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静气临事
陈象明早上进了书房,李师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昨晚木渎张家被白莲教邪徒纵火,烧毁了好几间屋舍,都是互不接连的,可见纵火犯多处点火,十分可恶。
如今山陕闹贼,其中夹杂了许多白莲妖人,再加上天启二年的白莲盗首徐鸿儒谋反,各地守臣已经视白莲如洪水猛兽一般。江南税田闹出这等幺蛾子,没人能坐视不理。
“东翁,”李师爷怀着一份帖子,颇感棘手,又说道,“张氏还有一份密贴差人送来,说是只有东翁能看。”
陈象明冷哼一声:“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何以如此猥琐貌?你拆来读与我听。”
李师爷也不坚持,取出禀帖,先道:“帖上题款是:同修士子张文晋拜谒醉花庵门下先生陈。”
陈象明脸sè变得十分难看。他身为进士,又是一县之尊,张文晋竟然以同辈礼致帖,实在是狂妄。然而若以秘法修行来论,张文晋是孙阁老的弟子,还真挑不出什么礼数来。
李师爷顿了顿,知道自己过了今天再不能装傻充愣,对于许多隐秘事当做不知,暗中叹了口气。
“张某拜致丽南兄阁下,”李师爷清了清喉咙,读道,“昨夜……”
“拿来我看。”陈象明出声道。他隐隐觉得昨夜事颇为蹊跷,自己白天刚让钱逸群去偷米芾研山,下一步棋还没动,张氏那边就遭了白莲贼匪。莫非是钱逸群动作太快?他倒是巴结。
李师爷松了口气,将帖子双手奉上。
陈象明一目十行,几个呼吸间就将信看完了。这信里果然说钱逸群勾结匪人,假借办案之名行凶顽之事,杀了沧州戴氏子,并张府仆从十余人,凶残至极,令人发指。信中末尾又说戴世铭是孙阁老的弟子,张氏已经致信běi jīng,通报噩耗,请陈丽南先拘禁钱逸群,不叫凶手逃亡。
“钱逸群呢?”陈象明见钱逸群没有落在张氏手里,心中已经定了一大半。他抬头看了看书案右边墙上的竖轴,上书篆隶:非静气无以临大事。
这卷竖轴是他赴会试时,师父王士骐送他安心的。轴上并没有落款,只有一方“觚不觚”的闲章。这闲章是他师祖王世贞撰写《觚不觚录》时刻的,除了赐家中子侄字书上用过几次,再没流传出去,不为外人所知。
——师祖这篆隶果然有文征明的残韵。
王世贞在士林之中有三绝:文章、藏书、鉴藏字画,本人的书法倒不被世人所重。他在篆隶一道极推崇文征明,对前代书家颇有鄙薄。故而他自己的字写出来也很有文征明的味道。
陈象明看着那副静气书,心头放空,呼吸绵绵,好似老僧入定。
李师爷知道陈象明有看字静心的习惯,束手站立一侧,不敢说话。
过了良久,陈象明从鼻腔里发出嗯地一声,李师爷方才凑前道:“早间钱大通报说:钱逸群彻夜办案,受了些皮肉伤,今rì请休。”
“唔……”陈象明点了点头,又瞟了一眼那副字,脑中突然一亮:文伯温与我相交不假,周务德又与北地豪门多有走动,两人也都是卫道之士,何不让他们一起来,也免得我落下包庇下属的恶名。
想到这里,陈象明便让李师爷拟了两张请帖,派人送去文、周二府。
周正卿、文蕴和收到这火烧眉毛的帖子,急匆匆赶到县衙,陈象明已经在花厅里排下了水果茶点等他们了。
三人甫一坐定,陈象明便将张文晋传来的帖子给二人看。
周正卿扫了两眼,惊呼道:“钱逸群杀了戴世铭!”
文蕴和心道:你之前结交钱逸群不遗余力,现在看你如何是好。他心中存了这么个念头,不禁有些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思,也不多言,只听周正卿与陈象明说话。
“好在人没有落在张府手里。”陈象明道,“听他父亲说,此刻正在家里呼呼大睡呢。”
周正卿皱了皱眉头,道:“这、这、这该说艺高人胆大么?杀了戴世铭还像没事人一样?”
“他怕什么?”陈象明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即便běi jīng那边今rì便派人来,这两千里路再快也要走个十天半个月。”
“陈县尊怎么说?”周正卿看了一眼文蕴和,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便先探探陈象明的口风。
“祸不及人家眷,”陈象明先定了个基调,“至于钱逸群,看谁能护得住他了。”他原本就想借张氏之力压迫钱逸群,使钱逸群变成钱一刀——他手中的一把刀。没想到钱逸群竟然把事情搞得这么大,现在就连他都有点压力了。
周正卿心道:眼下戴家子弟多有人在陕西剿贼,还有人在辽东助守。皇帝去年一连廕了戴家子弟三个锦衣卫佥事、两个同知,势头正盛。更麻烦的是,戴世铭本人被孙承宗收纳门下,往来奔走多为人所知。现在戴世铭身死异乡,孙阁老也是不得不问的。
文蕴和听陈象明这么说,颇有种“谁扛下来,小钱就是谁家人”的意思。这时候就得看家声了,若是家门根底浅薄的,谁敢为了一个钱逸群得罪孙承宗和戴氏?文蕴和细细思量,觉得有些不值,打定主意不开口。
“既然二位仁兄都不开口,那我倒是要说一句。”陈象明道,“钱逸群秉公办案,不该无辜受责,我要主持这个公道。”
二人看着陈象明,心道:你这是要自己上了,以王家的声望倒是的确没什么问题……你找我们过来却又为何?
“只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陈象明继续道,“有些话还要请二位兄台说出来才好。”
——原来是请我们来敲边鼓!
周正卿文蕴和连连点头,算是知道了陈象明的意思。这事既不会为自己家门树敌,也能在陈象明、钱逸群面前讨个好,何乐而不为?
陈象明见二人一口应承,心中快意,好像钱逸群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也不急着办公,只是留二人在府中用饭,然后又喝茶论道,消遣秋乏。周正卿和文蕴和都在心中盘算,肯定不能白卖这个好处,只是不说出口。
眼看过了申时,周文二人从县衙告辞出来,各自都说要回家用功,也的的确确往回家的方向走了,绕了一圈之后却在钱家大门口又碰到了。
“我行到半路,觉得回家无趣,便来探探钱九逸的伤势。”文蕴和颇为矜持,对周正卿解释道。
周正卿一笑:“某也正是此意,你我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哈哈哈。”
当下自有仆从上前叫门,玳瑁认得周正卿,连忙先将客人迎了进去,自己跑后面去找少爷通报。
钱逸群刚送走了狐狸,还待修养,同时也要考虑一下张家后面的动作如何应对。他倒不担心自己,只要有高仁和铁杖道人护着,十个张家都奈何不了他。然而他钱逸群可不是光棍一条,近的有这一家六口,远的还有偌大一个宗族。若是因他而被迁怒,自己实在不知如何自处。
正思索间,只听到玳瑁进来禀报:周、文二位公子来了。
钱逸群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这就去。”说罢,翻出一身衣服换上,将《百媚图》和命主骨锦囊随身带了,信步往堂屋走去。虽然身上创口扯着疼,心中却颇为轻松。
到了堂屋与二位贵公子见礼完毕,钱逸群随意坐了陪座,皱起一张脸道:“幸得二位哥哥前来,小弟真是寝食难安啊!”
周正卿笑道:“你现在难安了,杀戴世铭的时候怎地不难?”
“当时xìng命相搏,一念之差便身首异处,务德兄真是说笑了。”钱逸群连连摆手道,“戴老师受人蒙蔽,以为我是贼匪,下手可没留情。”说着,将身上创口一道道数给二人。
文蕴和见钱逸群面乏血气,的确是受了伤,不过再他的jīng神朗健,估计伤势也重得有限。因道:“戴世铭也是河北名家,没想到死在九逸兄手下。九逸兄大涨我吴人意气啊!”
“我也没讨到好,若不是吴神医救治,恐怕现在早就躺在床上等死了。”钱逸群摆了摆手,将自己说得可怜一些,也好为等一会开口求庇护铺铺底子。
周正卿往前探了探身,似笑非笑道:“九逸打算如何应对戴家的报复呢?他们只知道戴世铭死在你钱九逸手里,可不会问为什么。”
文蕴和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钱逸群,想看他怎么说。
“我愿意孤身与他们讲理……”钱逸群心道:戴家要是有种就上穹窿山来找我!他又道:“他们若是敢对我家人下手,我就让他们满门赔命!”说着话,钱逸群双眼一眯,杀气凛冽,就像是真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周、文二人面面相觑,连忙道:“不至于,不至于。”
“现在自然不至于,”钱逸群收敛杀意道,“我家除我之外共有六口,戴家有多少人?恐怕不止六口吧。”
二人心道:戴氏一个偏房远支都不只六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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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们总有落单的时候,到时候被我抓住一个就杀一个,看他们能撑多久。”钱逸群恨恨道。
周正卿开始也为钱逸群这杀意刺激,冷静下来一想,却暗觉不对:钱九逸乃“猝然临之而不惊”之人,心思缜密,怎地现在却像是个莽夫?其中必有缘故,我且看他如何说。
文蕴和对钱逸群的了解不似周正卿那么深刻,当下道:“九逸兄,现在还没到那地步。咱们总得先保全家人才是正道,报仇之事已然下下之策了。”
“还请伯温兄教我。”钱逸群等的就是这句,干净利索地将文伯温套住。
周正卿暗道一声“好险”,好整以暇盯着文蕴和。
文蕴和也是极顶聪明,一想便想通了,暗中不爽,脸上堆笑道:“九逸放着自家的大树不靠,还要我来说么?”
“自身?”钱逸群一愣,“我哪有什么凭恃可言?”
周正卿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钱逸群时的情形,那时陈象明要让钱逸群进来,被文蕴和拉住问了一句:“可是武进钱氏?”当时只顾着先出去见见一鸣惊人的钱少侠,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却内有chūn秋。
“你家可是武进钱氏?”文蕴和果然问道。
“这倒不知,”钱逸群有些尴尬,“我大父不是长房,年幼便来吴县当差。我们也只有祭祖、探亲才回胥口老家。”
文蕴和笑了笑:“现在谁还在乎血脉之说?我有条路指给你,不知尊意如何。”
“伯温兄请说。”
“与武进钱家联宗续谱,保证没人敢动你家人。”文蕴和道。
莫说钱逸群不懂其中关节,就连周正卿也好奇了。他问道:“若说与常熟钱氏续谱,总算还有钱牧斋,武进钱氏有什么人?”
钱逸群一听“钱牧斋”的大号,脑中登时跳出一个干瘪瘪的老头模样。
钱牧斋便是钱谦益,字受之,万历三十八年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也就是人称的探花郎。他也的确名副其实,在花甲之年娶了二十三岁如花似玉的柳如是。
甲申鼎革之变时,钱谦益开城门投降满洲豫亲王多铎,又率先剃发异服,不肯投河全节,为后人所不齿,所以后世名声不好。
一想到“头皮甚痒”和“水太凉”的典故,钱逸群便有些犯呕。虽然现在的钱谦益还是江左名家、诗坛盟主、东林领袖……但这位最终录名《贰臣传·乙编》的本家,着实让钱逸群不愿前去勾搭。
文蕴和不屑道:“钱牧斋得罪了温相公,从礼部侍郎位上去职,至今闲住,能有什么庇护?”
“那武进钱氏有何俊杰可以托庇?”周正卿再问道。
文蕴和故作深沉一笑,看着钱逸群道:“因为今年八月中有钱氏宗亲大会,轮到武进钱氏主持。”
江南钱氏都以吴越王钱镠为始祖。这位吴越王割据两浙,统领江南十三州,后来顺应大势,投降了宋太祖赵匡胤,使得江南不受兵戈之苦。更使得钱氏子孙得以在江南开枝散叶,才人辈出。
胥口钱家祠堂里,也一样供奉钱镠为始祖。不过宗亲大会就像是后世的同学会,一来套近乎好有个照应,二来炫耀自家英才俊杰。胥口钱氏二者皆无,就算被人邀请也只是做个陪衬。
“今年浙江钱氏也要参加。”文蕴和道,“我年初刚拜访了武进启新公回来,故而知道。”
“浙江钱氏……”周正卿缓缓点头,面露不愉,“缘来是想靠绪山先生这颗大树吧?”
钱逸群总算是纯种的文科生,眼前一亮:“钱绪山先生!”不过暗暗一算年代,不由失望道:“应该去世了吧……”
钱绪山,名德洪,号绪山,浙江余姚人,为王阳明先生弟子。阳明先生征广西时,钱德洪主持王学讲席,人称教授师。
嘉靖十一年中进士后,钱德洪在京任职。嘉靖二十年,因抗旨入狱,在狱中仍学《易》不辍。他终年七十九岁,在野三十年,无一rì不讲学,开导后进学子无数。可以说,他在阳明心学中的地位,就如迦叶、阿难、富楼那在佛教中的地位一样。
即便他离世六十年,其子孙弟子,门生故吏,仍旧是一个让人仰视的庞然大物。
“只要联上宗谱,一笔没有两个钱字,谁还敢对你家人不利?”文蕴和道。
常言道:罪不及父母,祸不延妻儿……纯粹是误导。
寒家子得罪了高门豪族,举家破亡无立锥之地比比可见。只有家声相当,门第相若,才适用“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通则。文蕴和建议钱氏联宗,正解了钱逸群的后顾之忧。
钱逸群起身朝文蕴和打躬道:“此番要劳动伯温兄了,只是不知该准备些什么。”
“不过是跑一趟腿,打声招呼的事罢了。”文蕴和大笑,上前扶住钱逸群道,“下面的事,交与几个清客去做便是了。修撰族谱总比科举简单吧。”
钱逸群心道:对你来说的确只是动动嘴的事,但我却不能平白受你这个恩惠。该怎么办呢?
