第八百九十八章 换代
桑布吕看着倒下去的荀直,那已经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可他却不觉得解恨,就是这个本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将黑武帝国的国运葬送。
“陛下!”
有一名黑武将军从远处飞奔而来,单膝跪倒在地:“陛下,有一支宁军骑兵向南突围,已经冲破我大军封锁!”
“啊!”
桑布吕听到这句话脑袋里嗡的一声,胸口之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擂了一下,他眼前一白然后是黑暗到来,片刻之后一口血喷了出去。
他身边侍卫连忙去扶他,却被桑布吕一把推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就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哇的一声,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朕......做错了什么?”
桑布吕自言自语似的问了一句,可谁又能给他答案?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也许只是生不逢时,若在黑武强盛时期他为帝王,或许是一位极优秀的守成之主,可惜的是,他赶上了大宁的强盛,赶上了李承唐,也赶上了黑武国师心奉月。
身边重臣将他扶起来,桑布吕使劲儿摇了摇头:“朕还没有输,立刻传令给追击东逃宁军的骑兵,让他们回来去往南追,再往南还有元辅机在,立刻派人昼夜不休的给元辅机送信,让他半路截杀宁帝。”
“陛下。”
一名朝臣劝道:“陛下,该退兵回星城了,此时最好的选择是趁着心奉月也在此地,陛下迅速率军返回都城控制局面,将心奉月拦截在都城之外,战场我们已经败了,若是再让心奉月顺利回到都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南院大营都没有了啊陛下,陛下能去何处?”
“朕!”
桑布吕大声喊道:“朕是黑武的汗皇,是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居然说朕没有地方可去?”
他一刀戳进那文臣的胸口,艰难的把刀子抽出来,又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你一定也是宁人的奸细。”
桑布吕回头,眼睛血红血红的看着身边吓傻了的朝臣和近卫:“你们,你们还有谁是宁人的奸细?朕要把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人一个一个都杀了,朕要重振黑武,朕要踏灭宁国!”
没有人再敢上前,桑布吕的眼中似乎已经出现了幻觉,身边如同有无穷无尽的鬼魅飘来飘去,他一刀一刀的劈砍,表情越发狰狞。
“砍死你们!把你们全都砍死,朕一力可回天,朕不需要任何人!”
他挥刀的动作太猛,可是四周只有空气哪有他看到的那些鬼魅,一下子没收住再次扑倒,挣扎站起来,铁盔都掉落,头发披散。
他站起来,忽然间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隐隐约约的,连太阳似乎都变成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张面孔,但他却觉得那就是大宁皇帝李承唐,正在用一种极为蔑视的眼神看着他,那张脸在发光,刺的他流泪。
他以刀指向太阳:“朕要杀了你!”
桑布吕疯了一样的朝着太阳挥刀,四周的人吓得面无血色。
不知道为什么,那张脸黑了一下,忽然又变成了黑武国师心奉月的脸,好像在看着他狞笑,似乎在告诉他,你就是个失败者,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失败者,不管你怎么挣扎怎么努力,你都改变不了失败者的命运,你生在这个世上,不过是用你的卑微无能来衬托宁国皇帝的雄才伟略。
这些话好像到刀子一样割破了桑布吕的心。
那不是太阳。
纵马而来的心奉月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已经近乎陷入疯癫的桑布吕微微摇头,看着面前这个人,心奉月觉得自己的眼界还真是低了,把他当做对手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你是黑武汗皇。”
心奉月的声音在桑布吕不远处响起,桑布吕猛的颤抖了一下,他看向声音出现的地方,因为看太阳太久而眼睛里都是泪水,看不清楚。
“朕是黑武汗皇!”
桑布吕大声重复了一遍。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是一位汗皇,你父亲,阔可敌达列汗曾经率军亲征宁国,破宁地三百里,你祖父阔可敌常仑令四野臣服,都是一代人杰,就算是你兄长阔可敌完烈,与宁人交战亦有大胜,且开疆拓土,比你强的何止百倍,再看看你的样子,对得起你骨子里流淌着的阔可敌家族的血?”
桑布吕的视线逐渐清晰了一些,当他看清楚面前的人竟然真的是国师心奉月的时候,吓得又是一声惊叫,踉踉跄跄的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着手用长刀指着心奉月:“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朕的面前?!你试图窃国,有什么资格教训朕!”
“因为你无能,如果黑武继续在你手里的话早晚都会有灭国之灾,你初继承汗皇之位,我还在观望,若你是明智之君,我便好好辅佐你就是了,可你野心太大却又能力不足,急功近利且不相信任何人,你怀疑一切,如果不是你先动念想杀我,我又怎么会想杀你?”
心奉月看着桑布吕那张狼狈的脸:“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多人站在我这边,难道真的是因为我权势力量都比你大?桑布吕,是你的疑心把他们逼到我这边来的,大将军苏盖对你怎么样?你连他都不信任,你选择辽杀狼,他对你怎么样?你却对他也不信任,满朝文武,战战兢兢,谁都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你杀了。”
“你从你兄长完烈手里得到汗皇之位,本应安抚朝臣,以图振兴,可你却大肆清洗你兄长旧臣,连你的亲姐姐你都不容,逼得她不得不远走......桑布吕,你现在还没有醒悟?为什么宁帝李承唐身边有那么多忠勇之士甘愿为他去死,而你身边却一个都没有?”
桑布吕手里的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脸色白的好像纸一样。
“朕......朕又能怎么样?”
他双手抱着头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朕的皇位来之不易,朕害怕你们把它抢走,朕不敢相信你们,几个卑贱的女奴就能将我兄长勒死,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心奉月看了看远处,已经不见那支南下的宁军骑兵,此时纵然再追怕也追不上了。
他长叹一声,从战马上跳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桑布吕身前,低头俯视着这位原本可以让天下敬畏的黑武汗皇。
“你没资格做汗皇了。”
心奉月哼了一声,转头往别处看:“汗皇玉玺呢?”
四周人全都往后退。
心奉月身边只带着弟子亲卫数百人而已,可桑布吕大营这边依然有那么多兵马,就算是此时此地,尚且有禁军狼卫数千,可是心奉月站在那,眼神扫过之际,人人惧怕,全都往后退。
“把桑布吕的汗皇玉玺给我找来,我不会牵连其他,你们无需担心,这个人葬送了黑武千里河山,是黑武的罪人,永远都不会翻身,他已经不配再做汗皇。”
心奉月一摆手:“给他一具全尸。”
身边弟子扑了上去,两个人按住桑布吕的双臂,另外一个人走到桑布吕身后用马鞭勒住了桑布吕的脖子,桑布吕大惊,不停的挣扎,两条腿在地上蹬出来两条沟,可是根本就挣脱不开。
桑布吕的侍卫有人想要上前,却被他身边同伴拉住,同伴朝着他摇了摇头:“别去了。”
想过去救桑布吕的侍卫楞了一下,看着汗皇在那痛苦的挣扎,他猛的扭过头不敢再看:“这是黑武帝国最黑暗的一天。”
片刻之后,桑布吕疯狂蹬动的双腿逐渐绷直,然后又猛的一松,整个人软了下来,在他背后勒着马鞭的剑门弟子却没有松手,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把马鞭抽出来,桑布吕的尸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位有着巨大野心和抱负却又自卑且充满疑心的汗皇就这样死在他的臣子们面前,没有一个人上前施救。
“我说过,你们跟他,是为忠诚,我不会伤害一群忠诚的人。”
心奉月朝着桑布吕的大帐走过去:“下令诸军,停止追击宁军,被围困在别古城的宁军也不要继续进攻了,依然围死在别古城里就是......那支向东逃窜的宁军骑兵也不要再追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是!”
心惊胆战的黑武将军们应了一声。
心奉月在汗皇的宝座上坐下来,看了看四周那些脸色发白的将军们。
“宁军之胜已经不可逆转,接下来,是我们委曲求全的时候了,也是我们当奋发图强的时候了,黑武人一直以来对宁人的优势,从今日起,不知何日再能回来......可是诸位都将是黑武复兴之臣,一个都不可或缺。”
心奉月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我现在颁布军令,需严格执行,若有抗命不遵者,屠九族。”
“是!”
大帐之中,所有人都俯身。
“停止追击宁帝,派人给宁军送信,就说只要宁帝愿意交还南院大营,我就把被围困在别古城的宁军放回去,也会归还他们的大将军裴亭山......李承唐是必然不会答应的,武新宇的宁军很快就会到,他们气势正盛,让他们交还土地怎么可能?但我们能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汇合辽杀狼的南院军队重新聚集抵抗宁军的力量。”
“派人给辽杀狼送信,我许他为国之大将军,总领兵马,让他速来别古城,我会把这里的所有军队都交给他以挡宁军。”
心奉月沉默一会儿后说道:“派人去格底城迎接长公主殿下,告诉她,她弟弟已经战死了,若她愿意回来......若她愿意回来的话,我将忠心辅佐她。”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陷入沉默。
“别古城往南,自此之后,可能再也不是我们的土地了,珞珈湖的美景,也不再属于我们了。”
心奉月站起来:“可黑武不灭,我们就永不服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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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九章 归来
数不清的黑武骑兵将沈冷的水师骑兵团团围住,厮杀从一开始就没对方留余地,四周的弩箭铺天盖地而来,沈冷他们则用连弩和羽箭还击。
队伍被四面包夹,根本没有退路,也没有前路。
战场上没有谁是真正的神灵,也没有谁真的可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辛疾功肩膀上中了一箭,咬着牙一把将箭拔出来,没舍得扔,搭在自己的弯弓上一箭射了回去,箭穿透远处一名黑武骑兵的咽喉。
“将军。”
有人在沈冷旁边喊:“我们的弩箭用完了。”
沈冷将黑线刀握紧:“刀。”
“呼!”
士兵们将连弩挂回去,横刀在手。
“将军,陛下此时应该已经突围而出了吧。”
辛疾功在沈冷一侧问,声音不大,可是语气之中都是希冀。
“应该是的。”
沈冷把黑线刀递给辛疾功,辛疾功接过来却险些没攥住,这一刻他才知道沈将军的刀有多重,总觉得自己和沈冷并无多少差距,刀在手,才知沈冷轻重,也才知自己轻重。
沈冷把披着的皇袍脱下来,坐在马鞍上把皇袍叠好。
拿回黑线刀,沈冷笑了笑:“陛下若已经突围,这一战我们用命换大胜,大宁得沃野数千里,国威浩荡,军威浩荡,有战争就有牺牲......我们来吧。”
亲兵们敲响胸甲。
辛疾功也笑了笑:“如果陛下安全了,我死的会踏实些,接下来就是拼命的事了,拼命而已,我们最拿手的......不过是一命换一命,多换一命就是血赚。”
沈冷举刀:“向前!”
所有水师的骑兵全都举刀:“向前!”
辛疾功看着沈冷冲锋出去的背影,忽然间想到了在长安城的时候,陛下让他到巡海水师跟着沈冷,那时候他百般的不乐意,想着到水师整日飘飘荡荡的有什么意义,不能与黑武人真刀真枪的厮杀,自然不如到北疆边军之中快意,然而此时此刻,辛疾功明白了陛下说的那句话......朕让你跟着沈冷是为你好,跟着沈冷你也会明白很多。
是啊,明白了很多,学会了很多。
那个年轻人比他还要小一两岁,或者三岁,可是却活的比他通透的多。
“杀!”
辛疾功一声呐喊。
跟着沈将军杀敌,爽!
跟着沈将军赴死,也爽!
数千名水师骑兵朝着铜墙铁壁一般的围堵冲了出去,每个人都已经做好了把命留在这的准备,可就在黑武人的弩箭已经瞄准了他们的那一刻,黑武人的号角声响了起来,那是撤兵的号角声。
不止沈冷他们懵了,连黑武人都懵了,眼看着就能把沈冷他们全都杀死的时候传来撤兵的命令,这命令是谁下的?
命令来自中军大营。
汗皇陛下死了。
当传令兵赶来,黑武人知道汗皇已死的那一刻,所有人刚刚升起来的要将宁军斩尽杀绝的那种壮志和锐气顷刻之间都散了,汗皇死了......这不是黑武历史上第一个战死的汗皇,却是黑武历史上第一个死于耻辱之中的汗皇。
潮水一样,黑武人的骑兵朝着他们中军大营的方向退了出去,这是黑武人最理智的选择,就算他们能拼死沈冷的骑兵,损失也必然不会太小,而对于现在的黑武人来说,南院大营这些曾经与宁人不止一次战斗过的士兵都是宝贝,能少损失一个是一个。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敌人已经不是沈冷了,而是即将到来的武新宇大军。
别古城东西这一线将成为黑武新的南院,成为抵挡宁军继续北上的防线,号角声不停的响起,四面八方的黑武骑兵退回到了中军那边。
厮杀来的凶残,结束的也迅速。
沈冷他们停下来,看着退去的敌人,每个人都忘了高兴,心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应该高兴才对,这个时候应该不只是高兴才对,劫后余生,难道不应该欢呼吗?
可没有人欢呼,他们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背上看着敌人退走。
“有人叫两声吗?”
沈冷喊了一声:“连个声都没有,别扭。”
身边一名亲兵喊:“将军叫两声吧,将军喜欢听将军叫。”
沈冷:“我怀疑你这话没他娘的什么好意思。”
大家笑起来,然后是止不住的笑。
这群已经抱定必死之心的汉子们,坐在马背上笑着,迎接这一天结束,也开始迎接明天到来。
就在这时候,南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很快黑线就变成了滔天大浪,漫无边际的骑兵呼啸而来,他们一身疲惫也一身征尘,可当他们看到战场的那一刻全都红了眼睛。
大将军武新宇来了。
比预计的快了两天,足足两天。
从野鹿原到别古城,天知道他们几天没睡几天没休息了,可他们和沈冷何尝不一样?他们知道陛下在这里,在这用命来为他们争取时间,调集了所有的战马,一人三骑,精选出来的数万名边军骑兵不分昼夜的往这里赶,吃在马背上,喝在马背上,这一路上有数不清的战马累倒,也有人从马背上掉下去,可是他们咬着牙坚持着,烈红色的战旗一直飘在最前边,那是大将军所在。
大将军不倒,战旗不倒,大家都不能倒。
千里飞奔,不眠不休。
如果黑武国师心奉月没有下令撤兵,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可心奉月知道大势已去,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就保存更多的力量,阻止宁人继续往北,他也希望宁人能够知足,得数千里疆域已经是足以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大胜。
再打下去,黑武就真的要全民皆兵了,这也不是宁帝李承唐想要看到的局面,那时候北上的宁军就会陷入泥潭,当宁军的战刀所指的不再是黑武精锐边军而是黑武百姓,这一战可能会把黑武人打出来空前的团结。
“围死别古城里那几万宁军步兵,派人去和宁军交涉。”
心奉月骑上战马:“集合所有兵力在别古城南线设防。”
他纵马而去。
黑武人开始收缩队伍,依然有庞大兵力的他们尚有决战之力,只是他们没有决战必胜的底气。
就在这时候,另外一侧,又一支黑压压的骑兵到了,那是来自大宁草原上的汉子们,他们也一样的不眠不休,一样的一身征尘,近十万草原骑兵到来,让黑武人开始庆幸刚才没有继续缠斗下去,若刚刚没有收兵回来,就会被赶来的宁军骑兵狠狠的割上一刀。
夕阳下,两边的士兵们坐在马背上看着对方,一只乌鸦叫着飞起来,似乎在咒骂那些士兵们为什么还不把战场让给它。
沈冷带着士兵们回来的时候,宁军已经在搭建新的营地,到处都有人在搬运石头沙袋,有人在砍伐树木,可是当他们看到沈冷带着水师仅存的这几千名骑兵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们看着那支衣甲破碎浑身是血的队伍归来,没有人觉得他们狼狈,所有人都努力的让自己站直了身子,用拳头敲打着胸甲来迎接同袍归来。
砰!
砰砰!
砰!
砰砰!
那是浩荡之声,那是同袍之声。
沈冷他们从马背上下来的那一刻,所有等待着他们归来的人,停止了敲打胸甲,右臂抬起,横陈胸口。
“水师威武!”
“水师威武!”
“水师威武!”
一声一声,是发自肺腑的敬意。
每一名水师战兵都用军礼回敬。
大家都是英雄。
沈冷把战马交给一名不认识的士兵,那士兵看沈冷的时候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火热的崇拜,从沈冷手里接过来马缰绳的那一刻,这士兵激动的手都在颤,沈冷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了声多谢,那名年轻士兵的脸都激动的发红。
沈冷看了看远处有个地方还不错,那是一座斜坡,整个斜坡都是青草的颜色,他拖着疲惫之极的步伐过去,靠着斜坡躺下来的时候,好像浑身上下全都散了架一样,疼,疼的要命,也爽,爽的要命。
“嗯......”
嗓子里不由自主的挤出来一声呻吟。
沈冷想到刚刚士兵们说就喜欢听他叫,然后他就忍不住笑起来,这群兔崽子......真好。
一个男人,在生命之中有另外一个男人愿意与他生死与共,是为兄弟,一辈子有一个这样的兄弟就可满足,沈冷更满足,因为他有整个水师的兄弟,每一个都愿意跟着他去拼死。
躺在草地上,后背有了依靠,沈冷什么都不想,就想这样一直躺着。
不知不觉,他在斜坡草地上睡着了。
皇帝脚步很急的在大营里四处寻找,他此时此刻唯一想看到的就是沈冷活着,当他终于找到沈冷的那一刻,手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年轻的将军躺在草地上酣睡,帝王带着一群将军找到了他,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下来,皇帝看着那张睡着了也微微上扬着嘴角的年轻面容,看着年轻人身边叠的整整齐齐的龙袍,皇帝缓缓抬起右臂,行了一个他已经多年没有行过的军礼。
呼,右臂带起风声。
那是所有铁甲将军们的敬意,所有人抬起右臂。
得天下人敬畏是大宁,得所有大宁将军的尊敬,得所有大宁士兵的尊敬,得皇帝尊敬......是沈冷。
稍微远些的地方,另外一支骑兵归来,马背上的孟长安摘下头盔。
他带着皇帝冲出重围,然后带着自己的数百名亲兵离开了队伍,在沈冷朝着那些黑武人发起进攻的时候,这一支仅有数百人规模的骑兵也朝着黑武人发起了进攻。
那就是孟长安。
......
