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章 刀魔
城南的调查已经陷入困境,流浪刀的人毫无踪迹可寻,杀人的时候市场上许多小贩看到了他们,可是杀完人就走,这正中午的时候其他巷子里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城南民房连成一片,谁能知道他们钻进那个院子里?
顺天府的人在得到消息之后调派大量人手,在附近民宅之中挨家挨户的搜了搜,却一无所获。
流云会在长安城的人全都得到命令,单人外出时候要特别小心。
一个死灰复燃却找不到痕迹的流浪刀,比当初那个明面上的流浪刀到要可怕的多。
如今很多人已经都知道迎新楼是流云会的产业,也知道流云会和那位陛下最看重的沈将军关系匪浅,更有猜测流云会就是军方的人,背后的真正东主是禁军大将军澹台袁术,流浪刀还敢动手杀人,可见其凶悍。
流云会有个少年堂,少年堂之中训练出来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黑眼白牙,比如断舍离风雪刃,最可怕的是断舍离风雪刃并不是六个人,而是六个称呼,如果有人出了意外会有新人递补上来,实力并不会弱于原来的人。
少年堂在流云会之中的分量有多中,可见一斑。
可是长安城百姓都知道流云会有黑白双煞,有六道杀生,可却极少有人知道少年堂的存在,更少有人知道少年堂是谁负责。
黑眼回到迎新楼之后就陷入沉思,现在看起来洛城商行和流浪刀似乎并无关系,但却不能就这么将两者完全撇清,对手可能就是在故意让流云会的人摸不准方向。
“你们先不要去城南调查了。”
黑眼看了看断舍离:“先盯着洛城商行那边。”
说完之后他起身离开,出了迎新楼之后顺学府街一直往前走,进了雁塔书院之后却没有去找老院长,也没有去见书院里的任何人,而是从书院后门出来,横穿过书院后边的安燕街进入了一家茶楼,没有在茶楼停留,从茶楼后门出来直接进了一个小院子。
这是一座看起来没有丝毫特别之处的民宅,有个身穿长衫的中年男人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身材修长,面容清俊,哪怕是这样寒冬腊月的天气也只穿了一件单衣,长衫也不是什么特别厚的布料,还用冰冷刺骨的井水洗衣,居然一点儿也不怕冷。
他的头发没有束着,披散脑后,两边的头发刚刚到肩膀处,而后边的头发已经过了腰,其中还有一缕长发是雪白雪白的,从这一缕白发就能看出来他所经历过的沧桑。
“先生。”
黑眼进门之后就抱拳俯身。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笑起来:“出了少年堂之后,你很少再回来看我了。”
黑眼面带愧色:“弟子不敢说忙,再忙也能抽出来时间看先生,只是懒惰了。”
“你倒是实诚。”
中年男人手腕一抖,拎着的那件衣服就被抖成一条布棍,水被挤压出去,衣服扭曲在一起似乎再发一分力就会崩碎,衣服拧成的布棍笔直的伸着,犹如钢铁,他再次抖了抖,衣服随即舒展开,随手一扔,衣服飘飘荡荡的落在晾衣架的绳子上。
“进屋说话。”
中年男人把手在衣服上随便蹭了蹭:“刚好东主派人送来两盒好茶。”
“好。”
黑眼跟着中年男人进了屋子,这屋子里陈设极为简单,每一件家具都是必需品缺一不可,也就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甚至连一点装饰品都没有。
屋子里的所有家具都是他自己动手打的,只是刷了一层清漆,并没有着色,所以看起来有些自然古朴的感觉。
客厅里唯一称得上比较奢华的东西就是那茶桌,也是他自己打的,茶桌上凿刻出来犹如河道一般蜿蜒曲折的槽,槽中有水,水中有拇指大小的鱼儿来回游动。
最精致的莫过于那小水车,令人叹为观止。
中年男人坐下来泡茶,看了看黑眼脸色:“是因为流浪刀的事烦恼?”
“东主将此事交给弟子来查,可弟子却没有丝毫办法,所以只好来求先生赐教。”
“我管着少年堂已经十年了。”
中年男人微微摇头:“外界的事,似乎早已经与我无关,我甚至已经不知道何为江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只是教那些和你一样的孩子们习武读书,教他们练功,也教他们生存,也许我也没办法给你什么指点,毕竟我身在长安,却连长安都没有看清过。”
他,就是少年堂的堂主,也是流云会真正意义上的三把手,二把手当然是叶流云,一把手当然是皇帝陛下。
他叫虞白发。
他曾经自嘲,或许是因为这名字的缘故自己才生了那一缕白发,倒是应景。
少年堂里出来的那些名动江湖的英杰,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和先生聊一会儿,心里也踏实。”
黑眼低着头看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茶:“从来都没有这么被动过。”
“那是因为他们的目标也许只是杀人。”
虞白发喝了一口茶:“当一个人主动去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比如这次的事,流浪刀能把咱们流云会灭了吗?自然是不能的,他们当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他们只是在杀人,流云会弟子众多,防不胜防。”
他看了黑眼一眼:“但据我所知,出事的是南城,那是码头苦力住的地方,所以他们的眼线只在南城,让兄弟们暂时收收线,不去南城那边,他们也就不敢轻易出手。”
黑眼忽然反应过来:“盯着那些苦力?”
“或许可以试试。”
黑眼起身:“那弟子告辞。”
他转身跑出小院,虞白发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是那么容易的。”
南城。
之前被流云会盯住的一个苦力扛着自己的扁担回家,他住的地方是一条小巷子里,才刚到长安城没几年,想混一个好生活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当初加入流浪刀以为可以风光起来,结果没多久流浪刀就被流云会灭了,他在家里躲了好一阵,后来听闻流云会不会欺负他们这样的苦力,这才敢放心大胆的回到码头上继续讨生活。
可谁想到,前阵子他又被恶魔盯上了,想到那些令人恐惧的家伙他就一阵阵害怕,就算是已经进了回家的小胡同,还是忍不住的回头看,唯恐有人跟着他。
回头,吓了他一跳,居然真的有人跟着他,那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年轻男人,他认识,在码头上远远的看到过,是流云会黑白双煞之一的黑眼。
所以他加快脚步,想跑回家里去。
“不用跑。”
声音在他旁边出现,把苦力吓了一跳。
一个披着羊皮袄的老头儿蹲在墙头上看着他笑:“你跑什么,到你家了,你以为关上门就挡得住流云会黑眼?”
黑眼停下来,嘴角往上一勾:“果然有收获。”
羊皮袄老头裂开嘴笑,露出一嘴的黄牙:“是啊是啊,果然有收获。”
他从墙头上跳下来,颤巍巍的走向黑眼:“你的功夫是虞白发教的吧?让我看看你的兵器。”
黑眼的袖口里顺出来一根黑色铁棍,只有一尺长,随着一抖手,铁棍竟是延伸出来,成了一根黑色铁钎。
“果然啊。”
羊皮袄老头看着那铁钎眼神都亮了:“你知道虞白发跟谁学的这东西怎么用吗?”
老头一抖手,袖口里也甩出来一根黑色铁钎。
“我。”
他脚下往前一点冲向黑眼,黑眼的心跳猛然加速,铁钎迎着羊皮袄老头的眼睛刺了过去,老头的身子往下猛的一蹲,铁钎噗的一声刺穿了黑眼的脚面,黑眼剧痛之下想退,然而脚被钉在地面上如何退的了?长安城的冬天那么冷,地都是冻土,这铁钎却刺进去足有半尺。
“你会用这东西?”
老头一拳打向黑眼,黑眼奋力扭身避开,奈何羊皮袄老头的拳头太快,一拳轰在黑眼的小腹上,黑眼的脚被钉在那动都动不了,这一拳实打实的挨了,身子往前佝偻下去,剧痛瞬间就让他力气崩散。
老头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并不急着杀了黑眼,黑眼扶着墙壁站直了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黑色铁钎竟然到了对方手里。
“看似精巧,但太轻了。”
老头把玩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嫌弃:“你也算是我功夫的传人了,我就送你个痛快吧,用你的铁钎。”
他往前一冲,铁钎对准了黑眼的心脏。
轰!
旁边的墙壁坍塌下去一个大洞,坚硬的青砖都碎了好多,尘土纷飞。
倒在碎砖上的,居然是羊皮袄老头。
他胸口有个鞋印,还能勉强分辨出来。
“他比你用的好,你的用法不光明。”
一身单衣长衫还挽着袖口的虞白发弯腰把铁钎捡起来:“你居然还敢用?”
老头的脸都已经扭曲了,如同见了鬼一样。
“虞......虞白发!”
虞白发嗯了一声,手里的铁钎像是转了一圈,只是转了一圈,羊皮袄老头四肢皆断!
“这东西确实是他先用的,当年我追杀他的时候见了几次,觉得还可以,教给你了。”
虞白发把铁钎扔给黑眼,把钉在黑眼脚上的铁钎拔起,噗的一声轻响,紧跟着一股血涌出来。
虞白发淡淡道:“钉我弟子一下?”
他的铁钎甩出去,一道黑影刷的闪过,铁钎钉进羊皮袄老头的小腹之中,穿透过去,又钉在冻土里。
虞白发看了看路边坍塌下去的地方有一捆麻绳,扔给黑眼:“把他拖回去,一时半会死不了的。”
黑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有伤......”
虞白发却已经到了巷子口,墙上挂着一个光头,挂着他的是一把刀,刀从心口穿过,光头已经死了。
那是巷子口的影壁墙,一整块石头,不是青砖墙。
刀入石壁,破壁而出。
虞白发将那把刀抽出来看了看,拎着刀往回走。
这一天,整个长安城的江湖炸了。
白发刀魔,重出江湖。
第四百八十一章 我有刀了
虞白发是悄悄跟着黑眼的,他了解黑眼的性格,知道黑眼必然会去盯着苦力,而若是黑眼一暴露,流浪刀的人必然会杀他,他只是有些愧疚,自己还是不够快,如果再快些,杀那个光头之后再杀羊皮袄老头,黑眼也不会受了伤。
羊皮袄老头确实是流浪刀的人。
“十五年前。”
叶流云看了虞白发一眼,眼神里略有愧疚。
“那时候流云会便有黑白双煞。”
他指了指自己:“黑是我,流云会黑手,而他是白发。”
沈冷好奇:“为什么是黑手?”
“幕后黑手......”
沈冷心说那不是陛下吗?
没敢说。
“他叫高薛,十五年前他是流浪刀的刀首之一。”
叶流云道:“流浪刀作恶,白发一人一刀杀进流浪刀总堂,而在那时候流浪刀的总堂还不是如后来这般简陋,随随便便选个码头仓库就算是了,而是在东府街上,有一片很大的院子,明面上是个正经的武馆,可暗地里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牌子也不叫流浪刀,叫四方客。”
“白发自己去的,从正门杀进去,杀到大堂,斩七十二人。”
叶流云低着头:“那一天,流浪刀的人以交出刀首之一的高薛为条件换流浪刀不灭,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白发不得不转到幕后,修养几年后成立少年堂,再也没有抛头露面过,毕竟杀了那么多人,毕竟这是天子脚下。”
他看向趴在地上的高薛:“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敢回来,当初那么辛苦才逃走,那么辛苦才不死,为什么回来送死?”
“因为你们该死。”
高薛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已经到了这般时候,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只是没想到虞白发还活着,看来果然是官官相护,那时候他杀人太多,顺天府的人要把他在菜市口砍头明正典刑,而且确实还真的砍了脑袋,所以当时砍的是谁?”
“你们流浪刀的人。”
“果然不要脸。”
高薛瞥了一眼叶流云:“现在你们怎么解释?会有人把虞白发重出江湖的事说出去,顺天府的脸往那儿放?这事,你们解释不清了。”
“为什么要解释?”
叶流云淡淡道:“我不承认就是了,你低估了流云会。”
高薛笑了笑:“从来没有低估过,我知道流云会是皇帝的,那又怎么样?我已经这个年纪,放了十五年的羊,好日子苦日子都过够了,临死之前,只想着把心中那怨气发泄出去,能杀流云会一人,那就杀一人,杀两个,岂不是赚了?”
他低头看了看肚子上那根铁钎:“我技不如人,当年是,如今还是,放羊十五年,练功十五年,本以为会追上你......”
高薛看向虞白发:“你怎么就不死?”
虞白发回答:“我吃的下,睡的香,因为心中无愧。”
高薛沉默,然后咧开嘴笑:“是不是抓了我问问还有多少人想和你们流云会作对?其实你们应该很清楚,和你们有仇的人太多,多到数不过来,流云会在长安城崛起还不到二十年,得罪的人能从长安排到边疆了吧?大半个江湖的人你们都得罪了,总是会有一天总是会有人把你们送进地狱。”
他用两条断臂夹着铁钎一点点将铁钎从自己肚子里抽了出来,血就一股一股喷涌而出。
铁钎对准了他自己的心口:“想从我嘴里得到一个字,门都没有。”
铁钎一端顶着地面,钎尖对准心口,他猛的往下一压身子,太凶狠,铁钎贯胸而过,从后背刺穿。
叶流云没动,虞白发也没动。
因为他们都清楚其实问不出什么,哪怕是送到廷尉府让韩唤枝来问也一样,高薛从来都不缺凶狠,对人对己皆如此。
虞白发看着高薛眼神里最后的那一点点生机语气依然平淡的说道:“抓你回来,并不是想从你嘴里问出什么,而是还愿......你可能已经忘了,我说过,让你在我面前自杀谢罪。”
高薛的身子猛的僵硬了一下,然后倒向一边。
“有人把咱们这些年得罪的人联合起来了。”
叶流云看向虞白发:“谁有这么大的能力?”
“怕是那边。”
虞白发指了指东北方向,那是皇宫的方向。
“我回去了。”
虞白发起身:“不该露面,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看向黑眼:“别怪我。”
黑眼揉了揉鼻子:“怪你也打不过你,先生始终是先生。”
虞白发笑了笑,走向门外。
“既然已经出来了,要不......”
“没有要不。”
虞白发走出门外:“别忘了陛下当年的话。”
十五年前。
长安城暗道势力,流浪刀一家独大。
官府不是不想查,不是不想办,但办不下来,因为没有证据,流浪刀的人作恶从不留活口,你就明知道那是流浪刀的人做的,偏偏就是没办法指认。
陛下也恼火,因为这事对廷尉府也发了脾气,韩唤枝当时亲自带人查,可总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时候就抓人,流浪刀办的四方客是官府备案的武馆,明面上干干净净,真的去抓了人,朝廷法度就会被人耻笑,廷尉府也好顺天府也好,有他们的难处,那就是做事要有理有据。
“这样不是办法,我来想办法。”
这是当时虞白发说的话,然后他起身离开。
回到房间后打来热水泡了小半个时辰,洗的干干净净,然后换上一件新衣服,将他的刀绑在背后,独自一人离开流云会去了东府街流浪刀堂口。
守在门口的几个流浪刀弟子看到虞白发的时候愣住,有人讥笑道:“这位爷是来我们武馆踢馆的?到顺天府报备了吗?若没有的话,赎我们四方客不奉陪。”
“不踢馆,只是杀人。”
虞白发抽刀。
门口倒下四人。
进入院子,院子里正在练功的那些流浪刀刀客已经抓了兵器在手,他们手里有刀,虞白发手里也有刀,可刀与刀不同,人与人也不同。
一把刀从门口杀到正堂,走了一百三十六步,杀了六十多个人。
其中一人奔进大堂躲在柱子后边,虞白发的刀从柱子这边刺进去,贯穿石柱,将那人一刀戳穿心口。
叶流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浑身是血的虞白发追高薛穿街过巷,惊动了整个长安城,这事瞒都瞒不住。
那一天在东暖阁,叶流云下跪,求陛下开恩。
陛下说......国法总得有个交代,朕以后就不见了吧。
这话,已经很明白,虞白发不死,但也不能再露面江湖。
君不见,虞白发。
小院子里,虞白发看了看自己带回来的刀微微一怔,想着自己果然还是放不下。
他站在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随手把那柄刀扔进了水井中,寒冬腊月,他挂在晾衣架绳子上的衣服都冻的硬邦邦,就好像某些情绪。
“风采依旧。”
小院外边有人走进来,是个年轻公子,穿着名贵的裘衣,背后背着一个长长的东西,用布包裹着,那是一杆裹住了锋芒的大槊,来找虞白发这样的人,他不敢带剑。
剑不行。
“为了见到前辈,我舍弃了两颗棋子,很有分量的棋子,高薛自不必说了,曾经流浪刀的刀首之一,谁还记得刀首用的不是刀?前辈一刀刺穿石壁钉死的那个光头叫骆鹰,他也是很好用的手下,曾经在南疆杀人数百,前辈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了不起的独行盗。”
白小洛看着虞白发笑,笑的很释然,显然开心的很。
“前辈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
白小洛回身把院门关上,站在那的样子有些谦逊客气,礼貌的像个来登门拜访的后生晚辈。
左边落下来一个人,是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年纪,看起来很有些韵味,她背着一把剑,左手还有一条长鞭,那鞭子看起来是真的长,甩开的话怕是能有五米。
右边落下来一个人,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年纪,手里拿着一截啃剩下的甘蔗,没有看虞白发而是在发呆,似乎是在懊恼于这甘蔗根到底还该不该啃这样无聊的问题,扔了吧舍不得,不扔吧,啃起来没滋味。
后边也有一个人出现,十**岁模样,白白净净,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和和气气的小胖子,他左手一把短刀,右手一把长刀。
虞白发反应过来,笑了笑:“原来你们是要杀我。”
白小洛嗯了一声:“前辈说的是......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流云会少年堂的主事人是谁,我知道,我还知道黑眼的铁钎是你教的,因为流云会只有你和高薛打过,那条铁钎当初应该也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吧?我的人盯着黑眼来了这,我就知道高薛和骆鹰必死无疑,他们两个加起来也和前辈你差的太远。”
他将大槊从背后摘下来,一点点解开缠绕在上边的布。
“末学晚辈,向前辈请教。”
大槊指向虞白发的脸。
他问:“前辈的刀呢?”
