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八章 左翼右翼皆有兄弟
“骑兵来袭!”
土城高处的?望手沙哑着嗓子喊着,声音让刚刚安静下来没多久的夜晚再一次沸腾,靠在土墙上休息的宁军士兵全都站了起来,他们手里的弓箭已经准备好迎接敌人。
“不对劲。”
沈冷举起千里眼看了看,已经到了后半夜,对宁军有些不利的是今夜是上弦月,到了后半夜月亮就已经不见了,天色变得越来越黑。
借助星光能看到的远处也并不算多远,当沈冷看清楚对面汹涌而来的马背上没有骑士的时候已经晚了。
数千匹被驱赶着的战马朝着土城这边冲过来,没有了骑士的操控,战马盲目的盯着跑在最前边的那匹马,箭将马射翻再射翻,陷马坑让马扑倒再扑倒,拒马桩让战马撞死再撞死,可还是有数不清的受到惊吓的战马冲上土墙。
“小心!”
陈冉嘶吼了一声,一把将身边的同袍推开。
马群冲上来,将宁军的防御阵型冲撞的不再完整。
远处的高坡上,黑武将军科罗廖一样举着千里眼往土城那边看,一样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是从宁军的反应来判断他知道战术成功了。
人是会恐惧的,骑兵的恐惧可以让战马变得畏惧不前,不是战马不敢再往前跑,而是人手里的那根缰绳会勒住它们,人的恐惧之中又夹杂着理智,所以当面前有危险的时候人会选择停下来或者是后退,这是不可逆改的事,马群在慌乱之中却不会停下来,它们会跑的更快更盲目。
与此同时,别古城。
宁军在这个夜晚对黑武人发起了猛攻,战争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北马古城宁军在拼死防守,别古城黑武人在拼死防守。
息烽口新军分为左中右三军,名义上都受孟长安节制,不过孟长安直领的是中军,左军将军邱万林,右军将军劳有信,两个人都是战兵之中领军多年的名将,不过先后离开边军进了北疆武库练兵,正因为两个人都有着极为丰富的练兵经验,所以北疆大将军武新宇把他们两个也调到了息烽口协助孟长安练兵。
他们对孟长安是敬服的,可对沈冷之前的态度不满意。
在来别古城的路上,两个人还骂过沈冷。
“年轻气盛是好,可对别人失去尊敬是鲁莽。”
“他太得意了。”
劳有信哼了一声:“年轻有为,又得陛下赏识,二十几岁便是独领一军的将军,自然气盛跋扈,可他在大帐里说的那些话叫什么?什么叫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行?”
“他才领兵多久。”
邱万林眼睛里依然还有怒意:“在大帐里当着陛下我没反驳他,他年轻不懂事,我们不能不懂事,再说就算反驳了他陛下也未必开心,陛下自然不愿意看到军将不和,这是用兵大忌,所以我忍了。”
劳有信道:“我何尝不是与你想的一样,若非怕陛下生气,我当时也就骂了他。”
两个人一路上聊了许久,其实又何止是他们两个,就连这次率领数千禁军在陛下身边护卫的澹台草野也觉得之前沈冷的话有些过分了,那不像是他以前认识的沈冷,他猜着可能是因为之前沈冷和孟长安先是大破黑武北院大营,又攻破三眼虎山关,所以有些飘了。
来的路上,澹台草野和手下人聊起来的时候还严肃警告过手下,居功不傲,才是真大气。
此时此刻,大宁战兵正在猛攻别古城,中军那边,陛下催促进攻的鼓声再一次响起来,左军将军邱万林叹了口气,心说陛下还不是不放心沈冷那个家伙。
右军将军劳有信听到鼓声之后心中也稍有不满,自己率军进攻并没有收力,陛下还在催促,就好像对他们进攻不满似的,还不是因为那个沈冷。
北马古城。
马群冲乱了宁军的防线,还没有来得及重新布置起来,黑武人的攻势到了,马群后边紧跟着的数千骑兵朝着土城冲上来,没有马,他们靠着两条腿跌跌撞撞的跑着,冒着宁军的箭雨疯狂的往前压,一个一个的倒下去,一个一个的扑上来,他们不计代价的搬开土城外面的拒马桩,然后挥舞着弯刀冲上高坡。
后半夜的厮杀变成了白刃战,而此时更让人担忧的是来自南边东马城的黑武援军应该也差不多要到了,失去了防御优势,同处黑暗,黑武人的兵力远远超过宁军,局面变得越来越艰难。
一个黑武士兵嘶吼着冲上土墙,一刀朝着沈冷砍下来,刀子还没落下,沈冷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把人拉下来,黑武士兵闷哼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沈冷已经压上来,一只手按着黑武人的脑门,右手握刀在黑武人脖子上抹了过去。
松手的那一刻,黑武人已经不再挣扎。
沈冷刚直起身子,又一个黑武人跳了下来,沈冷回身一刀将他劈死,刀子还没有收回来,另外一个黑武人往前一扑撞在沈冷身上,沈冷身子踉跄了一下,强撑着没有倒地,反手一刀将黑武人胸口切开。
几个举着盾的黑武人撞向沈冷,沈冷一刀横扫,盾牌被斩开两面,可还是有两个人撞在沈冷身上,拼了命的黑武人悍不畏死的往前压,试图将沈冷压在地上。
陈冉带着亲兵从侧翼杀过来支援,土墙上下到处都是厮杀。
“冷子!”
红了眼的陈冉从后边搂住一个黑武人的脖子往后拉,刀子一下一下戳进黑武人的后腰,他把人推开,再一脚把压在沈冷身上的黑武人踹翻,那黑武人倒下去的时候已经死了,心口被沈冷的刀刺穿。
陈冉一把将沈冷拉起来:“四处都是敌人,士兵们快要守不住了。”
“吹角!”
沈冷把面甲推上去,夜晚视线不好,带着面甲更看不清楚。
“撤吗?!”
陈冉问。
“吹进攻号角!”
沈冷大声喊着:“你来吹,就在我身后吹!”
陈冉根本就不会去问为什么,他只知道,冷子让他做的事一定有道理,就算没道理他也跟着。
陈冉一把将亲兵手里的号角拿过来,盯住了沈冷的后背,跟在沈冷身后一边吹角一边往前跑,沈冷的亲兵营跟着号角声往前冲,翻倒土墙外边和黑武人厮杀,在潮水一般的黑武队伍中,沈冷带着亲兵营犹如一把尖刀迎面插了进来。
反攻!
以如此薄弱的兵力反攻!
“将军在进攻!”
“向将军所在冲啊!”
“号角声在前边,将军杀出去了!”
“大宁战兵!”
“向前!”
被黑武人压着的宁军忽然发力,他们好像一头一头根本就无惧生死的凶虎,从土城后翻出去,他们与陈冉一样,永远不会去怀疑将军的命令,进攻的号角就是军令,他们都是一往无前的大宁战兵,何来退缩?
黑武人没有想到宁军竟然反攻出来,被一阵凶残的砍杀直接压了回去。
高坡那边,斥候纵马上来,跳下战马后单膝跪倒:“将军,宁军反攻出来了,黑夜之中无法判断有多杀宁军,似乎他们就在等着这时候反攻一样,已经把我们的人压下高坡,号角声一直在前,听声音是往中军杀来。”
科罗廖听到之后脸色大变。
莫非宁军不止一万?
如果宁军先守后攻,那显然是别有所图,难道......难道宁军假意攻打别古城却在此处埋伏大军?那么这一战宁军就能提前与他麾下的人马决战,科罗廖想到这的时候心跳越来越快,宁军战术太多变,如果此时此刻他的援军被围困,别古城那边根本就不是宁军主力,那他带来的队伍就真的危险了。
“吹角,后撤,结阵防御,下令弓箭手结箭阵把宁军逼回去!”
科罗廖迅速下令。
他手下将军急切道:“此时宁军必然是追在咱们的人身后杀,若箭阵阻敌,我们的人也会被射死。”
“我不用你教我!”
科罗廖怒吼一声,再一次大声下令:“按照我的命令去执行!结方阵防御,以骑兵探查两翼,弓箭手把宁军先压回去!”
随着科罗廖的将令,黑武人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在前边猛攻的黑武边军开始后撤,而后队的弓箭手则结成箭阵往前压,羽箭漫天而来,宁军和黑武人混战的地方,箭雨轰然落下。
“撤回去!”
沈冷抹了抹脸上的血回头朝着陈冉喊:“吹角,撤回去!”
陈冉鼓起腮帮子使劲的吹响号角,杀出土城的宁军开始迅速后撤,退回到土城后。
激烈的厮杀停止下来,黑武人的攻势如退潮一样消失,土城外边,到处都是尸体。
科罗廖在高坡上来来回回的踱步:“传令给后续上来的援兵,让他们戒备两翼,以防有宁军偷袭。”
“传令斥候,向后探索,后面若有军队上来,看清楚是我们的人还是宁人。”
他脸色难看至极,自言自语的说道:“既然是想围点打援,那就等天亮。”
天亮并不远,坚守了一夜的宁军伤亡不小,他们靠着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在至少十几倍的敌人猛攻下坚守一夜,这已经是多大的不容易。
沈冷抬起头看向东方,脸色越发凝重。
天亮了,骗不了黑武人了。
很快,黑武人就会看清楚死守北马古城的宁军只有这么多,暴怒之下,黑武人的攻势会比夜里更猛,这一夜,别古城那边可能已经被陛下率军攻破,陛下说,不管怎么样,他坚守一天之后必须后撤,可此时此刻若是撤下去,谈何容易?他们只有这点人,后退的时候会被黑武人的骑兵撵着杀。
“整顿一下兵械!”
沈冷大声下令:“黑武人的攻势很快就会来,抓进时间吃口干粮。”
他把卡在自己铁甲缝隙里的一支羽箭拔出来随手扔掉:“白天了,他们看得清楚,我们也看得清楚,兄弟们,沈冷还在这!”
他迈步走上土墙,举刀向苍穹:“沈冷还在这!”
士兵们如此疲乏困顿之下,听到这一声喊全都站了起来:“誓死追随沈将军!”
“来了。”
陈冉揉了揉眼睛,将连弩端起来,对面,黑武人的军队已经黑压压的上来了。
高坡那边,举着千里眼看清楚了北马古城里宁军的数量之后,科罗廖气的几乎肺都要炸了,他一把将弯刀抽出来纵身上马:“往前压,把那些该死的宁人全都给我碾死!”
所有黑武军队全都开始往前压,北马古城,就好像是被大海浪潮即将吞噬掉的一块礁石。
“左翼有宁军!”
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
“右翼有宁军!”
又有人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正在往前冲的科罗廖猛的勒住战马,举目往两边看,两侧都有宁军大队人马席卷过来,果然是中了埋伏!
“吹角,撤!”
北马古城那边,高坡上的?望手兴奋的大声喊着:“我军左翼,新军右军将军劳有信到!”
“我军右翼,新军左军将军邱万林到!”
“我军后方,见陛下龙旗!”
左翼,右军将军劳有信不停的抽打着战马:“那个臭小子虽然嘴巴臭,但他娘的是我兄弟!”
右翼,左军将军邱万林眼睛血红血红的:“老子可以骂他,但他娘的不许黑武人动他!臭小子,真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张狂是想把最危险的地方抢下来,你嘴巴臭,是不想老哥哥们有危险,有危险的地方,你先来。”
“杀!”
“把沈将军给老子接出来!”
“杀!”
第八百六十九章 葱头和杠头
东方升起的太阳是红色的,大宁的战旗也是红色的。
这片对于宁人来说并不熟悉的战场,也将被红色笼罩,每一个大宁战兵最爱的颜色,就是红旗漫卷。
一场厮杀,看到宁军大举来援,科罗廖慌乱下令退军,数万黑武人狼狈逃回峡谷内,估计着会一口气跑回白得碾山关才敢喘息,可对于宁军来说白得碾山关此时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陛下亲自率军攻破别古城,打通了从东向西进攻黑武南院大营的通道,至此,陛下在战争初期的布局全部完成。
接下来的战争就看双方谁先犯错了,和南院大营真刀真枪的打是宁军所希望的。
可不管怎么样,前期的巨大成功,已经让宁军士气大振。
大宁立国几百年了,这是最扬眉吐气的时代,这是李承唐的时代,这也是属于每一个宁人倍加骄傲的时代。
北马古城,沈冷累的直不起来腰,扶着土墙坐下来,上次扶墙的时候还是和茶爷成亲不久......
他看着远处浪潮一般汹涌而来的援军咧开嘴傻笑,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飞扬跋扈的人,如果要说有,他的飞扬是在战场上,他的跋扈是在敌人面前,这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已经在为整个帝国撑起荣耀,还会继续撑起这荣耀。
陈冉挨着沈冷坐下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他从怀里翻出来一个油纸包,油纸包上已经染了血,好在没有渗透进去,他小心翼翼把油纸包打开,就好像里边包着的是稀世珍宝,可里边只是一个干硬干硬的馒头,军粮馒头和百姓们平常吃的不一样,要想长时间保存,馒头必须经过脱水处理,干的好像石头,直接吃真的是难以下咽。
可此时此刻,士兵们也好,沈冷和陈冉也好,却只想坐下来大口大口的啃这样的馒头。
陈冉费力的把馒头掰开,分了一半递给沈冷:“要感恩。”
沈冷接过来,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干粮的味道,干馒头的淡淡面香钻进鼻子里,那感觉就好像劳累到了极致后泡一个热水澡一眼的舒服,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满足的别无所求。
“你,好骚啊。”
陈冉瞥了他一眼,咬了一口馒头,咽不下去,用水冲下去。
肚子里有了东西,好像力气都在很快的恢复过来。
沈冷看着手里的半个馒头,忽然间就想起来小时候在南平江边的那个晚上,就是改变了他人生的那个晚上,他坐在江边等孟长安回来,一直等到了子夜,陈大伯在江边等着卸船,把他的晚饭给了陈冉让陈冉跟沈冷一起吃,那一刻,沈冷知道人间是暖的。
一样的是,陈冉从沈冷手里接过来那三个铜钱去买馒头给他爹送回去的那一刻,他也觉得人间是暖的。
“如果有个腌菜疙瘩就好了。”
陈冉三口两口把干硬干硬的馒头用水冲进肚子里,看了看沈冷:“你怎么不吃?”
沈冷把手里的半个馒头递给陈冉:“我累的只想睡觉。”
陈冉白了他一眼:“少特么来这套,你不吃,我把它塞你屁股里。”
沈冷笑起来,把馒头怼在陈冉嘴上:“我自己塞。”
陈冉笑着躲开,扶着土墙站起来,远处大宁的骑兵已经呼啸而来,正在追击清剿战场上残余的黑武人,大部分敌军已经撤走,没来得及跑的黑武人成了牺牲品,他们注定了连成为俘虏的机会都没有。
“我刚刚穿上战兵军服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在黑武人的家里这样放肆的杀。”
陈冉看向沈冷:“感觉,贼拉的爽啊。”
沈冷把半个馒头就着水吃下去,肚子里挤出来一口气,他打了个饱嗝,其实哪里能吃得饱,他也站起来,朝着远处往这边疾冲而来的骑兵挥手。
新军右军将军劳有信带着亲兵营冲在最前,纵马到了土城下边,看着沈冷笑起来:“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你小子没受伤就好。”
左军将军邱万林也纵马而来,看到沈冷之后也哈哈大笑:“老子还在想,若你伤了,老子就一口气杀到白得碾山关去,臭小子,嘴巴洗干净了没有,我看下次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可不急着来救你,得让你多吃些苦头才行。”
两个人说完了,忽然在马背上都坐直了身子,抬起右手放在胸前。
朝阳下,那军礼显得如此庄重。
沈冷连忙回礼,这是老一代军人和年轻一代军人之间最大的信任。
“我年轻的时候。”
邱万林大声说道:“没你牛-逼!”
沈冷笑:“你现在也没我牛-逼。”
邱万林噗嗤一声笑了:“你特娘的这嘴巴又开始臭起来。”
劳有信哈哈大笑:“臭小子。”
不远处,大黑马上,一路冲杀过来的孟长安其实比劳有信和邱万林来的还要快,他远远的看到沈冷站在土城上所以松了口气,他停下来,看着那个家伙,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他不想到沈冷面前去笑,不然的话显得自己不够冷酷。
就那么笑,不自觉的笑,笑的眼睛里微微湿润。
“喂!”
土城上的沈冷也早就看到了孟长安,朝着他这边挥手:“装够了没有?”
孟长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那个家伙,果然嘴巴是真的贱。
沈冷从土城上下来,拍了拍黑獒的脑袋,黑獒围着他转圈,他走向孟长安,黑獒跑向大黑马。
孟长安从大黑马上跳下来也走向沈冷,黑獒看到大黑马居然还是那副对自己一点儿也不怕的样子顿时来了兴趣,这是它见过的唯一一匹不怕自己的马,所以它颠颠儿的过去围着大黑马转圈,大黑马依然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鼻孔里吹气,似乎对黑獒这傻敷敷的样子嗤之以鼻。
黑獒比大黑马稍微矮一点,可看起来更壮实,它侧着身子用屁股顶大黑马的屁股,一下一下撞,肩并肩这样撞屁股就显得很贱很贱了,大黑马鼻子里喷出来一股气,不耐烦的叫了一声,黑獒更来劲了。
沈冷走到孟长安身前:“小伙砸,有没有让老夫失望啊。”
孟长安冷冷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什么?”
“噫......”
沈冷用肩膀撞了撞他:“是不是第一个杀进别古城的?”
孟长安依然冷冷淡淡的样子:“当然。”
沈冷:“你这个样子冷骚冷骚的你知道吗?”