......
【前天晚上没睡码字,昨天一天参加活动,确实很累,晚上大概九点左右进了家门,衣服都没脱就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是凌晨四点,洗了把脸,写完这章,不敢松懈,因为我知道大家在等我,爱你们。】
第九百章 战后
晚饭的的时候,陛下和所有将军们同饮了一杯酒,只一杯,因为大战未停,敌人尚在眼前,可是酒一共满了两杯,第一杯酒皇帝带着所有将军们将酒泼洒于地,祭奠所有在这一战中阵亡的英灵。
“你们觉得,这一战还可再向北攻吗?”
皇帝问。
武新宇垂首:“陛下,以士气看,还可攻,以局势看,不能攻了。”
大帐里,很多人憋着一口气继续往北打,甚至想着一口气打到黑武都城去的人也不在少数,听到大将军说不能再往北打了,他们全都看向武新宇,想着继续打的人,大部分都不会理解武新宇的担忧。
还有觉得武新宇锐意不足,已经累了,也怕了。
皇帝看向孟长安:“你觉得呢?”
孟长安道:“大将军尸体还在敌人手中。”
皇帝眼神里闪过一抹悲伤。
“是啊......他的尸体还在黑武人手里。”
为了让他安全脱离战场,两万刀兵齐赴死,何止是大将军裴亭山的尸体在那些黑武人手中,还有那么多弟兄们的尸体也在。
“刚刚黑武国师心奉月派人送来消息。”
皇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派人来说,只要朕答应退兵,交还已经打下来的黑武国土,他们就把大将军裴亭山的尸体送回来,也把两万刀兵的尸体送回来。”
“心奉月放肆!”
来自西北唐家的将军怒道:“他若敢欺辱大将军尸体,臣愿率军再攻!”
“不只是朕的那些勇士们的遗体,还有别古城里被困住的数万将士,他们还活着。”
皇帝看向沈冷,沈冷垂首:“让他们放别古城的兄弟们出来,归还刀兵所有人的遗体,我们就不再北攻。”
皇帝点了点头:“战与不战,先要把勇士们接回来,活着的,战死的,都得接回来。”
武新宇抱拳:“臣带兵向北施压。”
“好。”
皇帝沉思片刻,看向草原上来的领兵将军哲别:“你带着草原上的勇士,往西北方向移动,做出要合围的架势来,逼迫心奉月低头。”
“臣遵旨!”
哲别抱拳垂首:“臣回去之后,就带着骑兵向西北迂回。”
皇帝嗯了一声:“孟长安,你带着人马往东北方向迂回。”
“孟长安抱拳垂首:“臣遵旨。”
皇帝道:“我只给了心奉月三天时间,三天,一是为了将士们好好歇歇,二是给心奉月思考的时间,朕让心奉月派来的人回去告诉他,三天之后如果朕还见不到他的诚意,朕会下令全军向北猛攻,他不愿意还回来,朕就抢回来。”
说完这句话后皇帝起身,活动了一下双臂:“派人回长安。”
武新宇他们互相看了看,其实都知道陛下在担心什么。
“臣破野鹿原之后,已经派人回长安,沿途鸣锣报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千里加急,一个月后消息就能到长安。”
“再派,每天派三批人,不停的往回赶,让长安日日都闻凯歌。”
皇帝沉默下来,所有人也跟着沉默下来。
就算皇帝没有明说什么,可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什么。
陛下以命博国运,可是长安城里或许有人也在以国博个人之运,然而皇帝博的是大宁万事无忧,某些人博的是大宁风雨飘摇。
“都回去吧。”
皇帝的语气有些低沉,大将军裴亭山的死对陛下的打击很大,那是他的兄弟。
“三路大军只施压,不进攻,给心奉月三天时间。”
皇帝重新坐下来,脸上的疲倦让人心疼。
“沈冷留下。”
“是!”
沈冷俯身。
除了沈冷之外所有人都退出大帐,这大帐里就只剩下君臣二人。
“你蠢不蠢?”
皇帝看向沈冷:“若是黑武人没有上当,你会死于乱军之中。”
沈冷嘿嘿笑了笑:“臣不蠢,黑武人急了眼,他们不会放弃任何机会。”
皇帝指了指自己身边,沈冷随即过来站在不远处。
“坐下。”
皇帝拍了拍身边的凳子:“挨着朕坐下。”
沈冷欠着屁股坐下来,不敢坐实。
“朕在想着,这次大胜之后班师回朝,应该做些什么以奖励活着的有功之臣,以告慰已战死的将士,刚刚想了一些,先和你商量一下,你看朕想的有什么纰漏,你来补充。”
“臣遵旨。”
“不要那么拘束,你坐踏实。”
“臣遵旨。”
皇帝看了沈冷一眼,心里越发的心疼,自己的儿子都不敢在自己面前坐的踏踏实实,那谨慎的样子,应该就是他小时候小心翼翼的样子吧。
“朕想着,回去之后开大典,一为庆祝北征大胜,夺数千里之地,这些地方曾都是中原的土地,楚人丢的,朕拿回来了......二为祭奠所有战死将士之英灵,朕打算在长安建一座英灵园,供奉所有战死将士的牌位,不封禁,开园门,让英灵们接受长安城乃至于天下百姓的祭奠。”
“臣觉得可行。”
“所有战死的将士们,朕都会厚厚的封赏,可人不在了,只能是告慰他们的家人,这件事光兵部抚军司做不够,朕打算让内阁的人领头去做,以内阁大学士领头去转转,去和死难者的家属聊聊......朕亏欠他们的,大宁亏欠他们的,不只是现在的大宁,以后的大宁也亏欠他们的。”
皇帝再次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朕胜了,可朕心疼。”
沈冷低着头,他也心疼。
“刀兵和水师损失最大,朕也最心疼。”
皇帝的视线满是伤感。
东疆刀兵打没了一大半,沈冷的巡海水师战兵打没了三分之二。
大帐里沉默下来,很长时间的沉默。
“回去之后,朕给你放一段时间的假,若是你有空,也多去那些战死将士们的家里看看,他们把你当家人。”
“臣,知道。”
皇帝第三次重重的吐气,可是心里依然难以平复。
“朕打算让孟长安重建东疆刀兵,去做东疆大将军,你以为如何?”
“他可胜任。”
“嗯,朕也知道他可胜任,你呢?”
皇帝看向沈冷:“你自己想过没有,你应该得到什么?”
沈冷一怔,摇头:“臣没有想过。”
皇帝心里再次紧了一下......对于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奖赏沈冷什么都没有想过。
“东疆大将军是正二品,裴亭山不一样,所以他是正一品,孟长安升任东疆大将军后也是正二品了。”
皇帝看向沈冷:“朕想着,你也升正二品。”
沈冷起身,一拜:“谢陛下!”
“朕应该谢谢你,谢谢所有将士们。”
皇帝摇头:“出力最少的,是朕。”
沈冷要说些什么却被皇帝阻止,皇帝让他坐下来:“告慰英灵是其一,奖赏有功之臣是其二,朕想着,总得给他们不一样的殊荣,因为他们创造了大宁立国以来都不曾有过的荣耀......仅仅是升官加爵,仅仅是赏赐金银,朕觉得不足以对得起他们。”
“所以朕打算回去之后,开大宁之先河,评选诸军十大战将,皆授予诸国之勋。”
皇帝沉默了一下,看向沈冷:“有件事还没有通传全军,武新宇来的时候告诉朕,在东疆的水师向北进军的时候,遭遇到了桑国人的大批战舰,桑国人接到了黑武的国书请求他们袭击大宁以策应北疆黑武人反攻,桑国人居然真的来了,海沙率军击溃桑国水师,杀敌两万余,逼迫残敌逃回桑国。”
沈冷眼神一凛,陛下以前就说过,桑国人狼子野心,不能留。
现在看来,等到过两年大宁从北征之战中恢复过来,也稳定了打下来的这数千里山河,那么下一战就一定是远征桑国。
“所以朕还不能把你调离水师,等打完桑国之后吧。”
皇帝道:“你的水师损失太大需重建,这两年你就安安心心的训练新兵。”
“臣遵旨。”
“朕已经想好了,海沙调赴到北疆来,你就在东疆训练水师,海沙的人和船都给你,有你和孟长安都在东疆,桑国以及渤海余孽就不敢放肆。”
皇帝倒了一杯茶递给沈冷,沈冷连忙双手接过来。
皇帝起身,走到大帐门口看着满天星辰。
“北疆新得之地,最少可设四道,很多人都要留守在这,而且需百战老兵方可镇得住黑武的反扑,所以......这次北征大军半数以上要长期在此驻守,你水师之中也要择选将领留下,你不要心疼,这也是为他们好,留在你身边升迁机会不如留在北疆,朕的封赏也能更大一些。”
“臣,知道。”
“你军中王阔海,骁勇善战,留任北疆一卫战兵将军,当可胜任。”
“是。”
“你水师副提督王根栋,老成持重,做事稳妥,也可留任北疆一卫战兵将军。”
“是。”
“朕知道你会有诸多不舍,可你也应明白,把他们留任战兵将军,是朕偏心。”
北征大军近百万,那些将领们个个都有战功,将来两道的战兵将军都是沈冷部下,这已经是皇帝最大的偏心,沈冷如何能不懂?
皇帝负手而立。
“朕......还有一个想法。”
皇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出来。
这个想法是对沈冷的,得等到回长安之后再说。
第九百零一章 是你
沈冷看向皇帝背影,皇帝说还有一件事要做,可没有下文,沈冷也没打算问,他猜着大概和太子有关,如果太子真的会趁着陛下在北疆这段时间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陛下回去之后还会原谅?
也许吧。
沈冷无法推测到答案,那是亲父子。
“你不想知道朕要做什么?”
皇帝回头看了沈冷一眼。
沈冷没回答,也不好回答。
“你不问,朕就不说了。”
皇帝看到沈冷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越发觉得亏欠,这个孩子不是他养大的,却在为了他拼命,当沈冷披上他的龙袍带着万余水师战兵冲出别古城的那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想要呼喊出来,回来吧儿子......可是这句话,终究是忍住了。
沈冷越是小心翼翼,越是谨慎,越是乖巧,皇帝越觉得亏欠。
一个在不该懂事的年纪就已经比大人还要懂事的孩子,长大之后依然会如小时候那样,凡事种种,总是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那是因为他小时候总是要不停的去揣摩别人的心思才能换来一些好脸色,才能换来一个冷硬的馒头。
皇帝缓了一口气,然后摇头,似乎想把自己脑袋里的思绪全都甩开。
可是甩不开。
“你三天后代表朕去见心奉月。”
皇帝道:“不许再甩开楚先生,朕之前让楚先生跟着你,可是你出城的时候却骗了他,让他去找朕,然后你还把你的亲兵营将军陈冉绑了......三天后你若是再甩开楚先生,我就把你绑了。”
沈冷笑了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他以往也不会这般笨拙,只是因为刚刚在他看向皇帝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皇帝的眼神不对劲,那是一种......一种他很熟悉的眼神,就好像他第一次出战负伤回家的时候沈先生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正因为有那样的眼神,沈冷才体会到了有一位父亲是什么感觉。
刚刚在皇帝眼神里看到的那一切都让沈冷惶恐,让沈冷害怕。
如果换做别的年轻人看到陛下如此眼神可能会受宠若惊,可沈冷只有惶恐和害怕。
皇帝,不是沈先生。
以往可以在皇帝面前轻松开几句玩笑话的沈冷变得沉默,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这一刻他又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就如同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皇帝而是孟老板,一个眼神,就让他害怕,当然皇帝不可能是孟老板,一个是亲近一个是害怕。
沈冷怎么可能不怕?
孟老板,一直以来都是沈冷的梦魇。
皇帝看出了沈冷眼神里的惶恐,所以更自责,他更自责,所以眼神更关切也透露出自责,而这种眼神让沈冷更加的不能适应。
“说军务。”
皇帝找了一个借口。
沈冷立刻垂首:“是。”
皇帝连续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一些,其实他刚刚在想的不是回去之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太子李长泽做什么都好皇帝已经不在意了,那是一个让他失望的儿子,一个他已经放弃了的儿子。
他想的是和沈冷有关的事,他多希望沈冷像一个学会了和父亲撒娇从而从父亲手里要来奖励的孩子,可是沈冷学不会,哪怕如今的他已经是勇冠三军让人信服的大英雄,是即将升任正二品的大将军,是一个百姓们眼中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可沈冷骨子里依然有些卑微。
皇帝问自己,朕的儿子,骨子里怎么能有卑微?
所以他有些恼火。
可是这种恼火无处释放,皇后已经死了,沐昭桐也死了。
皇帝深呼吸,发现无济于事。
“朕......打算把别古城从心奉月手里要来,以别古城为线,自别古城往南尽归大宁,若是黑武人答应了的话那就可以收兵回朝了,你觉得谁留在别古城驻守最合适?”
“臣......不敢妄言。”
“说!”
“臣以为,大将军武新宇应该尽快返回野鹿原,震慑还没有收降的各部族,相机对黑山汗国动兵,所以草原上的骑兵和北疆边军的重骑都应该回去,黑山汗国纵然不打,也要让他臣服,所以留守北疆的合适人选,当从将军唐铖,唐重,东野荡三人之中选择。”
皇帝沉思片刻:“东野荡的轻骑兵还要配合武新宇去征伐黑山汗国,那就让唐铖和唐重两个人都留在别古城,唐铖的钩镰军,唐重的枪兵,最是针对黑武轻骑,留下这两个人也好。”
皇帝一边走动一边说道:“如今还有一支孤军被夹在中间,就是黑武元辅机的那支队伍,野鹿原被破,别古城被破,元辅机的那数万黑武精锐就被卡在那了......朕打算让孟长安率军回东疆的时候顺便打了,或者......朕干脆把这个大礼送给阔可敌沁色。”
沈冷垂首:“臣觉得可行。”
皇帝嗯了一声:“东疆刀兵需安抚,裴亭山的义子们......”
话刚说到这,大内侍卫统领晚来快步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焦急:“陛下,刀兵之中的几位将军拦住了孟长安,要一对一向他挑战。”
皇帝皱眉:“朕知道,裴亭山的几个义子不会轻而易举对孟长安服气。”
他看向沈冷:“你觉得如何处置?”
沈冷道:“臣以为,当信任孟长安,也当信任大将军。”
他说的大将军,自然是裴亭山。
本已经要往外走的皇帝脚步一停,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应该相信裴亭山,应该相信孟长安。”
他回到椅子那边坐下来:“卫蓝,朕又饿了,你让人去准备些吃的。”
沈冷道:“臣去吧。”
皇帝想了想,点头:“也好,你去吧,简单收拾一些过来,你留下与朕同吃。”
沈冷早就想逃离这大帐,连忙拜了拜然后退出,从大帐里出来之后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刚才在里边他一度怀疑陛下会说出来什么可怕的话,那种压力太大了,比他面对黑武人千军万马的压力还要大的多。
出门之后,顿觉天高云淡。
沈冷并不担心东疆刀兵那边的人会怎么难为裴亭山,以往觉得裴亭山是一个刚愎自用且不讲道理的跋扈老武夫,直到不久之前他才真的理解了裴亭山这个人,才体会到了刀兵对裴亭山的感情。
皇帝让孟长安去重建刀兵的旨意已经传下去,裴亭山才刚过世不久,陛下的这个命令似乎显得略微不近人情,可是这个时候,必须有个人稳定刀兵的情绪,不然的话这支队伍可能会崩溃。
正因为皇帝太在乎裴亭山,所以太在乎刀兵。
沈冷很确定,如果孟长安连这件事都解决不了的话,还配叫孟长安吗?
刀兵营地。
刚刚奉旨来接管刀兵的孟长安才进门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裴亭山的几位义子拦住,为首的是薛不让,还有杨元,郭无敌,宋悍城几人,裴亭山率军北上迎击心奉月为陛下争取时间,一个义子都没带,逼着他们带着骑兵汇合孟长安保护陛下突围,他要让陛下看到他的几个义子,那是一种托孤,是在告诉陛下,老臣去了,孩子们就交给陛下了。
此时此刻,他们看到孟长安的时候几个人眼睛全都血红血红的。
“孟长安!”
薛不让大步走到孟长安面前:“你来领刀兵,我不服气,纵然有圣旨,我依然不服气。”
孟长安脸色平静的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薛不让红着眼睛说道:“义父刚刚去世,尸首还在黑武人手里你就来抢夺军权,你对不起义父,你对不起刀兵。”
孟长安依然语气平淡的说话,可话语之中分量重如泰山。
“若三日后黑武人不归还大将军尸体,我第一个冲进别古城。”
薛不让点了点头:“我记住这句话了。”
孟长安问:“还有呢?”
薛不让大声道:“来打过!”
孟长安点头:“好。”
薛不让先上,没戴护具,没用木刀木剑,而是真刀。
薛不让败。
“我来!”