虞白发看了看那口水井,想着自己是不是扔的早了些?
就在这时候,看到他侧头看水井,在他背后的吴喜立刻就动了,他在虞白发的视线死角,虞白发的破绽一出他最先发现,所以第一个出手。
“不要!”
白小洛脸色一变。
这不是他制定好的战术。
杀虞白发这样的人皇帝会很疼,可虞白发是那么好杀的?
吴喜太年轻,纵然他的刀已经很强。
在吴喜一刀从虞白发背后砍下来的瞬间,虞白发伸手将晾衣架上那件冻得硬邦邦的衣服摘了下来,侧身让开那一刀,恰到好处。
两只手抓着冻衣,劈落。
冻衣犹如一片刀幕。
噗的一声,冻衣从吴喜的脖子一侧劈进去,斜着从肋下劈出来,他人还保持着姿势,然后上半截身子往旁边滑了一下,砰地一声掉在地上,血和黏糊糊的内脏洒落了一地。
吴喜手里有两把刀,长的那把已经在虞白发手里了。
虞白发看了看刀,稍稍有些嫌弃,因为确实太轻了些。
“我有刀了。”
虞白发看向白小洛:“末学晚辈,你可以来请教了。”
白小洛长出一口气:“也无妨,他本就是最弱的那个,所以才让他站在前辈身后。”
第四百八十二章 名杀
白小洛现在已经不是谁的人,因为他在东疆的时候忽然悟透了一件事。
他为后族拼命,为皇后拼命,为太子拼命,换来了什么?
如果他只是平平常常的在书院里学习,以他的能力离开书院之后便会进入四疆,不出五年便能升任将军,不出十年就能到四品,三十几岁,就有可能成为一卫战兵将军,四十几岁,就可能是一方大将军。
有人会质疑吗?
可现在呢,他失去了一切,就连他自己都成为了后族的弃子。
他从东疆回到长安城之后就去见了皇后,皇后对他失望之极,最后更是指着门外让他滚。
那一刻,白小洛心如死灰。
然后他就明白了,自己不应该为别人活着。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没打算离开长安城,也没打算就此隐姓埋名,朝廷无存身之处,那就寄身于江湖,做不到大将军,那就做到号令江湖为群雄人上人。
之所以有这个选择是因为他还要报复那些毁了他的人,比如沈冷,比如流云会,比如皇帝在乎的所有人,唯有让皇帝感觉到疼,他才会觉得满足。
大槊遥遥指着虞白发。
“前辈,我与你无仇,只是因为杀了你,皇帝会心痛。”
白小洛槊锋一转,长槊犹如急速旋转着的钻头一样直奔虞白发的心口,而与此同时,站在一侧的杨瑶也长鞭甩了出去,那鞭子在半空之中兜了一个圆儿出来,卷向虞白发的脖子。
而那个叫苏冷的年轻人则没动。
啪的一声轻响,虞白发的长刀斩在鞭子上,这一刀用的力度极巧妙,一接触,鞭子便倒卷回来缠住了他的刀,然后他左腿向后垮了一步,手臂发力,长刀往回一拽,杨瑶也控制不住朝着他这边滑过来。
鞭子恰好挡住了那槊锋,旋转着的槊锋刺在鞭子上,鞭子只有那么粗,槊锋刺来又迅疾,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且精准控制,虞白发有多恐怖可见一斑。
他握刀的手往后向后猛的一挥,杨瑶也直接被拉了过来,然后刀锋往回一松,本绷紧的鞭子也松了下来,随着他刀锋一抖,鞭子缠绕在白小洛的槊锋上,一把刀拉扯,竟是把两个人都带的近乎失去重心。
白小洛下意识的看了苏冷一眼,那年轻人依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那,似乎还在思考着手里剩下的那甘蔗根要不要再啃两口。
白小洛有些恼火,槊锋一转想把鞭子甩开,可随着他发力,杨瑶也反而被拉的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候虞白发的刀到了。
白小洛脸色一白,双手举着大槊顶上去,刀锋狠狠的剁在槊杆上,随着当的一声脆响白小洛脚步向后急退,而那鞭子却被斩断。
白小洛退,虞白发的长刀朝着杨瑶也的心口刺了过去,快的不可想象。
就在这时候苏冷动了,他手里多了一把剑,剑出现的时候已经快到虞白发的后心,若虞白发这一刀刺死杨瑶也,苏冷这一剑也能刺穿他的后心。
所以虞白发不得不侧身避开,然后回身一刀斩向苏冷的脖子,苏冷却已经先一步退了回去,依然站在原处,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移动过似的。
四个人全都停了下来,虞白发一人一刀,让白小洛和杨瑶也被动之极。
而苏冷站在那,让虞白发被动之极。
片刻之后,白小洛再次主动出手,长槊横扫出去切向虞白发的咽喉,他的槊比寻常刀剑要长的多,而他又不敢近身,仗着这兵器的优势远攻。
杨瑶也手里的鞭子已经短了三分之一,但剩下的依然还有近三米左右,同样还有优势。
她手腕一抖,鞭子竟然抖直了,犹如一条长棍点向虞白发的眼睛。
虞白发忽然往下一矮身子,然后是转身,弯腰下去的时候头朝下,腰发力,身子转过来面朝上,而这一刻白小洛的槊锋恰好在他面前扫过去,他左手一把抓住槊杆往下一拉,砰地一声,槊锋狠狠的砸在地面上,坚硬的青石板直接被拍碎了一块。
而虞白发借助这一拉之力平着往前冲出去,此时他的姿势无比的奇怪。
他是仰着的,腰向后弯曲,头朝着白小洛那边,这一拉他的身子保持着这个姿势平滑出去,右手长刀在前,顷刻之间就到了白小洛的小腹。
白小洛大惊失色,立刻松开了大槊往后急退,刀尖接触到了他的肚子,刺穿了他的衣服,稍稍反应慢一丝这一刀已经将他小腹剖开。
而就在这一刻苏冷又动了。
依然是向前笔直的刺出去那一剑,依然是快的不可想象。
虞白发似乎是在等着他出手,那怪异的姿势居然保持着没变,在苏冷的剑刺过来的瞬间,他脚抬起来踢向苏冷的手腕,苏冷却立刻后撤回去,还是回到原来站着的地方,可他的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
他从四岁开始练剑,只练一招。
刺。
劈,砍,扫,卷,勾......这些动作这些招式,在他看来都不属于剑,剑唯一的用法就是直刺。
唯有直刺,才是剑的灵魂。
从他入江湖至今,只有虞白发躲开了他两剑。
第二剑再次失手,苏冷站在那皱眉沉思片刻,竟是转身就走。
“打不过。”
不等白小洛和杨瑶也有什么反应,他人已经在小院子外面了,杨瑶也看了白小洛一眼,然后一抖手将自己手里的剑甩了出去,长剑瞬息而至,虞白发一刀将长剑劈出去,杨瑶也已经转身要走,人都到了墙边,可是她的剑被劈回来了。
剑旋转着直奔她后脑,在即将切进去的瞬间槊锋到了,大槊拦在那,当的一声把飞剑荡开。
白小洛一只手抱住杨瑶也的腰,槊杆往下一压,韧性十足的槊杆弯曲之后猛的往上一弹,借助这力度白小洛抱着杨瑶也飘身到了院子外边,连一息都不敢多停留,快步离开。
虞白发飘身上了院墙,刚要落下去的时候,胸前一剑刺来。
苏冷没走。
他跳出去后就站在院墙下,虞白发上来的一瞬间,他的剑刺了出去。
噗,剑尖刺入虞白发的胸口,刀也到了苏冷的脖子上,苏冷弃剑向后凌空翻出去,后翻的一瞬间一只脚蹬在剑柄上,长剑凶狠的刺了出去。
噗!
剑惯胸而过。
虞白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那剑在胸前已经只剩下一个剑柄。
呼......
虞白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从墙上跳下去,脚步有些踉跄,他用刀做拐杖,穿过门口小巷又穿过那茶楼,茶楼里已经没有活人,之前已经被白小洛等人杀死,茶楼对面就是雁塔书院的后门,他一步一步往雁塔书院那边挪,血在大街上洒了一路,大街上的行人全都吓坏了,一个个都躲的远远的。
虞白发把衣服拉了拉挡住胸前剑柄,朝着远处那个脸色发白的小孩子笑了笑,眼神温柔。
“别怕。”
雁塔书院后门的看门人已经飞奔过来,一把扶着他:“你怎么样?”
书院后门的看门人,认识他。
“劳烦你扶我去见老院长,我走不快,但你得扶着我走快些。”
看门人脸色一变,扶着他朝着书院里边走,走了几步后虞白发的力气似乎已经快要消散尽了,在那剑刺入之前他躲了一下,不然哪里还有力气走这几步。
“有车吗?”
虞白发问。
看门人点头:“有。”
“不去见老院长了,麻烦你能不能送我去未央宫?”
虞白发扔掉手里的长刀,他怕那刀子吓坏了别人。
“我想见见陛下。”
十五年前。
君不见。
今日。
想见君。
夏蝉亭不是个亭子,而是一个庄园,这是因为大将军澹台袁术功劳巨大陛下奖赏给他的,可是澹台袁术基本上没有来过夏蝉亭园,澹台袁术说,陛下给的是恩赐,但为臣应该知道为臣的本分。
夏蝉亭园很大,占地足有百亩,在长安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么大一片园林赐给了澹台袁术,可见陛下的看重,也可见澹台的分量。
然而实际上,夏蝉亭园里藏着很多秘密。
流云会的少年堂,就在此处。
园林之中有一片空地,很多孩子正在这里练功,按照年龄分开,小的那些孩子不过六七岁,大一些的十来岁,再大些的十四五岁,十六岁就可加入流云会做事,所以这里几乎没有十六岁以上的人,今天刚好是一个人要离开夏蝉亭园的日子,因为他太优秀,所以虞白发多留了他一年,今年他十七岁。
多留一年,是想教的更多,所以恩义更重。
夏蝉亭园的看门人是个老者,已经须发皆白,他急匆匆的从前门那边过来,远远的就看到十七岁的少年抱着刀站在那棵松树下等人,他从早晨等到了现在,因为今天是他正式离开少年堂加入流云会的日子,也因为先生把他推荐给了东主,让他直接成为流云会黑白双煞之一,白牙已经去了边军,白就空缺下来。
先生说,你当可去,不慌,因为你有足够的实力,我相信你。
他一直在等,先生说要送他的。
昨天先生离开夏蝉亭园的时候说,明日洗了衣服就来。
已经快一天了,为何还不来?
看门老何颤巍巍走到他面前,张了张嘴,脸色白的可怕,眼睛里似乎进了沙子,有些湿。
“何伯,怎么了?”
少年问:“今日风大,眯了眼睛?”
“先生他......”
老何忽然扶住少年的胳膊:“先生他出事了。”
当的一声,先生送给少年的刀落地。
“先生在何处?”
“如今在未央宫里。”
少年欲行,何伯拉了他一把:“你去不了未央宫,人在陛下那,你见不到。”
少年沉默,弯腰把刀捡起来。
“何伯,谁能告诉我,仇人是谁。”
“你可去见东主,迎新楼。”
“好。”
少年将长刀包了包,背上,大步走出去,走了几步停住回头:“何伯,恭喜我一下,我是黑白双煞之一的白了。”
何伯看着那少年,说了一声恭喜,然后就哭了出来。
少年要一声恭喜,是因为怕以后听不到。
迎新楼。
叶流云看向少年:“你叫什么?”
少年沉默,抬头:“白杀。”
第四百八十三章 苏冷
南城。
小院的门被关上,白小洛一脸寒霜,抱着杨瑶也进了屋门。
杨瑶也后脑上有一道血口,肉皮都翻开着,血流如注,而白小洛的小腹上也有一道伤口,那一刀终究不只是破开了他的衣服,伤口好歹勒了一下,可勒得住肠子,勒不住疼。
“你为什么要先走?”
白小洛把杨瑶也放在床上,回头看向苏冷。
“我杀了他。”
苏冷脸色平静的回答,语气连一丁点波动都没有,他从怀里翻出来一个油纸包,里边是他半路买回来的烧饼,白小洛生气就在于他居然还有心情在半路上买吃的,而现在居然有心情吃!
“如果你不走,我们不至于受伤。”
“那不是我该理会的事。”
苏冷啃了一口烧饼:“你付给我的钱是杀人的,而不是保护你,我的职责也只是杀人,至于雇主死还是生,与我有什么关系?况且我只收了你一半的钱,另外一半现在该给我了。”
白小洛眼神发寒,可是看了看自己小腹,又看了看整个后脑都是血的杨瑶也,沉默片刻指了指不远处的柜子:“那里边有银票,你自己取。”
苏冷哦了一声,过去打开柜子,里边有很多现银,还有金子,也有珠宝首饰,他从中取出来一沓银票仔仔细细的数了两遍,确定数目没错后把银票放进怀里贴身的地方:“你在我弯腰开打柜子的时候,是不是动念要杀我?”
他转身,白小洛一直站在原地没动。
可确实动念了。
“我却不会想着杀你。”
苏冷坐下来继续吃他的烧饼:“我只拿我该拿的银子,你那柜子里的钱我不会多拿一点,我不杀你,是因为没有人付给我钱,如果你想死的话,可以雇我,比你自杀会快一些。”
白小洛声音冰冷的问:“你就只看重钱?”
“不然呢?”
苏冷翻了翻眼皮:“我看重的钱不是别人的钱,而是我自己赚来的,你想评价什么?又或者是你想说教,告诉我人与人之间还是应该看重感情?你有感情吗?”
三问。
白小洛哑口无言,却看了看躺在那的杨瑶也。
杨瑶也是后族的人,从小到大,她最在乎的就是他。
她出身并不好,庶出的孩子还是个女儿,总是会受很多冤枉气,白小洛不记得自己帮过她,可她总是说若没有白小洛她已经死在家法下,而所谓的触犯家法,是因为她觉得别人的母亲都有漂亮的首饰而她娘亲没有,跑去质问了她的父亲,生气中说话没了顾忌,又骂了她父亲禽兽不如四个字。
白小洛不记得,是因为那年他才四岁。
家法之下,她很快就见了血,奄奄一息。
四岁的白小洛走进来,看了看那血泊之中的姐姐,摇头:“好恶心。”
于是他父亲连忙把他抱起来走出门,说了一声别打了,扔回去。
大难不死的杨瑶也不知道那时候白小洛说了什么,只是有人告诉她要记得少爷的好,若不是因为少爷她就被打死了,自此之后,她便记住,自己生命里应该只有一个男人叫白小洛,那年她九岁。
白小洛后来去了书院很少回家,可她总是会偷偷摸摸到书院外面站很久,以为自己可以看到他,为了不让白小洛觉得自己废物,觉得自己配不上站在他身边,她便开始习武,从九岁起,至今已经二十年还多,可天赋这种东西没办法去强求,她已经很强,却强不过练功远没有她时间久的苏冷。
“我雇你。”
白小洛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雇你保护我们。”
“对不起。”
苏冷吃完最后一口烧饼:“我只接杀人的活,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最喜欢杀人。”
他拍了拍胸口,银票在那,所以心里踏实,于是迈步出门。
“那我雇你杀人!”
白小洛喊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因为虞白发的刀带给他的恐惧太大,震撼太大,还是因为他受了伤没有安全感,更因为身边暂时只剩下一个杨瑶也,也受了伤,他身边必须有高手,而其他联络的人还没有到长安,在这之前他离不开苏冷。
幸好,苏冷是个只管杀人拿钱的人。
“谁?”
苏冷回头问。
“叶流云。”
白小洛咬着牙:“路从吾,沈冷,孟长安,澹台袁术......我还有很多人很多人需要你去杀。”
“好。”
苏冷回到座位那坐下来,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翻出来一个油纸包,里边是还有热气的包子,这本来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晚饭,虽然放到晚上会凉,可生意做完了,下一个生意还没有着落,他觉得自己得省着些,于是买烧饼的时候顺便买了晚饭。
幸好,下一个生意,下下一个生意,来得很快。
“我喜欢你这样的大主顾。”
苏冷笑,抬起手让了让:“你吃不吃?”
白小洛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去找伤药。
“你不爱吃?”
苏冷像是没有看到白小洛的表情和眼神里的怨念,把手收回来,看着那包子喃喃自语:“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总是不知道粮食有多珍贵,我记得小时候好像我家里也很有钱,还很有势,不过后来父亲被罢官回家,郁郁而终,母亲觉得父亲已经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在父亲去世之前就回了娘家,没带我,幸好我还有老陈。”
苏冷知道白小洛没有在听,但他只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
“老陈是我家的管家,已经很老了,快走不动路,我答应了他赚很多钱回去给他买个漂亮的山头,修一座庄园,让他舒舒服服在庄园里养老等死......我的钱应该差不多够了,所以我想问问,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
“不行。”
白小洛狠狠瞪了苏冷一眼:“你除非是不想再接生意。”
“哦。”
苏冷吃完包子起身往外走:“那就晚些再接,总是要先回去一趟的。”
白小洛几乎气炸,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他给杨瑶也上了药,又给自己敷药,然后坐在杨瑶也身边大口喘息,杨瑶也头顶的重击让她昏昏沉沉,那剑幸好不是剑刃击在后脑,若是的话,可能脑壳都已经被切开了。
迷迷糊糊中,杨瑶也伸手握住白小洛的手:“少爷,别走。”
“不走。”
白小洛看着窗外怔怔出神:“我没别人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忽然间他想起来什么,问:“苏冷是你找来的人,你在哪儿找来的?”