孟长安忍住,再忍住,没忍住。
“哈哈哈哈,我去你大爷的。”
稍微远一些的地方,陛下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两个年轻人说话,他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一直最自豪的就是用人不疑,他知道,沈冷那个傻小子也做到了这一点,傻小子对孟长安毫无理由的信任,其实足以说明傻小子心里那份单纯。
皇帝何尝不是一样?哪怕已经坐在龙椅上二十几年,皇帝依然坚信,人与人之间本应互相信任。
相对于沈冷与孟长安,他有自己的兄弟,曾经在战场上与他并肩杀敌浴血奋战的兄弟,如裴亭山,如庄雍,如澹台袁术,也有后来在留王府里成长起来的那些人,如韩唤枝,如叶开泰,如叶景天。
看着那两个年轻人,皇帝觉得自己也还没有老去。
大半日后,别古城。
沈冷和孟长安陈冉三个人进了个院子,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些冻肉和土豆,孟长安很自觉的说道:“我去劈柴。”
沈冷:“......”
他从厨房里找出来一些猪油,把大铁锅刷了架好,找不到葱姜之类的调味品,却翻找到一些奇怪的圆形的东西,闻着有葱的味道,更刺鼻,想着应该可以当葱用。
大宁没见过这种蔬菜,不过料来也就是和葱的用处差不多。
沈冷把那圆乎乎的东西洗了洗,切碎了准备做葱花,切着切着就开始哭。
孟长安一进门看到沈冷在抹眼泪,楞了一下:“饿哭了?”
“心疼黑武人。”
沈冷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吃的这是什么狗屁东西......黑武人的日子过的太苦了,幸好我们来了,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孟长安好奇:“什么东西?”
沈冷把菜刀递给他:“你来切。”
孟长安接过菜刀,把剩下的半个洋葱也切了,然后也开始哭。
“这东西能吃?”
“应该能,我怀疑是大葱没长开,憋圆了。”
孟长安笑的肩膀抖:“你家大葱能憋成这样啊。”
沈冷把火点上,猪油放进铁锅里,很快猪油化开,沈冷把冻肉和切好的洋葱一起放进油里翻炒,味道越来越香,沈冷闻着那味道忍不住说道:“这东西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陈冉在另外一间屋子里翻找到一条火腿,简直不能更美滋滋,拎着那么大一条火腿出来:“看!”
沈冷和孟长安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开始放光。
“没盖子,你看这东西圆不拉几的,味道和葱差不多,你给取个名字呗,你这取名鬼才。”
陈冉把洋葱接过来闻了闻:“果然有葱味,你刚才不是说这是大葱憋圆了的么,憋大了,那就叫葱头呗。”
孟长安看了他一眼:“憋大了为什么就叫葱头,也可以叫葱屁股。”
陈冉一本正经的说道:“这你还不明白,你憋大了的那个为什么叫什么头?”
孟长安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醒悟,愣了一会儿后蹲下来笑,笑的小肚子都快抽筋了:“你特么的是想笑死我......憋大了的是头,你特么的也是头,你是杠头。”
第八百七十章 等沉剑珞珈湖
猪油融化,等油温上来放进去切碎的葱头和肉块,片刻之后那爆香的味道就钻进人的鼻子里,肉里的油也都煸出来之后加水,等到肉炖的差不多了再把切成块的土豆放进去,沈冷把铁锅的锅盖盖好,回头看了一眼,孟长安和陈冉两个人蹲在那看着他,好像两只等吃的小狗。
肉香扑鼻,沈冷把米饭蒸上之后擦了擦手,又点了一小堆火,穿了馒头在火堆上烤着。
“什么时候能吃?”
陈冉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将近两天两夜了,是真的饿了。
“再过一小会儿,什么时候馒头烤的差不多了肉也就差不多了。”
沈冷翻烤着馒头,陈冉和孟长安也一人穿了一个馒头蹲在那烤。
谁又能想到,这三个从江南道安阳郡鱼鳞镇走出来的小男孩,在某一天会成为大宁的肱股之臣,会成为军中年轻人心目之中的榜样和目标。
“打完别古城之后,陛下应该会暂时停一停,派人与东南瀚海城那边联络,其实战局到了现在已经变得不明朗......”
孟长安看了沈冷一眼:“表面上看,我们从西南杀过来一刀捅在黑武南院大营的肋骨上,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我们其实算孤军深入......我们所依仗的是黑武国师心奉月与汗皇桑布吕不和,若他们两个突然变得和气起来,心奉月率军从另外一边把咱们的退路堵住,怕是......”
沈冷嗯了一声:“陛下在咱们军中,一旦黑武人从北边再次组织一支强大的军队过来,南院大营出兵横插,我们就被堵死在这了。”
陈冉道:“现在最担心的不单是心奉月,还有我们的后勤补给,我们打的太快了,粮草辎重根本上不来。”
沈冷道:“我已经让王根栋率军进白河,白河往北的分支叫苍河,来的时候我看过,苍河水路宽阔可通大船,咱们的水师从白河进入苍河,能到别古城一百八十里之外的白叶山,这一百八十里不算长,那就是维持十万大军生死的粮道,一百八十里......我们的援兵很快就能赶到,可黑武人若是只烧不抢,我们怕也来不及救。”
孟长安道:“七宝武功强做事又谨慎,我安排七宝带一支队伍在粮道上来回巡视。”
“七宝大哥没问题。”
沈冷点了点头,他在地上画了一个草图:“我们在这,别古城......如果再往西深入我们完全不熟悉,谁也不知道心奉月会不会来,如果他不来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如果他来了,我们就只能向南突围,可是一旦形成突围的局面,南院大营就会不惜放弃野鹿原也要把陛下堵在这。”
陈冉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在,心奉月是巴不得桑布吕被咱们杀了的。”
别古城将军府。
皇帝看了一眼面前的地图,从别古城再往西就没有详细地图了,叶云散虽然在黑武潜藏了那么久,有机会接触到地图,可实际上黑武本国的地图都不完善,别古城往西,南院大营往北,这一带地图上只是简略标出了山川大河的位置。
这就像是一条看不清楚的黑暗峡谷,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从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扑出来。
“邱万林。”
皇帝看向新军左军将军:“你分派斥候往西打探,最少百里。”
“臣遵旨!”
邱万林俯身:“臣马上就去安排斥候。”
“往北也要派人去。”
皇帝的眉头微微皱着,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在冒险,可是为了打赢黑武,这险必须要冒。
“劳有信。”
“臣在。”
“分派斥候往南边瀚海城送信,告诉武新宇朕的位置,不要只派一批人,斥候要穿过南院大营控制的范围,凶险异常,十队斥候,能有一队人过去就是万幸,告诉士兵们这有多凶险......朕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一条路,可是朕需要他们。”
“臣遵旨。”
劳有信垂首道:“大宁子民,皆愿为陛下奉献生命。”
“朕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可是朕不忍。”
皇帝吐出一口气:“先这样吧,你们安排好了就吩咐队伍休整,暂时不会再向前进军,让辅兵把别古城城防修缮一下,朕总是隐隐约约的觉得,桑布吕没有那么容易认输,知道朕打下来别古城,他一定会来。”
“臣这就安排。”
劳有信和邱万林两个人俯身拜别,出了书房之后分别去安排军务,皇帝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外边的天空。
如果天佑大宁,下一战就应该可以分出胜负了,他就是要引桑布吕来与他决战。
黑武,南院大营。
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地图,黑武汗皇桑布吕盯着地图已经看了许久,地图分别用两色炭笔划出来他的军队和宁人军队的位置,已经许久了,桑布吕的眉头都没有舒展开。
战事越来越不利。
“报!”
有人从外边快步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宁军已经攻破别古城。”
啪嗒一声,桑布吕手上的炭笔掉在地上。
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荀直眯着眼睛看了看桑布吕的反应,他自己依然面无表情,墙上挂着的这地图他也已经熟记于心,不用看也知道别古城的位置有多重要,一旦别古城落在宁军手中,宁军就形成了一把铁钳,狠狠的把南院大营夹住,李承唐真的厉害,厉害到让荀直心中实打实的佩服。
“科罗廖呢!”
“科罗廖将军率军救援不及,被宁军在北马古城拦住,厮杀一日一夜未能突破宁军防线。”
“这个废物!”
桑布吕怒吼了一声,转身看向辽杀狼:“你派人去!现在就派人去,把科罗廖的人头给朕砍下来!”
辽杀狼连忙俯身:“陛下,此时临阵而斩大将,有伤士气。”
“他先丢了三眼虎山关,再丢了别古城,大将?他也配得上大将二字?!朕把后背交给了他,可他却把朕的后背交给了宁人!”
辽杀狼还要说什么,桑布吕一摆手:“不用再说了,传旨给科罗廖,让他自己了断吧,人头送到南院大营,朕要看看他那张脸上有没有愧疚!”
辽杀狼在心里长叹一声,虽然他和科罗廖不和已久,可是他却很清楚此时若斩了科罗廖,不说白得碾山关和东马城,就算是南院大营这边军队的士气也会被狠狠的抽打一下,本就已经处处被动,士气再衰落的话,天知道下一仗该怎么打。
“陛下。”
荀直俯身说道:“不如再派人回星城,若国师肯率军南下就能将宁帝困死在别古城,这一战,不管宁人打下来黑武多少疆域都不算什么,只要能堵住宁帝退路,两面封锁,诛杀宁帝,宁人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输了,而且会在未来几十年都难以重振。”
桑布吕猛的回头看向荀直:“派人去见国师?!”
荀直低着头说道:“臣只是在分析此时局势,向陛下谏言,是此时最好选择。”
“你们以为......”
桑布吕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你们以为,朕真的没有派人去见过心奉月?朕已经先后派了四批人回星城,亲笔信朕也写了四封,朕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可是你们也看的清清楚楚,心奉月是要朕死,他怎么可能会在此时率军来援......若能保住黑武,朕可以死,但朕不能就这样死,把江山拱手让给心奉月那样的卑鄙小人!”
荀直看着桑布吕的脸,那脸上全都是愤怒,近乎到了崩溃边缘的愤怒。
“陛下,已经做了四次努力。”
荀直垂首道:“那为何在意,再多做一次努力?”
桑布吕一怔,沉默下来。
辽杀狼也垂首道:“臣,愿代陛下写信。”
“你?”
桑布吕忽然一皱眉。
“你替朕写信?你是不是给心奉月写过信?!”
他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辽杀狼连忙跪倒在地:“臣从没有私下里与国师有过联络,臣以人头担保。”
荀直劝道:“陛下息怒,此事是臣提及,大将军也是为陛下分忧,也是为维护陛下威严。”
桑布吕长长吐出一口气:“你起来吧,朕没有怀疑过你,朕只是太生气......你现在选派一人去东马城那边接替科罗廖,要快,趁着宁军在别古城立足未稳,朕要把宁帝打死在别古城,就算是没有心奉月难道朕还不能打了?”
辽杀狼起身:“臣举荐元辅机赴东马城为主将。”
桑布吕略一沉吟,点头:“准了,但元辅机智谋有余却不能上阵厮杀,朕让禁军副将元洲带人跟他一起去,以元辅机为主将,元洲为副将,他们到东马城之后,立刻整顿军队,定在......”
桑布吕再一次走到地图前,看了看别古城的位置:“定下十天后,朕亲自率军从南院大营往北,元辅机与元洲率军策应,这一战,务必诛杀宁帝......辽杀狼,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辽杀狼垂首:“臣,臣......觉得不妥,若大军调集精锐进攻别古城,南线力量薄弱,南线,才是宁军主力。”
“但宁帝不在南线。”
桑布吕哼了一声:“正如荀直先生所言,这一战若是能诛杀宁帝,之前丢了多少疆域都不算输。”
荀直俯身:“谢陛下认可。”
与此同时,别古城城外。
野山,巨石,迎客松。
松树下有个一袭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他站在那看着远处别古城。
他带着他的剑,他本来有三把剑,一名帝运,一名承天,一名破甲。
此时此刻,承天在手。
别古城里,宁帝在那,别古城南边四百里就是珞珈湖,宁帝曾经说过,有朝一日,将大楚帝运剑沉剑黑武珞珈湖,他在等,他等来了。
第八百七十一章 值得
珞珈湖有个很特殊的意义,不管是对于楚还是对于宁,又或是对于黑武。
楚已亡数百年,世上已无楚人,楚剑怜的父亲去世之后,那应是最后一个自认楚人的人也退出了历史舞台,楚剑怜不认楚也不认宁,只认中原,不得不说,这还是楚皇族数百年来的执念对楚剑怜的影响。
为什么当初楚剑怜要把帝运剑交给宁帝李承唐?
楚剑怜并没有去想什么家国大义,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将帝运交给李承唐,于他来说最大的意义在于......放下。
也为证明。
证明如果他愿意,若处心积虑,他必可杀宁帝,不管是李承唐还是李承唐的哥哥李承远,楚剑怜都可杀。
他不杀,是大义,可他自己不那么想,自己不愿就是自己不愿,关大义什么事?
他只是厌烦那所谓宿命。
楚剑怜不是一个神,是一个有些懒散有些叛逆的人,当然也不是普通人。
别古城往南四百里就是珞珈湖,那是一个印记,对于黑武来说那是荣耀的印记,对于楚来说那是耻辱的印记,现在的大宁国界在瀚海城到息烽口一线,往北是黑武,可在楚立国的时候,国境线在珞珈湖往北,楚之前,周天子还曾巡游珞珈湖,在珞珈湖畔留下天子巡边以震蛮夷的佳话。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黑武地区,确实称得上是蛮夷之地。
周很大,大到周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国家有多大,因为太大,皇权又弱,所以周被诸侯分裂割据是必然的事,然而北疆这一带苦寒,哪个诸侯愿意守着这?
穷尽一生之功守国门,得益的却是其他人,搞不好还会在背后捅一刀。
久而久之,周的疆域其实在不断缩小,即便如此,到了楚时候,珞珈湖依然楚的领地......珞珈湖是周天子赐名,而如今宁军打下来的三眼虎山关,别古城,包括没有打的东马城,北马古城,这些都曾在楚的疆域之内。
这些地名,都是楚时候的地名,黑武人崛起之后从楚手中抢走这些地方,为了羞辱楚人,他们连地名都不改。
楚军在瀚海城以北旷野与黑武人决战,大败,损失边军精锐二十万,边军元气大伤,再难恢复,楚皇无奈,将瀚海城以北近千里割让给了黑武。
当时有黑武之臣向汗皇进言,将珞珈湖改名为楚臣湖,谐音为楚臣服,用以羞辱楚国。
黑武汗皇大笑道:“若以改名羞辱之,楚人只会记恨,少觉耻辱,还不够,朕得帮他们深记知耻后勇,反正朕又不怕,发书给楚皇,告诉他为了感谢楚皇慷慨,所赠土地,原名不改,以让朕黑武臣民以后百年千年都感念楚皇之仁义大度,让我黑武国民,每每提及地名,都会想起这是楚皇馈赠。”
这样的国书,真的送到了楚国都城紫御城,楚皇得国书后吐血,一病不起。
之后不止一次,楚军曾试图将这千里疆域从黑武人手里抢回来,奈何终究一场空。
大宁立国,承楚之地,也承楚之恨。
大宁开国皇帝曾说过,中原人与黑武人之间的仇恨,永远都不会化解,中原人,也永远都不会和黑武人成为朋友。
如今大宁的北征大军已经打到别古城,别古城就是分界线......从别古城往南,千里之地,都曾是楚地,这地方所有的部族,都曾是楚臣。
如果宁最终将别古城往南全都打下来,那么这积压了近千年的恨,也算是解了。
那已经不只是楚人的恨,还是宁人的恨,是所有中原人的恨。
当年楚将瀚海城以北别古城以南千里之地割让给黑武,并不是损失的全部,还直接导致了草原的分割,现在大宁所拥有的西北草原,只是最初楚时候拥有草原的三分之二略有不足,另外三分之一在祁连山外,祁连山有缺口,宽近百里,将草原分成两部分。
楚国战败之后,黑武国支持北草原的部族对抗楚国,以至于祁连山以北三分之一多些的草原独立出去,独立出去的部族拥立元严福铎为王,向黑武称臣,黑武国调遣大军协助元严福铎击败了内草原的军队,最终外草原建立了黑山汗国,元严福铎是第一代黑山汗王。
算上黑山汗国在内,楚时候一共丢弃了数千里疆域,近乎楚地的七分之一。
再后来,因为对楚的失望,大批内草原的人逃过祁连山跑到黑山汗国那边去,人口流失上百万。
此时在黑武汗皇身边为谋臣的元辅机就是草原上叛逃出去的,只不过他是前些年才叛逃到了黑山汗国,说到他离开草原逃走,就又必须提到禁军西征。
数年前,草原上有人暗中结盟想要杀掉大埃斤云桑朵自立,大宁皇帝陛下李承唐震怒,下令禁军将军夏侯芝率领禁军一万精锐西征草原,这一战,大宁的禁军在草原上杀人数万,那些暗中联盟的部族土崩瓦解,其中最大的那个部族首领被杀,近乎灭族。
而元辅机就是这个部族逃出去的人,云桑朵配合禁军横扫草原,元辅机只能逃出祁连山,一口气跑到黑山汗国,因为他对草原太了解,黑山汗王将他举荐到了黑武都城。
所以大宁北征这一战,不仅仅是中原人和黑武人的宿命一战,也是草原人的宿命一战,云桑朵选派手下最忠诚的大将率领十万草原骑兵奔赴北疆,而黑山汗王奉桑布吕之命,尽遣黑山精锐十余万人在野鹿原集结,内草原和外草原的这一战,何尝不是宿命。
别古城。
城外有山,山上山下大片林木连绵不尽,宁军斥候始终都不曾懈怠,在别古城四周扩大搜索区域,在没有得到瀚海城那边的回信之前,在别古城的宁军也不会再轻易对黑武南院大营发起攻势,皇帝陛下判断,就算他不进攻,桑布吕也必来。
这几日沈冷也算是闲了下来,大战方息,他没有让手下战兵继续训练,让士兵们踏踏实实的休息几天再说,而他和孟长安则带着斥候每日往四周探索。
别古城,将军府。
皇帝就住在这,将军府内卫皆是禁军。
谁也不知道,那个一袭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是怎么进的别古城,又是怎么出现在将军府门外的,他站在那,静静的看着将军府的大门,不言不语,可是守在门外的禁军士兵都有些慌,这慌不是怕,而是一种难以置信,这个人是怎么轻而易举走到将军府门外的?