杨元提刀向前。
杨元败。
郭无敌,宋悍城等人先后挑战,不群攻,一对一战之,皆败。
孟长安接连打赢了裴亭山的所有义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几年前大将军还想杀我,你们应该都知道,所以我来刀兵你们心里别扭也正常,若你们觉得孟长安是个真正的军人就忘了那些事,我只对军务不对人......如果你们觉得我在你们就没法领兵与我不共戴天,那我也不会离开,我会逼着你们离开,我想要重建一支依然天下无敌的刀兵,那才是对得起大将军,谁阻拦我,我就不留谁,大将军不在了,刀兵还在。”
孟长安停顿了一下,眼神扫过那些将军:“还有一件事,我不立孟字旗,不撤裴字旗。”
所有人看向孟长安,脸色都有些变幻。
“以后掌旗官就跟在我身边,逢战,若你们看到我不在前边,刀兵皆可杀我。”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忍不住了,泪水不停的往下流。
那是大将军用一辈子践行的一句话......若是你们看到我不在你们身前,刀兵皆可杀我。
薛不让,杨元他们几个同时转身看向北方,同时跪了下来。
“义父!”
“我们听你的,不服就战,义父说,来接掌刀兵的必是孟长安,如今他来了,义父还说过,孟长安来了你们若是不服气就去找他打,什么事都在明面上来,不要暗中和孟长安作对,那对不起刀兵的称号,如果你们去打了,打不过,那就老老实实的做孟长安的兵,别丢了刀兵的脸,别输了你的气势。”
薛不让一头磕在地上。
“义父,我们输了,以后我们就要向孟长安叫大将军了,义父......”
薛不让抬头看向北方,满脸泪痕。
“义父教诲,我们不敢忘,从今以后,我们会听从孟长安军令,可在孩儿心中,义父始终是刀兵的大将军!”
几个人不停叩首。
孟长安沉默,然后单膝跪下来,一样的面朝北方。
“晚辈孟长安,暂代大将军重建刀兵,若我有负刀兵称号,有负大将军威名,必死无葬身之地。”
中军大帐。
皇帝看了看桌子上的几个小菜,又看了看终于平静一些的沈冷,笑了笑:“朕之前说还有一件事要做,问你想不想知道,你没敢问朕是什么事。”
沈冷连忙低下头:“臣不敢问。”
“那朕来问你。”
皇帝走到沈冷面前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可知道,从大宁立国算起至今,最年轻的国公是谁吗?”
沈冷仔细想了想,刚要回答。
皇帝指了指他:“是你。”
第九百零二章 只为你
国公?
沈冷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国公!
沈冷终于反应了过来。
在大宁立国之初,那些随开国皇帝陛下东征西讨立下绝世战功的将军们封国公者有二十余人,可是大宁立国至今已有数百年,很少很少再有如此显赫的封赏,至大宁皇帝李承唐,他在位二十几年也只封了一位国公,那就是东疆大将军裴亭山。
立国之初那二十几位被封为开国公的将军后人虽得世袭罔替的殊荣,可是数百年后,这二十几家,如今还有国公之名的不过五六家。
如果沈冷真的受封国公,那他无疑将会被人颂扬成一个神话。
二十几岁年纪受封国公,往前三百年大宁不曾出现过,往后三百年大宁也未必能出现,这个消息一旦公布的话,整个大宁都会为之一震。
“臣请陛下三思。”
沈冷猛的俯身一拜:“诸军将军皆有浩大军功,大将军武新宇破野鹿原,杀敌十数万,拓野千里,将军东野荡,率领轻骑日进二百里,截杀黑武败兵,唐铖与唐重两位将军,以钩镰兵和枪兵联手破黑武号称不败的乞烈军重骑,他们的功劳都在臣之上,若陛下......”
“住口吧。”
皇帝有些恨其不争的看了沈冷一眼:“你不敢受?”
“臣,不敢受。”
皇帝又瞪了沈冷一眼:“你是觉得朕偏颇不公正?授予你国公殊荣,却忽略了诸卫战兵将军的功劳?沈冷......有些时候朕都觉得你很让人无奈,也很让人气愤,该是你的你都不要,哪里有年轻人舍我其谁的锐气霸气,朕要给的,你不要也得要,朕不给的,你抢都抢不到。”
沈冷张了张嘴,不敢再说什么。
“你性子里少了些傲气。”
皇帝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朕当初领兵的时候可从不服谁。”
沈冷心说陛下你是皇帝啊,你领兵的时候也是皇子啊。
皇帝抬起头看着沈冷,沈冷眼神闪烁不敢与皇帝对视。
皇帝叹了口气:“居功不傲是好事,但你少年有成,该傲气的时候还是要傲气,朕与人说年轻人品行,多会说当学谦逊有礼,当学大度豁达,那是因为朕不能随随便便的说刚才对你说的话,年轻人不傲枉费了年少有为,尤其是军人,裴亭山一辈子就很傲气,到死他也傲气,因为他知道他所付出配得上所得。”
皇帝当然不会随随便便说这些话,这些话就不是应该说给臣子听的话。
身为臣下,当然要居功不傲,当然要谦逊豁达,裴亭山那样的人整个大宁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除了裴亭山之外,大宁老一代的将军之中军功浩荡者并不少,庄雍,澹台袁术,谈九州......哪一个不是在战场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可是哪一个不是看起来谦逊平和?
皇帝没把沈冷当寻常的臣下,如果当他是寻常人这些话皇帝永远不可能说出来,身为帝王,教导臣下当桀骜不驯?开什么玩笑.......
所以沈冷觉得有些别扭,非常别扭。
“算了。”
皇帝再次瞪了沈冷一眼,眼神里恨其不争的意味也散了,多是一种无奈,还夹杂着一些自责。
“陪朕吃饭,吃完了回去睡觉,三天后代表朕去见心奉月。”
“臣,遵旨。”
与此同时,黑武大营。
大帐之中,心奉月坐在那把玩着手里的一件骨器,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已经被他把玩的像是出了玉色,也没有人问过他这是什么,谁也不敢问,只是知道这东西国师已经佩戴多年,曾经有人说过,那是月神留在人间的一块骨头,心奉月得月神遗骨而参透真理,所以才成为剑门宗主,总之传的玄之又玄。
可只有心奉月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心奉月成为剑门宗主靠的绝对不是这块骨头,靠的是他自己的骨头足够硬......当初心奉月刚入剑门也不过是很寻常的弟子而已,靠着他的手段,靠着他的狠厉,也靠着他打不服的硬骨头,一路从剑门最低级弟子杀到了剑门宗主之位,这和月神感化有个屁的关系。
骨器在他手里,他的眼神却不在骨器上,而在面前跪着的一群人。
“玉玺找不到了?”
心奉月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似乎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他虽然年纪已经不算小可是面容依然宛若少年,也不知是如何做到,又或是得天眷顾,若非两鬓几条白发在,哪里能有人猜得到他真实年纪。
“回......回国师,确实找不到了。”
下边跪着的一群黑武将军们个个战战兢兢,回话的人嗓音都颤的厉害。
“是找不到了,还是不肯找?”
心奉月又问了一句。
所有人都把头低下,没有人敢去看心奉月的眼睛。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要篡权争汗皇之位?若你们都这么想我会很失望,也很悲伤,我博爱世人,世人却不懂我......月神赋予我守护这个帝国的权利和使命,我为何要贪恋俗世权位?我守护的是整个帝国而非一个人,汗皇桑布吕错了,我可以将他废掉,但汗皇之位,当然还是由他们阔可敌家族的人来继承。”
没人敢说话,可是谁心里不清楚,国师你把阔可敌家的人全都杀了,你说不要这汗皇之位,谁信?
心奉月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的围着那些跪在地上的人走动:“你们见我杀了桑布吕,就以为我要坐那把龙椅,是因为你们自己心中贪念太重才会如此想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之中有人找到了玉玺,并且偷偷派人送走,是不是?如果有人愿意现在站出来承认,我就不会计较,因为我觉得那也是出于忠诚。”
每个人都在发颤,因为他们很清楚心奉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辽杀狼。”
心奉月看向唯一一个站着的黑武将军,那个面容有些阴沉的年轻人也只能立刻垂首:“臣在。”
“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臣,不敢。”
“是不敢想,还是不会想?”
“臣,不敢。”
心奉月嘴角微微一扬:“看看这整个大帐里,有些骨气的也就你一个了......我杀桑布吕,是因为他误了整个帝国,他几乎把帝国葬送,他不死,如何对得起帝国上下每一个为了保卫帝国而战斗的人?月神昭示天下,不管是谁,身份尊卑,犯了大错都不可原谅,平民如是,汗皇亦如是,那么......将军呢?”
他停顿了,看向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黑武将军:“敕勒复,你来回答我。”
被点名的黑武将军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紧张之极的抬起头看向心奉月,只看了一眼就又连忙把头低下去:“臣,臣真的不知道玉玺下落,陛下亲卫都挨个查过却都没有查到,陛下当初住行之处也都搜过,没有任何线索。”
“唔。”
心奉月走到敕勒复面前,他蹲下来,伸手勾着敕勒复的下巴:“你也是军中老将了,二十几年前就从军跟着大将军苏盖与宁人交战,后来桑布吕逃离星城常住南院大营,命你为禁军将军,他的出行护卫都由你负责......所以我相信你对阔可敌家族的忠诚。”
心奉月站起来,抬起脚踩着敕勒复的头顶,敕勒复被压的不断低头,最终额头顶在地上,可是心奉月脚下的力量还在增加,不多时,敕勒复的哀嚎声就响了起来,他想挣扎,想猛的把头从心奉月脚下抽出来,可是根本做不到,心奉月踩着他的脚如同万斤铁闸,很快他额头接触地面的位置就开始发红,然后是冒血。
心奉月的脚踩着敕勒复的脑袋来回在地上移动,地上的血痕就好像重复在刷漆一样,一下一下,把地面染红的很透彻。
心奉月似乎的觉得没什么意思,把脚收回来,走回到座椅那边坐下,依然把玩着手里的骨器:“你偷了玉玺,然后安排你的亲兵队长连夜逃离,我之所以说你忠诚,是因为你让他带着玉玺赶去格底城,把玉玺交给长公主阔可敌沁色......”
心奉月招了招手,外面有剑门弟子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黑武汉子进来,这个人身上的衣甲都已经破碎不堪,身上还有几支弩箭,就算是现在立刻安排人救治的话怕也活不了了。
玉玺被送到心奉月手中,心奉月把玉玺接过来,打开了包裹仔细看,嘴角微微上扬:“这个东西象征着什么?世俗皇权而已,那其实是月神赋予的,也就是我赋予的,你们居然会认为我需要这个东西?难道你们不明白,我若说这是玉玺,它才是玉玺,我说它是废品,它就是废品。”
心奉月把玉玺包好交给弟子:“给格底城送过去。”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辽杀狼。
“我说过的,若是长公主愿意回来的话,我会尽力辅佐,只是你们谁都不信。”
心奉月起身,摆了摆手:“送去也只能是我派人送去,而不是被你们偷走送去,把敕勒复拉出去吧,剖开胸膛示众。”
“是!”
弟子们应了一声,拖着敕勒复出了大帐。
心奉月也离开了大帐,把玩着骨器一边走一边看着大营里的那些士兵们,在他看来,这些士兵们不过蝼蚁。
“我当初说过的,我要让你做女皇。”
心奉月嘴角微微一扬:“我杀尽你族人,只是想让你做女皇,你自己可能都忘了吧,那时候你才多大,七八岁......你美的好像月神安排到人间的天使,我问你,想不想做女皇,你点头说想......我一直记得。”
第九百零三章 我不会谈判
连续几天休整,士兵们的体力也得以恢复,沈冷起床之后练了一趟刀法,又围着大营空地跑了几圈,大战之后的疲劳已经缓和过来不少,抬头看天空,云淡风轻,可沈冷心里并不轻松,约定了一个时辰之后在别古城外与黑武国师心奉月见面,陛下自然不会去,沈冷将代表陛下前往。
洗了澡,换了衣服,沈冷走出大帐的时候陈冉赞了一句:“有点做小白脸的本钱。”
沈冷呵呵。
陈冉把铁盔递给沈冷:“紧张不?”
沈冷摇头:“不戴了。”
陈冉一怔:“不戴铁盔,你连盔甲也没穿。”
“没必要。”
沈冷迈步往前走,陈冉把铁盔放在一边快步跟上去,不多时,一队精锐骑兵护送着沈冷出大营往北而来,约定在两军正中的旷野上见面,四周皆是一马平川,有没有埋伏一眼就能看到。
这个时候心奉月如果还聪明,就不会乱来。
沈冷在约定的时间到,不早到不迟到,亲兵营停下来,沈冷坐在马上看着远处依稀可见别古城,那里还有数万大宁将士被围困,好在城中存粮足够兄弟们不至于饿了肚子。
等了没多一会儿,黑武人那边大队人马到来,浩浩荡荡的看着能有数万人,而沈冷这边只有几百亲兵营的人在,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多势众的黑武人在看到宁军只有这么点人来的时候,毫无人多势众之感。
宁人,已经打出了骄傲。
三十六个人抬着巨大的座椅,心奉月坐在上面,居高临下的俯视沈冷,可是他却发现那个年轻的宁人将军根本就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旁边野草,似乎野草里藏着什么宝藏让他着迷。
那里只是有一朵野花。
看到那朵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小花,沈冷不由自主的嘴角微微上扬,想着这么漂亮的花儿若是插在茶爷鬓角一定美的不得了。
若是鲜花可以保存到回大宁多好,他想亲手戴在茶爷头上。
想到茶爷就难免走神,以往沈冷还会自欺欺人的先想想沈先生再想茶爷,后来干脆就放弃了,想茶爷就是想茶爷,只要闲下来就想,丝毫不觉羞耻。
心奉月的宝座缓缓落下,可他却没有从宝座上下来,他在等,对方只不过是派来一个年轻将军,纵然是两国敌对,可按照规矩,对方应该先过来给他行礼,然而他发现那个年轻的宁人将军依然没有注意到他,看着一朵野花傻笑,像是犯了花痴。
所以他有些不理解,宁人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从息烽口一路杀到别古城,一直都在交战都在厮杀,每一次沈冷出门都会给茶爷带回去些礼物,可是这次应该没地方去买那种浮夸的大花簪子,也没地方去买茶爷爱吃的点心,可是不带些什么回去沈冷就觉得不好,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反正就是不好。
于是,在数万黑武大军以及黑武国师心奉月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年轻的国公蹲下来,把那棵开了花的野草从地上带着土挖出来,这里曾是战场所以依然散落着很多东西,沈冷随手捡起来一个黑武人的头盔,把野花种在头盔里,扭开水壶浇水。
所有黑武人的眼睛都瞪了起来。
可是沈冷才没有故意羞辱他们的意思,只是这头盔恰好合适,如果顺便羞辱了黑武人,沈冷也觉得没什么。
陈冉看着沈冷把野花种好,伸手接过来:“要带回去给我大哥?”
沈冷点头:“彰显一下地位,知道为什么送她一棵路边野花吗?我就是要告诉她,看到没,路边的野花我就采了,她还得乖乖的接受。”
陈冉鼻子里哼出来一声:“你也就放个嘴炮。”
沈冷哈哈大笑,这才转身回头看向心奉月那边,心奉月正在皱眉看他。
第一反应,沈冷觉得传闻果然不假,这个心奉月真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美男子,他脸上没有鬼月人典型的那种高颧骨和高眼眶,面型更像是宁人,只是皮肤很白,眼睛是蓝色的,像是一只没晒过太阳的妖怪。
坐在巨大宝座上心奉月依然居高临下,沈冷看他需要抬头,沈冷往左右看了看,没有合适的东西,于是一个人走到心奉月对面也就是三步左右的距离,在黑武人紧张的目光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起来像是要和一个乡间老农唠家常。
“你们的皇帝呢?”
心奉月问。
沈冷想了想:“陛下生活规律,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打拳什么时候处理政务,差不多都可推测,按现在的时间算,陛下应该在茅厕,或是去茅厕的路上。”
心奉月皱眉:“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沈冷笑了笑:“可能陛下觉得去茅厕比见你重要一些。”
心奉月眉头皱的更深:“你这样幼稚的想激怒我,意义何在?”
“没想过什么意义不意义,只是单纯的看不起你。”
沈冷认真的说道:“不要以为有多复杂,以为我是在靠一些言语上的词汇来占据上风,以为我是在故意显得我不在乎你,以为我激怒你是在表现我的勇气,都不是......上风是打出来的,不在乎你是真的,我没学会谈判,因为宁人从不擅长谈判。”
心奉月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如果他面前是一个黑武人,他只需皱眉就足够让对面的人害怕,可对面是个宁人,他的威严他的地位,对于宁人来说没有任何威胁,如果宁人真的怕他,就不会只带着几百人来。
心奉月沉默片刻,索性直接说道:“交还我黑武的土地,我交还你们被困的人,这应该算公平。”
沈冷盘膝坐在地上看着他,笑了笑:“你可真美。”
这话,特么的有些像是调戏。
听起来吧,又像是真的赞美。
心奉月知道自己很美,可是从沈冷嘴里说出来你可真美四个字,他的怒火就变得压抑不住。
“我说过。”
沈冷看着心奉月说道:“宁人不擅长谈判,所以没人教我如何取悦敌人,可能整个大宁都没有人会,看来你也不会,不然的话你不会说出那么幼稚的话来,两个都不会谈判的人非要坐下来谈一谈,何必如此的让彼此都难受,不如你说的我说我的,你刚刚已经说了你的,那么接下来轮到我说我的。”
沈冷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交人,让出别古城,大宁不再北攻。”
心奉月冷哼:“你们可还敢北攻?”