杨瑶也脑子里嗡嗡的响着,可还是努力的让自己清醒起来。
“我手里有一份名单,是从家族里偷出来的,里边都是可以利用的人,但我偷出来的名单不齐全......苏冷,只是我按照名单上去寻来的人。”
“姓苏?”
白小洛叹道:“莫非是原来西疆大将军苏方式的儿子?”
那年。
陛下登基,西将大将军苏方式没有奉诏回长安,几年后,陛下罢了苏方式的兵权,谈九州赴西疆,苏方式回到家中没几年就郁郁而终,只是谁还在意他家里有什么人,是什么情况。
所以,苏冷也有恨吧。
白小洛笑起来,这样的人,确实很好用,因为他不只是为了银子而去杀陛下在乎的人。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陛下李承唐算是一代雄主,仓促登基,手里没有一点儿能握住的东西,靠着他在留王府里那些家臣,一步一步把朝权攥的结结实实,四方大将军都被他换了,十九卫战兵的将军也几乎都换了,所以恨李承唐的人真的很多啊......
没有对错,那是李承唐必须做的事。
白小洛忍不住想着,可惜了,李承唐终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不然哪里会有这么多隐患,杀人要杀尽,斩草要除根......李承唐,还是差了些狠厉。
换作他的话,根本就不会有苏冷这个人。
未央宫。
皇帝脸色有些难看,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洗去手上血迹的沈先生:“怎么样?”
“避开了心脏,运气又好的没话说,或者是在最后一刻他避不开剑却知道应该让剑从什么位置刺进去,剑从内脏之间的缝隙里刺穿,却没有伤及内脏,但以后可能会落下什么病根,会经常咳嗽,不能受寒,也不能剧烈动作,不然咳的厉害了,还是能要命。”
皇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活着好。”
他坐下来,看着陷入昏迷之中的虞白发:“当年朕说让你在幕后做事,数次让你来见朕,可你总是不肯来,你说你是坏了规矩的人,被人看到了,别人骂的就是朕,朕去看你,你闭门不见,朕其实心里明白你还是怪朕的,你是为朕去杀的人,朕没能护住你。”
他握住虞白发的手:“从朕留王府里出来的人,朕最对不起的是云散,其次就是你......朕还对不起很多人,北枝也付出了那么多,还有开泰,景天,抚边他们......”
沈先生叹了一声,俯身:“臣去配些药。”
“朕不想你们再出事了。”
皇帝抬起头:“任何一个。”
沈先生脚步一停:“可陛下是陛下,我们是我们,不是他们。”
皇帝转头看向窗外。
我们不是他们。
杀人之前的人不是罪犯,所以你不能把他怎么样。
虞白发当年主动去杀人了,所以才会有今日。
似乎,真的有些不公平。
皇帝握着虞白发的手不松开,他是怕,怕一松开,死神就会来和他抢人。
第四百八十四章 小爷
江湖很大,只长安城内的江湖便可翻云覆雨也可惊涛骇浪。
可是大与不大,总是相对来说,长安城的江湖再大,也大不过楚剑怜一剑。
江湖很小,长安城内的恩恩怨怨归结起来都是围着一个人在转,似乎早已注定,似乎都是宿命,而这个人当然不是沈冷,是当今皇帝陛下,二十年风雨,二十年恩仇。
当年陛下进长安城的时候身边可用的人只有留王府里那些家臣,幸好这些人每一个都了不起,也不能不了不起,如果有一个人在必须的位置上不能担当大任,陛下的江山就坐不稳。
陛下成了陛下之后他们才称之为家臣,陛下不是陛下的时候,称他们为家人。
哪怕时至今日,陛下看他们,依然如兄弟。
只是那时候的留王和现在的陛下,已经不一样,不一样在于留王当时最大的心愿,是让更多的战争遗孤好好的活下来,他还有时间去游山玩水,有时间品茶论道,然而留王成了陛下,他的心愿就只能是大宁更强,再强,最强。
所以为陛下分担压力的,还是家人。
按理说,皇宫里那位本应母仪天下的人才是陛下最大的助力才对,然而她心思太小眼界太窄,她眼里没有陛下,有皇位,没有丈夫,有仇人,没有孩子的父亲,只有孩子。
若一开始只是她变得狭窄起来也就只有她一人扭曲,二十年之后,整个后族都跟着狭窄起来,因为他们从做出选择开始变已经无路可退,咬着牙硬着头皮也得撑着,撑到太子即位的那一天。
所以扭曲的就不是皇后一个人,而是后族的所有人,也就包括了像白小洛这样的人,他是这二十年来成长起来的后族年青一代,这一代人他们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的,为太子活着或是死去。
白小洛选择抗争。
因为他本以为自己很重要,虽然不似太子那般重要,最起码将来能是一方大将军,后来他看清楚了皇后的心思眼界之后才醒悟过来,皇后的未来打算里哪有什么大将军,甚至哪有什么后族?皇后的未来打算自始至终都只有太子一人罢了。
后族的人把皇后当做命根,而皇后把娘家人当成了工具而已。
受了伤的白小洛决定暂时离开长安城,虞白发出乎预料的强,让他暂停了之后的计划,毕竟身边能用的人已经不多,能大用的人只剩下一个苏冷,还是一个控制不住的。
腊月初三这天白小洛离开了长安城,不能不走,因为苏冷也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苏冷走之前他说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反正你若是回老家去也是往南走,那半个月之后湘宁见。
湘宁有个白家。
一个已经半废了的白家。
白家难道就不凄苦?
本以为搭上了后族这条大船就能在未来扬帆远航,最起码在朝廷之中占据一席之地,最后才发现他们不是这条船上必须的人,连船夫都不是,可有可无,上了船容易下船难,白家现在也仅仅是徒有其表罢了。
还能给白家撑门面的,反而是那个最不像是白家人,甚至已经多年没有和白家有过任何联系的白归南。
将来若白归南去了窕国那边任道府的话,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什么联系了。
当初白家的人要求白归南为皇后做事,白归南拒绝,白家的家主,也是白归南的大哥用很严厉的语气告诉他,你不帮家族做事,那么你就将失去家族,失去庇护,失去一切。
白归南出家门的时候云淡风轻的说,那就看看,这样下去是家族长久还是我长久,我离开这个家,将来白家重新站起来靠的应该是我以及我的后人,将来的白家,必将奉我为先祖。
当时白归南的大哥骂了他一句疯子。
湘宁。
白府。
白归生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这些年轻后生,一个个脸色茫然,眼神也茫然,所以他便生气,可生气有什么用呢?腊月了,又是一年祭祖的时候,以往白家祭祖那是多大的场面,浩浩荡荡,朝廷里为官的人能赶回来的也都会赶回来,为家族壮声势,做到道丞的白归南自然也会回来,陛下崇尚孝道,所以官员祭祖之事从不阻拦,那时候白家人出了门队伍走在大街上,从二品的道丞,三品的战兵将军,四品,五品,放眼望出去都是官。
百姓们围观,那个不是心怀敬畏?
说湘宁是他白家的也不为过,当地官府的地方官还不是看着白家脸色。
如今,要去祭祖了,放眼看出去,哪里还有能撑门面的人?
“我们得想想办法了。”
白归元看了看大哥的脸色,知道大哥为什么心情不好。
“可不是现在啊大哥,祭祖的事还是得把场面做足,不能让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笑起来,我已经让人放出去消息,二哥是因为远在南疆所以无法归来,那些人念及二哥,还不敢太放肆。”
“闭嘴,白家没有他。”
白归生脸色变了变:“白家也不需要他来撑场面,出门!”
可刚要出门,外面却来了几辆马车,看起来风尘仆仆,马车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赶车的人身上衣服都已经变成了土色,显然这些人是长途跋涉而来。
马车上也没有什么醒目的标示,看不出来是哪家的,但车厢看起来虽然脏却不旧而且一眼就能发现做工精良,马车上镶金佩玉,显然出自大户人家。
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有四十几岁,倒是干干净净,和那一身尘土的车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请白归生出来迎接一下贵人。”
他站在门口直接点了白归生的名字,如此无礼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那么正常,好像并无不妥之处。
“请问这位爷,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白家守门的被这人气势震慑,倒也没敢发怒,只是客客气气的问了一句。
“长安。”
中年男人对白家守门的人说道:“你只需去告诉白归生,长安城姓杨的来了人即可。”
姓杨?
守门的脸色一变,连忙小跑着回去,不多时白归生白归元带着人从里边出来,白归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那中年男人却不认识,或是见都没有见过。
“你是?”
他问,可那人却不答,只是看了他一眼:“白归生?”
白归生点头:“我是。”
心中恼火,却忍着。
长安城杨家来的人,还能是哪个杨家,然而后族被皇帝打压成了那样,还算得什么贵人?也就他们自己还把自己当贵人......然而后族就是后族,皇后的娘家人就是皇后的娘家人,就算后族近二十年都没有出过一个像样的官,而白家好歹出了乙子营战兵将军白尚年,还有从二品大员白归南。
可那又怎么样?
“候着吧。”
中年男人淡淡的说了三个字,然后转身回到马车那边,垂首俯身:“小爷,到了。”
马车车门打开,从里边下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看着俊俏,下车之后跪倒在地,一双脚从马车里出来,踩着那丫鬟的后背下了马车,这人看起来......居然是个女的。
披着一件米白色的大氅,发型来看尚未出嫁,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脱,然而眼神里有些东西绝非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鹅蛋形的脸,柳眉杏目,样子很美,可这眼睛这眉毛,怎么看都有几分薄凉。
当初杨家有很多出色的年轻人送到白家来培养,白家也因此借势而起,风光了一阵子,然而实际上,凡是送到白家来的人,哪怕是白小洛那样的人,也算不得最被看重的,真当宝贝一样的人,杨家会舍得放出去姓白?
所以白归生心里一震,紧跟着就是一股惧意。
二十年了,他太了解杨家,杨家那些送过来改姓白的年轻人已经一个个都透着一股子可怕劲儿,而还行杨的年轻人,更可怕,因为他们是杨家倾尽心血教导出来的,他们才是杨家年青一代的核心人物。
“白家主?”
少女笑了笑,笑起来的时候也还是有几分阴气,就好像她不是人间人。
“晚辈姓杨,名心念,心心念念的心念。”
她以晚辈之礼行了礼,可哪里有什么礼貌的样子。
白归生连忙俯身下去:“小爷。”
他听到杨心念这三个字头皮都炸了,杨家有个小姑娘叫心念,明明是女儿身,却喜欢让人称她为小爷,最可怕的是,杨家那么多送出去培养的年轻人个个高傲,却也就配是给她练手的,传闻每年都有少则三五人多则十几人被召回杨家,说是有重用,其实不过是让她虐罢了。
杨心念曾经说过,白小洛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会玩过家家的小孩子。
“白家主客气了。”
杨心念往四周瞧了瞧:“白家四周应该有不少人盯着呢。”
白归生连忙回答:“是.......所以小爷不该这么直接过来的。”
杨心念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着:“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吗?”
“不知......”
“我知道啊。”
杨心念又笑起来,有一丁点天真无邪的样子,可更多的是让人害怕,白归生觉得她就是那种做工非常好的娃娃,明明应该可爱才对,可看着就是让人害怕,莫名其妙的害怕。
“昨天不知道,明天的也不知道,但今天一共有十九个。”
杨心念迈步往前走:“给家主带了份礼物来。”
第二辆马车打开,车门一开就滚出来几颗人头,马车里还有,血腥味一下子就飘散出来。
“瞧瞧去吧,有流云会的,有廷尉府的。”
杨心念已经进了白府大门:“准备洗澡水吧,身上脏死了,另外把院子腾一下,我不喜欢人多。”
中年男人和那个小丫鬟紧随其后,白归生也亦步亦趋的跟着,可后背上都是冷汗。
“哦对了,你们今天是祭祖的日子?该去就去,别回来那么多人就好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万一
整个白府大院里都冷冷清清,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摆着十几颗人头,就算是白归生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把这些人头就一直摆在大门口。
“小爷。”
白归生看了看杨心念的脸色,垂着头用很谦卑的态度说道:“虽然小爷把外面的眼线杀干净了,可是......我白府上下可怎么办?那是廷尉府人,韩唤枝有多护短小爷也应该有所耳闻,就算是他不护短,廷尉府的人死在我家门之外,这事廷尉府也不可能不查,我没办法交代。”
“你在怪我?”
杨心念看了白归生一眼,把玩着白归生最喜欢的那个玉如意摆件。
这个摆件是当初皇后派人送过来的,质地自然无话可说。
“我小时候还见过这个东西呢。”
杨心念随手把玉如意扔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地粉碎,把白归生吓得哆嗦了一下。
“白叔叔。”
杨心念忽然笑起来,眯着眼睛的样子确实有些可爱,但还是之前那种感觉,白归生怎么看她像个精致无比的却被恶灵附体了的娃娃。
“我怎么会不为你着想呢?廷尉府的人死在你们家外边,这事韩唤枝过问起来确实不好交代。”
白归生沉着脸,低着头:“那小爷你是怎么打算的。”
“没打算啊。”
杨心念依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单纯的小姑娘。
“我就是看到你家门口被那么多人盯着,心里不舒服,替白叔叔你觉得委屈,你为杨家辛辛苦苦做事这么多年,我怎么能看你受委屈而不管呢?”
她停顿了一下:“玉如意不错。”
白归生:“皇后娘娘赏赐。”
“我知道啊,所以才摔的。”
她看了白归生一眼:“皇后娘娘让我摔的。”
白归生脸色大变:“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让我问问你,是不是怕了?”
白归生猛的抬起头,因为突然炸出来的怒火而忘记了恐惧,他直视着杨心念的眼睛:“怕?我白家这些年来为皇后娘娘做了多少事?鞍前马后,交代下来的可有一件做的不妥当?然而我白家出事的时候,皇后娘娘又在何处?我胞弟白尚年,娘娘可有过回护之意?”
“没有!”
白归生怒道:“后来我也想明白了,白家在皇后娘娘眼里不过是一群可有可无的人罢了,况且就算是她想救白尚年就能救?她自身都难保了吧,若你还以为我会如原来那样对你们杨家来的人言听计从,甚至卑躬屈膝,那你就错了,杨心念,你现在就离开我家,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唔......”
杨心念站起来围着白归生走了一圈:“我来之前娘娘就说白家或许怨念颇深,看来果然如此啊......白归生,你说娘娘对不起你们白家?别的不说,白家经营所用的银子,这些年加起来超过十万两是娘娘赐给你们吧?白家在地方上为官的那些人,哪个拿的不是娘娘给的银子走门路?”
白归生往后退了一步:“各不相欠,大不了一拍两散。”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杨心念笑着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来就在你家门外杀人了吗?韩唤枝那种性子,怎么可能放过你......你自己想想吧。”
白归生怒道:“不外乎玉石俱焚!”
“吓死我了呢。”
杨心念绕到白归生面前,因为个子矮,所以还要仰着脸看他,可是分明给人一种她才是个子比较高的那个,而白归生正在一点一点的矮下去。
“玉石俱焚?”
她抬起手在白归生的心口上点了点:“你觉得,你们白家的分量够吗?”
白归生怒视着她,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吧。”
杨心念回到书桌那边坐下来,语气平淡的说道:“娘娘说,只要白家做好一件事,娘娘就有办法把你们白家的人送到北疆去一些,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你说了算,北疆就要打起来了,白家能不能崛起就看这一战,只要你送去北疆的人活着,归来都是将军,不过得改个姓。”
“我不信!”
白归生脸色缓和了一些,可打心里不相信皇后的话。
“娘娘有什么能力做出这样的许诺?”
“这你别管。”
杨心念招了招手,那个小丫鬟捧着一个木盒过来放在书桌上。
“这里边有五万两银子的银票,还有关于一个人的卷宗。”
“谁?”
“沈小松。”
杨心念道:“当初娘娘曾经委托沈小松做了一件事,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就是二十年前留王府里那件事......我听闻,沈小松家里最近有人到湘宁来做生意了,叫沈胜三,算起来是沈小松的胞弟,有人说他处处胜人三分。”
“这个人怎么了?”
“这个人没怎么。”
杨心念道:“沈家虽然是富户,在江南道也算得上名门,可从没有人出仕,最多也就是大富之家罢了,然而这个人可以用......”
白归生道:“这又和当年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杨心念道:“我已经放出去了消息,当年云霄城外那座道观里有沈小松几个师兄弟,他们后来也都离开了道观,当然不好找,可还真让我给找到了呢,我想办法让沈胜三得知这几个人查到了当年那件事的一些内幕,正在被人追杀,事关沈小松生死,沈胜三一定会管。”
“然后呢?”
“你现在可以派人去本地廷尉府分衙了,就说有人扔进来你家里很多人头,还有带血的廷尉府官服。”
白归生脸色大变:“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你白家无忧。”
杨心念起身:“这个院子我暂时住着吧,别让人来打扰我,后院我说了算,若是有人随随便便出入,别怪我没提醒过你......白叔叔。”
白归生咬着牙沉思了一会儿:“你想让我做什么?”
“原来你真的这么笨噢。”
杨心念叹道:“怪不得白家真正能用的也没几个人,连你这个做家主的脑筋都这么慢,我跟你说了那么多,提到了沈胜三,自然是希望你去杀了他啊......噢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后天正午原来那几个道观里的人会出现在湘宁城西南二百里的浮云镇,沈胜三应该也会到。”
白归生问:“若我不做呢?”
“我刚才看到外面有几个特别可爱的小孩子,粉雕玉琢似的,真惹人疼爱,我想带过来玩玩......唔,不是,我想亲自教导他们几天,如何?”
“你别过分!”
