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章 竹青子意外登宝山,厚道人慷慨开门墙(一)
..om 钱逸群等人借了王家的一间花厅,坐等狐狸带老鹿回来。当然,以这位道长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的xìng子,嘴上当然是说要等符玉泽与那两个女学生回来。
王家人对此真是泪水满眶感恩不尽。
说是感恩,绝没有半丁点反讽的意思。
因为刚才钱逸群这边才开杀戒,那边绿林好汉与门客高手,便充分发扬主人翁jīng神,对王家别院之内所有看得上眼的东西都保护了一番。当然,这种保护落在王家家人头上,就成了趁火打劫,而且造成的损失远胜于厚道人单纯杀人。
人死了还可以再雇,那些珍品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如今厚道人坐在王家,就算要杀要剐也是听他老人家的,外面谁敢乱动?诚如一群山猴,猴王不动筷子,哪只毛猴敢乱伸手?
钱逸群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猴王,还想看外边上演一出“众土匪大掠王家院,厚道人小坐风雅轩”的戏码。偏偏外面没人乱来,这未免让他觉得有些无趣。
“道长慈悲。”方清竹走到钱逸群面前,唇上带着齿痕,显然在是否过来说话这个问题上颇为纠结。
“道友慈悲。”钱逸群起身回了个礼,方又落座。
“道长,”方清竹在钱逸群下手坐了,“多念道长几番相救,我特来告辞。”
“哦哦。”钱逸群应了一声,心中叫好,客套问道:“道友要到哪里去?”
“我也是几番纠结,想来认识的人一只手便数过来了,又不想与之前的师兄弟们有什么瓜葛……多半会回扬州,找一泉道友。”方清竹面露凄苦道。
——看来这次她对柳定定是彻底失望了,还是愿意住在道观里单纯安全。
钱逸群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贫道祝你一路顺风,平安抵达。”
方清竹谢过钱逸群,鼓起勇气道:“道长。我听说道长传授众人鸿雁传书之术,不知能否赐教。”
“这个无妨。”钱逸群有心要试探另一条文明走向,那么许多生活xìng小法术使用的人越多,群众基础自然也就越好。
哪怕一万个人里只有一个会鸿雁传书之术的,那对整个华夏文明的走向就能产生无法估量的推动作用。
钱逸群正好借这个机会,亲自演示,画符书咒,写了短信给符玉泽和杨爱。直接放了出去。
方清竹虽然天然呆,不过学习能力还在水准之上,只看了一遍,便几乎能全套流程走下来。又有钱逸群在一旁耐心指点,三次之后,她的鸿雁也飞了起来,顺利落在了花厅另一边的柳定定手中。
柳定定自然看得羡慕非常,但是她灵蕴尚未觉醒,这法术即便再简单,也不是她能掌握的。
“这法术易学难jīng。以我的灵蕴,恐怕不足以让这小鸿雁飞得太远。”方清竹遗憾道。
钱逸群心中暗道:原来在普通人眼里是这样子滴!呵呵。哥灵蕴充沛jīng纯毫无压力。
“不过,若是在符上多加一些……”方清竹自言自语说着,顺手取了一张新符纸,画了起来。
符法易学难jīng,入门时只觉得像是填写表格,只要笔迹清晰内容得当格式正确,就有神仙下凡帮忙。等到真正明白了符的内涵。方才能说出“一点灵光便是符”这话来。然而这一点灵光却不好分配,一旦yīn阳失调,便会败法。故而罕见有人发明新符。
就连符玉泽所学郭璞之《符说》,也不算什么创新,只是另一个体系的符法罢了。
方清竹画得无比认真,浑然没有发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钱逸群也是颇为好奇,这天然妹刚刚才学会法术,难道现在就已经能够改良了么?
一时间,花厅里寂寥无声,堪比书斋静室。
方清竹废弃了几张符纸,又取了宣纸,在上面摹绘半晌。
“喂,在看什么?”
狐狸回到王家,见一切已经变了样,只是偷听片刻,就知道钱逸群已经闹出了老大动静,径直带着大角鹿前往花厅。有耳目聪明之人得知这鹿是厚妖道的坐骑,哪里敢有什么非分之想,纷纷让路。
钱逸群回头见了狐狸,作势嘘声,压低声音道:“在看方清竹改良鸿雁符。”
“吓!人家高人所创的灵符,岂是说改良就能改良的?”狐狸不屑一顾道。
它这边话音未落,只听方清竹那边传来一声清脆而兴奋的叫声:“飞!”
一只纸鹤像是活了一般,从窗口扑棱着翅膀,飞速窜上青天。
狐狸木然良久,道:“好像飞得快了。”
“快了四倍……”钱逸群也不免呆滞。
以他的心算之能,当然能够看出,这只纸鹤的速度达到了惊人地每小时八十公里!
这还没有算顺风的助力!
“这下好了,肯定能飞到扬州了。”方清竹取出绣帕,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脸瞬间红了。
她实在不习惯所有人都看着她。
包括狐狸。
狐狸看得两眼都直了,唆使钱逸群速去学来。
钱逸群也不客气,上前询问这改良之法的秘诀。
方清竹将其中丝丝点点,以及自己的思维方向,都告诉了钱逸群,结果却让钱逸群十分蛋疼。
“她这改良之法,纯粹是灵蕴的jīng微控制,我做不到。”钱逸群无奈道。
如果要比较两人灵蕴的差距,假设钱逸群体内奔腾的是一条长江,那么方清竹体内只是一瓶酱油。然而要想将酱油jīng确地下到锅里,显然比长江更有优势。
这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当年发明鸿雁传书的那位高人,想必灵蕴也是充沛如江河,故而此符的效果很容易被人改进。
狐狸听了,心头闪过一道灵光,咬住钱逸群的道袍下缘,拖到一旁耳语一番。钱逸群听得颇有道理,连连点头,脸上还时不时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方道友呀。来来,咱们这边说话。”钱逸群十分可疑地堆起笑容,招呼方清竹跟他到花厅外的小花园里,像是有什么密谋。
柳定定很不放心,怂恿阿牛追上去听听,却被阿牛拦住了。
方清竹忐忑不安地跟着钱逸群出了花厅,在小院里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道:“道长有什么吩咐么?”
“唉。咱们都是道门同修,哪有什么吩咐?”钱逸群纠正方清竹道,见她放松了些,方才道:“方师兄,你炼过丹么?”
“丹?”方清竹摇了摇头,“虽然以前师父常带我一起炼丹,但一次成功的都没有。偶尔能炼出一些灵药,那已经可以卖个大价钱了。”
“你们用的是什么丹经?”钱逸群问道。
方清竹随口报了几本出来,都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之类名头极大的圣真所传,但实际效果看来完全对不起那个招牌。
钱逸群取出《金丹玉壶》。递给方清竹,道:“你看看。”
方清竹双手接过这丹经。只看了两眼便被吸引住了,再难挪开目光一寸。钱逸群知道这书的来历非凡,当然不会破坏方清竹的缘法,静定观心,等在一旁。
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清竹将这书的序言总说反复看了三遍,方才回过神来。将书递还钱逸群,口称“失礼”。
“你觉得这丹经如何?”钱逸群问道。
“该是真的。”方清竹还从未有过如此自信过。
她一直都被人视作百无一用,说得更粗糙些。那就是除了被个老头子采yīn补阳,便没有其他用处。然而他们都忽视了一个道理,既然被视作修行采补的上佳鼎炉,岂是个只有姿sè的平庸之人么?
若是那样,也就没有丝毫珍贵难得可言了!
方清竹在细微灵蕴的控制上,足以让狐狸侧目。在炼丹制药的经验上,也丝毫不比老工匠差。更难得她是灵蕴觉醒之人,又能微控,又有耐心和恒心,这都是她超出常人之处。只是在这么一个玄术整体被鄙视,后勤尤其被蔑视的环境下,她没被人瞩目罢了。
钱逸群若是挥挥手将她放走,那还有什么比这事更当得起“暴殄天物”这四个字的?
若是真的放她走,又与愚夫俗子有甚么区别?
所以……
“别去投奔这个投奔那个了,rì后你就是我师弟,我代师收徒收了你。”钱逸群从未听说过玄门正宗有“代师收徒”这种事,但是……道门规矩岂是为他所设?
“不敢!不敢当!”方清竹连连摆手,突然脸上一红,跪倒在地:“敢请道长收了我吧!”
钱逸群心中一颤:呀,这个,我有以琳了呀。我跟岳母保证过不能三心二意的……
“请道长收下我这不成材的弟子吧!”方清竹见钱逸群发愣,索xìng拜师礼先行了出来。
如此一来,钱逸群若是不肯,难道跪地磕头把这礼数还她么?
“你也不是真的那么呆么!”钱逸群心中顿时释然,笑道,“这个,虽然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教你的,不过玄术上面还算略有心得,当你师父起码能保证不让人欺负你。好吧,从今开始,你就是我的开山大弟子了!”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方清竹喜出望外,又行了弟子礼,心中好像有了极大的依靠。
——从今而后,大概真不会有人再欺负我了!
心满意足的方清竹只觉得chūn风微醺,让人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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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章 竹青子意外登宝山,厚道人慷慨开门墙(二)
..om “师尊,咱们是哪一宗哪一派啊?”方清竹甜甜问道,所有隔阂都在一声“师尊”之下冰雪消融。
“这个,”钱逸群把金丹玉壶递给方清竹,“这个到时候再说。当务之急,你先拿着这丹经好生钻研,唔,还有一道,资材齐备,可以让你练手。”
“师尊,炼丹恐怕需要一间静室,还要有丹炉铜鼎……”方清竹为难道。
“有!”钱逸群轻轻一拍脑袋,“静室就在玉钩洞天!你去了之后,自己住在七宝楼里,让李一清和他妹妹照顾保护。我再将炼丹所需的器皿画给你,到时候找扬州工匠打造。”
钱逸群说完之后,想了想,又道:“如今你是我大弟子,还得注意安全。当然,重中之重:不要对外张扬是我徒弟。”
“我知道,我的师尊都名声不好。”方清竹愉快道。
钱逸群嘴角一抽,心道:我怎么把白眉老怪那茬给忘了?这小娘皮不会克师吧?呸呸,哥天赋言灵,想都不能这么想啊!
“这个,你懂就行了。”钱逸群干咳两声道,“等到危机时刻,可以报我名号,权当拖延时间的法子吧。”
方清竹还要问些什么,却被钱逸群伸手止住了。
钱逸群刚当为人师尊,还不习惯有个徒弟成天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自己又不能像师父那样翻来覆去五句话打发人,只好拿出师道尊严的杀手锏。
收徒不到一刻钟,钱逸群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该一上来就收难度系数这么高的徒弟。别的不说,光是如何让她快速平安地回到玉钩洞天,就是一个足以让人挠破头的问题了。
方清竹对于这个问题却没钱逸群那么上心,却由衷感动。钱逸群既不需要她做鼎炉,还给她安排安全之地修炼丹道,又为了她的安危费神。这可是她从未享受过的待遇。有些人就是如此容易满足,仅仅一个关怀就能让人激动莫名。
“师尊其实不用担心,这里到扬州并不算远,我自己也常常在江湖上行走,没事的。”方清竹道,“只要不在黑店落脚就是了。”
钱逸群仍旧觉得不妥。如今乱世,一个男人在外面长途跋涉都十分危险,何况女子?他转回了花厅。询问众人下一步行程。
“我只要学会了鸿雁传书,就可以满天下跑了,哪里有事便去哪里。”白沙兴奋道。他是天生报通,但是灵蕴并没有因此开启,所以这种态度纯属乐观和自我安慰。
“弥子去哪儿我去哪儿。”白枫的态度倒是十分坚定。
钱逸群微微点头,暗道:这两个哄一下大概就能用了。
他又转向师兄师嫂……这两人坐在一起迸发出的气场让他脑袋徒然一胀。
“我想去京师看看,”柳定定道,“否则就送方姑娘回去了。对了,她现在算是你的人了么?”
“是我的弟子。”钱逸群纠正道。
“咦,你已经可以收徒了么?”阿牛好奇问道。
“嗯?师父说过我不能收徒么?”钱逸群更加好奇反问。
“那到没有。不过我以为你会先开宗门再收徒呢。”阿牛挠了挠头,“随便吧。既然是你的弟子,你来安排就是了。”
钱逸群脸上不由一黑:这话岂不是等于没说么!
——钱卫怎么还不回来,否则还能让他跑一趟。
钱逸群轻轻叩击着座椅扶手。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一只纸鹤从窗口飞了进来,直扑钱逸群面前。
钱逸群接过展开,原来是符玉泽的回信。信中说,他们竟然追丢了杨爱的踪迹。想想不能将杨爱一个人扔在那片荒山野岭里,只好暂时先不回来,继续找一找再说。
钱逸群看了不由头大。总不能说:生死有命,让杨爱自生自灭去?方清竹是徒弟,杨爱却也是挂了号的学生呀。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好像手心的肉厚一些……钱逸群翻了翻手,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叫林志明来。”钱逸群对花厅外负责伺候的王家下人说道。
林志明昨晚并没有出现在密林之中,显然是他爹知道他功夫不济,不肯让他去冒险。听说杀父仇人要见他,这位金霄门的少掌门顿时热血上涌,一柄短剑顷刻之间换了好几个位置,一门心思盘算着见了仇人如何拔剑暗杀,替父报仇。
王家下人生怕那尊杀神等得不耐烦,连忙道:“其实藏哪儿都一样,你还真能杀得了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先听他有什么条陈吧?”
林志明听了也觉得有理,便洗了把脸,在铜镜中看着自己双眼充血,重重闭了闭,方才跟着王家下人过去。
等林志明到了花厅的时候,钱逸群已经分了相珠、蜃石给方清竹,教会了她用法,也方便rì后两地联络,远程传授。他见林志明来了,随手指了个座位,道:“坐吧。”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林志明心中怒火中烧,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话统统扔到了爪哇国去。刚才那仆役站在门口听到了,心中暗道:真是人该死时怎么都逃不过啊!还有自己往鬼门关闯的。
“你爹是黄元霸杀的。”钱逸群平静道。
林志明宛如寒冬腊月被冰水浇了个透顶。
——得有多不孝的儿子,才能搞错自己的杀父仇人啊!
林志明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黑洞,不停地向下旋转,就是落不到底。
“醒来!”阿牛见他恍惚,自然用上佛门狮子吼,将他唤醒过来。
林志明前后一晃,终于脚跟着力,站稳了身形,冷静下来。他咬牙道:“你撒谎!上清宫冷道长……”
钱逸群抬手止住了林志明的话头:“你看他是不是痴痴呆呆?那是因为被黄元霸的符法摄心洗脑。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事,其实都是黄元霸灌输给他的。”
林志明回忆起冷正奇那种异常的jīng神状态,又联系到了和尚们传言的“黄元霸是jiān细”……顿时如遭雷劈,失声道:“那、那么、昨晚……真不是你杀了我爹?!”
“我与你爹有什么大仇?只是你爹单相思似地跟我有仇罢了。”钱逸群坐在圈椅里,轻拍扶手。“你看,你爹和你都是蝼蚁一样的东西,我会特意碾死你们么?那也太无聊了吧。”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刺耳?
林志明攥紧了拳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现在的主要嫌凶突然撤出另一个疑凶,他必须留着有用之躯查明父亲身死的真相!
“不过呢,这件事的确是我引起的。”钱逸群重重点了点头,好像在自我反省,“所以我决定把赤血剑还给你。”
“什么剑!”林志明失声叫道。
“赤血剑呀。”钱逸群从金鳞篓里取出金霄门掌门的信物。横在膝头,轻轻抽开,露出里面赤红sè的剑身。
“你真的还我?”林志明原本已经对这剑不抱希望,没想到却有失而复得的一刻。
而且还这么快!
“嗯,不过我这个人从来白白施舍。”钱逸群道,“你得配得上它,我才还给你。”
“你说。”林志明彻底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在门中资历浅,而且金霄门并非一家一姓的私门。如今爹爹遇难,门中长辈多半不会让他担任掌门之位,除非他拿到了赤血剑……以及前任掌门的遗命。
遗命很简单。关键还是赤血剑。
“看到这位道长了吧,”钱逸群一指方清竹。“护送她到扬州琼花观,只要她平平安安到了地方,我就将这剑还给你。喔,还有你爹的遗言。”
林志明的目光过了良久才从方清竹脸上挪开,这让钱逸群颇有些担心自己是否会引狼入室……
好在掌门的吸引力远胜于方清竹的容貌。林志明抱拳道:“这事算不得什么,我送这位道长到了地方,该如何来找你?”
“我要北上辽东做些事。沿途会用纸鹤与你联络。”钱逸群道。
“我怎能信你?”林志明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大的隐忧。
“除了信我,你还有其他办法夺回这柄剑么?还有,金霄门是不是父子相传的?少掌门。”钱逸群嘿嘿笑着。
曾几何时。林志明十分享受众人以“少掌门”称呼他,也喜欢以“少门主”自称,让他有种位高权重的错觉。他不愿意从这错觉中清醒过来,他只希望能够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真掌门。
这是他从小的梦想!
“人在实现自己梦想的道路上,得克服很多。”钱逸群站起身,晃了几步,“比如,克服对美sè的yù望。又比如,克服恐惧和疑虑。路从来只有一条,就在脚下。”
虽然是泛泛而谈,林志明却觉得这道人像是有读心的本事,字字句句都在敲打他。他终于闪过一个念头:对这样的高手折节,也不算丢人。
“林某绝对不会让这位道长少半根头发!”林志明抱拳道,“何时启程?”