“九逸打算如何谢我啊?”文蕴和貌似玩笑道。
钱逸群见文蕴和自己提出来了,也玩笑道:“我这儿的东西哪一样值得你文大公子惦记?弗若钱某以身相许吧。”
“妙极妙极!”文蕴和抚掌大笑,“周务德,你可是见证,rì后钱九逸就是我的人了。”
周正卿一脸尴尬,撇嘴道:“你们好端端地开这种玩笑,真是俗不可耐。”他又正sè道:“九逸兄,联宗续谱不是小事,若伯温真个为你办成了,你的确需要谢他。”
钱逸群没想到文蕴和打蛇上棍,差点把自己坑进去,还好周正卿会说话,把这一节圆了过去。他道:“昨rì碰到高仁高老师,他让学生从穹窿山铁杖道人修行,恐怕要离开一段时rì。若是伯温兄等得起,待钱某学有小成,愿为文兄效命三次。伯温兄以为如何?”
文蕴和原本听了周正卿的话颇为不喜,暗怪他坏了自己好事。听钱逸群一说起“高仁”,心就已经被揪住了,再听到“铁杖道人”的名号,脑袋轰然做声,空无一物。
周正卿也瞪大了眼睛,期期艾艾道:“铁、铁杖道人?他是穹窿山上真观的?”
钱逸群暗中咦了一声,大为不解:看他们这般反应,这为铁杖道人的名头貌似很大啊……没道理没道理,铁杖道人名头这么大,怎么周正卿反不知道他是上真观的修士?
文蕴和才品味到“效命三次”的话头,连忙道:“没想到九逸竟然有缘拜入铁杖道人门下,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愚兄不敢狂悖,这‘三命之约’实在不敢当。若是rì后有缓急之事,九逸能施以援手,我文氏上下都感念不尽。”
钱逸群心中一喜:看来这回真是走了鸿运!只知道铁杖道人是个高人,却没想到高到了让人倒头便拜的程度!
“还是三次的好,”钱逸群道,“家严家慈,并及小妹,一人一次。伯温兄不用与我客气。”
三次当然比一次要好,文蕴和也不推辞,脸上沾沾自喜。
周正卿心中却道:你早些说是铁杖道人的弟子,借给戴家一百个胆也不敢找你父母的麻烦……白白让文伯温捡了便宜!
——是了,冯梦龙《墨憨斋志异》的事该着紧办下来,把钱家捆与我周家捆在一起。
周正卿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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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且随缘去
钱逸群见识了铁杖道人的江湖地位,自然越发上心,在家斋戒沐浴。他又从母亲那里借了《太上感应篇》、《玄门rì诵早晚课》、《立教十四论》等诸多道家基础经论恶补,以免上山之后犯常识错误,丢人现眼。
钱母知道儿子将上穹窿山修行,也是十分欢喜,带着小小为儿子准备rì常需要的衣被用具。
钱大通自从见识了儿子的“仙术”,好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不意外。只是从老家子侄辈里选了个恭顺老实的,递补钱逸群留下的公务员名额。
玳瑁为钱逸群跑了一趟绮红小筑,告知徐佛和李贞丽自己要入山修行,传授剑术之事暂缓一二。李贞丽很豪爽地给了玳瑁两钱银子,只说:“知道了。”并没有其他表示。
陈象明从周正卿口中方才知道钱逸群辞职上山的事,心中大骂周正卿、文蕴和两个“贱人”不当人子!对于自己计谋落空好不胸闷,直在书房里面对师祖的静气书一天一夜方才吃下一碗粥。
想陈象明戴了绿帽子不过才怄气半天,这次的打击竟然比他戴了绿帽子更大!
唯一能够让陈象明自我安慰的,恐怕也只有穹窿山属于吴县管辖,钱逸群还是他治下之民。
即便身在方外,也还是民。
想通了这节,陈象明也想法找补,派了李师爷带上一份礼物前去探望,对于钱逸群的公忠尽职大力褒奖,顺便将行文吏部替补经制正役的事也说妥了。
只不知是何缘故,周正卿与文蕴和不约而同地将铁杖道人的事藏诸心下,没跟任何人说起。钱逸群原本还生怕走漏消息之后,自家门槛被人踏破,谁知过了三五天,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其中人心曲折更是他难以理解的。
文蕴和是亲自去了武进,又派人往来胥口钱氏宗族,尽心尽力办联宗续谱的事。
钱逸群很少参与宗门事务,总以为这事就是两家人坐一起聊个天就搞定的,其实内里各种环节,查阅族谱,寻找宗亲见证,探寻迁徙路径的遗址,步步行来都要银钱开道。几rì功夫,这花下去的银子就如流水一般,都是文蕴和打点。
钱逸群宅在家里,一边养伤一边养身,每rì功课不殆,从父亲口中也听说了联宗续谱的事,对文蕴和颇为感激。不单纯因为眼下的庇护,但凡能与豪门大族联宗,rì后子孙读书上进都有很大的助益。
人人都以为科举很公平,只要读书好就能改变门庭。
其实不然。
即便生而有知如钱逸群者,如果不是生在豪门,也只能去乡里学馆启蒙。那些启蒙老师自己最多是个生员,一知半解者十之仈jiǔ,充其量是教会孩童识字罢了。
只有豪门子弟,往来皆是鸿儒,所见所闻都是高见卓识,自然格局不同凡响。尤其儒家常以微言大义名世,大儒可以做到字字皆有根据,句句皆有圣人之言。哪里是乡野竖式能够比拟的?
故而豪族累有进士,寒门之中能侥幸中举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以后我钱家也要多几个进士,才不至于被人欺负。”钱逸群听了父亲与他说族里的事,由衷感叹道。
“文公子如此着力帮忙,都是我儿的功劳。”钱大通喜洋洋道,“如今我儿脱了籍,为父也不会吝惜这个典史,rì后我孙儿也可以科举晋身了。是了,你三叔公说要来看看你,我怕耽误你功课,没敢回话。”钱逸群虽然还没上山,但在族中已经被视作神仙一般人物。谁都知道,这次武进钱氏肯垂青联宗,正是因为玄名在外的钱逸群。
其实钱大通对儿子的功课并不担心,他只是不愿意把有限与儿子相聚的时间用在旁人身上。别的且不说,现在家里晚上开饭的时间都越来越早,吃饭时间越来越长。都是因为家人知道钱逸群上山之后便聚少离多,乘着眼下多些团聚共餐的时候。
钱逸群道:“这些亲族无非是看我们家给他们带来了好处,我也懒得见他们。他们若想谢,直接找文蕴和去就是了。”
“一脉血缘,我儿怎么亲情如此淡漠?”钱大通一时心如针扎。
“唔,儿子要离开家里,心中不舍,一时不耐烦,胡乱说说。父亲切莫生气。”钱逸群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又犯了忌讳。此时人将宗族事看得比天还重,正所谓:山河可破,皇帝可死,宗族香火不可断!
钱大通闻言,转而想道:人说太上忘情。我儿是有大机缘要成仙的人物,自然与我等俗人不同……唉,为何偏偏是我儿呢?
一者希望儿子能够成仙得道,福泽九祖七孙;一者又割舍不下父子情深……钱大通举筷难下,一时喉头哽咽,心中千言万语都堵着吐不出来。
钱小小却想到这种一家人围坐共餐是吃一次少一次,不由眼泪在眶中打转。她怕人看见,急忙端起饭碗掩饰,那泪珠却啪嗒啪嗒落在了碗里,送进口中果然是苦咸滋味。
反倒是钱母最为淡然,她由衷觉得儿子能够有此法缘可谓祖宗庇佑。而且穹窿山离家又近,想念极了只需跑一趟便是,有什么妨碍?再者说,儿子只是入山修行,出师之后自然下山,又不是要一辈子守在山上。
一家人正各怀心事,突然听到大门外飘来一个轻灵高远的声音,呼喝道:“钱逸群,且随我走。”
钱逸群听到这声音,原以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心情却沉重起来,直对自己说了好几遍“求仙问道,庇佑家人”,方才捡起近rì功课,施施然起身,退后一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孩儿不能尽孝二位大人膝下,惟有神前祝祷,愿二位大人福寿永康,愿吾妹得归良家。”
钱大通本想关照几句,此刻也说不出话来,只会说:“起来吧,起来吧。”
钱母原本还自为能够淡定送儿子离家,刹那之间却鼻头发酸,只是朝儿子点头。
小小也跪了下来,抽泣道:“哥哥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父母家里,你若得空记得写信回来。”
钱逸群重重点了点头,扶着妹妹站起身,道:“那儿子便去了。”说罢转身出了饭厅,径自回屋里。那边东西已经准备妥当,钱卫背了更换衣物并一应被褥铺盖,只待出发。
钱逸群背起一个新作的竹箧,里面装了百媚图、命主骨、天命丹、寻鬼司南、破财落宝铜钱,又用赢来的银箱装了苦尘送的芬陀利华,一家一当全都放在了竹箧里。
竹箧看似笨重,其实分量不重,上面可以插遮幕,累了还可以客串凳子、书桌,是书生出门的必备装备。钱逸群的竹箧是来顺做的,玳瑁他娘给缝的厚厚背带,双肩背起没有丝毫不适。
“我们走。”钱逸群对钱卫道。
钱卫终于可以摆脱藏在床底的生活了,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紧随钱逸群身后。
一家人站在前院里,看着钱逸群翩翩出来,目光恳切。又见钱逸群身后的被褥铺盖悬浮空中,以为是少爷的神仙术,又不免惊羡。
钱大通是知道钱卫的,只是在铺盖路过的时候连声道:“要顾好啊,要顾好。”一旁不明真相的钱小小只以为父亲是在叮嘱哥哥,却不知道这是说给钱卫听的。
铁杖道人在门口已经等了半天,不见烦躁。他看了看钱逸群身后,并未有任何惊讶,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钱逸群也没解释,落后半步走在铁杖道人身侧,往城门走去。他觉得背后火辣辣的,知道是父母家人必然在门外目送,本想回头看一眼这座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屋舍,脖子却僵得没法转动。
铁杖道人身着大袖道袍,腰间系了一条三sè编带,足下一双皂面白底的方口靴,步履翩翩,颇有轻灵飘逸之姿。他又从袖中挚出一支通体黝黑的长杖,足有齐眉高度,叩在青石板路上金石交鸣,如罄如铃,正是别号“铁杖”的来由。
吴县的城门像是故意为他们留下了一条缝,也没有值门老军把守。二人穿门而过,就像是走自己家大门一般。铁杖道人没有乘舟坐船的打算,沿着路径直往光福镇走去。看他的意思,这六十里路是打算步行了。
钱逸群想想自己这次是真的踏上了修真之路,心中激荡,足下生风,恨不得当即就飞到穹窿山。在他想象之中,穹窿山上必然高士如云,简牍如林,自己白rì受高人传授秘法,晚上刻苦攻读,必然勇猛jīng进,一rì千里……等到天下风起云涌,自然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做着这般美梦,钱逸群也不觉得前路艰难了,吴县的城墙已经消失在身后地平线,前面有片黑蒙蒙的山影,穹窿山正隐在其中。
(第一卷吴县小生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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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好!走!修!(求三江票推荐票)
]江南官道上,往来商旅越来越少,可见北边的状况越来越糟糕。
一群大雁越过千山万水,赶来江南过冬,发出嘹嘹鸣叫,响亮而悠长。头雁看到下面尚未完全转黄的芦苇,压低了身形,寻找今rì栖息落脚之处。在一条褐sè的土路上,三个移动飞快的黑点吸引了它的注意,差点被勾带着飞错了方向。
头雁不满地嘹嘹两声,在空中打了旋,方才看清那是三个疾行赶路的人。
那三人也听到了雁鸣,抬头看了一眼。
其中一个道人装束的中年男子叹声道:“今年不过八月,大雁已经到了江南,看来北方早就冷了。”这男子步履矫健,手持一杆黝黑铁杖,时不时顿地作响,正是世间多为人称道的铁杖道人。
铁杖道人身边的两人,自然就是钱逸群与他的仆从钱卫了。
钱逸群也看了一眼大雁,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很遗憾自己嘴贱,问这位铁杖先生会不会缩亩成寸的法术。更遗憾铁杖先生竟然直言说“会”,并且还友善地问“是否愿意试试?”
——试试就试试,还能早些赶到穹窿山。
钱逸群心里当时乐开了花,浑然忘记之前自己还沉浸在离家的愁绪之中。
铁杖道人二话不说,捏诀施咒,三道灵光笼罩三人头顶,化作光尘融入空气之中。
钱逸群走了两步,果然脚下生风,两旁景sè匆匆过目,迎面秋风清凉激爽,整个人都愉快起来。
“缩地术自然不能真的缩亩成寸,不过却能加快步伐,是道人赶路常用的法子。”铁杖道人细细解说道,“北宋末年有神行太保戴宗者,以符咒诀并用,可以rì行八百里。”
钱逸群点了点头,嘴里开始涌出口水,胁下隐隐作痛。他很想停下脚步问个清楚,怎么自己才走了不过百来步就有这种反应,莫非是缩地术的副作用?
铁杖道人看出钱逸群的念头,伸手在钱逸群身后推了一把:“不要停!”
——不要停?根本就是停不下来!
钱逸群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双腿却像上足了发条,机械地大步迈动。肺里的空气很快就被抽空了,整个胸腔就像火烧一般。他回头看了一眼钱卫,兀然发现钱卫竟然没事人一般,悠哉哉跟在后面,既不落后,也没他这么大反应。
“老、老师……”钱逸群拼命喘息道,“为、为什么……”他指了指钱卫,眼中露出不甘。
铁杖道人头都没回,随口答道:“因为他有诀法加持啊。”
钱卫也发现了钱逸群的异象,好奇地打望着。
钱逸群双手急摆,扩充胸腔吸入的空气,勉强道:“那、那为什么、我没有……”
“他不求仙问道,”铁杖道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也不求么?”