沈冷耸了耸肩膀:“这算谈崩了吧。”
他转身往回走,心奉月的肩膀明显动了一下,那一刻,连心奉月身边的人似乎都产生了错觉,那个傲慢的年轻宁人将军已经被国师拧下来头颅,然而心奉月没动。
他的视线慢慢的从沈冷身上离开,转移到了刚刚沈冷挖野花的那个地方,那里本没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宁人,穿着一身长衫,是最普通的布料而非锦衣,他站在那低头看着刚刚沈冷挖出来的那个小小土坑,似乎这个土坑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许是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沈冷身上,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宁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然而他出现了,所以心奉月没动。
沈冷像个傻乎乎的家伙一样刚刚挖出来一棵野草,而楚剑怜也像个傻乎乎的家伙一样蹲下来,认真的把土坑用手填平。
还拍了拍。
楚剑怜起身,回头看了心奉月一眼,眼神平静。
心奉月也在看他。
“终于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
心奉月的注意力全都在楚剑怜身上,似乎楚剑怜才是今日来和他谈判的人。
楚剑怜没回答,走到陈冉身边那棵种在铁盔里的野花拿过来,仔仔细细的看了看,摇头:“配不上茶儿。”
沈冷讪讪的笑了笑。
楚剑怜看了沈冷一眼:“不过心意很好。”
沈冷在面对沈先生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到沈先生像自己的岳父,可是每每看到楚剑怜都觉得这个才是自己岳父,货真价实的那种,对岳父会有一种出自骨子里的畏惧,是真的怂,不是装。
沈冷道:“先生,我谈判呢。”
楚剑怜:“唔......那我让让。”
他走到沈冷身后,抬头看天:“快些,要下雨。”
沈冷点头:“好嘞。”
他再次看向心奉月:“说的明白些吧,别古城里有我们的人,而元辅机那几万人也在我们手里,如果我们的人有事,我保证他们死的更惨,还有就是......别忘了,沁色也在我们手里。”
心奉月眼神骤然一凛。
他死死的看着沈冷,眼睛里杀气仿佛已经凝聚出剑意。
而楚剑怜站在那,这剑意便过不来。
“你刚刚说把土地还给你们才算公平,你还说过我说的话比较幼稚,可在我看来,你张嘴说出公平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幼稚的不行,今天是大宁皇帝陛下给你们的最后期限,今天日落之前,大将军裴亭山和刀兵所有将士的遗体没有好好的送回来,你们的军队没有退出别古城,你就永远都不可能再有谈判的机会,给你一次谈判就已经是让步,不会再有第二步。”
沈冷转身往回走,看向楚剑怜:“谈完了。”
楚剑怜点了点头:“好。”
就这么走了。
没给心奉月说话的机会。
楚剑怜看了沈冷一眼:“你还真是不会谈判。”
沈冷反问:“先生会?”
楚剑怜想了想,摇头:“我也不会。”
沈冷又问:“若是先生刚才说的话,会怎么说?”
楚剑怜想了想,回答:“我懒。”
“必须说呢?”
“滚。”
数百骑呼啸而去,旷野之中只剩下那看起来很雄壮的数万黑武大军。
心奉月坐在那沉默了许久,摆了摆手:“让辽杀狼去接触宁人,和宁人签订条约,这个耻辱是他一手造成,那就让他自己一口吞下去,涨涨记性,让他看看现在的宁人有多骄傲......我要回星城了。”
“是!”
弟子们俯身一拜。
第九百零四章 宁静真好
大宁天成二十六年秋,大宁北征之战以大胜宣告结束。
兵部推演了无数次需三年方可击败黑武的这场大战,真正打起来算的话,只打了不到半年,宁帝李承唐以决然之姿率军死守别古城,面对近十倍于己的黑武大军,创造了别古城神话,这段历史将会永远铸在每一个宁人心里,世世代代。
而陛下以这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北疆沃野千里,也让长安城某些人心里变得不安,原本要执行的所谓大计不得不停下来。
天成二十六年十月初,长安城里送捷报的信使以每天三批的速度冲进长安,北疆大捷的喊声震荡了整个长安,不久之后,也将震荡整个大宁。
陛下已经没有必要留在北疆盯着和辽杀狼谈判的事,有唐铖和唐重,再加上王根栋等人就足够了,大概三十万北征大军不会这么快撤回来,而是在别古城一线驻守,黑武国师心奉月也已经返回黑武都城星城,北疆归于平静。
因为一批一批送捷报的信使不断返回长安,长安城内关于陛下已经被黑武人所杀的传闻不攻自破,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欢庆,整个长安城都变成了一片欢庆的海洋。
消息传回长安,陛下在年前就能回来,这个消息让以三年为期而准备的某些人心里哇凉哇凉的。
大战之后,双方都需要时间来恢复,黑武人已经无力反扑这是不争的事实,只要稳守夺来的土地,大宁这场大胜就可以画上句号了。
大船上,皇帝看了沈冷一眼:“你的水师已经十去六七,回去之后接受东海水师的事你安排个人先去办,你在长安城歇一段日子,让水师的战兵上岸和黑武人真刀真枪的打却没有吃一点亏,反而逢战必胜,你训练的很好。”
沈冷垂首。
他一直都在用最严苛的训练方式对待手下士兵,就是为了逢战之际让兄弟们少一些死伤,敌人不会因为你弱小而怜悯,只会因为你强大而畏惧,水师的战兵上了岸也能打,而且不输给任何人,这是沈冷对士兵们最基本的要求,如果不是他练兵那么狠的话,也许这次别古城一战,他的人不止损失这些。
“让辛疾功去吧。”
沈冷想了想,也没别人可用了,身边得力的人一个一个离开,还得重新培养人出来。
杜威名留在了日郎,王根栋和王阔海留在了北疆,杨七宝跟着孟长安去了东疆刀兵,他身边只剩下陈冉和新来的辛疾功,陈冉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他的。
“回去之后朕会先开诸军大比,你随意选人。”
皇帝道:“让水师上岸来打是无奈之举,决战之地没有水路,可是水师不能一直都在陆地上打,给你两三年的时间备战,东疆水师恢复元气,朕还等着你把桑国打下来。”
“臣遵旨。”
皇帝看着面前的沈冷,满眼都是欢喜。
“朕回去之后也会歇歇,诸军大比的事交给石元雄,你只管挑人就是了。”
皇帝的视线回到远处:“朕当初要打造水师的目的,就不仅仅是清除水患那么简单,一些鸡毛蒜皮的水匪何至于打造规模这么大的水师队伍,朕一直有个心愿......扬帆海外,唯有看的地方越多,才会越了解这个天下,才不至于被人超越,黑武人之前力量比大宁大,现在不如大宁,是因为他们故步自封认为天下无敌,朕打造水师,灭求立灭窕国,打通与另外一片陆地的通道,所以知道了世上还有日郎人还有安息人,可这个天下不止有日郎有安息,也许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更强大的国家。”
皇帝吐出一口气:“让大宁了解天下,让天下了解大宁,这才是水师存在的意义。”
沈冷嗯了一声,想到未来大宁的水师会浩荡远行就忍不住心潮澎湃,这个世界真的不只有大宁和黑武,宁人都认为,桑国再往东就没有人居住了,可沈冷不信,桑国再往东一定还有人存在,黑武再往北也一定会有。
陛下说的没错,让大宁了解天下,让天下了解大宁,这才是水师存在的目的。
“算计着日子,年前就能进长安。”
皇帝心情越发的舒畅起来:“回到长安之后得好好看看孩子们,一年多不见,应该已经又长高了不少。”
他的手扶着船舷,手指有节奏的轻轻敲打着。
北征黑武是他平生所愿,为了这个目标他奋发图强了二十几年,如今这一战打完了,开疆拓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改变了黑武格局,自此之后,黑武要想恢复过来再与大宁比肩就难了。
对于黑武人来说,宁军北征的结束不是他们灾难的结束,内战才是。
心奉月和沁色之间的内战,也必将不只是他们两个。
沁色不会回星城,她是个聪明人。
“心奉月应该会请沁色回去。”
皇帝语气平淡的说道:“那是因为他不敢轻易坐在那把椅子上,以沁色为傀儡他实际掌权,比他自己坐在那把椅子上要好的多,可沁色也不蠢,她知道自己回去之后是什么样的结局......朕听闻心奉月对沁色始终有些不一样的念头?”
沈冷点头:“是。”
在北疆息烽口的时候沈冷就知道了,沁色曾经说过,国师心奉月对她始终有非分之想,而她当初逃出星城,也不仅是为了防备她弟弟桑布吕,更多的是防备国师,沈冷回忆起来沁色提到心奉月的时候眼神里的恐惧,就能明白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心中成为梦魇是多可怕的事,他经历过。
黑武的内战也许会持续很久,这是大宁愿意看到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如果心奉月不敢自己做汗皇,但是却逼迫沁色给他生一个儿子出来......”
沈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沁色有孟长安的孩子,如果心奉月知道的话会不遗余力的杀死这个孩子,算起来孩子应该就快出生,只是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可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从一出生就将面临危难,他将承受别的孩子不会承受的痛苦。
他的父亲不会陪伴在他身边,他的母亲会为了家族最后的荣耀去战斗,所以他将孤独长大。
孤独长大,是他最好的命运了,也许他不会长大。
想到这沈冷的心里就一阵阵的疼,他忍不住想给孟长安写一封信,劝孟长安把孩子要过来,孩子在大宁,有他在有孟长安在,纵然没有母亲在身边也能安安全全踏踏实实的长大,可留在沁色身边的话,每日都会伴着凶险。
皇帝的脸色很好,沈冷的脸色越来越差。
黑武内乱一旦开始就不是国师和沁色两个人之间的事,会有很多部族宣布脱离黑武自立,会有一些庞大的家族趁机举兵想分走一杯羹,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黑武都会在这样的动荡之中。
沈冷越想越怕。
那不是他的孩子,可是他却心疼的不得了。
“你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但你改变不了你能力之外的人和事。”
皇帝似乎看破了沈冷的心事,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你应该相信一位母亲的力量,沁色会为了这个孩子而战。”
沈冷坚信,可正因为沁色会为了这个孩子而战他才担心,如果沁色执意放弃,她愿意跟着孟长安回大宁来,陛下应该也不会太为难,可她没有也不会,所以她做出的选择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是最残酷的。
沁色,是要把她的孩子培养成黑武皇族的继承者。
沈冷点了点头:“其实孩子应该接回来的。”
皇帝沉默。
他知道沈冷因为有着和常人不同的经历,所以对于孩子受苦的事他感同身受,也就不能接受。
“朕派人去试试。”
这是皇帝因为沈冷而做出的选择。
沈冷俯身一拜:“臣,谢陛下。”
“可你知道,朕也有改变不了的事,朕也不是万能,朕可以让人去和沁色交涉,但沁色必然不会把孩子交给大宁,你应该明白。”
“臣明白。”
沈冷当然明白,沁色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孩子撒手不管。
想想看,如果换做是他的话应该不会做出和孟长安一样的选择,他不是孟长安,孟长安不是他。
不知不觉,沈冷心里的阴影已经蒙上,可能不会轻易的消失。
他看不得孩子受苦,可无力改变。
陛下说的对,一个人再强大也不是万能的,连陛下都不能,何况是他。
“回长安吧。”
皇帝拍了拍沈冷的肩膀,这个动作已经自然而然。
“回长安之后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为别人活着,太辛苦。”
沈冷看向皇帝,皇帝的侧脸也依然写着疲惫。
“陛下更辛苦,陛下是为天下人活着的。”
皇帝表情变了变,心里有些暖。
“偶尔会觉得辛苦。”
皇帝笑了笑:“可朕很欢喜,因为朕在,大宁更强。”
他的手没有离开沈冷的肩膀,沈冷似乎也适应了这样的动作,一老一少站在船头看着江面上波光粼粼,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可是宁静真好。
第九百零七章 小聚
珍妃宫里,沈冷看着面前两个孩子,伸手想抱,可是小沈继却一把将小沈宁拉到自己身后,看着沈冷,就好像看着一个坏人。
孩子已经开始有了记忆,可记忆之中很少有父亲的样子。
沈冷心里一酸。
他蹲下来,看着小沈继认真的说道:“我是你们的爹。”
小沈继皱眉,小小年纪,却和沈冷认真起来的表情一模一样,他仔仔细细看了看沈冷的脸,想了想,拉着自己妹妹的手走到铜镜那边,两个小孩子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又回头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沈冷。
小沈宁问:“看镜子做什么呀?”
小沈继:“好像和他是有一样的地方。”
小沈宁:“他不是说了吗,他是爹。”
小沈继哼了一声,鼻子皱了皱:“娘那么漂亮,想做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沈冷吓得一哆嗦,看向茶爷,茶爷很傲娇的点了点头:“继儿说的对。”
沈冷叹道:“看来以后真的要少出门,出门也带着你们......小家伙你过来,让我正经的告诉你爹不是谁都能当的。”
小沈继走到沈冷面前:“你也知道爹不是谁都能当的?如果不好好当爹,别的会好好当爹的人替换了你,你有什么办法?”
沈冷:“......”
如今整个未央宫里,谁不知道小沈继是个经常语出惊人的小家伙,明明才这么大一点,可是却总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未央宫里的人都喜欢和小沈继说话,只是他却看自己心情,大部分时候更喜欢一个人坐在沙地上,用小木棍做士兵,在沙地上排兵布阵,当然也就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赖成曾经说过,这个孩子聪明的不像个孩子。
沈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被自己孩子的话刺激到了,倒也不是生气,也不是伤了,而是有些难过,孩子眼中的父亲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再这样下去孩子可能会觉得没有比有更自在。
茶爷蹲在沈冷身边,手放在沈冷的肩膀上:“只是太久没见你了。”
沈冷摇头:“我不是生气,只是......觉得亏欠他们。”
茶爷的拍了拍沈冷:“北征之后,朝廷应该这几年都不会再有对外的征战,所以接下来的几年时间就看你自己表现了。”
小沈继朝着妹妹招手:“过来。”
小沈宁晃荡着小辫子跑过来:“干嘛?”
小沈继指着沈冷:“你去让他抱抱。”
小沈宁:“噢。”
走到沈冷身边张开手,回头看着小沈继:“为什么?”
“他有些伤心。”
小沈继一本正经的说道:“安慰安慰他。”
小沈宁:“哦。”
她转身看着沈冷:“抱抱。”
沈冷一把将孩子抱起来,使劲儿在脸上亲了一下,把小沈宁放下来,又看向小沈继,沈继先是叹了口气,一副大人真难应付的表情走过来,伸手,沈冷把他抱起来也亲了一口,小沈继本来身体还有些僵硬似乎不习惯沈冷的怀抱,被亲了一下之后忽然双手抱住沈冷的脖子,低着头:“娘总说,我是男人,让我保护好妹妹,你也是男人,你还是爹,能不能不要让我那么操心?你看看我现在的年纪,是该操心保护别人的年纪吗?”
沈冷扑哧一声笑出来,使劲点了点头:“好!”
沈冷把小沈继放下来,小沈继又仔仔细细的看了看沈冷:“娘说你在外征战很危险,我想着,你的危险应该不是娘教训我们的时候说的不要爬高不要下水的危险,而是更危险的事情对不对?”
沈冷点头:“是有那么一点危险。”
沈继嗯了一声:“那你怕不怕?”
沈冷摇头:“不怕。”
沈继低下头:“我怕.......很少能见到爹,总是有爹的,若是见不到了......”
沈冷心里猛的一疼。
半个时辰之后,空地上,沈冷和小沈继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弓,两个人面前有个草靶,距离大概两丈左右,以小沈继的年纪能把箭射到这个距离且命中已经不容易。
“一箭射中靶心,我今天带你们出去玩,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沈冷看着小沈继笑道:“只要你们想要的,都买。”
沈继轻轻叹了口气:“舍不得花钱就直接说,我才几岁?你让我在这个距离一箭射中靶心,分明就是不想带我们出去买好吃的了。”
沈冷看着他,觉得这不是自己儿子,应该是自己兄弟。
沈继把小小的弓举起来,瞄准,拉弓,松手。
一箭命中靶心。
他看着沈冷认真的说道:“可是你对实力一无所知。”
沈冷的下巴差一点都掉地上,他回头看向茶爷和珍妃,那两个人正在一脸嘲讽的看着他。
一个时辰之后,沈冷和茶爷带着孩子回到将军府,这一路上买买买的有些不理智,可是答应了孩子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要让孩子从小就知道言而有信是什么样子。
可是才到家没多久有人来将军府,说是老院长请沈将军到书院,若是别人邀请沈冷也就婉拒了,可老院长请他过去,他不能不去。
沈冷歉然的看向茶爷,茶爷笑着说道:“你这个表情也没用,晚上收拾你。”
沈冷笑起来,有些贱。
沈冷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书院了,做了将军之后越来越少有自由的时间,书院最大的变化就是尚武院那边的扩建,工程早已经结束,武院的规模扩大的足有一倍还多,按照级别来说,单独出去的武院和书院级别相同,武院院长石元雄和老院长路从吾的级别也相同。
沈冷一身便装的走进书院,路上遇到的学子纷纷向他行礼,这些学子认识沈冷的不多,只以为他是教习,主要是因为他手里还拎着菜,书院教习大多住在书院,只是也很少有人自己出去买菜的,沈冷来时想着老院长请他过来,要是已经准备了饭菜那才奇怪呢。
几个武院的弟子从远处经过,其中一个人看到沈冷拎着一兜子菜走过,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你看看,男人买菜做饭像什么样子?这般年纪,看起来也是个练武的身材,从军征战多好?”
另外一个弟子道:“应该是书院教习。”
“那也一样。”
之前说话的人摇头:“若换做是我就不做什么教习而去北疆杀敌,看他年纪,与传闻之中沈将军的年纪应该差不多,你看看沈将军在做什么,立不世之功,创惊世之业,大好男儿,理当如此。”
沈冷听到这话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没觉得自豪。
只是有些感触,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有一天年轻人会以他为目标,会以他为榜样,年轻人会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做什么都应该效仿,所以沈冷心里忽然间沉重起来,以后可能每一步都要走的更加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武院那边过来,几个弟子连忙俯身一拜:“拜见院长大人。”
那老人随意的答应了一声,加快脚步朝着沈冷追过来:“安国公。”
沈冷回头,连忙停下来:“大将军。”
他俯身一拜。
石元雄快步上前把他扶住:“国公切勿如此。”
他笑着说道:“我就说,老院长不会无缘无故请我过去做客,他那般吝啬性子请客我是懒得去的,可是转念一想你回来了,说不定老院长以请客之名让你过来给他做菜吃,一念至此,我就急匆匆跑了出来。”
沈冷笑道:“老院长不是吝啬。”
石元雄:“嗯?”