禁军将军澹台草野快步从将军府里出来,看了看那中年男人,忽然间反应过来。
“楚先生?”
那年猎场,澹台草野曾见过楚剑怜,那时他尚是禁军校尉,亲眼目睹了大将军澹台袁术与楚剑怜的交手,那是一场并不激烈也算不得壮阔的交手,可是他知道,大将军回家之后久久不能平静。
黑武人因为对澹台袁术的畏惧,称其为军中无敌,就连黑武南院大将军苏盖对澹台袁术一样心存敬畏,他曾言,单打独斗,战场之上,没有人是澹台袁术的对手。
可是在猎场的那一战,澹台袁术没有看到取胜的希望,当然他也算不上败了。
正因为深知那一战对大将军的影响,澹台草野在看到楚剑怜的时候才会如此惊讶,他快步上前,抬起手将铁盔摘了,然后以江湖晚辈之礼对楚剑怜行礼。
楚剑怜一怔:“你与我有何渊源?”
身为禁军将军,澹台草野不会对楚剑怜行礼,摘下铁盔,以江湖晚辈行礼,不伤军威,不失礼数。
“晚辈复姓澹台。”
楚剑怜恍然:“原来如此,大将军武功,陆上无敌。”
澹台草野心中一喜,想着原来楚先生对大将军的评价竟然这么高。
楚剑怜淡淡的说道:“不过,我勉强能飞一些。”
澹台草野:“......”
轻功纵跃,在寻常百姓看来就是飞了,寻常江湖客的轻功身法就能让百姓们叹为观止,楚剑怜这般修为武艺,他说自己勉强能飞一些......也不算吹牛,他若施展,可一步过两三丈,不算飞也不合适。
楚剑怜问:“陛下可在?”
澹台草野往下压了压手,示意后边的禁军把连弩都放下。
“楚先生来是何意?”
楚剑怜依然平淡:“我只是想问他,帝运剑带来了没有。”
一柄长剑从院子里飞了出来,砰地一声戳在楚剑怜脚边,那剑没有出鞘,却也戳进地里,斜着插在那,楚剑怜低头看了看,那正是他给大宁皇帝的大楚帝运剑。
“朕不曾失信于天下,又怎么会失信于你?”
皇帝迈步从将军府里走出来,禁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再次把连弩端起来对准楚剑怜,澹台草野想挡在皇帝面前,皇帝却微微摇头:“不必。”
楚剑怜微微颔首:“陛下。”
皇帝微笑:“楚先生,你在黑武已经许久了吧。”
楚剑怜回答:“力所能及。”
皇帝叹道:“世上之人,皆知力所能及四字,却没几人能做到力所能及四字,若人人都可做到,便是一片清平盛世。”
楚剑怜笑了笑,没有言语。
“进来陪朕喝一杯?”
“嗯?”
楚剑怜一怔。
皇帝转身往回走:“莫小气,沈冷成亲你应该留下喝杯酒,可你走了,所以这杯酒是你欠朕的。”
楚剑怜嘴角上扬:“那该喝。”
皇帝哼了一声:“还该先罚三杯。”
楚剑怜笑道:“三杯就醉了。”
皇帝道:“朕与你此时都在这别古城,还不值得你一醉?”
楚剑怜想了想,认真回答:“值得。”
第八百七十二章 以后还是少见吧
菜不错,只三五样,酒不多,只一壶。
没多久,菜没吃几口,酒却喝完。
皇帝觉得不尽兴,于是又让代放舟上酒,代放舟不放心,他不是不放心皇帝的酒量,他是不放心楚剑怜,无论如何楚剑怜都是个不让人放心的人,因为他足够可怕。
普天之下,谁能有皇帝这般胆魄胸襟?
坐在皇帝面前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江湖客,还是楚皇族的人,楚虽亡数百年,可那也是楚皇族的后裔,宁灭楚,对于楚剑怜来说不只是国仇还是家恨,再说了,他还是天下第一剑客。
代放舟总觉得陛下不应该和这个楚剑怜坐的那么近,面对面,中间只隔着一张小木桌,现在看起来酒喝的不多似乎没多少危险,可万一那个家伙喝醉了酒拔剑该怎么办?他想的肤浅,楚剑怜坐在这个位置,还需要拔剑?
代放舟甚至想着,若是那家伙真的拔剑,自己一定一定要挡在陛下面前。
“酒呢?”
皇帝看了代放舟一眼,代放舟吓了一跳:“酒......没了。”
“小气。”
皇帝笑道:“朕请楚先生喝酒,你告诉朕没有酒了?”
代放舟:“陛下,小酌怡情,多饮伤身。”
楚剑怜笑道:“陛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身边皆忠义之士,他也不例外,所以我有些羡慕陛下。”
“你应该羡慕。”
皇帝摆手吩咐代放舟:“去拿酒。”
代放舟无奈,只好转身去取酒,皇帝看向楚剑怜:“朕有时候都羡慕自己,朕身边的人,每一个都让朕觉得很知足,朕自豪的不是拥有天下,朕自豪的是,朕是个合格的皇帝,合格的朋友,合格的兄弟,合格的长者,朕拥有很多所以你应该羡慕朕,你也不应该羡慕朕,因为......朕,也有不合格的地方,朕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楚剑怜的眼睛微微一抬:“陛下何意?”
皇帝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代放舟出去之后只剩下他和楚剑怜两个。
“朕不知道你会来,但既然你来了,朕是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楚剑怜问:“陛下想让我留在你身边?”
“不是。”
皇帝看着空了的酒杯,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朕刚才说过了,朕是个合格的皇帝,是个合格的朋友,朕很少辜负人,一生奉行的,也是不辜负三个字,朕一直都在努力,朕已经做到了不辜负天下人!可终究是没能做到不辜负身边人,朕不是让你留在朕身边,朕都已经是个合格的皇帝了,还怕什么?”
“朕怕的是,朕不合格的地方越来越不合格,朕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所以朕想请楚先生先不要离开,暗中保护沈冷。”
楚剑怜的脸色猛的一变:“果然?”
皇帝微微摇头:“沈小松说不确定,可朕知道可以确定了,所以朕不想再做一个辜负了自己孩子的父亲,这些话,朕不会对朕身边任何一个人亲近的人说,可是朕可以对你说。”
楚剑怜问:“为什么?”
“楚先生,是君子。”
皇帝看着楚剑怜的眼睛说道:“朕虽然与你不熟悉,可朕却知道若有人对你有所托付,你必不会辜负所托。”
楚剑怜皱眉:“这些话,陛下也不该对我说。”
“说了也就说了,还能如何?”
皇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朕是皇帝,可是朕却有太多的话不能说,太多的事不能做,百姓们也许不会理解,皇帝也会有憋屈的事?皇帝也会有烦恼?”
皇帝听到门外代放舟的脚步声,笑了笑:“若楚先生答应了朕,那就与朕再同饮一杯。”
代放舟撩开帘子进门,把酒壶放在桌子上:“陛下,酒来了,陛下......”
“知道了知道了。”
皇帝笑着说道:“你且出去候着,朕和楚先生还有话说。”
代放舟俯身退出房间,皇帝给楚剑怜倒了一杯酒,又把自己的酒杯满上,他端起酒杯示意:“楚先生?”
楚剑怜看着面前这杯酒,没动。
“为什么你不认他?”
楚剑怜忽然问了一句。
“世上有很多坎坷,没有人可以真的平平淡淡一生,世上也有很多烦恼,没有人可以一直一帆风顺,这些我都知道,他小时候孤苦怪不得陛下,我理解,陛下现在不认他,我不理解,不该给的给,是不公平,该给的不给,也是不公平。”
皇帝看了楚剑怜一眼:“如果朕认了他,又废了太子呢?”
楚剑怜脸色大变,猛的站了起来:“陛下你到底在想什么。”
皇帝放下酒杯,手放在桌子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朕是不会让太子即位的,朕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心里不干净,一个不干净的人不配成为大宁的皇帝,可若是朕废了太子又认了沈冷,你觉得,大宁会不会乱?朕终究做不到那么自私.......”
楚剑怜感觉心里翻江倒海一样,他没有想到这次来见皇帝居然能听到这些话,皇帝说的没错,这样的话他绝对不会对身边任何一个亲近之臣说起,哪怕就是皇帝深信不疑的老院长,禁军大将军,皇帝都不能对他们倾诉,他们是臣,这是不能逆改的事,他们永远都是臣。
普天之下,大宁只内,还有一个人不是宁臣的,便是楚剑怜。
可偏偏就是这个不认为自己是宁人的人,皇帝觉得他可信,因为楚剑怜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
“陛下之前的话不该对我说,刚才的话更不该对我说,陛下难道没有想过,以我和茶儿之间的师徒关系,难道我知道了会不站在沈冷那边?”
“你们都会选择沈冷,沈冷不会选择自己。”
皇帝看着楚剑怜的眼睛:“哪怕现在朕明明白白的告诉沈冷他就是朕的儿子,他也不会去争,朕担心的,从来都不是沈冷啊......”
楚剑怜沉默。
皇帝说的没错,沈冷就不是那样的性子。
“所以朕才想让楚先生保护他,他没有害人之心,可会有人想害他,不仅仅是大宁的敌人,大宁之内也有人想害他,朕有一个奢求......若是楚先生愿意的话,朕想请楚先生保护沈冷一直到最后,朕将来死了都不是结束,所以楚先生现在还没有喝着杯酒,可以再考虑一下。”
皇帝死了自然会有新君,新君不是太子,不是沈冷,就只能是二皇子李长烨。
可是皇帝担心的不仅仅是太子,还有二皇子?
楚剑怜皱眉沉思,如果这样说的话,之前听闻皇帝让沈冷和二皇子多亲近,甚至做了二皇子的师父,这就是在为沈冷铺后路,现在的亲近,是为了将来的不疏远。
“好。”
楚剑怜端起酒杯:“我答应陛下。”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笑起来,举杯示意,然后也一饮而尽。
楚剑怜看着皇帝那双疲惫之中带着欣慰的眼睛:“陛下,如果你不想让太子即位,为何给他可以即位的错觉?”
这样的话,也就楚剑怜敢问出来。
这样的话题,皇帝也就会和楚剑怜聊一聊,因为他不是宁臣,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外人,有些话和外人说似乎更没有压力,好在还只是个外人。
“朕给了他太子之位,让他在内阁学习,朕还让他在朕北征之际留守长安以做监国,朕还给了他莫大的权利......朕是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因为朕给的这些而迷失心性。”
皇帝吐出一口气:“朕错了,朕不该赌,朕和他母亲之间的事不该牵扯到他,一开始错的也不是他。”
楚剑怜身后拿起酒壶给皇帝倒了一杯:“陛下说的没错,若不想给,不如最初就不给,陛下这样试探,反而会逼着他走向不该走的路。”
皇帝苦笑。
“所以朕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皇帝再次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朕的话也就这么多了,不能再说了。”
皇帝摇头笑了笑:“朕怕离不开你。”
这话说的有些突兀,若是代放舟听到的话一定不会理解,换做别人也许谁都不会理解,可是楚剑怜理解,皇帝身边实在是没有一个可以肆无忌惮说说心里话的人,那些大宁的忠臣都不行,唯有楚剑怜行,普天之下楚剑怜是最特殊的那个,也是唯一一个。
皇帝不能有这样的朋友,绝对不能有。
所以皇帝才会说他怕自己离不开,他怕的离不开不是离不开楚剑怜,是怕离不开与人倾诉这样的事。
皇帝给楚剑怜满酒:“楚先生说三杯就醉,原来是骗朕的。”
楚剑怜道:“陛下的话,早就把我的酒意吓没了。”
他也苦笑。
早知道就不该来,如果不来,他就不会听到这些话,如果没有听到这些话,他就不会发现皇帝是个如此真实如此有血有肉的人,不发现这些,他就不会觉得皇帝其实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楚剑怜看着面前的皇帝,当世最孤独的人,忽然觉得可笑。
这可笑在于,原来楚剑怜认为自己才是当世最孤独的人......谁又能想到坐拥天下的皇帝才是。
皇帝有许多可以做兄弟的人,那些战场上与他曾并肩作战的人都可以是皇帝的兄弟,可这兄弟之情并不纯粹,皇帝就是皇帝,臣子就是臣子。
所以皇帝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每一个平民百姓都有的皇帝没有,如果有,楚剑怜最合适不过。
“以后还是少见吧。”
楚剑怜起身,拜了拜:“多谢陛下请我喝酒。”
皇帝嗯了一声,眼睛有些朦胧:“你说的对,以后还是少见吧。”
楚剑怜走出屋门,到了院子里的时候听到皇帝略带着酒意的声音。
“代放舟,自己记住,回长安后罚你三个月的俸银,酒里掺了那么多水,你是怕朕请不起客人喝酒?该罚!”
“陛下......”
第八百七十三章 泄密
窗口的风吹进来很清凉,别古城这边的夏天大概也就相当于长安的晚春,而且很短,从五月份开始转暖,到十月份基本上就又变得天寒地冻。
不过神奇的是,从别古城再往北走上几百里气候就比这边好许多,过了黑武国都城再往北就是北院,黑武北院气候和大宁辽北道道差不多,那边也是黑武的粮食产地。
黑武人不习惯种小麦,而是多种荞麦,荞麦做的食物称之为面包,干硬难以下咽,黑武人还偏偏觉得不错。
皇帝站在窗口感受着风的清凉,忽然就看到院子里地上砖缝长出来的野草开花了,四周都是砖石,这一朵花点缀在这,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兀,反而让人觉得有一种别有情调的美,那种美,带着悲。
像是千军万马之外,有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站在那看着,风吹过花,花在摇摆,那是姑娘的担心和思念,也是战场外泄的杀气对姑娘的伤害和摧残。
皇帝走出屋门,找了一个有些破旧的竹筐扣在野花上,看不到了花,可是他知道花会活的更好。
外面有人快步进来,是禁军将军澹台草野,手里拿着一个木盒:“陛下,黑武汗皇桑布吕派人送来一封信。”
皇帝看了那木盒一眼,澹台草野连忙将木盒打开,信看起来并不厚,只有一页纸。
皇帝取出信打开看了看,用的居然是宁人的文字。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大概就是想和他见一面,桑布吕的意思是如果皇帝愿意退兵,那么桑布吕愿意坐下来和皇帝好好谈一谈,不管皇帝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皇帝随手把信扔在一边的放垃圾的木桶里,再也没看第二眼。
“临战之前示弱。”
皇帝往屋子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桑布吕也没别的什么办法了。”
走到屋门口的时候皇帝忽然停住脚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给瀚海城送信的斥候派出去多久了?”
“七天了。”
澹台草野垂首回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五天左右就能到瀚海城。”
“哪里会没有意外,那是黑武南院大营的地盘。”
皇帝想着,派出去那么多斥候送信,能活着到瀚海城的只怕少之又少,那都是他的子民,是他的军人,是宁国的大好儿郎。
他走进屋子:“你来给朕研墨,朕给桑布吕回一封信。”
澹台草野不知道皇帝刚刚那一刻想到了什么,可是他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在皇帝的眉宇之间看到了一抹化不开的担忧。
黑武南院大营抽调了三十万大军向北开拔,这样一来南院大营的兵力就显得有些单薄,可是桑布吕执意如此,辽杀狼也没办法阻止,桑布吕是君他是臣,对于桑布吕来说,他人丁这将是一场决战。
辽杀狼抽调了三十万精锐交给汗皇,自己手里能打的牌就变得少到让他头疼,不管他怎么劝阻汗皇都不听,大军离开南院大营后辽杀狼的心就踏实不下来,如果这又是一次李承唐的诱敌出击呢?
李承唐在息烽口玩了这样一招,诱惑北院大军攻打息烽口,结果北院三十万大军土崩瓦解,宁人大胜,谁知道现在是不是故技重施,好在野鹿原那边来自黑山汗国的差不多十万骑兵已经到了,有了这十万生力军,辽杀狼的心里才稍稍踏实了那么一点。
珞珈湖。
北上的黑武大军在湖畔停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汗皇桑布吕忽然下令大军暂时休整一天,也许是看到了珞珈湖的美景被吸引,也许是想看看当年他的先祖站在珞珈湖边看着满地楚军尸体的那片战场是否还有迹可循。
湖边,桑布吕回头看了一眼侍卫统领鹰?:“抓了多少?”
鹰?垂首:“一路上过来,已经抓了几十个。”
桑布吕嗯了一声:“李承唐现在和瀚海城的宁军失去了联络,他也在害怕,他必然会害怕,他身边虽然有十万兵,可那也是孤军深入,在黑武的土地上,十万人显得多么渺小......他知道,不和瀚海城联系上一定有危险,所以才会不惜派来这么多斥候送死。”
鹰?道:“可是审问了不少人,也翻找过,他们没有一个人身上带着书信。”
“李承唐才不会傻到让他们带书信去瀚海城,是口信。”
桑布吕转头看向鹰?:“你也会宁人的语言?”
“臣懂一些。”
“你去找荀直,让荀直去审问那些被抓的宁军斥候,荀直是个聪明人,可正因为他太聪明,朕一直都不敢真正的信他,好在他提供的那些情报都应该不假,在宁国内的密谍送回来的消息也说此人可信,可总得再试试。”
桑布吕一摆手:“你盯着他,看看他会和那些宁人斥候说什么。”
鹰?立刻转身离开去找荀直,而此时荀直正在远处看着珞珈湖怔怔出神,珞珈湖是真的很美,清澈见底,又水平如镜,站在这看着湖面,就好像看着一大块天然形成的镜子,在镜子里可以看到自己。
荀直就在看着自己。
“荀直先生。”
鹰?大步过来,笑着说道:“陛下让荀直先生去审问那些被抓的宁军斥候,陛下还在等着能不能问出来一些有用的消息,还请荀直先生尽快。”
“晚上。”
荀直回答的很快,似乎他早就料到了桑布吕会让他去审问那些斥候。
“晚上?”