钱逸群微微颌首,暗自长抒了一口气。
金霄门中虽然不见什么高手,但是在武林中却是神秘莫测的豪门。等闲土匪哪里敢找金霄门的麻烦?只要糊弄住了这个二愣子傻小子,方清竹的安全也就算是得到了保证。
这事安排妥当,钱逸群终于可以启程北上了。虽然不知道前路有何艰险等着他,但好歹这支小小的队伍主干仍在,没有因为徒弟方清竹的离开而分散力量。
现在除了冰玉鉴之外,让钱逸群挂怀的恐怕只有杨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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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老修行借衣传法,厚道士虚空领命
..om 林志明目不斜视地骑马走在最前头,身后是此行硕果仅存的金霄门门徒。方清竹坐在王家的马车里,焚香净心,展开王家小姐专用的洒金熏香小笺,握着湖州上品狼毫小楷笔,抄录《清静经》。
钱逸群一直目送这车队远去,有隐匿行踪跟出了十来里,见林志明没有丝毫动摇,这才折返回来。
狐狸等人已经等在王家别院,显然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了。
是啊,谁会愿意住在一个修罗场里?虽然王家下人的手脚很利索,但砖缝树干上的血迹,以及空气中飘散的淡淡血腥味,仍旧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大屠杀。
“你对方姑娘也还是很上心的嘛。”柳定定打趣道。
“自己徒弟,总是得多分点心。”钱逸群道。
“对对对。”阿牛连连点头。
钱逸群一撇嘴:你这三个字倒是很得师父的真传啊!
“那你为什么不把之前那两个丫头也收入门下呢?”柳定定笑道,“反正你收徒的标准就是看谁漂亮吧?”
“嗨,要真是看谁漂亮就收,小弟我说不得第一个就收嫂嫂啊!”钱逸群大笑着翻身上鹿。
白枫听了不由皱眉,暗道:别说出家修士,就是寻常人家也不能如此调戏兄嫂啊!如此成何体统!
他不忍猝听,踢马往前走了。
阿牛却没有老婆被人调戏的知觉,犹自乐呵呵道:“师弟,昨晚我又梦见师父了。”
“哦……师父怎么说?”钱逸群不以为然道。他反正下山之后还没梦见过师父,不过看《周公解梦》里说,梦见道人会有好事发生,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一路上实在没碰到过什么好事吧。
——也不对……我遇见以琳,岂不是最大的好事?
钱逸群心中想道。
阿牛的身量很少有马匹能够承受得住,所以王家特意为他寻了头水牛。这水牛跟大角鹿十分投缘,不紧不慢跟在鹿侧。就如多年老友一般。他继续说道:“师父说:我本姓萧,如今在外行走,少不得要个名号,所以赐名逸升。”
“萧逸升,”钱逸群颌首道,“好名字,跟我都是逸字辈。”
“那是当然,师父就是让我随了你的辈分。让你做掌教大弟子。”阿牛道,“还要我恭敬称你做掌教师弟。”
“呵呵。”钱逸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柳定定却颇为紧张。
这傻汉子什么都往外说,若是小师弟有点什么念头,岂不是将你吃得牢牢的?这不就是给自己下套么?她看了看钱逸群,见他并不以为然,心中方才放下一半,凑趣道:“梦里你爷俩倒是聊得挺欢,若是真的就好了。”
“怎么就是假的了?我真的梦到了。”阿牛急道。
“我是说:真!的!梦都是假的!”柳定定咬重了“真”字,又问钱逸群,“师弟。你说对吧。”
“呵呵。”钱逸群如此jīng明的人怎么会听不出嫂嫂的弦外之音?他懒得应付这点小九九,暗道:你放心好了。道人我还没发现你夫君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呢!
“这梦也是真的!”阿牛真的急道,“师父还说,今天会让人送法衣给师弟呢!”
钱逸群笑道:“师父都没穿过法衣,还让人送来?”
“真的!”阿牛瞪足了眼睛,好像有些生气,“你也不信么?”
“我信!”钱逸群笑着敷衍道,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惊空遏云。
众人脚下也纷纷高垄起来,原来是踏上了山道。
钱逸群举目望去,见空中果然飞着一头山鹰。在自己头上打转。
“咦,这鸟好像在找人。”狐狸突然昂起头,惊讶道。
“给我送法衣来的么?”钱逸群顺着前面的笑话,开起了玩笑。
空中的山鹰又发出了两声啼唳,张大着翅膀朝钱逸群俯冲下来。
钱逸群唤出赤盾珠,心道:是我的天赋升级了么?如此小声都能把鹰招来。
那山鹰越飞越快,终于飞到了众人的头顶。钱逸群眼尖,见山鹰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随风鼓起,与羽毛大异。
“别伤他!”钱逸群喊道。
也没人想过要伤它。
山鹰扑棱着翅膀,抵消了下冲的力量,爪子扣在了麋鹿的大角上。一双黄豆大小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钱逸群,好像在说什么。
四不像扬了扬头,显然不欢迎这位毫不见外的客人。然而那山鹰随之起伏,甚至连翅膀都没张开,完全忽视了它的抗议。
钱逸群倒是不怕这鹰暴起伤他,以他的玄术如今再被一只禽类所伤,也实在是笑话。他只是有些脑袋放空,对自己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何等格局颇有些疑惑。
这只鹰背上驮着一个包袱,脏兮兮的包袱皮里露出沾满油渍的信封一角。
钱逸群扬了扬手,见山鹰没有反对,方才伸手抽出了信封。
“谁的信?”柳定定好奇道。
钱逸群没有理会,因为信封上写着“吾徒亲启”。
这四个字无比眼熟,正是师父的笔迹!
钱逸群心中荡漾,心中暗道:师父果然是神功盖世,直接化虚而去,原来还在人间!
他撕开信封,小心翼翼取出信纸,只见薄薄一张宣纸上只写了两段。
第一段是:吾徒见字如晤。
第二段略长,乃是:此为太上玉清内相混元一炁法衣,为师平rì所着。子当再上神霄,循宗明义,承祧法脉,藉此可得一臂助力。
最后连落款都没有。
钱逸群展开包袱,里面果然是师父平rì穿的那身玄sè道袍,看不出丝毫天机,哪里是什么“太上玉清内相混元一炁法衣”!若不是他知道山鹰不会掉包,肯定会疑心送货人贪墨了正品,用件次货打发人。
——这、这个道袍……真对不起那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啊!
钱逸群心中暗道,旋即将注意力又放在了那段“再上神霄,循宗明义,承祧法脉”的话上。
——师父这几个意思?我什么时候上过神霄?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也没上过呀!
钱逸群摸着下巴上的胡渣,微微刺手,颇有些不明就里。
“你不穿上么?”阿牛获胜一般凑了过来,“我说得不错吧!都是真的!”
“服了你了……”钱逸群无奈,又看看这道袍,随手披在身上。
这一披之下,顿时山风大作。
钱逸群只觉得身上一紧,这看上去脏兮兮污糟糟的玄sè道袍顿时渗入原本的袍服之内。彻底不见。
阿牛避过了风,睁开眼睛,见钱逸群仍旧穿着之前的道袍,好奇问道:“师父那件呢?莫不是被风吹走了吧?!”
钱逸群浑然无觉。
或者说,他的知觉已经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不是自身紫府,四周只是雾霭蒙蒙,仿佛一个天地,实际上却是举头不见星幕,低跺脚不觉土石。
钱逸群只觉得浑身轻飘,努力分开眼前的云雾。隐约中见到前方有个瘦削的人影,须眉白长。无风自动。
“师父!”钱逸群尚未看清容颜,却已经认出了师父的气息,连忙快步上前,跪倒拜道:“师父!徒儿想得你好苦!”
老道人轻轻一扶,将钱逸群托起,呵呵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师父,您老人家跑哪儿去了?”钱逸群忍不住抱怨道。“阿牛师兄一下山,你就跑,莫非我就是捡来的添头么?而且托梦给师兄。却不理我。师父,你也忒偏心了!”
“我不是将本门的清心钟给了你么?现在连这法衣也都给了你,还嫌老道我偏心?”木道人拉着钱逸群的手,道,“天地之间,有草有木,一场雨露下来,你渴死,我涝死,你说这是老天爷偏心么?”
钱逸群撇了撇嘴,道:“师父,别的且不说,您这份手书,徒儿我看不懂啊。”
“呵呵,是你根器太好的缘故。”木道人笑道,“你就从未问过本门宗脉啊。”
钱逸群不由牙根发痒。
——您老在山上的时候,翻来覆去五句话,我能问出什么来!
钱逸群难免腹诽。
“本门是清静隐修一脉,待昆阳子出世传戒之后,该当并入全真教,为金莲隐宗。”木道人细细说道。
钱逸群头皮一麻,暗道:是了!全真龙门的中兴之祖昆阳子王常月!果然是活神仙一样的人物,我当时却没想起来去找他。不过机缘所致,得遇恩师也是三生有幸。
“不过你嘛,”木道人又是呵呵一笑,“该承祧神霄法脉,为三天雷霆总司掌六道祀。”
“呃?我跟神霄什么关系都没有啊。”钱逸群颇有些被人一脚踢开的感觉。从他本心而言,他更愿意跟师父保持一致,加入全真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没关系啊?”木道人慈祥笑道,“你在山上,见了冲虚真人的《五雷书》,心中大动。这一动便是缘起。你看,如今你身上雷气弥漫,还想说没关系?”
“雷气……弥漫……”钱逸群想起自己运用掌心雷已经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也不好否认。
“人在世间,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现在只是走一步看一步,所见都是‘点’。等你智慧通达了,回头再看,便是一条线。”木道人轻轻在钱逸群额头弹了三弹,又道:“金华出世术虽好,却也不能执泥此身。古往今来修此术者不少,最终却都败了法,你知道是为何?”
钱逸群心道:我上哪里知道去?
“因为此法易修,却难破。”木道人敛容道,“道祖说身为大患。若是不得此身,当然无所患难,临到死时,飘然而去。而金华出世术却是实实在在将这大患握在了手中,等到大限来临,心中一个不舍,此法必败,堕入轮回,流浪生死。”
钱逸群心中暗道:原来金华出世术也得死啊?这不是那个“不死鸟死了”的笑话么?
他不敢直说出口,只是发挥师父的教义,说道:“就好似叫花子说皇帝不如他们逍遥,那是因为他们当不了皇帝。一旦当了皇帝,再教他让位于人,那就难上加难了。”
木道人颌首微笑,赞道:“果然好悟xìng。”
“师父,我给你找了个儿媳妇,是狐族一脉,所以嘛,嘿嘿,这金华出世术还是有用的。”钱逸群蒸馒头混花卷,将自己心中忐忑之事禀明了师父。既不算正儿八经地通告,也不是征求意见,且看师父怎么答对。
这点小机心,哪里入得木道人的眼。老修行双眼微眯,似坏笑,似调侃,道:“那为师是不是还要恭祝你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嘿嘿,嘿嘿,这个,师父说啥我都当真的听。”
木道人却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他道:“待你凝神归真,这法衣自然显现,到时候你就知道其中威力了。”
“师父,怎么个凝神归真?”钱逸群问道。
“你已经凝成了三魄,各有浅深。”木道人点头道,“这进益算是极快的了。等你将自己的七魄统统凝练成银珠光球之后,便可见三魂。可别以为魂阳魄yīn,其实魂也一样要炼化。只有将魂魄抟转灭尽,方能见自己的真神。”
钱逸群听了目瞪口呆,一则是原来修行进度这么繁复,自己才刚刚上路。再则是,师父竟然说了这么多话,这一定是幻觉吧!
“等真神凝成,可谓真人,后面却还有路走,切不可自满自得,毁了这一生修行。”木道人未将凝神之后的修行境界说出来,乃是因为差距太远,怕徒儿心生魔障。又加以告诫,这才算结束了启蒙。
“我大约明白了。”钱逸群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好生走下去,为师一直看着你呢。”木道人笑眼眯成了一条缝,“眼下有一桩事却是要你仔细的。”
“师父请说。”钱逸群毕恭毕敬道。
“你这回没找到关顺吧?”木道人问道。
“是,这老爷子倒是能躲。”钱逸群也不由为难。那老头子推衍之术可谓万无一失,怎么可能算不到有人要找他?
“别去找他。”木道人决断道,“你只需要顺着道走,旁的都是虚假邪妄。”
钱逸群听师父直呼关顺的名字,知道这老小子不入师父法眼,当即应承道:“rì后他来找我我都懒得理他!”
木道人露出宽慰之sè,又道:“你此番北上,去见一个人,助他一臂之力。”
“谁人?”
“孙承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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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章辽东渔鼓频报急,道人初进宰相家(一)
..om 钱逸群从虚空之中出来,只觉得额头冰凉,伸手一摸却全无的感觉。再一抖身,也没有身穿法衣的感觉。
“你怎么了?”阿牛问道。
钱逸群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阿牛,微微摇头道:“没什么,刚才师父交代了点事。”
“唔?什么事?”阿牛问道。
钱逸群将师父让他北上见孙承宗助他一臂之力的事说了,只是将承祧神霄法脉的事隐去。倒不是信不过阿牛,只是他觉得这事属于自己的私事,而且路途遥遥,还是先别说出来的好。
秘法圈子就这么大,承祧一脉的事多半有所天命,若是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凭白招惹的魔障。
“那就直接去孙阁老的府上吧。”白枫的眼观六耳听八方,看似不着意,其实一分也没落下。刚才白沙与他说:见钱逸群额头突然多了三点金光,他便知道钱逸群定然在虚空有所得授,恐怕多半是天命。
能奉天命行功,可是世间罕有的功德捷径。
“我与孙阁老还有过一面之缘,可以投帖见他。”白枫又道。
钱逸群心中暗道:虽然以琳的事着急,但还有一年之期。师父这事只是个引子,先去看看,也好有个交代。孙承宗今年该因为大凌河之战惨白而致仕了,他的事多半也就是辽东战事,正好同路。
——咦……
“这只鸟怎么还站在这里?”钱逸群指了指麋鹿角上闭目休憩的山鹰,问狐狸道。
“在等你给它打赏呢。”狐狸道。
“这……什么打赏?”钱逸群心道:一只鸟都这么明白人情么?
“鲜肉。”狐狸笑道,“你以为这是寻常羽类么?”
“莫非还有什么玄机?”钱逸群一愣。
“它也是上古灵种,本尊是毕方。”狐狸道。
“那它怎么不会说话?”钱逸群一边在金鳞篓里翻找鲜肉,一边暗道:师父到底是天下罕见的大能啊,送个快递都用上古灵种。为啥同样都是灵种,我身边这个除了装死逃命混吃混喝,就什么都不会呢?
白泽翻了翻眼皮:“上古灵种也不是说就能通达万类之言。”
那可是白泽的天赋!
钱逸群总算找到一条三眼苍狼的里脊肉,搭在麋鹿角上。麋鹿十分不爽地跺了跺脚。几乎就要驻蹄不前,罢工示威了。
山鹰倒是很惬意地鸣啼一声,爪子按住肉,用尖锐的鹰喙撕扯下来,吞进肚里。
“老白,帮我安慰一下小鹿。”钱逸群轻轻拍着麋鹿的脖子,见麋鹿仍旧气得打响鼻,只好央求狐狸出马。
狐狸凑过来。也不见它说些什么,麋鹿已经安然下来,重又起步。钱逸群羡慕不已,又奇怪动物之间的交流方式,貌似声音只是极小一部分。
山鹰很快就吃完了狼肉里脊,高兴地鸣啼一声,旋即又闭上了眼睛小憩,真将这鹿角当鹰架了。
“它说,是你师父让它跟着你的。”狐狸翻译道。
“唔,师父还送个鸟给我。”钱逸群微微摇头。“我还说师父偏心阿牛师兄,真是太不应该了。”
短暂的忏悔一瞬便过。钱逸群笑道:“咱们的队伍又壮大了!老白,你说咱们叫它什么好?姓毕……怎么叫都不雅驯啊。”
“请叫咱狐哥。”狐狸十分不悦,尤其担心有人因为这个“老白”猜出它的本尊。
“好吧,老白。”钱逸群摸着下巴上的胡渣,“叫小方?不行,人家会以为是叫方清竹的……”
于是,这一路上钱逸群都沉浸在思索山鹰的称呼问题上。这称呼也随着老毕、小毕、毕鸟、小山、小鸟……一路变化。几乎每睡一觉起来,山鹰便会有个新名字。狐狸都免不了替山鹰蛋疼。
还好,毕方老兄是不下蛋的。它只管吃肉和睡觉,等闲绝不理会钱逸群的奇怪言语。作为一头上古灵种,它所表现出来的价值除了送快递,大概就是在山上盘旋预jǐng,防止山贼埋伏。
一行六人长途跋涉,一路上洒下金银无数,总算到了běi jīng城。
běi jīng城自蒙元立都以来便是欧亚大陆上数一数二的雄城,名作大都。
国朝攻克大都之后,将这里封给了燕王朱棣。为了灭龙气,大都故宫中除了隆福宫留作燕王府,其他建筑都拆没了。
等燕王朱棣奉天靖难,大功告成,又重建běi jīng故宫,从此开始了天子守国门的时代。时人为了区别南北二京,便将南京称作京城,běi jīng称作京师,盖天子驻师之意。
从永乐至今,二百余年光yīn让běi jīng城的繁荣远胜蒙元大都时代。城分内外,门开十六,为内九外七之数,巍峨壮观。
“京师的繁荣果然与江南不同,处处都带着一股大气。”白沙感叹道。
“京师人果然趾高气扬。”柳定定带着遮面斗笠,饶是如此也常引来登徒浪子的觊觎。
狐狸对于人间繁华并不在意,只是嗅到胡地烧烤的味道,方才吧唧吧唧嘴,暗示钱逸群该有所表示。
钱逸群如今不用为钱担心,又成熟了许多,再不会做出计较一条羊腿的事了。他大大方方买了半只烤羊,收入金鳞篓中,却被卖家和其他买家视作是天桥变戏法的江湖客,齐声叫好,让他在郁闷的同时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唉,明明是高魔世界,为何民众还是本能地不相信神仙之说呢?