钱逸群口鼻呼吸,已经没法说出话来了,只得拼命走着。
所以当铁杖道人在感时伤秋、为北方担忧的时候,钱逸群根本无从兴起慈悲情怀。他只希望这种折磨能够早点结束。
“你还记得杀戴世铭的手法么?”铁杖道人荡开一笔,突然问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面临生死关头,每个细节都牢牢刻在脑中。
“那签子刺入喉下,其实是窒息而死。”铁杖道人这些rì子打听了许多消息,由衷发现自己小瞧了这个学生。
钱逸群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这点生理常识他还是懂的,反倒是奇怪作为古人的铁杖道人怎么会这么内行。
“杀人者人桓杀之。”铁杖道人正sè道,“你若是不体验一下这种痛楚,势必会变得视人命如草芥。”
钱逸群一手按住胸膛,好像希望能够用手压下胸口剧痛,口角已经流出了一条晶莹的垂涎。带着咸味的鼻水也克制不住地流了出来,从嘴唇挤了进去。
“你杀文氏的三个仆从,可生悔恨之心?”铁杖道人问道。
——悔恨毛!那种土鸡瓦狗一般的东西,杀了便杀了!
钱逸群顾不上形象,抹了一把口鼻,从口中吐出一个“没”字。
“哈哈哈,”铁杖道人大笑起来,“你倒是敢作敢当有一说一,现在是不是对我心存怨恨?”
“没!”钱逸群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口水已经跟着喷了出来。他越来越觉得胁下疼痛难耐,不过双腿却像是变成了人家的,甚至快步跑了起来。
“我若是要杀你,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你可觉得可怕?”铁杖道人铁杖顿地,发出一声闷响。
“不。”钱逸群摇了摇头,恨不得一头栽倒,内中的灼烧感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腹腔。
“是的,你自然不怕。”铁杖道人说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但你可曾想过,我为何不杀你?”
钱逸群已经没法说话了。他只看着两旁田亩树木朝身后飞去,恐怕跑得和奔马一样快。虽然奔若骏马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能力,但这种跟马一样大的消耗却没有马的高强体能,实在比一刀杀死更痛苦。
“因为有‘道’这个东西存在。”铁杖道人自己答道,“天地之间的万物,都走在一条道上,若是走偏了,便要遭殃,此所谓失道。只要大家各行其道,这个天下生死交替,自然而然,万物具足。那文氏仆人辱骂你,是他们失了自己的道,但你动辄杀人,难道不是失道么!”
钱逸群连连点头,心中恨不得痛哭一场:这位老师明显是在整治自己啊!
只听铁杖道人又好整以暇说道:“那个老鸦说你天赋异禀,是修玄术的好苗子,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钱逸群甩甩头,发髻散乱都顾不上了。秋风微冷,激得他身上毛孔收紧,体内的热气散不出来,由此更加痛苦。明人不喜运动,尤其忌讳剧烈运动。钱逸群的身材一直很标准,所以也没想过锻炼……此刻总算尝到了苦头,又像是回到了上辈子跑三千米的时候。
“道无术不显,术无道不存。”铁杖道人说得云淡风轻,就像是在闲庭信步中淳淳教诲弟子。他道:“玄术修行并不比正法修行差一等,但是因为许多玄术修士失了道,行事偏颇,乃至于自甘堕落,故而被正法修行之士看不起。你也有这个苗头,好勇斗狠,冲动行凶,只觉得有了力量便要用,老子天下第一,是否?”
“我错了……”钱逸群硬憋出三个字。
“你没错。”铁杖道人摇头道,“你这不是错,只是缺人引导罢了。”
钱逸群眼泪都下来了:这尼玛什么人xìng啊!我都认错了你还不放过我!
“我并不乐意折磨你,”铁杖道人道,“我不给你说什么戒律清规,但你得记住三件事,否则我也引不了你。”
“老、老师请说。”钱逸群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歪头咧嘴。
“第一,杀人之前先问自己一句,此人能不杀否!”
“好!”钱逸群紧压着铁杖道人的话头应承下来。
“第二,一入道门深似海,进道有百神护佑,退道必遗祸子孙。你真要走否?”
“走!”钱逸群心中暗道:不走岂不是白吃了这一路的苦头!
“第三,大道修行举步维艰,三关九难八十一劫,一步踏错粉身碎骨。即便步步为营,仍旧有八百磨难万千诱惑,一旦失心永遭沉沦。你真要修否!”
“修!”钱逸群吼道。
一音甫落,钱逸群脚下顿时一虚,自然张开手臂,就像是腾空而起,恍如驾雾。一股清气从涌泉而起,直通百汇,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尽皆沉浸其中,浑身暖洋洋松垮垮,无比惬意。
钱逸群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顿时上下交融,刚才的痛楚一扫而空。
“你可要记住刚才所立下的誓言。”铁杖道人面带微笑,“我师兄是个极有修为的。我不在山上,你便从他学,好生学,着实好生学!”
钱逸群重重呼吸了两口清气,总算恢复过来。这次真是只有脚下生风,没有五脏俱焚,千般舒爽,万种愉悦。再看铁杖道人,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了。
钱逸群沉声道:“谢老师指引。”
铁杖道人也不说话,伸出铁杖指了指前面官道上的一条岔路,乃是黄泥土道。从那土道蜿蜒而上的情形看,应该就是上山之路。在土道拐角处,隐隐约约露出一角飞檐。铁杖道人道:“那是山门。”
三人跨出几步,飞快之间便上了土道。铁杖道人撤了法术,道:“从这里起便是穹窿山地界,你rì后也要记得,凡是拜谒山陵,只能步行不可擅用玄术。一来是对主人的尊敬,二来也是敬畏山川神灵。”
“是。”钱逸群连忙应道。
三人沿着这条黄泥土路上了山,拐过一道弯,果然见一座红柱黑檐的山门牌坊,顶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穹窿山”三个大字。
这山门牌坊虽然是四柱三门,也算得气派,可柱子上的颜sè褪得斑斑驳驳,显露出一副破败景象。
钱逸群看了这柱子,又看了看脱漆的匾额,心道:看来这上真观混得不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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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山(求三江票推荐票)
铁杖道人在山门下站住脚步,仰头看着那“穹窿山”三个字,一动不动,好像心事重重。钱逸群不敢惊扰他,只是站在一旁。又过了良久,铁杖道人方才缓缓问钱逸群道:“这有三个门洞,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学生不知。”钱逸群道。
“这三门分别是无极界、太极界、现世界。”铁杖道人举起铁杖,一个个指点道,“当初我在这里玩耍,走旁边小路,避门而过。被师尊看到,他说:‘此子有跳出三界之心。’便收了我入门。”
钱逸群哦了一声,道:“原来老师也是同乡,却说得一口好官话,听不出乡音了。”
“我游历天下,哪里的话都能说几句。”铁杖道人又咦了一声,道,“你倒真是出我意料,我还当你要说:‘我也避门而过’。”
钱逸群得意笑道:“老师那是无意契合,我若有心为之,动的就是机心了。”
铁杖道人奇道:“你居然也知道机心?”
“那是自然。”钱逸群也是这些rì子读了不少母亲的道家经典,对于“清平地基”、“摒心绝虑”诸多概念颇有所知。虽然他不相信这种“清静无为”就能百邪辟易、灾障不干,但关键时刻拿出来讨个嘴乖还是不成问题的。
铁杖道人却真的松了口气,道:“所谓‘理上明心、事上见xìng’。你若是能懂得道理就最好,接下去只要慢慢用事来磨就是了。”
“老师,”钱逸群问道,“这修心养xìng的法门,对咱们玄术修士有用么?”
“怎地没用?”铁杖道人眉毛一挑,“我们能够立于天地之间,全靠心xìng把持,否则必坠入邪道。你想,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能害人,还是一个三尺小童能害人?”
钱逸群心中暗道有理。不说普通人,便是陈象明周正卿那类修士,自称卫道士,真要他们杀鸡都未必能成。这样战斗力不足五的渣滓,修心与否问题不大。反倒是自己修玄术,小雷光咒扔出去和手榴弹一样……若是心xìng很弱,的确糟糕。他现在想起自己当街杀死的那三个文氏仆从,隐隐有了些悔意。
“你上山之后,我师兄也会好好磨你,你可要忍住,时时牢记你答应我的三件事。”铁杖道人言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看了看这穹窿山,不过百丈,更无陡峭嶙峋之说。他道:“老师,咱们这就上山么?”
铁杖道人往前挪了一步,道:“我一上山必然被师兄留下,就赶不及去běi jīng疏通了。你自己上去吧。”
“老师要疏通什么?”钱逸群好奇问道。
“你杀了孙恺阳的门人,总得去打个招呼。”铁杖道人无奈道,“还是那句话,天道贵生,杀人前先想一想,可杀可不杀者总是留一条活路才好。”
钱逸群诺诺,道:“学生记住了。”
铁杖道人微微摇头。
时下有句俗语说:“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里面这个“衙”指的衙役,就是钱逸群这样的出身。可见这个职业固然让人羡慕,也着实招惹仇恨,其中的从业人员素质更是低到了“无罪该杀”的程度。
铁杖道人以为钱逸群出身如此,故而残忍好杀,眼下虽然点头承诺,终究本xìng难移。不过道人本就行的水磨工夫,哪怕顽石也要滴穿,并不会因此沮丧。
看看rì头将落,铁杖道人又给钱逸群讲了一些十方丛林的规矩,对于前辈道人的称呼,见了监院该当如何行礼,若是有人问他姓名又该当如何作礼答复……最后道:“我已经将你的身世秉xìng都写信送上了山,监院若问起来,你切不可隐瞒编造,否则便是大罪。”
钱逸群心道:你打听来的事难道就件件真相么?谁知道你听了哪些三姑六婆乱七八糟的空穴来风胡言乱语啊?
“学生一定如实答复。”钱逸群硬着头皮道。
铁杖道人就算再能推衍,也无法读心,以为钱逸群真心诚意说出这话,倒也放心了。只是转念一想,山上rì子清苦,钱逸群又是个连奴仆都离不开的富家子,便又关照道:“我既然答应了那老鸦,总要言出必践。你若是在山上实在呆不下去,便在山下租间农舍,待我回来再慢慢教你。”
钱逸群心头一热,暗道:他倒不是真的撒手不管……
“谢谢老师,”钱逸群昂然道,“我既然发心修行,肯定不会半途而废!想当年我也是吃过悬梁刺股之苦。”他说的是自己上辈子考大学,铁杖道人却以为是他小时候有心科举,两厢倒是严丝合缝。
“上山吧,我看你过了铁竹亭再走。”铁杖道人点了点铁杖,柔声道。
两人虽然见面不过第二次,相处时间加起来不过个把时辰,却有些依依不舍的模样。
铁竹亭就在山门之后不过一里,沿着小路蜿蜒上山就能看到。
钱逸群与铁杖道人分别之后,心中颇有落寞之感,只顾着埋头走路。等他猛一抬头,眼前已经有了一座四角八柱的小亭。柱子都是生铁铸造,上有竹节形式,虽然没有匾额标明,一眼可知就是铁竹亭不差。
钱逸群进了亭子,扶在被人摸得通体发亮的黝黑铁竹上,触手冰凉。他站上石质栏凳,眺望山门,果然看到铁杖道人还站在那处,正朝他招手。见钱逸群也跟着招手,铁杖道人方才转身离去。
“老卫,我们走吧。”钱逸群直到看不见了铁杖道人,方才跳下石凳。
“少爷,要不要用些点心?”钱卫怕山上已经开过了晚饭,没有吃食。
钱逸群看看天sè渐暗,又觉得没什么胃口,便道:“不吃了,趁着天光未收早点上山吧。”今天他被铁杖道人那一通狂奔折腾惨了,两条小腿犹自发酸打颤,最好快些上去分配了宿舍烫烫脚就睡觉。
钱卫自然听少爷的吩咐,背着行李在前面开路。凡是哪里土虚、何处砖松,都要一一示意,免得钱少爷发生意外。
穹窿山并非终南秦岭那般人迹不至的野山,说起来在当下可算是旅游胜地,许多苏州人端午登高、平rì游冶,都会选择这里。故而山路早就已经被人踏平了,也有铺成的石板青砖,即便雨天也不甚难走。
两人上山没多久,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位施主……可是去上真观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从后面的追了上来,跑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
钱逸群站定等他,看他胸口起伏喘不上气的模样,颇为感同身受。他道:“小道长可是叫我们?”
“这山上又没旁人,自然是叫你们。”小道童倒是不客气,“施主可是姓钱?”
“正是。”钱逸群现学现用,笑道,“敢问仙长尊姓大号。”
“我叫陆小苗。”道童道,“赵当家让我在这里等你,没想到刚去林子里屙屎,你们便已经上山了。”
钱逸群见他天真烂漫,总算不怕上真观规矩太多太呆板了。他笑道:“那敢请小道长带路。”
“就一条路,咱们直着上去就是了。”陆小苗说着,三两步已经跨到了钱卫之前。
钱逸群见他步履轻快,身形自然,估摸着是练过功夫的。陆小苗带着钱逸群两人,也不必像刚才那般冲刺,呼吸渐渐平稳,脸上的红cháo也消散了。从他圆圆胖胖的脸上看,上真观的伙食应该不错。
“钱卫,给他拿点心。”钱逸群叫道。
钱卫当即放下行李,翻出食袋,取了一个块巴掌大的枣泥芝麻饼,递给陆小苗。陆小苗看了看钱逸群,脸上登时笑开了花,接过枣泥饼,放进嘴里便大嚼起来。
小孩子待人对事没有成见,极易收买。一个枣泥饼还没吃完,陆小苗已经将钱逸群视作亲人了,也不顾天sè将暗,硬拉着钱逸群多走了十来步,去看三茅真君当年跪拜星斗留下的双膝泉。
双膝泉形似人的双膝跪出来的石窝,汩汩出水。山上道人编了个故事,套在了三茅真君头上,竟也有人真的相信。若真是真君跪出来的,那他身形恐怕得有两个刘宗敏那么大了。
“这泉里有一种石蟹,泡在酱油里,最好下饭。”陆小苗掬起一捧水,咕嘟咕嘟喝下肚子,咦了一声,“怎么今rì的水不甜了?”