鹰?一怔:“陛下的意思是尽快,荀直先生还是按照陛下的吩咐去办的好,若是惹陛下生气的话,荀直先生也知道陛下生起气来后果会很严重。”
荀直依然冷冷淡淡的回答:“晚上。”
鹰?有些恼火,可还是忍了下来:“为何非要晚上?”
“如果陛下想让我去问,那就晚上,而且......我只能自己去,谁也不许跟着。”
鹰?险些就爆发出来,强压着怒火:“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与荀直先生一同审问,荀直先生不许别人跟着,莫不是有什么别人不能听的话要对那些宁人斥候说?”
“他们都是边军斥候。”
荀直看向鹰?:“宁死不屈说的就是他们这种人吧......如果陛下相信我,那就按我说的做,如果陛下不信我,又何必让我去审?将军若是觉得不妥当,那将军现在去问就是了。”
鹰?把心里的怒意一压再压:“荀直先生站在湖边很久了,这是在看什么?还是说因为看到了珞珈湖,想到了当初中原人的耻辱?”
“看鱼。”
荀直指了指湖水里的游鱼:“晚饭我要吃鱼。”
鹰?暴怒,刚要说话,荀直却转身走了。
“将军若是现在闲来无事,可以先去问问试试,万一将军问出来了呢?也就不必我晚上再去问一次,宁边军的人骨头都硬,将军可以试试能不能打断。”
鹰?哼了一声:“试试就试试!”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鹰?带着侍卫对抓来的宁军斥候严刑拷打,可结果不出预料,依然没有一个人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鹰?还被喷了一脸血,一怒之下将这个斥候砍死。
入夜,荀直真的在吃鱼。
鹰?在荀直的帐篷外边急的来来回回走动,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陛下还等着荀直先生问出来些什么,先生却在这吃鱼?难道吃一条鱼比陛下的旨意还重要?!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去!”
“吃完。”
荀直的回答依然简答,简单的让鹰?想一刀砍死他。
又足足半个时辰之后,荀直才离开了帐篷朝着关押宁军斥候的地方走过去,他走到其中一座帐篷外边,回头看了鹰?一眼:“谁也不许进来。”
鹰?气的一跺脚。
荀直在帐篷外边停了一下,然后忽然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这样子让鹰?看的莫名其妙,太大口的呼吸又急促,没多久荀直就把自己弄的气喘吁吁脸也红了,他吐出一口气,然后撩开帘子钻进帐篷里。
“先不要说话。”
荀直快速走到那个伤势很重的宁军斥候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我是宁人,是奉命潜伏在宁国的密谍,我的时间很少,能把守卫支走已经殊为不易,如果你相信我,现在告诉我往瀚海城送什么消息,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消息送出去,不过......我没办法救你,对不起。”
这名斥候皱眉:“你是宁人?”
“是!”
荀直快步走到帐篷门口,把帘子撩开一条小小的缝隙往外看了看,然后又快步回来:“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他走动了几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是叶云散叶大人的人。”
斥候的脸色猛然一变:“叶大人的人?”
“没错。”
荀直又回头看了看门那边。
斥候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面带决然:“请你把消息送到瀚海城,陛下让大将军武新宇在八月二十五率军猛攻野鹿原,陛下会亲自率军攻打南院大营北侧以策应武新宇将军。”
说完这句话之后斥候死死的盯着荀直的眼睛:“你不会骗我吧?”
荀直站直了身子问:“你呢,你不会骗我吧?我是真的会把消息送过去的,一旦因为你的消息而导致瀚海城数十万精锐无辜牺牲,你心里也会痛。”
斥候摇头:“我没办法活着离开这了,只能靠你了。”
荀直从袖口里翻出来一把匕首,看了那斥候一眼:“对不起了兄弟,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斥候笑了笑,一脸释然,他看着那把匕首轻轻的说道:“谢谢,兄弟......大宁必胜,陛下万岁。”
荀直把匕首刺进斥候心口,斥候发出一声闷哼,头缓缓的低了下去。
荀直拎着匕首出门,看了一眼贴在门口听着的鹰?:“都听到了?”
鹰?嘿嘿笑了笑:“听到了。”
荀直把匕首递给他:“我再去问问别人,如果消息都一样,这些人可以都杀了。”
鹰?点头:“听你的,都听你的。”
......
......
【今天的下一章更新应该还会晚一些,早晨六点要出发去市里医院复查,得等回来才能码字了。】
第八百七十四章 来了
荀直走出第一个帐篷的时候,鹰?的脸上已经露出笑容,对荀直的手段颇为佩服,他吩咐人给汗皇桑布吕报信,然后跟着荀直又去了别的关押着大宁斥候的帐篷,荀直接连又套取了几个人的话,似乎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其中有两个人荀直问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鹰?听不懂的宁人方言。
不出意外的,所有荀直问过话的人都被他捅死,有几次鹰?偷偷从门外看,发现荀直这样一个书生下手杀人的时候居然面无表情,那种麻木的样子深深的刻进鹰?心里。
那一幕,甚至让已经领兵多年的鹰?都感到一阵阵害怕。
深夜。
桑布吕看了一眼前来禀告消息的鹰?:“你如何看荀直此人?”
“可用,不可长用。”
鹰?垂首道:“陛下,这个人待自己同胞尚且如此,如何能真心臣服于陛下?”
桑布吕沉吟片刻:“此人可堪大用,但朕又不能予他大用......”
他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的说道:“时至当前,此人表现出的才智都让朕刮目相看,对宁国的了解,对宁军的分析,对战局的把控,对未来的推算,这些都是朕此时所需,先用着吧......你先派人回去给辽杀狼送信,告诉他戒备野鹿原。”
鹰?一怔:“陛下,若宁军约定八月二十五猛攻野鹿原,大军难道不回师?”
“回师?”
桑布吕哈哈大笑:“宁帝李承唐麾下多少人?不过十万,朕麾下大军三十万,让武新宇去攻野鹿原吧,辽杀狼帐下尚且还有数十万大军,黑山汗王的十万骑兵也已经到了,纵然武新宇有通天彻地之能,又怎么会轻易攻破野鹿原?朕正是要借此良机,诛杀李承唐。”
鹰?想了想:“别古城十万宁军,怕是也不好攻破。”
“别古城还有城?”
桑布吕笑道:“宁军为了尽快攻破别古城,以抛石车砸塌了城墙,所谓十万大军,一路疾行再加上一路厮杀,早已经是疲惫之师,且粮草不足,此时是杀李承唐最好的机会,若此时不杀,以后怕也没了机会。”
“可是陛下,万一杀不了李承唐野鹿原那边又兵力不足的话......”
“朕说可杀,那就可杀。”
桑布吕摆手:“下令大军继续出发。”
鹰?心里一叹,陛下这是何来的自信?三十万围攻十万,这并不简简单单的是数量对比的问题。
“陛下,不是说今日要在这休整吗?”
“连夜行军,赶到青叶原。”
桑布吕回头看了看地图,青叶原是宁军要南下进攻南院大营的必经之路,距离别古城也不过百里多些,而且青叶原地势特殊,若是能加以利用,当可一战而胜。
鹰?连忙出去吩咐,刚刚安营下来的大军得到命令之后一片怨声载道,好不容易才搭建起来的帐篷又要连夜拆掉,可是这怨言又不敢大声说出来,整个营地全都忙活起来,一片混乱。
别古城。
皇帝的视线离开地图:“青叶原。”
他看向沈冷:“若桑布吕率军北上,必在此陈兵,此地是大军南下的必经之处,地势又是南高北低,大军南下若是进攻,体力上就会比黑武人有更多消耗,况且桑布吕若来,所带兵力不会低于三十万。”
皇帝笑了笑:“他手下兵力不是朕的三倍,他不敢来。”
沈冷道:“臣已经派人去青叶原探查地形,还没有确切消息回来,青叶原距离别古城一百多里,来回就要两天以上,况且那边到处都是黑武人的游骑,那不是决战的好地方。”
“当然不是。”
皇帝的脚抬起来跺了一下:“这里才是。”
他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黑武人觉得北古城已经废了,可是他不知道也永远都不会理解宁人的勇气和决心。”
从攻破别古城到今日整整十天,十天,数万将士硬生生将坍塌的城墙重新堆起来,当然不可能是如原来那般坚固,可所有的缺口都被堵住,这十天非但修好了城墙,甚至还在四门之外着手修建瓮城。
这种速度,这种信念,当世可能只有宁人具备。
“黑武人会上当吗?”
沈冷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皇帝一共派出去十队人,整整五百精锐,也许这五百人差不多都已经死了,能活着到瀚海城的少之又少,这些忠勇的汉子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有去无回,能从黑武南院大营控制的那么大范围内冲出去,靠的似乎只能是运气,而他们也都知道,他们的使命就是拥护自己的生命来传达消息。
昨日陛下提起来的时候,称其为五百义虎,陛下还说,得胜回朝的时候,要为这五百英灵举行国葬。
“他们带的口信是真的。”
皇帝看向沈冷:“只要有一个人能活着到瀚海城,武新宇接到朕的消息之后就会猛攻野鹿原,朕赌的是......武新宇攻破野鹿原比桑布吕攻破别古城更快。”
皇帝没有看起来那么自信,沈冷知道,可皇帝必须自信,这一战真的就算是提前到来的决战了,在出征之前皇帝就说过,他不会打上三年,大宁拖不起耗不起,他也拖不起耗不起,三年......三年就算能击败黑武,大宁的国力就会被掏的差不多,到时候那样的惨胜局面不是皇帝想要的。
他曾在宫里,独自一人推演无数遍,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每一次推演都至少是三年方有胜算,皇帝又和兵部,和老院长,和澹台大将军他们推演过无数次,结果是一样的,兵部那边那么多良才的推演,穷尽心思,也没办法把胜局到来的时间再提前一些。
所以皇帝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想速战速决,唯有冒险。
别人冒险都不管用,唯有他自己冒险才行,息烽口,皇帝以自己为诱饵,成功诱惑黑武北院三十万大军主动进攻,一举北院大营歼灭,这一战,就把之前的推演全都推翻了,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照推演的战术来打。
这一次,皇帝再次用他自己为诱饵,要诱的是桑布吕。
“一个月,能行吗?”
皇帝看向沈冷。
沈冷垂首:“没有不能,只能是能。”
皇帝嗯了一声,又看向孟长安:“你们两个分工合作,沈冷率军督造城墙防御,搭建塔楼箭楼,制造狼牙拍,准备火油等等防御用的东西,而你......朕把大军之中所有骑兵都交给你,朕需要你在城外和黑武人纠缠袭扰,牵扯部分黑武兵力,敌军不会少于三十万,到时候必然四面合围,咱们所有骑兵加起来也有三万之数,三万人都给你,你确保有一面城门不会被黑武人堵死,朕不能让将士们士气低落,你们都明白,死守一个月对于将士们会是怎样的折磨,守城这种事,三天会让人惧怕,十天会让人麻木,一个月会让人崩溃。”
孟长安垂首:“臣带一万五千。”
皇帝看着他:“一万五千太少了。”
“必须留下半数骑兵,万一......”
孟长安看向皇帝,又垂首:“必须有足够骑兵保护陛下撤离别古城。”
“一万五千人保护不了朕安全离开,但都给你,可以保证士气不破。”
皇帝沉默片刻:“给你两万五千,朕留五千,以做奇兵。”
孟长安一拜:“谢陛下!”
皇帝的视线再次回到门外,他看着南方说道:“朕相信武新宇,沈冷,朕来之前就和你说过,北征黑武,朕不是主角......朕让黑武人以为朕是主角,可是从一开始朕就把击败黑武人的担子给了武新宇,我们在这等他一个月,以十万人防守三十万敌人的进攻,如果守不住一个月,朕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皇帝要用自己为赌注,许武新宇一世兵威。
六天后。
皇帝登上别古城的城墙往南看,从攻破别古城到现在刚刚过去半个月,宁军已经将城墙缺口堵住,并且用沙袋加高了城墙,这不算什么奇迹,奇迹的是宁军上下一心,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在别古城四门外边修建出来四座瓮城,瓮城上装有大量的重弩,这样一来,宁军远程武器的辐射范围就大了许多。
“陛下。”
沈冷快步登上城墙,跑到皇帝身边俯身一拜:“斥候送回来消息,黑武人大军已经到了青叶原,从旗帜判断,黑武汗皇桑布吕就在那支军队之中,粗粗估算兵力,应该不少于三十万人。”
皇帝嗯了一声,眼神里有些暗淡有些心疼:“算计着时间,如果有人能从黑武人的封锁之中杀出去,此时也已经到了瀚海城。”
他回头看着沈冷:“今天就是八月二十五。”
沈冷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今天就是八月二十五。”
皇帝忽然笑了笑,像是宽慰沈冷,又像是宽慰自己:“桑布吕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又是个自负的人,所以他还会给咱们多争取两天时间,不出意外他会派人详细打探别古城的动静,没有两三天打探,他不敢贸然进攻。”
沈冷却笑不出来,除了皇帝之外,十万宁军将士,谁也不会笑的出来。
皇帝在这,敌人在外,这里还不是宁地,是深入黑武境内。
他们是一支孤军,从古至今,没有一位皇帝御驾亲征敢这么打的。
皇帝看着沈冷那一脸凝重:“以一敌三守上一个月很难?”
沈冷还没有说话,本应率军在城外的孟长安脸色难看的从城下飞奔上来,大步流星,跑到皇帝身前俯身一拜:“陛下......别古城北百里发现大批黑武军队,兵力......兵力最少不下五十万。”
皇帝的脸色骤然一变。
良久,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
“心奉月来了。”
第八百七十五章 不想输的人
别古城城墙上,皇帝手扶着城垛看着城外,一开始听到孟长安禀报说别古城北百里左右发现黑武大军的时候他似乎还有些情绪上的波动,可此时此刻,他已经看起来平静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这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内。
“陛下!”
沈冷和孟长安同时俯身:“请陛下撤离。”
此时若走的话还来得及,从别古城往西南方向冲,不走正南方向与桑布吕的大军接触,一路往西南杀回到三眼虎山关,只要过了三眼虎山关黑武人的追兵也就不可能轻易再追的上,三眼虎山关如此高大坚固,挡住黑武人没有什么问题,别忘了那是可以挡住沈冷孟长安的雄关。
此时敌军最近还有百里,所有骑兵护送皇帝离开,步兵边战边退,似乎是最好的策略,可是这策略,必然损失惨重,有把握撤出去的只是孟长安率领的骑兵和陛下,沈冷率领的步兵怕是全都走不了。
“朕才不相信,你们两个都没有想到过心奉月会来。”
皇帝的视线依然看着城外:“黑武人之所以强大可不是因为他们内斗的厉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内斗严重的国家会强大,大宁强大是因为团结,黑武人强大也是因为团结,到了心奉月和桑布吕那样的高度地位,他们不会因为内斗而让国家灭亡,大是大非,他们看得清楚。”
沈冷和孟长安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果然都猜对了。
这也正是两个人最大的担忧,皇帝在明知道心奉月会来的情况下依然要固守别古城,因为皇帝要把这里作为致胜的关键,他们两个都想到了心奉月会来,皇帝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这才是这场战争最大的赌局,最大的变数。
皇帝说,这一战决不可拖上三年,三年太久了,在长安城的时候沈冷曾问过皇帝可有什么办法,皇帝笑而不答,在那个时候,皇帝其实已经决心要拿自己去赌这一战的胜利。
“朕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皇帝指了指城外:“桑布吕有大军三十万。”
他又往北指了指:“心奉月有大军五十万。”
说完这两句皇帝笑起来:“看起来来势汹汹志在必得,这样的兵力对比他们也确实应该稳操胜券,如果这样的局面他们还没自信,那真的就不必放在眼里了,可是你们知道为什么朕不担心吗?因为......朕赌的是自己,而黑武人已经赌上了国运。”
沈冷和孟长安同时一怔。
皇帝摆手示意其他人都先退下去,只留下沈冷和孟长安。
“何为肱股之臣?”
皇帝看向沈冷和孟长安:“一,是国家可以依仗,二,是帝王可以依仗。”
他语气平淡可是却仿佛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你们就是大宁的肱股之臣,朕可以依仗之人,沈冷你可记得,离开长安的时候朕对你说过,朕把自己交给你了......肱股之臣,可知无不言,朕今日就给你们交一个底细,你们可能都看得出来,心里在怀疑却不敢问,也不敢打听,关于太子......”
皇帝停顿了一下:“为什么朕离开长安的时候要让太子监国?如果朕不放心他,大可以带着他来北疆而不是留在长安,有赖成为首的内阁众臣在,就算没有太子监国又能出什么事,怕是比太子留下还要安稳的多,朕执意把太子留在长安,是因为朕已经做好的必死的准备,所以朕得为大宁多一个准备。”
沈冷和孟长安两个人的脸色一瞬间就变得发白。
“吓着了?”