沈冷道:“他是真抠。”
石元雄哈哈大笑,拉了沈冷手:“走走走,咱们同去。”
那几个弟子互相看了看,脸色都变幻不停,倒是最先说话看不起沈冷那个年轻人还在挣扎:“或许,他名字叫安国公呢......”
说完连自己都不信,抬起手在脑门上使劲儿拍了一下:“我怎么这么蠢?”
老院长的独院。
这位虽苍老却依然在朝廷里犹如柱石一般的老者躺在椅子上,嘴里哼着曲儿,一想到过会儿就能吃到沈冷做的菜,心里美滋滋。
院门外石元雄和沈冷联袂而来,老院长坐在堂屋看着,一看到沈冷进门眼睛都亮了。
“来就来,还带什么菜?”
“不带菜你不轰我走?”
“轰是要轰的,客气也是要客气的。”
老院长嘿嘿笑了笑:“豆腐买了吗?”
沈冷晃了晃手里的布兜:“一共花了一两二钱银子。”
老院长从袖口里摸出来一锭大概五两左右的银子递给沈冷:“不用找了。”
沈冷把银子揣起来,老院长的伸出来的手却没收回去:“拿来。”
沈冷瞥了他一眼:“那这一两二钱岂不是我白搭了?”
他把昨日老院长写的五两银子欠条递给老院长:“应该改成你还欠我四两八钱。”
老院长:“你是不要脸还是算错了?”
沈冷:“纯不要脸。”
老院长哼了一声,把欠条拿过来看了看,那是他昨日写给沈冷的,欠沈冷受封国公贺礼五两银子。
就在这时候沈先生从外面快步进来,看起来风尘仆仆,他本和祥宁观的道人们出去云游了,也是得知北征大胜才急急忙忙赶回来,先回了家,茶爷说沈冷到了书院,沈先生又急匆匆赶到书院,连脸都没来得及洗一把。
看到沈冷的那一刻,沈先生表情恍惚了一下。
老院长问:“是你们俩先聊聊,还是让他先做菜?”
沈先生瞪了老院长一眼:“我和冷子多日未见,你可知道有多少话要说?当然是让他先去做菜。”
他抬起手:“我带了酒。”
就在这时候叶流云和韩唤枝从外面走进来,叶流云进门就哼了一声:“刚到迎新楼就听黑眼说你从迎新楼要了两壶酒跑了,我就知道你是来了这。”
沈先生并不尴尬。
第九百一十章 夜叉
桑国人从东海岸到长安城外不算特别难,不走城关大道,选山野小路穿林过河,避开一路的关卡,当初矢志弥恒就是这样逃出大宁的,狼狈不堪,但最起码保住了性命。
如今,带着这样一份路线图他回来了。
在城外的桑国人想进来却没那么容易了,没有路引凭证他们到城门口就会被直接扣下。
矢志弥恒的人没有犯错,也没有犯傻,他们在想别的办法得到路引凭证,而苏荷康元的人一路上作案,越发的猖狂,在他们看来,从东海岛到长安这一路上都没有人能把他们怎么样,到了长安外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如今廷尉府的卷宗已经有几十份是关于这些案子的,他们杀人就走,当地官府再想追捕也不容易,一路到长安,为了得到路引凭证进城,又在晚上拦截夜行的路人。
须弥彦听古乐说完之后眉头越皱越深。
“这些事一笔一笔的都记下来,等东海水师踏灭桑国的时候,会血债血偿,可我现在没时间去等灭桑国的时候,我要的是这些人现在就是血债血偿。”
他看向古乐:“把李不闲送进长安,我留在城外。”
第二天一早,李不闲进了长安,而须弥彦和古乐他们留在了城外。
须弥彦也没打算和古乐他们一队去抓人,在他看来,廷尉府虽然很强,可他更愿意单打独斗,他本就是个最优秀的杀手。
路边。
须弥彦蹲下来看了看,昨夜里偷袭他和李不闲的人留下了脚印,顺着脚印往前寻找,脚印进入一片树林,到了林子里脚印消失不见,这些桑国武者的轻功身法似乎都不错,他们进了林子之后在树上移动。
可是须弥彦并没有放弃,他不相信这些人不出林子,追踪从来都不是一件心浮气躁的事,唯有耐心,幸好在他做杀手的那段日子培养出足够的耐心。
林子不算小,他选择从一头走起,顺着林子边缘处找,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在地上又看到了散乱的脚印,还没开春,地没化冻,所以田野里自然也没有农夫在,这就给了桑国人巨大的活动空间。
须弥彦顺着脚印在小麦地里走着,小麦才刚刚返青没多久,脚踩过的痕迹容易发现。
须弥彦抬起头看了看远处,那是一片村落,桑国人若是藏身村子里应该有一户或者几户人已经遇害,他们白天不出门,晚上出来拦截官道上的夜行路人,杀人抢夺路引。
须弥彦没有进村,而是返回到了那片林子里。
回到林子里之后须弥彦坐在一棵树下闭目休息,桑人绝不敢白天出来晃荡,他担心的是自己进了村子引起桑人的注意,打斗起来的话,可能会有无辜百姓受到牵连。
一睡就是小半日,醒来之后看了看太阳已经快到正中,休息的差不多了,他起身回到大路那边,找到古乐说了几句什么,古乐随即点头,分派人回长安城内调集人手,他带着剩下的人从另外一侧朝着村子包抄过去。
“盯住了,现在正中午,哪一户没有炊烟把位置标出来,村子里的人习惯把柴火放在院子外边,桑人不敢出门抱柴做饭。”
须弥彦看了古乐一眼:“桑人既然喜欢在晚上动手,那就在晚上解决他们。”
他再次在树下靠坐,闭上眼睛:“到了傍晚再看哪家没有炊烟。”
古乐挑了挑大拇指:“佩服。”
他问须弥彦:“一会儿你从哪边进去?”
“我自己走。”
须弥彦闭着眼睛说道:“你们的方式不适合我。”
古乐撇嘴:“呵呵。”
中午的时候,廷尉府人在村子四周开始布置,观察哪一户没有炊烟冒起来,到了傍晚又仔细看过,然后将其中大概十几户定为目标,半个时辰之前,沈冷带着一队人也到了。
“须弥彦呢?”
沈冷问古乐。
古乐耸了耸肩膀:“将军来之前走了,说是喜欢单干。”
沈冷笑了笑:“那个家伙算是桑人的克星了,不管他,你们在天黑之前,把所有可疑的院落都围起来,疏散百姓。”
古乐嗯了一声:“现在就进?”
沈冷点头:“现在就进。”
古乐刚要动,沈冷摇头:“廷尉府的人全在外围布控,疏散百姓。”
古乐怔住:“啊?”
沈冷道:“听我的。”
古乐只好点了点头:“行。”
所以进入村子的,全都是流云会的人。
廷尉府的人,杀人总是会有些顾忌。
一个时辰之后,沈冷有些失望的从村子里出来,流云会的人在村子里搜了个遍,只杀了七八个人,这显然不是桑国派来的全部武者,这点人能干嘛?
“将军!”
古乐从远处跑过来:“来这边看看。”
沈冷大步过去,跟着古乐到了村子后边,一边走沈冷一边问:“怎么了?”
“须弥彦这个家伙......”
古乐叹了口气:“果然很独。”
两个人走到村子后边,在最外面一排的其中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院子里有不少廷尉举着火把,沈冷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尸体,大概有十六七具,无头,头颅都被割下来堆在院子正中,每个人头都朝着门外,看着来确实有些恐怖。
墙上留了血字,大概意思是须弥彦只留了一个活口,带着他去找其他桑国武者了,每个桑国人的都中了两刀,一刀把下体穿透,一刀割掉人头。
这些桑国人临死之前感受到了被切割的痛苦,估计着须弥彦也并没有把杀意宣泄完。
“安排人去找找。”
沈冷摇头:“这个家伙。”
古乐也是追踪高手,带着人出了村子去找须弥彦,可是找了半个时辰却没有发现须弥彦的踪迹。
第二天,天刚刚黑,距离昨天那个村子大概有二十几里外的另外一个村子,苏荷康元从屋子里出来,看了看手下:“还没有联系上?”
“将军,没有。”
其中一个手下垂首道:“在村外留下了联络暗号,可是没有人来汇合,或许他们已经都出事了,将军还是应该尽快转移。”
苏荷康元哼了一声:“你高估了宁人,矢志弥恒一直都在说宁人有多可怕,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群孱弱的肥羊,他们确实富足,宁国也大,你们不觉得吗?宁国就是我们的羊圈,我们的猪圈,我们的花园,也是我们的田野,这里的一切都将是我们的。”
苏荷康元伸了个懒腰:“天快黑了,分派人去村子四周戒备,挑选一队人,继续去路上等着。”
“是!”
手下人应了一声,分派人手到村子四周的暗处藏身。
一个桑国人往村子西边走,已经天黑,二月底的天气也还冷,所以天黑之后村子里就很少见到人走动,他顺着暗影移动,到了村外,远处那个地方是最合适藏身的,前几日也都是藏在那,可以观察进村的路上有没有什么情况。
他回头看了看,想着这村子里有几百户人,若是把男人都杀光,留下那些肤白貌美的女人享乐该多好,桑国的女人一个一个黑且瘦小,哪里比得上宁国的女人,一个个都那么顺眼,想想就很满足。
他走到村口那棵大树下,抬起头往上看了看,那个地方有个分叉还能坐下,只是坐的久了屁股痛。
可是抬头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是一双眼睛,天这么黑其实每看到才对,可就是觉得看到了有双恐怖的眼睛盯着他。
一条绳索放下来精准的套在桑人的脖子上,绳子拉上去,桑人手脚不停的扭动挣扎,很快就被拽到树上。
下一息,一道黑影从树上下来,也顺着墙边暗影进了村子。
须弥彦是最优秀的杀手,他当然知道什么位置最合适藏身,什么位置最安全。
街口有一张很旧的木桌,桌子上是刻出来的棋盘,每天都会有村中老者在这下棋,此时此刻爬伏在木桌下边的桑人完全处在暗影之中,又蒙着脸,就算是在他面前经过也不会被轻易的发现。
他一动不动,接受过的训练让他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合格的刺客。
他趴在那盯着路口,任何人进村他都会看到,可是他并没有看到须弥彦,因为须弥彦就站在他后边。
黑暗之中,有一把长刀突然之间刺穿了木桌,刀尖贯穿了桌子下边的人头,从后脑扎进去从眼睛里刺出来,刀尖没入大地。
须弥彦将刀子缓缓抽出来,没再看第二眼,转身走进村子里。
子时之后,苏荷康元起身到院子里撒尿,看了看守在院子里的人:“派出去的人有没有消息回来?”
院子里的手下摇头:“才刚过子时,应该还没到回来的时候,这几天夜里几乎没有行人,再多等等。”
苏荷康元不知道怎么了,后背忽然凉了一下,他摆了摆手:“去把人都叫回来吧,天亮之前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是!”
手下人应了一声,连忙出门。
传令的桑人快步出了村子,他们的人一般就埋伏在村口不远处的官道边上,距离不过二里左右,他跑到埋伏的地方,轻轻叫了一声却没人理会,他觉得不对劲,走进官道旁边的沟里,依稀看到他的同伴就蹲在那,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理他,他凑近了看,然后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惊呼,转身就跑。
沟里的桑国人哪是蹲在那,而是跪在那,每个人的嘴里都插着一把刀,只有刀柄露在嘴外,所有人都是张着嘴跪在那死了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好像恶鬼一样。
这个桑人惊叫着回头就跑,一转身,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黑暗之中,那人似乎咧开嘴笑了笑。
牙齿森白。
第九百二十九章 勿念
怀远城道府大院。
已经夜深,叶流云写完了奏折写完了给韩唤枝的信,舒展了一下双臂后站起来,推开窗看向夜空,连续几次深呼吸可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愧疚感。
他之前对沈冷说,纵然陛下不让你来我也是会让你来,之所以案子拖到今天只是因为在等你。
这就是愧疚的根源。
沈冷带着将士们在南疆沙场上一刀一刀的砍出来大宁不可欺,可是却要用这军功来换两个该死的人,这不对等也不公平。
“对不起。”
叶流云喃喃自语。
在心中,还是陛下为重,还是要以大宁为重。
大宁不完美,所以才要拼尽全力的去守护。
白杀从外面缓步进来,看了看桌子上那厚厚的一沓书信。
“这些.......”
叶流云沉默片刻,回答:“陛下问起来,不许提及此事。”
白杀不理解:“可这些书信都是真的,虽然都非太子亲手所写,可书信之中内容多次提到太子,其中大部分书信都是已经死了的太子伴读林东亭写给李生贤的,这些书信很重要......”
“我知道很重要。”
叶流云看了白杀一眼:“这些东西你带回去封存,不要放在刑部证库里,放在你家里,锁好,不许任何人发现,如果一辈子用不到就锁一辈子,如果用到了......”
叶流云闭上眼睛,好像是因为疼而眉角都抽搐了一下。
“如果用到了,陛下的心得多疼?”
白杀怔住,点头:“我记住了,希望一辈子用不到。”
太子不会蠢到自己给李生贤写信,桌子上的书信但凡涉及到了很重要的事都是林东亭写的,如今林东亭已死,太子那边和江南织造府和江南道道府衙门里这些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有多少次,叶流云不想去查可却不能不去查,自始至终,他也没有问过那些落案官员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可暗地里该查的还是要查。
“回去之后盯紧一个人。”
叶流云看向白杀:“我们都是做臣子的,做臣子的得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涉及太子殿下的事要慎重,这些书信要保存好,能不用到最好,可是我们该查清楚的一样都不能放下。”
白杀问:“谁?”
“东宫内侍总管曹安青。”
叶流云转头看向窗外:“太干净了。”
白杀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年来刑部一直都在调查关于林东亭等人,之前红酥手大当家云红袖杀了那么多人,包括林东亭和大学士林耀贤,还有东宫左右卫将军,已死的人刑部都仔细查过,这些人身上都不干净,这次查江南织造府的案子,确定了林东亭更不干净。
可是查来查去,作为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东宫内侍总管曹安青却没有一点嫌疑,已接触到的所有案子所有人,似乎都和曹安青没有任何关系。
叶流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干净的不应该存在。”
白杀点头:“我会安排人盯紧了他。”
叶流云看了看桌子上的奏折:“明日安排人送去长安,另外一封信交给韩唤枝......早些去休息,明日一早收拾东西回安阳郡,江南道的案子就先这样吧,回江南织造府......陛下赐我天子剑,天子剑还没出鞘呢,我把江南道这边的生杀交给沈冷,可是织造府那边的生杀,在天子剑。”
与此同时,长安。
东宫。
曹安青也在看着夜空,嘴角带笑。
现在江南织造府的案子发了,很快就能牵连到整个江南道,而一旦那些人都被牵扯出来,难道太子还能牵扯不出来?
这么大的案子,陛下北征之前就已经有所察觉,不办,是因为北征更重要,如今北征大胜,日郎大胜的消息也已经送到长安,叶流云那边应该已经在收网了,当初是他怂恿太子派人接触江南织造府的人,不过太子还算小心,从来都不会亲自写信给娄予和李生贤那些人,然而有什么关系呢,虽然林东亭死了,可在林东亭死之前还不是在为太子做事。
“太子啊。”
曹安青笑着自言自语:“你总算该死了吧......奴婢啊,一阵阵的觉得自己真是辛苦,为了把你送进地狱奴婢真是心累,如果你胆子但凡大一些也早就死了,我让你趁着陛下不在长安的时候动手不敢,错失送死良机,这一次说什么陛下也不会再放过你才对。”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又仔细推测了一下,确定这次只要案子查明白太子必然会出大事,再结合太子在长安做的那些事,勾结贪官图谋篡位,这么大的罪名如果太子还不死,连曹安青都觉得天理不公。
“该死了......你真的该死了。”
曹安青把窗子关上,在椅子上坐下来,嘴角的笑意收都收不住。
“阁老,你的遗愿我总算就要完成了。”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手指轻轻的有节奏的敲打着桌子,脑海里却并不平静,他还在思考,如果太子真的就要死了,那么也是他提前离开长安的时候了,该去哪儿呢?
在他思考这些的时候,太子也睡不着,也在思考。
自己又犯了一个大错,江南道的案子一旦被查清楚,自己和那些家伙联络的证据到底会不会落在叶流云手里?他曾严令让林东亭交代李生贤娄予等人,所有来往书信必须看完即焚,可他并不自信,娄予也好李生贤也好,留着那些书信就能威胁他,就能让他提供庇护,想到这些太子就一阵阵的害怕。
“我还有翻盘的机会吗?”
太子问自己。
忽然之间,他脑海里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可怕到了极致,以至于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额头上就立刻一层汗,后背也被冷汗打湿。
太子猛的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抽了几下,很用力。
“不能动长泽!”
他狠狠的自言自语,像是在威胁自己。
可是又忍不住去想,沈冷是绝对不可能继承皇位的,绝无可能,父皇到现在都不认他就说明父皇对沈冷的身份也不放心,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怎么可能继承大统,那么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弟弟长泽,若是长泽出事,那岂不是就剩自己了?