钱逸群心中寻思。
若是在先秦两汉,人心质朴,见到金鳞篓这样的宝贝绝对跪地大喊“神仙”。然而现在百姓自以为眼界开阔,见多识广,见了什么都要用自己的经验成见去套,差之千里不说,还自鸣得意,以为见到了事物的根本和真相。实在是贻笑大方。
“孙阁老的府邸就在棋盘胡同。”白枫这次是故地重游,暂充导游,一路都不忘介绍京师古迹。
“前面带路。”钱逸群笑道。
两人熟稔之后,也不用整rì表字称呼,谦辞挂口。白枫也不生气,依着记忆,又问了两个当地人,很快就找到了棋盘胡同。这胡同并不大,两人并行尚可,三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众人穿过胡同,到了坊内,见一块照壁上写了个“福”字,门口还有锦衣卫站岗,形制几乎如同藩王府邸。
一时间下马的下马,下鹿的下鹿,狐、鹰自觉缩在人群之中,不让外人惊惧。
白枫上前,取出自己的名剌对守门老军道:“麻烦通报一声,后学白枫白芥子,乃余姚楚屿公弟子。”
老军一脸漠然,视而不见听之不闻,颇有些得道风骨。
钱逸群微微摇头,上前往那老军手里塞了一锭五两的银子,道:“我们求见孙阁老。”
那老军眼中jīng光一闪,一张老皮仍旧摆出矜持模样:“我只管帮你通报,阁老见与不见却难说得很。”他掂了掂银子,又听钱逸群口说京师语,颇为奇怪道:“你也是余姚来的?”
“差不离。”钱逸群打了个哈哈,“里面人也请老哥帮忙打点。”说着,又是两锭一两多的银子塞了过去。
这老军见道人毫无远道而来的风尘之sè,又通京师话,怕他在京师有些根基,不敢敲诈过分。他与左右交代一声,请众人进门厅奉茶,自己往里通报去了。
“走到哪里,都是银子好用。”柳定定感叹一声。
钱逸群径自走到主座,毫不客气。他揉了揉略有酸胀的大腿内侧,发现肉紧实多了,颇有些肌肉成块的感觉。这一路上虽然没吃什么苦头,但是长途跋涉终究辛苦。
还不等众人见到茶水,就听见外面传来频频脚步声,是那个老军又奔了出来,高声喊道:“快!阁老请你们进去呢!”
钱逸群只得起身,抱拳道:“阁老在哪里见我们?”
“阁老正与几个才俊在西花厅饮宴,让你们去那儿边。”老军到底拿了银子,又见这些人被阁老器重,格外奉承,“你们可要洗把脸么?”
众人之中只有钱逸群有避尘诀护体,丝毫没有风尘扑面的感觉。其他人简单清洗下来,盆子里的水都变sè了。
“还请带路。”钱逸群顺手又给带路小厮塞了小一两银子,真视金银若粪土,生怕花不完一般。
孙家是大户人家,男女不便混杂,故而柳定定被带到了一间厢房,另外有茶果招待。钱逸群等五人去了西花厅,却是一处三面开敞的雅轩,除了一面白壁悬了副陈洪绶的《古木秋天图扇》,另外三面都是轻纱淡笼,破见风情。
孙承宗是个脸面黝黑,眸子jīng深的老者。一副花白大胡子,如同戟剑一般张开,颇见威严,看似好像略边镇将一般。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绝难猜到他是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的榜眼。
孙承宗见来者都是年轻人,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扫了众人一眼,落在白枫身上,笑道:“白芥子是怎么想到来老夫这里?”
“是这位道长有事来拜会阁老,学生只是适逢其会。”白枫并不知道钱逸群为什么要来见孙承宗,索xìng便将钱逸群推到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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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章 辽东渔鼓频报急,道人初进宰相家(二)
..om 孙承宗到底是明末大能,即便钱逸群再闭塞,也听说过他的大名。而且更有一层,这位孙阁老还是兵家当代宗主,还是张文晋的师父。
钱逸群一振身上道袍,上前打了个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奉师命来见阁老,愿为助力。”
钱逸群虽然还没有正儿八经地修过心法,智慧也远不到通达圆融的地步,但直指根xìng的苗头却已经萌发,故而实话实说,直来直去,没有半点扭捏。
然而落在孙承宗耳中,却成了:我师父跟您老有旧,如今我年纪也算不小了,想来您这里混口饭吃。
“敢问小道长贵师尊号上下。”孙承宗客气问道。
钱逸群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家师别号木道人。”
“喔……”孙承宗能在科场千军万马之中夺得第二,本身的天姿是十分过硬的。如果考虑到他在最适合读书的年纪,仗剑出游,一个人走完了大明九边,后来才参加科举考试,他的天资就更显得卓越了。
如果这样的大脑都想不出哪里结识过什么木道人,其中或许是有些曲折,比如以前的老友改了别号道号之类。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年轻道人纯粹是来撞木桩,走捷径的。
孙承宗身为兵家宗主,往来的道士的确不少。因为兵家本身就有一脉隐没在道门之中,以道士的身份参与天下大事。然而修行法门不同,人的气质自然也不同。在愚夫眼里,这分别并不明显,到了孙阁老这般境界,自然一目了然。
他见白枫身上浩然正气就知道肯定是朱楚屿的弟子,见白沙眼中宁和,隐约有佛光印shè,可知他必定身怀佛门功法。然而这个道士,通体散发着清静之气。体内暗透金光,细听还能听见钟声长鸣。
这绝对是清修为底,金丹为辅的修行法门。
无论如何不会是兵家弟子。
孙承宗和蔼笑道:“老夫年纪大了,实在不记得有哪位方外之友以‘木’为号。”
“小道也不知道师尊如何结识孙相。”钱逸群实诚道,“不过师尊命小道来助孙相一臂之力,小道也只好唐突了。”
——多半是来混饭吃的。
孙承宗抚须颌首,剑眉微皱。他倒是不在乎多养一个清客,但眼下朝局动荡。圣天子年轻气盛,用则用到天上,一朝拂了心思便要打入地牢,真真是伴君如伴虎。这等时候,若是收下个不明不白之人,万一是朝敌派来的jiān细,岂不糟糕?
“冒昧问一声,”孙承宗身侧一个中年人开口道,“小道长所擅者何?”
钱逸群见这中年人年约五十,与孙承宗颇有几分相像。再看坐在主陪的席位,多半就是孙承宗的儿子了。他打了个躬道:“小道修行rì浅。所擅者不过诀咒符阵。”
“哈哈!”
席上有人大笑起来。
钱逸群眉毛一挑,望了过去。
那人年过四十,生得白白净净,身上的气息却是钱逸群所熟悉的。
公子哥!
“我曾闻异人所言,玄术之玄,无非诀咒符阵。寻常人能通其一,便足以傲视天下。小道长不过弱冠有余。竟说得好像四门皆jīng一般。”那人手指钱逸群,颇为放肆。
孙承宗抿嘴不语,剑眉微蹙。好像没有听见,实际却是要看钱逸群的反应。
“这位先生说的没错。”钱逸群淡淡道,“您也说了,那是寻常人。”
“君非寻常人耶?”那人抚掌大笑起来,“可展示一二否?”
“小道适才所言确有隐讳。”钱逸群微微笑道,“说是诀咒符阵,其实只是表象。小道真正擅长的,却是杀人。先生真要我演示一二么?”说着,目光一凝,正视那人。
那人收敛笑容,面露怒sè:“本部院巡抚永平、山海关诸处,难道没见过死人么!”
“呵呵。”钱逸群不相信这么一个公子哥似的文官真的上过战阵,最多也就是远远见过一眼罢了。
这位中年贵客坐在主客席上,又自称“本部院”,可见是言官。宰相家的言官贵客,可见是个从来只有他呛人,没人敢呛他的角sè。钱逸群这呵呵一笑,颇有些呛他的感觉,更有敏感之人,读出了“傻哔”的潜台词。
那人怒气渐盛,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扬声道:“可是白枫白芥子来了?”
这一声高呼,却将席上陪客救了出来,纷纷起身迎唱道:“哈哈,是薛润泽来了!”
钱逸群望向白枫,心道:原来这里还有你的故友啊。不过他乡遇故知本是喜事,你怎么一脸被人欠钱的模样?莫非这位故知却是债主?
帘幕一掀一落,一个身穿青sè道袍的年轻人迈步进来,真个是面如冠玉眸似晨星,嘴唇红润,眼角轻扬,一头儒生发式梳得一丝不苟。对他而言,“趾高气扬”已经不足以来形容了,因为他甚至连下巴都微微扬起,活脱脱演示着“气傲”这两个字。
“这位是薛玉,字润泽。”白枫淡淡向钱逸群介绍道,“我同门好友。”
照礼数说来,总是向地位高者介绍地位低的人。白枫是儒门弟子,哪里会不懂规矩。薛玉见自己竟然被白枫置于道人下面,脸上登时腾起一股不悦,道:“这位是?”
“厚道人。”钱逸群也无心刺激他,仍旧是一脸淡漠应道。
“厚道人?如何个厚道法?”薛玉也不等答复,便绕过钱逸群,走到孙承宗面前行了个礼,自顾自在席上落座。他一进来,就有陪客自觉地让出坐席,故而那位置颇合他的心意。
“呵呵。”钱逸群照例干笑一声,对于前来见孙承宗已经颇有些不耐烦了。他道:“孙阁老,家师既然派了学生前来,肯定不会是无的放矢,阁老最近可有什么想做却不屑做的小事么?大可说出来让小道听听。”
“哈哈哈哈哈!”薛玉捶胸顿足狂笑起来。直笑得声嘶力竭,方才喝了口水,对自己上首的中年言官笑道:“杨佥宪,你看这道人岂不是狂妄至极?竟然对孙相说出这等话来!”
钱逸群又看了一眼刚才那中年人。心中一盘:原来这个年纪已经做到了四品佥都御使,难怪一双眼睛总是从上往下看人。慢着,姓杨,又是巡抚永平、山海关,莫非这人就是杨嗣昌?
那疑似杨嗣昌之人也yīn笑道:“这却让本部院想起个谜儿来。”
“哦?愿闻其详。”薛玉凑趣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那言官说完,跟着哈哈笑了起来。问钱逸群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这谜语早个二十年或许还要让人动动脑子,如今却是每年上元节的必备题目,早就红透了大江南北。
谜底是:爆竹。
杨御史再清楚不过地表明:钱逸群只是个漫天大话的江湖骗子!
钱逸群虽然知道这人的意思 ,却假装思索道:“这谜面却有个语病的地方啊!”
众人纷纷侧耳,因为见杨御史和薛名士不喜欢这人,便不敢随意插嘴凑趣。
钱逸群又不能指望阿牛帮忙,正要开口,却听白枫问道:“是什么语病?”
“呵呵,”钱逸群总算摆脱了独角戏的尴尬,“最后一句中。回首相看已成灰。这看的是那位身如束帛气如雷高人,还是看的旁人。”
“钻这等字眼有何意思?你若是能说出一物。自圆其说,便算你有理。”薛玉不以为然道。
钱逸群站起身,踱步走到花厅中间,朝孙承宗略略抱拳,道:“自然有,便是道人我。”
“哈哈,”薛玉跳了起来。“说你身如束帛倒也勉强,其他却是挨不上!”
“不是道人自夸,厚道人之名早已让妖魔鬼蜮之徒闻风丧胆。若是要吐气如雷,也不是什么难事。”钱逸群看了看薛玉,又看了看杨御史,最终定在了杨御史身上:“杨佥宪,你可敢见识一下么?”
“放肆!”杨御史起身怒道,“江湖把戏,岂是能在这里卖弄的!”
钱逸群面露微笑,手中指诀掐动,并不用天赋言灵加成,呼吸之间便招出了个鸭蛋大小的雷球。这雷球恐怕是钱逸群所召唤过的最迷你的一个,却仍旧是天地zhōng yāng正气,雷霆所属,随着道人挥手掷去,噼啪声响彻花厅,轰然打在了杨御史的席面上。
鸡翅木制成的食案,顿时在雷光之下化作焦炭。食案上的茶果自然也落得灰飞烟灭,渺不可寻。
在这一人一席的雅士所集,钱逸群无异于掀了杨御史的桌子。若是钱逸群动手动脚,那只是坐实了无德鄙夫的名声。如今他用了一发小小的掌心雷,就将这大明宰相府上众人镇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
众人心道:还有什么比掀桌还让人下不来台的?
“道人这不过是江湖把戏,算不得什么。”钱逸群朝杨御史踏前一步,唬得杨御史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死死顶住椅背。
孙府上下护卫纷纷涌来,将钱逸群围在中间,却没人敢挡在杨御史身前。
这些人与江湖多少有些交集,都听说过奇人异士的传说。如今眼前有个喘气的,自然还是保命保金主更为重要,至于客人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杨御史适才对道人我有所质疑,不知道人该如何取信佥宪呢?”钱逸群面露狰狞,又近了几分,低声道:“莫非要道人我杀个人么?佥宪大可在席间指一位呀!”
“疯、疯子!”杨御史颤声叫道,突然啊了一声,身子后仰,兜天翻倒。
众人一惊,纷纷起身呼喊帮忙,心中却暗道:圈椅沉稳,哪里是那么容易后翻的?唔,多半是杨御史全身份量都靠在椅背上,这才将沉重的圈椅都顶翻了。
他们哪里得见,这暗中却有厚道人十分不厚道的一“脚”之力。
钱逸群在足搁横档下发力一抬,这才是掀倒杨御史的主因。
这就是比掀桌子更不给人脸面的行径:掀人!
趁着场面一片混乱,钱逸群退到一旁,在众卫士紧张兮兮的目光之下,对孙承宗道:“阁老,我一个道人,忠君之心浅薄,不比那些读书人;平rì生活担重,不比你们当官人。所以咱们还是废话少说,您老若是觉得我不堪驱驰,道人我这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若是您老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道人身负师命,也敢不吝惜一臂之力。”
孙承宗微微颌首,面无余sè,到底是宦海老将,兵家首席。他沉吟道:“道长果然不同凡响,所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情,老朽岂能以俗人相视?这样,还请道长先委屈一下,暂住寒舍,老朽这两rì正为一事烦恼,少不得要借重道长。”
钱逸群打躬告退。
孙承宗身边有眼sè的管事当即悄步跟了出去,自去下面安排这位道长食宿杂务,又亲自去探问道长的喜好禁忌。
钱逸群也不跟他客气,从金鳞篓中取出翠峦山出产的笋子、野菜,要他们用素锅清水一过即可。
那管事见鱼篓里竟然取出这么多东西,一副心肝噗通跳得欢畅,暗道:阿弥陀佛!这回是见了真神仙喽!
因为钱逸群的搅局,西花厅的饮宴只得提前结束。孙承宗今年已经六十八了,又是内阁辅臣,无论年齿抑或地位,都无需给旁人什么面子,径自回了闲斋,命人送上一盏绿茶,斜靠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席上的中年主陪也悄然进来,束手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老二,怎么说?”孙承宗声音中透着疲惫。
“父亲,这道人有些本事。”次子孙鉁想了想,谨慎措辞道。
“何止有些本事!”孙承宗吸了口气坐起身来,“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乱。避人锋芒,击其惰归,有利有节……这是个有道之人啊!”
孙鉁脸sè微变,便是兄弟几个都不曾得过父亲如此之高的评价。实际上,这些都是平rì里孙承宗对他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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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章 辽东渔鼓频报急,道人初进宰相家(三)
..om 孙鉁从书房里出来,颇有些失落。
整个大明朝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他父亲孙承宗视作神人,这对于儿子来说一则荣耀,二则却有些不甘:自己哪怕再努力,也不可能有父亲那般的成就。
对于老二孙鉁而言,这种失落感更强些,因为他是通过父廕方才得了个尚宝司丞的官位。这个官位专为阁老们不成器的儿子所设,正六品衔,一辈子吃着皇粮没什么事做,却也得不到晋升的机会。
“二哥,你怎么垂头丧气的?”一个清脆带着跳跃的声音迎面撞了过来。
孙鉁一抬头,见是身着劲装的五弟,勉强笑了笑:“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刚陪父亲见了客人,身子乏了。”他顿了顿,又笑道:“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啊!”
孙承宗的五子孙钥才二十五岁,看上去比钱逸群更老生相。这便是清心寡yù的效果,初时看不出来,若是有五六年光yīn,一者在山中静修,一者在红尘嬉戏,这面孔上的差距就大得很了。
“听说今天西花厅会客的时候,来了个神仙?”孙钥上前攀起二哥的手臂,“二哥给小弟说说吧。”
“虽不是神仙,却也是神仙种子了。”孙鉁知道弟弟最喜欢打听这些事情,便提起jīng神将西花厅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孙鉁虽然不会添油加醋,说得干巴巴的,孙钥却听得津津有味,两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他二哥当然对他了解莫深,笑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孙钥嘿嘿一笑,从身后取出一本书来,在孙鉁眼前晃了晃,道:“你说的那厚道人,却不是泛泛之辈!”说罢,将书一展,择了两段写得jīng彩的。与二哥读了。
孙鉁听这里面动辄雷霆火焰,满篇光怪陆离,板起面孔道:“这什么书?却不教人走正道!满纸荒唐!”
“这书乃是如今方兴未艾的一本奇书!”孙钥道,“据说这编书者与那些奇人异士关系极好,还有人说这书坊主人本就有大神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故而俗人可以拿这书消遣,懂行的却当它邸报一般。”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上次拿了本《金瓶梅》也说是奇书,差点被爹爹发配去辽东。好了伤疤忘了痛么!”孙鉁劈手夺过孙钥手中的“奇书”,一看封面,却是《墨憨斋志异》。
“咦,是这本?”孙鉁一愣。
“怎么?二哥知道?”孙钥巴巴地伸着手,想让哥哥把书还他。
“前几rì听几个同僚说起过,”孙鉁随手翻开,却见里面的文章并不像寻常小说那般有题头诗、解名诗,反倒是简明扼要地年月rì、行省州府,说得好像有时有地,颇让人不得不信。
“嘁!”孙鉁嘘道。“编书者无非假托汉唐两宋,他这书却以当今年号rì月为叙。不怕犯讳么!”
“二哥,这里面都是些真事,你且当远房亲戚来的家书读,便知道其中妙处了。”孙钥解说道。
孙鉁一目十行,翻了两页,啪地合起书塞在孙钥手里,道:“这书无非封神、水浒之流毒。有什么稀罕的?你真信这里面说的都是真的?哈,若是真有这么大的神通,为何不出仕朝堂?现在国事蜩螗。厚道人真有书里说的那般神通广大,一个国师候伯,圣天子还是舍得的。”
“人家志不在此!”孙钥藏起书,又道,“二哥,你说我去拜见那厚道长,会不会唐突了些?”