钱逸群也跟着喝了一口,泉水清冽甘甜,颇有回味,当下道:“还是甜的,因你刚吃了枣泥饼,就尝不出来了。”
陆小苗长长喔了一声,道:“难怪老师父们说:高下相形,原来是见过了高的才知道的低的。我以前还只道这泉水是天下第三甜的东西呢。”
钱逸群敛容生敬。看来上真观果然高道坐镇,就连这种小童都能将《道德经》里的东西用在生活中,有所感悟。他拉着陆小苗的手,继续上山,边问道:“那天下第一和第二甜的东西是什么?”
“嘿嘿,你不知道了吧?”陆小苗一脸神秘,“别说出去啊。”
第三章 上真观(求三江票)
“绝对保密!”
“陈伯给赵当家煮的水泡蛋是天下第一甜,”陆小苗忍不住道,“我偷偷喝过一口!”
钱逸群大笑:“那第二甜的呢?”
“是北麓的拄杖泉,就在宁邦寺后面。”陆小苗道,“不过赵当家说,等闲别去那边,那里有两个和尚很讨人厌。”
钱逸群点了点头,问道:“赵当家是哪位啊?”
怎么这称呼听上去像是土匪山寨一样……
“赵当家就是监院师父呀。”陆小苗满脸优越感地看着钱逸群,“你不知道么?”
“那不是该叫监院大师么?”钱逸群在陆小苗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不尊师长。”
“大家都这么叫。”陆小苗捂着额头抗议道。没走两步,他又叫了起来:“看,那就是半山泉,泉上那座便是得仙桥,你去走两趟吧。”
钱逸群顺着陆小苗所指一看,果然是见一道溪流从半山之中涌出,渐渐阔达,直至两丈来宽。道人们在上面架了两根原木,用绳索捆扎紧致,便叫做“桥”。
“过桥便能得仙,那仙也太不值钱了。”钱逸群一笑道,“咱们快些上山吧,天要暗了。”
陆小苗嘟囔两句,快步朝山上走去。
穹窿山古树参差,修竹成林,时而有倦鸟归巢扑棱声响,时而有泉水叮咚下落成雷。钱逸群走在山间,颇有出尘之感,心中暗道:这真是人间仙境,红尘蓬莱,若不是天下将亡,我便是在这里当一辈子的道士也没什么不好。
他此时身受自然清洗,恬淡道心萌发,对于红尘中的富贵荣华,瞬间就看得淡了。
三人又走了一程,只见大路旁出现一条羊肠小道。这小道两边有翠竹无数,长到高处,便弯腰相向,好似两个新人对拜天地,又好似拱门廊檐,将这小道上空遮蔽得严严实实。
钱逸群心中赞叹:这才是天地造化之路,只是不知道通往哪里去。
此时山上光线暗了,这羊肠小道看上去幽深莫测,颇为神秘。钱逸群也不敢乱闯,万一在山中迷路总是不妥。他又在脑中搜寻记忆,可惜上一次来穹窿山已经是十年之前了,脑中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这条小道。
陆小苗见钱逸群停步,便道:“这是往茅蓬坞里去的,没什么看头,咱们快走吧,前面就是三茅峰了。”
钱逸群哦了一声,茅蓬坞他是知道的。因为当时年幼,家里人看得紧,没有去过罢了。
三茅峰是穹窿山的主峰,也是吴中第一峰。西汉初元年间,有茅盈、茅固、茅衷兄弟三人,在穹窿山修炼皆得道,人称三茅真君,建有茅君殿。到了汉平帝时,有道人在此正式修建了上真道院。北宋天禧年间,宋真宗下诏将上真道院改为上真观。南宋时又拓地八百亩为道产,一时兴盛。
在元末时候,上真观毁于战火。明初时重建,殿宇多达数百间,香火鼎盛,为江南道教第一丛林。然而两百年下来,曾经的辉煌已经远去,眼下的上真观大多破败,曾经的内院门墙已经成了大门墙,仅存三茅峰下的主体殿宇,至于其他别院、下院,早就被拆得痕迹都不留了。
钱逸群站在了上真观大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黑底金字的匾额,上真观的“真”字几乎但不可见。“观”字上还有被刮过的痕迹,或许有人以为这字是贴的金箔。门墙上的红sè涂层斑斑驳驳,褪sè不一,就和山门一样带着一股破败萧条。
——真人修行不会在乎这些表象的。
钱逸群暗暗对自己说道,抬步便要往里走。
陆小苗已经叫了起来:“甄爷,甄爷!钱少爷来了。”
不一时,门后转出一个道士来。此人年约四十开外,蓄着小胡子,脸sè蜡黄,一身蓝sè道袍洗得泛白,不住拿眼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记得铁杖道人交代的礼数,连忙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钱逸群,特来求见监院大师赵真人,还请甄爷引荐。”
甄道士嗯了一声,又横眼看了钱逸群,转头对陆小苗做出一副凶狠狠的神情,道:“都敲过了静板,再叫就罚你跪香!”
陆小苗转身做了个鬼脸,不让这甄道士看到,又朝钱逸群道:“我先回去了,rì后有空来找我玩。”
甄道士在陆小苗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道:“快走吧你。”他又收敛容貌,对钱逸群道:“眼下已经敲了静板,我带你去监院丹房,切莫高声。”
钱逸群颌首致意,不敢扬声。
观中敲了静板之后,所有道众便都在自己丹房修行,准备休息。各处殿门也都紧闭,只从门窗的缝隙中流露出一星半点的长明灯火。
甄道士带着钱逸群沿着门墙,穿过月门到了东面的别院,正是道士们休息的区域。前面的屋舍之中多是通铺,里面隐隐传来道士压抑的聊天声。越往后走地势越高,屋舍越小,却有矮墙、篱笆、灌木分割,住的是观中地位较高的道长。
监院的丹房在最里面,是一栋三间开面的大屋子。屋子已经靠着三茅峰,种了一片高大银杏树。前面有一方菜园,用青藤编成篱笆,做了个半腰高的柴扉,打理得干干净净,颇为不俗。
甄道士站在柴扉外,轻轻拽了拽门上不起眼的麻绳,不一时便有个十六七岁的道童小步疾走出来,开了柴扉:“甄爷,可有事么?”
“赵当家关照的那人我领来了。”甄道士对那道童倒是客气,也没托大。
“辛苦甄爷,我带他进去就是了。”
甄道士点了点头,打了个稽首,转身便走。
那道童借着最后一点微光打量了钱逸群一番,道:“我是赵当家的侍者,名叫随风。”
“在下钱逸群。”钱逸群道,“这是我家长随,钱卫。”
“你先随我进来,让他在门口等着。”随风道。
钱逸群当下脱下了竹箧,揉了揉肩膀,活动经脉,跟着进去了。
随风推开正门请钱逸群进去,原来里面还有一道内廊。监院的丹房处在正中,却是房门紧闭。左右耳房是侍者的卧室和杂物间。
“老爷正跟人说话,你且等等。”随风道。
钱逸群正要答应,只听到屋里传出一声问话:“谁在外面?”
随风躬身对门,朗声道:“秉老爷,是吴县钱公子到了。”
“这么晚才到,真当自己是豪门贵戚么!”监院说得中气十足,暗含威严。他又道:“让他进来。”
随风这才推开门,侧让一旁,道:“师父让公子进去。”
钱逸群心道:我听到了!我还听出这牛鼻子老杂毛不怎么欢迎咱!
第四章 狗屁监院
钱逸群进了门,见室内倒是宽敞,偌大的丹房由一面花板格成两间。外间高悬一个“道”字,字下是一张供案,上面檀香正浓,两边高烛通明。
案前有一方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老道,一脸横肉,耷拉着眼皮,眼圈乌黑,一抬眼一说话便挤在一团,好像人人都欠了他百八十吊铜钱。这老道看了一眼钱逸群,就像是看一坨排泄物,指了指屋角,示意他先战过去。
钱逸群心中不爽,却想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挪步过去。正好可以看见这监院老杂毛左手边跪坐着一个年齿更长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头发已经全白了,却不是令人钦羡的皓白长发,反倒有些营养不良的干枯。他脸上皮肤松弛,包着骨头,额角颧骨都是老年斑,也不知道真实寿数到底几何。
吴中山水养人,道士又多惯常养生,年岁过百者并不罕见。钱逸群不知道这老道来路,只觉得这干瘪的身体越看越耐看,总觉得生得极好,就该长成如此模样。反倒是再看监院杂毛那身赘肉,肚子隐隐隆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修行有成的道德高士。
“我每年每岁大把银子给你,亏待你了么!”监院一张臭脸继续对那老道士说话。
老道士垂着头,一脸虚心受教,也不说话。
“让你干点活有怎地?不过两三天便做得了的事,难为什么?”监院嘴皮翻动飞快,眼睛一斜,“明rì让你那徒弟过来开始干活,不得有误!听到没有?”
“是是是。”老道士躬身拱手,连连点头。
“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徒弟,竟然敢当面辱骂我!”监院吹胡子瞪眼睛,一个宽厚的肉下巴上下滚动,“回去要重重责罚他!”
“对对对。”老道士连声应道。
“你打算怎么罚他?”监院缓了口气,问道。
“您说。”老道士头也不抬便答道。
“我说什么?那是你徒弟!你说!”监院气呼呼地撑着膝盖。
“弗晓得。”老道士总算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赵监院,悠悠道。
钱逸群看着这老道人认真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就想笑。
“打他板子!罚他跪香!打扫茅厕!还有山后五亩菜园子给我翻出来!”赵监院扬高声响,忿忿道。
“好好好。”老道士丝毫没有讨价还价,一口应承下来。
赵监院见他要起身,又道:“别急走,还有事呢。”说罢,他抬头望向钱逸群:“你过来。”
钱逸群上前走到监院面前,稽首行礼。监院脸上一副厌恶,道:“我收到何守清的信了,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想的,一介贱役之子修什么道!你怎么想的?”
钱逸群心中一怒,突然明白了:这监院显然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最好一怒之下摔门而出……
“秉老爷,学生依稀读过点书,见过一句‘红尘富贵无心恋,紫府真仙有志攀’,深以为然。故而想修道。”钱逸群毕恭毕敬道。他偷偷扫了一眼身边的老道士,只见他依旧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监院却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要你个小瘟神来我跟前卖弄!娘起来!你以为你是王文卿么!紫府真仙是你攀的么!你去攀攀你娘的床头看看!插烂污的货sè,狗屁一样的东西!”他越骂越难听,尽是吴语中最下三滥的污言秽语,任何一句挑出来,都足以让人三尸神暴跳。
钱逸群脸sè煞白,伸手往腰间一摸,西河剑却是门外老钱手里。
“怎么!你个小棺材还想杀我么!”监院大叫道,“来人啊!来人!给我打出去!”
钱逸群被赵监院叫破杀心,瞬间想起铁杖道人的三问,心中暗道:他这么无故辱我,我若杀他也不是没有理由……不过……嘛,能不杀则不杀,且看我骂回去。
“你这团老尸鬼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好言好语听不得么!”钱逸群刚回敬两句,只见监院暴跳如累,一手指着钱逸群骂道:“放狗屁!放狗屁!”他也不管钱逸群说什么,只是反复骂着三个字,好像恨不得要把整个穹窿山都吵醒一般。
钱逸群心中暗道:尼玛这都和泼妇骂街一样了!他真是铁杖道人的师兄么?管他那么多!
“放屁狗!放屁狗!”钱逸群也指着那监院骂了起来。
两人互相指着骂了半晌,老道士正坐席上岿然不动。
随风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哈哈哈,”监院突然疯了一般仰天大笑道,“你有种别吃我的饭!”
“我还没吃过你的狗粮,”钱逸群也大笑一声,“也不稀罕!你不留爷,爷自有去处!”
“你个没见识的贱货胚子,小屄养子,有种就别踏上我穹窿山的地!”赵监院面红脖子粗,怒极反笑。
“走就走!”钱逸群站直了腰杆,转身朝外走去,心道:铁杖道人允我在山下等他,看来早就知道他这师兄不能容我,果然是推衍高手。
“这穹窿山周边八百里都是我上真观的地!你滚回家里喝nǎi去吧!戆胚屁jīng!”赵监院追着骂道。
钱逸群回身便是一拳打上去……
人都已经转过来了,拳却没发出来。
只是一个刹那,钱逸群突然看到那跪坐的老道士瞅了自己一眼。
因为年老,他的眼皮几乎吊不住了。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突然之间恍如明星,熠熠生辉。
只是一眼,钱逸群心中突然jǐng醒起来:我怎么了!不是三关九难,八百折磨也要走下去么?难道在这就要退道了么?
一股巨大的悔意让他站立不住,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想起自己在路上与铁杖道人的对答,想起自己说的承诺,一字字都像是锁链,紧紧捆住了他的心。
“我还想留下……修行。”钱逸群跪在赵监院面前,几乎咬着牙吐出这六个字。
赵监院像只大猴子一般在钱逸群面前跳来跳去,将自己一肚子骂人的脏话都倒在钱逸群头上。渐渐从骂他变成了骂他父亲,很快就波及到了慈母。
——让你这么竟然辱骂我父母尊亲,我还是人么!
钱逸群怒火中烧,什么修行,什么道人,什么玄术,什么家国,什么……的什么!全都在钱逸群的怒火中化为灰烬。
第五章 磕头拜师(求三江票,求推荐票)
钱逸群以为自己跳将起来狠狠揍了那监院一顿。
以为……
只是“以为”。
因为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钟响。这钟声飘飘邈邈,似有若无,钱逸群甚至一时难分这是真是假。在这钟声荡起的刹那,内心中的一切怒火都随之熄灭,如同一场瓢泼大雨,洗尽天地。
钱逸群跪在地上,耳中是污言秽语,心中是荡荡钟声。正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赵监院又跳了半晌,见钱逸群毫不理会,渐渐也觉得累了,回到座上,喘了口气:“今rì且放你一马,rì后还敢如此放肆,定要抓住了捆在柱子上好生一顿鞭打!”
钱逸群没有说话,静静体味着心中的静定,缓缓伏下身,叩首以对。
赵监院冲随风喊道:“站在那里挺尸么!还不去给我端杯茶来!一点眼水都没有的蠢物!”