皇帝在城墙边上负手而立,看着远方,他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
“朕说过要用这一战为大宁打出来百年太平安稳,打出来百年强盛无敌,不是只说说的,朕一人生死算什么?和大宁百年基业比起来,朕无足轻重......你们两个看看外面,曾都是中原江山,被黑武已经霸占了大几百年,这里的人已经根深蒂固的觉得他们是黑武人的奴隶了。”
“朕守在这,就如那年庄雍守在封砚台,庄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都没有放弃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坚信铁流黎率领的援军可以来,一定来,朕也一样坚信,武新宇一定来,朕把自己摆在这,把大宁的之后百年基业交给了武新宇,朕信他,他必不负朕。”
“如果万一朕去了,好在还有太子......他想什么朕知道,朕留着他,是因为大宁此时此刻需要他在,不管他合格不合格,朕不在了,他在,大宁根基不动。”
这才是皇帝为什么要留着太子,哪怕已经查到了那么多东西却始终没有挑明的原因,沈冷这才醒悟过来,皇帝对此时此刻做出的判断可能不是三年前五年前,而是十年前,甚至十五年前......北征,是皇帝必须完成的事,为了北征皇帝这些年励精图治都是在准备。
太子再不济也是个守成之主,他只需无为,大宁就依然稳固,皇帝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对老院长,对澹台袁术,对赖成都说过,可是他们理解不了陛下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的决绝,也察觉不到这决绝,他们只是不理解皇帝明知道太子不成器为什么还要留着太子,却深思不到这一层面。
皇帝已做必死之准备,已有必死之决心。
“朕在这,黑武人就不会放弃,只要朕还活着,桑布吕和心奉月就会不停的猛攻,朕就像是最美味的鱼饵,把他们钓在这了,把八十万大军钓在这了,朕必须给武新宇争取出来更多的时间。”
皇帝再次回头看向沈冷和孟长安:“朕把自己交给你们了。”
沈冷和孟长安同时俯身。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人活着,与人争气......朕是帝王,朕活着,与天争气,天不让朕,朕自取之。”
这一句话,将沈冷和孟长安满腔热血点燃。
“战而已。”
皇帝笑了笑:“有什么。”
沈冷和孟长安同时说了一个字:“战!”
皇帝道:“现在你们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战至今日朕都没有让大胡子打造的弩阵车出战了吧,那是要留在最关键时候才能用的大杀器,野鹿原一战,弩阵车就是撕碎黑武人防线的大杀器。”
皇帝的手在城垛上拍了一下:“黑武人知道团结,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团结,和宁人比团结,普天之下,谁也不行。”
谁也不行!
半个时辰之后,城下。
沈冷拉了孟长安一下,孟长安回头看着沈冷,微微皱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行。”
沈冷瞪了他一眼:“能不能别那么傻?”
“傻?”
孟长安停下来转身看着沈冷的眼睛认真的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让我带着所有骑兵,一旦别古城可能守不住的时候护送陛下离开这对不对?你会带着剩下的人马为我们挡住追兵,我知道,你这样的家伙哪怕战死在我身后也不会喊一声回来,你在乎陛下,你知道陛下若是有事大宁就会不安稳,大宁不安稳百姓们就没办法继续过好日子。”
“可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想让我走,你想为我挡住。”
孟长安盯着沈冷的眼睛:“可你想过没有,那年,我爹把沈先生和茶儿抓了,他手下的水匪把我也抓了,你只看到了我被抓之后,没有看到我被抓之前,为什么他们会抓住我?”
沈冷一怔。
孟长安淡淡道:“因为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了那艘船上沈先生的商旗,傻小子,你和我提起过的,你说那个姓沈的待你极好,我当时还骂了你,说待你再好的也是外人,不是家里人,可我记住了,想着能待你好的人应该不会差,路过的时候看到那条商船烧起来,我就过去了,不是我有自信能杀光水匪,那时候我才多大,最冷静的选择是逃......我没逃,是因为我知道沈先生是你在乎的人,如果他们死了你这个傻小子会伤心,你已经那么苦了,再伤心不好。”
沈冷怔怔的看着孟长安,不知道说些什么。
孟长安拍了拍沈冷的肩膀:“那是你在乎的人,不是我在乎的人,我想去救他们,只是因为你而不是因为他们......陛下是你在乎的人,我也会拼死保护陛下,但前提是你不能有事,我这样的人才不怕什么大逆不道,我也不怕什么天打雷劈,当然更不怕万人唾弃,在陛下和你之间做选择,我选你。”
孟长安说完这句话转身往前走:“陛下有事,与大宁有关,你有事,与我有关。”
沈冷站在那看着那个家伙往前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擂鼓一样擂着他,有些疼......对于孟长安来说这个世界上,唯兄弟二字不可辜负。
对大宁,孟长安忠诚,对妻子孩子,孟长安在乎,可一旦涉及到沈冷,他会变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可以抛弃这大宁,他可以抛弃这妻儿,他是个混蛋。
但他是个好兄弟。
“别想那么多了。”
声音在远处传来,孟长安似乎对沈冷的反应有些不满意。
“先想到怎么打这一战,而不是想着怎么逃,在做出选择之前,别忘了你我身上的将军甲,别忘了你我都是军人......大将军庄雍在独守封砚台的时候应该比我们难过,比我们煎熬,他撑住了,我们为什么撑不住?”
孟长安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沈冷一眼:“我是个不想输的人。”
沈冷深吸一口气,笑起来。
“谁不是?”
第八百七十六章 朕有一事相求
沈冷和孟长安并肩往大营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如何对敌。
“心奉月的军队人数众多,但也只是人数众多。”
沈冷道:“黑武最精锐的军队是南院大营,都在桑布吕手里,桑布吕带了三十万精锐来,留在野鹿原那边用以抵抗大将军武新宇的军队应该也不会再超过三十万,在黑武人的北院大营被灭之后,如今别古城外的黑武军队再加上野鹿原那边的,已经是当下黑武人所能凑出来的极限,况且......”
沈冷看了孟长安一眼:“况且心奉月手里的五十万人还算不上真正的军队,心奉月号称一声令下可调遣亿万信徒,他让这亿万信徒给他捐钱我信,他让这亿万信徒跟他来拼命我不信,如果能带来一百万人心奉月不会带来五十万,既然带来的是五十万......”
孟长安点了点头:“既然带来的是五十万,那就说明他只能调遣五十万人,而且还是五十万新兵。”
沈冷嗯了一声:“所以这一战好打的不是人少那边的桑布吕,而是人多那边的心奉月。”
“我守南边。”
孟长安迈步向前:“你去北边。”
沈冷撇嘴:“凭什么?”
“石头剪刀布?”
孟长安脚步一停,回头看着沈冷:“一局定胜负。”
沈冷呵呵:“怕你?”
两个人看着对方,孟长安数了一二三后两个人同时出手,沈冷出了剪刀而孟长安是石头。
沈冷皱眉:“这是巧合,公平起见应该三局两胜。”
孟长安摇头:“能不能要脸?”
沈冷:“要是不能呢?”
孟长安:“多少次你也会输,从小到大石头剪刀布你什么时候赢过?你会出什么,我看得出来。”
沈冷叹道:“要不然谁输谁去南边?”
孟长安一摆手:“我说过,我不想输,不管做什么我都不想输。”
沈冷撇嘴。
孟长安朝着城南方向大步走出去,头也不回,声音从远处飘来,语气之中是无与伦比的自信。
“你没我熟悉黑武南院大营的人,就算你比我熟悉,你也不会比我打的更好。”
沈冷朝着孟长安竖起来一根中指,似乎是能看到他的动作,孟长安朝后比划了一个圈,沈冷啐了一口,骂了一声不要脸。
城北,沈冷坐在城墙上看着北边,似乎是感觉要发生大战天空提前开始流泪,雨水稀稀拉拉不大却持久,从沈冷上城开始下,一个时辰之后依然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对于宁人来说一场雨是好事,一场雨会拖慢黑武大军来的速度,哪怕只是拖慢半天对于宁军来说也是好消息。
城门外修建了瓮城,瓮城上的宁军士兵正在调整检修重弩,士兵们都知道将有恶战到来,每个人都很紧张,紧张不是害怕,紧张是因为陛下在这。
城外挖了不少壕沟,黑武人的军队要想冲锋就变得艰难起来,沈冷坐在城墙上不是在发呆,而是在居高临下的指挥士兵们挖壕沟的位置,壕沟挖的宽度大概在七尺左右,迈是迈不过去的,跳也勉强,如果时间再充裕还会挖的更宽一些,而壕沟并不是一整条而是打了隔断,两条壕沟之间都会有大概一丈宽的地方可让人通过。
城墙上的守军也在根据壕沟而调整重弩,箭楼上的弓箭手正在用标箭来测定射程范围。
看起来很宁静,真的很宁静。
可谁都知道,这宁静持续不了多久。
“将军。”
陈冉快步跑上来:“陛下让你过去。”
沈冷嗯了一声,交代陈冉继续盯着后下了城墙去见皇帝,到了城正中的位置,发现陛下正在让人搭建高塔,这座高塔已经完工了大概三分之一,再有三天左右就能完成,木塔高足有十三四丈,站在这座木塔上,可以往别古城城四周看,四面敌军的调遣都能看到。
皇帝站在高塔下边抬头往上看着士兵们捆绑木桩,代放舟擎着一把油纸伞站在皇帝身边,沈冷走过来,雨水打在黑甲上发出啪啪啪啪的声音。
天空是墨色的,铁甲是墨色的,看起来就像是一幅水墨画。
皇帝指了指面前的高塔:“朕就站在这上边,以鼓声来告知你们敌军动向,朕居中调度。”
沈冷垂首:“臣倒是宁愿陛下回三眼虎山关。”
“那就是从头再来了。”
皇帝笑了笑:“人生没有那么多从头再来......况且从头再来是赌输了之后的事,还没输呢,你是不是觉得朕是个赌徒?”
沈冷摇头:“人从一出生就是赌徒,每一个人都是,每一个活着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赌命的赢家,小时候的哭与笑赌的是大人待自己的态度,之后是用青春赌,然后是用健康赌,最后是用生死赌,人时时刻刻事事处处都在赌,生活琐碎人生大事,都是赌......陈冉昨天和臣说他也赌了一把,他肚子疼,赌那是一个屁,他赢了。”
皇帝一怔。
沈冷继续说道:“因为赢了所以放肆,结果第二个不是屁。”
他说的面无表情,皇帝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沈冷笑道:“陛下也还年轻。”
皇帝看着他:“朕的孩子都,都如你这么大了,哪里还年轻。”
沈冷道:“男人在陛下这个年纪才算得上风华正茂。”
皇帝:“你拍马屁的功夫也是自学成才?”
沈冷回答:“主要是天赋好。”
皇帝心说放屁,朕难道会拍马屁了?
皇帝笑着说道:“还能说笑话证明你心里没那么惶恐,敌人的数量没有让你胆怯,朕很欣慰。”
沈冷道:“主要是陛下在这,臣不好意思跑。”
皇帝噗嗤一声又被沈冷逗笑了:“你这张嘴巴,贱嗖嗖的,甜贱甜贱的。”
沈冷嘿嘿笑。
皇帝指了指前边:“随朕走走。”
沈冷垂首道:“遵旨。”
皇帝把代放舟手里的油纸伞拿过来自己撑着,他在前边走沈冷在后边跟着,落后半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始终如此。
皇帝一边走一边说道:“这天忽然下雨,朕也忽然想起来,你小时候在鱼鳞镇长大,那边的天气是不是很无常?”
“是啊。”
沈冷回答道:“早上的时候艳阳高照,不知道从哪儿飘过来一片云就能下雨,中午还阴云密布,下午一阵风没准就把云吹散了,有一次臣在河边浅水里捡了不少河蚌烤着吃,没有作料滋味不好可好歹也是肉,那真是没有一点滋味的吃法,吃多了就会想吐,可臣还不能不吃,不吃就会没力气......那次臣烤的稍微多了些,没吃完,就用荷叶把剩下的包好埋在河边沙土里,臣怕找不到,于是在不远处撒了一泡尿,尿了个坑出来做记号,结果才走就下雨了,再来的时候硬是没有找到那尿坑......可是没少刨,终究没找到,后悔了好一阵,早知道再把坑冲深一点就好了。”
皇帝听着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笑容忽然就僵硬在脸上,他脚步停下来,看着沈冷的眼睛,沈冷也还在笑,可是被陛下这么看着他慌了起来,也不敢笑了。
“小时候,你受苦了。”
皇帝伸手想去触碰沈冷的脸,沈冷下意识的往后躲了一下,皇帝一怔,最终只是拍了拍沈冷的肩膀。
“有件事朕没有对你说过,也有几年了。”
皇帝再次迈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朕知道你是个孤儿,知道你小时候受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你为国立功,你也知道,你受赏已经不少,官职上爵位上朕都没办法再给你升迁太快,所以朕就让韩唤枝派人到江南道鱼鳞镇打听你小时候的事。”
沈冷脚步下意识的一停。
皇帝道:“朕想着,那地方应该多是恶人,既然多是恶人,恶人自然要有恶报,朕下令廷尉府彻查,凡是在你小时候欺辱过你的人,一概下狱。”
沈冷连忙道:“没有没有,乡亲们待我都不错。”
“没有都不错,终究有一些坏的,欺辱你的人朕都办了。”
皇帝看了沈冷一眼,继续往前走:“廷尉府的人上报朕才知道不是朕想的那样,所以才没把鱼鳞镇的人全都办了......”
似乎是怕沈冷听出来什么不对劲,皇帝又解释了一句:“朕是大宁的皇帝,朕不允许欺压幼小的不法之事不法之人存在。”
这话沈冷听了倒是还好,只是替鱼鳞镇的乡亲们担心了一下,若是让孟长安听到的话一定会震撼......孟长安小时候被老道人带走送去长安雁塔书院,半路上那个老道人神神叨叨的说了好些话,孟长安记住了一些,比如......老道人说什么龙游浅水受困于此,鱼鳞镇的人是要有大灾的,那是天罚。
陛下之怒,便是天罚。
好在,沈冷终究是被大部分人善待。
老道人还说,面相有变化,命数有无常,生死成败不由天,由人。
何谓由人?
争与不争。
皇帝走到城中一座木楼前停下来脚步,看了看那木楼:“你看这木楼还是中原建筑的风格。”
沈冷嗯了一声:“虽然已经沦为黑武之地近千年,可还是有很多东西改变不了。”
“你错了。”
皇帝道:“改变不了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时间可以让所有人所有事都改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时间本身......人一生短短几十年尚且一变再变,近千年,早已物是人非,表里不一,沈冷......朕希望,你不会变,依然像是那个跳进南平江里想救沈小松的少年郎。”
沈冷心里一震,陛下的话里似乎有什么含义。
“朕有句话要说......如果,战事不利朕要你活着,你先不要急着说话,朕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朕拥有天下,臣民亿万,可这件事只能交给你。”
沈冷垂首:“陛下先说。”
皇帝沉默片刻,转身看着沈冷一字一句的说道:“若朕不可救,不要死命相救,朕需要你活着回长安辅佐二皇子长烨,你明白了吗?”
沈冷心里有些疼,不愿回答。
良久,沈冷摇头:“做不到。”
第八百七十七章 追查
沈冷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摇头。
“做不到。”
皇帝看着沈冷那张流露出痛苦的脸,本想态度强硬的说几句什么,可是忽然间醒悟过来,自己刚刚说让沈冷不要轻易改变自己要秉持初心,可现在难道不是在逼着沈冷改变?
如果沈冷真的能做出来弃他不顾这样的选择,那还是沈冷吗?
“回去吧。”
皇帝摇了摇头:“去备战。”
“是。”
沈冷垂首,然后转身离开。
皇帝回头看了沈冷一眼,那是一个修长且健壮的年轻男人的背影,宽厚的肩膀已经可以扛住天空,可是在皇帝看向沈冷的那一刻,似乎看到了沈冷的肩膀在微微发颤,恍惚中,皇帝的眼睛里看到的人变了,那高大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背对着人群走过去,一群说说笑笑的大人从小男孩身边擦肩而过,小男孩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忽然间停住,深呼吸,然后给了自己一个微笑,继续大步向前。
皇帝的眼神再次恍惚了一下,远处,沈冷停下来,身子缓缓挺直,那是他在深呼吸,也许他也给了自己一个微笑,告诉自己别放弃。
皇帝艰难的把视线从沈冷身上收回来,看向面前这座斑驳老旧的木楼,这木楼再老也就百年,百年已物是人非。
木楼正门外两侧的柱子上刻着对联,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字,却看得出来不是宁人的字。
皇帝伸手指了指:“把字划掉。”
一直站在远处的代放舟连忙带着侍卫们过来,用横刀将柱子上的字划掉。
皇帝看了代放舟一眼:“怕吗?”
代放舟摇头,而且还在笑,他不怕,他是真的不怕。
“陛下所在,奴婢所归,奴婢有什么怕的。”
皇帝也笑:“别吹牛,哪有人不怕死的。”
“奴婢怕死,怕的是不能死在陛下身边,陛下让奴婢到御书房伺候的时候奴婢就发过誓,只要奴婢还有一口气就要好好伺候陛下,不然咽气的时候会心里愧疚,奴婢想着,八成是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在御书房做事才能伺候陛下,奴婢啊不是个完人,可奴婢啊最得意。”
皇帝笑:“傻。”
代放舟道:“奴婢可不傻,奴婢聪明着呢。”
“那你说说,你聪明在何处?”
“奴婢聪明就聪明在,只要在陛下身边不离开,借陛下的恩典,就一定能长命百岁。”
皇帝哈哈大笑:“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走吧走吧,随朕到城墙上走走,最迟三天黑武人的大军就到了,城墙上也就不能随意走动,朕给你讲讲这别古城的来历。”
“好嘞。”
代放舟笑起来,如少年明媚。
他这样的人,宫里是家,他这样的人,陛下不在,宫里也不是家。
长安城。
韩唤枝坐在书房里沉思,也许是在发呆,一动不动的看着桌子,可桌子上什么都没有,所有的卷宗都已经处理好放在一边,他视线盯着的地方空空如也。
窗子开着,吹动窗纱,韩唤枝让人把厚厚的窗帘都换了,窗纱轻薄,换成了这样的窗纱是因为人情不轻薄,商九岁说过,你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太久了,像个孤魂野鬼。
韩唤枝一直都想把自己变成孤魂野鬼,那样的都廷尉才会让人怕,只要他在廷尉府他就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表达热情,他要做一个人见人怕的孤魂野鬼才行,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人们怕的不是孤魂野鬼,人们怕的是恶人。
恶人,神鬼都怕。
恶人是什么样子?恶人是分辨不出来的,百姓们连坏人都分辨不出来,更何况是恶人?
