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易中玄
狐狸舌头舔了舔嘴边,脖颈一伸一缩,从口中吐出一粒鹌鹑蛋大小的珠子,周边一圈金光,浮在空中。它道:“这是咱留着保命用的金刚珠,乃是用佛骨舍利祭炼而成的宝贝。别说一个凡夫俗子,就是大罗金仙都未必能奈它何。”
钱逸群正要伸手去拿了细看,狐狸已经一口吞下了珠子,道:“这是咱保命用的宝贝,岂能给你?话说,你竟然连‘易’都不曾学过么?”狐狸学得极快,顺口就将钱逸群的“转移话题**”学了过去。
“这个……平常人家,谁去学那个呀。”钱逸群给自己找了借口。
“外面书肆里不到一钱银子就能买上一套,你竟然还不学,真是暴殄天物啊!”白泽当即给钱逸群普及起“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三才通备而就四象,四象演八卦……”。
钱逸群知道这狐狸狡猾地转移了话题,不过这些东西从狐狸口中讲出来,倒是颇为有趣,一字一句都像是印在了脑子里,丝毫不觉得枯燥晦涩。狐狸见钱逸群虚心好学,资质也不错,一时谈得兴起,也没有藏着掖着,竟将《易中玄》说了个足本。
它说的《易》可不是市井流传的《易》,而是实实在在的玄术易。与世俗的易学最大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世人看易是个平面,八卦各安方位,是为八方。而玄术易中的六十四卦却是立体的,以人为太极为球心,八卦在外,就如八面骰子,一卦一面,用之可辩周天方位,趋吉避凶。
“若是这易数修得好的人,可以修出三层。”狐狸道,“四千零九十六面卦,真是神机鬼藏,步步为营,咱也就见过陈抟有这个本事。”
“嘿嘿嘿!”钱逸群心中大喜,“大仙能教我否?”
“不能,”狐狸没好气瞪了钱逸群一眼,“大道三千六百旁门,你想全都学?贪多嚼不烂!”狐狸不说自己不会,一副严师模样教训钱逸群道。
钱逸群心中一闪亮,暗道: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刚才事发突然,自己竟然就跟个莽夫一样持刀冲上去了。御剑诀的用处也不大……想到这里,手臂不由酸痛,就着灯光一看,被铁尺打中的地方泛起老大的乌青。
狐狸凑过去嗅了嗅,道:“一股sāo气。”
钱逸群心道:您老披着这身狐狸皮毛,有资格说人家sāo么?
“那个卫老狗果然是魅灵入体,这气味,啧啧,真sāo。”狐狸掩着鼻子转过头,露出一脸的嫌弃,“不过咱看他是个短命的货sè,等他一死,这魅灵也该能够返回图轴了。其实呀,照我说,你今天就该将卫老狗交给那个戴世铭。”
“哦?”钱逸群一愣,“那个家伙要卫老狗干嘛?”那卫老狗除了会隐身之外别无长处,就算去当兔儿爷都没人要。
“他应该也是被魅灵的气息招来的。”狐狸道,“幸好你没露出《百媚图》,否则他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魅灵招惹他了?”
“你不知道?唔,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狐狸一脸得意,“且听咱讲来,虽然说魅灵附体之人一死,魅灵就会回归图轴,但是在两汉之后,有人发明了一种缚灵阵,能将灵物变成地缚灵听用。也就是说……”
“丫是想抢了我的魅灵!”钱逸群大惊,“杀了卫老狗,然后把魅灵困住!”