白归生转身往外走:“我白家的人不会到后院来,沈胜三我去杀,但我希望自此之后娘娘不要再派人来我白家了。”
“看你咯。”
杨心念抬起脚搭在桌子上:“真是无趣的一个人啊。”
浮云镇。
其实杨心念的消息并不是很准确,因为那几个道人提前到了这,只是因为心急赶路太快,当年沈先生带着那个孩子离开之前,知道会有祸事,所以让这几个人也离开了道观,沈先生将当初留王赏赐的所有金银都给了他们几个,不然后来也不至于如此穷苦。
这几个人云游天下,前阵子忽然有人找到了他们,对他们说青松道人出了事,临死之前希望能见到他们几个,这几人心急如焚,从南边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他们得到的消息是说青松道人如今隐居在湘宁,但是被仇家追杀不宜露面,他们到了浮云镇之后就等着,会有人联络他们。
来的一共五个人,一个白胡子老道人,当时道观的观主,法号秋实道人,三个四十岁上下的道人,都是青字辈,分别是青云道人,青果道人,青林道人,还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道人,当初青松道人离开的时候他才七八岁,是道观里的观宠......
他的法号是二本道人。
“师爷爷。”
二本道人如今已经是个高高大大英俊帅气的年轻人,背着一柄带流苏穗的长剑,看起来更显得俊朗。
“嗯?”
已经没有几颗牙的秋实道人视线离开碗里的豆腐脑:“嘛事?”
“咱们已经等了两天了,为什么还没有师伯的消息?”
“傻不傻?”
胖乎乎的青果道人在旁边敲了他脑壳一下:“你真以为那些人会知道青松师兄的消息?”
“啊?”
二本道人脸色一变:“难道找到咱们的那个人是骗子?”
“当然啊。”
坐在一边啃猪蹄的青林道人留着络腮胡,看起来更像个屠户。
“师兄是什么身手修为?随随便便来个人找到咱们说师兄要死了,师兄就真的要死了?这个世上,能杀师兄的人真不多。”
“就是。”
一仰脖干掉半壶酒的青云道人醉眼迷离,清瘦的脸上是有淡淡的担忧。
“师兄没那么容易出事,你怕不是忘了吧,当初在道观里的时候我们几个和师父加起来也斗不过他啊,那个家伙啊......整过我多少次,你问问你师父,当初他偷袭过你师伯几百次?哪一次不是被你师伯反打的好像狗一样。”
青果道人脸一红:“瞎说,狗哪有那么惨。”
二本道人好奇起来:“既然师爷爷和师父师叔都觉得那人是骗子,不可能真的有师伯的消息,为什么我们还要来?”
“因为......”
老道人喝掉最后一口豆腐脑:“万一呢?”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那可是我最嫌弃的弟子啊。”
“就是。”
青果也抬头望天:“那是我最嫌弃的师兄啊。”
第四百八十六章 将军!
已经二十七八岁的二本道人还单纯的像个孩子,因为他有个好师傅,圆圆乎乎胖滚滚的青果道人,从他四岁的时候开始带着他,唯恐让他沾染了一点江湖气。
“师父啊。”
二本道人问:“当初为什么给我取这个法号?”
“你问过六七百次这个无聊的问题了。”
“可你也没回答过啊。”
“等以后见到你师伯了,你问他。”
“我就问你。”
“唉......”
青果道人放下手里的猪肘子:“之所以给你取法号为二本,是因为人有两个根本不能忘,一本,是本心,二本,是本性,守住本心本性,你便能大成,悟道明心。”
“这样啊。”
二本道人有些不理解:“这么正经的理由,为什么你以前不回答。”
“这不是刚想到吗......不是,这不是刚悟到吗。”
“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
整日醉醺醺的青云道人白了青果道人一眼,然后看向二本道人:“小师侄,下次不要问你师父,他什么时候正经过,当年给你取这法号的还是你师伯,他说一本太没意思了,还是二本好些。”
“为什么呢?”
“因为一本正经啊,二本当然不正经。”
二本道人摇头:“我还是信我师父的吧。”
他看向盘膝坐在那师爷爷,老道人已经九十岁,头发虽然稀疏了些,牙比头发还稀疏,但是能吃能睡能活动,师爷爷总说他这样的人是天生道心,长寿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自从牙越来越少后便怨念多了些,因为啃不动肘子了,为了安慰他,师叔师父们每日都啃肘子让他看。
师爷爷还说过,他小时候可没有无法打坐入定的烦恼,别的人心不静也不定,所以总是走神胡思乱想难以入定,而他不一样,他坐下就能睡着,还不打呼噜,可不似其他师兄弟,睡就睡吧还打呼噜,总是被师爷爷的师父发现。
师爷爷的师父说,你们睡觉可以啊,别吵着我睡觉,不然我打你们。
这一脉传承到二本道人这,多不容易。
世人都说,盛世禅宗乱世道宗,盛世的时候,禅宗的人便会特别活跃,香火旺盛,而道人就都在自家道观里安安静静的生活,而若逢乱世,道人们就会背剑下山,三尺青峰做不得太多事,师爷爷的师父说,本心本性为何物?八个字......路见不平,干他娘的。
师爷爷又在打坐了,青云师叔还在喝酒,师父和青林师叔在抢猪肘子。
二本道人托着腮帮子看着这些亲人们,想着还是那时候的青松师伯好玩些,还记得六七岁的时候,青松师伯带着他山下池塘里抓王八,他问师伯说钓鱼用鱼饵,钓王八用什么?师伯让他脱了裤子站在水里,说用蚯蚓钓王八,他问蚯蚓呢,师伯说就在裆下......
“师父。”
“嗯?”
“师伯的武功是不是最强的。”
“当然不是,比我差了些。”
“说正经的。”
“唔,比我强点有限,你师伯武功天下二流,这是你师爷爷的评语。”
“师父你呢?”
“二流半。”
“我呢?”
“你还不入流。”
“哦......可为什么你们总说师伯一流?”
“他不要脸一流。”
“师父,我听说师伯原来不是咱们道观的道人,最初的时候道观里只有师爷爷和你们三个,可后来为什么师伯成了大师兄?青林师叔说,师伯来的时候说是借住一段日子,怎么就入了咱们道观?”
“因为他天资聪颖性格单纯,你师爷爷一眼就看出来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所以收他为徒。”
“那不也应该是你们小师弟吗?”
“能不问了吗?”
青云道人醉醺醺瞥了二本道人一眼:“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刚说过你师父没个正经了。”
“师叔你说。”
“那年啊。”
青云道人喝了一口酒:“你师伯虽然也是道人,可不是咱们道观的弟子,他是听闻留王有贤者之风所以想去看看,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到留王殿下,后来打听到留王经常会到咱们道观里来品茶论道,所以他就来了,进了门说要入观籍,我们看他人不错就收下了,又看他谦逊老实,年纪又确实比我们长几岁,于是就让他做了大师兄。”
“这样啊。”
二本道人想了想:“可这不符合你们的性格啊。”
旁边啃肘子的青林道人扑哧一声笑了:“你们就别逗他了,那年你师伯上山来说要借住,天下道门是一家,你师爷爷说那你就住下吧,正好道观里还缺个扫地做饭的,你师伯都愣了,说我不会扫地做饭,你师父当时说要留下你就得扫地做饭洗衣服,你师伯就说哪里有大师兄为师弟们扫地做饭洗衣服的?”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个一个和他打,都打不过,他当然是大师兄了。”
“师爷爷没管吗?”
“当时你师爷爷就站在旁边看着,你师伯打败了我们三个,又看了看你师爷爷,当时你师爷爷说了一句话就把你师伯镇住了。”
“还是师爷爷厉害,说了什么?”
“你师爷爷说,你看什么看?你要是也敢打我,我就讹你。”
青林道人说道:“你想想你师爷爷那会都什么岁数了。”
二本道人想捂脸。
青林道人一本正经的说道:“这就是咱们道观的传承,从来都是这么公正无私,也是这么的明净清宁。”
他们住的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客栈,这浮云镇本来也不大,从今年开始还比以往繁华了些,是因为有个从外地来的富商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这浮云镇外野生的桑树好,反正谁也说不上来哪儿好,富商就租下来大片的田地种桑麻,传闻那富商家里本就是做布匹锦缎生意的,也做药材生意,听说他家的药铺在江南道格外有名,还出过几代名医,传闻很多很多年前,大宁的开国皇帝陛下征战时候身负重伤,就是那家的名医给治好的。
小客栈的名字叫欢朋,也不是个文雅的名字,寓意倒也简单明了。
客栈的主人是一对挺憨厚老实的夫妻,里里外外都是他们两个操持。
正午的时候,门外有车马响声,一队十几辆马车在外面停下来,一群精悍的爷们儿动作麻利的把车马停下,然后开始往下搬运东西,客栈老板和老板娘连忙迎接出去,一看就傻眼了,这十几辆车得有七八十号人,客栈住不下。
“不用担心,屋子里能住几个住几个,住不下的睡院子里,我们自己带着帐篷。”
一个看起来三十几岁精明强干的中年男人客气的对老板说道:“只是劳烦你们多备些饭菜,我们这些人走天下做买卖,饭量都大,也不需要有什么精致的太好的,大铁锅炖菜,白馒头管够就行。”
“好嘞好嘞。”
老板接过来那汉子递给他的银锭,那可是能有十两银子的分量,这小客栈半年也未必能赚下来十两银子。
一袭青衫的中年男人从马车里最后一个下来,身上的衣服布料讲究,但不是锦缎,显然没有功名在身,衣服剪裁合体,虽然不是锦缎,可看着就觉得名贵,也觉得穿着好看。
他看起来三十七八岁上下,没留胡须,保养的很好所以应该实际年龄更大些才对,进了客栈之后看了看环境,低声吩咐了一句:“人分成五队,轮流当值,镇子外面所有能进出的地方都要看护好,有什么不对劲的就发信号。”
他等着手下人把帐篷搭好:“我睡帐篷,你们进客栈。”
“东主。”
手下人刚要劝,中年男人摆了摆手:“你们比我辛苦,先去好好歇着。”
再没有多一句话,低头钻进帐篷里,身后人捧着厚厚的一摞账本跟着进去,没多久里边就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算盘响,犹如马蹄疾驰落地声。
帐篷里坐在旁边翻账本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看起来十**岁模样,他翻的很快,一页一页,每一页翻开的时间都一样,因为他很清楚的中年男人算账有多快,那手指在算盘上翻飞移动,简直像是舞蹈。
“二伯。”
年轻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伯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大伯......”
中年男人打算盘的手停下来,抬起头看了年轻人一眼:“佑年,我永远也不希望你成为你大伯那样的人,他太自私......以他的才干能力留在家里的话,咱们家的生意比现在最起码规模还要大一倍,可他当年说走就走,连一句话都没留。”
沈佑年嗯了一声:“知道了。”
“但你得尊敬他。”
沈胜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最不像是沈家人,可他比任何一个沈家人都要强,虽然当年你爷爷摔了杯子,说以后沈家没有你大伯这个人,断绝和他一切关系,可你想想,哪年过年过节吃饭的时候你爷爷身边不留个空位?空位前不摆下碗筷?你爷爷最不爱喝的就是高粱酒,可你大伯当初爱喝,自从你大伯走后,你爷爷便开始喝高粱酒了......”
沈佑年嘿嘿笑:“我当然知道,我爹可说了,我大伯才是真豪杰,大英雄。”
“屁。”
沈胜三哼了一声:“你见过混的那么差的大英雄真豪杰?这次的消息虽然来路不明而且多半可能是个局,但我们还是得来,若万一见了你大伯,绑也要绑回去在你爷爷面前磕头认错。”
沈佑年道:“他不磕头认错,我就......不叫他大伯!”
“你可真狠。”
沈胜三白了他一眼:“继续翻。”
算盘声又起。
与此同时,京畿道官道上,一队车马向南而行,车漆黑如墨,像是一大块砚台在往前挪,可是马车上有个火红色的标徽,看到就让人心生敬畏,那是廷尉府的标徽。
韩唤枝坐在马车里看着面前的沈冷,似乎对这个家伙又有了新的发现和新的感悟。
“你的马为什么走田。”
沈冷:“因为我的马腰好,寻常的马一日,我的马可两日。”
韩唤枝:“你的马真累。”
坐在旁边的茶爷看了沈冷一眼,沈冷立刻低下头。
片刻之后,韩唤枝皱眉:“你这象棋,是沈先生教的?”
“不是。”
沈冷一本正经:“他下不过我。”
韩唤枝叹道:“你把我的车拿走算什么?”
沈冷:“想偷很久了......”
他看了看窗外:“消息会不会有误?”
“消息不会有误,但事情肯定不对劲。”
韩唤枝道:“有人到廷尉府送信说沈先生的家里要出事,说原来道观里的道人们也要出事,这是逼着沈先生离开长安城,沈先生离开长安城,也就是逼着你,逼着我,也一块离开长安城,不是阴谋,这就是明目张胆的逼。”
他放下棋子:“有人不打算让我们好好过年。”
“差不多的。”
沈冷算了算时间:“来回走二十天,还能回长安过年。”
“那还有几天呢?”
“杀人。”
沈冷拿着自己的将飞过去直接按住了韩唤枝的帅:“将军!”
韩唤枝:“你飞的真远。”
“飞将啊,但使龙城飞将在的飞将。”
“飞将不飞将,你很蛋屎。”
韩唤枝的视线飘向窗外:“怎么也得好好过年不是吗?过年就得喜庆。”
第四百八十七章只剩下
沈胜三是个生意人,虽然生意人经常说自己行走江湖,可实际上生意人不愿意招惹江湖是非,比不愿意招惹官场是非还要更多些,大宁这官场大体上清明,没有太多可担忧的事太多可担忧的人,而江湖不一样。
所以沈胜三在得到消息之后就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自己美好人生可能会戛然而止。
浮云镇是个小镇子,他不是第一次来,今年来过一次,他当然就是那个浮云镇百姓口中说的神神秘秘的富商,只是这种小生意对他来说到这里看一次也就罢了,手下人自会处理好。
以沈家的财富,租下个千八百亩地当然算不得什么大生意。
“浮云镇距离湘宁二百里,距离故城县百里,距离最近乡邻的镇子也有三十里。”
沈胜三打开地图仔细看了看,地图属于朝廷管制的东西,他这地图来路也不算太歪,上次来浮云镇的时候故城县县令大人听说沈家要来投上一大笔银子做生意自然开心,沈胜三要了一份地图是为规划,可没想到居然用在了这事上。
“县衙里只有几个正经的捕快,算上帮工学徒也不过是几十口子人而已,还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真出了什么事,指望不上他们,再者说,就算骑马赶来,一来一回也得一个时辰以上,不顶用。”
他用炭笔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几个位置:“这些地方,每个地方留三个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不要和来人恋战,发了信号就撤回来。”
手下人问:“东家,这布置有些奇怪啊。”
沈胜三听到这句话下意识的回答:“我大哥小时候教我的。”
然后恍惚了一下。
多少年了?
那时候他大哥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大哥总是喜欢弄一些小木棍做兵将,然后玩什么打打杀杀的游戏,他看不懂,问过几次,大哥教的耐心,可他学的并不上心,后来等到他超过那个年龄很多之后才明白,大哥玩的不是低级的过家家,而是兵法。
“你们大部分人没见过我大哥。”
沈胜三放下手里的炭笔,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也许还有人是第一次听说我还有个大哥,所以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们大家都认真听......这次不是做生意来的,可能会有危险,会死人,也可能死了人却还见不到我大哥,这只是一个圈套,沈家从来不愿意牵扯是非,可是沈家从来都不会对自己人弃之不顾,哪怕......父亲当年赶他出门。”
“可是情义之前是生死,大家都只有一条命,愿意留下的,留下,觉得这件事做的没道理,可以回去。”
站在旁边的年轻汉子笑起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东家要说不留下的扣工钱呢。”
“沈大先生我们没见过,可我们认你啊,你是东家。”
“东家把没把我们当过外人,当兄弟。”
“所以沈大先生也是我们大哥。”
沈胜三深深的吸了口气:“今日胜三不会忘了诸位兄弟恩义。”
“东家说这个干嘛?”
“不如谈谈加工钱吧。”
“哈哈哈哈......”
之前说话的年轻汉子把刀拎起来:“我带第一队人守第一班。”
转身而行。
“我到现在为止也没明白他们的目的,如果骗我来是想逼问我大哥的事,可连我都不知道大哥在哪儿,所以想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希望利用我引我大哥出来。”
沈胜三笑起来:“那就这样吧,希望真的能把大哥引出来。”
浮云镇外十五里,白归生打开地图看了看:“浮云镇就像个孤岛,算计着日子,如果青松道人真的会来,最起码还得**天左右的时间,盯住了人,暂且先不要动手,我们白家的人不随随便便给人家当枪用,若青松道人真的来了,我们冷眼旁观就是。”
手下人应了一声。
白归元问:“可是大哥,杨心念那边怎么交代?”
“她若死在这,我跟谁交代?”
白归生哼了一声:“真以为我还如当年那样把皇后当成救我们白家的神佛?”
白归元笑起来:“这样最好。”
浮云镇里。
沈胜三算了算带来的人手,固守这客栈问题不大,可难免会牵连无辜。
老板两口子做好了第一餐饭送上来,笑呵呵的忙前忙后,沈胜三让人把那夫妻俩喊过来,两个人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沈胜三的脸色,唯恐是自己伺候不周到。
“我想把你家客栈买下来。”
“啊?”