坏人和恶人,是两个层次,坏人大多面目狰狞,恶人可能衣冠楚楚。
千办方白鹿从外面走进来,屋子里的明亮他已经适应了好久,本以为韩大人也是因为心情明亮才会让屋子里变得明亮,后来方白鹿才发现,韩大人让屋子变得越来越明亮是因为他的心越来越阴郁。
“大人,查到了不少。”
韩唤枝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乎刚刚回过神。
“说说。”
“大人,最近属下派人分别盯着东宫太子伴读林东亭,东宫侍卫统领王亚严,东宫左卫将军吴东,右卫将军李思成等人,目前来看,出外走动最频繁的是太子伴读,林东亭是内阁大学士林耀贤的独子,林耀贤已经在内阁为次辅十一年,所以属下不止让人盯着林东亭,也还盯着林东亭家里人,次辅大人最近外出也很频繁,只是来往的人却都没有什么交集,接触的人多,属下分派出去的人也多,一开始没有任何发现。”
方白鹿继续说道:“这些人似乎都不互相认识才对,而且生活上也没有什么接触,人还不在一个层面,太多太复杂,甄别起来很难,后来属下让人做了一张图,把盯着的所有人走过的路线都画出来,每一天都画出来,盯着的所有人看看这一天他们有没有什么路线重合的地方。”
“一连五六天,属下发现了一个地方很可疑。”
方白鹿把手里拿着的几张纸放在桌子上一张一张摆开,纸上上都是很密集的线条,因为每一张纸上都不是一个人的走动路线,而是很多人的,所以就显得很乱,不过这种乱反而不难看出来问题,因为他们若是有交集,必然会有一个点。
几张纸,都有一个点重合。
“远望乡酒楼。”
方白鹿道:“他们或是经过,或是进去,都到过这里,如果不把线条重合起来很难发现。”
韩唤枝起身:“去看看这个远望乡酒楼,换了衣服去。”
方白鹿垂首:“是!”
与此同时,远望乡酒楼。
苏启凡坐在椅子上品茶,看起来气定神闲,倒是坐在他对面的曹安青似乎有些不安。
“曹公公今天的样子,似乎不太安稳。”
苏启凡放下茶杯看了曹安青一眼:“你是在怕什么?”
“最近感觉有人盯着我。”
曹安青道:“大事不可再拖,必须尽快决定。”
苏启凡摇头:“既然大事是大事,怎么可能草率而行?你的人去了平越道还没有送回来消息,康为不回来,贸然杀了赖成,太子没办法掌控局面。”
此时此刻,他倒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太子的人,他和曹安青考虑的不一样,自然想法不一样,曹安青想的只是尽快让太子篡位,如此一来,皇帝从北疆归来难道还能留太子一条命?他只是要让太子死,背着骂名死。
苏启凡想的则不同,他需要成为太子的亲信,他可不简简单单的只是想让太子篡位,他想的是太子必须篡位还必须弄死李承唐,以太子的能力估计着费劲,还是得靠他啊,李承唐只要死在北疆,太子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帝那就不是篡位了。
他,也就能名正言顺的重新回到大宁的朝廷里,他以太子亲信的身份重归朝堂,难道还不能进内阁?
太子成了皇帝,他成了内阁大学士。
在他主动接触曹安青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些了,太子登基必然会重用他,只要他进了内阁......他的人生就多了一种选择,要么成为黑武帝国在大宁安插的最深也最高的一颗棋子,要么,一刀将黑武那边的联络全部斩断,踏踏实实做一个大宁的权臣。
就算回黑武,会成为内阁大学士那个层面的高官吗?
不,永远不会,黑武人骨子里看不起渤海人,在黑武人看来渤海人就是一群奴隶,一群下等人,甚至连人都算不上,他们这些渤海密谍为了黑武在拼命,可是能得到些什么?回去之后不过一小笔银子的赏赐,还得让他们感恩戴德,回到黑武生活,他们这些为黑武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人在那些普通黑武百姓面前也一样的低人一等。
渤海人在黑武就是下等人,怎么都改不了。
黑武人把渤海人称之为东蛮子,把黑山汗国的人成为西蛮子,然而实际上,黑山汗国的那些人还能在黑武王庭受到重用,渤海人却没有一个能被重用的。
在大宁做个权臣多好。
这里,可是大宁!
所以苏启凡是真的很想帮太子做事,认认真真的做事。
“还等?”
曹安青猛的站起来:“如果再等下去韩唤枝必然会查到些什么,你不要小看这个人,他的鼻子比狗都灵敏,一旦让他咬住谁能逃脱?”
“曹公公怎么心浮气躁的?”
苏启凡又品了一口茶:“杀赖成看似艰难,可杀人这种事从来都不难,难在杀人之后如何善后,赖成死了,内阁怎么办?殿下即位,要的不是一个乱糟糟的朝廷一个乱糟糟的天下,我们可以欺骗次辅林耀贤说赖成死后让他成为首辅,可骗归骗,你我都知道康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等到林耀贤把能帮我们做的事都做完,这个人也是要死的。”
他看着曹安青认真的说道:“康为不到长安,赖成就不能死。”
曹安青知道这个人不可控,自己还是得用自己的手段。
他叹了口气:“你说了算。”
说完之后下楼走了。
苏启凡等曹安青走了之后招了招手:“派人盯着曹安青,这个人不对劲,他不像是真的要为太子谋天下......我有事先出去一下很快回来,林东亭和吴东一会儿会到,他们正在拉拢禁军留守的将军,可能会到这里来谈。”
苏启凡起身活动了一下:“后门守好,一旦有什么事把人从后门送走。”
他说的后门,不是真的后门。
就在这时候一辆马车在远望乡酒楼门口停下来,一身便装的方白鹿下了车,往四周看了看,韩唤枝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看远望乡酒楼的招牌。
“俗气。”
他给了评语。
三楼,苏启凡习惯性的在下楼之前走到窗口往下看了看,脸色一变。
第八百七十八章 韩唤枝的眼睛
远望乡酒楼是曹安青接手的,可是因为要利用苏启凡,所以把这酒楼送给了苏启凡做据点,酒楼的掌柜是个看起来已经五十几岁的老汉,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酒楼掌柜,而像是一位常年在田间劳作的老农,皮肤很黑,脸上都是褶皱,那张脸就写满了饱经风霜。
按理说在长安城开了二三十年的店应该风吹不到雨淋不到,人怎么会如此苍老。
韩唤枝迈步进门的时候掌柜的已经一脸客气的迎上来,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嘴的黄牙,只是笑容却不让人厌恶,反而有些淳朴感觉。
掌柜的像是先打量了一下韩唤枝和方白鹿身上的锦衣,有锦衣就证明有功名在身,所以他立刻笑的更和善起来,透着一股子小商人的市侩狡猾。
“两位贵客来的早。”
掌柜的陪着笑脸说道:“还不到饭点,所以店里准备的也不太足,不知道两位想吃些什么?”
“有什么能做的拿手的,随意上三五盘菜就可以,酒却要老酒。”
方白鹿吩咐了一声,选了一张靠窗的位子坐下。
掌柜的脸面说道:“楼上有包房,安静,两位贵客要不要上去?”
“不必。”
方白鹿看了掌柜的一眼:“我们一会儿还要急着赶路出城,劳烦掌柜的吩咐后厨手脚麻利些。”
“好嘞。”
掌柜的应了一声连忙往后厨去了。
后厨里,苏启凡看向掌柜:“认准了?”
“认准了,就是韩唤枝,还有廷尉府的一个千办叫方白鹿,我曾花重金去过百晓堂的万象草庐,见过画像,记不错的。”
他问苏启凡:“要不要在酒菜里放些东西把这两个人放倒?”
“你小看韩唤枝了。”
苏启凡笑了笑道:“韩唤枝主掌廷尉府已经二十几年,这二十几年来想要杀的他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被他杀的数不过来,他还活的好好的,你那点手段想放倒韩唤枝?说实话,你和他不在一个层次,中间还隔着几百个层次。”
他摆了摆手:“好好伺候着吧,让厨师精细些,做几个拿手好菜,别亏待了咱们韩大人。”
说完之后嘴角带笑的离开后厨。
韩唤枝和方白鹿似乎真的只是来吃饭的,两个人交谈的也都是一些很无足轻重的琐碎小事,吃了喝了,对远望乡酒楼厨师的手艺似乎很满意,取出来一锭足有十两左右的银子放在桌子上,招手示意掌柜的过来,掌柜的看到银子两眼放光,笑呵呵的过来问:“两位贵客可是吃好了?若是对小店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还请赐教。”
“酒菜味道都不错,酒里也没有掺水。”
方白鹿笑了笑,把那银子往前推了推:“赏你的。”
掌柜的脸面点头哈腰的致谢,两只手捧着银子又连忙俯身拜了拜:“多谢多谢,还请两位贵客以后多来光顾本店生意,以后两位再来,必会好好招待。”
“也谢谢你,难得吃一顿舒服的饭菜。”
方白鹿抬起手指了指掌柜的脸:“掌柜的多大年纪了?怎么脸上皱纹这么多?”
“唉......”
掌柜的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们这样的市井小民生活辛苦,脸上皱纹多也是正常,店里生意一般,买菜进货都是我一个人操持,舍不得多雇几个伙计,所以更劳累些。”
“是吗?”
方白鹿道:“我听人说,人脸上的皱纹多不多,和累不累没多大关系。”
掌柜的笑道:“贵客说笑了,和累不累没什么关系,那就是和年纪有关系了。”
“也不是。”
方白鹿笑道:“我听说,一个人脸上皱纹越多,就说明心事越多,一个人年纪不到就满脸皱纹一脸沧桑那就是心事重重了,看掌柜的这日子也还过得去,应该不会有那么多心事吧?”
“没有没有。”
掌柜的脸面摇头:“我虽然操劳,可日子过的不错,哪里会有那么多心事。”
“心事分很多种。”
方白鹿起身走到门口,出了门又抬头看了远望乡的招牌,看了几眼之后又回来,回来的时候却把房门关上了。
“掌柜的这酒楼叫远望乡,是思乡心切吗?”
方白鹿回头看向掌柜的。
没有看掌柜的那张脸,而是看的双臂,在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掌柜的双肩微微夏蝉,左脚脚尖稍稍踮起。
“我听你口音,可是辽北道人?”
方白鹿又问。
掌柜的心里紧张,笑着回答:“正是辽北道的,贵客真是好耳力。”
“我耳力可不只是听出来你口音。”
方白鹿走回到刚才的座位坐下来:“我还听到,你的袖口里有一把匕首在叫,像是要忍不住咆哮,那是杀人之前发出的声音。”
掌柜的猛的后撤,身子往后一翻,袖口里洒出来几点银芒。
方白鹿伸手把桌子上筷子拿起来,筷子在身前来回拨动,随着几声响,疾飞而来的银芒全都被拨开。
掌柜的冲向后门,拉开门的那一瞬间就倒飞回来,胸口多了一个脚印,脚印很大,很清晰,他是被人一脚踹飞回来的,重重落地。
这一脚确实重的离谱,应该是踹断了肋骨,掌柜的想爬起来,胸口里很疼,挣扎着起身才注意到后门外边站着一个面带笑意的廷尉府千办,穿着官服,锦衣很漂亮,横刀也很漂亮。
“后门没人出去。”
聂野从外面迈步进来:“可是刚刚看到了三楼有人,也就是说这酒楼里有猫腻。”
他一摆手:“查的仔细些。”
后门外边,大队的廷尉蜂拥而入。
聂野走到掌柜的面前,掌柜的看起来很痛苦,就在聂野靠近的一瞬间掌柜的忽然起身,袖口里翻出来一把匕首直刺聂野小腹,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横刀出鞘,当的一声将匕首斩飞。
方白鹿耸了耸肩膀:“你看,我就说我听到了。”
掌柜的这暴起一击速度奇快而且下手极狠厉,足可见其武艺不俗,可是刚刚这偷袭却败的毫无颜面,聂野出鞘的长刀若一条游龙,匕首不过飞鱼,飞鱼遇游龙,焉有不败之理。
掌柜的还要起身,聂野长刀三点,半空之中留下三道刀痕光影。
掌柜的双肩各中一刀,右手手腕中了一刀。
韩唤枝起身往楼上走,在二楼转了一圈后又上了三楼,有一间屋子房门开着,他进门之后往四周看了看,桌子上放着茶壶茶杯,杯子里的茶依然在冒着热气,他走过去端起茶杯送到鼻子边上闻了闻,皱眉。
放下茶杯看了看另外一个座位,那座位旁边也放着茶杯,可是半满,用手指在杯子边缘抹了一圈,抬起手看了看手指一点水都没有,所以这杯茶应该是根本没有动过。
他后撤几步,低头看了看那两个座位,客位木板上的脚印很浅,木板刚刚擦过不久所以很干净,脚印很浅,说明鞋底不是很脏,人不是走路过来的,而主位的脚印则有些重,所以坐在主位的人反而不是住在这,而且是走路过来的。
“派人去四周的店铺问问有没有人看到不久之前马车经过,往什么方向去了。”
聂野垂首:“是,今早的时候盯着东宫那边的人回话说没见到有人出来。”
“这里都有个暗道,东宫自然也能有。”
韩唤枝问:“暗道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后厨外边发现了一个暗门,打开之后发现是一条暗道,不过被人毁了,应该是之前就有装置,触动装置暗道就会被堵住,烟尘还没有散掉,人走了不久。”
韩唤枝点了点头:“渤海人。”
他又看了看那杯茶:“渤海人才会拿这种东西当宝贝,宁人是不会喝一口的,那边苦寒不善种植茶树,用的是一种别的树叶替代,而且不是炒茶的方法做的,是晒,晒干了之后有一种很苦的味道,据说还有通便的效果,没事通什么便......”
他走到后窗往外看了看,后边巷子里,有个人影一闪即逝。
“很自信。”
韩唤枝嘴角一勾:“走了却不走远,留下来看看情况,我喜欢这样的对手。”
巷子里藏身的苏启凡脸色变了变,长长吐出一口气,想着韩唤枝果然是一头老狐狸,不......老狐狸足够狡猾可没有韩唤枝那么锋利的獠牙,那是狼,是虎豹。
他大步离开,不敢再停留。
而在韩唤枝说完那句话的时候聂野已经从三楼后窗掠了出去,轻飘飘落地快速进入远处那条小巷子,不久之后回来,朝着韩唤枝摇了摇头。
“看来得再去一趟百晓堂了。”
韩唤枝一边走一边说道:“李百晓似乎忘了本分。”
三楼那个人在窗口露了一下,看到韩唤枝和方白鹿后立刻就闪身离开,所以这个人一定认识他们俩,而且还是渤海人......这事情就变得有意思起来。
“黑武人派到大宁来的密谍十之七八都是渤海人,十之七八都在辽北道那边生活过,所以口音多是辽北道那边,远望乡酒楼已经开了二十几年,这地方会是一处据点,他走的仓促,一定会留下什么,把那个掌柜的带回廷尉府,方白鹿,你去审,聂野你留下继续查。”
韩唤枝迈步下楼,招了招手,他那辆马车从远处过来,韩唤枝上车坐下来后就眯着眼睛休息,这已是他习惯。
“去百晓堂。”
韩唤枝吩咐了一声。
他闭目养神,可心情不平静,太子怎么会和渤海人的密谍搞到一起?
第八百七十九章 送韩大人上路
百晓堂。
韩唤枝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时候,百晓堂的人就乱了,刑部的封条前阵子才解封,这还没有安稳下来廷尉府都廷尉的马车又在门口停下来,天知道会出多大的事。
马车停稳之后,韩唤枝迈步下来,百晓堂的伙计们连忙小跑着迎接出来,点头哈腰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狼狈,这狼狈让韩唤枝释然,似乎他觉得这样的反应才真实。
“李百晓呢?”
韩唤枝问。
“东家今天出门不在,大人来怎么也没提前派人知会一声,若是知道大人来的话,东家说什么也不会出门的。”
“唔。”
韩唤枝点了点头:“人在不在都没关系,我进去看看。”
伙计们脸色有些异样,似乎都有些害怕,韩唤枝这样的人站在他们面前,好像不怕才不对,如果连廷尉府的都廷尉都让人不怕了,廷尉府也就算是失职。
韩唤枝迈步走上台阶:“带路,我去万象草庐。”
伙计们连忙应了一声,有人吩咐道:“韩大人来了,关门谢客,好好招待韩大人。”
说话的是百晓堂的掌柜,李百晓的一个朋友,名叫苑啸鱼。
苑啸鱼和李百晓是好朋友这事半个江湖的人都知道,当初李百晓落魄的时候是苑啸鱼不断接济才撑下来,就连最初李百晓开办百晓书屋的银子都是苑啸鱼资助,后来李百晓发迹,可是苑啸鱼的生意却败了,去年,苑啸鱼找到李百晓告诉他自己生意失败,卖光家产才把欠债还清,却已经身无分文。
李百晓当时没说什么扭头走了,苑啸鱼觉得人情冷暖不过与此。
可是一个多时辰后李百晓又回来,拿着一份已经在官府备案登记过的文书,他将百晓堂一半的资产送给苑啸鱼,同时让苑啸鱼成为百晓堂的掌柜,还是那句话,人情冷暖不过如此,一样的话,不一样的含义。
苑啸鱼为人精明,原本生意做的很大,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生意全面崩盘,不过他在生意场上沉浮多年,做生意没问题,成为百晓堂掌柜之后,把百晓堂的生意经营的倒是也算风生水起,若不是前阵子刑部把百晓堂封了,在长安新开的一家百晓书屋也已经正式开门营业。
韩唤枝看了苑啸鱼一眼:“苑掌柜客气了。”
苑啸鱼连忙俯身回答:“韩大人认识我?”