随风躬身而出,不一时端着一杯清水进来,上前递给监院。
赵监院一口而尽,道:“这么一点,喂鸟么!再去盛来!”说罢,他又对钱逸群道:“何守清说你没有拜师?”
“是,晚生还没拜师。”钱逸群道。
“荒唐!没拜师送我这里做甚!不知道我这里是十方常住么!”赵监院又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十方常住吧!”
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表示的确不知。
道教观庙大致可分十方常住与子孙庙。其中“常住”与“丛林”异名而同实,可以互换。这是因为丛林深处往往有修真霞子隐居,而常住聚纳十方道众,正是红尘丛林。
任何一个正经道士,不拘门派,都可以在常住挂单,参与观庙里的大小事务。但也得服从监院、都管的任务指派,学习道教规法威仪,陶溶品xìng。一旦违规,便要接受观法庙规的惩罚,轻则跪香,重则起单,逐出山门。
与子孙庙不同,常住里的道士不能擅自收徒。这是为了防止师徒私授,将属于全天下道士的财产变成自家的私产。钱逸群以俗家身份来到这里,根本没有师父可拜,甚至不能和道士混住,只能住在西院,那里是供施主香客临时借住地方。
现在上真观的西院早已年久失修成了危楼。
赵监院不耐烦给钱逸群多说,挥了挥手道:“去去去,去找个子孙庙出了家再来!”
“何老师让我在这里修学,我要等他。”钱逸群哪里就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当下应道。
“等等等!等个卵蛋!”赵监院大骂道,“祖师爷的规矩不要了么!有种你就西院自己住着!别来我面前丢人现眼。”
钱逸群不言不语,心道:只要有个遮雨的地方,哪里不是住!
“咦?”赵监院突然想起了什么,“何守清为何自己不收你?”
“何老师说:收不下。”钱逸群谨遵铁杖道人的教诲,如实禀报。
“放屁放屁!你是紫薇圣人下凡么!你是三清化身么!你是三台星官么!一个屁样的东西还收不下,哈哈哈哈,笑死人!”赵监院笑得前仰后合,眼中眼泪都挤了出来。
钱逸群暗中腹诽:你这道人肠胃不好,迟早一天放屁崩碎满腚菊花!
“一个贼骨头,收不下?”赵监院笑了个够,指了指一直没说话的老道,“老木,你收他。我看看什么叫收不下!”
“好好好。”老道士点着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没有。
钱逸群本是想等铁杖道人回来的,若能跟铁杖道人成为师兄弟……现在却要拜一个木木得连名号都叫老木的道人为师!
这怎么可以?
哪怕领证当天就离婚,那也是二婚啊!
钱逸群嘴角抽搐,看着那老道:你好什么啊?你能教我什么?
“快点磕头拜师!完了就快滚!”赵监院不耐烦道。
“是是是。”老木道人又是一阵点头。
赵监院伸出一条肥肉滚滚的腿,踢在老道士的蒲团上,骂道:“我让他拜师,你‘是’什么!”
“对对对。”老木道人眼皮都没抬,口中连声道。
“小杂种,你要留下就得拜他为师,否则我必把你打出穹窿山地界!”赵监院不容辩驳道。
钱逸群心中很是纠结,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偏偏被个疯癫道士扯在了一处。师徒传承不逊于父子,怎么能够稀里糊涂就拜师呢?若是不拜师,只有下山去等铁杖道人回来么?
“给我按住拜师!”赵监院突然暴喝一声。
随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钱逸群身侧,闻听此言出手迅疾,一把抓住了钱逸群的脖颈。另一只手拍在钱逸群胁下。
钱逸群顿时浑身麻疼,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了,这种纯**的搏斗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以前混在市井里,谁敢对总捕头的儿子动手?现在西河剑不在身边,身子被制住也没法用小**诀放雷光咒,简直成了任人宰割的菜鸟。
这种屈辱的过程只是片刻之间,钱逸群被随风按着磕了八个头,头头触地,几乎让钱逸群要晕死过去。
“好好好。”木道人口中说着,抬了抬手,示意钱逸群起身——或者说是让随风放手。
“哈哈哈!”赵监院大笑起来,“送他一套道袍算是我的见礼,哈哈哈,我看这样不是挺好,一个阿木林师父带着两个戆污卵徒弟。”
钱逸群抚着额头,心中悲戚:我这就算拜师了?我这就算拜师了!拜师不是需要上表天庭、禀报历代祖师、授以道名字辈……我这怎么就能算是拜师了!
“好了,道爷我乏了,你们出去吧。”赵监院挥了挥手,“老木,让你看藏经阁不是让你不干活!再要让我抓到你偷懒,仔细不给你饭吃!”
“是是是。”木道人连连打躬。
“看好你的两个戆徒弟,快走快走,还想赖着这里干嘛!”赵监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对着那个“道”字深吸了口气,略略一憋,噗地放了一个又长又臭的屁。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臭,一边扇着一边捂着口鼻往里间快走,闷声道:“我的屁好吃么!吃干净了再走也不迟!”
钱逸群顿时一股恶心,推开大门朝外走去。
第六章 入门初夜(求三江票推荐票)
穹窿山风清凉,带着林中各sè秀木的香气,让人陶醉。
钱逸群仰头深吸一口清香夜风,睁眼就看见漫天星斗。铁杖道人那天晚上说的话又浮了出来,却怎么都不知道什么叫“星命”,为什么“收不下”。
木老道佝偻着身子,很有些驼背,一步步往山下走。钱逸群呆立片刻,还是追了上去,道:“我跟你走么?”他本想叫一声“师父”,但这师父的形象与他想象中的也实在太遥远了,硬生生叫不出口。
“对对对。”木道士连连称对。
钱逸群招呼钱卫跟上,见钱卫能够一手提着竹箧,一手提着灯笼,便只跟着木道士又问:“我们不住上真观么?”
“对对对。”木道士点头应道。
“那咱们住哪里?”钱逸群问。
这回木道士不说话了,抬头看了看钱逸群,微微一笑,继续埋头走路。
钱逸群被他笑得茫然无措,只得再跟了上去,竟然是原路下山的模样。一直走到上山时看到的那条竹林幽径,木道人转了个弯,跳下大道台沿,往里走去。钱卫连忙抢在前面,为钱逸群照明。
钱逸群只觉得脚下土路坑洼,从未走过这么不平整的路面,像是有人专门在这里挖了绊脚坑,故意要害人xìng命。
月光被竹林严严实实挡在外面,幽径一片漆黑,若不是钱卫的灯笼,真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钱逸群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傻,那木老道昏昏聩聩,是怎么在这条路上走得如此平稳?竟然连灯笼都不要?
——想来他年年走,已经走熟了。
钱逸群很快找到了原因,又想起赵监院所说“让你看藏经阁”的话来。
藏经阁顾名思义就是存经书宝典的地方,也就是上真观的图书馆。
看守藏经阁自然就是图书管理员了!
老子、老毛、老毛老婆、老莫、老僧——少林寺扫地那个……这些人可都做过图书管理员。
由此可见这个职业的水有多深。
“师父,我们是道士么?”钱逸群想到这节,“师父”两字也不觉得有多难叫出口了。
老木道士连声道:“是是是。”
“那我这算出家了么,师父?”钱逸群觉得这实在更像是一场闹剧。
“对对对。”木道人继续道。
“师父,您能说点别的么?”钱逸群觉得额角青筋条暴跳,忍不住问道。
“好好好。”木道人微笑之中充满了慈祥和蔼,灯光之下还真的有些高道风骨。
钱逸群放弃了说话,让钱卫走在前面,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跟在最后,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还有多长。
从竹林幽径里走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极开阔的平地,四面环山,是个山坞。在月光之下隐约能看到一座茅屋,看上去比钱逸群家里的厨房大不了多少。
钱逸群踏出两步,顿时松了口气。脚下不再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而是硬实的土砖,走起来无比舒服。他在城里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土砖地面高兴得想跳起来,真是换了人间啊。
这种兴奋的感觉很快就消失殆尽,因为那栋茅屋。
很不幸,那就是师徒三人外加钱卫的卧室、客厅、厨房……还好茅厕是在外面的。
只要出了茅屋,天地就是个大茅厕。
钱逸群看着这间三十来平,集聚了多功能高人气的房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在灯笼的光照下,可以看出这茅屋连地基都没打,只是砖块从地垒砌,里外糊了一层黄泥烧硬。顶棚上是正宗的干枯茅草,松木作梁,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木干都已经开裂了。
房梁上挂满了废弃的蜘蛛网,粘着灰,就像是重重帷幔。房间里透着风,倒是没什么异味,仔细看才发现这是墙上打了几个洞,外加数条不规则开裂的墙缝,虽然眼下起到了促进空气流通的作用,再过两个月可就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一个硕大的黑影朝三人走了过来,跟钱逸群差不多高,却十分壮实,无论宽度还是厚度都超过钱逸群一倍,就像是块大方砖。
“你是师兄吧?”钱逸群先打了招呼,“我今天刚拜的师。”
老道士在旁边笑道:“对对对。”
“我叫阿牛,也是师父的徒弟。”那大方砖瓮声瓮气道,“我怕没你大,还是你来做师兄吧。”
“不必客气,你先入门的,你做师兄就是了。”钱逸群并非有意谦让,只因为他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曾经读过的书,意外地发现“师兄”是个很悲催的职称。
且看郭靖之于杨康,明显杨康帅气多金出身好,儿子还争气。
再看令狐冲之于林平之,直接妞偷人啊!小师妹就这么被抢掉了。
还有天龙三兄弟,作为大哥的萧峰最悲催了,在两个弟弟风花雪月把妹缠绵的时候,他苦逼逼的在塞外考虑天下大事,最后直接自戕而亡。
更别说孙悟空之于猪八戒和沙和尚,各种苦力打手保镖护院……猪八戒只要负责吃喝坑爹挑拨离间就行了。沙和尚更绝,整部《西游记》里就几句台词,简直就像是上面派来挂职镀金的。
……
钱逸群突然又想道:这些师兄、大哥好像都是主角啊!那帮做小弟的反倒没什么好结果。看来付出和收获果然是成正比的,算了,我还是当师兄吧……
“师弟,你在想什么?”大方砖阿牛根本没有跟钱逸群玩你推我让的游戏,直接这么喊上了。
钱逸群暗道:今rì真是诸事不顺,是铁杖道人故意选的时辰么?转念再一想,也有当主角的师弟呀,比如袁承志就是小师弟,再比如韦小宝是少林高僧的师弟,还比如小龙女是李莫愁的师弟……
“我在想,”钱逸群将跑偏的神识收了回来,扫视了一圈屋子,“床在哪里?”
大方砖上前吹灭了钱卫灯笼里的蜡烛,道:“蜡烛太亮,我借不到月光了。”
钱逸群目瞪口呆,难道这里的床只能在月光之下才会显形么?
“咦,我怎么更看不清了?”阿牛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刚一动身就哗啦啦碰到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堆家什。
——坑你妹的,你拉低了本书人物平均智商你知道么!
钱逸群突然有种悲哀的感觉,也仿佛明白了赵监院为什么会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了。铁杖道人说他师兄是高道,估计那时候还没遇到这对师徒吧?
大方砖不知道碰倒了多少东西,总算在休息区域——墙缝少一些的地方,拨拉出一人长宽的空间,又从厨房区域抱来一堆稻草,薄薄铺了一层。
“你不会让我睡这里吧?”钱逸群硬吸了口气。这地上凹凸不平也就罢了,还在渗着cháo气,只扑这么一层稻草能顶什么用?
“当然不是。”阿牛道。
“那我睡哪里?”钱逸群松了口气。
“这是给你身后那个活鬼睡的。”大方砖道,“你既然是师父弟子,当然是跟师父和我一起。”
钱逸群见钱卫身份被人叫破,心中暗惊:这大方砖虽然脑子有点问题,但是眼光很敏锐啊!看来这老道士,哦,不,是师父!看来师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钱卫,你睡这吧,晚上铺上褥子。”钱逸群关照道,又对阿牛道:“师兄,我们睡哪?”
大方砖将钱逸群领到门口,道:“我们在神像前打坐。”
钱逸群取了钱卫的灯笼,吹了火折子点燃蜡烛,仔细照了照:“哪里有神像?”
“墙上。”大方砖踢了踢脚下的一块木板,摆到中间,大声喊道:“师父,您上座。”
“好好好。”师父收拾了一下刚才大方砖撞倒的东西,踱步过来,坐在那木板上,双腿一盘,刹那入定。
阿牛直接坐在了地上,长舒一口气,两个呼吸间就传来了风箱扯动般的鼾声。
钱卫凑了过来,低声道:“少爷,这可比县里的地牢还苦呀。”
“嗯。”钱逸群盯着阿牛给他留出来的地方,怎么都坐不下去。
“少爷,咱们要不等天亮就回去吧?”钱卫又道。
“嗯……?你想什么呢!”钱逸群挑眉道,“我们可是来修行的!给我拿床褥子,其他的你用。”
钱卫无奈,暗道:是你来修行,我只是服侍你而已。
他不敢说出来,只得拿了床厚褥子,叠了两叠,给钱逸群放在地上当坐垫。他见钱逸群上了座,便回到刚才那个角落,发现靠墙立着块三尺宽五尺长的木板,便取了放在地上,铺上褥子,总比直接睡地上强些。
钱逸群挪了挪屁股,觉得还是挺软和的,想想这就是自己出家修行的第一夜,还真是很给力啊!不过以后要是一直如此,自己又能撑多久呢?