“哈哈哈,我家小宝驹也知道礼数了?”孙鉁大笑起来,适才的疲惫全然不见,道,“看他模样倒是好说话的,不过今天杨嗣昌刚起了个头卖弄,就被他一顿连消带打,可见此人不是易与的。”说罢,又将父亲对厚道人的评价说了,说得孙钥心里痒痒,更恨不得当即就去。
“你要想远远看一眼打个招呼,径自去便是了。”孙鉁为弟弟出招道,“若是想坐下慢聊,还是先去海棠苑。”
“海棠苑?”孙钥奇怪道,“去那儿干嘛?”
“天机不可泄露!”孙鉁卖着关子,踱步走了。
孙钥虽然不解,脚下却还是循着青石板路往海棠苑去了。
海棠苑里种满了海棠,这是因为孙夫人王氏独爱海棠的缘故。
此刻正有三个年轻儒生,席坐在一株大海棠之下,轻摇折扇,慢饮甘酿,好似故友相逢,从心惬意。
若是走近细听,却又会发现有些奇怪。这三人之中,一人独坐倾听,另外两人像似争辩着什么。
这三人,自然就是白枫白沙和薛玉了。
“夫子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那道人连两句玩笑话都受不得,显然不是个有修行的。”薛玉箕坐席上,端起酒盅小口抿着。
白枫道:“杨嗣昌自尊自大,见谁都要高出一头,这回踢到铁板上纯属活该。”
“上善若水,若他真有道行,便该处下不争,让杨嗣昌高出一头去。”薛玉道,“人家杨嗣昌的父亲是三边总督,自己是金榜题名天子门生,从庶政到朝政乃至论兵用武,皆是出类拔萃,凭什么不能高他个道士一头?岂不闻:道士盗士,到处都是,哈哈哈!”
出家人看似超然,其实并不入儒士们的法眼。在他们看来,这些和尚道士不过是打秋风混饭吃的乞丐神棍。就算有笃信佛法道义的士绅,也不过是看在释迦、老聃的面子上对这些人略加礼遇罢了。
即便是世宗时候荣宠无二的陶文仲大真人,在这些儒生口中也不过是“chūn药大仙”罢了。而且世宗驾崩之后,满朝文臣无不将罪魁祸首指向陪皇帝炼丹制药的道士,甚至认为是这些妖道祸害了大明的朗朗乾坤,造成世宗xìng格乖戾,朝政荒废。
出家人唯一让人敬重的地方,不在道行、法术,而在于年龄。
钱逸群若是今年一百二十六岁,自然会得到世人尊崇,走到哪里都有人毕恭毕敬求教养生保健之法。然而他只有二十六岁,被年长者视若无知狂童也是在所难免。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真有道行之人,随缘造化,你我岂能妄测?”白枫道,“谁能说,厚道长这不是在教化杨嗣昌?”
“越说得荒唐了,”薛玉道,“他何德何能去教化个正牌子进士,正四品的右佥都御使!”
“润泽兄张口闭口无非功名利禄,让小弟如何向你解说才好?道不同不相为谋罢!”白枫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起身晃了晃,道:“小弟舟车劳顿,不胜酒力,先告辞了。还望润泽兄见恕。”
“是我绑驾之罪,该让芥子休息几rì再来饮宴的。”薛玉起身施了一礼,“rì后同住孙府,早晚相探,正好多亲近亲近。”
“润泽兄所言极是。”白枫回礼道。
孙钥赶到海棠苑,正好见三人散场,连忙快步上前:“哈哈哈!原来几位在这里逍遥!芥子兄,多年不见,可无恙乎?”
白枫见了孙钥,笑道:“你就别文绉绉的了,听着瘆人兮兮。”
“人在此五浊末世,难免染上些酸腐气!见你们一个个头戴方巾,手持折扇,满口之乎者也,这气就忍不住冒出来了。”孙钥哈哈笑道,“你们在这里多时了?怎么不见厚道长?”
“我们也坐了没多久。”白枫道,“厚道长自回屋休息去了。”
“你们聊,我先告辞。”薛玉不喜欢听到厚道长的话题,朝孙钥施了一礼便匆匆而去。
孙钥挺立不动,等薛玉背影消失在曲径深处,方才道:“芥子,我记得你们以前势如水火,如今怎么冰释前嫌了?”
“嗬,五公子学问见长,两个成语都用对了。”白枫岔开话题道,“你来找厚道长的?”
“二哥说我要想与厚道长结缘,就得先来海棠苑。”孙钥挠头道,“不知道有何玄机。”
白枫倒是心中敞亮,知道这是孙鉁让他为孙钥引荐,以免丢了人。他道:“随我来吧,哦,这位是我族兄白沙白弥子。”白枫这才想起来白沙还没见过孙钥,连忙相互介绍。
两人年齿相近,孙钥又是个爽直没有城府的人,几句话下来便将白沙视作故友,一行人往钱逸群驻丹的天香院走去。
天香院里,却也有三人正在石桌前品茗,一张八仙桌大小的石桌上堆满了茶果。年轻貌美的婢女们流水一般进进出出,只要其中贵客一个眼神,便能上前服侍得妥妥当当。
柳定定吃着一个炒果子,不住赞叹,恨不得连吃带拿,多备下些。她这时候才想起金鳞篓的号出来,便道:“师弟,炼制袖里乾坤宝贝的法术,你会么?”
钱逸群受不了油果子的重口味,只要了一杯蒙顶尖,轻轻啜饮。他对柳定定这种不见外已经习以为常了,微微摇头。
柳定定颇为失望:“你看,你有金鳞篓,白芥子有锦囊,就连符玉泽那小孩子的袖子都有些门道,好像有用不完的符。”
“他那个是正牌子的袖里乾坤,”钱逸群道,“我们这些器物炼化的,其实已经是衍生之物了。”
“喔,原来如此。”柳定定应了一声,又问道,“师弟呀,你出入相府,就没动过凡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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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章 辽东渔鼓频报急,道人初进宰相家(四)
“什么凡心?”钱逸群反问。
“你看这里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jīng致得像是天宫一般。在这里住过了,还怎么能受得了荒山野岭露宿,杂屋野地栖身?”柳定定环视四周,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
“嫂嫂,你不必如此羡慕吧……”钱逸群差点被清茶呛到,“你家一个茶盘,就足以换寻常人家一栋屋了!”
“哦?那些个旧东西还那么值钱?”柳定定好奇道,“早知道就该带上了,对吧,阿牛。”
“对对对。”阿牛连连点头。
你问个傻有什么用!
钱逸群不屑暗道。
如此看来,柳和尚也真将自己的过往,以及山外之事瞒了个彻底。对自己独女这般隐瞒有什么必要?莫非是喜当爹?
钱逸群不乏恶意地想着,不经意间已经笑了出来。
柳定定对于相府的生活无比向往,只觉得什么都不一样。她抓住了一个侍女细问,连连咋舌,又对钱逸群道:“你看这里,喝的是玉泉山的水,用的是香山的碳,就连寻常一个油果,也讲究得什么似的。莫怪人家千里万里要觅个封侯。”
钱逸群喝了会水,见山鹰起身盘旋不停,道:“看来是有客人来了。”
“这你也知道?”柳定定惊讶道,“莫非你也会卜算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钱逸群知道她心神不定,被这红尘冲击得晕头转向,便没有理她。径自往门口走去。他刚到门口,就见青石路上三人联袂而至。正是白枫白沙与一个面善却不曾见过的男。
白枫走到钱逸群面前,将孙钥介绍给了钱逸群。相互见礼。
一行人进了天香院,柳定定并没回避。
孙钥颇有些意外,暗道:这些修士果然不同凡俗之人,女眷竟然不回避外客。
柳定定一直在山中野寺长大,从来不知道回避是什么意思。下山之后对于寻常礼数多少知道了点,明白自己不该抛头露面,不过多半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
孙钥坐定,先从袖中挚出《墨憨斋志异》,道:“道长。敢问一声,这里面的故事可是真的?”
钱逸群接过书,翻开扉页,见上面还有期号,笑道:“原来已经出到第四期了。”
“道长也看此书么?”孙钥惊喜叫道。
“这位弥兄,便是此书的通讯人。”白枫轻声在一旁提醒道。
“啊!”孙钥大叫起来,“适才却不告诉我!看来芥是故意要看我出丑。”
众人大笑,看孙钥抓耳挠腮的模样颇为有趣。
孙钥又问道:“道长,虽然您的传说不少。却总让人真假难辨。”
钱逸群看着孙钥,抿嘴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要辨什么?”
孙钥面sè一变,如同魔怔一般。屏息良久,突然长出一口大气,叫道:“快!快!快来人给我笔墨伺候!”
诗礼之家。笔墨纸砚本是常备之物,当即有仆从送来上好宣纸毛笔。孙钥催着书童磨墨。不等研磨至浓,便蘸饱了墨水。将这话默写下来。他这才松了口大气,道:“这下就不怕忘记了。”
“这不过是寻常句吧。”柳定定一脸茫然地看着孙钥。
孙钥不清楚她的身份,也不好多说,并不答话。
钱逸群笑道:“什么句不寻常?”
“千古名句自然不寻常。”柳定定不服气道。
“字句岂有差别,差别在人心耳。”钱逸群道,“之所以有千古名句,只是因为闻之有感于心的人多罢了。同一句话,不同人说来便有差别。同一人听话,早晚也有差别。故而道人说差别在人心,不在文句。”
孙钥一拍大腿:“道长此言真是大音希声,颇有见山是山,见山非山的禅味!那谁!快来将这话记下来!”
孙钥学识有限,字数少的还能自己记,勉强能写得工整。碰到这种大段论述,就只能交给书童、陪读以及那些清客,否则那笔字便要露丑。
钱逸群微微一笑,暗道:没想到我在这相府里竟然还有个粉丝啊。
孙钥等清客抄完了厚道人语录,这才又问道:“道长,您是哪门哪派啊?”
问道宗门法脉的时候,钱逸群总是最头痛的。师父说本门等昆阳真人开山传戒便要归于全真教,那么自己应该也算全真门徒。然而师父又说自己要承祧神霄法脉,这就有些复杂了。
神霄派自王文卿真人之后,历代多有明师。明廷将天下道人分成全真、正一两派发牒,神霄派便被归于正一教。论说起来,如今神霄法脉并非没人继承,而是继承者就在龙虎山天师府中。
按照教门规矩,钱逸群或是前去求法求衣钵,传承正一教神霄派的法统,或是自己开山,借托天命,将这法统抢过来。
以他与张天师的关系,显然前者更为妥当。只是钱逸群心懒缘绝,不愿意再去拜师。
“我……”
“我师弟是神霄派掌教真人!”阿牛突然大声宣扬道。
钱逸群轻轻摸了摸额角,呵呵笑了笑,心道:你脑笨就别这么多话嘛!这要是传出去,很难解释啊!还掌教真人……教在哪里?人也不够真啊!
这回,不光是孙钥让人记录下来,就连白沙都忍不住要了纸笔随手记下来,以防忘了。
钱逸群叫道:“我师兄与你们玩笑,你们还当着了么?我是道德清修一脉的。”
“师父说了,你要承祧神霄派,为什么不跟别人说呢?”阿牛反倒指摘起钱逸群来。
“这事。水到渠成大家自然看得见。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你嚷嚷甚么?徒惹人笑!”钱逸群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孙钥道。“道长,您不将这事嚷出来。谁知道神霄真宗竟然在您身上?对了,现在有神霄派么?”
“有,在龙虎山。”钱逸群黑着脸道。
“啊!他们怎能那么无耻,抢了道长的宗脉!”孙钥先入为主,叫了起来。
钱逸群连忙按住他,解释道:“不是抢的!人家也是代代传承的祖师法裔,并没有任何不妥。”
“那道长……”孙钥彻底模糊了。
他以世家嫡继承家声来攀附道脉传承,自然脑补出“龙虎山仗势夺宗脉,厚道人受欺走江湖”的戏码。
“这个承
祧法脉大有讲究。机缘不到,多说无益。”钱逸群望向阿牛,“然而不论如何作为,终究不能背离祖师爷的‘清静’‘不争’之训,否则别说承祧一脉,就是人都做不好呢!”
“你总有道理。”阿牛嘟囔一声,颇为不满。不知为何,虽然师父只说由师弟承祧神霄法脉,他每每想到。便有种异样的兴奋感,倒像是他要做这掌教真人一般。
孙钥见钱逸群一身清爽,说出来的话坚定却不尖锐。又因为父亲的高度评价,不自觉地在心中树立起一尊高大的神像。
那神像容貌却正是钱逸群!
“道长果然清静真修之士。小可不才,想拜在道长门下,学习道法!”孙钥抱拳道。“还请道长收留!”
“这个,这个等我开宗立派之后再说吧。”钱逸群推辞道。
一个宗门要想发扬光大。就得站对立场。钱逸群却不知道自己承祧的神霄派是隐脉还是显宗,故而不敢大开教门。
“那你怎么收了方姑娘呢?”柳定定插嘴道。她内心中倒是希望这位宰相公能够拜入钱逸群门庭。如此一来,阿牛就是他师伯,自己就是他师伯母。门中长辈若是来了,宰相公能不好生招待么?
方姑娘会炼丹制药,还会画符施咒,这小会么!
钱逸群心中暗道,见孙钥颇为起沮丧,心中不忍,又道:“我这里有个小法术,你先试试,若是能练成,咱们再说入门的事。”
孙钥顿时来了指望,望向白枫。
白枫知道他的担忧,宽慰道:“放心吧,厚道长不会刁难你的。”
孙钥被白枫说穿了心思,顿时脸上一红。
钱逸群不以为意,脑中过了一遍,索xìng将自己学会的第一个法术拿了出来避尘诀。这诀法是当初狐狸敷衍他的,谁知道他却一用即成。故而在钱逸群心中,避尘诀纯粹是入门级的法术,浑然没想到这种灵蕴外放的难度之高已经十分骇人了。
尤其还是对于孙钥这种没有觉醒灵蕴之人。
“道长,老爷请您去呢。”门外闪出一个瘦削的身影,看容貌十分普通。他是跟着孙承宗多年的亲信长随,在府里地位颇高。
钱逸群也正好教完了的避尘诀,也不打扰席上五人的偷偷试验。他站起身整理道袍,道:“请带路。”
没想到孙承宗这么快就要找我帮忙了。
钱逸群随着那长随往孙承宗的书房走去,心中又道:看孙钥这般表现,可见孙相教颇为宽松,却又不至于养出纨绔,实在是修身齐家治国的典范。为何会收了张文晋那个人渣呢?是了,多半是他知道米芾研山就是一方圣境的秘密,收了门徒,方才说得出口要他的。
对于手掌军国权柄之人而言,翠峦圣境可不单单是修行闭关的好地方,更是瞬间cāo练出一支无敌铁军的奇妙世界……
如今卫所破败,募兵蛮横,将兵不谐,文武不和……重重弊端,说到底就是时间二字。若是能带入另一个世界,那就全都解决了。
钱逸群边想边走,同时也将往来路径画在了脑里。
不一时到了孙承宗的书房,那长随正要进去通报,却见孙承宗已经站在了门口,亲自出迎,给足了钱逸群面。
“道长远道而来,老夫本该让道长好生歇息……”
“无妨,”钱逸群接口道,“军国事大,孙相请说吧。不过小道也得说清楚,今rì小道多有狂言,若是孙相要小道去刺杀皇太极,恐怕得等些时rì。”
“哈哈哈,两国交战,岂是一个皇太极就能解决的?”孙承宗请钱逸群进去坐了,自己坐在对面,命亲信长随出去泡茶端来。
“那孙相……”钱逸群问道。
“这是边关急报,道长请看。”孙承宗从桌案上取来一本硬面折,递给钱逸群,又道:“老夫刚才收到的,还没送进内阁。”
钱逸群心中一奇:这种急报不进内阁,给我看干嘛?
他展开折本,见里面的字迹粗劣,但是洋溢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军旅霸气,显然是出自武将之手。
折本中详述了自开年来的辽东战局,以及大凌河城的进展状况,其后才是军情密报,说金国在六七月间恐怕有次大的异动。
上万人的大战要打起来,起码要半年左右的准备。这里面道路勘察、整备,沿途军粮调拨,都是瞒不住人耳目的。金人在běi jīng都有密探jiān细,土生土长的关宁军在金国怎么可能不插下耳目?
“还有两个月。”钱逸群阖上折本,“孙相需要小道做些什么?”
“老夫需要道长面圣。”
“面圣?”钱逸群奇道:面圣与这边关急报有什么关系?印象中崇祯可是个很刚烈的人,绝不存在议和不战的状况。
“祖大寿这道奏折,看似讨个方略,其实充满了怨气啊。”孙承宗斜靠在太师椅里,如同指点自己的儿孙辈,娓娓道来:“边关守将不能应机而变,不能自设方略,事事讨要内阁之策,将从中御,这还哪里来的士气?怎么能打胜仗?
“从努尔哈赤势大至今,辽东方略几经变幻。老夫尚未出仕时,曾走过一遍北边,只觉得将非将,兵非兵,只是由着你们那些京官老爷们折腾去吧。”孙承宗叹了口气,继续又道:“想当年以李成梁一门九提督,尚且要对张居正自称‘门下走狗’,武风不振可见一斑。”
钱逸群点了点头。
“要想平辽事,当用辽人守辽土。要想平乱世,当用武将镇文臣。”孙承宗干咳一声,“这是老夫去年上报圣天的奏章,可惜并未批下来。天还是信任文臣啊。”
因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钱逸群看着孙承宗干瘪的老脸,心道:孙承宗多半很苦闷吧。他既是兵家首席,肯定是偏心武将那边。同时又是两榜出身,内阁枢辅,是文官集团的代表。能提出一本重武将的奏章,应该已经到了极限。
文官集团闹得再凶,也不会愿意看到那些被视作奴婢的武将,服剑上朝。在这上面,必然是惊人地一致。
“孙相是要我去说服天,大开幕府,以武略边么?”钱逸群一针见血道。
“正是,”孙承宗道,“老夫很多话不便说,不能说。然而道长的身份,却可以说。”
钱逸群望着孙承宗期盼的双眼,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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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章 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一)
..om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皇宫内院里崇祯说的某一句话,也很可能在两个时辰之内传到大小官员耳中。身为兵相的孙承宗,家里一应大小事自然也毫无秘密可言。这也印证了孙承宗的确深谙虚实之道,了悟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身为三边总督杨鹤的儿子,右佥都御使杨嗣昌被人欺辱之事,可大可小,可视作朝中政争的引子,也可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可谓雅俗共赏,故而传播极快。
同样,能徒手招雷的厚道人,也跟着声名鹊起。更有人因为看了《墨憨斋志异》,两相一合,心中颇有些惊疑激荡:莫非志异故事里的人物,竟然都是真的不成?