“你这里的万象草庐有我的画像吧。”
韩唤枝没回答,而是反问。
“是。”
苑啸鱼低着头说道:“有的,若是大人觉得不妥的,我让人撤了。”
“挂着吧。”
韩唤枝迈步往前走:“廷尉府也有你的画像。”
苑啸鱼脸色似乎变了变,显然没有料到韩唤枝居然告诉他的是这样一个消息。
“李百晓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初廷尉府之所以准许他办万象草庐,是因为廷尉府地方不够大存不了这么多图?后来廷尉府从刑部搬出去有了新的独立的衙门,地方大的多了,挂画像的地方自然也就有了。”
韩唤枝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事你应该知道吧。”
苑啸鱼俯身:“这个,东家没和我提起过。”
韩唤枝笑了笑:“我听闻,苑掌柜之前生意也做的很大,怎么突然间落魄了?”
“不该去涉足自己不熟悉的领域。”
苑啸鱼弓着身子在后边跟着韩唤枝,一边走一边回答:“听人说海运生意赚大钱,赌上全部走了一趟海运,半路上遇到了海盗,倾家荡产。”
韩唤枝点了点头:“走的是哪条水路?若是以后还想再做海运生意我可以帮你找个人关照,我和巡海水师提督沈冷的关系还好,跟他说说,你的生意自然也就好做一些。”
“可不敢再做了。”
苑啸鱼摇头:“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海运生意再赚钱我也不打算再去碰,踏踏实实的帮东家把百晓堂的生意经营好,我也就没有那么多愧疚。”
“你们关系真的很好。”
韩唤枝道:“我听闻过你们之间的事,另外就是,百晓堂把一半的资产给了你,需要向我廷尉府报备,是我亲手批的。”
苑啸鱼连忙垂首道:“多谢大人抬爱。”
“我只是觉得李百晓会做人,是个可交的朋友,对你来说应该是兄弟才对,我和你年纪差不多,人生感悟应该也差不多,到了你我这个年纪还有一个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不容易,是大幸,每个人身边的朋友都是一茬一茬的换,不同年纪朋友不同,能从少年时一直到中年还不离不弃的,那种情分啊......”
韩唤枝脚步停了一下,看向苑啸鱼:“不可辜负。”
苑啸鱼连忙说道:“我也深知,不可辜负。”
“嗯,都理解就好。”
韩唤枝说完之后继续往前走,跟在他后边的苑啸鱼眼神不由自主的闪烁了一下,很复杂。
万象草庐在百晓堂后边的大院里,整个大院都被木顶封住,所以这个大院改造成的大厅里有密密麻麻的柱子,也有密密麻麻的灯火,大厅里光线并不暗,因为灯火实在太多的缘故,连柱子的影子都变得很淡。
韩唤枝在门口停了一下,看了看身边的苑啸鱼:“到今天,你来百晓堂似乎整一年了吧?”
“是。”
苑啸鱼回答道:“大人真是无所不知,到今天为止我确实已经来了一年。”
韩唤枝笑了笑:“好巧。”
苑啸鱼问:“大人是什么意思?”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平越道出了叛乱,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沐昭桐死了。”
苑啸鱼道:“大人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个?”
“因为我看到了他。”
韩唤枝伸手指了指,对面正好是沐昭桐的画像,像是死不瞑目的盯着韩唤枝。
韩唤枝笑了笑道:“这个眼神就对了,毕竟是我弄死的。”
苑啸鱼连忙道:“若是不妥,我现在就把画像摘了。”
“何必呢?”
韩唤枝迈步走进大厅,大厅里的灯烛多的实在数不过来,顶子上有灯火吊着,柱子上有灯火挂着,而且每一根四方柱子的四面都有灯火。
韩唤枝低头看了看脚下,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的影子都变得很散也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
“你们是算到了我今天一定会来吧?”
韩唤枝回头看了苑啸鱼一眼,嘴角带笑。
“李百晓死了?”
苑啸鱼后退一步,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他没死,他是我兄弟,我不会害他。”
“你,不会害他?”
韩唤枝叹道:“你这还不算害他的话,那还什么算是害他......你处心积虑到他的百晓堂做事,就是为了等着我来百晓堂的这天,我从远望乡酒楼出来的时候故意让马车走的慢了一些,是为了给你们时间准备,李百晓应该还在这,你若是没有杀了他,应该也已经把他绑了?”
苑啸鱼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韩大人既然算到了,为什么还要来?”
“我不来,你们怎么能自己冒出来?”
韩唤枝道:“你们知道,我一定会查到远望乡酒楼,我也一定会去,只要我到了远望乡酒楼就会发现一些牵扯到百晓堂的线索,这事涉及到的人那么重要,我当然会亲自过来,只要我来了,你们的计划就能完美收官。”
韩唤枝看了看旁边有把椅子,坐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你所说的海运生意,其实做的是贩卖鬼瘾胶的生意,沈冷将军在南疆把这生意摧毁了,你当然会生意失败,沈将军到了求立之后就下了命令,水师大力打击贩卖鬼瘾胶生意,你走投无路,只好回来,然后你发现,沐昭桐的所有生意几乎都完了,你们暗中为沐昭桐经营的一切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苑啸鱼问:“所以你是有备而来?”
“没有。”
韩唤枝淡淡的说道:“我是到了远望乡酒楼才想到这些,所以没什么准备,很仓促。”
苑啸鱼心里松了口气:“韩大人确实自信,只带着一个手下就敢来百晓堂,你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些?知道这里是给你挖的坟还要自己跳进来。”
“我来看看这坟好不好。”
韩唤枝摇头:“自己看过才知道,确实不好,装修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苑啸鱼楞了一下,皱着眉说道:“你说的都没错,我确实是为阁老做事,阁老的生意都被你们断了,我走投无路才找到李百晓,他拿我当兄弟,我只好暂时在他这栖身,可是后来才发现,这里真的很不错,万象草庐四面封闭,就算是有喊杀声也传不出去。”
韩唤枝摇头:“你对得起李百晓吗?”
“对不起。”
苑啸鱼道:“我杀你之后,我会找他谢罪,我死在他面前都行。”
“你害死了他,然后在假惺惺的在他面前谢罪。”
韩唤枝微微摇头:“恶心。”
他往四周看了看:“这地方当坟墓不好,但是杀人确实不错,我一开始总以为阴影里才能藏人,原来在这么光明的地方也能藏人。”
他这句话一说完,万象草庐里出现了很多人,每一根方柱后边都藏了人,因为光线太亮所以让影子变得很淡,光明之下,确实可以藏人。
整个万象草庐里,差不多能有二百人。
“这个规格还差不多。”
韩唤枝居然有点满意。
“想动赖成,必先动我。”
韩唤枝嘴角勾了勾:“赖成真的是欠了我老大一个人情。”
苑啸鱼一摆手,后边出现了很多人将房门关上。
“送韩大人上路。”
苑啸鱼双手抱拳:“韩大人,一路走好。”
第八百八十章 愿意
坐在椅子上的韩唤枝一点也不像是个被二百余名杀手围住的人,更像是一个人包围了那二百多名杀手的样子,噢不,是两个人,门外还有一个车夫,两个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如同完成了包夹。
后院很大,占地差不多能有好几亩,能在长安城置办下来这么大一片产业,百晓堂的生意确实做的很不错,江湖个人志就让百晓堂赚的盆满钵满。
韩唤枝曾经还专门想过这个问题,这钱为什么如此容易赚?
大概也就是百姓们对于江湖的好奇。
其实江湖不远。
寻常百姓,也在江湖。
这么大的院子全都封起来建造成万象草庐,为了不让画像风吹日晒,所以这里建造的严实,通风所用的窗户都关着,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棺材大了,用来葬一个人多浪费。
苑啸鱼问韩唤枝,大人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还要来,莫非已有准备?
韩唤枝笑答来的仓促,没什么准备。
苑啸鱼觉得韩唤枝自大。
很自大。
自大到连剑都没带。
从方柱后边转出来的人慢慢的朝着韩唤枝走过来,这些人手里的兵器可谓五花八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皆有,最多的则是斧子,毕竟在长安城里想要买到兵器有些艰难,而斧子不算管制兵器。
锦绣楼里也有一群人用斧子想要行凶,结果被流云会的连弩打的鬼哭狼嚎。
“稍等。”
韩唤枝摆了摆手,所有人全都下意识的停住脚步,纵然他们人多势众可还是心里有些忐忑有些紧张,因为他们面对的是韩唤枝,一个光靠名字就足以让他们忐忑让他们紧张的人。
苑啸鱼看着韩唤枝:“大人是有什么临终遗言?说了也没用,我们也不好帮你转达。”
韩唤枝摆手示意苑啸鱼别说话,他从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本子,本子里夹着一根炭笔,他把本子打开放在膝盖上,坐直了身子后问:“都先说说,你们是哪儿的人,叫什么名字。”
苑啸鱼怔住:“你是什么意思?”
韩唤枝拿着炭笔看向苑啸鱼:“你第一个吧,姓名,籍贯,年龄......”
苑啸鱼暴怒:“杀了他!”
杀手们一拥而上。
韩唤枝身上没有兵器,他的剑留在马车里了,如果带剑进来的话这些人可能还会有所忌惮,此时他手里只有一个本子一根炭笔,难道还能如阴间的判官一样能把人写死?
轰!
就在那些人冲向韩唤枝的瞬间,塌了。
不只是屋顶塌了,四周的窗户也塌了。
从屋顶上有数不清的身穿黑色锦衣的廷尉落下来,锦衣飘飘,长刀烁烁。
靠近韩唤枝的那个杀手还没有来得及把手里的刀举起来,屋顶上落下来的人把他踩倒在地,刀子横着划过去,倒地的人脖子里喷出来一股血,韩唤枝稍稍挪了挪脚,血差一点就喷在他身上了。
这个时候苑啸鱼才发现韩唤枝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的位置很巧妙,坐在那,头顶是一根横梁,屋顶的木板容易被击破,可是横梁当然不会断。
所以落下来的尘土和碎木,完全没有落到韩唤枝身上。
一个呐喊着的壮汉从远处飞奔而来,手里的长刀朝着韩唤枝头顶劈落,就在这瞬间,从烟尘里有一道亮光炸起,一条银枪从烟尘之中犹如怒龙狂啸,银枪从烟尘里刺出来的那一刻,烟尘卷起一阵旋涡。
人未到,枪先至。
噗的一声,那壮汉的咽喉被银枪刺穿,一身白色长衫的戚散金一枪将壮汉刺死,看了韩唤枝一眼后转身又杀向人群。
这些埋伏于此的人,大部分都是他古道马帮的人,来自东蜀道的江湖力量。
韩唤枝坐在那就没动,看了不远处已经在发抖的苑啸鱼一眼:“你要不要来试试,趁着还没有人找你。”
苑啸鱼立刻转身,朝着正门方向狂奔而去,他这一跑,他身边的那些人也跟着转身就跑,跑到正门那边刚拉开房门,门外一片弩箭射进来,到门口的人一点防备都没有,弩箭密集的根本不像是射进来的,而是从门外一把一把塞进来的。
五六个人被弩箭放翻在地,苑啸鱼这才看清楚,门外大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廷尉,把正门堵的死死的。
他只好又跑回来,心里没来由的想起韩唤枝之前的那句话。
“我没什么准备,我来的有些仓促。”
这话还在耳边。
这特么的叫没什么准备?
“戚散金!”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有人怒吼了一声,一个挥舞着双刀的汉子朝着戚散金冲了过去:“你出卖了我们!”
戚散金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那是他的同门,是恩师戚上允的弟子旨意,戚上允二十四个弟子,这次来了至少十几个,那些家伙不但偷袭杀了他们的师父,还偷袭杀了不愿意跟他们联手作恶的师兄弟。
戚散金是孤身一人逃出来的,从东蜀道到长安,千里迢迢。
“你有脸跟我提出卖这两个字?”
戚散金剑眉一挑,银枪洒出去一片杀意迎向那人。
韩唤枝往戚散金那边看了一眼,微微叹息一声,他起身朝着苑啸鱼走过去,苑啸鱼自知根本不可能是韩唤枝的对手,一步一步后退。
韩唤枝走到苑啸鱼身边,伸手搂住苑啸鱼的肩膀,苑啸鱼已经面无血色。
韩唤枝搂着他的肩膀往外走,把手里的本子递给苑啸鱼:“自己写一下。”
苑啸鱼颤抖着双手把本子和炭笔接过来,动作机械的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籍贯,年龄......写完之后看了韩唤枝一眼,两个人这么近,他侧头看韩唤枝,韩唤枝也在看他。
“多写点,知道多少就写多少,态度端正也不会减少你的判刑,不过可以少受些苦。”
韩唤枝就这么搂着苑啸鱼的肩膀走到门口,苑啸鱼颤抖着手在本子上写字,到了门口之后韩唤枝问了他一句:“李百晓呢?”
苑啸鱼下意识的回头望门房里边看了一眼,韩唤枝松开手,外面有廷尉过来将苑啸鱼抓了过去,韩唤枝转身朝着门房那边走过去,推开门,门里边一道刀光炸起直奔韩唤枝的脖子,韩唤枝左手抬起来,在那刀子刚刚要落下的时候掐住了那刀客的脖子,手抓着脖子横移出去,人就被他撞在墙上,然后再横移回来,人又撞在另外一边墙上。
他松开手的时候,那刀客的左边脑壳右边脑壳都瘪进去一块,嘴里都开始吐血了。
韩唤枝看了一眼被绑住蜷缩成一团倒在墙角的李百晓,李百晓的脑门上被打出来一个大包,还鼓着呢,绳子勒进他嘴里,想出声都出不来。
韩唤枝蹲在李百晓身边看了看,皱眉,他伸手把勒住李百晓嘴巴的绳子解开后问的第一句话是:“是不是有那么一个瞬间想用舌头把绳子舔开?”
李百晓苦笑:“大人怎么还能开玩笑.......廷尉府绑人难道不是这么绑的?”
韩唤枝点头:“差不多,但都是我们绑人,没被人绑过。”
他扶着李百晓站起来,两个人出了门房往后院那边看了一眼,烟尘暴起,喊杀震天。
“都毁了。”
李百晓脸色很难看:“一生心血。”
韩唤枝道:“你在我廷尉府的大牢里可以慢慢回忆,说不定还能画出来几幅。”
李百晓:“大人,为什么还要抓我?”
韩唤枝:“因为是你收留了苑啸鱼,识人不明是蠢,蠢就该付出代价......看你现在这个落魄的样子,我也帮你一把,等你从廷尉府大牢里出来,我个人赞助你一百两银子重建百晓堂重建万象草庐。”
李百晓:“一百两......”
韩唤枝笑了笑:“允许你给我出一本个人志。”
李百晓眼神骤然一喜:“真的?大人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可以给大人你出个人志?”
韩唤枝点了点头:“我言而有信。”
李百晓像个傻子,家业都毁成那样了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一本个人志,一定可以卖的无比的火。”
韩唤枝嗯了一声:“卖的银子分我八成就好,少一个铜钱我就把你铺子全都封了,你自己留一成,毕竟也要工本费。”
李百晓的笑容逐渐凝固。
“还有一成,用于你租我廷尉府的画像底稿看看,当初你送到我廷尉府的那些画像保存的比你这边好,一成银子的租金,没收多。”
李百晓咧开嘴苦笑,转瞬想到能出韩大人的个人志,就又开心起来。
烟尘散去,后边万象草庐里的厮杀已经到了尾声,那些来自东蜀道的绿林客和古道马帮的人虽然悍勇,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打得过廷尉。
整个后院里只剩下一个人还站在那被团团围住,数不清的连弩瞄准了他。
他叫聂破军。
“戚散金!”
聂破军朝着戚散金嘶吼:“你要付出代价!”
戚散金拉着银枪走过去,看了看周围的廷尉:“对不起诸位大人,这是我和他的私仇了,请诸位大人退出去吧,这个人的命得我来拿。”
韩唤枝摆了摆手,所有的廷尉开始撤出后院,那么大的地方,转眼就只剩下戚散金和聂破军两个人。
韩唤枝也出了门,顺手把房门关上,他在台阶上坐下来,看着远处被按在那的苑啸鱼伸手指了指:“李百晓,不想过去扇两个耳光?”
李百晓看向苑啸鱼,沉默很久,摇头:“不想了,怕脏了我的手。”
韩唤枝点了点头:“我帮你,来人,去扇苑啸鱼几个耳光。”
有廷尉大步过去,取出来一块长条铁板,朝着苑啸鱼的脸上狠狠扇了过去。
韩唤枝双手抬起来在嘴边拢住喊了一声:“往上点打,别打烂了嘴,还得留着嘴让他说点什么呢。”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边拉开,一身是血的戚散金拉着银枪从里边出来,脚步踉跄,他的肩膀上有一道刀口,胸口被切开一条口子,胳膊上也有伤。
韩唤枝回头看了他一眼:“撑得住吗?”
戚散金苦笑:“得用点药。”
韩唤枝摆手:“送他去诊治,用我的马车。”
戚散金抱拳:“多谢韩大人。”
在他上车之前,韩唤枝问:“想过车费怎么付吗?”
戚散金愣住,回头:“啊?”
韩唤枝淡淡的说道:“用你在廷尉府的俸禄来付,愿意吗?”
戚散金站直了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愿意!”
第八百八十一章 疑则可杀
迎新楼。
叶流云瞥了一眼韩唤枝:“戚散金这个人是我早就看中的,也是我提前接触的,你凭什么半路抢走?”
韩唤枝笑了笑:“不好意思,他进长安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盯着了,我比你先。”
叶流云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他先去找了我流云会,怎么就是你先盯着的。”
“东蜀道古道马帮出事,当地廷尉府就把消息千里加急的送到长安,我自然会比你先知道,事实上,戚散金进了长安之后我的人就一直护着他,我没动手的原因是想把东马古道的人挖出来,当然不只是他们,还有大量潜伏在长安的黑武密谍,结果你在锦绣楼搞了那么一处,让我的计划都泡汤了。”
韩唤枝问:“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叶流云眯着眼睛看着他:“抢走了我的人,此时还想讹我,你要不要脸?”