得益于之前做的功课,钱逸群很快便抛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恍恍惚惚进入静定之中。身边那位扯风箱的师兄也渐渐收敛了鼾声,耳中只有秋虫残鸣,山中野兽呼号,充斥着大自然的气息。
谁都没发现,躺在木板上的钱卫突然身子佝偻,蜷曲成了一团,嘴角抽搐,眼皮直跳,渐渐又打着摆子,发出一声声闷哼,好像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第七章 随师修行(求三江票求推荐)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牛伸了个懒腰,撑开腿按了按,借着微光打量起这个新入门的师弟。他很快就看腻了,觉得这师弟跟上真观的那些道士没什么区别,白白净净,身体弱小,一看就是干不了活的。
钱逸群隐隐有种被人剥光了围观的错觉,睁开眼睛,正好与阿牛的那对牛眼相撞,差点高呼“有鬼”。不过还好,阿牛虽然体型蠢笨,但是面貌不错,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两道浓黑的眉毛呈一字卧蚕式,眼睛硕大,微微外凸,果然有几分牛相。
“师兄早。”钱逸群打了个招呼。
“师弟早。”阿牛站起身,生火煮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钱逸群放松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很快也站了起来,见师父还在定中,也不敢打扰,便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他还从未有过这么用功坐了一夜,今天出来之后只感觉jīng神抖擞,浑身舒坦,对未来的清贫rì子也不觉得有什么畏惧了。
钱卫见钱逸群起身了,连忙也跟着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杂乱纷纷,都是昨夜里发梦闹的。他收拾了被褥,又取出点心和食材,过去帮着弄早饭了。
阿牛也不跟他多说话,反正任由钱卫动作。钱卫虽然是个烂人,却也拉扯过女儿长大,
锅灶上的活计比阿牛还要熟练些,很快就将这工作抢了过去。
阿牛见插不上手,便往屋后清理肠胃去了。
钱逸群闻到了汤圆的香气方才回到屋里,见师父刚刚起座,便上去打了个招呼。师父仍旧是“好好好”应对,再没别的话。
阿牛回到屋里,见一碗碗汤圆已经盛好了,便一把扯了钱卫昨晚睡觉的木板过来。他将木板的一端架在一块石头上,自己坐在地上,另一端架在膝盖,搭成了个简易的桌子。
师父习以为常,过去坐了,等钱卫上饭。
钱逸群坐在师父对面,用手轻轻按了按这“桌子”,心中五味杂陈,暗道:谁知道还有多少挑战我常识的事?一起来啊!老子撑得住!
“师兄,先咬一个小口,吹凉了再含进嘴里。”钱逸群吃了两个汤圆,见阿牛被烫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知道他从未吃过,心中颇为可怜他。
阿牛学着钱逸群的做法,小心咬了一口薄嫩如羊脂的糯米皮,露出里面的黑洋酥,呼呼吹凉,放进嘴里,吸了口气:“好香好甜。”
“这是宁波人的黑油酥汤圆,跟咱们苏州人的不同,别有一番滋味。”钱逸群说完又暗想:估计这位师兄连苏州的汤圆也没吃过吧。
“我第一次吃这种东西。”阿牛乐呵呵道,“果然好吃,就是差点被它暗算了。”
“我还带的多,师兄尽管吃。”钱逸群大方道。
“耗。”阿牛丝毫不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就将自己眼前的汤圆的吃完了,便要钱卫再煮。
钱卫这次过来背了五天的早点食材,还有少量的肉食,全是钱母怕儿子在山上没得吃,硬要带的。钱逸群昨天还觉得这么做有点多余,现在看看阿牛的吃相,庆幸母亲英明睿智。
阿牛一碗接一碗,好像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六碗过后……
“行了,不能再吃了。”钱逸群终于忍不住了,“这汤圆是用糯米包的,吃的时候不觉得,等会就会积食了。”
“哦。”阿牛颇为失望,放下碗转向师父道,“师父,我去给祖师爷磕头,然后就去打水。”
师父笑道:“好好好。”
“祖师爷?”钱逸群扫了一眼这家徒四壁又堆满了杂物的屋子,“在哪里?”
“这不是祖师爷的神像么?”阿牛指着昨晚打坐面对的墙壁,上面隐隐约约有个白sè的印子。所谓三分形象七分想象,在阿牛几经提示之后,钱逸群终于认出来了:“这是太上老君?”
“是元始天尊,你看,这是他的混元珠。”阿牛指着墙上一块老大的圆形霉斑。
钱逸群深深的点了点头,此刻才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他与阿牛师兄的世界实在距离太远了。
阿牛毕恭毕敬地对着这墙上的霉斑水印磕了头,从门后取了扁担,挑起水桶打水去了。钱逸群见师父也要出门,连忙凑了上去,笑道:“师父,您是去藏经阁么?”
“对对对。”
“能带我去么?”
“好好好。”
钱逸群登时高兴起来,对钱卫道:“你要不今天就回去吧,这里看来也不方便住。咦,你脸上怎地这般惨白?”
“昨晚一直发梦,又梦到我那可怜的闺女了。”钱卫叹了口气,“少爷,我们还是在山下租间农舍吧,每rì上山也不过个把时辰,不耽误什么。”
“你租一间住吧,每rì送些饮食吃的上来便是了。”钱逸群见师父已经出门了,连忙追了上去,又对钱卫道,“我住些rì子再看。”
钱卫只得道:“那好,老奴今rì便下山寻间好些的农舍租下来。”
钱逸群点头同意,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来,折返回屋里取了自己的西河剑,想了想,将百媚图也带在了身上,以备随时咨询。
师徒俩人又走进了竹林幽径,此时天已经大亮。秋月的阳光从竹叶中洒落下来,在地上形成了铜钱大小的光斑,俩人就在这一柱柱光“棍”中行走。
上真观的道士们起得也早,已经做完了早课。云板声中,众道人排好队,由几个老成的经师去迎了监院大师进斋堂。木老道这边三人并不算上真观道士,本就不能过堂吃饭,故而人家见了他也不招呼。
木老道冲所有人都微微躬身,也不管别人理不理他,只是一味谦卑,让钱逸群心中不爽。不过作为弟子怎么能够指摘师父呢?他只好将这不爽化作对学习的饥渴,早些学完就早些回去吧!rì后有钱了就自己盖座庙,让师父和阿牛去管,好歹有师徒之名,不能看他们被人欺负。
一路过了山门灵官殿,过了茅君殿,又过了玉皇宝殿和三清阁,总算在三清阁后面有道矮墙,隔出了一亩来方的地界。矮墙里只有一栋破破烂烂的屋子,好歹顶上铺瓦,却是残破不全,比茅蓬坞里的茅屋好得有限。
钱逸群随着师父进了门,抬头就看到这破屋上挂着一块匾额:藏经阁!
第八章 神霄五雷玉书
木道人上前掏出钥匙,颤颤巍巍找到锁孔开锁。钱逸群在一旁看了,心道:这还有必要锁么?旁边那个窗户洞开,随便就翻进去了。
等木道人开了门,钱逸群往里走了一步,心里登时空落落的。这臧经阁,既不是阁,也没有经,直接挂个“脏”字才算贴切。姑且不说这屋里霉气熏人,飞尘乱舞,就连张完好的桌椅都没有。书架更是布满了蛛网,一本典册都看不到。
“师父,一本书都没有?”钱逸群捂着鼻子。
木道人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门后拖出一个藤箱。
钱逸群心中一紧:难道秘籍都在箱子里?
木道人抱了一张四脚不平的桌子到外面空地,又搬了把没有靠背的靠背椅,从箱子里取出一本《黄庭经》并纸墨笔砚,往外面抄经去了。
钱逸群见师父不管他,便在箱子里翻了起来,心中大为失望:这比他母亲收藏的道教经典都少啊!左右不过《道德经》、《清静经》、《太上感应篇》之类满大街都是的经书。
他实在不甘心就此罢手,在这堆烂桌子破椅子之中又翻了片刻,总算在个虚掩柜门的柜子里发现了一些异样。原来那里还藏了个藤箱,钱逸群就如同玩游戏发现了隐藏宝箱一般,先吸了口满是灰尘的空气,郑重其事地将它拉了出来。
藤箱没有锁,轻易便打开了盖子。
里面整整齐齐垒放着一箱子经书,蓝sè的封皮白sè的书名贴,上面是漂亮的王体楷书书名。
钱逸群取出《黄庭经》,见下面还是一本《黄庭经》……一本本取出来之后,钱逸群总算死心了,这些书都是师父每rì抄下来的抄本。
就在钱逸群心灰意冷将抄本放回藤箱,盖上箱盖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发现这藤箱竟有夹层。
一张深蓝sè的封皮纸露出小小一角,好似美女裸露在外的玉足,挑逗得钱逸群心跳砰砰,双手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藤箱的内壁,果然发现藤条内有一册不厚的书册。钱逸群探头朝外看了一眼,师父正背对大门奋笔抄书,不由放下心来,用指甲刺入藤条缝隙之中。
这藤箱年纪恐怖不小,被钱逸群这么一刺,顿时松开了许多。钱逸群轻轻拔出西河剑,从扩大的缝隙里插了进去,双唇内含,不知不觉中用力咬紧。
终于,啪的一声轻响,老藤条被割断了。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趁胜追击,将这本藏身内壁的书册救了出来。他放下剑,双手捧着这本没有贴名的薄薄书册,吹了口气,腾起老大一股灰尘,也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
再次确定师父没有往里看他,钱逸群颤颤巍巍地掀开书册一角,生怕里面写的是《笑林广记》之类的东西。
这一回,老天爷似乎没有耍他玩。
在书册的扉页上,一板一眼地写着:《神霄五雷玉书》!
左下角还有“谨道人恭敬誊抄”一行小字。
“神~霄~五~雷~玉~书!”钱逸群忍不住轻声读了出来,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对自己说道:我不是老天爷的私生子,他肯定不会这么厚待我,要么里面的内容是全本《金瓶梅》,要么就是跟狐狸说的那本书同名而已……
钱逸群翻开正页,赫然是粗笔楷书写着:“金门野客作五雷玉书序”。
钱逸群一看后面还有不少文字,总算不再担心这是上天的玩笑了,当下坐在地上一列列自右向左细细读了起来。
“宣和二年,予游天下名山二百余所,一到金陵清真洞,……”
钱逸群读了第一列,心中道:宣和二年……那正是北宋时期,莫非真是神霄派的祖师爷王文卿写的?他心中存疑,继续往下读去。
“……,乃唐叶天师修真之地。抵暮,四野无人烟可依,远望山中忽有灯光,以此投奔。唯一草舍间,寂然无人,予心大惊。又于灯下桌上,有一文字,启而视之,名曰:《嘘呵风雨之文》。予意其必雷宅也,取笔墨以木叶录之。录将毕,忽闻鸡呜之声,须臾一老姥出来。予问其姓氏,老姥曰:予无姓氏,此乃雷霆所居之地,不可久留。……”
钱逸群觉得眼睛发涩,实在是这里光线不好,便挪到窗口继续往下读。他心中却免不了又腹诽一句:看来这就是狐狸说的运气爆棚王文卿王先生了!他还真是运气极好,野外迷路都能闯进“雷宅”……不过这也太神话了些,又是雷宅又是神秘老太太的,当是童话故事么?
对了光线,钱逸群继续读道:
“……予未得雷文之前,已遇汪君於杨子江,授予飞神谒帝之道,後游清真洞天得此文。经三载之久,又遇汪君於军山店中。予以文简呈诸汪君,汪君曰:‘化子真宿仙也,昔老姥乃电母也。子既得其文,予当语汝於此方蒙指授。’授毕,乃召使者当空分付。此余遇汪君点化。……”
钱逸群读到这里,翻过一页,心中暗道:王文卿果然运气好,得了秘籍还有人指点,就是不知道这汪君是什么神仙。
“……予既得汪君直说雷霆奥妙,故作文以传之,书曰《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恐有不尽,故又做《玄珠歌》、《先天雷晶隐书》以为增补。自得天符,神霄立派,予著《上清五府五雷**玉枢灵文》、《高上神霄玉枢斩勘五雷**》、《上清雷霆火车五雷**》、《中皇总制飞星活曜天罡**》传于子弟,尽其缘法,各得所宜。……”
钱逸群一口气读了这么多书名,已然心中佩服,对于神霄派却又多了一层疑惑:这听起来很拽的宗门,现在怎么从未见过?外面走动的道士,无非三山符箓,这神霄派去了哪里?
“……然则予资质孤陋粗鄙,不足以尽解雷文天书,故于金门之下,著述之余,以《嘘呵风雨之文》分录两书,其一曰《啸命风雷书》,皆言神通天地,招风唤雨之术;其一曰:《神霄五雷玉书》,皆言斩妖除魔,捍卫生生正道之法。此二者皆为玄术,得之者不可妄习,当锤炼jīng神,琢磨心xìng,jīng心而修,端意而行,持秉老君妙道,自然无施不可,所谓法海之骊珠也。”
钱逸群一口气读完了序言,见下面那章写着:《五雷正法总规备要》,总算是步入正题。
“雷霆者,天之号令,行天地之中气,依《洛书》五行之数:东三南二北一西四,此大数之祖而zhōng yāng五焉。故曰五雷。”
——原来五雷是这个意思,倒不是有五个雷。
钱逸群将这话又读了两遍,翻过页去。
这一翻之下,钱逸群难免大惊失sè。
原因无他,只因触目一片空白!
微微泛黄的纸上,一个墨点都没有。
喔,不……在翻页过来右手边,还是有一行小字,比前面的正文略小了一号,字数也不多,是以钱逸群乍眼之下没有看到。他平复呼吸,按捺住心头的不祥预感,缓缓读出:“文繁从略。”
——文繁从略?
——尼玛什么叫文繁从略啊!你这是几个意思啊!这种懒得写直接太监的公告到底是什么节奏啊!
钱逸群握着书,心头涌起一股苦涩,到底还是让老天爷玩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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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自古仙真勤勉出,谁见骄狂得道人
钱逸群坐在窗口,彻彻底底地检查了一下这本书册。果然,从“文繁从略”这四个字之后,再没一个墨点。如果当时没找到这本书,钱逸群最多觉得有点失望,然后安安心心在茅蓬坞苦修,等铁杖道人回来。
然而读了这么诱惑的一个故事,等到正题,却来了个“文繁从略”。
莫非这四个字另有深意么?
钱逸群翻来覆去读了两遍,心中暗道:这不就是“文字太繁琐,省略了”的意思么?
不就是后世某些不厚道的作者在书里画小方格,然后括号里备注“此处省略一万字”么?