啪。
太子又在自己脸上使劲儿抽了一下。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肯定有。”
太子起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如今长安城里能用的人几乎一个都没了,天字科的人已经失控,曹安青说那些人已经彻底失去联系,应该是觉得情况不对所以都逃走了,而从东蜀道找来的那些绿林客根本不顶用,完全是一群蠢货。
自己手里还有什么牌?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太子颓然的坐下来,一遍又一遍的想着,母亲还给自己留下了些什么?大学士沐昭桐又给自己留下了什么?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应该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人,为什么自己举目无亲?
他皱眉,逼着自己再去想还能有谁可用。
甲子营么?
不行。
太子摇了摇头。
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可是当他才想到这个人也许可用,再一想到这个人在父皇面前会是什么样的一副样子,那种期待立刻就变得烟消云散。
不由自主的,他父亲李承唐的脸出现在他脑海里,威严的瞪着他,眼神似乎是在告诉他别再求死了,再求死,那就一定会让你死。
太子吓得哆嗦了一下,下意识的往蜷缩起来。
必须得找到人帮自己啊。
太子开始怀念母亲在的时候,那时候他害怕了可以钻进母亲怀里,哪怕他已经成年,依然可以把母亲的怀抱当做避风港。
怀远城。
沈冷大半夜的没睡觉,盯着面前火灶上冒着热气的蒸屉,从叶流云的住所回来之后他洗了澡就开始和面,馒头已经蒸在锅里,算计着再有一小会儿就能熟。
他已经贵为国公,战兵大将军,可是陈冉说一句想吃热馒头了,他就会钻进厨房。
那个时候在南平江岸边的日子多容易满足,三个铜钱两个热乎乎的大白馒头,和陈冉一人一个,没有任何菜,连一片咸菜都没有,可是两个人总是会吃的那么满足。
“好了没?”
陈冉拎着裤子从外面进来:“天气要转凉了,刚刚我撒尿的时候比昨天好像哆嗦的时间长了点,抖的时候好像听到他在呼喊,该加衣服了!”
沈冷瞥了他一眼:“抖完就准备吃?恶心不恶心。”
陈冉:“我不会洗手吗?”
沈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你尿之前洗手了没有?”
陈冉:“有病啊,尿之前还洗洗手,以示尊敬吗?”
沈冷:“我觉得,应该尊敬......”
陈冉白了他一眼,洗了手后看到沈冷已经揭开了锅盖,热气升腾,那一个一个的白白圆圆的馒头在锅里,看着就忍不住想抓起来一个往嘴里塞。
沈冷拿了个馒头递给陈冉,馒头在陈冉手心,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冉下意识的握住,捏了捏,又松开,又握住,再松开。
沈冷看着他:“我觉得你在耍流氓,可是证据不明显。”
陈冉嘿嘿笑了笑:“刚出锅的馒头,手感确实有些好,唉......这一趟出门又快一年了,我居然对一个白面馒头想入非非......”
沈冷:“你确定是非非?”
陈冉:“想入冷冷。”
沈冷:“滚,骑马滚。”
陈冉哈哈大笑,一口咬下去小半个馒头,脸上的满足感让人觉得他吃的根本不是馒头而是山珍海味。
刚要说话,就听到外面有人叫门,陈冉捏着馒头到门口看了看,来的居然是怀远城廷尉府分衙千办丁墨山。
“刚刚收到从长安送来的消息,都廷尉大人派来的人说大将军一定惦记着须弥彦,所以有了消息之后就立刻派人往来怀远。”
丁墨山把手里的信递给沈冷:“韩大人的亲笔信。”
沈冷打开看了看,哪里是什么韩唤枝的亲笔信,信封里确实是有一封信,只不过是须弥彦写的,简单的一共就五个字。
“我去桑国了。”
......
......
【下一章不确定什么时候更新,要睡了,凌晨两点了,六点钟就要起床做准备,是个访谈节目,还要化妆的说,手里握着一瓶一洗白的我正在认真思考,说是不管多黑一洗就白,真的吗?】
第九百三十二章 四目相对
时间总是无情,所有活着的人死去的人,都离不开时间的烙印,提到一个人的生平难免先会提到他生于何年何月死于何年何月,有些人身上的时间烙印更深,连名字用的都是时间,生于何月何日便取了个什么名字,比如双五,重八,六九......
沈冷离开长安再回长安,时间不会等他,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一刻一息也不会等,时间不等,陛下在等。
从北征归来之后陛下就在准备边疆十大战将的册封大典,可是还没准备好日郎国战事爆发,杜威名战死,四千战兵身亡,沈冷率军南下之后有几个月,户部兵部等部衙联名上书,边疆十大战将的册封大典已经准备妥当,请陛下定下日期,兵部这边也好给在边疆的诸位将军们发文召回。
可陛下只回答了三个字。
等沈冷。
没有沈冷的十大战将册封大典就不完整,陛下也不会满意。
何为边军十大战将?这十个人,都为大宁在边疆奉献多年,正因为有他们在,大宁的百姓们才会有安宁康稳的生活,这十个人,陛下有重赐。
在北征之后,陛下下旨铸造大宁天子剑,兵部工部召集天下铸剑名家,历时一年多,在长安城武工坊铸造三把天子剑,一名帝泽,一名帝甲,一名帝魄,这三把剑几乎耗尽了那么多能工巧匠的所有精力,三剑铸成之时,传闻西方红霞满天,而与这三把帝剑同铸的,用同材同工还铸造了十面大将金牌。
陛下得知三把帝剑铸成,宣布九月初九将往连山道,于太山封禅。
九月初九是大宁立国之日,陛下选在这一天也就用意明显。
距离九月初九还有很远,连山道那边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各部衙派往太山的官员也已经启程,这是陛下登极二十多年来最重要的事之一,自然不敢轻慢懈怠。
而在太山封禅之前,十大战将的册封大典自然是最重要的,为了彰显此次册封大典的重要,连诸军大比都被安排成了册封大典的前奏,而这次的诸军大比与往届相比自然就更显得意义非凡,能参加这次诸军大比的人都会面临人生之中最大的转折,他们将会被十大战将挑走。
而陛下的旨意也早就颁布下来,诸军大比的新秀,沈冷先挑。
秋高气爽,沈冷坐在牛车上回了长安,连城门守都懵了,堂堂安国公,正二品的大将军,居然坐在一辆牛车上回来,而牛车上拉了一车沈冷半路采买回来的各种农产,瓜果蔬菜俱全。
不出意外,沈冷刚进城没多远就看到站在路边的茶爷,两个人十来岁的时候相识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几年,可她站在那,依然如沈冷少年时候出门归来一样,她好像从不曾变过,如一朵刚刚要开的小花儿,俏生生的在那儿,不管她身边是谁,都不及她。
沈冷从牛车上跳下来,吊儿郎当的走到茶爷面前,变戏法似的取出来一朵开的正好的小花插在茶爷鬓边,花儿不会让茶爷看起来更好看,只能是茶爷让那朵花儿变得更俏美。
“为什么?”
沈冷问。
茶爷没明白:“怎么了?”
沈冷:“为什么那么好看?”
茶爷嘴角一扬:“牛粪比较好,所以就好看。”
沈冷笑起来:“新鲜的牛粪回来了。”
茶爷也笑:“花儿已经准备好。”
大街上,众目睽睽下,沈冷张开怀抱,茶爷就钻了进去。
在这个世界上,沈冷与茶颜,从来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累不累?”
沈冷问。
茶爷摇头:“你累才对,为什么问我累不累?”
“因为你好看,好看的人就会比别人更累一些。”
“装好看才累,我又不是装的......”
茶爷仰着下巴:“我是真好看。”
沈冷抬起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茶爷嘿嘿笑,这个世界上啊,当一个女孩子可以任由一个男孩子如揉乱她的头发,其实已经很清楚的表达了她的心意,若是女孩子不在乎的人,揉乱头发?那她会揉乱你的命。
“我不在长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沈冷拉着茶爷的手走到牛车那边,两个人坐上牛车,黑獒在旁边围着牛车跑,牛是战战兢兢的,毕竟那个黑乎乎的家伙看起来比它都不小,一点儿都不像狗。
“好玩的事没有,倒是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茶爷想到这些天长安城里传的做火热的那件事,传的最火热的那个人。
“一个从西域来的年轻人,叫大野坚,好像是从楼然来的。”
沈冷想了想:“楼然,吐蕃往西还很远的一个西域国家,传闻疆域不小,但大部分都是沙漠,所以很贫穷。”
“嗯,就是那个楼然。”
茶爷继续说道:“这个叫大野坚的年轻人,从十天之前开始逐个拜访这次参加诸军大比的年轻将领,一一求战,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听说很厉害,到今天是第十一天,不知道又要去挑战谁,他已经连续打赢了十天,所有被他挑战的人都不是对手。”
茶爷道:“他每次去挑战别人,都会带着一面自制的旗子,上面写着被雁塔书院拒绝的楼然人大野坚。”
沈冷微微皱眉:“如果不带这面旗子倒是个令人佩服的西域人,可是带了这面旗子,这个年轻人心性有些偏激,有能力的人心性还偏激......”
这样的人,往往很可怕。
“伤人了吗?”
“没有。”
茶爷回答道:“传闻这个人武艺很强,每一次与人交手都是点到即止,不会伤人,也不会羞辱对手,打赢了就走,甚至连话都很少说,有人说他在书院外边不远的一个包子铺里做帮工,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茶爷道:“正因为他不伤人,也不羞辱人,所以......”
茶爷看向沈冷:“被他击败的那些年轻将领们倒也说不出什么,就连百姓们也说不出什么,赢的干干净净。”
沈冷点头:“有时间去见见他。”
茶爷:“你想和他比试?”
沈冷摇头:“我又不是那些年轻人。”
茶爷微微眯着眼睛:“老了?”
沈冷:“老而弥坚。”
茶爷觉得沈冷的话里有话,是在耍流氓。
就在这时候前边大街上有些拥堵,沈冷的亲兵过去看了看,回来说前边有人在比试,一个来自西域的年轻人正在向这次参加诸军大比的新秀之一发起挑战,被挑战的人是来自南疆武库的年轻五品将军洛西门。
沈冷听说过这个年轻人,洛西门是南疆武库最看重的年轻人之一,十七岁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出现在陛下面前,陛下还特意交代兵部留心。
“去看看。”
沈冷摆手:“把牛车送到未央宫,告诉陛下我稍后就到。”
他和茶爷从牛车上下来,两个人手牵手走到人群那边,茶爷垫着脚尖往人群里边看,可是人群太密,里三层外三层哪里看得到。
沈冷站在茶爷背后,伸手掐住茶爷的纤细腰肢往上一举,茶爷坐在沈冷的肩膀上看着人群里边。
“在打。”
茶爷低声说道:“大野坚说攻洛西门左肩。”
沈冷刚要说话,茶爷继续说道:“大野坚击中洛西门左肩,没发力,拳一触即回。”
沈冷心里微微一惊。
能在南疆武库少年成名的洛西门,在被对手告知要攻他左肩的情况下竟然不能挡。
“大野坚说攻洛西门小腹,心口,右肩,各两拳。”
沈冷心里惊讶更重。
“中了。”
茶爷的声音也有些不可思议:“连中六拳,不过一息,六拳皆点到为止。”
沈冷嗯了一声:“差距太大。”
茶爷点头:“嗯,差距太大了,洛西门反攻几招,没能奏效,又被大野坚连中六拳,依然不过一息。”
沈冷摇头:“走吧。”
茶爷从沈冷肩膀上跳下来,拉着沈冷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拳法很奇怪,没有套路可言,随性而为却快的可怕,每一拳都能看出来要攻之处,可就因为太快,明知道他要攻什么地方却就是挡不住,躲都不行。”
沈冷道:“若两军交战,洛西门已经死了好几次。”
沈冷好奇:“与你交手会怎么样?”
茶爷想了想,认真回答:“他出不了拳,练的不一样。”
沈冷嗯了一声:“明白。”
茶爷道:“一个奇怪的西域人......我听老院长提起过这个人,曾到四海阁求学,但四海阁不收,只因为主持四海阁的副院长大人问他,你学成之后是否愿意留在大宁而他却说不愿。”
沈冷道:“副院长做的没错,大宁开学门,但不养敌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敌人?”
茶爷问。
沈冷道:“我个子比你高些。”
茶爷撇嘴:“了不起咯。”
沈冷道:“我远远的看了一眼,他眼神里有杀意。”
茶爷一怔。
她看不清楚人眼睛里的杀意,那是因为她经历的生杀之事太少,沈冷护着她,她有一身杀人技却用不到,而沈冷不一样,沈冷这样的人经历过的生杀太多,没有多少人比他更了解什么是杀意。
“他点到为止,可他带着杀气。”
沈冷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他在书院附近的包子铺做帮工?”
茶爷点了点头:“是啊,就在出门左边不远的地方,那包子铺我们两个还去过的。”
“一会儿见了陛下后我去看看。”
沈冷回头看了看人群那边,人群已经逐渐散去,能看到一个穿着破旧衣衫的年轻人也在回头看向这边,在这一刻,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四目相对。
隔着很远。
可是两个人的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
......
......
【解释一下今天为什么更新的晚了,昨天晚上拍摄节目到了十一点钟,回到酒店还没有码字就被纵横的工作人员告知,我的笔名知白被别的公司恶意注册商标,纵横正在维权,我需要协助,今天上午赶回家里整理证据,用了一天的时间来准备证据证明我是知白,这是很恶心的一件事,他们注册了文学创作范畴内的商标,一旦成功,我就不能再用知白这个笔名了。】
第九百三十三章 臣有罪, 愿同饮
四目相对,两个人远远的看着,大野坚先转身离开,他已经击败了对手,可是在看到沈冷的那一刻,眼神里的杀意非但没有散了,反而越发浓烈。
他也注意到了沈冷身边那个看起来如此让人过目不忘的少女,那应是少女,若已为人妻的话,不能再有那般少女明艳。
将军身边的少女,少女身边的将军,或许人生本当如此。
大野坚没有多看,多看则痛,那不是他的人生。
未央宫。
皇帝看着面前的牛车笑的好像个刚刚获得丰收的老农,合不拢嘴,拿起来车上一个冬瓜看看,放下,再拿起来一块红薯看看,皇帝不是皇帝的时候也富贵,富贵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收到这样不富贵的礼物。
那一车的丰收,都不如他的丰收。
他的丰收在于,收获了一个心善光明的儿子,收获一个安邦定国的大将军。
珍妃看着皇帝在笑也忍不住笑,这一车的农产让她也觉得好玩,想着应该把孩子们带过来认认,生在皇宫长在皇宫的二皇子虽然也会去城南皇家农场里看看,可终究没见过这么多东西,沈冷的两个孩子亦然。
站在不远处的内阁首辅赖成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是现在提还是明天早朝上提?”
皇帝看向赖成:“提什么?”
赖成顿时觉得压力很大:“安国公回来了,怀远城的事......”
皇帝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你看看这车上你喜欢吃什么,拿一些。”
赖成:“啊?”
皇帝道:“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
赖成:“臣还是不拿了。”
皇帝笑道:“吓坏了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规程还是要走一遍的。”
赖成:“那个,力度?”
皇帝看了他一眼:“力度?”
赖成:“臣自己拿捏!臣自己拿捏。”
皇帝点了点头:“御史台那边你还兼着,骂人的事也就轮不到别人,该怎么骂怎么骂,骂的力度轻了也不合适,不过这件事在册封大典之前要有个了结,若是骂的太轻了处罚的轻了,册封大典上怕是难以服众。”
赖成心说陛下多虑了。
皇帝沉思了片刻:“各部衙的人叫进,就说朕要处罚沈冷,让他们都来看看。”
赖成俯身:“臣遵旨。”
从肆茅斋搬回东暖阁,没有人理解为什么皇帝喜欢搬来搬去,只有珍妃娘娘曾经说过一次......陛下也渴望自由,可他是陛下,陛下要照顾好整个大宁所以何来自由?天下人有天下人的自由,陛下没有陛下的自由,所以陛下想去肆茅斋住离着内阁远一些,是陛下对自由的最后一点点权利。
没有人会真的不厌烦无休止的操劳,皇帝的不厌烦,是因为他足够强大,压制住了厌烦。
大宁立国以来,很少会因为处罚某一个朝臣而在午后上殿,早朝下了之后各部衙的人回去各司其职,再有什么事就是到呈递到内阁,交由内阁诸位大学士来决断,除非是大到连内阁首辅次辅诸位大人都难以决断才会紧急呈递给陛下。
因为沈冷回来了,所以各部衙的大员们全都从皇城四处赶回来,宫城是宫城,皇城是皇城,皇城占地极大,各部衙的衙门都算在皇城之内。
半个多时辰之后,满朝文武几乎到齐,整个太极殿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对将要发生的事议论,他们只是静静的等着那位一怒以抛石车砸死了两位地方大吏的年轻大将军归来。
因为安静,所以沈冷走过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所有人都齐刷刷的看向太极殿门口,看起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沈冷进门之后就快走几步拜倒在地。
“罪臣沈冷,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活不了那么久,万岁只是你们哄着帝王玩的噱头,因为你,朕气的可能还会少活两年。”
陛下的声音从大殿那头传过来,沈冷的肩膀微微一颤,陛下的话很重,重到能让沈冷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所以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陛下让他到江南道怀远城就是去杀人的,他去杀了,本是立功之身却以戴罪之身还朝,他以为最先说话的不会是陛下而是御史台的大人们,陛下或许会沉默,总不至于如现在这样先一棒子把沈冷打的晕头转向。
“臣,死罪。”
沈冷伏首。
“你也知道是死罪?”
皇帝看着爬伏在那的沈冷,心里一疼,可还得忍着。
“既然你知道是死罪,那朕就成全你。”
这话一说完,包括赖成在内所有人都懵了,他们也以为陛下会佯装发怒也就罢了,毕竟江南道那边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沈冷是背锅去的,背锅回来的,意思一下得了呗,陛下居然说出赐死的话,那是陛下啊,言出法随。
言,即法。
“臣......”