韩唤枝道:“我倒是也没有太多要求,戚散金你就别打算要了,我打算让他补一个千办,你要是觉得愧疚,流云会少年堂我能不能挑一些人?虽然这样做的话不足以让你弥补我,但我勉强接受。”
“滚。”
叶流云道:“原来你还能更不要脸。”
韩唤枝笑了笑:“这事先不说了行吗。”
叶流云:“凭什么不说了?”
韩唤枝笑道:“你再说亏的更多。”
叶流云长叹一声:“我好不容易发现一个人可以补进来做刑部总捕,稍稍培养一下就能用,沉淀两年总捕的位子就是戚散金的,可你却横刀夺爱,这事你不给我一些补偿说不过去。”
韩唤枝道:“我中午陪你吃饭。”
叶流云:“我缺你陪我吃饭?”
韩唤枝:“看,这话说的多伤感情。”
叶流云道:“吃饭放在一边,以后廷尉府的消息如果不和刑部分享的话,我就停了流云会给你们廷尉府送消息的渠道,另外,我有办法让你护着的百晓堂关门大吉。”
韩唤枝摇头:“你变了,做官使你变坏。”
叶流云:“记下来,以后等陛下回来了禀告陛下,就说你说大宁官场坏了,还不如暗道。”
韩唤枝:“我们这样多不好,这样吧,以后廷尉府得到的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刑部,少年堂那边我选五十个人进廷尉府,算是代你培养,等我用三五年之后全都还给刑部。”
叶流云:“说的好像你让步了?”
韩唤枝:“前几天云桑朵说,想让你做孩子的干爹。”
叶流云:“名字的事解决了吗?”
“取了,一开始我想好了叫什么,阿朵觉得不好听,后来也一直都没想到好听的也有好寓意的,前几天阿朵忽然想到个名字,叫慕青,阿朵说让孩子得记住草原。”
“韩慕青。”
叶流云嗯了一声:“挺好。”
他楞了一下:“你少来这套,青儿的干爹是一码事,你抢走戚散金是另外一码事。”
韩唤枝:“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说戚散金的事!”
“我听人提起过,天机票号的那个叫颜笑笑的小姑娘经常打听你的事。”
“说戚散金的事!”
“我见过那小姑娘,很漂亮,性格也好。”
“我的事不用你管。”
叶流云猛的起身往外走:“不可理喻。”
韩唤枝看着叶流云出门而去:“常来噢。”
没多会儿叶流云又回来了:“这是我家。”
韩唤枝耸了耸肩膀:“说说案子吧。”
叶流云:“......”
韩唤枝倒了一杯茶给叶流云:“看,年纪这么大了,理智一点。”
叶流云:“说案子。”
韩唤枝嗯了一声:“我问过了,颜笑笑是平越道人,家里人曾经也在南越朝廷里做官,算是书香门第,小姑娘从小爱舞刀弄枪,剑法不俗,差一点误入歧途,不过到了长安之后发生了变化,我还没搞清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感兴趣的,想想那么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为什么会对你这样一个老家伙感兴趣?”
叶流云再次起身。
韩唤枝:“说案子,说案子。”
叶流云狠狠白了他一眼。
韩唤枝道:“抓的人都是东蜀道的江湖客,其中一部分是古道马帮的人一部分是绿林出身的悍匪,如果没有人给他们撑腰,他们怎么敢离开深山跑到长安城里作案,这个给他们撑腰的人......”
叶流云点了点头:“他们想动你,想动我,想动赖成,我们三个人若是出了事长安城就乱了,陛下说......陛下说内阁有否决的权利,而这个权利的执行者只能是赖成,赖成出事,这个否决的权利谁还敢执行?毕竟只有赖成敢去做。”
韩唤枝摇头:“人为什么要做错的选择?”
“因为挡不住诱惑。”
叶流云道:“你打算先怎么查?”
“东马古道的人都已经伏法,可不过是一小部分,从大宁各地进长安的江湖客数量很多,他们的目标不只是我们三个,太子殿下应该是想把陛下刚刚进长安时候的作为照搬过来用,稳定廷尉府,控制内阁,然后创建一个长安城暗道势力来控制江湖。”
韩唤枝继续说道:“所以我估算着,这个步骤应该是先杀我,然后杀你,最后杀赖成......我的人已经去了平越道,不过估计着康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若是康为进长安,他们就会发动最后一击,杀赖成,控制内阁。”
叶流云的脸色凝重下来:“陛下留你我在长安,你我不能毫无作为。”
“可你我不能动太子,太子是国之储君,储君亦是君。”
“是啊,我们不能动太子。”
叶流云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最好的办法,就是动如雷霆,我们不能动太子,但是可以让太子知道,我们什么都知道。”
韩唤枝笑起来:“他们想干什么,我们就砸烂什么。”
叶流云看向韩唤枝:“江湖客和绿林客,我来接着砸,有刑部和流云会,还是砸的得动的。”
“我去查黑武密谍。”
韩唤枝起身:“不用送了。”
叶流云:“呵呵。”
然后看到韩唤枝手里抓着两罐茶叶,他一怔:“你还能要点脸?”
韩唤枝装作恍然大悟,看了看手里的茶叶罐:“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沈冷附体了吗?话说起来沈冷是真的不要脸,唉......以后他回来了你得骂他。”
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茶叶罐也没留下。
叶流云一捂脸:“大意了......我以为沈冷不在长安茶叶就不用藏的。”
韩唤枝在门外说道:“你看,我又给你上了一课。”
叶流云:“......”
廷尉府。
韩唤枝回来之后把手下千办召集起来,因为北疆大战,所以廷尉府的千办从各地调往北疆的也不少,留在长安城的千办本来有三个,方白鹿,方白镜,聂野,可是方白镜去了平越道,如今韩唤枝手下只有方白鹿和聂野两个人,不过已经缝合包扎了伤口的戚散金也在书房里,韩唤枝既然打算把他留用就要提前让他适应廷尉府的办案方式。
“聂野,你带人集中查一下长安城里二十年前左右开的商铺,不管是酒楼,客栈,赌场......全都查,这些人中说话带有辽北道口音的重点查,在其中发现有人爱喝渤海小若叶苦茶的详细查。”
聂野垂首:“属下明白。”
韩唤枝道:“带着戚散金,让他熟悉一下。”
“是。”
韩唤枝又看向方白鹿:“你带人去查这些年来城门守留下的卷宗,不过应该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卷宗二十年前的肯定不在,但也别放弃,去查查,能查出来什么是什么,总不能漏了。”
方白鹿垂首:“属下明白。”
韩唤枝道:“记住一句话,我们是为陛下做事的,普天之下,陛下最大,我们的靠山就是最大,不用怕任何人。”
方白鹿问:“查实则抓?”
“不。”
韩唤枝停顿了一下:“深疑则抓,查实可杀。”
“是!”
几个人肃立,转身离开书房。
韩唤枝起身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沉思什么。
那个在远望乡酒楼逃走的人是谁?
这个人一定和沐昭桐以前有什么来往,苑啸鱼是为沐昭桐做事的,太子之前和沐昭桐又来往密切,当时陛下也知道,太子曾经多次便衣去八部巷偷偷见沐昭桐。
所有的关键,还是沐昭桐的关系网,这个人已经死了一年多,可他依然在影响着这个大宁。
“苏启凡。”
韩唤枝喃喃自语。
与此同时,东宫。
太子的脸色难看的好像刚刚吃了一只死苍蝇似的,他猛的看向曹安青:“谁让你在百晓堂动手的?”
曹安青扑通一声跪下来:“不是奴婢吩咐的,奴婢在那之前刚刚见过苏启凡,奴婢与苏启凡商量过,康为不到长安,万事不可轻动,这事奴婢还劝过苏启凡不要激进,苏启凡说廷尉府的人已经在盯着,迟则生变。”
太子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这个苏启凡!”
他脚步很急的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动:“我说过多少次了,要谋定而动,他会坏了我的大事!”
曹安青道:“他所联络的江湖客,也多数不可用,这个人......”
曹安青抬起头看向太子:“奴婢怀疑他是黑武密谍。”
太子的脸色一变。
“黑武密谍?”
太子的脚步挺住,沉默了很久很久。
“大宁的江山,还轮不到黑武人指手画脚。”
太子看向曹安青:“杀了他。”
曹安青脸色一喜,连忙垂首:“奴婢遵命,奴婢倒也只是怀疑......”
“黑武人......疑则可杀。”
太子一摆手:“去安排吧。”
曹安青没想到,自己顺口胡诌的一句话也管用,他是真的胡诌,他哪里知道苏启凡真的是黑武密谍。
第八百八十二章 随便逛逛,带着剑
八月二十五,晴,北疆瀚海城大宁战兵浩荡而出。
长安,阴。
八月二十五这天对于大宁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日子,现在的每一个人都还感觉不到,也可能看到不可能听到,可是未来的人会把这一天一次一次的拿出来说。
很多人都已经逐渐发现长安城不安宁,因为大学士赖成出入开始带护卫了,陛下在长安的时候,大学士赖成从来都只是一驾马车一个车夫就出门,可是从前阵子开始,赖成出行,身边护卫不下数十人。
按理说,当朝内阁首辅大学士有这个排场无可厚非,可是原来没有现在突然有了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所以很多人都猜着,赖成就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某些人,你在想什么,我知道。
很多事,不再是那么隐晦。
未央宫。
茶爷看着两个孩子坐在小板凳上认真读书的样子笑了笑,然后看向珍妃娘娘:“娘娘一会儿还得多辛苦,我要出门。”
“又是去护着赖成赖大人?”
“赖大人一会儿要去府库,检查送往北疆的物资,这事他不放心必须亲眼去看看。”
“茶儿。”
珍妃娘娘看着茶爷笑了笑:“我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不喜欢去保护谁。”
茶爷一怔:“为什么?”
“因为保护人的时候那种感觉不好。”
珍妃道:“今天你来看着孩子吧,我出去走走。”
茶爷连忙摇头:“娘娘怎么能轻易出宫?”
“我怎么不能轻易出宫?”
珍妃笑道:“你以为我比不得你?”
她起身往外走:“我先去一个地方。”
茶爷不放心也跟着往外走,孩子有宫里的人照顾倒也不用太担心,长期有众多大内侍卫高手在珍妃宫里宫外守护,这是陛下临行之前的旨意,大内侍卫自然不敢懈怠。
珍妃和茶爷出了皇宫,很多人都看到了,于是很多人开始盯着看。
东暖阁。
太子李长泽不敢坐在他父亲经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最起码明面上他连碰都不能碰,那书桌他也不能随便用,哪怕那是他父亲的东西,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是储君,对于大宁皇帝陛下来说储君也是臣。
但是东暖阁和内阁距离最近,所以他每日都到东暖阁里来处理政务。
曹安青快步从外边进来,一不小心又被东暖阁的门槛绊了一下,已经在这陪着太子有一段时间,可他还是不适应这个地方,这地方让他觉得压抑,也让他觉得害怕,太子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这是第几次绊到了?等以后我让人把这门槛给你砍了,现在还不行。”
曹安青连忙垂首:“多谢殿下,刚刚.......刚刚珍妃娘娘出宫去了。”
“出宫?”
原本还漫不经心的太子猛的起身:“去什么地方了?”
“奴婢派人在暗中跟着,还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今天要办的事,她会不会知道了?”
“不可能,珍妃娘娘宫里今天没有人进出,所以她不可能听到什么消息,只是突然出宫确实让人心里不踏实。”
太子听完之后嗯了一声:“你多派几个人跟着,珍妃去了什么地方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奴婢遵命。”
曹安青应了一声,连忙出去安排人。
半个时辰之后,曹安青快步从外面跑进来,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殿下,珍妃娘娘去了杨家。”
“杨家?”
太子的脸色骤然变得发白:“母后的娘家?”
“对。”
“杨家已经被父皇近乎灭门,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如今杨家就是一座空宅,她去杨家做什么了?”
“摘......摘白麟剑。”
曹安青的嗓音都在颤:“珍妃娘娘把白麟剑从杨家正堂门匾上摘下来了。”
“她到底要干什么!”
太子李长泽在东暖阁里急的来回走动,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一摆手:“先去把门关上。”
曹安青连忙跑过去把东暖阁的房门关闭,又小跑着回来:“殿下,这事有些诡异,珍妃娘娘好端端的怎么出宫了,还把插在杨家正堂门匾上的白麟剑摘了......她在后宫二十几年没有动过那把白麟剑,动了之后,那么大的一个后族就倒了霉,以至于现在家破人亡,现在她又动白麟剑......”
曹安青紧张的看了太子一眼:“莫非她真的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今日要动手的地方,是不是停下来。”
太子在屋子里走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脚底好像都要磨出来火似的,转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来,看着曹安青语气有些紧张的问:“她若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她敢不敢直接提白麟剑来找我?”
曹安青听到这句话都愣了。
珍妃若是知道太子想做什么,敢不敢提着白麟剑来找太子?
敢。
曹安青心说珍妃娘娘那样的人,皇后在的时候她为了陛下还算给皇后面子,吃亏也就吃亏,她是不愿意看着皇后因为她和陛下闹的太僵,可是后族那次确实做的有些过分,珍妃提剑出宫,一剑刺穿杨家门匾,自此之后杨家的气运仿佛被那一剑彻底钉死了,再也没能翻身。
没了皇后,珍妃娘娘还有什么顾忌的?
真要是知道了太子想谋逆的事,那位曾经在西蜀道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马帮小当家什么人不敢刺上一剑?
她不在乎皇后,也不在乎太子,她只在乎陛下,辱她骂她她可忍,若是有人想动她的男人,她的剑就会铮鸣出鞘,一剑光寒破九霄。
太子转身看向曹安青:“本来该在今日下午安排的事都先放放,派人盯着珍妃就是了,如果她直接回宫......如果她直接回宫必须提前来告诉我。”
“算了。”
太子看了看面前桌子上堆着的奏折:“我先回东宫,你让人把东西收拾好送到东宫去,如果内阁的人问起来就说我不舒服。”
曹安青连忙点头:“是是是,奴婢都安排好。”
曹安青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太子也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因为珍妃出宫而把他们吓得不敢留在未央宫,太子急匆匆的回了东宫,似乎多一息都不愿意留在东暖阁。
珍妃的剑,真的会杀人。
又半个时辰之后,已经回到东宫的太子都坐不住,一直都盯着门外,看到曹安青从外边快步跑进来连忙迎了几步:“到底出什么事了?”
“大学士赖成去了府库,珍妃娘娘也去了,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是在赖成身边站了好一会儿,白麟剑就在她手里,没有剑鞘。”
曹安青看向太子:“珍妃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退回来几步,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她是想告诉我,动赖成,她就杀人。”
那是珍妃的态度。
别人谁有这个态度分量都不够,不管是韩唤枝还是叶流云,可她够,红酥手的大当家云红袖找过茶爷,两个人决定联手,男人不在家,她们撑着,可实际上,她们两个做多少事,都不及珍妃娘娘带剑走一圈。
曹安青脸色也难看,千算万算,怎么就忘记算上珍妃那个疯婆娘了?
曹安青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之前安排好的事,还去执行吗?”
太子的脸色变幻不停,忽然间一拍桌子:“难道我还能让一个女人吓得什么事都不敢做了?去......吩咐下去,就按照之前安排好的做,既然珍妃是在赖成那边,那就,那就暂时不动赖成,反正我们一开始也没打算立刻动他,得等康为来了再说......况且,我们今天要动的人珍妃应该也不喜欢。”
曹安青嗯了一声:“珍妃应该不会胡乱出手,毕竟她是贵妃娘娘。”
太子摆手:“去吧去吧,动作麻利些。”
“是。”
曹安青快步出门,出来之后不由自主的停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深深吸了口气。
又一个时辰,珍妃和茶爷说是要出去走走,而内阁首辅大学士赖成则回了未央宫,进门之后众人纷纷施礼,赖成示意他们继续忙,他走到土炕那边坐下来,想着刚刚珍妃带剑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一幕......然后他就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就因为珍妃娘娘带剑在他背后这一站,会有多少人吓得屁滚尿流。
真的很想笑啊。
他起身交代了几句又出门,这次去的是廷尉府。
韩唤枝听说大学士赖成来了,起身接到了门外,刚走到外边赖成已经快步进来,也不说话,看到韩唤枝后就开始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有件事。”
赖成几乎是跑着进了门,进来之后就把门关上了:“我只能过来和你说,别人不行,叶流云也行,可刑部比你这远,我等不及,就只能跑到你这来笑.......哈哈哈哈,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首辅,如果在内阁这样笑,哈哈哈哈.......不庄重,哈哈哈哈哈。”
韩唤枝皱眉:“你是遇着什么好事了,这样笑。”
赖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我觉得,哈哈哈哈哈......我觉得我们可能是担心的太多了。”
“到底什么意思?”
赖成忍着笑道:“我跟你也就直说了,和你不用遮掩什么,我们担心的是因为我们应付不来,毕竟身份尊贵,可是今天让我见识了什么叫一山比一山高一物降一物,今儿上午珍妃娘娘带着茶儿姑娘出了未央宫,先去杨家摘了白麟剑,然后带着剑来找我,什么也没说,就往我身后一站......”
韩唤枝怔了一下,然后也笑起来:“是不是吓着人了。”
赖成笑着说道:“哪是一般的吓人。”
他朝着东边指了指:“当时就跑了,回东边去了,连东西都没带,自己跑着走的。”
韩唤枝:“这么......这么不体面的吗?”
赖成嗯了一声:“所以我觉得以后出门连护卫都不用带,珍妃娘娘今天往外走了这一趟,东边那个人应该会怕到骨子里,他知道,动剑这种事,你不敢我不敢,可珍妃娘娘敢。”
韩唤枝摇头:“真是......没的比。”
两个人正在说着事,就在这时候聂野快步从外面跑进来:“大人,出事了。”
“什么事?”
“红酥手,云大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