“的确如此,”被人打断话头,狐狸有些微微不满,它道,“所以咱若是你,索xìng就让戴世铭杀了卫老狗。等他牵引魅灵入体的时候,全部灵力都用不上,随便飞过去一剑就能干掉他,到时候魅灵自然还是回到图轴里。”
“那到时候怎么召出来用?”钱逸群心中暗道这白泽还真是只合格的老狐狸,又虚心咨询道。
狐狸没好气地看了一眼钱逸群,道:“咱又没用过,怎会知道?你与其想那些没有影子的事,还不如早些打坐入静,滋养灵蕴。”
灵蕴的威能已经让钱逸群上瘾,他对于这种难以言明的“东西”十分好奇,却难以理解,只是当做网游里的魔法值来看,反正在他这个境界也用不着探究更深。
钱逸群叹了口气,没想到人在大明还是逃不了努力用功的命运。不过想想十多年之后风云变幻,自己正当壮年,父母肯定年迈,真可谓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要靠他支撑,不由动力大增,盘腿坐床,返观内照。
静定之中,钱逸群看着自己的灵蕴之海渐渐恢复,速度却依然不容乐观。正感无聊时分,他的心头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仔细一看却是个混混沌沌的珠子,光而不耀,温润异常。钱逸群放了神念在那珠子上,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是狐狸的那太监般的公鸭嗓音。
这嗓音说的正是刚才那套《易中玄》。
钱逸群刚才听完只是觉得有趣,虽然记住了大半却完全不会用。此刻在识海之中再次听到,却是一种明悟的感觉。
他这边内中感应,身外自然显像。
硕大的yīn阳两鱼周身环绕,先是一个圆环,继而变成了一个圆球,将钱逸群彻底包裹起来。黑白圆球之外,一道道金光显现,或是长线,或是短折,正是yīn阳爻象。六爻成一卦,钱逸群身外很快就凑齐了乾兑巽震,坎离坤艮八个卦。
狐狸看在眼里,奇在心里,暗自惴惴:这少年到底什么来路?咱随便口传的东西,竟然就能直接印心显像!这这这,这太妖孽了!
这等身显异象只有灵蕴丰厚或者心底纯净无暇的人才能看到,狐狸是上古灵种当然一览无余,其他人却都完全没有被这满室金光惊扰。
钱逸群彻底感悟完了这八卦,身心舒泰,正要从灵蕴海中回神,只听到书中仙的声音说道:“仙长……小奴只能助仙长到此了。”
钱逸群听书中仙的声音疲惫不堪,若存若亡,连忙问道:“书中仙,你怎么了?”
“刚才小奴不自量力,将白泽的口授用法力转为心传,好让仙长明悟易数之妙。”书中仙道,“有些用力过度了。”
钱逸群心中有感:原来是它在暗中助我,真是……证明小哥我是天命所归啊!
“仙长,奴要在图轴中静修恢复,还请仙长答应小奴一件事。”书中仙本想说“不情之请”,只是记得戴世铭的前车之鉴,索xìng大大方方提了请求。
“你说,”钱逸群道,“只要我能做到的。”
“千万不能让周天魅灵归图啊!”书中仙不知哪里找来的力气,“这周天魅灵一旦归于图轴,只能封锁于琅嬛别府,否则非但会碍主,还会危害世间。”
书中仙说罢,声音渐渐消散,任凭钱逸群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
钱逸群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窗外蒙蒙发亮。狐狸已经抱成一团睡在自己的棉被上,火红sè的毛皮起伏,十分惬意。
钱逸群跳下床,舒展身体,骨骼喀喇声响,整个人jīng神饱满,活力充沛。他回头看了看狐狸,心中暗道:魅灵会碍主的事,狐狸怎么没说?天下大乱这事倒是十分靠谱,哎呀呀!原本时空里只是一群人打冷兵器战争,现在哥哥我把周天魅灵放出去了,这不是一下子从历史小说跳到了玄幻小说么!
且慢,也不能全怪我。钱逸群心中又道:在哥来之前就有上古灵种之类乱七八糟不科学的东西,所以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玄幻背景。唔,我到底是穿越到了一个异世界,还是回到了明朝?
第十六章 心物交关
若说是异世界,偏偏所有的历史都能和自己历史教科书里的内容对应。
若说是回到明朝,哪里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钱逸群第一次思考这么高深的问题,很快就有脑仁发痛的感觉。
狐狸缓缓睁开眼睛,嘴巴还埋在脖子下面的皮毛里,瓮声道:“你出来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正要想说昨天打坐的时候看到的异象,只见狐狸抬起头,说道:“你昨晚所得,露一手给咱瞧瞧呗。”
钱逸群正要问怎么个露法,心中念头一动,眼前已经浮出一个球面。自己就像是被包裹在圆球之中,感觉身子都轻了不少。这圆球的球面上分布着长短不一的爻象,组成了八个基本卦。
这八卦之象并非固定不变。在刚出现的时候略定了定,转眼就飞速转动起来,甚至到了瞬息万变的境况。
“心不动,物不动,自然就不动了。”狐狸心中很是惊叹,嘴上却不肯说破,只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情指点了一句。
钱逸群连忙收敛心神,眼前这个八卦球方才降慢了转动的速度。他问道:“为什么这些卦象变来变去的?大仙给个科学原理呗。”
“易”源自河图洛书,伏羲氏因此演出八卦,近取诸己,远取诸天地外物,讲说的是天地至理。只是因为他的境界太高,后人看不到那么深厚的底蕴,只能用来推演世事变幻,看似玄妙,其实不过得了一层皮毛罢了。
世事变动说起来顺应“道”,但是“道”实在太大太广,可以说存在就是合理。于是推衍一门的祖师先辈们,找到了“交关”。所谓“交”是指自心与外物相撞;“关”如关隘,乃是心物碰撞的节点。只要把握了“交关”,就能把握事物的发展方向,占尽先机,趋吉避凶。
仔细听狐狸说完,钱逸群心中默默过了一遍,道:“原来算命就是这么算出来的。那怎么会准?人心机变,随时都有百千个念头闪过,他知道我哪根筋不对,选了另一条?”