有了这样的舆论基础,不过数rì,皇帝陛下便传出中旨,要召厚道人入宫觐见。
虽然有文臣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说这是重演世宗崇道而毁社稷的节奏。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道士这种职业在国家重要活动中都不能回避。比如礼部许多负责曲乐的官吏,都身兼“道士”这一职业,更别说太常寺道录司那种带有浓郁宗教气息的机构。
而且自从崇祯帝登基以来,连年天灾,祈晴祈雨,祷病消灾,都得道士出马。只是崇祯并没有像他祖爷爷那样迷恋成仙,所以这些道士中并没有再出现邵元节、陶仲文那般受宠数十年,让外廷文臣感觉到威胁的人物。
也有人说这道人妖术了得,不该轻易放他到圣天子座前。然而反对者只是轻轻问了一句:真命天子压不住假道人么?
至于厚道人是否真的会行刺皇帝,绝大部分文官并不怎么介意。相反,希望皇帝出事的人并不少。如今崇祯帝的皇太子朱慈烺才两岁,皇后周氏寒门出身,若是小皇帝登基,对文官集团来说必然又是一个长达十八年的chūn天。
……
在约定觐见前两天,有礼部官员和内廷的宦官来给钱逸群讲解觐见礼仪,从不准凝视天子到不准放屁。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要求。钱逸群身为相府的贵宾,皇帝中旨召见的高道,自然不需要和小人物一样战战兢兢反复演练,只要看着就行了。
即便如此,也让钱逸群深感无聊,时不时地出神物外,内中修炼。
终于等到了觐见当天,孙承宗本已备好了轿子。钱逸群却执意要骑鹿过去。这倒不是为了标新立异,纯粹是因为轿子又硬又小,坐着实在不舒服。
孙承宗也不强求,自己传唤备马,一路陪钱逸群觐见。级别到了他的高度,见皇帝也不过是递块牌子的事。作为三朝元老,两朝帝师,崇祯怎么也不会拒绝见这位孙师傅。
因为不是正式的朝见,在程序上比较简单,一行人进了紫禁城直奔御花园。看来皇帝今天心情不错,有意在室外走动走动。
因为拿了孙阁老的银子。随行的太监不免要照顾钱逸群一番:“跟天子走在一起的时候,背要躬,但不能驼。步子要干净利索,但不能快。眼睛要看路,但不能放得太远。永远都要落后皇帝一步,你可记住了?”
“你们这么谨小慎微,是什么缘故?”钱逸群边点头边问那太监。
“吓!你这说的什么话!陛下是圣天子。老天爷的长子!”那太监瞪大了眼睛,“你敢对陛下不敬?”
“不敢不敢。”钱逸群呵呵一笑,再不理他了。
那太监讨了个没趣。也不说话了。
这一走之下,钱逸群才知道皇帝家的花园是什么概念。若是放在吴县,恐怕县城都装不下它。孙承宗年纪已经大了,开年的时候又带病巡视北边,回来之后还没得到好好休养,走出了虚汗。
钱逸群探手一抓,将自身灵蕴送了些许过去,让这位老人家的jīng神顿时好了许多。
“多谢。”孙承宗低声道。
钱逸群没有回答,在天子家里,是不能随便说话的。不过他更多的却是震惊,因为孙承宗竟然没有觉醒灵蕴!
这位神人一般的阁老,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能成为兵家首席、科举榜眼、内阁辅臣……没有半点讨巧的地方。
“陛下就在前面。”那太监停下脚步,“看,正招手让你们过去呢。”
钱逸群望向那个身穿明黄暗龙纹长袍,带着乌纱帽的年轻皇帝。看得出来,这位刚刚过了二十岁生rì的皇帝十分辛苦,脸上带着倦sè,皮肤干涸,发sè之间闪过些许银白,竟是早生华发。
从中医而论,这是思虑过甚。
从玄学而言,这是灵蕴不足以滋养身体。
钱逸群落后孙承宗一步,随之上前。
孙承宗作揖叫了一声:“陛下。”
钱逸群也跟着竖掌胸前,行了揖礼。
这可急坏了那太监,恨不得喊出一个“跪”字。他实在不明白,怎么学的时候啥事没有,如今见了真龙,竟然连跪都忘了!
钱逸群哪里是忘了。他见孙承宗不跪,在场这么多人,就自己一个人跪,多尴尬啊!
孙承宗用余光扫了一眼钱逸群,暗道:这道人果然镇定自若,见了皇dì dū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崇祯看着钱逸群,愣了一愣,方才暗道:你这道人真是狂悖!孙师傅是朕与皇兄的恩师,三朝元老,所以才面君不拜,你凭什么如此放肆?
钱逸群见崇祯眉头微蹙,心道:呦,看来惹皇帝不高兴了。不过话说,他才二十,看起来跟我一样老啊。
哦,是了,钱逸群不小心又犯了直视天子的罪过。
那边那太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感情这位道爷学礼仪的时候完全没听啊!
“你便是志异里的厚道人?”崇祯自己回到御辇上坐下,又命人给孙承宗赐坐,将钱逸群一个人插在那儿。
“微臣是真的厚道人,志异里什么模样反倒不清楚。”钱逸群心道:看来第一印象就糟了呀!唉,算了,听说崇祯帝很穷,本也不指望有什么封赏。
“你还是神霄派的掌教真人?”崇祯眯着眼睛问道。
“这个……”钱逸群微微一顿,暗道:这多半是孙钥那边传出去的,孔子说一粉胜十黑,诚不我欺!
“现在还不是,”钱逸群道,“承祧法脉之事,得有天命降下,微臣才敢应命而行。”
“哦……朕听说世庙时的陶仲文也是神霄派道士。”崇祯看了看孙承宗,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继续又道:“你也会炼丹么?”
“略懂。”钱逸群道,“不过丹道有内外之分。服食铅汞以图长生,微臣是不取的。”
崇祯往前倾了倾,饶有兴致问道:“你这说法,岂不是离经叛道欺师灭祖么?”
“非也,”钱逸群摇了摇头,“天道设教,为的是利益苍生。玄门之中,的确有不少高人为了自己长生得道而炼丹,乃至被称作祖师的,但微臣以为那只是个人行为,不足为世人法,不足为后世法。”
崇祯听了脸上一阵cháo红,心道:这道人是个有见识的!若是祖宗说就铁定对,那还要我们这些后人作甚?
“终究名不正则言不顺,祖师之法还是不能轻易舍弃。”崇祯虽然有心打破那些祖宗成法,但总是有些心虚,故意这么说来就是想听听这年轻道人的说道。
“微臣以为,”钱逸群道,“无非是‘循宗明义,师古不泥’这八字。只要掌握了根本,体悟了祖宗之本心,未必就要一板一眼照般古法。”
崇祯微微颌首,对孙承宗道:“孙师傅,这道人有些见识。循宗明义,师古不泥。不错,很不错!”
孙承宗微微一笑,并没开口,心中却已经将这八字用在了注解自己的“重将策”上。
祖宗削弱武将之权,是怕出现唐时藩镇之祸,然而考究本心,为的乃是国家太平,不起祸乱。如今建奴已经悖逆称帝,祸乱以生,自然当应世而变,不可拘泥。
循宗明义,师古不泥!
说得好!
孙承宗心中颇为得意,今rì引荐这道人已经算是值了。
“道长有何道术呢?”崇祯兴致更甚。
“道以术显,那是庸俗小人行径,陛下贵为天子,不该这么问啊。”钱逸群微笑摇头道。
“道长这话,倒似那些江湖神棍遮掩自己不通法术的幌子。”崇祯犀利道。
“陛下容秉,”钱逸群站直了腰,“微臣若是不得真道,焉能站在这里夸夸其谈,不惊不惧,谒真龙而气定神闲?”
崇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拍着扶手大笑道:“你这插科打诨的道士,拍朕马屁还要连带夸上自己!朕且问你,道人就不怕死么?”
“怕!”钱逸群简单明了道。
“哦?”
“因为怕死,所以乐生。又因乐生故,殄灭恐怖妄想,可证悟生死如一的道理,遂能不恶死。”钱逸群道,“自古恶死者夭,怕死者寿。故道祖云:敢于不敢则活。可作佐证。”
崇祯是天启出宫讲学的时候才跟着一起读的书,若非天启帝与这弟弟友善非常,藩王是不允许读书的。故而崇祯虽然天资不错,也有孙承宗、文震孟等高人传授,但学问到底浅了些。
他听钱逸群在这里绕着生死说了一通,半懂不懂,颇觉无聊,之前的兴致旋即消散,懒懒问道:“知道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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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章 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二)
..om “明悟生死,可以不拘于这具皮囊,见识真我,挥发灵蕴。”钱逸群道,“上士因之南宫列仙;中士可游行三界,栖集清虚;下士也能强身健体,在世长年。”
“都这么说,却也没人见过什么神仙。”崇祯不信道,“世宗爷修行一世,有邵元节、陶仲文两真人引路,最后真的南宫列仙了么?”
钱逸群不能评价皇帝,哪怕死了的也不行,只得模棱两可道:“以道修真,必得仙果。”至于世宗是否以道修真,那就是仁者见仁的事了。
“你现在得了仙果么?”崇祯问道。
钱逸群躬身道:“自古人弘道,在世莫称神。微臣只是一介道人,谈什么仙果?不过修行至今略有小成,敢为陛下一试。”
“哦,且试来。”崇祯坐正了身子,准备看戏。
周围侍立的大汉将军纷纷靠拢了些,做出一副时刻准备救驾的模样。
钱逸群微微笑了笑,让他们宽心。他从金鳞篓里取出清心钟,登时吓得周围太监几乎尿了裤子。刚才搜身的时候可是什么都没搜出来,那个鱼篓空空如也,现在才知道世上真有神仙手段!万一这道人取出个犯忌的物事怎么办?
钱逸群却不管那么多,手腕一振,坎铃流淌,正是朝崇祯帝去的。
崇祯只觉得身上清凉如水,周身毛孔尽数打开,顿时心旷神怡,jīng神抖擞。说起来他这并不是疾病,只是亚健康,钱逸群用这恢复生机的手段,足以将他带回健康状态。
钱逸群一瞥眼,余光见孙承宗也有病sè,索xìng一并解决。
孙承宗自幼习武,老当益壮,经坎铃洗涤身心之后。顿时容光焕发,瞬息之间又变回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孙阁老,孙督师!
“好!好道术!”崇祯帝从辇座上起身,走了两步,用力甩了甩胳膊,兴奋道:“朕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好!朕要赏你!重重赏你!”
钱逸群微微笑道:“陛下打算怎么赏微臣?”
崇祯一愣,心道:这样的活神仙肯定不能用金银来赏。当年世庙赏陶仲文。光银子就赏了百十万两,朕上哪里找这么多银子去?
别的不说,钱逸群身上的那些金银珠宝,的确比崇祯的小金库——内帑要富裕的多。
“你一直自称微臣,可是要朕封你个官做?”崇祯自以为拿到了钱逸群的软肋,不由得意笑道。
“臣是天帝之臣,不在乎人间官秩。”钱逸群摇了摇头。
“要朕封你做真人么?”崇祯心道:这种册封倒是无妨,反正真人又不拿俸禄。
“不能凝神合道,妄称真人于我何益。”钱逸群摇头道。
“那你要什么?”崇祯好奇道:这道人颇有本事,却什么都不要。他又为什么肯来见朕呢?
孙承宗也望向钱逸群,希望他能接受一个钦天监的官职。有这么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留在皇帝身边。能给皇帝不小的安全感。皇帝觉得自己安全了,才有可能下放权柄。何况这神仙与自己颇为友善,说不定是自己什么时候结的善缘,如今结出了正果。
“微臣今rì来,一者是亲眼见见圣天子的气数。”钱逸群收了清心钟,负手而立,“再者是有一句进言。”
“道长请说。”崇祯正sè道。
“以文臣领武将。是以柔驭刚,有失天和。”钱逸群道。
崇祯沉默良久,心中盘来复去。知道此乃近年来孙师傅反复强调的“重武略,开幕府,将从边御,参、裨之将皆可自设”。
崇祯其实十分认可孙承宗的建议。
只是如此一来,朝中文臣必然要乱,自己又要站在群臣的对立面上。而那时,孙师傅也是自身难保。若是孙师傅再一走,自己岂不是真的孤家寡人,没有一个得力臂助?崇祯心道。
“国家大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崇祯眉头又锁了起来,“你还是只管自己修行吧!朕授你太常寺丞,赠承直郎,如何?”
太常寺丞是正六品,承直郎是与之对应的散官。身为五寺之一,负责祭祀典章礼遇仪式,乃是道士们的聚集地。除了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和正四品两位少卿,其他职位几乎都被道士包了。
从第一次面圣就有这等斩获而言,崇祯对厚道人已经算是荣宠有加了。在那些太监眼里,皇帝非但没有因为这野道士的狂悖而龙颜大怒,反倒还加官进爵,这简直是天恩浩荡,一个耀眼的新宠……新星,正冉冉升起!
“我一个道人,要官干嘛。”钱逸群大咧咧地拒绝了。
能不拒绝么?
皇帝金口御封一个官职,看似简单,接下去却是无穷无尽的祖宗三代政审核查。
因为一个毫无实权的六品官,把家人扯进来就大大不值了。想到这里,钱逸群甚至有些后悔没用易容阵,说不定在场这些人中就有什么画师,能够画影图形满天下去挖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且诚如崇祯所言,钱逸群这直来直去的简单xìng子,的确不适合风云诡谲的官场朝堂。
这位年轻的皇帝,还从未碰到过有人如此轻易地将他赐下的官职扔在地上,看那神情还像是踩了一脚!然而以崇祯帝的xìng格和阅历,在钱逸群眼里就如一只没长成的小狮子,无论如何怒吼,看上去都像是卖萌。
何况这回,他是完全忘了该如何怒吼。
修士的修行能被明眼人看出根底,正是因为其特有的感应和气息。同样道理,这种感应和气息会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熏染周围的人。柳和尚当初说道祖教化世人,与那人对面坐了,吃了茶,聊了天,感化完了,那人仍旧不知不觉……就是这个道理。
崇祯帝正是在不自觉中,被钱逸群的清静本源所熏染,心中贪嗔痴三毒受到压制,根本兴不起发怒的念头。
“陛下,”之前带路的太监凑了过来,“道录司左正江奎道长求见。”
崇祯帝哦了一声,失声笑道:“这道长能掐会算,竟然这么凑趣就来求见了。他是龙虎山正一真人的师兄,与你倒是有香火缘分。”
钱逸群心道:满京师谁不知道我今rì要觐见皇帝?这道人颇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道录司,那就是管天下道士的部门了,又是张真人的师兄,说不定还是天师八将之一,真是有些棘手啊。
“传!”崇祯挥了挥手。
一旁司礼监的随行太监们连忙跑了出去,去将江奎传来觐见。
不一时,一个年约六十的老道士身穿大红法袍,一步三踱的走了过来。虽然道录司左正是正六品,他却手持象牙笏板,正儿八经行了礼,方才站定。
“赐坐。”崇祯指了指江奎和钱逸群两人,并无偏袒。
一旁宦官连忙端来两个绣墩,一边一个。
钱逸群自然坐了孙承宗下首那个,与那江道长正好对视。他见这位江道长眼中jīng光闪烁,隐隐有雷气电光流转,知道不是等闲之辈。
“江道长所来何事?”崇祯惯例问道。
“陛下,臣听闻有异端邪道妄称神霄派掌教真人,怕对陛下不利,特来护驾。”江奎瞪了钱逸群一眼,自然也看出钱逸群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之前所准备的言辞不由放软了几分。
然而即便软了一道,这话仍旧说得刺耳诛心。
“耳闻不如面见,”钱逸群爽朗笑道,“既然道长已经见到了我本人,以为这‘异端邪道’四个字,可是真的?”
江奎没想到钱逸群应对得体,却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道:“道长确是清修金丹一脉,道炁jīng纯,绝非邪门。”
崇祯见这老道士都已经认可了钱逸群的正统身份,颇合心意,笑道:“神霄掌教之事,多是误传,刚才朕已经问过了。”
“陛下是千金之躯,不该轻见这些江湖野道。”江奎板着脸,竟然连皇dì dū训上了。这也是有明一朝的特sè,除了太祖成祖两位祖皇帝,其他哪个皇帝不被臣子教训?就连有暴君之称的嘉靖,还摊上个海瑞海笔架呢!
“江湖野道?”钱逸群轻笑道,“敢问道长,何谓江湖野道?”
“来历不明,宗门不清,这还不是江湖野道么!”江奎老眼一瞪,原本耷拉下来的眼皮都恢复了活力。他转向崇祯拱手道:“太祖皇帝设道录司、僧录司,正是为了统领天下出家人。如今这人身穿道袍,却道录司中无名,自己又连真名都不肯说,师承法脉一概空缺,岂非江湖野道?”
“可是道长刚说他道炁jīng纯,绝非邪门。”崇祯皱眉道。
“法人人可得,谁知道他是哪里偷学来的?”江奎脖子一梗,颇有与皇帝开架的模样。
“其心不正,修法必败。”钱逸群接过话头,“道长难道没听师父说过么?”
“学个似是而非却也不难。”江奎牙紧,“你若是要自辩,还是老老实实报上真姓道名,三代祖师,否则光凭一张处处不合规矩的道牒,足该拉去衙门打顿板子!”