老板愣在那:“这位爷,这客栈不赚钱,只是我家祖业,所以我们夫妻二人才守着。”
“一千两,足够你们去大一些的地方开一家大客栈。”
“爷,这是祖业。”
“两千两。”
“我爹和我娘做了大半辈子小本生意,走街串巷卖货,老了老了才攒够了银子开这家客栈,临死前我爹说,儿子,你爹没有大本事,就给你置下这些房子,客栈赚不赚钱没多大关系,你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老板回头指了指正房那边:“我爹娘的牌位还在那呢,这位爷,两千两真的很多了,这客栈百两都不值,可我不卖。”
“三千两。”
沈胜三去了银票递给手下人:“送他们出浮云镇,安排人去镇子里每家每户都走一趟,每户一百两银子,告诉他们别出门。”
“我不要你的银子,有钱了不起吗!?”
老板脸色发红,眼睛也发红:“我不卖!”
“不买了。”
沈胜三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看地图:“三千两银子,租了,租到我们走。”
老板愣在那,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如果以后还能见面,你把这客栈阔成一个庄园,我出钱,你爹娘的牌位我看到了,干干净净,怕是每天都要擦几遍,牌位干净,是人走后的清白。”
两个大汉把老板架出去,有些粗暴,也有些温柔。
“江南道乙子营战兵将军黄然那边派去的人走了几日了?”
“从咱们来开始到现在算起来的话,有十来天,按道理也差不多到了。”
“就怕到不了。”
沈胜三依然低着头,为的是不让手下兄弟看到他眼神里的担忧,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那些人的眼睛里看着,他派出去的人,怕是根本就到不了乙子营,他分派出去往各地求援的人也许都已经出了意外。
“东家。”
一个手下快步过来:“客栈里住着几个道人,说什么都不肯走。”
“道人?”
沈胜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派人在外面守着的道人,居然就在客栈里。
“我去见。”
沈胜三到了那几个道人住的房间外边,门没开就闻到一股子酒气,他敲了敲门,一个看起来带着些憨厚气质的年轻道人把门打开:“请问你有什么事?”
“原来云霄城外的道人?”
他问。
二本道人摇头:“不是。”
把门关了。
沈胜三一怔:“我是青松道人的弟弟。”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这次是个胖乎乎圆滚滚的中年道人开的门,一只手里还拎着个鸡爪子:“青松道人的弟弟?亲的?”
“是......哎呦。”
没等沈胜三把话说话,那只油乎乎的手一把抓住沈胜三的衣领把人给拉了进去,然后房门砰地一声关上,就听见屋子里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总算是逮着一个可以出气的,你知道你大哥当年怎么欺负我们的吗?”
“啊?不知道,那就让你知道知道。”
“倒立,一只手倒立,另一只手穿裆。”
“徒儿们,把我的老酒拿来,兑一半醋给他灌进去!”
“师爷爷,这样不好,毕竟是师伯的亲弟弟啊,难道不加辣椒面?”
“师父师父你别激动,你看你,说话太快牙又掉了一颗。”
啪的一声。
桌子上扔过去一沓子银票。
沈胜三好不容易抽身出来,使劲儿缓了一口气:“看来你们是真的......”
青果道人看了看那一叠银票:“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胜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把耳朵上挂着的一只臭袜子捏着扔到一边:“我哥......当年对不住诸位了吧?这些银票算是我给诸位赔不是。”
“笑话,你以为钱能抚平我们的创伤?”
青林道人哼了一声:“你哥的罪行罄竹难书,随随便便一点银子就能弥补我们?”
“就是,咦?好多银子啊。”
“好多吗?那能。”
几个道人规规矩矩的坐下来,一个个特别正经的样子。
白胡子老道人咳嗽了几声:“徒儿啊,给贵客看茶。”
“好的嘞。”
“我们不是看你给银子就放过你,我们是觉得你人好,和你哥一看就不一样。”
“对对对,一看你哥和你就不是亲生的。”
“......”
沈胜三咳嗽了几声:“就是几位派人给我送的消息?”
醉醺醺的青云道人抬起头:“难道不是你派人给我们送的消息?”
然后他们互相看了看,气氛一时之间变得严肃起来。
沈胜三沉默了很久后认真的说道:“看来几位也是被骗来的,和我哥有关系的人不多,所以骗我们来的人应该是一网打尽了吧,我谢谢诸位能来,我再多备一些银子,看起来现在走应该还不晚,我送几位离开这。”
“什么意思?”
二本道人也认真起来:“那是我亲师伯,你说让我们走就让我们走?你打算给多少银子。”
“一千两。”
“不够。”
“两千两。”
“我们有五个人,你拿五千两来吧,拿了我们就走。”
“好。”
沈胜三没多说一个字,吩咐人取了五千两银子的银票,他双手递给老道人:“我分一辆车给你们,赶紧走还来得及。”
老道人接过来银票仔仔细细数了好几遍,然后把银票递给二本道人:“徒孙儿啊,给你拿着,还俗去吧,娶妻生子。”
二本道人把银票接过来放进怀里:“还俗啊,等我把你们都伺候走了再说吧。”
他拍了拍胸脯:“你老人家的棺材本,我帮你存着。”
他看向沈胜三:“有钱真好,能买走我们所有对你哥的怨念。”
“现在只剩下情义了。”
。。。。。。
。。。。。。
【微信公众号是:作者知白,会不定时发*图......你们觉得*是什么字?我打的就是*号啊,哈哈哈哈】
第四百八十八章 计
二本道人看了看师父青果道人,压低声音说道:“师父师父,你说要是师伯万一真的来了,第一件听说的就是咱们坑了他弟弟大几千两银子,会不会怪咱们?”
青果道人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看向二本道人郑重的说道:“你倒是提醒了我,让师兄知道了确实不太好,所以你得把银票藏好,不然他会说见一面分一半。”
二本道人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看向老道人:“师爷爷,若是见了师伯,你想和他说什么?”
“说什么?”
因为没了大部分的牙嘴已经有些凹进去的老道人也认真思考了一下,摇头:“不知道,和那个小王八蛋,没什么话说。”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呼喊声起,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是醉着的青云道人却第一个冲了出去,窗子呼扇了一下,人已经在楼外。
沈胜三正在院子里分派人手,看起来脸色凝重。
“是专门劫掠商队的马贼。”
沈胜三看了青云一眼:“我的人在镇子外面发现了不少,数量至少有二百余人,浮云镇四周百里都没有什么可供马贼藏身的地方,所以......”
“所以马贼就不是这地方上的马贼,而是被人请来对付咱们的。”
“对方一开始不会直接露面,找来一些马贼试探倒也正常,距离此地三百多里有一座侯圣山,山下道路是行商必经之处,马贼劫掠过往商队,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地方上剿过几次,可是官军到了马贼就进山躲起来,看来请他们来的人是使足了价钱。”
“未必是真的马贼,湘宁白家一家独大,湘宁郡七个县的地方官,多数都已经被白家收买或是控制,马贼搞不好就是白家养的,劫掠,来钱太快。”
“白家?”
沈胜三皱眉:“不说倒是忘了,湘宁有个白家。”
“马贼来了!”
镇子外面有人快步跑进来,脚底生风。
“上房去。”
沈家商行的武师动作迅速,很快就上到高处,这客栈在镇子最外边,如果说浮云镇现在是个孤岛,那这客栈就是孤岛之中的孤岛。
外面马蹄声起,尘烟也起。
一队马贼纵马而来,他们冲到客栈外边停下来,为首的那个马贼用手里的马鞭指了指客栈:“我听说今儿这客栈里住进来一群肥猪?识相的,把银子货物都交出来我饶你们不死,若不交出来的话,我就把你们全都烧死在这,让你们变烤猪。”
一身酒气的青云道人摸了摸腰,没带剑。
他晃晃悠悠的朝着那些马贼走过去,沈胜三喊了他一声,可他却好像完全听不到似的,一身脏兮兮的道袍再加上醉醺醺的样子,瞧着让人觉得可笑。
“哪儿来的野道人?”
马贼小头目用马鞭指了指青云道人:“穷酸成这样,是过来给我磕头求饶的?”
青云道人摇头:“我想给你看看我的剑。”
马贼小头目哈哈大笑,上上下下打量了青云道人一眼:“你的剑呢?”
青云道人回头看了看房间那边:“忘了带。”
哈哈哈哈......
一群马贼笑的前仰后合,有人几乎笑岔了气。
“醉鬼,滚开吧你。”
马贼小头目一鞭子劈下来,正打在青云道人的肩膀上,这一鞭子力度十足,打的皮开肉绽,肩膀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出来一条口子,血肉都往两边翻开,青云道人疼的一皱眉,可是却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几分邪气。
“二本。”
他喊了一声。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二本道人出现在窗口:“师叔,在。”
“剑!”
青云道人一招手,二本道人立刻将挂在窗口那把剑摘下来,一只手握着剑鞘,另外一只手两指并拢在剑柄上往外一扫,剑出如流星,一闪即至。
倒是看着潇洒,可是剑抹出去的高了,高过人的头顶。
二本一捂脸。
青云道人脚下一点腾空而起,时间掌握的恰到好处,长剑飞来,他的脚底在长剑上踩了一下,剑立刻下坠,就好像载着青云道人往前飞一样。
噗的一声,长剑从马贼小头目的心口位置贯穿而过,而青云道人半空中翻身已经到了马贼小头目身后,他落地后抬手往上一抓,那剑刺穿马贼心脏飞过来,正好被他一把接住。
哪里像个站不稳的醉鬼?
“师父。”
青云道人回头看向窗口:“是他们先动手的。”
所以他才挨了一鞭子,那鞭子打的好重,可他开心。
白胡子老道人嗯了一声:“那就按咱们道观的规矩做事,不要伤及无辜。”
青云道人点头:“尊师命。”
铁剑卷云起,长风扬浩气。
青云道人一人一剑,若谪仙下了凡尘,虽然衣服破旧了些,脏了些,身上的酒气也重了些,可他手里有剑的时候,他便是酒剑仙。
来示威的马贼一共二十几个人,那剑从这头飘到了那头,青云道人仿若舞了一场人间宿醉,醒过来,地上已经全是尸体,骑着马的马贼,一个都没能逃得了,那人如魅影剑如龙,别说骑马,骑鹤也不行。
风息,剑停。
青云道人摘下腰间酒葫芦仰起脖子灌了一口,拎着带血的长剑歪歪斜斜的走回来。
他师父说别伤及无辜,他却把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哪有什么无辜?
沈胜三看着那道人的醉样子,想着果然这才是大哥朋友的风范,不由自主的又去想,当年大哥和这群神仙一样的人住在一起应该会很快活吧,他们看起来俗气的很,可都是游戏人间的真仙,不沾一身烟火气,算什么下了凡间?
青云道人把喝空了的酒壶甩出去,长剑甩出去,剑在半空之中挂着酒葫芦的绳子钉在窗口,砰地一声,剑深入木墙,嗡嗡嗡的颤着。
青云道人则跃上墙头躺下来:“灌满。”
二本道人把手伸出窗口摘下酒葫芦,屁颠屁颠的跑出去给师叔灌酒。
沈胜三走到墙头下边,摸出来一瓶伤药扔上去:“我沈家的伤药,自古就有奇效。”
青云一把接住,拔开塞子往伤口上洒了些,一阵剧痛,那药粉洒在伤口上好像火烧一般的疼,可是疼的虽然剧烈却短暂,几息之后,非但火辣辣的疼痛感消失不见,连伤口都不疼了。
青云道人看着手里的药瓶眼神恍惚了一下,想到当初在道观里,他去山崖上采一株奇草结果不慎摔下来断了腿也断了一臂,躺在那的时候想着怕是要这样疼死了,师兄找到他背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放心放心,有我沈家的伤药,你想死都死不了,摔的吐血的青云道人就咧开嘴傻笑,可踏实了,师兄背着他说他死不了,他就坚信自己不会有事。
又想起来那时候二本师侄还很小,生病发烧,几个人急的要命,背着二本道人要去寻郎中,恰好从留王府归来的师兄看到了,配了两副药,说一副内服,一副内敷......几个人都愣了,内敷是什么鬼?
想到这他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内服也就罢了,内敷那药,是从小二本道人的某门把药灌进去,可是让小师侄欲仙欲死的一回。
师兄啊。
青云道人看着天空喃喃自语了一句。
“你何时来?”
与此同时,长安城。
瑞来客栈里前阵子住进来一伙行商,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看起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到长安,住进来之后就分批出去带着他们的货物售卖,应该是从草原上换来的银器,皮子,还有玉石之类的东西,倒也看不出什么奇怪的。
这些人生活很节俭,吃饭点菜都是刚刚好,一顿饭吃完盆干碗净,绝不会剩下一粒米一口馒头,他们吃饭的时候很沉默,只有为首的那两个人会偶尔低语几句,似乎是货卖的并不好,所以这些人都是眉头紧锁。
吃过饭就回到自己屋子里,不去卖货的时候就绝对不会离开房间,客栈的人虽然好奇,可这样的商人也不少见,所以没多在意。
下午的时候一个看起来标志的小丫鬟带着两个随从来,手里捧着一件皮子,眉头也皱着,似乎是买了货觉得被坑了,又找到客栈里来,打听了一下那伙行商住的房间在哪儿,直接上楼去了。
客栈小伙计都替那些做生意的捏一把汗,一看那小丫鬟就来头不小。
幸好,没有争吵声。
屋子里,小丫鬟把皮子放下,皮子打开,里边是兵器,有刀有剑。
小丫鬟是从大学士府出来的,只是一直都跟在老夫人身边极少出门走动,所以没几个人认识她。
“值得注意的韩唤枝,沈冷,包括流云会的叶流云和黑眼都已经出京了。”
小丫鬟声音清冷的说道:“计划很顺利,接下来就是用到你们的时候,我家主人这么多年来一直资助你们,是你们报恩的时候了。”
为首的那个商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留着络腮胡,看着和宁人也没有什么区别,说话也不带口音,所以自然不好分辨,可他们都是来自渤海国,从海上偷渡过来,一路风尘仆仆到了长安。
“什么时候动手?”
“后天。”
小丫鬟声音压的很低:“到时候我们会制造些混乱把皇帝身边的侍卫引走一些,值得注意的只一个卫蓝,皇帝后天必到红袖招,每次他去,身边带的人都不多,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偷偷的去见那个女人,那便是机会。”
“好。”
中年汉子看了看那些刀剑:“还有钱。”
渤海国太穷了,穷的怕了。
“这是一万两。”
小丫鬟把银票放下:“事成之后再给你们另外一半,主人会安排你们撤离长安,这事做好了,以后主人也不会再找你们。”
“那最好。”
中年男人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眼神恍惚了一下:“一万两,够寨子里的人好好活下去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念着的都是好
长安城的江湖有两个庞然大物,一个是连老百姓都能说出来个一二三四五的流云会,还有一个则是人人都听过却说不上任何东西来的红袖招。
可是自从上次流云会出事,红袖招一夜之间灭掉了长安城诸多暗道势力,稍微能接触到一些这江湖秘闻的人便不得不开始揣测,红袖招的当家和流云会的当家,到底是一个人还是有一腿?粗鄙之人,总是会往腌?的方面多想想。
叶流云当然不会去解释什么,至于那位神神秘秘的红袖招东家更不会解释什么。
叶流云不解释,反而觉得有这样的传闻是好事。
他不背锅,谁背锅?
红袖招那位惹不得的姑娘,可是陛下的红颜知己。
因为知道这事的人太少,而流云会又是陛下的掩护,很多事叶流云比别人知道的都清楚,所以他确定陛下和那位姑娘真的只是互相欣赏,陛下爱她才情,但直至今日,以叶流云所知,陛下和那位姑娘始终都没有肌肤之亲。
若是知道的人很多,那么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堂堂大宁皇帝看上了一个青楼女子,难道还真有只爱才不爱人的故事?
真的有。
若陛下真的是个沉迷酒色的昏君,也不会一年只来一次。
每年腊月的这一天,陛下都会来红袖招,这是当初答应了她的,那时候她问陛下,我可多久见陛下一次?陛下说不知道,她说那就一年见一次。
若她说一个月见一次,陛下或许也会答应,但她知道什么是分寸。
她不想让陛下厌她,也不想让陛下觉得一个月见她一次是任务是承诺,一年一次,很好。
叶流云出长安城之前去见了她,就在红袖招。
她也算不得少女了,虽然时时刻刻小心翼翼的守着自己的年纪,可也已经过了三十岁,腊月的那天若是到了的话,她就三十一,那天是她生日。
当年陛下偶然认识她的时候,是和叶流云微服私访,在长安城中走走看看,哪想到遇到了她,一个抱着琵琶的小姑娘,在包房里听陛下和叶流云谈及军国大事,竟是忍不住也说了两句,于是陛下便觉得好奇,随即以国事问之,姑娘对答如流,思维清晰,而且极有见地。
时至后来。
灭南越而暂时不设道府,是她建议的。
必须尽快筹建水师,是她建议的。
虽然陛下也是这般想,可那就是不谋而合,所以又可称之为默契。
陛下每年来一次,只是和她聊天,聊的也不是风月不是红尘,而是国事,陛下当然心中在乎珍妃,可珍妃和陛下聊的不是这些,也没办法给陛下更多轻松,陛下也不明白,从进了长安城开始,留王侧妃成了珍贵妃,她却日日愁眉。
那日在红袖招,叶流云看了一眼姑娘:“又快到陛下来的日子了。”
“是。”
姑娘点头:“又快了,盼着,也不盼,毕竟是又老了一岁。”
她看向叶流云:“其实陛下来,这次也没有更多可聊的,这一年来我所想都写了出来,你也已经交给了陛下,陛下给我的回信我已收到,所以陛下若是不来,我也无妨,想说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是吗?”