“俗人为所yù为,真人自然而然,所以这两者都有轨迹可循。”狐狸道,“就如一个老丐,你怎能指望他行出宰相一般的事来?只要别套错法子,自然能算出来。你以为你机变得厉害,在那些衍算高手眼中,就如rì出rì落一样。”
“听你这么说,倒是有人真能不被算到?”钱逸群奇道。
“至人提携yīn阳,圣人还虚合道,到了这两者的境界,谁都算不出来。”狐狸舔了舔嘴唇道,“你现在不过一介俗人,知道那么多没用,还是先给咱弄些吃的来。昨天那骨头太硬,能让厨子炖得酥些么?”
钱逸群正想再从这老叫兽口中挖出点东西来,只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一听就是软底绣鞋体态轻盈之人。放在钱家,除了妹妹钱小小再没不会有别人。不过妹妹从来都是咋咋呼呼风风火火,何时变得这么秀气了?
狐狸却是知道钱小小是家中的厨子,没有她就没有吃的,否则还真舍不得把金刚珠的庇护之力用在她身上。
两人心思不同,目光却都落在了门上,只等钱小小推门进来。
钱小小端着餐盘,上面是一碗热腾腾的糖水荷包蛋。经过昨晚的事,她对哥哥的感观越发复杂起来。从小跟着哥哥玩,听哥哥讲故事、做诗词,总觉得哥哥是天下一等一的才子,天纵英才,在小伙伴面前说不出的骄傲。
结果哥哥却因为不能参加科举,就整rì游街窜巷,喝酒耍钱,跟一群浪荡子混在一起,过往的崇拜渐渐成了“恨其不争”的怨念。
没想到xìng命关头又是哥哥挺身而出,一力撑住了这个府宅,虽然没有惊艳的诗词歌赋,却有着更让人既敬且畏的神仙道术……原来这些年,竟是自己这个肉眼凡胎世俗小女子错怪了哥哥……钱小小想到这节,不由羞愧得红霞扑面。
钱逸群不知道钱小小在想什么,见她在门口站了半天,索xìng开口道:“小小?进来呀。”
钱小小没想到哥哥这么早就起来了,头皮一麻,硬板起脸,推门进去道:“你今个儿倒起来得早。爹爹说让我别吵你功课呢。”
“哈哈,哥哥我天纵英才,功课那种事,偶尔做做就行了。”钱逸群拉过鼓凳,自觉坐好,“呦,还是白糖水铺蛋呢!”
“娘说你昨晚有功了,让犒劳你!”钱小小放下餐盘,在对面坐了,看着哥哥吃。
虽然钱家家底殷实,不过敞开吃鸡蛋却是不能够的,诸如白糖、鸡蛋这种好东西是肯定不会给妹妹吃的。钱逸群知道自己占据了家里的大部分资源,对妹妹一直有点愧疚,不过妹妹反倒认为理所当然,对他这个哥哥的要求也只是多照顾家里别在外惹事而已。
闻了闻淡淡腾起的香甜热气,钱逸群将餐盘推给小小,道,“这个你吃吧。”
“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一个鸡蛋值得让来让去么?”钱小小嘟囔着,手指却顶住了餐盘,不让哥哥推过来。
“为兄昨天动了真气,吃不了荤腥。乖,你吃掉吧。”钱逸群道,“昨晚没吓着你吧?”
“只是看他那脸有些恶心罢了。”提起昨晚的事,钱小小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哥哥,对往rì里自己没大没小颇为懊恼。她见哥哥真的不吃,借机作sè道:“你是真不吃还是假客气?”