沈冷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惧,一抹不解。
“不用解释了,大宁治下没有谁可以枉顾国法,没有谁可以草菅人命。”
皇帝起身:“拖出去吧,斩!”
扑通一声。
坐在朝臣最前边的老臣之一,大将军苏茂跪倒在地:“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扑通又一声,书院老院长也跪倒在地。
“臣请陛下开恩。”
老将军苏茂跪下去,老院长路从吾跪下去,武院院长石元雄跪了下去,这三个人带头一跪,满朝文武全都跪了下来。
“你们要干嘛?”
皇帝脸色一变:“满朝文武,逼着朕破国法之严?”
“沈将军纵然有罪,可罪不至死。”
赖成跪在那说道:“沈将军率军南征,一战而灭日郎,为战死的数千将士们报仇雪恨,为大宁开疆拓土,臣请陛下看在沈将军如此功劳的份上收回成命。”
皇帝摇头:“朕若不尊国法,谁还尊国法?”
“陛下说的国法不公!”
也不知道赖成哪儿来的胆子,也不跪了,站起来大声说道:“若陛下执意赐死沈将军,臣也不愿活了,臣不想看到一位昏君当国!陛下说沈将军草菅人命,陛下不问缘由,不问功过,直接下令赐死一位为大宁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一位国公,陛下就是不公,陛下就是昏君,臣请陛下连臣一道处死!”
自从赖成做了首辅大学士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骂过陛下是昏君了。
皇帝一怒:“赖成!”
赖成依然抬着头,一点儿也不害怕的与皇帝对视:“昏君!”
皇帝:“你以为朕不敢动你?!”
赖成抬起手指着皇帝:“昏君!”
皇帝的脸色被气的煞白:“来人,把赖成拉出去刑杖二十!”
赖成声嘶力竭的喊道:“刑杖二十打不死臣,臣请刑杖五十!刑杖一百!”
皇帝气的好像手都在微微发颤:“既然你想,那朕也成全你,来人,把赖成叉出去刑杖一百。”
谁动啊......大殿上的金吾卫又不是傻子。
“陛下。”
老院长道:“陛下要以国法处置沈将军,那就应该按国法办......臣以为,就算处死,也要按照规程,该审问的审问,该定罪的定罪。”
皇帝怒道:“朕乃一国之君,朕都没有赐死他的权利了吗?!”
不等老院长说话,皇帝看向御史台那边的官员:“你们都哑巴了吗?”
一群御史互相看了看,然后整齐的低下头。
江南道的案子再清楚不过,因为牵连太广所以必须有个人站出来背锅,沈冷背了锅,连御史台的人都明白不能太过分,可是陛下却开始过分了,而往深里想想,沈冷为什么要去背锅?因为再查会牵扯到太子,沈冷是用军功换太子无事的。
“你们觉得他不该死?”
皇帝怒道:“那你们的意思就是被他打死的江南道道丞李生贤该死?厢兵将军戴同该死?如果这样的话,那朕就下令廷尉府立刻派人去,汇合刑部尚书叶流云一起查,仔仔细细的查,看看到底有几个人该死!”
扑通一声,这次是太子李长泽跪了下来。
“儿臣求父皇开恩,沈将军于国有大功,纵然要罚,也是功过相抵。”
皇帝看到太子跪下来,缓步走到太子面前:“抬起头来。”
太子战战兢兢的抬头,那一张脸已经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江南道的案子再查?再查就是他该死。
“你也觉得沈冷不该死?”
皇帝问。
太子连忙回答:“沈将军不该死,儿臣请父皇收回成命,儿臣愿代沈将军受罚。”
皇帝长叹一声:“朕没有看错你,你心地仁善,朕难道不知道沈冷不该死?可是国法面前人人平等,朕不能因为他有大功就不去治他的大罪,功是功,过是过,如果功过可相抵,那是国法不严明......朕刚才忽然想着,沈冷若是真的死了,那是朕的错,也是朕的罪,天下人皆是朕的子民,子不教父之过,所以.......”
老院长一怔,陛下这话,是在发泄。
发泄父子不能相认的痛苦。
皇帝看着太子说道:“你不用代沈冷受罚,朕是一国之君,为天下父,朕来代沈冷受罚。”
皇帝转身大声吩咐:“金吾卫,把朕拖出去打二十刑杖,以抵沈冷之罪。”
这句话能吓死多少人,反正金吾卫全都腿吓软了。
太子吓得哆嗦了一下:“父皇不可啊,儿臣愿代父皇!”
皇帝看着太子:“你......你是一国储君,既然你愿代,那你就去吧。”
皇帝一摆手:“可朕不能让你与朕同罚,金吾卫,将太子架出去刑杖十下,宣太医院的人在外边看着。”
皇帝说完之后俯身,在太子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长泽,你应明白,朕打你十棍是为什么。”
太子忽然间醒悟过来,这是他的坑,不是沈冷的坑。
代放舟上前一步:“金吾卫何在?”
大殿里的金吾卫立刻上前:“在!”
皇帝转身:“架出去吧。”
金吾卫随即上前将太子架了出去,没多久外边就响起来刑杖打在人身上的那种闷响,还有太子的哀嚎。
皇帝终究还是不忍杀自己的儿子,也不忍损他名声,这十棍让他代替沈冷来打,一是给他教训二是还能保全他的体面。
“沈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皇帝看向御史台的人:“你们可有本奏?”
一群御史台的大人们全都站了起来:“有本!”
“说!”
皇帝大声吩咐了一声。
“臣等联名上书。”
御史台新任副都御使蔡亭上前,双手呈递上去一本奏折,代放舟过来取了递给皇帝,皇帝将奏折打开看了看,微微皱眉:“参奏你们自己?”
蔡亭垂首道:“参奏我等违背国法,聚众饮酒,有结交朝臣之嫌,身为御史却不自省己思,不自律己身,明知御史不可与朝臣文武私下结交却故犯,所以当每人罚俸一年。”
皇帝一怔:“你们何时聚众饮酒了?”
蔡亭大声道:“此时!”
皇帝又一怔。
蔡亭转身:“臣还有一罪,臣带酒上殿!”
门外,有人捧着一坛酒进来,御史台在殿上的十几位御史大步过去,每个人拿了一个酒碗倒满酒,其中一人把酒碗递给沈冷,沈冷跪在那接过来酒碗有些发懵,御史台的十几位御史大人见他跪着,也都跪下来,在他面前一排,将酒碗端起来,十几个文人却豪气干云,同时说道:“愿与安国公同饮!”
“愿与安国公同饮!”
“愿与安国公同饮!”
第九百三十四章 关门,上酒!
这是大宁立国以来都不曾发生过的事,御史台的人居然带酒上殿,并且当着陛下的面与一位朝廷重臣同饮,这酒不是酒,而是态度,是尊敬,也是认可。
连御史台的人都觉得沈冷委屈了,那可是一群铁石心肠的人啊......先帝时候有一位四品将军下朝回去的路上因为没吃早饭,路过煎饼摊子买了一个,因为实在饿的难受就一路走一路吃,正好被御史台的官员看到,一本奏到先帝那,说是有失体面,先帝直接下旨此人永不晋三品以上。
一个煎饼而已,坏了前程,当然,就算没有这个事这位将军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晋升到正三品,先帝只是借此来警醒满朝文武。
不过也可见御史台的大人们有多严苛,有多狠。
所以如果不是大家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御史台的人居然会做出这样让人震撼的事。
皇帝却想笑啊。
哎呀,有意思了。
皇帝依然很生气,可是演技终究有极限,他看着御史台的臣子与沈冷对饮,还能怎么样?继续勃然大怒?那就不好收场了,他刚才突然发难并不是针对沈冷,冷子有什么错,冷子还是委屈的呢,他要敲打的是太子,江南道的案子牵连那么大,连太子都牵扯其中,可那终究是他的儿子,他能怎么样?
敲打之后,儿子还是儿子。
陛下也不是完人。
“哼!”
太极殿上,陛下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代放舟都快忍不住笑了,连忙低着头使劲儿抿着嘴跟在皇帝身后离开,大殿里文人豪气请将军饮酒,大殿外边,太子的哀嚎声还未散去。
皇帝出了太极殿之后就一路疾行,从后边看,应该是气的够呛,步伐很大,可若是有人能从前边看到皇帝的表情,一定会感受到皇帝的辛苦,忍的辛苦。
皇帝甚至没回东暖阁,而是直接去了珍妃宫里,这似乎更能体现他的愤怒。
然而到了这会儿有人才想起来,陛下发了那么大的脾气甚至想把沈冷处死,可最终却连罚什么都没定,别说没给沈冷定,御史台那十几位大人们怎么罚也没定。
于是,众人似乎隐隐约约发现了什么。
珍妃宫里,皇帝推门而入,然后就忍不住笑起来:“说好了的,朕发脾气,你假装得到消息之后赶去劝朕,你却好,就在这里动也不动。”
珍妃抿着嘴笑:“陛下发脾气,我可不敢去劝。”
“你就是故意不去的。”
“是啊,臣妾就是故意不去的。”
珍妃笑着说道:“臣妾真要是去了,戏就显得假了。”
皇帝哼了一声:“还是夫妻?这点默契都没有。”
珍妃笑道:“倒是真想去看看陛下发脾气的,好可惜,陛下这么多年都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也不知道陛下发脾气是什么样子,可是想想,又不是对我发脾气,看了也体会不到,所以不满足,便不去。”
皇帝张大了嘴巴:“你居然想让朕对你发脾气?”
珍妃嗯了一声:“对啊,陛下快对我也发脾气。”
皇帝一脸傲娇:“朕不!就不!”
珍妃:“唔......那就更可惜了。”
皇帝问:“为什么?”
珍妃起身,走到桌子那边打开食盒:“还想着陛下发脾气辛苦,特意做了银耳莲子羹,还多放了两颗冰糖,想着陛下发脾气火气大,喝些爱喝的甜汤总是会消消火才对,看来用不上了的。”
“用的上用的上。”
皇帝小碎步跑过去,可怜兮兮:“朕好久没吃过甜的东西了,来一碗。”
珍妃摇头:“可不行,太甜了。”
皇帝:“朕发火了啊。”
珍妃:“你来呀。”
皇帝拉起珍妃的手:“就一碗好不好?”
珍妃笑着把盛好的银耳莲子羹递给皇帝,皇帝刚要伸手接过来,可珍妃却忽然把碗又收了回去:“想了想,陛下还是不能这么喝了。”
皇帝一脸凄苦:“为什么啊。”
珍妃看着皇帝的眼睛说道:“因为陛下辛苦,所以我喂陛下喝。”
皇帝那满眼的小星星。
门外,代放舟听这就乐,乐的好像个傻子,以至于一不小心笑出了声,皇帝回头看了一眼:“代放舟,滚去太极殿那边宣旨,就说朕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沈冷,让他滚回家里反省!”
代放舟连忙一拜:“奴婢遵旨,奴婢这就去。”
珍妃笑道:“跑着去。”
代放舟笑着回了一声:“好嘞,娘娘,奴婢知道了,跑着去。”
一路小跑。
未央宫外。
沈冷出来之后看了看天空,云层有些厚雨水有些急,还没有吃饭,肚子里饿的咕咕叫,想着必须赶紧回家才行,茶爷应该也不会吃饭,必然在等他,可是才出未央宫就看到茶爷站在那,他进宫已经一个多时辰,茶爷应该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半个多时辰之前天空飘下蒙蒙细雨,虽然不大,可雨星很密,已快初冬,茶爷也没带伞,就站在小雨里看着沈冷傻笑,那个傻妞儿啊,笑的那么明媚,哪怕就算现在不是阴雨而是艳阳高照,应该也明媚不如她。
“傻不傻?”
沈冷问。
茶爷摇头:“等自己男人,不傻。”
傻冷子笑的傻里傻气的:“再说一遍。”
“我男人。”
茶爷伸手:“借你胳膊挎挎。”
沈冷嘿嘿笑:“可以是可以,但是得有酬劳。”
茶爷笑着说道:“说吧要什么,我可有钱了,我开胭脂水粉铺子的,还有成衣铺子,怕不怕?”
沈冷:“那就罚你陪我吃饭。”
“好啊。”
茶爷一边走一边认真的想着:“可是长安城里哪里的酒楼好吃呢?我想想啊......醉仙楼的饭菜稍显甜腻,五月斋的素食倒是极好,只是想吃肉,平田坊那边好吃的有很多,可是路又远了些,近处也有几家不错的酒楼,蓬莱阁里的饭菜太精致,吃着不爽快,高悦轩里边的酒好菜差些,想来想去,还是迎新楼好,毕竟不要钱。”
沈冷点头:“那是,要也不给啊。”
两个小无赖嘿嘿笑,露出牙齿犹如松鼠那般的笑。
哎呀这两个人,挽着胳膊在细雨蒙蒙中漫步,可是却一点儿都不狼狈,莫说不狼狈,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看着那么的让人羡慕,就觉得这两个人走在阳光下让阳光更明媚,走在细雨中让细雨更温柔。
傻冷子看了看茶爷被打湿了的头发,那朵小花儿还在。
“买把伞吗?”
“不买,这样好。”
茶爷侧头靠在沈冷肩膀上:“淋雨才好。”
沈冷撇嘴:“别以为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淋了雨回家之后就一定要洗澡的,既然两个人都淋了雨那就两个人都要洗澡的,你这是借机想和我一起洗澡,羞不羞!”
茶爷笑的几乎岔了气:“你能不能要点脸。”
沈冷:“不要不要,要脸多不好玩,不要脸可以任意玩。”
茶爷脸就红了:“呸。”
迎新楼门口,黑眼举着一把伞看着远处街上,下着雨街上自然没什么人走动,视线反而好一些,他就那么看着,当他看到沈冷和茶爷肩并肩走过来的时候松了口气,嘴角上的笑意都那么轻松起来。
“噫,最近迎新楼生意不好?”
沈冷远远的就看到黑眼在那站着,笑着说道:“黑爷亲自在门口迎客了。”
黑眼笑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左眼就一直跳,一直跳,刚刚路过一个算命的,我问他左眼跳是不是跳财?算命先生说没错啊,左眼跳财,不过你这个不一样,他说看你这左眼跳的跟鼓点似的应该是破财.....我问算命先生为何破财?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有个不要脸的应该会来蹭饭。”
沈冷:“算命先生是你大爷吗?”
黑眼:“算命先生为什么是我大爷?”
沈冷道:“不然的话我怎么能说一句你大爷的。”
黑眼哈哈大笑:“看起来还行,应该没出什么大事,不然的话你怎么会还有心思说笑话。”
沈冷道:“就算有大事难道就不能理直气壮来蹭饭了?”
黑眼笑道:“料到了你会来,所以今日迎新楼没开门迎客,大家都在等着你回来,后厨的师傅们从早晨就开始备菜,我派去的人一直都在未央宫外面等着,看到你出来之后没好打扰你们两个,所以直接跑回来报信。”
黑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兄弟,回来了就好。”
沈冷心里一暖,然后嘿嘿笑:“少来这套,煽情我也不给钱。”
黑眼呸了一声:“我以为能感动你让你最起码要脸一些,咱们好歹给些,就不算菜价,成本价如何?”
沈冷:“给你机会重新说一遍,让我还能念你好。”
黑眼:“我请。”
沈冷:“好嘞。”
黑眼在前边走,引着沈冷和茶爷进迎新楼,刚进大堂就看到齐刷刷一群白衣汉子站在那,看到沈冷进来之后,这满满当当一屋子的白衣汉子整齐俯身:“迎安国公!”
沈冷一怔。
黑眼摇头:“换一句,这句不好。”
他指了指沈冷:“我大哥,比我小也是我大哥。”
白衣汉子们笑起来,抱拳,行江湖礼:“流云会,迎沈大哥!”
沈冷缓了一口气,抱拳:“谢谢兄弟们。”
黑眼一摆手:“关门,放狗......呸,关门,上酒!”
第九百三十五章 我若心狠些就好
沈冷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陛下罚闭门思过了,看起来严厉,然而实质上没有任何惩处,朝臣们猜测着也许陛下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安国公,众说纷纭,有人说安国公这次可能会被拿掉国公封爵,有人还说可能不久之后的册封大典会把他的名字剔除,还有人说安国公的正二品大将军位不保。
说这些话的人多半没有恶意,也不风凉,只是为沈冷担心。
被担心的那个家伙却显得有些没心没肺,在迎新楼里喝的一塌糊涂,拉着茶爷划拳说输了的管赢了的叫爸爸,被茶爷一脚从椅子上蹬了下去。
比沈冷喝的还多的黑眼拉着茶爷喊爸爸别打我大哥。
酒喝多了误事,误的什么事自然不能随便说,茶爷看沈冷喝的实在有些多了,流云会的兄弟们又劝,所以沈冷当夜就留在迎新楼住下,迎新楼后边有个小院是沈冷和茶爷的,茶爷不放心孩子们,流云会的人安排车马把茶爷送回将军府,而沈冷则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茶爷上了马车离开迎新楼,千叮咛万嘱咐看好了沈冷。
等茶爷的马车离开之后没多久,本醉的一塌糊涂的沈冷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后看向黑眼,黑眼却是真的喝多了。
军中的汉子,虽然不常喝酒,尤其征战期间更不能随意饮酒,可基本上与人拼酒很少输,不是酒量真的好许多,而是不服输,也凶。
沈冷起身,交代了一句照顾好你们黑爷,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还到后边洗了把脸,看了看外边小雨依然淅沥沥的下着,顺手拿了一把黑伞出门。
顺着迎新楼外的大街走着,大街上的夜灯把沈冷的影子拉拽的好长好长,雨点打在地面上,又把影子扭曲的一圈一圈。
大宁立国之初长安城有宵禁,闭门鼓敲过之后大街上不准随意走动,不然的话巡城兵马司的武侯铁定遇到一个拿下一个,那时候长安城还被分成一百零八坊,坊市之间有夯土墙隔着,东西南北数十条大街上只有巡视的人偶尔经过。
再后来,大宁日渐稳定太平富裕,宁帝便下令解除长安城宵禁,并且将一百零八坊之间的土墙拆除,长安城豁然开朗。
那时候的长安大街两侧没有门店,见不到酒楼茶楼,就连青楼都在单独的一片坊市之中,改建之后的长安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大街两侧店铺林立,就算是到了晚上依然有游人来来回回走动。
巡城兵马司的武侯也逐渐淡出百姓们的视线,到一百多年前,武侯彻底被取消,巡城兵马司的人与大宁战兵同级同律,受禁军大将军节制。
顺着大街,沈冷离开迎新楼往书院那边走,书院距离迎新楼本就没有多远,学府街是长安城里比较繁华的地方,若非阴雨绵绵,往日这时候大街上人也不会少。
可此时此刻,只有沈冷一个人。
没多久便到了书院门外不远处那个包子铺,已近初冬,所以雨夜有些微寒。
擎着一把黑伞的沈冷走到包子铺门外站住,铺子依然开着,唯一的食客在沈冷到的时候出门离开,一个穿着满是补丁衣服的胡人正在那擦桌子,沈冷的脚步声很轻,可是当沈冷刚刚停下来的那一刻,那年轻胡人随即转头看向门外。
“猜到了你会来。”
大野坚放下手里的抹布,走到门口看了沈冷一眼:“吃过饭了?”