叶流云摇头:“想说的,该说的,你从来都没有对陛下说过,你说的,都是陛下喜欢的。”
叶流云沉默了一会儿:“这次我可能不能陪陛下来,我要出长安去办事,陛下安全你要思虑周到,我会调集流云会的人来这边,今年和往年不太一样。”
“嗯。”
姑娘点了点头:“有一位大学士要退下去了,可又不想退,往年他再怎么不服气,终究都是首辅,所以他可忍,今年怕是不会忍太久。”
她那般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
“我走了。”
叶流云迈步出门。
名字就叫红袖的姑娘没有送他,他们也是知己,何须客套。
她叫云红袖。
未央宫。
东暖阁里的温度似乎确实高了些,皇帝只穿了一件单衣还是觉得后背有些潮,想开窗户,可看了一眼代放舟那惊慌失措的眼神,他笑着摇了摇头又把开窗的手收了回来。
“你去珍妃那边告诉一声,说朕今晚和先生同去她那边吃晚饭。”
“是,奴婢这就去。”
代放舟小跑着出了门,跑起来的样子像一只笨笨的鸭子。
老院长一如既往的蜷缩在那把椅子里,似乎那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陛下批阅奏折的时候,老院长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窝在椅子上打盹,老人总是贪睡些,眯着眼睛慵懒的像一只午后的老猫。
陛下舒展了一下双臂,今日需要处理的奏折比往日多些,已经日暮,才刚刚批阅完。
“先生一会儿随朕同去珍妃那边吃饭。”
“遵旨。”
迷糊着的老院长回答的却不慢,老人只是贪睡,可大部分时候哪里是那么容易睡着的。
“先生今日说,窦怀楠才学十足有良臣之姿,朕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能太快提拔起来,在内阁做三年之后再说,朕看过,今日奏折梳理比以往更精细也更有条理,若非梳理的好,今日奏折这么多朕到现在也看不完,派人去问了问,说是窦怀楠做的。”
老院长笑道:“是沈冷的举荐。”
“朕记着呢。”
皇帝起身一边活动一边说道:“傻小子随韩唤枝跑出长安,朕就知道,涉及到了沈小松的事他就沉不住气,不过这事来的蹊跷,那么明显的局面显然不是针对沈小松,而是想把朕身边的人骗出去一些。”
老院长点了点头:“快到那天了。”
皇帝一怔,沉默片刻:“是啊,快到那天了。”
“非要去?”
“失信于人,如何得信于天下?”
皇帝走到老院长对面坐下来:“去还是要去的,朕说过,大学士若做的不过分,朕始终都想给他一个善终,所以去恰好可以看看,若平安无事,朕已经想好了,着人送大学士到蓬莱去,原本是老将军苏茂守着行宫,朕硬生生把人给带了回来,大学士也是三超老臣,对朕的父皇总是会有感念之情,去那边养老也好。”
老院长睁开眼睛:“怕是,难。”
皇帝道:“朕总是会念着这二十年来他梳理内阁的好处,没有他,内阁的事就得是乱七八糟的,他不愿意,但他能克制,兢兢业业的帮了朕二十年。”
老院长道:“大学士也许还想再干二十年。”
皇帝笑了笑:“朕都看不到二十年后,十年后也看不到,朕能着手的是五年,一个五年是一个步子,朕已经迈了四步,第一步,朕用五年时间坐稳长安更换了四疆大将军,第二步,五年时间更换了四疆诸卫战兵将军,第三步,朕让大宁的国库比朕接手的时候丰盈了一倍,第四步,朕平南疆,为北疆之战打下基石......下一个五年,只有黑武。”
老院长道:“臣不该说的话,臣不能说,可是陛下再这么仁慈下去,纵然不出什么事,可还是恶心。”
他没明说是什么人什么事,可他知道陛下明白。
“先生你也不知道。”
皇帝恍惚了一下:“朕也始终念着她的好,她嫁进门的时候,是朕最不得意的时候,父皇让朕去了云霄城,多少人说朕是被父皇废了,每年朕又想照顾那么多需要照顾的人,财力上一直都是她家里在支持,那时候父皇为朕选王妃,选了几家的姑娘,要么说不合适,要么说病了等等,装疯的都有,还不是因为觉得朕失势,父皇选的都是名门望族出身,唯有她听闻之后,不顾家中反对,执意要来,那时候她心中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朕人品好。”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那算是患难夫妻吗?”
老院长一时无言。
想着这真是一脉相承,沈冷那个傻小子何尝不是一样?只是记得别人的好,记得就使劲的去报答,这一点和陛下真是像到了极致,又想到在军中领兵作战的作风,说他不是皇帝的儿子连老院长现在都不信。
“再看看吧,朕始终不愿意动她,陪着她玩......因为她陪着朕度过的那几年,朕只有她。”
皇帝起身:“走吧,咱们去珍妃那边。”
老院长一时没忍住:“陛下难道没有仔细问过贵妃娘娘?”
皇帝眼神微凛:“先生,你不该问。”
老院长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臣知错。”
“问了就问了。”
皇帝道:“她说的,和朕知道的一样,所以......”
老院长心里一声长叹,陛下不信皇后娘娘说的,其实对珍妃说的也未必全信,可有件事做不得假,珍妃的孩子当初是被皇后盗走的,那么愚蠢的事,皇后当时是怎么想出来的?
从到了长安之后,珍妃基本上就断了和娘家的来往,当初那位叱咤风云的马帮小当家更加的收心敛性,可是前阵子陛下忽然提起来,说她这样不对,再怎么也不能忘了爹娘养育恩,所以让她派人往娘家送了些东西,这一下可好,她爹娘简直乐开了花,连忙派人来问问能不能进宫见她一面。
如今珍妃主掌后宫,这事本无需再刻意去征求陛下同意,可她还是不敢自己做主,只因为她是江湖出身,只因为她父亲是马帮的帮主,上不得台面。
“想来就来。”
陛下和老院长到了珍妃宫里,听珍妃说完之后陛下似乎很开心:“朕也有些年没见过二老了,朕让韩唤枝出长安做事去了湘宁,距离你家红城只有不到七百里,朕明天安排人追上韩唤枝,他的事做完之后把二老接来。”
“谢陛下。”
珍妃垂首,眼睛微微湿润,这么多年来,陛下待她如初。
吃饭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再过几天就是那个日子,陛下总是要出宫去,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卧房,卧房床边有个盒子,一年才打开一次,那盒子里是她的白麟剑。
。。。。。。
。。。。。。
【回头看一眼,章节序号错了好多好多,所以重新排列了一下,五百之内的数还是挨着数,为什么我会错了一百多个......】
第四百七十四章 灭门
韩唤枝一直说他的马车是当世第二舒服的马车,沈冷觉得韩唤枝说的对。
不管湘宁郡浮云镇里的人有多担忧,不管白家的人有多郑重,不管杨心念有多自信,也不管长安城里那些人的阴谋算计有多毒辣,沈冷并不觉得这次离开长安城去解决关于先生的事是有多危险有多难办。
是因为陛下,永远都比别人看的远一些的陛下。
陛下说,此去湘宁,解决该解决的人,接回来该接回来的人,别误了回长安过年,便是这么云淡风轻。
“这是大学士最后一次做些什么了。”
韩唤枝品了一口茶,觉得茶叶味道不对,微微皱眉:“你昨天在我车里是不是拿了些什么走?”
沈冷摇头:“不是啊。”
“嗯?”
“不止啊......”
沈冷假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先生在后面车里茶带的不多。”
韩唤枝:“所以你就用沈先生带的为数不多的次茶换走了我的好茶?”
沈冷:“咳咳......”
韩唤枝叹了口气:“好歹是换的。”
忍了。
“陛下会怎么处置大学士?”
“不知道。”
韩唤枝思考了一会儿后给出的答案还是不知道,因为他知道陛下是一种什么性格,也知道陛下不愿意让大学士在最后时刻身败名裂,大宁朝廷脸面上不好看,陛下的脸面也不好看。
“我知道有个事我不该问。”
沈冷刚要继续说下去,韩唤枝就说了一句:“那就别问。”
沈冷:“哦......红袖招里那位姑娘和陛下?”
“你还问?”
“好奇。”
“最近一段时间没有领兵你还是太闲了些,陛下的事你也随便打听。”
沈冷沉默片刻:“只是不放心。”
他当然不是那种纯八卦的心思,韩唤枝说过,这次出长安是陛下给大学士最后一次机会,陛下按照大学士希望发生的事来布置,最终这件事什么结果是在几天之后的红袖招里,如果当天大学士真的按捺不住,陛下的态度想必就会清晰起来,可沈冷还是担心,世事总是无绝对。
“你应该相信力量。”
韩唤枝觉得这茶味道真的不太好:“你平日里就买这样的茶来孝敬沈先生?”
沈冷:“哪能呢,是昨天下车的时候随便买的。”
韩唤枝:“所以根本不是拿沈先生的茶换的......”
沈冷:“毕竟直接要多不好意思。”
“你偷就好意思?”
“还是说说陛下的事吧。”
沈冷问:“真的万无一失?”
“你应该相信力量。”
这是韩唤枝第二次提到这句话。
沈冷其实很清楚陛下不会出事,那是长安,陛下的长安。
韩唤枝岔开话题:“沈先生真的睡得着?”
“睡不着。”
沈冷低下头:“他只是不希望被人打扰,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见那些老朋友,我仔细想过,如果我是先生的话,在看到那些老朋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者是做些什么,也许连看他们的眼睛都不敢。”
先生有二十年没见过那些老朋友了,而这二十年,先生是为别人活着的。
他看向韩唤枝:“浮云镇里的人呢?也真的不会出事?”
韩唤枝打开身边的木盒,从里边取出来新的茶叶:“你应该相信力量。”
第三次。
湘宁城。
杨心念坐在台阶上看着白家这后院里不远处那个秋千,想着自己应该从来没有玩过这种幼稚低级的东西,进而想到这些幼稚低级的玩具是多无聊的人发明出来的,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小爷。”
师爷快步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道:“白家的控制力还算不错,湘宁七县的人都不会去浮云镇,那现在就是一座孤岛,只是白归生似乎还是在犹豫不定,他果然是去找了侯圣山的马贼来试探浮云镇里的人。”
“多好。”
杨心念嘴角勾了勾,有些阴寒:“我只是希望他带着所有白家能打的人离开啊,至于他去找了什么人,动用了什么关系,最终对我们来说没有太大价值,哪怕是浮云镇里的那些人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太大价值,我们这次只是在帮大学士完成最后的心愿,二十年前,他想做但没敢去完成的心愿。”
师爷问:“那白家呢?”
“白家没有价值,我说过的话不想重复,白家现在的那点分量,还不如侯圣山里的马贼,皇后娘娘不希望我们杨家和白家的事最终摆出来,太子哥哥以后即位,对他影响不好,所以......”
她看了师爷一眼:“大宁立国以来最大的一件案子就要发生了。”
师爷垂首:“我这就去办。”
“你知道的,留下任何一丁点祸害都可能会影响未来大局,娘娘要改变态度了,以前是想动手,现在不想动手,把以前一切痕迹都磨掉,白家是个开始。”
杨心念起身,直接离开后院上了马车,她已经不想在湘宁待下去,还是赶回长安过年的好,长安城过年味道才足呢,鞭炮声响起来就没个尽头,最主要的是过年的时候后族要进宫给皇后娘娘拜年的,那就又能见到太子哥哥了。师爷没走,带来的人也大部分没走。
半个时辰后,白家燃起了大火,也不知道为什么火势一下子就那么大,救都没没法救。
浮云镇。
二本道人有些无聊的看了看天空之中那几只雀儿追逐打闹,等了许久,死了二十几个同伙的马贼却没有来报复,沈家的武师却没敢松懈,然而人这么一直绷着一股劲儿会更容易累。
他取了一把小刀子出来叼在嘴里,脱了鞋,光着脚迅速的爬上了客栈院子里那棵大柳树,湘宁郡这边气候比长安城可要暖和多了,树叶都没有落几片,依然满目翠绿,他爬到树上,捡着合适的树杈砍下来一根,就坐在树上削了个弹弓出来,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就把内裤上的牛筋绳拆下来绑在弹弓上,又切了一块靴子上的牛皮下来。
做好了之后跳下树,走几步就得伸手进裤裆里往上提提那松了的内裤,很别扭。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只是觉得若不再找点什么事做的话,可能就会疯。
捡了一些小石子揣进口袋里,爬上屋顶,趴在那等着有没有路过的野猫野狗来那么一下,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然后就看到青果师父捂着肚子跑进了茅厕,他立刻捏了个石子,然后朝着茅厕那边放了一弹弓,石子飞过去打在木门上,把刚脱了裤子蹲在那的青果道人吓得几乎蹿出来。
可是,该放出去的东西是放出去了。
青果道人吓得转身,看到自己那啥出去的东西,吐了,再转过来,还有,又吐了。
二本道人连忙缩在屋顶后边,哪里知道茅厕里那么热闹,就在这时候听到一阵阵闷雷般的声音从镇子外面传来,二本道人一惊,在房顶上在喊起来,就看到远处尘烟起,应该是马贼的大队人马到了,然而等了一会儿,尘烟消散,马队并没有冲进来。
大宁是清平盛世,可盛世之中也有蛀虫,二本想着那些马贼就是大宁的蛀虫,他把弹弓随手扔下去,将背后的长剑抽了出来,那弹弓落下,正好砸在刚出茅厕的青果道人脑门上,嘣的一声,青果道人吓得险些摔回去。
距离浮云镇十几里的地方,一条土沟里,所有白家的人都在那等着消息,白归生已经给那些马贼下了命令,冲进镇子里,杀光客栈里的人。
马贼的队伍呼啸而出,白归生坐下来,也不在乎那名贵的锦衣上是否会沾上尘土。
“这次的事之后,我觉得还是应该和杨家断了联系。”
白归生坐在那一边思考一边说道:“趁着还有时间,回去之后陆续把家中老小送走,出关,往西边走,咱们这些年来经营在西域也有生意,到了那边最起码不用担心吃穿用度。”
刚说完,忽然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白归生一惊,再看时,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脖子上已经被羽箭刺穿,那箭穿透过去,年轻人手捂着脖子,血一股一股的从手指缝隙里往外涌。
刚刚冲出去没多远的马贼忽然掉头回来,数百人的队伍冲下土沟, 一阵羽箭铺天盖地而来,毫无防备的白家人直接被这一轮羽箭射翻了几十个,仓促起身,哪里还能迎战,那些马贼放了两轮羽箭就冲到近前,马刀一刀一刀落下来,一个又一个的白家年轻人被砍死,白归生眼睛里看到的是血液泼洒。
马上的贼人凶悍,来回冲刺,白家的人在土沟里奔跑着希望可以躲过一劫,然而刀并没有给他们机会,这些白归生其实根本看不起的马贼为什么会如此善战如此凶悍?
想到多年之前,杨家派人来说可以在侯圣山做文章,养一群马贼劫掠过往商户便有大笔收入,他本还在犹豫,杨家的人却已经联络好了那伙马贼,说是白家为他们提供庇护,他们抢来的财物分六成给白家,这凭白而来的好处,白归生当然不会拒绝。
那个时候,他太自信,只觉得湘宁郡内,谁能把白家怎么样?
那是杨家和白家合作最亲密的时候,杨家的钱财源源不断的送过来,他对杨家也绝无二心,现在想想,那些马贼哪里是什么真的马贼,根本就是杨家留在湘宁郡的一步棋。
“我杀了你们!”
白归生嘶吼了一声,血红着眼睛,拎着刀子冲出去。
奈何,他不是白尚年,可领一卫战兵,有千人敌的武艺。
一把马刀劈开了白归生的脖子,马背上那马贼头领将面巾拉下来,有些怜悯的看了白归生一眼:“娘娘让我给你带句话,说谢谢你。”
刀子从白归生的脖子上抽出来,血如泉涌。
第四百七十五章 应该相信的力量
白归生跪倒在地上的时候,居然没有痛感也没有了恐惧,临死之前只是想到了一句话,刚才思谋后事安排的时候本想说给家族后生们听,此时已是来不及。
凡图事所成,宁有求于苍天,莫有求于人。
尤其是,不要有求于皇后那样的人。
杨心念说的很对,白家这么大一个家族被灭门,必然算得上大宁立国以来最大的案子,而杨心念来,本就是为灭门来,至于什么浮云镇以及浮云镇里的人,都不在乎,浮云镇里一股邪风已起,浪起处却在长安城,浪大了也许能拍碎了那红袖楼,拍碎了楼子的里风花雪月,也可能浪更大,拍死一个前后四十年掌权的大学士。
白家灭,大学士死,算是败了。
然而对于皇后来说,白家灭大学士死都是好事,特别好特别好的事。
杨心念对师爷说,娘娘的态度变了,不是皇后没了恨,而是皇后知道凭她手里的牌已经打不出来什么新鲜感,也打不出来一把定胜负的豪赌,她改变策略,甚至想着从今日起对皇帝态度好些,以后也多去东暖阁里走动,天冷,送过去一件亲手做的大氅,皇帝总不至于不要,总不至于赶她走。
这一切态度的转变,只源于那日她将留王府夜里的事仔仔细细说给太子听。
太子听闻沉默良久,只说了几句话。
别人千句万句都不顶用,都没劝得住皇后,太子几言,让皇后心里踏实下来。
“母后筹谋这么多凭白让父皇厌恶,何不等我?你苦不苦?”
皇后觉得苦。
太子说:“母后低估了父皇,若沈冷不是那个孩子,何须母后去杀他。”
太子还说:“纵然父皇不杀他,难道还会许一个不清白的人坐皇位?”