孙承宗微微闭目,心道:这倒是漏了,若是知道他这道牒不合规矩,便该早些替他补办一张。唉,这道人也是自己不小心,怎地早些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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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章 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三)
钱逸群哈哈一笑,起身道:“反正今rì已经觐见过了,小道这就告辞了,老道长也不用担心我对陛下不利。”他说罢便要走,顿时又吓得那些太监龇牙咧嘴。
从来只有皇帝说见谁不见谁,谁留谁不留,还从未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说什么告辞的话!
崇祯也被气笑了:“你这道人自己身份堪疑,竟然敢给朕甩脸么!”
“我就站在这儿,一心秉持道祖教诲,哪里堪疑了?”钱逸群语速渐快,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若是谈不拢,如何从这皇宫之中逃身。不过好在他有化沙、鬼步、水风井……必要时还可以用木替身,要想全身而退倒也不难。
再不济,抓了这皇帝当个人质,也不是不可以嘛!
“你不在道录司名录,还不堪疑!”江奎大声道。
“祖天师在道录司名录么?”钱逸群反问道,“人行大道,号为道士!愿意知会一声道录司是道人敬重天。若是我不愿意说,你难道还能灭了我的道行!”
“大胆!你们竟然敢在圣天面前放肆!”一个太监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挡在崇祯身侧,随时准备救驾一般。
钱逸群倒是认得他,正是那个带路的宦官。
“王承恩,退下。”崇祯挥了挥手,又对江奎道,“你也别较真了,天下之大,道录司哪里能将所有道士都找出来的?不过你这厚道人的确不厚道,拿份假度牒出来岂不是给自己惹事?”
“那度牒可是真的。”钱逸群道,“小道是从正儿八经的道观里拿的。”他那度牒上有苏州穹窿山上真观的招牌。现在只说拿的,却是不想连累赵监院。
“私造度牒。当判以流刑!”江奎叫道,“还请陛下将这伪道交付有司审罚。”
“因我受过张真人指点。有感于斯,对你一直退让。你这老道咄咄逼人,岂是修行人所为!”钱逸群斜眼shè去,声音已经变得冷冽了许多。
“胡言乱语!”江奎怒道,“我天师府怎么会与你这来路不明的野道有什么瓜葛!”
钱逸群没有分辨,退开两步,足下踏出天罡九星步,没有丝毫凝滞,流畅非常。江奎看了目瞪口呆。心道:天罡九星步是天师府秘传,所学者甚少,他难道真与本府有旧?
钱逸群走了两遍,停下脚步:“江道长,这是什么?”
江奎紧紧抿着嘴唇,不肯答话。
“江道长,这是什么?”这回却是崇祯帝问的。
“回陛下,”江奎总不能违抗天的询问,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天罡九星步。”
“是你天师府的绝学?”崇祯本xìng聪敏,见江奎这般反应,已经看出了大概。
“是。”江奎头皮发麻,只觉得一张老脸通红。
“野道士说不定是哪里偷学的呢!”钱逸群冷冷道。
崇祯也好奇道:“会是偷师学来的么?”
江奎这回真是闹心挠肺。只恨自己之前说得太满,却不能撒谎欺君,回禀道:“九星步自有口诀秘法。不得其真,空有其形。必然散败。”
“所以,不是道人我偷学来的咯?”钱逸群讽笑道。
“大约不会。”江奎咬了咬牙。头也抬不起来了。
钱逸群从鼻孔中嗤笑一声:“道人还说要传书张真人,让他做个人证呢!这下倒是省了事。”
崇祯闻言不由来了兴趣,道:“朕见《志异》中说道长有一门飞鸟传书的法术,虽千万里之遥都能传到?可是真的?”
“确有此术,名作鸿雁传书。”钱逸群将这法术的要求一一解说,纠正了一些市面上的讹传。
饶是如此,也让皇帝和孙承宗眼前一亮,纷纷暗道:若是以此术传递政令、军情,岂非大杀器!
“荒谬!”江奎听完,不等分析其中真假,内心已经排斥。他上前道:“陛下,天下符箓不过龙虎、三茅、合皂三山。三山符箓,世代相传,从未有过这等邪术!”
“千里传书是利国利民之术,为什么说是邪术呢?”钱逸群见他又跳出来,不由心中暗道:刚才的教训难道还不足以让你闭嘴么?
“非祖师爷所传,便是邪术!”江奎怒视钱逸群。
“的确是祖师爷传下来的。”钱逸群脸上丝毫没有波澜,“是郭璞郭真人所传,他是净明道的祖师爷,应该不算邪人吧?”
净明道如今也归于正一之中,自然不是邪道。
江奎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这伪托祖师,欺君罔上,实在是大不敬!”
“没有啊,”钱逸群平静地看着江奎,“小道在玉钩洞天拿到了五sè笔,拿到了郭真人法术书,拿到了《符说》……哦,对了,《符说》已经给了你们
天师府的符少符玉泽,他可以作证。”
江奎不信道:“莫说符玉泽不在这里,就算在这里,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钱逸群毫不客气道,“好好做你的官吃你的饭,什么事都要插一嘴,老脸就这么不值钱么!”
崇祯自幼长在深宫,从皇而信王,由信王而皇帝,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听得新奇不已,不由掩口想笑。
钱逸群已经转向皇帝,从鱼篓中取出一张画好的飞鹤符,道:“陛下可以在此符上随便写些文字,乃至图形,不可让旁人知道。”
一边侍立的王承恩察言观sè,连忙上前接过符纸,转送到崇祯面前。
崇祯取了笔,果然奋笔疾书写了起来。
钱逸群又道:“王公公,请你跑一趟,去个别人看不到你的地方。”
王承恩偷看崇祯,见崇祯轻轻嗯了一声,连忙撒开腿跑了起来。他是司礼监秉笔,养尊处优,跑起来就像是一个肉球。
不一时,崇祯写完字,翻过一面,让人递给钱逸群。
钱逸群将这张符折成纸鹤,口诵咒言,激活了符文,抬手一送,纸鹤便翩翩飞走,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不过是江湖戏法!”江奎叫道。
钱逸群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一时,王承恩手捧纸鹤,一溜小跑回来了,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他小步趋到崇祯面前,道:“陛下,刚才这纸鹤围着奴婢转了两转,便落在了奴婢手中。”
崇祯从他手中取过纸鹤,小心翼翼展开一看,正是自己刚才写的文字,墨迹犹未干透!
“好法术!”崇祯由衷赞道,完全无视了那位道录司左正。
“恭喜陛下!”孙承宗待尘埃落定,方才起身道,“圣天有德,得天笃厚,受传此术!若是将这传书之术用在军情传报,建奴、流寇何足为惧!”
江奎一张老脸红得几乎滴血。
崇祯却叹声道:“天下又有几个如道长一般的高士呢?”
这便是交关所在了!若是我在眼前这个交关推一把,我中华说不定真的能踏上另一条灵xìng文明的道路!能否成功我虽然说不准,但灵xìng文明并不妨碍科技文明的发展,完全可以视作额外所得,成功固然欣喜,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钱逸群下定了决心,慨然道:“这法术所求不高,即便是我刚收的徒弟,也能使用,唯一的关口就是激发灵蕴而已。”
“那能否凑到三十人?”孙承宗算的是九边重阵、江南战略要地与京师的沟通,若是当做急报,三十人也的确可以将大明重要据点连成一片。
“三十人?”钱逸群一愣。
“三十人若是太多,那十五人总是有吧?”孙承宗略有失望,却仍旧充满了希望。如果只是十五人,九边各镇可以只派一人,辽东一线多一些,除去江南漕运,大约也勉强够用。
崇祯接道:“若是道长能为朕找来十五位异士,朕绝不吝惜官爵!”他说完这句,猛然发现刚才给钱逸群的封赏实在太低了!
以钱逸群的水准才给了一个正六品衔,那这些真正为国家效力的异士,岂不是只能封到七品八品?这些人如此有本事,一个七八品的小官难道能够满足么?
钱逸群见崇祯脸上yīn晴不定,笑道:“只要陛下博采天下,三五十人并不算多。”他这一路走来,如果只是觉醒灵蕴,能够传授符法,三五十人的确不多。他望向江奎:“以灵蕴而论,光是天师府就不止三五十人吧?”
这邪道莫非要抽干我天师府血脉么!
江奎听了惊怒交加。
钱逸群见他这般表情,微微摇头,暗道这人器量太过狭隘。若是张天师在,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步入政治中心,在天下推展教义,这是任何一个教团的中心思想,根本无需掩饰。这种思想甚至超越了国籍、民族、历史、文化、仇恨……正如耶教之于罗马人,伊教之于波斯人,全真之于蒙古人,萨满教之于金人,乃至前世的正一教之于满清。
而且从为政者的角度而言,尤其是华夏的为政者,并不介意教团的这种“野心”。因为皇帝本身就是天帝在人间的代言人,充满了神权sè彩。任何一个宗教,一旦敢于挑战这种隐xìng的神权,必然会被毁灭。
只有尊重和借助这种神权的教团才能存活,同时又在无意间让这种神权深入人心骨髓。故而对于皇帝来说,这绝不会是亏本的买卖。
之所以历代天师和高僧们之前做不到,只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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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章 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四)
..om 在皇帝面前,所有让人恐惧的超能异术绝不可以出现。
万一招来忌惮,非但自己得死,就是宗门都逃不了天罚。
唯一能被接受的法术就是科仪祝祷。然而每次祈晴祈雨风险太大,一旦失败就会成为污点……天师府还曾因此有过被褫夺“正一真人”封号的历史。
而现在,飞鹤传书闪亮登场,就好像是为了道门势力卷土重来量身定做的法术。
没有杀伤力,没有太高的门槛,于军国大事又有极大的助益。崇祯自从登基以来,最关心的不过就是军事和天灾。从他任用统帅的态度上,便可以看出这少年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只要有人站出来说一句:“臣可以!”立刻就能委以重任。
然而崇祯却没想到一个问题:身为成年人,状况还没搞清楚就口出狂言说什么五年平辽、三年平乱之类的话,这种人可靠么?
秉着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劲,崇祯为了这个法术得以应用,就算公侯的爵位都不会吝惜。
王承恩是崇祯在藩时候的老人。从信邸一路走来,他已经见过了形形sèsè的文人、武将、文人一样的武将和武将一样的文人。只要眼前这个道士,让他看不透。
——他图什么呢?有这种本事,肯定有的是人求他收钱,看起来又不像是想当官的样子。若说想弘教演法,他却堵死了皇帝册封真人的路子。他到底想什么呢?
王承恩一边学着狗儿的模样哈哈喘气,面带微笑,一边心中琢磨。
钱逸群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循之望去,看到王承恩颇似小丑的模样。他暗道:这太监跟了崇祯一辈子,最后陪着崇祯上吊自杀,也算是忠烈了。他这么看着我是想干嘛?内外勾结么?
“小道今rì前来觐见圣天子,无非是被孙阁老忠心王事所感动。”钱逸群道,“我一个道人。要官没意思,要钱……恐怕我比你还富裕些。”
崇祯脸上一红。
明朝的财政政策虽然一直被后世攻讦,认为是朱元璋的小农思想作祟,然而皇帝的私房钱与国家公款分割却是值得称道的。皇帝非但动不了国库,反倒还要拿出内帑里的私房钱去干公事,就连万历那么吝啬的铁公鸡,也被朝臣挖出了数百万两银子去打三大征。
泰昌帝在位数月,只是沉溺后宫女sè。内帑倒是用的不多。可惜天启帝是个没理财概念的皇帝,一心玩木工,魏忠贤贪污**大兴东厂、cāo练内军,配备火器,这些银子自然也是走内帑出的。
崇祯登基之后,惊恐的发现,传说中爷爷万历留下了百万两的内帑,竟然空空如也。即便如此,大臣们还以国库亏空,要皇帝出钱救灾。
钱逸群见这少年脸上泛红。知道自己戳中了痛点,微微摇头:“身为天子。穷到陛下这个样子,的确不容易啊。”
“朕不忍开矿山之利以虐民!”崇祯无力地辩解道。
神宗万历皇帝的银子,大多都来自于矿监。那些太监固然中饱私囊,荼毒百姓,但的确给皇帝带回了巨额私产,所以万历在矿监问题上死活不肯松口,甚至比定国本之事更加坚持。
“有很多来钱的法子。未必要与民争利。”钱逸群叹了口气,“这样,陛下卖块地给我吧。”
“你想要哪里?”崇祯没想过卖地。只要钱逸群不要他家祖坟,就算是紫禁城里给他一两处宫殿都没关系。
前提是这法术得传出来。
“河南云台山。”钱逸群道。
“那里风景很好么?朕还以为终南山的神仙多些呢。”崇祯从未听说过那里,原本云台山就不是什么天下胜迹。
“那里是祖师修炼的地方,臣要来只是不想让人开山伐林毁了。”钱逸群心中却道:以琳在那儿住了很久,说不定有感情了,乘着这个机会全盘拿下来,rì后建个别墅度假用也好。
“放心,价钱不会让陛下失望的。”钱逸群微微一笑,从金鳞篓里取出一张白虎皮。
这白虎皮毛根牢固,毛sè油亮,迎风一抖便荡起一阵光浪。白毛雪白,黑毛如墨,两不掺杂,即便是皇宫里也罕见这等上品!
崇祯只感觉这不是凡品,却不识货。他朝王承恩招了招手,指了指钱逸群扑铺在地上的虎皮。王承恩以为这是买山钱,连忙叫了专司太监过来查验。
那太监一溜小跑赶到的时候,钱逸群已经在往这张虎皮上垒黄金、白银了。
“看什么看?这虎皮是添头,不算钱的。”钱逸群道。
那太监刚要去禀报估价,被钱逸群这话吓了一跳,左脚绊在右脚上,差点跌倒。
“那虎皮,很值钱么?”崇祯心中一动。
“回陛下,那白虎皮实在是上品!”专司勘验的太监颤声道,“比暹罗国进贡的那张要大了一倍有余。毛sè也亮丽,硝制的手工更是一流。尤其难得的是,竟然一个蛀点都没有。”
崇祯压低了声音:“值多少银子?”虽然钱逸群说了是添头白送,不过他仍旧想换成银两计算更为直观。
那太监垂头想了想,道:“这种虎皮已经是无价之宝,若真要出手,五六千两银子是肯定有人抢的。”
他们以为自己说得小声,却不知道厚道人的耳朵好,没落下一个字。
“当初有人出一万两买这虎皮,小道都没卖。”钱逸群漫天吹牛道,“一时找不到包袱,就用它来包金子吧。”
崇祯耳鼓震动,听见自己心跳砰砰作响,只是盯着厚道人的鱼篓。
那鱼篓吐出一个个金锭,就像是永远吐不完似的。
虽然在大明,白银才是法定货币,但黄金给人的震撼力却是白银的数十倍。
尤其是整整齐齐摞起来的黄金!
孙承宗看得额角发汗,暗道:之前还以为这道人是来打秋风混饭吃谋个出身……老夫难道也已经老眼昏花了么!
钱逸群拿完了从张家、王家收罗来的黄金,看看一张虎皮也已经堆得差不多了,足足有半人高。
崇祯吞了口口水。
“陛下,这些金子多少能救一时之急,还请妥善处置。”钱逸群记得前世的崇祯帝曾有过迁都的念头,跟驸马商量之后,发现自己竟然连回南京的路费都出不起!两个月后只能上吊自尽。
“如今国事动荡,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崇祯抬眼望天,好不让眼泪流下来。
作为一个坚强得近乎倔强的崇祯帝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软弱。
自祖龙以来,一千八百年间,恐怕被人用金弹砸得心中难过的皇帝,朕还是第一个吧。崇祯越发有种想哭的冲动,转念想到了连饭都没得吃的汉献帝,第一次腾起了个不祥的念头:莫非上天要朕做亡国之君么!
“杨鹤在山陕那般砸钱是没用的。”钱逸群知道如今大明真正的问题是无从开源,更无从节流。他道:“我一个道士都看得出,那些贼寇今rì招抚,明rì又反,银子砸下去纯粹是资敌!”
“那些流贼也都是朕的子民,怎忍遂杀!”崇祯叫道。
“好吧好吧,我一个道人,啥也不懂。”钱逸群道,“还有,你实在没钱了也不用不好意思,京中那么多权贵,谁家凑不出个几万两银子?”
孙承宗轻声咳嗽,示意钱逸群慎言。
钱逸群不免又想起了前世崇祯找京中官员、勋戚募捐,结果这些饱食之士,捐的比太监都少。
——大明要是不亡,真是没道理啊。
钱逸群微微摇头,再想起自家在苏州的宅子,心头不由蒙上了一层yīn霾。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把玉钩洞天开发出来……唔,或者跟以琳完婚之后,让父母去亲家母那儿暂住,也是个办法。
钱逸群想到自己还算有足够的后路,之前的yīn霾总算被驱散了。然而崇祯帝却是没这个后路的,怔怔看着虎皮上的金子,满心思都是“亡国之君”这个可怕的念头。
“懿安皇后驾到,皇后驾到!”太监们扯着嗓子的通报声传来。
两位皇后的驾到,总算让崇祯帝从心中的恐惧之中解脱出来,起身迎了上去。
懿安皇后名叫张嫣,是天启帝的皇后。
这位刚烈的皇后被妖女客氏害得流产,从此不孕,然而在传位的问题上很坚定地将信王朱由检送上了皇位,是为崇祯帝。本着长嫂为母的原则,崇祯帝对张嫣十分敬重,乃至敬畏,终其一生不曾有丝毫怠慢。
那位周皇后,也是懿安张皇后所选定,俭朴有德,在后宫设立二十四座纺车,教宫女纺织,自己只穿布衣,逢年过节也从不滥赏。
这两位深受皇帝敬重的女子联袂而来,是另有要事,加之听说有活神仙法力通玄。
然而地上的一堆金子,却比活神仙更加醒目。
朱元璋因为担心外戚擅权,所以规定皇家后妃都得从小民之中选取身家清白者。可以说,明代的后宫是最有市井气息的。无论是张皇后还是周皇后,都只是小户人家出身。
尤其是周皇后,及笄之年随父亲迁居běi jīng,贫无立锥之地。其父靠为人相面算卦为生,总算将她送进了宫中,选为信王妃。
对她们这两位一国之母而言,如此之多的金子也实在算得上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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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章 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五)
..om “这是做甚么?”懿安张皇后皱眉问道。
皇帝自己做买卖,若是传出去那是丢人丢到太祖坟前了。崇祯当然不肯说自己卖山换钱,只道:“是厚道长在此演示法术,果然让人大开眼界。”
“莫非是点石成……”周皇后转身上座,见了钱逸群的脸,突然舌头一直,最后那个“金”字竟然吐不出来了。
“点石成金?”张皇后也在座上端端坐了,并没留神周后的异样,“这种把戏若是真的,道人为何还要见天子呢?”