沈冷点头:“吃过了。”
大野坚嗯了一声:“幸好你吃过了,不然我也没钱请你吃包子,我在这没有工钱只管饭,而我的饭又不能给你吃。”
沈冷问:“每日都吃包子会不会厌烦?”
“那是你们宁人才有的烦恼。”
大野坚沉默了片刻,有些悲凉的说道:“在我楼然,如果说穷人会因为食物而烦恼,也是因为没有食物而不是因为一直吃一模一样的东西。”
大野坚回头看了看屋子里冒着热气的蒸屉:“到大宁之前我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包子里边全都是肉,咬一口都流油,我父亲曾是楼然一名军职很低的军官,大概也就相当于你们宁人的团率,按理说应该衣食无忧才对,可即便是我父亲这样的军职,一年也不见得能吃上两次肉。”
沈冷嗯了一声:“所以呢?”
大野坚:“所以我觉得,宁人活的实在太舒服。”
“所以呢?”
沈冷又问了一遍。
“所以我也想让楼然人活的舒服些。”
大野坚看着沈冷:“请问安国公,你可有什么办法?”
沈冷没回答,反问:“是你们楼然人的办法还是我们宁人的办法?”
大野坚思考了一会儿,大概可以理解沈冷话里你们楼然人的办法是什么办法,对于普通楼然百姓来说,其实所谓的办法就是没办法。
“宁人会有什么办法让楼然人活的好一些?”
他认真的问沈冷。
因为他问的认真,所以沈冷回答的也认真:“如果是宁人的办法,那么大概只能是灭了楼然,让楼然人变成宁人。”
大野坚一怔,眼神里闪过一抹怒意,可是这怒意消失的很快,因为他忽然间反应过来沈冷并不是在讥讽他,也不是嘲笑楼然穷苦,而是在沈冷看来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大野坚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沈冷却摇头:“有道理没道理,大宁也不会去灭楼然。”
大野坚苦笑:“是啊......楼然是一个连大宁都提不起兴趣去灭国的地方,因为穷苦,因为偏僻,因为疲敝,宁人是看不上那片地方的,可我的父老乡亲却生活在那片地方,宁人的办法行不通,那就只能用别的办法。”
沈冷问:“你来大宁就是来找办法的?”
大野坚点头:“是,就是来大宁找办法的,和你们宁人接触的多了之后,我发现如果以宁人的思维来解决楼然的问题,唯一的办法竟然是......灭了大宁,然后楼然人就会过上和宁人一样的日子。”
沈冷居然也认真的回应:“你说的很有道理。”
沈冷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那你有计划了吗?”
“暂时只有一小部分计划。”
大野坚很诚实的回答:“我得先让自己变得很有名气才行。”
沈冷道:“所以你才会去逐个挑战这次参加诸军大比的新秀。”
“是。”
大野坚道:“在楼然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名人,大野家族虽然曾经贵为皇亲,可是连皇族都被取代,皇亲又算的了什么,一百多年后的大野家族连楼然穷人都比不上,因为更穷,我家里还算不错,父亲靠武艺在军中谋的职位,本是家里顶梁柱,却死的冤枉,他的上司,一位出身贵族的年轻人喝多了酒用皮鞭抽打他,一直打到他死他也没敢还手,因为如果他不还手死的只是他一个,而他还手的话死的会是我们一家。”
沈冷没说话,只是听。
大野坚道:“所以我最初的选择是去吐蕃做一个名人,因为楼然人害怕吐蕃人,等我到了吐蕃国之后才发现,原来吐蕃人害怕宁人就好像我们楼然人害怕吐蕃人一模一样,于是我决定来大宁,如果我能在大宁成为一个名动四方的人,我就能在吐蕃成为贵族的座上宾,我将改变自己的命运。”
沈冷点了点头:“规划的很不错,没有纰漏,也很直接。”
大野坚问:“所以安国公是来和我打的?”
沈冷还是没回答,依然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我打听过了你会在今天回长安,所以我才会把比试的地方定在城门口不远处,那样的话你就能看到我,我也会看到你,大概,我想看你多一些,不过我确定,只要你看到我动手了就一定会对我感兴趣。”
沈冷笑了笑,没说话。
大野坚第二次问:“所以安国公是来和我打的?”
“不。”
沈冷回答:“不和你打。”
大野坚皱眉:“我不值得你出手?”
“应该值得。”
沈冷道:“城门口我见了你的出手,想着你大概最不济也是个十了,我领兵多年厮杀多年,对手什么分量我大概都会看的准。”
“十是什么?”
大野坚没懂沈冷的话。
沈冷也不想解释,解释是一件很烦人的事,尤其是对自己并不在乎的人解释,更烦人。
“数字十?”
大野坚又问了一句。
沈冷微微点头。
“原来你我有一样的习惯。”
大野坚看沈冷的眼神微微有些改变,除了战意之外,还有一种欣赏,那是一种野兽看到了同类的欣赏。
“我也会这样做。”
大野坚说道:“我每次和对手比试的时候都会用数字来确定对方分量,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十,最少是个十......不知安国公,你觉得自己是几?”
沈冷道:“不重要,我们的数字不一样大。”
大野坚愣住。
他很仔细很认真的看着沈冷的眼睛,想从沈冷眼神里看出来到底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还是真的看不起自己,可是看来看去,他发现沈冷的眼神平静的出奇,所以既不是故意要激怒他也不是故意在讥讽他,只是不在乎。
这不在乎,更伤人。
“安国公为什么不想和我打?”
大野坚问道:“是怕输?这我能理解,地位高的人更怕输,安国公也不能免俗对吧?”
沈冷摇头:“不和你打,不是因为我怕输,而是因为哪怕你输给我,你也会变成一个名人,我不想成全你,我和你打不能证明我强,你和我打证明你强的离谱,这是很亏的一件事,我向来不喜欢吃亏,如果你有工钱还好些,奈何你连工钱都没有,我赢的无趣。”
大野坚问:“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沈冷回答:“想问你一句,你会永远留在大宁吗?”
大野坚摇头:“不会。”
沈冷点了点头:“明天城门开的时辰你知道?”
大野坚眉头一皱:“知道。”
沈冷转身往回走:“知道就好。”
大野坚哼了一声:“我若不走呢?”
沈冷一边走一边说道:“给你两个选择。”
“什么?”
“永远留在大宁,和永远留在大宁,估计你都不会选,所以你没得选。”
大野坚沉默,他看了看沈冷站着的地方,青石板碎了,他却不曾看到过沈冷发力。
所以他转身回了包子铺收拾自己并不多的行礼。
看了一眼,那个应该是个好人的包子铺老板还在睡觉,客人少,他喝了几杯酒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大野坚收拾好了东西就在桌子上躺下来,可却睡不着。
“他也是个十。”
大野坚自言自语。
长街上,沈冷走着走着就看到前边不远处的路口站着一个撑油纸伞的少女,然后他顿时有些怂,走过去讪讪的笑了笑:“喝多了,所以出来清醒清醒。”
茶爷笑:“我也是。”
沈冷更不好意思起来:“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去威胁一个还没有做错事但我认为将来一定会做错事的人,那样显得我不太光彩。”
“我知道。”
茶爷道:“你不来,我也要来了。”
沈冷嗯了一声:“毕竟......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能让同袍继续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他会走吗?”
“会。”
“他会去哪儿?”
“吐蕃。”
沈冷回答的很笃定,因为大野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以为他会回家。”
“他对家没感情。”
沈冷回头看了一眼:“也许他将来会是敌人,如果我心再狠一些,应该现在把他除掉才对。”
“你要是能狠心杀一个还没犯错的人,你还是冷子吗?”
沈冷沉默很久。
“也许是我在犯错。”
第九百三十六章 盖世英雄
天刚刚亮,城门方开,大野坚背着一个很小的行囊在排队等着出城,回望长安城内的那一片繁华,初阳在瓦片上涂抹的金光像是一个虚幻的梦,有那么一个瞬间,大野坚生出我应该留在这梦里的坚决,那一刻真的很坚决,所以他转身看着那梦几乎忍不住一头钻进去。
下一息,他又转身回来,视线再也没有往城内看过。
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因为大宁的美好而放弃目标,在包子铺里的这段日子,让他体会到了温饱的诱惑,原来让人满足是如此简单的事,温饱而已。
“我要做一个让天下惊的人。”
大野坚自言自语,深呼吸。
城门守的校尉看到大野坚脸色有异,走到大野坚身前看了看:“你怎么了?”
大野坚摇头:“没事。”
校尉看了看大野坚身上满是补丁的衣服,又看了看他很瘪的行囊,沉默片刻后说道:“过来检查。”
大野坚一怔,他不是排队在第一个,所以为什么要第一个检查他?
“马上!”
校尉皱眉。
大野坚握紧的拳头松开,想着宁人果然还是这般的高傲,排在他前边的都是宁人而不是胡人,所以就要把他从队伍里叫出来检查,这种歧视让大野坚心里的愤懑和恨意渐生。
他从排队的人群之中出来,走到城门一侧,按照要求把包裹放在桌子上,校尉打开他的包裹看了看,包裹里是另外一套同样满是补丁的衣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你是哪儿人?”
“楼然。”
“要去何地?”
“吐蕃。”
校尉一怔,看向大野坚:“你可知道此去吐蕃要走多久?”
“知道,我从吐蕃来。”
大野坚语气有些发寒:“请问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还不行,你等等。”
校尉又仔仔细细的大量了大野坚几眼:“你,是不是去挑战参加诸军大比将军们的那个胡人?你叫大野坚?我大概不会看错。”
“是。”
大野坚冷冷的反问:“因为我打败了几位大宁的年轻将军们,所以我想离开长安都不行了?”
“你且等着。”
校尉并没有解释,丢下四个字后转身离开,他把大野坚留在那,两名士兵在他不远处看着,手扶着刀柄,这只是常态,可大野坚看来那两个人扶着刀柄的动作像是把他当贼一样防备。
在这个瞬间大野坚想一怒打翻面前的宁军士兵扬长而去,可他知道那是极不理智的一件事,当忍则忍。
不多时校尉从远处回来,走到桌子边上看了看那个只有一套破旧衣服的包裹:“第一,把你叫出来检查是因为我认出你,你已经算是名动长安,我以为你会留在长安,以后也许还会是我的同袍,大宁军队之中有胡人,巡城兵马司里就有,所以想着你突然离开或许会有什么问题。”
校尉把一包馒头放进大野坚的包裹里:“第二,宁人没你想的那么狭隘,你身无分文怎么走到吐蕃?找了些干粮你带着路上吃,总不至于从一开始就饿肚子,你想到吐蕃求前程也好,人各有志,你以正当方式挑战大宁军官没人会骂你,别想那么多。”
他看着大野坚说道:“如果你认为你击败了我大宁的将军而导致宁人会恨你,那你错了,我问你,长安大不大?”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大野坚有些没反应过来,点头:“大。”
“你其实不知道长安有多大。”
校尉微微昂着下颌:“长安,真的很大。”
大野坚来不及深思这校尉话里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将包裹背好急匆匆的离开,他以为自己走的很骄傲,可是当他出城门的时候因为包裹里多了一些馒头而显得狼狈起来,如逃离一般。
“长安真的很大?”
大野坚再一次回望,不管往左看还是往右看,都看不到长安城城墙的尽头,所以长安确实很大,但是那校尉微微昂着下巴的骄傲,绝不仅仅是因为长安很大。
走了大半日之后大野坚觉得饿了,在路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来,打开包裹,那一包馒头应该也就十来个,算计着吃,一天一个可以撑十天,十天之后呢?想着那校尉的骄傲忍不住嗤之以鼻,送了十来个馒头就送出一种普渡慈航的感觉来,恶心。
恶心归恶心,饿还是饿。
打开包着馒头的布,在那一瞬间大野坚的脸色就变了。
确实是十来个馒头,还有一张银票,银票上的数额不算很大也不算很小,二百两,足够他做路费走到吐蕃,他忽然间想到那个校尉让自己在城门口等着的时候,他看到那校尉走到一群巡城兵马司的士兵们中说了几句什么,那些士兵随即往他这边看,那一刻,也是他想将这些宁人全都打倒然后扬长而去的时候。
原来,他是去借银子的,应该是的吧。
那些士兵们回头看向他的时候目光如针般刺痛了他,而觉得那些人都该杀,原来是去借银子的吗?
难道宁人对每个外人也都这样?
大野坚不懂,也不愿意相信,他不认为这是真实的,世上怎么会有宁人这样的人?
长安真的很大。
大野坚又想到这句话,忽然间明白了......长安之大不在于城,而在于人。
宁人真的很大。
看着那些馒头那张银票,大野坚忽然陷入了迷茫,他心中的目标在今天之前从没有动摇过,当沈冷逼他离开长安的时候他的目标更为坚定,可是现在,他变得摇摆。
他不知道的是,他走出城门的时候,沈冷就在那。
在他出城门之后不久,校尉找到在不远处茶亭里喝茶的沈冷,俯身一拜:“大将军,按照吩咐银子已经给他了。”
沈冷嗯了一声:“多谢,没事了,你去忙。”
校尉点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大将军,这个人真的不能留下来吗?如果能留下的话从军,必然是一个能冲锋陷阵的勇将。”
沈冷摇头:“他不想留在大宁。”
校尉再次俯身一拜回到城门口,沈冷看着城门的方向怔怔出神,昨夜里他逼着大野坚走,是他这么多年来做的最不讲道理的一件事,他来给大野坚送一些银子做路费是因为心中难免愧疚,因为他是沈冷,他不是恶人,无论如何,大野坚没有做出有违大宁国法的事,逼走一个生活已经很狼狈的胡人,并不值得骄傲。
沈冷结算了茶钱起身往回走,两个年轻人背对背,一个走向长安外,一个走向未央宫。
与此同时,东疆。
东疆大将军已经不是裴亭山,可是刀兵大营里裴字大旗从不曾落下过,每日早练,大将军孟长安都会到裴字大旗下行军礼,北征归来之后已经一年多,渐渐的这成了刀兵之中一种传统,每天早上,那裴字大旗下都会有很多人与孟长安一起向大旗行礼。
不撤裴字旗,不立孟字旗,这是孟长安接手刀兵的时候发下的誓,孟长安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不会遵守誓言?
多年之前,他孤身一人背着个小小的行囊离开鱼鳞镇的时候,他也曾在心中暗暗发誓,那个誓言他已经深深刻在心里,这辈子是不会忘记的,如果有下辈子话应该也不会忘记。
“大将军。”
已经升任从三品将军也被封爵位县子的杨七宝快步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从北疆送来的信。”
站在点将台上的孟长安正在看着士兵们操练,伸手把书信接过来打开,抽出信纸的那一刻心里就微微一紧,那纸上的笔迹如此熟悉,在看到这笔迹的那一瞬间,仿佛那个女子的面容也出现在信纸上。
阔可敌沁色。
“我所深爱的男人,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会忍不住给你写信,之所以忍不住不是因为思念,而是因为恨你,从我有身孕至今到孩子已经学会说话,你不曾问过一句,也没有只言片语的书信,我想,大概你觉得这个孩子不重要,我想,大概你觉得我也不过是你的玩物。”
看到这的时候孟长安皱眉,不是生气,皱眉是因为心里在疼。
“虽然你不像个父亲,可我还是会在他懂事之后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宁国的刀兵大将军,是一位盖世英雄,曾经一次又一次救了他母亲的命,但,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无情的人,孟长安,你多了一个儿子,他会像你一样的英俊,不......他长大之后会比你更英俊,但我不会让他如你一样冷酷。”
“我希望我的儿子是一个很特殊的人,我会让他学会恨你但不恨其他任何人,只恨你,我甚至还要教会他以后有能力就去守护他不曾见过面的哥哥姐姐,唯独要恨你,一定要恨你,他的母亲没有感受过兄弟姐妹之间的温暖,我想不让他与我一样。”
“他应该姓孟才对,你觉得可笑吗?多年以后,他将和他年迈的母亲一起战斗,守护的却不是孟这个姓氏,而是阔可敌,黑武皇族阔可敌。”
孟长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看向北方喃喃自语:“愿你余生,想风时有风,要雨时有雨,而你却不经历风雨,此生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
他低头看向信纸,那上面还有最后一段话。
“我会让他从小如你一般骄傲,也会让他如你一般强大,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的盖世英雄,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