太子又说:“父皇要北征了。”
皇后冷静下来,仔细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态度策略,发现确实不好,不理智,不稳妥,以后族之力扛皇帝之权,后族再大,再大的卵也是个卵,也是以卵击石,皇帝到现在都还没有动她,念及的还不是太子心思,太子若没了母后,会怪他父亲吧。
杨心念离开了湘宁城,不管这场大火能烧掉多少真相,干净还是不干净,最起码能烧掉一段过往。
白家是杨家的污点,大学士也是。
马车里的杨心念没有再多想白家的人白家的事,想的只是再过一阵子进宫给皇后娘娘拜年的时候自己该穿哪件衣服?想来想去,自己的衣服似乎都旧了些,也该去添置些新衣,上次见太子哥哥的时候问他喜欢什么颜色,太子哥哥说淡粉,那就找裁缝做几件来,日子也还来得及。
皇后娘娘这些年过的好憋屈,一点儿也不像个皇后,这给了杨心念很大的心理阴影。
太子哥哥应该不是皇帝那样的人吧。
浮云镇。
二本道人坐在屋顶上看着远处尘烟散去,马贼的队伍始终没来,想着原来还真是一场浮云,来了走了聚了散了,还不如一个屁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
直到第二天天亮,所有人绷紧了的弦终于松开了些,也不知道多少人瘫坐在木楼里,一个个觉得好像刚刚跑完了几十里路,虚脱的要死,可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胜三坐在那沉默了好久,终于悟透了一件事。
他的生死,那些道人的生死,其实不重要,那些人只是希望把大哥还有一些别的人骗来,也许他们的目标是在半路上拦截杀死大哥,可是大哥在何处?
浮云镇,不是战场。
青果道人揪着二本道人的耳朵往他屁股蛋上连着踢了好几脚也没解气,那一弹弓吓出来一场后半辈子都忘不掉的羞耻,这个破徒弟,踢半死都不为过。
“师爷爷,咱们还等吗?”
“等。”
老道人看着碗里的豆腐脑,沉默了好久好久。
“总不至于,连死讯都等不来。”
“那就准备在这客栈里过年吧。”
二本道人回头看了看客栈外边:“也该置办年货了,要不然我去买头大肥猪?”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过年宰头大肥猪。
侯圣山距离湘宁城数百里,距离浮云镇也有三百里,杀了人的马贼队伍离开那条土沟,连遮掩都不愿遮掩,尸体就在那扔着,也不怕什么,反而希望让人知道这是马贼干的,马贼头目看着那遍野残尸断臂说了一句:“侯圣山的马贼,要出名了。”
可他们不是马贼,聚起来是,散了就不是。
“回侯圣山把东西分了,大家各自散去,年后回长安,我选个酒楼请大家喝酒吃肉。”
头目叫顾行,当年奉杨家的命令来侯圣山做马贼已经有些年,想想看也算是虚度光阴,可倒也没多少可后悔,最起码这些年来过的逍遥快活。
男人啊,谁还不追求个往来如风。
队伍不敢走大路,总不能太招摇,一路上穿过原野穿过树林,晚上找了个地方宿营休息,第二天天刚亮就把人都喊起来继续出发,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晚上就能回到侯圣山,那里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大量金银,大家分一分,回去过年,总不至于没钱花。
队伍出了树林就被太阳光晃了一下,为什么太阳那么亮?
因为亮的不只是太阳,刚刚放出光芒的太阳还不至于晃了他们的眼睛,但是可以让兵甲明亮,让刀光生寒,树林外边,大宁战兵的阵列严整,弓箭手已经弯弓搭箭,箭簇上的光可比太阳光还要刺眼的多。
“走啊!”
顾行喊了一声,拨马就跑。
跑?
江南道乙子营战兵将军黄然坐在马背上看了看,抬起手指向那些马贼:“剿了。”
羽箭遮天蔽日而来,数百马贼刚出树林就被羽箭吞噬了进去,箭阵之下,哪有谁靠好运气就能避开所有死神的邀请,呼呼的风声之中,从树林边缘往外延伸几十米,地上密密麻麻的生了一层白羽,高低不平处,是尸体,比开了芦花的芦苇荡还要好看,还要壮观。
有马贼冲回林子里,结果林子里的弩箭更密集,返身回去的被射的比在外面的还惨些。
战马嘶鸣,骑兵呼啸而出,将那些还没有死利落的马贼一刀一刀砍死,最终只是武艺不俗的那几人暂时活了下来,被骑兵兜到一处背靠背站着,顾行身上中了三箭,幸好都不在要害,可他知道若不及时救治的话,一样会死,只是早与晚的事。
黄然催马到了近前,一条腿偏在马背上,看着稍显懒散了些。
“军人出身吧。”
黄然看了看顾行他们握刀的姿势,忍不住微微摇头叹息:“放下刀吧,暂时没打算杀你们几个。”
“那我还不如死了。”
顾行猛的举起刀割向自己的咽喉,胳膊才抬起来,一直弩箭射穿了他的右臂,横刀落地。
黄然摇头:“说了不许死,陛下还用得着你们。”
顾行一怔:“我们灭白家,你一直都知道,偏偏等着我们杀光了白家人,然后撤回来一百多里你才动手,是陛下也不想让白家人继续活着了吧。”
“关陛下什么事呢?”
黄然道:“白家上上下下得罪了马贼,似乎还是因为和马贼分赃不均所致,我乙子营听闻之后追杀一百余里,将马贼屠灭,不久之后整个天下的人都知道湘宁白家居然在侯圣山养了一伙马贼劫掠乡里还有过往商户罪行罄竹难书,最后还因为分赃的事被自己养的马贼灭门,令人唏嘘。”
顾行问:“那留我们何用?”
“我知道,但我装傻。”
黄然看了顾行一眼:“你知道,看陛下需要不需要你装傻。”
亲兵上去,将剩下的人绑的结结实实扔在马背上,其他的士兵已经在割头计功。
顾行趴在马背上,忽然放声大笑:“都说陛下心太善,不够狠厉,原来是错的......哈哈哈哈,原来是错的。”
黄然白了他一眼,淡淡的吩咐了一声:“下巴摘了。”
湘宁城。
苏冷进城的时候鼻子里钻进来一股灰烬的味道,或许是因为他鼻子太好使了些,又或许是对这味道敏感,走到地方的时候,看到了那么大一片黑乎乎的废墟,好端端的一个白家大宅,说烧没了就烧没了。
白家的大宅叫秋园,寻常人自然不能随便进,住宅还在秋园之中,从路边看过去,依然有淡淡烟气升起来,水和灰烬掺和在一起的味道真的不怎么样。
“烧的可真奇怪啊。”
“对啊,园林几乎一点都没波及,房子全都烧没了。”
“白家那么大势力,怎么说没就没了?
苏冷听着这些话心里冷笑,白家那么大势力?大得过当初他苏家?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就在这时候,一队黑骑护送着几辆马车到了这边,数百黑骑带给人的压力太大,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后退,最大的那辆黑色马车里伸出来一只手,手很干净也很好看,手里捏着一块黑色令牌。
“拿人。”
只两个字。
黑骑呼啸而出。
苏冷站在那看着,不到半个时辰,湘宁郡府里大大小小的官员被抓回来几十个,大街小巷,黑骑穿行,只半天时间就封了几十座宅子,门口贴了封条,宅子里的人谁也不许随便出来。
湘宁城啊,这清净了好多好多年的地方,被黑骑的马蹄踏碎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相见之路
黑骑在湘宁城里踏破了宁静,因为白家大火本已经心慌起来的地方官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准备后路黑骑就到了,早不到晚不到,白家没着火的时候不来,火才熄灭就来,这时间赶的也算是让人无语。
整个湘宁府的衙门基本算是空了,能说上话的人全都被廷尉府黑骑带走,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这还不算完,第二天上午的时候,江南道乙子营的战兵一队一队的从城外开进来,不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但时间却好像计算好了一样,几乎同时到了湘宁。
湘宁郡下七县的所有地方官,也都被抓了过来。
沈冷理解了半路上韩唤枝说的那句话......你应该相信力量。
韩唤枝有事要忙,沈冷和沈先生还有茶爷坐着马车出城往浮云镇去,距离还有几百里,还要赶三天的路,古乐带着八十黑骑,黑眼带着数十名流云会的兄弟同行,有消息传回来说人都在浮云镇安然无恙,可谁知道这几百里会不会出差错,那些人的目标未必就不是沈先生。
出城走了半天之后路过一个小镇子,正中午的时候赶上集市还没散,腊月里的集市总是会比以往时候持续的时间更长,寻常日子,集市半天就散,而腊月里往往会到快天黑才没人,家家户户都要购买过年要用的东西,镇子里的富户也会邀请来戏班为乡邻们唱几天大戏,可热闹。
远远的听到地方戏的腔调,宛转悠扬,茶爷侧耳听了听,觉得那戏词有些奇怪。
“唱的是什么?”
她怕自己听错了,问了沈冷一句。
沈冷没注意,心里想着别的事,大概也听了那么两句:“为救李郎离家园......后边没听清。”
茶爷:“睡了方丈中状元?”
沈冷:“有这么一个流程的吗?”
茶爷:“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事,为什么中状元要睡方丈。”
沈冷:“反正不是咱们大宁,大宁连个寺庙都不多见,哪儿那么多方丈啊。”
把旁边闭着眼睛休息的沈先生快乐吐了......
“写这戏词的人若是听到你俩说啥,会被你们气死过去,那是谁料皇榜中状元。”
茶爷:“唔。”
沈冷看向茶爷:“想什么呢!”
茶爷脸一红,扭头把车窗打开看了看外边,集市上人来人往,马车走的很慢,能看到戏台那边人更多,人山人海的,不时还有叫好声,戏台上的人身段妙曼多姿,离着还远呢,也觉得精彩。
“有钱可以让乡邻们也乐呵乐呵,挺好,那像是韩唤枝,有钱就知道玩车......”
沈冷感慨了一句。
茶爷笑道:“富玩车,别说,韩大人那辆马车真的舒服,比今天咱们这辆车舒服多了。”
就在这时候茶爷发现路边有个小贩卖的东西很少见,指了指那边问:“那是什么?”
沈冷是去过西疆的,看了一眼就把茶爷的手拉回来:“别瞎指,那是切糕,给人家指坏了怎么办。”
沈先生坐直了身子往外看了看,点了点头:“穷才玩车,富玩切糕。”
之所以卖的确实很贵很贵,是因为材料好,而且做工也难,茶爷让车停下来买了一块,大家分了尝,味道也说不上多好当然也说不上不好。
好不容易出了集市,队伍继续往前赶路,沈先生就越发的沉默寡言,沈冷和茶爷都知道那是因为快到浮云镇,沈先生不是不开心,而是紧张。
如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能紧张成这样。
茶爷为沈先生换了茶,看了看天色已经黑下来:“差不多该找地方宿营了。”
“不停。”
沈先生忽然开口:“继续走,明天再睡。”
就这样又走一夜大半天,实在是人困马乏,算计着第二天就能到,队伍在路过的村子里宿营,带着足够的干粮,倒也不必去叨扰村民。
黄昏的阳光让人觉得困意更足,茶爷躺在沈冷的腿上睡着了,沈冷低着头看她那长长的睫毛,看她那完美的侧脸,一边看一边傻笑,想着一定是自己上辈子拯救了全世界,这辈子才有福气娶了茶爷做老婆,上辈子的人真可怜,你说这是造了多大的难啊。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手拉着手怯生生的走过来,两个人的小手里分别攥着一颗鸡蛋,走到沈冷面前,两个小孩子站住,男孩儿说你来说,女孩儿说你来说,于是男孩子鼓起勇气,把手里的鸡蛋递给沈冷:“给你吃。”
仰着脖子,小脸蛋红扑扑,可爱的让人忍不住想捏捏。
“为什么给我吃?”
沈冷笑着问。
小男孩回头看了看家的方向,他的爹娘就笑呵呵的站在门口,父亲远远的比了比大拇指在给他加油鼓劲儿,小男孩看着父亲的方向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来对沈冷认真的说道:“我爹让我跟你说,你辛苦了。”
沈冷一怔,实在没有想到会是这句话。
小女孩红着连声音小的好像蚊蝇飞过似的说道:“我娘说,你们最辛苦,最危险,有你们在,国泰民安。”
她这年纪,哪里知道什么是国泰民安。
她那胖乎乎的小手托着鸡蛋:“可好吃了,我喂的大花下的蛋。”
小男孩不服气:“那要是我喂的小花下的呢。”
沈冷伸手把两个孩子手里的煮鸡蛋都拿过来:“谢谢,不管是大花还是小花下的,一定都可好吃了。”
两个小孩子笑起来,手拉着手往回走。
“等下。”
沈冷伸手进茶爷腰畔挂着的小包里,抓了一把糖果分给两个小孩儿:“回去帮我跟你们爹娘说过年好。”
啪的一声,茶爷的手打在沈冷的手背上,疼的沈冷叫了一声。
“何故?”
“偷我糖?”
茶爷坐起来,把小包里的糖果都倒出来,让小男孩和小女孩把衣服兜起来,一人分了一大把,两个小孩子欢天喜地的跑了。
茶爷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小包:“没了。”
沈冷:“一会儿路过有卖的,我再给你卖。”
茶爷看到夕阳正红,云霞正红,一时之间有些发呆:“好漂亮,像不像是能装满两个这样小包的糖?”
想到小时候他们两个练功一天都累的不行不行的,可还是每天傍晚都会坐在高处看夕阳西下,那时候天边的云可好看了,茶爷总说,那是七彩云霞,最幸福的人才能看到,而那时候的傻冷子哪里猜得到茶爷在想什么,又哪里明白茶爷说的幸福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小男孩又跑回来,站在沈冷面前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指了指沈冷胸口:“我可以摸摸吗?”
沈冷吓了一跳:“幸好你指的是我,不然打你。”
茶爷敲了沈冷一下,按着沈冷的脖子压下去:“来,摸吧。”
沈冷胸膛上,衣服心口位置,那是大宁战兵的标徽。
小男孩的手指在战兵标徽上摩挲了一会儿,心满意足,然后把小手依依不舍的收回来,又看向茶爷:“姐姐你好厉害,伯伯他是战兵,你都打得过他。”
沈冷低着头:“姐姐,伯伯......小朋友,你听说过鬼变成人穿上战兵的衣服骗小孩子吃的故事吗?”
他一抬头,阴森森的笑了笑:“让我尝尝你的肉好不好吃。”
小男孩才五六岁,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茶爷在沈冷脑袋上那一顿挠,把沈冷头发都挠的跟雀巢似的。
沈冷笑着把小男孩抱起来:“吓坏了?男子汉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被吓住,你喜欢这标徽是吗?”
他从鹿皮囊里翻出来一块铁标徽挂在小男孩衣服上:“送给你了。”
小男孩立刻就欢呼起来:“我也是战兵了!妹妹,我也是战兵了。”
他笑着往回跑,要去给爹娘看要去给妹妹看,茶爷却又把他叫回来,把刚才装糖果的那个小包挂在他脖子上:“你有了战兵标徽,可是妹妹还没有礼物,这个给妹妹,一人一件,不许抢。”
“嗯!”
小男孩儿使劲点了点头,笑着跑回去。
沈冷:“咱们以后也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你想要就要?”
“你要你要,我配合。”
“不要脸。”
沈冷嘿嘿笑,太阳已经悄悄的落了下去,夜晚降临。
不远处,黑眼和古乐靠在马车上聊天,黑眼往嘴里塞了一口干粮然后用水冲下去:“回去的时候还是走水路快些,江南道水路纵横。”
古乐:“还是走陆路快,我都走过。”
黑眼:“瞎说,故人有诗云......千里长安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
古乐:“一日还?那是吹呢,我比较长,一日也就是半个时辰,怎么可能千里就到了。”
黑眼:“请你离开。”
古乐:“你一日多久?”
黑眼:“滚......”
此地距离浮云镇不到百里,明天天黑前就能到,所以人也都轻松下来。
浮云镇,二本道人看了看自己买来的那口大肥猪,怎么都不忍心下手,青果师父看着他笑道:“一大早你就把猪买来了,看了一天,你是打算把它饿瘦了再吃?”
二本道人:“师父,你看它多可爱。”
青果道人使劲看了看:“二百多斤大肥猪,你跟我说可爱?”
二本道人:“师父你难道就不觉得,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二百多斤时候的你?”
青果一脚踹在二本道人屁股上:“滚......我现在也二百多斤。”
二本道人那我许个愿吧:“那吃了它,你就三百多斤了。”
青果:“你知道咱们道观有一招清理门户掌吗?”
二本道人往后缩了缩:“你有本事打师伯去啊。”
青果一怔。
下意思的看向坐在门口发呆的师父,白胡子老道人,眼睛一直盯着村口方向。
。。。。。。
。。。。。。
【腊月了,快过年了,所以想写的是团圆的故事,我看到大家在书评区的留言说情节不好看了,我注意下,改改思路,谢谢大家,也祝大家团圆,健康,喜乐,发大财。】
【推荐月如火大大的书《一世独尊》 大家都应该看过吧?月如火大大人好,书更好,上一本仙武同修的时候我就在追,这一本更上一层楼。】
第四百七十七章 相见
路上的时候沈先生越发的不正常起来,一会儿说自己的衣服是不是太脏了些,一会儿说应该先找个地方洗澡刮刮胡子,一会儿又说自己饿了想停下来寻个酒楼吃饭。
紧张,像是到了考场门口忽然又不敢进门不断找借口想溜走的学生。
“我有个弟弟。”
沈先生忽然抬起头看向沈冷和茶爷:“如果......如果他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你们不要见怪。”
茶爷好奇:“师叔很难相处吗?”
似乎称呼师叔不太对,可是又找不到什么其他合适的,想想看叫二叔也可以。
“他。”
沈先生点了点头:“是的,很难相处,所以你们不要和他相处,我和他见面的时候你们躲起来就好,所有的事我来解决。”
沈冷微微眯着眼睛:“有问题。”
茶爷笑:“绝对有问题。”
她看着沈先生的眼睛:“你在说谎。”
沈先生立刻语无伦次起来:“我怎么会对你们两个说谎呢,我是为你们好,不好相处的人我去相处,你们躲在一边,不要靠近,他......很凶,嗯,很凶。”
“唔。”
茶爷点头:“你是先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家伙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
“我还有个挂名的师父。”
沈先生似乎更加的语无伦次:“当然也没教过我什么,本事也就一般般,也是极难相处的一个人,所以你们干脆就不要下车了,万一他们打骂你们,毕竟也是你们的长辈,我又不好从中斡旋,对,不要下车。”
沈冷:“好的,我们不下车。”
沈先生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这身衣服真的没问题?”