钱逸群敬重这位自杀殉国的烈女,好声道:“回娘娘,小道今rì来,只是拜谒真龙而已。一不图财,二不求官,并无什么目的。”
——顺便完成师父的法旨,孙阁老啊,你看我今天屡屡被人误会,这何止一臂之力啊!
钱逸群心中暗道。
“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也曾见过这种戏法。”张嫣上了座,看了一眼钱逸群,又望向江奎,道:“道长以为呢?”
“皇后娘娘说得是!”江奎看似附和上意,内中也感激皇后说出了他想说却说不了的话。
钱逸群挠了挠下巴,只是笑笑,并不辩解。他知道这皇后曾用“赵高传”劝天启帝驱逐魏忠贤,可见处处端庄守礼的外表下,也有一颗干预朝政的心。
或者说,就像是一只护食的母鸡。
从她的角度来说,皇帝应该是个一心扑在朝政上的工作狂,就如太祖高皇帝那样。一旦被法术、仙术之类的旁门引诱,就会成为世宗那样被后世贬摘的昏君。所以即便这道人真有点石成金之术,张嫣也是不会承认的。
一堆金子毁掉一个皇帝,这笔买卖绝对是天家吃亏。
崇祯尴尬笑了笑,正要分辨,却见周后朝他使眼sè,微微摇头。顿时了然。一定是这位皇嫂心情不好,与之争辩徒然惹得家里不和美。
“皇帝。”张嫣却主动找上他了。
“嫂嫂有事?”崇祯答问,一如寻常百姓之家。
“皇帝,已经两个月没有下过雨了,皇帝与朝臣可有什么对策?”张嫣朝孙承宗微微颌首,又道:“孙师傅,都道chūn雨贵如油,这老不下雨如何是好?今年直隶恐怕又要歉收了。”
——天不下雨。皇帝能有什么对策?
钱逸群无奈摇了摇头。
他却忘了,皇家之所以重正一而轻全真,正是因为正一能求雨啊!
果然,张皇后见两个男人都不说话,自己继续道:“国家养着这些道士,正是用在这事上。江道长,你看是不是请张天师赴京,行个祈雨的法事?”
这就是张天师轻易不入京的缘故。
大明是个看天吃饭的农业国,任何一个关心国家的人,都会关心气象天候。久雨不晴要祈晴。久旱无雨要祈雨。张天师的确修为高深,可天庭不是他家开的呀!你说要晴就晴。要雨就雨,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四百年后人工降雨还有失败几率,何况开坛做法这种事!
法事成功,如愿以偿了,儒生说这是天意,原本就要下雨,让道士捡了个便宜。
法事失败。天不遂人愿,儒生又说:看,这些混饭吃的道士。简直就是蠹虫,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养来何用?
所以历代张天师守在龙虎山嗣汉天师府,真碰上京师的诏令,连拖带走,等到了京师,该晴也晴了,该雨也雨了。最多就是个迟到的罪过,不会连累家声教门。
“江道长,为何不答话啊?”张皇后没有放过江奎,逼问道。
“这个,天师远在龙虎山,恐怕一时间也难以赶过来。”江奎道,“贫道这就回去传书,只能尽力而为。”
“正好!有厚道长的飞鹤传书!”崇祯兴奋起来,“正好试试,厚道长见过张天师吧?”
江奎心道:这下真是麻烦了!但愿路途太远,他那鸟飞不过去!
钱逸群心道:这事利国利民,也该是你天师府出力的时候。当下应诺,取出符纸道:“请陛下将诏书写在此符上。”
张嫣皱了皱眉头:“国家大事,焉能如此儿戏?”
“这却是最快的法子了。”崇祯无奈地看着嫂嫂,“若是派驿马传旨,怕要一个多月才能到龙虎山。”这中间说不定还有各种意外,那时候就算张天师不拖延,事情也来不及了。
张嫣道:“前几rì就有人来找我说,真觉寺来了位大喇嘛,最善招风唤雨,驱云逐雾。实在不行就让他试试吧。”
“陛下,臣有话说!”江奎急道,“番僧行法,若是激怒了上苍,恐怕不祥。”
钱逸群心道:你自己没本事求雨,还连带霸占着整个市场,真是过分啊!道士若都像你这般心胸,教门衰落也只在早晚……不过那帮秃贼真是手伸得太长,祈雨这种近乎巫术的产业,你们都要涉足,还给不给道士留条活路!
“道门修法,皆秉持唯一本源,张天师来不了,何不让厚道长一试呢?”江奎继续道。
崇祯见识了钱逸群的手段,心中对道门更倾心一些。张嫣因与魏忠贤客氏结仇,而客氏又笃信佛教,娘娘因此恨屋及乌,内心并不是真的希望和尚真能求来雨水。
“厚道长,你可能求雨?”崇祯期盼道,“你若是求来大雨,解了旱灾,朕重重赏你!”
“抱歉得很,”钱逸群摇了摇头,“道人打坐悟道,兼修玄术,不会祈雨。”
“道长!”江奎把脸一横,“适才贫道多有得罪,看在嗷嗷之口可怜的份上,还请道长出手。”
——求你看在道门后学要吃饭的份上,出手相助吧!
钱逸群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皇贵妃驾到。”
钱逸群还在考虑解释的时候,太监的公鸭嗓子又扯了起来。
一方凤辇被宫中婢女抬了上前,直到两位皇后停驾的位置方才落下,几乎与皇后无异。
钱逸群看了看这来人,只见雍容之中果然流露出小户人家的模样,眉眼里颇有得志猖狂的味道。他再看张后、周后,那才算得上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尤其是周后,皮肤白皙,体态娇柔,因为实在太美,不逊后世娇姝,使得钱逸群竟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陛下,臣妾莽撞了……”皇贵妃上前拜了皇帝,又见过两位皇后,朝孙承宗颌首致意,方才惊呼道,“呀,这么多金子?!”
崇祯挥了挥手,让人将金子和白虎皮收了。
“田妃可有事么?”崇祯柔声问道。
“是,”田贵妃娇柔道,“臣妾见天干久旱,想着怎么为皇上分忧,一直苦无头绪。直到适前小憩,梦见一个丈六金人,对臣妾道:真觉寺有大罗汉转世法师驻锡,可请之求佛祖开恩,赐下甘霖。”
“田妃rì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确是对陛下忠心。”张嫣语气平平道,“不过那和尚的事,连哀家都听说了,也用不着神佛托梦了。”
钱逸群心道:看来这就是真正的宫斗了!张皇后抢先一步来说这和尚求雨的事,原是有的放矢呀!书上说当初钦点周氏为后是这位懿安皇后敲定的事,现在看来这对妯娌还是站在一条船上的。
“陛下,臣妾自作主张,派人去将那大罗汉转世的和尚请来了,就在宫门外候着。陛下就见上一眼吧,反正……”田贵妃说着,一双丹凤眼在江奎和钱逸群身上扫过,言下之意就是:您也见了道士,不能偏心。
崇祯敬畏张后,尊重周后,却宠爱田妃。他十分豪迈道:“传进来。”
王承恩躬身而退,一甩拂尘跟着往外跑。他最恨这种临时传召的事,却又不能说半个不字。
“王公公等等。”钱逸群突然出声叫道。
王承恩疑惑地停下脚步,望向钱逸群。
钱逸群走上前去,背过身,从鱼篓里取出一张轻身符并一颗大东珠。王承恩眼睛一亮,手腕一转已经将东珠收入了袖中。
钱逸群将符激发出来,贴在王承恩手背,道:“莫丢了。”
王承恩只觉得身子一轻,以明显轻快许多的步伐跑开了,看得崇祯等人惊诧不已。
钱逸群回过身,见江奎盯着他,微微点头,表示你猜得不错,正是你家天师府的轻身符!这种符用处不小,照钱逸群的感觉,一张符下去起码能减轻二十公斤左右的分量。唯一的问题是符力不稳定,同一个人画的符,也有强弱之分。
“道长,刚才那法术……”崇祯没有看到正面,还以为又是什么了不起的法术。
“那是符,天师府出品,效果不错。”钱逸群优哉游哉,“小道本来想学一下,不过到手太容易,所以也懒得学了。”
“怎么个容易法?”崇祯眼睛一亮。
“一百两银子一张吧,差不多是这个价。”钱逸群道。
“你!胡……糊涂了!”江奎急道,“陛下,轻身符的确是天师府的符术,不过三茅术中也有,这位道长买到的肯定是茅山符。我们龙虎山符从不外卖!”
“嗯,今年年景不好,等端午的时候,你们也别送苞茅了,只送点这轻身符来就行了。”崇祯对江奎就没那么好的态度了,直接将这符定成了贡品。
“陛下这边有人会用符么?”钱逸群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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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 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六)
..om 符虽然入门简单,威力显着,但若是不觉醒灵蕴,终究是废纸一张。最多是贴在家里,当寻常辟邪之物。
而且真正的灵符画起来并不难,难的是保存。随着时间的推移,灵符中的咒炁必然会消散,等要用的时候恐怕已经没得用了。
“直接让天师府派些修行有成的道士随军不就行了?”钱逸群笑道。
孙承宗暗道:这道人不知道与天师府有多大的仇怨,这等绝户计都能想出来!
“陛下!不可啊!我天师府历代忠心王事,岂该获此恶报!”江奎跪地哭道。
崇祯冷面不语,心中却是十分期待。
——唉,没有智慧,终究看不深远。我若是广开教门,收了徒弟,必要让他们统统给我从军三年才能回来!
钱逸群原本想今rì落了江奎的脸面,借这个机会反点好处给张天师。就算张天师再厉害,能见到皇帝,演示玄术,并让皇帝如此动心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这可不是你家邻居,想见迈个坎就去了。
大明的皇帝啊!
上亿人口的最高统治者啊!
钱逸群在心里喊了两嗓子,却发现崇祯在他眼里跟邻居小弟实在没什么区别,颇觉无聊。
崇祯兴致大起,问了好些个玄术方面的内容。钱逸群索xìng将咒诀符阵四个大分支一一说了,又间或说了些道听途说来的蛊毒、赶尸之类的东西。
别说皇帝,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女若是听了这些,也会被家里大人吃挂落,因为这都属于秽事。
钱逸群没这种忌讳,只是统统归于神秘学范畴。崇祯却是被激发了少年心xìng,好奇心大炽,听得津津有味,就连张皇后一直在旁边干咳都没领悟。
“道长,那长生之术可是确实有的?”崇祯终于问出了自己心底里最渴望的问题。
一个人饿肚子的时候想吃饱。吃饱了想吃好,吃好了想成家,成了家想立业……等真正当了皇帝,能想的只有长生不老了。
张嫣闻言顿时紧张起来,世庙前车之鉴犹未远,大明可经不起再出一个炼丹皇帝!
“陛下,长生不老是悖道之妄。”钱逸群直接说了实话,见江奎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直接无视。
“不过长生久视却是可以的。”钱逸群大喘气一口,让崇祯从失望中又转了回来。
“何谓长生久视?”崇祯问道。
“此语出自《老子》。”钱逸群先报了出处,表示源远流长,不是自己瞎掰。他道:“所谓长生者,在世常驻,尽天年而归于虚空。所谓久视者,其过百岁,而形体不衰,耳聪目明。”
张嫣见这道人没说什么玄之又玄的金丹,不由好奇。也不阻止钱逸群说下去。
崇祯帝却是个实际的人,闻言道:“帝王之中。权柄之重莫过于祖龙;威势之盛莫过于唐宗;奉道之诚莫过于世庙……可他们都一样有大行之rì。朕倒觉得道长所谓的长生久视颇有些道理,活着的时候福寿安康才是正理。”
“陛下英明。”钱逸群略略点头,“若是陛下要求长生不死,臣只有告辞而出。若是陛下只求个在世常年,老而不衰,小道却有些法子。”
“愿闻其详。”崇祯挪了挪龙臀,危襟正坐。诚如当年读书时候见了孙师傅一样。
“其一去妄,”钱逸群道,“人皆有妄心。却不知这妄心最是耗散心神。尤其帝王,cāo控天下,妄心一动,万民劳顿。想来这个道理陛下比道人我明白得多。”
崇祯微微点头:“朕即位以来,夙夜忧虑,便是因此,生怕朕的一时之语,害了天下苍生。故而每每想到前年近畿百姓,遭受金兵之虐,朕就痛心疾首。”
前年的乙巳之变可归罪于是皇帝的用人不当,因此而内疚也是应该的。
钱逸群知道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继续道:“其二为强身。陛下勤于政务本是极好的,但久坐伤脑,久视伤血,久郁伤神,如今灾祸四起,内忧外患,陛下尤其应当以一颗乐观之心阅世。”
“陛下如今整rì愁眉难抒,道长可有什么法子么?”周皇后开口说道,却是一口糯糯的江南官话,苏州口音。
钱逸群意外地看了周后一眼,又对崇祯道:“陛下每rì健行十里,当能大改观。”
“健行?”崇祯意外道。
“疾步快走,让毛孔舒张。体内废气从毛孔出来,人自然也就jīng神了。”钱逸群道,“请陛下唤宫中裁缝来,臣教他做一套健身服,陛下换了健身服去走,自然能有体会。”
崇祯当即招手,名尚衣监太监过来。钱逸群目测崇祯身形,将后世的绸缎健身服移植过来,与劲装相似,却更加简练。
“其三,……”
钱逸群正要说下面一些清心寡yù的话来,却见王承恩一溜烟跑了过来,虽然额头上仍旧见汗,步伐却是轻快无比。他上前禀道:“陛下,三丹喇嘛候您召见。”
“陛下,您就将这位小道长留在宫中,有的是请教养生之法的时候。这天再旱下去可了不得啊。”田贵妃名副其实地甜甜说道。
“也好,厚道长就在宫中多住几rì,咱们先看看那喇嘛的手段。”崇祯笑道。
钱逸群看了看孙承宗,心道:住哪里都是住,上辈子进故宫还要买门票呢,趁这个机会先住几天转转也好。不过时rì久了可不行,以琳那边还等着呢。
王承恩很快便领着一个身穿红sè法衣的喇嘛走了过来。
那喇嘛方头大耳,皮肤黝黑,一眼可知是个蒙古人。三丹在蒙古语中是檀香的意思,多半也是个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和尚。
在藏地、蒙古,喇嘛属于贵族阶层,受过良好的教育。许多喇嘛都jīng通数种文字,三丹也不例外。他的官话中带着西北口音,但咬文嚼字十分讲究,几乎堪比秀才了。
“小僧从呼和浩特来,见京中不雨,愿为皇帝陛下解忧。”三丹喇嘛合什躬身,毕恭毕敬。
钱逸群不知道崇祯怎么想,只见孙承宗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便知道其中肯定有什么内涵。
如今的呼和浩特还不在大明版图内,应该是林丹汗的地盘。自从林丹汗改奉红教之后,信奉黄教的漠北蒙古便与他疏远开来。
喇嘛作为贵族阶级的一部分,从来没有离开过世俗政治。诸如嘎巴达瓦那样一心修行的喇嘛,无论是教门地位还是政治地位都不会很高,说不定在藏地还会被视作“野僧”。然而能够觐见大明皇帝的喇嘛,绝对不会是个野僧。
——是林丹汗在寻求大明的协助,共同抵御女真人的崛起么?
钱逸群难免又有些忧国忧民了。
“大师求雨,所需者何?”崇祯问道。
“只求一块五丈见方之地,建立法坛庭。”三丹喇嘛道,“若是陛下能派遣大官来上香祈愿,小僧相信能表现出更大的诚意,让上苍降雨。”
如果有官员参与,那就是公祭了。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和尚明显是想跟大明扯上关系。这种外交把戏倒是很巧妙,只要在祈雨时候跟祈愿的大臣做好联络,等到法事结束,那位大臣总得在回命时禀报皇帝。
如此林丹汗不丢脸,却也表达了足够的善意。
——若是目光局限在佛道相争,那就是坏了国家大事啊。
钱逸群暗道:别说我不会祈雨,就算真有什么法子让我祈来了雨,这回也少不得给国家外交让路了。
崇祯微微点头,道:“曹化淳,这事交给司礼监妥办。”
一个站在不远处的老太监,穿着与王承恩相似的大红蟒袍,头戴乌纱帽,闻言走出,口称领旨。
钱逸群见了这历史上有名的大太监,不由扫了一眼。
只是一眼,曹化淳便已经回视过来,反应之快超出了钱逸群所料。
——原来也是个灵蕴觉醒的。
钱逸群看到曹化淳眼中jīng光,心中暗道:只是不知道是否真有葵花宝典这种东西。
“道长,”崇祯站起身,“朕还有些奏本要批,等晚膳时咱们再细说养生之法。孙师傅,也一起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遵旨。”孙承宗起身应道。
钱逸群也跟着打了个躬,道了一声:“慈悲。”
崇祯一乐:“还从未有人说朕慈悲的。”
“陛下勤勉政事,便是对天下苍生的慈悲了。”钱逸群笑道,“不过小道只是习惯xìng客气一下,犹如常人所谓‘叨扰’,谢陛下留饭而已,陛下不用太过在意。”
崇祯半气半笑,手比剑指,点了两下,却摇了摇头作罢,只道:“你这道士,率真得气死人!”