不就是某些网络写手召唤小行星,世界毁灭,本书完……
不就是……坑爹的节奏么?
钱逸群捏着书册,真恨不得放在地上踩上两脚。
“钱公子,”中行悦的声音闯进了钱逸群的脑中,“誊抄这书的人,恐怕本不想‘文繁从略’的。”他现在不用装可怜,自然也不用“仙长”称呼钱逸群了。
钱逸群见过了中行悦本尊,知道他是个男的,听到这娇滴滴的女声就浑身不舒服。不过中行悦旁观者清,一句话就点破了钱逸群蒙在眼前的窗户纸。
是了,这人先订好了册子,然后往上誊抄,一个字都没涂改过,的确是很恭敬地誊抄。为什么突然就文繁从略了呢?从这本书册的厚度上来看,其实文字也不会很多,左右不过万把字。
“是我师父抄的?”钱逸群眼睛一亮,如果是师父抄的,那么他一定有正本的《神霄五雷玉书》。不过师父不是木道人么?这谨道人是谁?
——是了!木道人是狗屁赵监院骂我师父的话,其实师父的道号一定带个谨字。看他翻来覆去就说那么几句话,台词比沙和尚还少,的确当得起这个“谨”字。
钱逸群顿时来了希望,快步跑了出去,坚决果断地跪在地上,抱住木道人的大腿,深情地喊了一声:“师父!”
木道人停下手里的笔,笑吟吟地看着他。
“师父,”钱逸群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谨道人就是您吧?”
“弗晓得。”木道士仍旧笑吟吟地说道。
钱逸群心道:这师父翻来覆去就会说五句话,我该怎么套他呢?
“钱公子,你在高真羽士面前动这种机心,如何能求得真道?”中行悦出声道,“我们那时候求学,哪里敢说话,只是磕头、打杂、尽心尽力服侍师父罢。”
钱逸群响鼓不用重锤,几次三番被人点出这毛病来,登时心中jǐng惕,挪步退后道:“弟子之前对师父多有不敬,惟愿忏悔,请师父传下修真门径。”说罢,磕头下去。他拜师时候磕的八个头是被随风强迫,此刻却是诚心诚意。
木道人见他jīng神内守心平气和,坦坐椅上,受了这礼,口中道:“好好好。”
钱逸群磕完头,站起身,躬身侍立,心中对中行悦道:“徒弟都怎么伺候师父的?”他前世是家中独子,小皇帝小太阳,从未伺候过人。此生大小也算是个少爷公子,对于“伺候”更为陌生。至于平rì受人伺候,何曾注意过?
中行悦无语半晌,总算道:“可做的事太多了,你便一点都没看见么?”
“先说两件眼下能做的。”钱逸群道。
“端茶倒水、铺纸研墨、置备饭食、修缮桌椅、修墙补瓦……这些都是眼下能做的。”中行悦道。
钱逸群一撩袖子,重重吐出一个字:“干!”
正所谓雷厉风行,钱逸群当下从上真观里借了扫帚拖把抹布水桶,拿了旧布包头,从藏经阁开始打扫起来。边打扫边将破败的桌椅堆去外面,连地一起拖了。这藏经阁大概建好之后便没人打扫,拖地的水乌黑如墨,几乎每拖一块方砖便要换桶水,让钱逸群恨不得拿铲子来铲。
这活一直干到rì上天顶,阿牛前来送饭,方才停了。
木道人收拾了桌上的笔墨纸砚经本,将桌子空出来与两个徒弟吃饭。钱逸群搬了两张不瘸腿的椅子过来,跟阿牛分两边坐了。
钱逸群掀开饭篮子上的蒙布,见里面就三个青瓷碗,里面盛着糙米饭。他取了筷子往下一拨楞,发现米饭下埋着几片卤水青菜。他看师父慢条斯理地用饭,又见阿牛吃得狼吞虎咽,只得将这难以入喉的糙米饭拨入口中,费了不小的力气方才嚼透下咽。
——看来还得找爹娘打打秋风啊,这么吃不用多久胃就坏了。
钱逸群边吃边想,才吃了几口,便见阿牛已经放下筷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抹了抹嘴。
“师兄,我吃不下这么多。”钱逸群道。
“正好我没饱,给我吧。”阿牛递上瓷碗。
钱逸群赶了大半碗饭给阿牛,如同受刑似的把剩下的糙米吃得一粒不剩。
刚吃完饭,却见钱卫提着个饭盒上山来了。他本是赶着饭点送饭的,到了茅蓬坞却发现家里没人,这才往上真观来了。问了好几个道人,才又找到藏经阁,没想到这师徒三人已经吃好了。
钱逸群极力请师父再吃点,木道人却笑笑就走开了,在藏经阁檐下盘腿一坐,像是小憩。钱逸群和阿牛看着大白米饭,油光溢彩的青菜,香嫩sè佳的鸡腿……终于食指大动,又吃了一顿。
“师兄,以后就让我这仆人送一rì三餐上来,你不用做饭了。”钱逸群撑在桌子上,总算舒坦了。
“好。”阿牛笑了笑,“你有钱,听你的。”
钱逸群心中无奈:你就不能婉约含蓄一些么?就算我没钱你也得听我的,你这智商很让人着急啊!
“钱卫,山下的农舍找好了么?”钱逸群问道。
“找好了,家具齐全的一间土房,半年二两银子。”钱卫道,“房东是对老实人,这饭就是他们做的。”
“行。”钱逸群点头道,“没钱就回去问我母亲拿,你仔细算算帐,别让人坑了就是。”钱逸群知道母亲那边起码还有五十两金锭,这两年家里的经济情况应该比较宽裕。
钱卫应了,又道:“少爷,要不要找泥瓦匠把茅蓬坞的房子修一修?”
钱逸群点了点头:“一步步来,先把墙缝补了,否则天再冷些受不住。”
要钱卫出主意修缮钱府,那是铁定不能的。因为在他的见识里,钱府的格调已经是出类拔萃无从挑剔了。不过要让他修一修茅蓬坞的破房子,他还是很有概念。只要按照他之前自家狗窝翻修一下,那破茅屋就足以称得上是“改头换面”了。
第十章 我今志心求忏悔,殄灭我慢证金丹
“你晚上早些送饭,早些下山,免得山路难走。”钱卫要走的时候,钱逸群又交代道,“明rì早点一并送上来,只送午饭便是了。”
钱卫知道这是少爷体恤他,心中一热,想想以前也就只有女儿会关心他,不由鼻头发酸。他这些rì子总是梦到女儿回来了,开始还不清楚,起身也就忘了。后来却越来越清晰,有时候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梦里,醒来之后也总是忘不了。昨天大概是赶路累了,竟梦到女儿找他哭诉,醒来之后历历在目,彷如真事。
——看来还得找地方给女儿烧点纸,让她走好。
钱卫心头郁郁,提了饭盒往山下走去。
阿牛要下山去料理菜园子,又要给上真观的西院当苦力,扛砖修建居士们住的屋舍,也不多留,便提了饭篮子收了碗筷走了。
钱逸群提了十来桶水将那些灰都化作泥垢的桌椅清洗出来,分成能用、修了能用、拆了烧柴三等,别类堆好,只等晚上钱卫来了,让他再去找个木匠来干活。亏得穹窿山上泉水多,这藏经阁后面就有一眼,饶是如此,钱逸群提水还是提得肩膀酸胀,双腿发软。
好不容易rì头偏西,钱逸群道见师父去洗笔洗砚,知道一天的苦劳总算到头了,心中暗暗放松。他见山风渐起,吹得经书哗哗作响,连忙上前帮师父收拾,不让经书文纸张飞走。
这种下班收尾的节奏,往往效率最高。钱逸群阖上《黄庭经》,看了一眼纸上誊抄的文本,果然是很漂亮的王体行楷,整整齐齐,没有一个圈点。他翻了两页,正要卷起来,突然看到一行奇怪的文字。
“自从曩劫,乃至今生,假火风地水以成形,恋香味sè声而触法。念嗔嫉妒,恶口妄言,杀盗邪yín,恣情纵yù。逆辱父母,悖负君师。……”
钱逸群脑子里一转,心道:师父抄《黄庭经》,怎会莫名抄出《邱祖忏悔文》来?这几个意思啊?
他抬头一看,见师父已经端着笔砚回来了,因问道:“师父,这《邱祖忏悔文》是给我的么?”
木道人一脸和蔼,用浓重的苏白笑道:“好好好。”
诶?钱逸群心中又不知道这是师父特意抄给他的,还是随便抄抄,因他这么一问才给他。虽然同样都有敷衍人的意思,“对对对”和“好好好”却是天差地别。
“晚来早走!饭是那么好吃的么!干啥啥不成,吃得比谁都多!要不是我大发善心留下你们,看你们山里抓老鼠吃去!”人还没露面,骂声已经传来了。
钱逸群一听就听出是昨晚那个赵监院的声音,因没见到人,还以为他在墙外骂别的道士,谁知门墙哐当一响,这肥硕的胖道士已经迈步进来了。只见他身穿深蓝道袍,身后跟着随风持拂侍立,一双死鱼眼猛翻,粗如萝卜的手指指指点点,正是在骂藏经阁里的那对师徒。
木道人迎了上去,打了个躬,口中答道:“是是是。”
赵监院瞪了钱逸群一眼,指着木道人又骂了起来,无非就是骂他只会偷懒混饭吃,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要不是他大发慈悲早就扔在荒山野岭一抔黄土埋了干净。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这道人也不知道怎么当上的监院,老天爷不用雷劈了你真是无眼。他倒是没昨晚那么气愤,自顾自搬了师父抄经的桌椅回藏经阁里了。
赵监院骂了一会儿,见钱逸群不出来,也便走了。余音不绝,直到山风再起,这才刮了干净。
木道人锁了门,师徒二人便往茅蓬坞去了。
钱逸群一路上都在看木道人的脸sè,只见他恬然淡静,好像刚才挨骂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这让钱逸群颇为奇怪,都说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这师父倒是一星半点的火气都没有,难道真是人年纪大了?
回到茅蓬坞,钱卫带了个健壮的妇人上山,叫她蔡家媳妇,正指使她烧火做饭。一旁还有个竹篓,里面放着一些青菜。钱逸群猜这妇人就是钱卫租房的人家,果然一猜即中。原来是钱卫怕送饭上山时间长,饭菜冷掉,多出了五钱银子,让这妇人每rì爬山上来做。
钱逸群累了一天,又交代了一遍明rì找匠人的事,吃过晚饭便打发走了钱卫和那个蔡家媳妇,眼看天还没全黑,便坐在门口掏出《邱祖忏悔文》诵读两遍。
木道人早早就搭了木板,打坐休息了。
阿牛凑在钱逸群身后看了半晌,也上座了。
钱逸群想想晚间无事,这师父师弟也都不说话,只能跟着盘腿打坐,用功时候倒的确比家里多了许多。他不知道这在玄门里有个名堂,叫做不倒丹。
盖因人身皆yīn,唯有双目为阳,一旦闭住便彻体皆yīn。打坐时七分闭三分开,目留一线,就是为了留住这阳,磨去身体的yīn质。钱逸群有静定底子,如今又被师父带着,已经踏上了金丹大道。若是他多一分“我慢”,执念不肯拜师,不能信师,自顾自睡去,这等福利却是千年万载也领不到的。
这便是钱逸群第一天上山修行,身着俗装,头也没梳成道髻,就像是个杂工一般。不过这一天里所做的事却意外地成了模版,每rì早上起来吃早饭,跟着师父去藏经阁清扫、杂务,然后吃午饭。下午或是抄经,或是在藏经阁后面的泉水旁看云偷懒,等吃晚饭。吃了晚饭便打坐休息,倒也不需要床板。
这rì子过得极其淡而无味,就连中秋佳节也是一般。只不过家里派了来顺送上两食盒月饼,又写了家书说一切安好,让他安心修行。文蕴和、周正卿也送了中秋礼物,糕点水果,写信说了些俗务,钱逸群却连看都懒得看了。
光yīn如箭,山上刮北风的时候越来越长,九月中旬总算飘下穹窿山的第一场雪。只是地气尚热,雪花落地便化,没有积住。钱家早早送来了棉衣,连带师父师兄都有一套。不过师父仍旧只说:“好好好。”却不换上。
阿牛却说等天气再冷点了,不用干活了再穿,怕弄坏可惜。
钱逸群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虽然处处都显得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身子却常常温暖,穿着秋天的服sè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见上真观的道士们都换上了棉衣,他才在意识到大概是每天劳动,体质比以前好了许多。
第十一章 少年情怀(求三江票求推荐票)
这一rì天上yīn沉沉的,云层压得极低,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一般。钱逸群搓了搓手,拧干抹布,早上清理藏经阁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准备吃午饭。这些rì子来,藏经阁顶上的瓦片铺全了,裂开的墙体也修补了,桌椅拆拆拼拼,倒也不复当初破乱的模样。
有些道人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变化,对钱逸群师徒的态度也渐渐友善起来。陆小苗更是常往藏经阁跑,时不时缠着钱逸群给他读经教他认字。
钱逸群站在泉眼边上的石块上,看了一眼山下逶迤的山路,又放眼太湖七十二峰,心中一阵舒爽。他不禁为自己的适应能力感到骄傲,这么快就习惯了山上的生活,就连狗屁赵每天来骂人都已经无动于衷了。
“钱师兄,钱师兄!”陆小苗的声音远远传来。
钱逸群回头一望,见他又是跑得极快,双手撑着膝盖喘息不已。这世上若是真有人喝凉水也会胖,那边是陆小苗这样的,成天满山跑,又跟众道士吃斋,却仍旧长了副胖嘟嘟的模样。
“什么事?”钱逸群三两步跳了下来,如履平地走到陆小苗面前。
“刚才随风师兄让我转告钱师兄,说是监院老爷说了,这天要落雪,得多备点柴禾烧火。让你也进山里砍两担回来。”
钱逸群看了一眼天sè,云层之中太阳偶尔吐出些金光,该是巳时过半,便道:“晓得了,我师兄这些天砍了不少,等会我去挑两担来交差。”
“钱师兄,”陆小苗故作老成地拍了拍钱逸群的手臂道,“不是小弟说你,你这么做好没意思。”
“怎么?”钱逸群好奇问道,心说:这小家伙难道还有什么做人处事的道理要教自己么?