茶爷:“先生,你这一路上已经换了三次衣服。”
沈先生:“有吗?”
回忆了一下,似乎是的。
队伍到浮云镇这一路上无惊无险,甚至连一点点骚扰都没有,腊月里的百姓们总是会穿上新衣服走亲访友,路上遇到的也都是笑脸人,沈冷和茶爷的心情都变得好起来,倒是沈先生更像是爬上了热锅的蚂蚁,好像无处容身也不知道该干嘛才好。
队伍在浮云镇外面停下来,沈先生几乎是哑着嗓子说话,明明一路上紧张都没少喝水可嗓子还是哑了,他让所有人都留在原地不许动,他一个人进浮云镇里,沈冷他们答应下来,他们俩才是孩子,却好像是哄孩子进幼儿园一样哄着沈先生往前走。
“先生,你是最棒的!”
“先生,如果害怕了你就喊。”
沈先生哼了一声:“我害怕?”
他回头朝着沈冷比了个中指,对于他这么觉得自己应该庄重做个长辈的人来说,这动作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要多忐忑有多忐忑。
“我是沈小松,我是青松道人,我怕什么?我是最棒的。”
沈先生自言自语了几句,深呼吸,然后迈步走进浮云镇。
客栈就在浮云镇最外边,其实队伍在镇子外面停下来的时候客栈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毕竟在镇子外边就有沈家商行布置的人,当看到大宁廷尉府和黑骑,这些人全都跑了回来,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东家。”
伙计们跑进客栈:“来了来了,人来了!”
“来了......我知道来了。”
沈胜三在屋子里转圈,好像爬上了热锅的第二只蚂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衣服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东家你今天换了三套衣服了,自从昨天有廷尉府的人先赶过来通知说大先生今天就能到,你就不正常了......”
“胡说!”
沈胜三咳嗽了几声。
“我怕什么?”
他迈步走出客栈:“都在屋子里,谁也不许出来。”
浮云镇的那条路上,沈先生从左往右走,沈胜三从右往左走,两个人的步子都好小好小,可是又心急,步子小步速还快,这就让他们两个看起来好像木头人,一二三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的那种。
“咳咳。”
再怎么步子小,还是要走到面对面。
沈先生咳嗽了几声,然后站直了身子想拿出来做大哥的威严,才咳嗽了几声还没说话,就看到沈胜三那瞪着他的眼睛,然后他立刻就把头低了下去。
“大哥。”
沈胜三叫了一声。
“哎。”
沈先生低着头应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脚尖。
“抬起头!”
沈胜三忽然喊了一声,沈先生立刻把头抬起来:“是是是,抬起头就抬起头,你别那么大声......别急,别生气,岁数也不小了,别那么激动。”
“父亲让我替他问你几句话。”
沈胜三板着脸:“跪下!”
沈先生:“啊?”
沈胜三:“父亲说的。”
“哦......”
沈先生跪下来,低着头。
“父亲让我问你,你......为什么爱喝高粱酒?”
“啊?”
沈先生怔住。
“父亲说,真难喝。”
沈胜三伸手把沈先生扶起来:“可父亲喝了几十年。”
沈先生鼻子骤然一酸,低着头不敢看沈胜三的眼睛:“是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沈家上上下下......”
沈胜三:“抬着头说话。”
“是是是。”
沈先生把头抬起头:“别总这样,小时候你就比爹还像我爹,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沈胜三:“你没给家里留面子,我出门之前父亲交代,也不能对你客气了,他还说赐给我一条拐杖让我替他打折你一条腿!”
沈先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真打?”
沈胜三:“真打,你真的挨?”
“不然呢。”
沈先生吐出一口气:“那是咱爹,真打,真挨着。”
沈胜三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上去一拳打在沈先生的胸口上,那拳头出去的时候呼呼带风,可到了沈先生胸口的时候却收了九成九的力,那拳头打在身上,沈先生连身体都没有晃动。
“打过了......昨天我听廷尉府来报信的人说,你这几年受了好几次伤,以后已经不能再动武了?”
沈胜三微微红着眼睛问:“真的?”
“真的。”
沈先生点头。
“挺好的,挺好的......”
沈胜三也低着头:“回家养着吧?”
“父亲说不许我进门。”
“你真信?”
沈胜三叹了口气:“自从你离开家门之后,父亲的脾气越发的古怪起来,尤其是这两年,总是会去库房里摆弄咱们两个小时候他亲手做的那些木头玩具,刀刀剑剑,还有那个咱俩一直都会抢的木马,母亲曾说为什么不做两个,父亲那时候说,男孩子不打不闹叫什么男孩子。”
“我这次出门之前也是在库房里找到父亲的,他那身子骨,也没有知会家里的下人,自己拎了一桶水进去,想把那些东西全都擦干净,可是腿脚不利索了,摔在那,水洒了一身,我进去的时候他趴在水里手里攥着当初给你削的那把木剑在自己身上蹭,还说不能泡水不能泡水,泡了水就没准要发霉变形,万一松儿回来了看到会怪我。”
沈先生猛的抬起头,一瞬间,眼泪就从眼角滑落下来。
“父亲怎么样。”
“没什么事,看过了,摔的不算太重,只是从前两年开始他腿就不利索,迈步需要拄拐,也不知道那么重的一桶水他是怎么拎进去的。”
沈先生的嘴唇都在颤:“没事......没什么事就好,没事就好。”
扭头,泪水甩了出去。
“回家吧,哪怕是以后不在家里常住,回去看看老爷子也好,八十岁了,还能有几年。”
“嗯,回去,回去。”
沈先生抬起胳膊用衣袖把脸上的泪水擦了擦:“跟你回去。”
“倒也不用。”
沈冷和茶爷从后边过来,两个人同时俯身给沈胜三施礼,大礼。
沈胜三一惊:“这是?”
沈冷:“我是先生的弟子,也是他儿子。”
茶爷:“我是先生的闺女,也是他儿媳妇。”
沈胜三有些懵:“你们等我捋一捋。”
沈冷笑道:“出长安的时候陛下安排人去了先生家里,随行的还有太医院的御医,用的是陛下的车马,把老人家接到长安城去过年,此时应该已经在半路了,陛下说先不告诉先生你,陛下想着老人家没有到过长安,也没有见过未央宫,这次过年,先生可以带着老人家在未央宫里多走走。”
沈先生看向长安城的方向,手颤抖的更加厉害起来。
茶爷道:“韩大人说到了浮云镇之后再告诉你,陛下还让人把师叔家里人也一并都接去,咱们出发之前,陛下就让叶先生他们在收拾夏蝉亭园了,离着皇宫近,离着书院也近,住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书院的雁塔。”
沈先生激动的有些不能自已:“陛下还说什么了?”
沈冷:“咳咳......陛下说相应费用,从我俸禄里扣。”
沈先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是你师爷爷,你应该伺候。”
沈冷也笑:“刚才先生好像很怂啊。”
沈先生:“我有吗?”
沈冷:“都跪下了。”
沈先生:“天地君亲师,跪是当跪的。”
就在这时候二本道人扶着须发皆白的秋实道人从客栈里出来,老道人走路太急,拐棍都甩飞了,要不是二本道人扶着老人家可能会扑出去。
沈先生快步过去,扑通一声又跪下来了。
那不是什么正经授业的师父,他到道观的时候师父也瞧着不顺眼,秋实道人自己也经常说,他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的。
“师父。”
师父就是师父,正经不正经也是师父。
秋实道人抬起手似乎是想去摸沈先生的头,手伸在半空之中又停住,颤抖的厉害,转了一圈:“我拐棍呢?”
二本道人道:“师爷爷,别拿拐棍打师伯,这么多年没见了,你看师伯头发都有白的了,你再拿拐棍打他多不合适。”
秋实道人瞪了二本道人一眼。
二本道人从袖口里抻出来一条鞭子:“用这个吧。”
第四百七十八章 小圆满
浮云镇的冬天虽然不冷,可冷不冷向来都和火锅没有什么关系,西蜀道那般热的地方,还不是天天火锅怎么都吃不厌。
欢朋客栈里的火锅热气腾腾,沈冷和茶爷再加上黑眼等人帮忙,足足准备了小半天的时间才备下足够这么多人吃的食材菜品,客栈里的桌子都拼凑起来,大厅里坐的满满当当。
按照官员品级地位高低,此间自然沈冷为最,从三品的大员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然而沈冷这般谦逊尊老,自然不会坐在首位,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官方性质的聚会,也就没了那么多规矩。
秋实道人坐在首位上,左边是沈先生,右边是沈冷。
二本道人挨着沈先生坐,屁股往一边歪着,自从刚才他从袖口里把鞭子掏出来,他就知道自己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师伯当初的手段有多可怕他到现在都忘不了,天知道他刚才是犯了什么傻居然如此作死。
“长这么大了。”
沈先生看着二本道人笑了笑:“跟着你师父他们这么多年看起来你也正常真不容易。”
青果道人不服气:“师兄你真当我们不会养孩子?”
二本道人叹道:“不然呢?”
他看向沈先生:“这几个大人,可不好带了。”
沈先生点头:“念在你照顾他们几个不容易,刚才那鞭子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去给师爷爷满上酒,让你师爷爷给咱们说讲几句。”
“好嘞。”
二本道人笑呵呵的过去想给秋实老道人倒一杯酒,老道人眯着眼睛笑:“少给我来这套,以为我老眼昏花了?你给我倒酒的这个酒壶里如果是真酒,以后你是我师爷爷。”
二本道人尴尬起来:“怎么可能呢,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肯定是要喝真酒的。”
老道人哼了一声:“年轻人,你还嫩,把你师伯面前那壶酒给我。”
沈先生把酒壶往后挪了挪:“年纪大了就服老,喝什么真酒,有点酒味就算了。”
老道人呸了一声:“给不给?不给信不信我当着小辈的面打滚耍无赖?反正丢的也不是我自己的人。”
“算了算了,今天让他喝一点。”
青果道人道:“难得这么高兴,少喝就好。”
老道人自己伸手把沈先生面前那壶酒拿过来,倒了一杯闻了闻,欣喜:“我就说,这壶里才是酒,你给我的哪壶最多算是刷酒壶的水。”
二本道人叹了口气,拿着那壶酒回到自己位置坐下来,然后偷偷的对沈先生点头笑了笑,其实他手里这壶酒才是真的酒,而老道人拿走的那壶里连五分之一的真酒都没有,正如二本道人所说,这几个大人可不好带了,还得斗智斗勇。
然而,老道人已经好多年没有喝过真正的酒,哪次馋酒了,不是他们往一大碗水里倒上那么一点点酒给他解馋,对于老道人来说,多少年来今儿这含酒量已经算难得的高,所以他喝了一口后砸吧砸吧嘴,一脸的满足:“还是酒好喝啊。”
“是啊是啊。”
“师爷爷你少喝点啊。”
众人还得陪着演戏。
二本道人笑:“师爷爷,说点什么吧。”
老道人似乎是酒劲儿上来了,就算是掺了大部分水的酒对他来说现在刺激性也不低,毕竟年纪大了,而且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真正的喝回酒,老人脸红扑扑的,站起来,一只手扶着桌子一只手端着酒杯:“今天老道我确实开心,有生之年,在乎的人还能聚的这么齐全不容易,别以为我真的老糊涂了,我喝的这水里掺的酒确实比往日多了些,挺好,满足,所以对你们小辈儿们我就一句话要说的,知足就好,正经努力之下得到的一切都应该满足,歪门邪道的东西别去碰,歪门邪道的心思不要有。”
说完这句话老道人一仰脖把酒碗里的酒水喝了干净,哈哈笑:“吃饭吃饭,老道我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肚子里没有那么多漂亮文章,就每个人都好吧,都好。”
笑着笑着,然后就眼圈微微发红。
“为道长寿!”
众人皆举杯。
老道人又倒了一杯酒:“别为我寿不寿的,我这个岁数能有现在的日子,还不是因为身在大宁,为大宁!”
“为大宁!”
茶爷举杯喝完,一碗酒下去,脸色就微微发红,她压低声音在沈冷耳边问:“刚才我看先生在二本道人的碗里放了什么东西?”
沈冷之前忙活着也没有注意到,下意识的看向沈先生,沈先生亲切的给二本道人碗里夹了一块已经烫熟了的肉片一脸长者慈善的说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谢谢师伯。”
二本道人开心的吃了下去。
沈先生微微一笑。
想着你拉去吧你,拉不脱算我沈家的药不好,敢给你师爷爷递鞭子?
与此同时,湘宁城。
郡守衙门的大堂里密密麻麻的跪满了人,可惜的是这里可没有火锅,韩唤枝捏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到湘宁城之后还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陛下要想动白家,整个湘宁郡从上到下一个都不会放过去,然而动白家总得有个由头,所以这事本不那么容易办。
牵扯白家全族上下,罪名合适的就是谋逆,可谋逆这罪过怎么定?会不会牵扯出来皇后?韩唤枝深知陛下是不想动皇后的,不然也不会拖延了这么多年,所以只牵扯到白家而牵扯不到皇后,甚至连大学士也不要牵扯到才行。
湘宁郡的吏治,从上到下都得换,这必然惊动整个大宁。
点心虽然味道不错,可点心甜腻,不能当饭吃。
韩唤枝喝了口茶把嘴里的点心冲进去,看了一眼下边跪着的那些人:“白家灭门之案差不多已经摸清楚,今天我把门关上跟你们聊几句,我希望你们认真听。”
他顿了一下,整理着措辞。
“白家不是勾结马贼,而是养马贼,我从乙子营战兵黄然将军那得到消息是,这些马贼手里的兵器大部分是大宁军方的制式兵器,包括横刀,甚至还有连弩,这些东西哪儿来的?我不需要你们回答,只需要你们认真听着......勾结马贼和养私兵的罪名不一样,你们都明白,前者最多砍几颗人头,该办谁就办谁,自然牵扯不到太多人,然而若是后者的话,白家有谋逆之嫌,你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从犯。”
所有人同时抬起头,也同时因为这句话而吓得面无血色。
谋逆之罪一定,哪怕他们定的是从犯,也一样要株连全族。
“可我知道你们都冤枉了些。”
韩唤枝语气一缓:“白家做了些什么你未必知道,只是在湘宁郡,白家的人和你们打一声招呼,你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罪当然是有,可真要是牵连九族,我也为你们觉得委屈,所以我要说的话不是站在廷尉府都廷尉的位置上该说的,而是作为同僚劝你们几句,渎职这罪,该认就认,大不了罢官,最多不过发配,明白了吗?”
下边跪着的那些人全都吓破了胆子,沉默了一会儿后有人低头:“下官认罪,渎职枉法,对马贼之事明明知道却不追查,有负皇恩,下官愿意伏法。”
第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跟着认了罪。
“这样最好,你们个人犯的错你们个人承担,不会太多牵连你们的家人。”
韩唤枝起身:“人都说我韩唤枝是铁石心肠,我是,你们应该明白这是陛下的仁慈。”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吩咐手下人:“挨着个的让他们签字画押,把人犯押送长安,犯官家眷都禁步在自己家中,派人将他们家里都翻查一遍,没什么大事的,让他们过完年再说。”
他走出郡守衙门,看了看外面天空,蓝的有些舒心。
出长安的时候,陛下已经暗中吩咐过内阁几位大学士尽快选一批人上来,湘宁郡这边的事韩唤枝来做个了结,用不了多久,吏部选派的官员就会大批的进入。
陛下不愿动太多人,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湘宁城里的百姓虽然都闻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可是这些事还不会影响到他们,惶恐的也不是他们,城里过年的气氛还是一天比一天浓,鞭炮声足以驱散所有不好的事。
韩唤枝信步走在大街上,年前这一个月内店铺里的生意都不错,他看到有一对年轻情侣从路边的铺子里出来,女孩子的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幸福,头顶上那只崭新的玉簪漂亮的让人觉得心情都越来越好。
韩唤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迈步进了那首饰铺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就看到柜台里边有一只镯子怎么看怎么顺眼,以他的眼力自然瞧得出来安翡翠的成色确实很好,因为名贵,所以单独摆放在那。
他过去问了问价钱,倒也还算合理。
沉默片刻,取银票把这翡翠镯子买下来,贴身放好。
草原上不过年。
又那么远。
他的手在胸口拍了拍,想着回到长安城之后把这东西收好,下次见了她的时候给她戴在手腕上。
就在这时候看到对面街边站着一个穿着宁人长裙的女子,可发型却不对,那一头的辫子看起来那么眼熟,韩唤枝心说自己或许是自己忙的眼睛都花了,举步要走,忽然间又停住,因为他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
她笑,只是笑。
韩唤枝走过去,也笑。
“有点意外吗?”
她问。
“何止是有点。”
他问:“你怎么会在这?”
“上次离开长安的时候你说,宁人最重视的节日就是过年,过年要团圆,团圆了就预示着将来的日子圆满,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大圆满,可小圆满,一年一次,不算奢侈。”
她看着韩唤枝的眼睛:“走了好久才到长安,到了长安你又不在。”
“是去给哪家姑娘买礼物了吗?”
“嗯,给心上人。”
“哦。”
她问:“心上人在哪儿?”
“眼前人。”
韩唤枝把镯子取出来:“世上东西配得上你的不多,只有一样却一定配得上。”
她笑问:“什么?”
“我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