钱逸群又打了个躬:“多谢陛下。”
崇祯翻了翻眼便要走,三位后妃自然起身相随。周后突然道:“陛下,妾有一事想求。”
“哦?皇后所为何事?”崇祯停步问道。
“陛下,”周后垂下头,传出悲声,“怀隐王薨后,妾总觉得坤宁宫中总有些yīn气,想请厚道长做个法事。”
崇祯望向厚道人,却不敢以帝王之尊去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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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章 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七)
钱逸群虽然不明所以,只是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祈雨不行,看看有没有yīn灵作祟还是很轻松见的事。他行礼道:“举手之劳,小道焉能推搪。”
“有劳道长。”崇祯走了两步,见了那三丹喇嘛,方才想起自己还没结束觐见,便道:“大师请回去准备法事吧。”
三丹喇嘛这才躬身告退,走时还若有深意地看了钱逸群一眼。
钱逸群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似敌非友的目光,暂别孙承宗,跟着周后的车驾返回坤宁宫。张皇后住在端本宫,同行了没多远便散开了。
周后确定了身边都是自己用久了的可靠女官,这才传令厚道长,让他来凤辇之侧听命。
“道长可是苏州人氏?”周后低声用吴语问道。
钱逸群正想打个哈哈岔开这查户口似的问题,只听周后又道:“钱家哥哥,你不记得我了么?我还记得小小呢。”
钱逸群顿时脑袋一懵!
天下之大,自己从未被人认出来过,怎么跑到深宫大院了,竟然被当朝国母皇后娘娘给认出来了!
这是巧合么?
这是老天爷玩我呢吧!
钱逸群良久方才笑了笑:“娘娘怕是认错人了。”
周后盯着钱逸群良久,道:“不会错的,你额角上这道疤,岂不是幼年时与东街那些浪子打架时留下的么?”
钱逸群下意识弹了弹手,差点真的摸上去,脑中却怎么都搜不出有这么一位幼年玩伴。
“我是丁姨娘的女儿。”周后用更小的声音说道。
钱逸群心中咯噔一下:哎呀。这我有印象啊!
是对丁姨娘做的糖果子有印象!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唔,对我来说还得加个五六年。
钱逸群想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街坊四邻的孩子常聚在一起玩。其中有个挺白净的小萝莉,大家都叫她小丁香。她娘便是丁姨娘。
当时玩伴之中多是男孩子,只有小丁香与小小两个女孩,所以常混在一起。丁姨娘做了糖果子,也会分一些给小小。小小自然会拿回家跟哥哥一起吃……
回想起幼年时候的种种趣事,钱逸群颇有些恍惚,连忙摇头道:“娘娘千金之体,怎么会认得我这样的野道士呢?小道结缘天家,正是从今rì始。”
周后心中一沉,脸上顿时显露失望之sè。暗道:是了,小时候我又不是长成这个模样。就连爹爹都说我一rì不见就像是变了个人,他那时候不过七八岁,能记住什么?而且我家又搬到了京师,有十年不曾通过音讯了吧。
钱逸群余光扫到周后表情失落,心中暗道:小时候就觉得这姑娘有些木,如今看来还是一般。唉,听说宫斗很刺激火辣,一句话可以飞上天。一句话可以打入地,以这姑娘的资质,能行么?
仔细翻找了前世的记忆,钱逸群总算想起周后是京师沦陷时在坤宁宫自尽的。而田妃在崇祯十五年就病死了。
起码她没输。
这一翻之下,却让钱逸群翻出了不少明宫中帝后轶事。其中便有周后、崇祯、田妃三角关系的故事。
不同于周后的娘家穷得几乎揭不开锅,田贵妃的父亲是锦衣卫千总。取了好些扬州名jì当侍妾,并让这些名jì将一身本领传授给女儿田秀英。可以说。田贵妃从小就是为了宫斗而接受训练。
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捕捉男人的心思。玩弄手段,这位贵妃都要高出周后数个段位。
而钱逸群记得的那个故事,便是田妃的一个小计谋。
田妃以宫女抬辇,引起了崇祯的好奇。崇祯问她:为什么不用太监抬呢?太监力气大,抬得稳些。田妃回答说:我在皇后那边见到太监与宫女乱搞,嫌他们脏,所以将他们都赶走了。
明宫中太监与宫女结成对食、菜户,玩些望梅止渴的游戏,这是很有历史渊源的。最近便有魏忠贤与客氏这么一对对食。而客氏在魏忠贤之前还有王安、魏朝两位“丈夫”。崇祯打击阉党,清洗内宫,只能排除异己,却无法消灭这种人xìng根子上的产物。
然而皇帝肯定是有jīng神洁癖的。他派人查了周后的寝宫,竟然真的找到了太监与宫女游戏用的狎具。崇祯三个月没有去坤宁宫,周后也被气得吐血。
“为什么田妃的辇驾是宫女抬着的?”钱逸群突然问道。
周后犹自感伤岁月如刀,刀刀了断人情,被厚道人这么一问,登时愣住了。
“道人听说明宫犹似百姓家,”钱逸群换了吴语低声沉吟道,“然而百姓家里还少不了妻妾争宠呢。娘娘独自在深宫,又没兄弟外戚能为助力,尤当谨慎呀。”
周后微微后靠,听着乡音,总算明白了“与天家结缘乃从今rì始”的意思。她心中暗道:看来真是钱家哥哥无疑,不知他家出了什么变故,竟然沦为道士。真是缘分,竟然我在宫中碰到了他,这若是不帮一把,菩萨也是不会答应的。
钱逸群见她还没反应过来,心中无奈,暗道:哥一个道人,难道还得陪你玩宫斗的把戏?也罢,权当还你娘糖果子的情罢。
皇后凤驾回了坤宁宫,摆下茶宴招待钱逸群。她原本的本意是跟钱逸群叙旧,但是见厚道人颇为回避,又得了道长“不可相认”的jǐng示,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钱逸群取出寻鬼司南,过女官之手呈递给周后,道:“若是有yīn灵作祟,此物必有应验。”
周后看着里面的水墨宫图,惊讶道:“这不正是坤宁宫么?真是画得惟妙惟肖!”
钱逸群笑而不语,讨回了寻鬼司南,道:“小道要在宫中走一圈,请娘娘紧闭宫门,只派心腹女官跟着小道。一应太监,全都等在院中。”
“如道长吩咐。”周后点头应道。
钱逸群领了人,手托司南,根本看也不看,问清楚了太监宫女的宿处,直接带着女官进去。什么都不用说,直接节隐剑破开箱柜,拿了棒子便往外挑。那些女官不知道这道人要干什么,一边嚷嚷阻止一边回报皇后娘娘。
钱逸群哪里是她们能够阻止得了的?但凡有人敢拦在前面,一个鬼步已经穿身而过,足以吓得她们吱哇乱叫。
等周后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好几件狎具。
“就是这些污秽之物惊扰了娘娘。”钱逸群随手一指,“放火焚化即可。娘娘是天女临凡,清静贵体,对这些东西最为敏感,哪怕只有一件都会害病,何况这么许多!”
这话却是说给那些宫女太监们听的。对食这种事已经近乎潜规则了,但攀上皇后娘娘的身体健康,那些女官们就再也不会容忍。须知,一旦皇后有恙,她们的地位和待遇可就彻底保不住了。
周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嘴唇紧咬。
钱逸群见了不忍,劝道:“这事防不了,人xìng所在,怎么防?你也不必为之伤神,皇帝问起来,只说有忌讳之物就行了。不过我猜田妃不rì就要发难了,你身为皇后,该大方些。只要两家都查,你怕谁呢?”
周后闻言,眼眶已经红了,道:“钱、道长……我没兄弟,自幼将你视作哥哥一般,你当助我。”
其实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吧?
钱逸群笑了笑,也不多话。
女孩子十岁以前还可以一起玩玩,十岁之后就要帮着家里做事。到了十二三岁,有了xìng别意识,等闲连门都不出。周后又搬走得早,故而钱逸群真心没见过她几面。
周后见左右女官都在数步之外,抓紧机会道:“张皇后说,田妃这次举荐番僧祈雨,已经是后妃干政了,要我以礼法惩治她……可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一来怕那番僧祈雨得愿,田妃愈加受宠。二来,若是不下雨,苦的又是百姓……所以,还求道长来祈这雨吧!”
果然是宫斗啊……
钱逸群很想给她解释法术的应用范围和原理,让她明白:祈雨这种高端的法术,不是逮着个道士就能做的。而且一旦开了法坛,高功法师便不能受到外界影响,这护法之人就十分讲究了。
这些内容十分复杂,尤其是对毫无基础的凡人解释,必须打好腹稿。钱逸群正在打腹稿的时候,突然天上传来一声鹰唳。
“咦?宫里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鸟。”周后抬头看天,惊疑地发现那鸟正在往下俯冲。
扑棱棱!
山鹰打着翅膀,落在了院里的树上,朝钱逸群鸣啼两声。
“啊!”周皇后吓了一跳,连忙跳开。
钱逸群安抚道:“没事,是我朋友。”他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山鹰背上多了个小布袋,穿过翅根虚虚缠着。
“这鸟真是道长养的?”周后惊魂未定,轻抚胸口。
钱逸群口中应着,打开布袋,里面却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蓝sè的封皮上没有写书名,翻开一页,里面却是师父清秀的字迹。
钱逸群看了脑袋又像是被人敲了一棒子,因为这赫赫然是本教人祈雨的册子!
除了总纲,再往后翻还有法坛的建制、法器的配备、护法的要求、时辰的择选……最后还说:行法如仪,其效必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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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章 见天子演说智慧,祈甘霖大内斗法(八)
京师西门之外的真觉寺,是明初时候兴建的喇嘛庙。
三丹喇嘛坐在床上,双目微闭,突然之间猛地睁开。
门外随之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便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进来。”三丹喇嘛沉声道。
“上师。”从门外走进一个中年喇嘛,手中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放了两碗马nǎi。
“伊勒德,是你来了。”三丹喇嘛端坐在铺满红sè绸缎的床上,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
“上师,”中年喇嘛将马nǎi放在床前,在床下的蒲团上坐定,“宫中传出消息,汉人皇帝同意在内宫御花园中设立法坛了。”
三丹喇嘛重又闭起了眼睛:“伊勒德,你们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么?”
“上师,难道你还没有下定决心么?”伊勒德脸上显露出焦急的神情道,“佛祖已经再明显不过地降下了圣训,金人肯定会建立一个不逊于蒙古帝国的大帝国啊。”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多尔衮给出的条件有多优渥。”三丹喇嘛叹了口气,“然而,我担心这回我们会失败。”
“上师,这是为什么?”伊勒德边问边起身端起一碗马nǎi,敬给三丹。
三丹推了推,示意伊勒德喝掉。他直见伊勒德将碗中马nǎi喝得一干二净,方才道:“昨rì我见了皇帝回来,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厚道人。”
伊勒德轻笑道:“上师多虑了。我们不是已经收罗了那个厚道人的所有消息么?从现在所知道的消息中,他不过是个体术与法术并修的普通修士。与他交手的那些人,无非是因为不会体术。或是不会法术,所以才败的。”
厚道人几次三番的大杀戮早就在江湖之中传开了。又有《墨憨斋志异》作证,在这个圈子里的人早就对“厚道人”三个字不再陌生。他们甚至从充满了文学xìng的笔墨中。挖掘出了钱逸群偏爱的战斗方式。
剑法刺杀为主,雷法为辅,步法诡异,身法飘忽……
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厚道人原本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游侠,因为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一些法术。
“所以此番前来的铁棒喇嘛,各个都是年轻习武,年长修法,绝不会让他轻易逃脱。”伊勒德道。
“你可想过,若是我们事成。也未必能活着逃出去。”三丹喇嘛道。
“愿以我肉身化灰,弘扬佛法。”伊勒德诚挚说道。
“那你为何还要对我下毒手呢?”三丹喇嘛随手泼掉了床前的马nǎi,眼看着rǔ白sè的**渗入地砖缝隙之中。
“你!”
伊勒德团身后跳,已经站在了门口,狞笑道:“你现在才发现,已经太晚了!”
“伊勒德,我视你为我的衣钵弟子,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三丹喇嘛紧蹙眉头,体内的毒气已经侵入心经。
“因为你收受了多尔衮的贿赂。刺杀大明皇帝嫁祸给林丹汗的事,已经被可汗知晓了。”伊勒德道,“我奉了可汗的命令,要在你举事之前杀掉你。”
三丹越发觉得呼吸急促。手指伊勒德:“你、你不是多尔衮的人么……”
“上师,你的智慧已经蒙蔽了。”伊勒德笑道,“多尔衮只是许诺入关之后的事。而林丹汗却答应我事成之后便修一座寺庙,封我为法王。唔。还差一步,那便是取了你的头颅去明廷进献。到底你才是刺杀明国皇帝的主谋。”
“你、你、你这个脚踏两……”三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一头栽倒在床上,再无声息。
伊勒德又等了片刻,这才上前探了探三丹的鼻息,得意地转身出了僧房。
僧房之外的花园中,站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从他脸上的沟壑可以看出,他的一生十分辛劳。同样,这份辛劳为他挣来了一身的富贵之气,光是手指上一排猫眼玛瑙戒指,便让人炫目。
“成功了么?”那人用西北口音柔声问道。
其实只是个寒暄。伊勒德走出来的刹那,他便已经知道事成了。
“将毒下在我身上,你还真想得出来。”伊勒德脱去了身上的褂子,扔在一旁,“他若是也喝下了那碗马**,你岂不是白费心机了?”
毒气藏在人身上,而解药却在极端可疑的马nǎi之中。哪一个发现中了毒的人,还敢去喝敌人送来的马nǎi?三丹喇嘛大半身都在寺庙之中,这等匪夷所思的心机实在无从抵抗。
“他不会喝的。”那人柔柔说道,“前天供给他的马nǎi有点酸,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再喝汉地的马nǎi了。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他死了之后,你是否真的能够如承诺所言,变成他的样子,刺杀皇帝。”
伊勒德眯了眯眼睛:“这是藏地苯教的秘法,万无一失。”
“很好,”那人的声音yīn沉下来,“你知道失败的后果,王爷是不会对失败者有丝毫怜悯的。尤其还是你这样一个要占尽天下便宜的失败者。”
“放心。”伊勒德转身要走,突然停住了脚步,“对了,想个办法把厚道人骗走吧,你有那么多主意。”
“你怕了么?”那人冷笑起来,“当初你说替我儿子报仇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一副模样。”
“你们汉人说的,一马归一马,一牛归一牛。”伊勒德特意加上了牛,表示自己对汉语的jīng纯,也表示此事的重要。他道:“如今大事在前,给你儿子报仇大可放在后面,你着急什么?”
那男人长出一口气,道:“好吧,调虎离山之事,就交给我吧。不过,报仇……”
“知道了知道了!”伊勒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踱着步朝正殿走去。
要彻底变成三丹喇嘛,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
阿牛白枫等人仍旧住在了孙承宗府上。
白氏兄弟整rì被薛玉拉着去见年轻士子。究经论道。白枫对此苦不堪言,权当磨砺自己心xìng。白沙却从中收罗了许多消息。每天都要用蝇头小楷写下满满的纸鹤符,然后送进宫里,请钱逸群传递给远在苏州的忆盈楼诸人。
阿牛却是陪着柳定定整rì在京师的大街小巷流连忘返,看看杂耍听听曲弹小鼓,买些时髦玩意,一天光yīn转眼就过去了。
柳姑娘如此花钱如流水,自然有孙阁老帮着会钞。厚道人油盐不进,便只能从他的师兄嫂嫂入手了。
钱逸群住在皇帝的寝宫,与崇祯隔舍起居。一时荣宠无二。甚至于崇祯批奏本的时候,他也在一旁看祈雨的册子,两人互不回避。只有崇祯面见大臣的时候,钱逸群怕吵,这才会换个暖阁,继续看书。
等崇祯忙完了政务,钱逸群便拉着崇祯在御花园里跑步。开头两天还是跑跑停停,等过了三五rì,崇祯自己也能坚持跑完全程了。整个人的jīng气神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对钱逸群越发信任。
虽然有皇帝的这般宠信,钱逸群对于国政却越发不肯插嘴了。身在御书房听了几天皇帝与大臣的问对,他才发现高度不同。所考虑的问题就不同。大明沉疴之重,远非自己所想象得那么简单,绝不是重点土豆就能解决的。
粮食、作物、天灾、藩王、信仰、利益……各种环节交织。整个大明就像是一团麻线,找不到个头。钱逸群只是旁观。便很难理解那些一心盘踞高位的人。
“道长,陛下请您御书房问对。”
这一rì。钱逸群坐在西暖阁的书桌前,专心看着宫中的藏书,王承恩便找来了。
“今rì陛下不是要见礼部的人么?”钱逸群站起身,颇有些意外。
“是礼部尚书徐光启上了一道奏本,论说祈雨之事的。”王承恩本不该多嘴,但为了卖个好,仍旧说得清楚。
钱逸群却没领情。
对于一般官员,提前知道皇帝召见的目的,能够有所准备,势必会对这种友善回以重报。然而钱逸群却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态度,根本没想过准备什么,所以只是“哦”了一声,让王承恩颇有些抛媚眼给瞎子看的苦恼。
随着领路太监到了东暖阁,今rì崇祯便是在这里召见徐光启与一干礼部主事。钱逸群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这位大名鼎鼎,自己曾寄以厚望的明末大科学家。
一上来,徐光启苍老的容颜上就充满了敌视。
“道长,”崇祯见了钱逸群,开口道,“适才徐尚书给朕讲了一些泰西学说,论述天雨不可能求得成功。道长怎么看?”
我站门口看。
钱逸群觉得自己的心境真的豁达了。面对徐光启的敌视,他竟然能够由衷地报以微笑,和蔼道:“是因为云层积水饱和之后,自然落雨的缘故么?”
“咦,道长对泰西法也有研究么?”崇祯惊讶道。
“略懂。”钱逸群实事求是,心中暗道:微积分以下的数学,简单些的还是没问题。自然常识什么的,当然更不在话下。
“那道长竟以为求雨可得么?”徐光启敌意更甚。
若是茫然无知之徒,还可以教化。然而明知天地自然之理,还要妄行惑众,这不是妖道是什么?
“我听说徐尚书是受洗的天主教徒吧。”钱逸群问道。
徐光启脸上一寒:“是又如何!”
“照贵教的说法,这世上一切不都是全能的天主所安排的么?而天主又是你们仁慈的父,作为他的孩子,你求求他下点雨,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么?”钱逸群淡淡笑着。
ps:今天好大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