“上真观多少道士?柴房里早就堆满了柴禾,是那赵监院又来消遣你罢了。”陆小苗一脸替钱逸群不值的神情,“你等闲去趟北麓随便砍些回来,便说山里没干柴了,他也就罢了,何必从自家搬来?你们过冬也少不得用柴呢。”
钱逸群大笑,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上真观里安插了一个小内线。他捏了捏陆小苗的胖脸蛋,道:“你说的是,我等会便去北麓转一圈。”
“嘿嘿,”陆小苗展颜笑道,“求师兄给我带一壶拄杖泉的泉水,我这两rì被甄爷拉着扫除,走不开。”
“原来如此,是想骗我帮你打水。”钱逸群在陆小苗鼻头上一刮,笑道,“直说便是了,还要卖个乖。”
“本来也是,每年茅蓬坞都要积雪,今年格外冷,听别的道长说,茅蓬坞肯定会被大雪封掉的。”陆小苗急忙辩解道。
“好罢,我这就去帮你打水,其实这些天我师兄也不知道发什么愣劲,每天都去打柴,我们足够用了。”钱逸群原本对一天用多少柴禾并没概念,是那天蔡家媳妇来做饭,惊讶说你们囤这么多柴是要卖么?烧两个冬天都够了。
钱逸群也觉得奇怪,不过想想这个师兄智商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估计师父不让他停,他就会一直砍下去吧。
至于师父嘛……呵呵。
钱逸群紧了紧腰带,这些rì子腰围明显瘦了,人却jīng神了。他跟师父打了个招呼,也不回茅蓬坞,直接上真观的库房里借了柴刀扁担,径自往北麓去了。
从这里上北麓只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便有一座寺庙,名叫宁邦寺,是抗金名将韩世忠的部将们出家避难的地方。后来不知怎地变成了一座山神庙,孤零零一座神殿,有个老庙祝主持。再后来庙祝死了,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和尚,拿着县志和宁邦寺的地契,便将这庙占了,改回初名“宁邦寺”,这才与上真观结下了梁子。
那两个和尚也是能干,仗着有官府的文契,非但占了山神庙,还将庙前的空地和庙后的缓坡都占了,修了门墙、屋舍。现在还想把拄杖泉圈进去,跟上真观的道士闹了好几次。
钱逸群等闲也没上过北麓,只见师兄阿牛打柴才知道这条羊肠小道是往宁邦寺去的。好在江南的山都瘦小jīng致,不至于迷路,沿着路走自然就到了。今天运气也好,他才走到一半路程,正看两旁有什么枯枝败树能砍了当柴,就见阿牛担着两担干柴下来,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兄。”钱逸群叫了一声。
“啊,师弟。”阿牛被钱逸群叫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狗屁赵让我给观里打两担柴。我还在找呢。”
“我去我去。”阿牛连忙将肩上的干柴放了下来,“你将这两担先送去给他们,我再去打,打了正好吃饭。”
“这,太辛苦你了吧。”钱逸群倒是真心不忍,他比阿牛要大两三岁,只是阿牛体格壮实,脏活累活全都包了。
“我去我去。”阿牛已经上前抢了钱逸群的扁担麻绳,一路往山上跑去。
钱逸群看了看那满满两担柴,试着挑了两步路便觉得肩膀压得疼痛,连忙放下,将一担分成两担,另一担藏在路边。刚又走了两步,突然摸到了腰间的葫芦,暗道不好,忘了陆小苗拜托的事。
反正现在山上也没游人,钱逸群将柴禾放在路边,还是得往宁邦寺走一遭,谁让拄杖泉在宁邦寺后面呢?
传说拄杖泉是仙人赤须子拄杖而成,看上去也的确像是个杖头捅出来的。这泉水无虫无垢,甘甜清冽,是穹窿山第一泉。它的泉眼极浅,泉穴蓄水不过一杯,但是长流不断,从未听说干涸过。
钱逸群听陆小苗说得多了,走到这边倒像是自己来过一样,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泉水露出来的山溪。循着山溪潺潺,钱逸群绕过宁邦寺黄土门墙,埋头爬山,猛一抬头,只见一块方砖矗立眼门前。
“师兄?”钱逸群定睛一看,原来那方砖也是有眼有鼻的,正是自家师兄阿牛。
“喔?师弟,你怎么来了?”阿牛好像才回过神来。
“你坐在这里干嘛?”钱逸群大奇。
“唔……没什么,累了,歇息一下,马上就去打柴。”阿牛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脸上通红。
“你也会累?”钱逸群心中犯疑。他正待再问,只听到吱呀一声,宁邦寺后门里闪出一个身穿翠花棉衫,杏花比甲,翠绿长裙的女子。那女子双手提着裙角,露出一双大红绣花鞋,低头看路,在乱石中跳跃,颇为活泼。
她蹦跶了两步,猛一抬头,见到两个青壮男子正在看他,不由身形一滞,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钱逸群看这女子眉清目秀,虽然不甚美貌,却十分清爽,尤其是眉宇间的活泼调皮,就和妹妹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和尚庙里还藏了个大姑娘?”钱逸群疑惑道。
“别乱说。”阿牛脸倒是胀红了,“她是住在这里,不是藏的。”
钱逸群缓缓别过头,看着师兄,心道:你这好像是越描越黑啊?再说,是住是藏都是秃驴的事,你来描什么描?没看出你还有高级黑的智商啊?
第十二章 突如其来(求推荐票求三江票)
这姑娘没有缠足,一双天足倒也不大,三两步就跳到了二人面前,微微一笑便露出两个酒窝,对钱逸群道:“你是阿牛哥的师弟?你也是道士?”
钱逸群心道:呦,原来她跟这大方砖是故旧啊!他道:“正是,小可钱逸群,有礼了。”
姑娘浅浅福了福,咯咯笑道:“我小名定定,我和我娘就住在这儿。”
“你娘……”钱逸群看了看黄墙黑瓦的建筑物,还能闻见淡淡的草木灰香的气味。
“是啊,我爹在这里出家当和尚。”定定倒是不怕生,“他俗家姓柳,法号圆通。”
“呃……”钱逸群点了点头,不知道在当下这个世道如何应答和尚娶妻生子,共住寺里情形。他道:“那,我接了水就下去。你们慢慢聊。”
“哦。”定定姑娘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又看钱逸群一点点接的费劲,便道,“我早上接了两瓶,大约也有你这葫芦这么多,先灌给你吧。”
钱逸群无意中卷入少男多情少女怀chūn的故事之中,当然点头称好,将葫芦递给了柳定定。见定定拿了葫芦又原路跑回去,钱逸群压低声音道:“师兄,这些rì子打柴很舒服吧。”
大牛支支吾吾,良久才结结巴巴道:“我也不知道怎地,就是想看她。只要一看到她,我心里就舒服极了。”
钱逸群拍了拍大牛的肩膀,道:“很正常,到了你这个年龄,是该发chūn了。”
“你也发了么?”大牛好像找打了jīng神支持,迫切地望着钱逸群。
钱逸群一愣。
若说十六七八岁男生情窦初开,这是很正常的事。钱逸群上辈子也跟班里某个女生有过拉拉小手,做做作业的浪漫故事……不过这辈子怎么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冲动么?或许是因为满大街都看不到漂亮小娘子的关系吧。
他正给自己找着理由,脑海中突然蹦出来婉约中带着笑意的歌声:“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在这突如其来的歌声中,钱逸群仿佛看到了那个喜欢穿杏黄sè衣服的女孩轻摇船桨,小舟轻摇,两旁芦苇尚青……
“师弟,你的水。”柳定定请脆脆的声音将钱逸群从奇怪的遐思中拽了出来。
“唔,谢谢……”钱逸群接过葫芦,随手一晃,差不多也有七八成满,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先下去了。师兄别误了开饭啊!”说着,他轻身一跳,快步往山下走去。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间或还夹杂着阿牛尴尬的应承。
钱逸**柴入库,签了库单,又把水给了陆小苗,重回藏经阁,见师父还在那里抄经。
这些rì子熟悉了,钱逸群渐渐放得开了,一脸贱笑上前给师父捶背。木道人只是停下笔,脸上带笑,倒似很享受一般。
“师父,”钱逸群捶了几下,想起山上的事,笑着问道,“咱们要不要戒sè啊?”
“好好好。”木道人微笑道。
钱逸群一撇嘴,又问道:“师父,咱们不用戒sè,对吧?”
“对对对。”
“师父,咱们到底要不要戒sè啊?”
“你说。”
“我说,我说……我和阿牛师兄都得三妻四妾**无数子孙满天下!”钱逸群大笑道。
“弗晓得。”木道人淡淡笑着,倒也是其乐融融。
钱逸群大笑一阵。
他从上真观道士嘴里得知师父的绰号,人称“五句道人”。所谓五句就是:“好好好”、“对对对”、“是是是”、“你说”、“弗晓得”。因为官话里“五句”的发音在苏白里就是“乌龟”意思,所以那些外地来挂单的道士就用这个谐音故意说出不正宗的苏白,取笑木道人是乌龟。
木道人听了也不恼,从来笑脸迎人,就好像耳朵聋了一样。反正来回他也就那么五句话,从来没人听他说过这十四字之外多说哪怕一个字。
阿牛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空着手,没有背柴,脸上红彤彤的。他很感念地看了钱逸群一眼,全不知道钱逸群已经背后好生笑了他一番。
钱卫送饭上来的时候,脸sè很苍白,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钱逸群本想关心一下,伸手端出饭菜的时候却脱口而出问道:“这饭菜怎么都凉了?”
钱卫面露愧sè,道:“今rì山下来了一群富家子弟外出游猎,砸了十两银子让蔡家媳妇给他们整治一桌菜出来。我看他们夫妻俩也不舍得那银子,就让他们在下面先炒好了我送上来。”
“做顿饭给十两银子,好大手笔。”钱逸群感叹一声,那可足够寻常农户五年的开支。见师父和师兄都已经端起来了吃了,钱逸群自然也不客气,挥动筷子往嘴里扒饭。他现在胃口越来越好,身体却越来越jīng瘦,好像怎么吃都觉得欠一口。
三人吃完饭,钱卫收拾了东西便下山了。
钱逸群伸了个懒腰,略一休息便另外搬了张桌子出来,铺开纸笔开始跟师父一起抄经。这工作看似简单,实际上要做到一字不差,实在不很容易,真要是抄错了只能用雌黄涂抹修正,会在纸上留下一团淡黄sè的痕迹,让监院看到了自然又是一顿辱骂。
当然,就算没做错任何事,赵监院还是会每天例行过来骂钱逸群一顿。开始还找个由头,现在就如疯狗一般冲上来狂吠一通,不知多少龌蹉肮脏的话都往钱逸群头上扣。也亏得华夏骂人文化源远流长,他骂了这小一个月还没重复过。有时候木道人、阿牛、随风都要跟着被骂,不过钱逸群总是受到主角的待遇。
钱逸群却也无所谓了:你骂你的,我抄我的。监院再贱也没有动手打人的事,无非就是借题发挥骂得更凶一点。钱逸群毫不介意,有时候听到一些生僻的粗话还会忍俊不禁,觉得有趣。
这却是无心之得。
玄门祖师之中,许多都是这么被骂出来的。
为何?求证真我耳!须知此身非真,关心则乱。因为不相干的人一顿辱骂便动心耗神,三尸暴跳,贪嗔痴毒尽数爆发出来,那还修什么真?求什么道?一直抱着这个假身当守尸鬼去罢。
钱逸群如今看似打杂跑腿,没有用功,实际上却是无功之功,不作之作,时时不懈,暗合祖师修行要道。心xìng磨砺一rì千里,远非当rì能比。故而他虽然玄术入手,却不显玄虚轻浮,正是此处修心之效。
今天赵监院来得早些,故而骂完了收工也早。钱逸群抄了两遍《清静经》,拎起竹纸两角,对着天光读了一遍,突然发现自己的字好看了许多。得意之余再仔细看看,发现并非是因为多rì抄经的缘故。
因为这些经文都是最便宜的雕版,上面印的字是“雕匠体”,若是因为多抄经的缘故,那么自己的字肯定会有这种匠气。而现在这字,却是一股钟灵毓秀,颇有王羲之的味道。钱逸群一得意,左右一看,只有一人可以显拍,而且这人肯定会说“好好好”。
钱逸群拿着纸走到师父身边,道:“师父师父,看我这字如何?”
木道人抬头看了一眼,笑了笑:“弗晓得。”
——师父这是故意的!
钱逸群落寞回到位子上,活动手腕颈椎,拉开身上骨节嘎嘎作响。这些天,他整夜打坐,外加这里的自然环境,灵蕴提高极快,隐隐间竟然有充满的感觉。灵蕴充沛,加上适当的劳动,身体也好了许多,可谓身心舒泰,就好像自己天生该在这里修行一样,也不如之前那般迫切渴望铁杖道人早rì回来了。
“师父师父,天冷了,咱们早点回去吧。”钱逸群叫道。
“好好好。”木道人边说边继续行文,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钱逸群凑了过去,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师父抄经,又道:“师父,听说冬天大雪会封掉茅蓬坞的。”
“对对对。”
“咱们下山去避雪吧,我在山下租个农家院子,足够咱们三个住了。”钱逸群试探问道。
“弗晓得。”木道人手中笔不停,不过已经表明了自己不是很赞成的意思。
钱逸群无奈,再算算rì子,如果铁杖道长不在běi jīng耽搁,那么差不多也是过年间就要回来了,留在山上等他倒也无妨。不过今年chūn节能不能回家呢?万一师父一句“弗晓得”顶回来,那怎么办?
“少爷!少爷!弗好哉!”钱卫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发髻散乱,手里的食盒竟然还提着。
“啥事体弗好哉?”钱逸群迎了出去。
“蔡家夫妇被人杀了!”钱卫喘着气,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