“真不吃,你吃吧。”钱逸群心道:等哥哥我成了仙,把养鸡场搞起来,到时候鸡蛋也能敞开吃了!
钱逸群重生以来不是没有想过爬科技树,钢铁玻璃造不出,肥皂成本太高,养鸡总行吧?问题是散养的鸡好养活,偏偏抓到笼子里关着养不是鸡瘟就是炸窝,饲料也跟不上,要想成功可能真得等自己成仙了。
“你不吃我就给爹爹端去了!”钱小小端起餐盘,看也不敢看哥哥,逃也似跑了。
“对对,给爹爹补补身体。”钱逸群连忙在妹妹身后追了一句,表示自己也是孝顺儿子。
狐狸没等到自己的早饭,十分不满,哀怨道:“这小妮子太不懂事,昨晚要不是咱罩着她,哪里能有今rì?竟然一点表示都没有。”
“要我去帮你昭告天下么?”钱逸群没好气呛了一声,“好让大家都知道吴县钱家有一只披着狐狸皮的白泽神兽,那神兽还有一个刀枪不入的宝贝。”
世间所谓现世报,恐怕在吴县来得最快。钱逸群这话刚出口,余音未落,狐狸眼中怒气未消,就听外面砰砰砰有人敲门。
这吴县谁敢这么砸钱捕头家的大门?放在后世也是个领导啊!
玳瑁他爹怕是公中有事,慌慌张张跑去开门,却看到三个青衣小帽的下人,品字站在门口,气势汹汹。
为首那人抬着下巴看着玳瑁他爹,恨不得从鼻孔里说话。他道:“我家老爷叫钱逸群过府一叙。”
第十七章 碧玉剑簪
白泽坐在桌子上,眼珠子转了又转,背上火红sè的皮毛像是过了一遍水,盯着钱逸群,认真道:“咱刚心中起了一卦,你有凶事。”
钱逸群吸了口冷气:“那……你那珠子借我用用?”
“这你就想多了,”狐狸严肃道,“就算你死了,咱还得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呢。”这金刚珠虽然效果殊胜,但是用过一次就得重新祭炼七七四十九天,所以能够不用最好不用。狐狸又担心失了这法宝被钱逸群欺负,更不敢将这软肋说出来。
“尻!”钱逸群骂道,“石头捂热了都有感情,你却如此冷血。”
“金刚珠虽然不能给你,咱却另外给你预备了件宝贝。”狐狸倒像是没有听到钱逸群说的,从口中吐出一件小小的玉雕。那玉雕通体翠绿,长不过三寸,一头稍尖,可以看出是一柄小玉剑。
“这么小?也能伤人么?”钱逸群接过玉剑,放在掌心里左右看了。他本不信任这宝贝的威力,谁知刚入手中便感觉到一股磅礴剑意,绝没有意思凛冽的杀气,可又沉重得让人觉得自己别万千利刃笼罩,稍有异动就会被万剑穿心。
“这是我故友的配剑,你若能炼化自然妙用无穷。”狐狸略有不舍道,“即便炼化不得,也能破邪除秽!可别傻乎乎地随便扔出去才是!”
钱逸群问道:“你那故友想来也是史上有名的大人物吧?”
“人称,”狐狸一字一顿道,“公!孙!大!娘!”
这四字若是在圈内人耳边响起,无不是震撼莫名。偏偏钱逸群还是个门外汉,只因为杜甫杜工部的一首《剑器行》才知晓此人。他非但没有感到可靠,反倒更生犹豫,纠结道:“这不会是舞女的簪子吧?”
狐狸知道自己的媚眼又抛给了瞎子,气得牙痒,恨不得就此收回来,道:“你不要就还给咱,莫要暴殄天物!公孙氏弟子众多,你若是在外面胡说什么舞女,小心她们剥了你的皮!”
钱逸群心中暗道:原来这位公孙大娘也不是个简单的舞女啊!不过这剑怎么炼化?还是求上这狐狸一求。
狐狸见钱逸群放了软,一脸媚颜又要来讨便宜,心中暗想:以往所见高才厚蕴之人无不是自珍自爱之辈,偏偏这货让咱把持不定,真是天生奇葩,人间罕见。罢了罢了,直接告诉他吧,省得碍眼。
不等钱逸群开口,狐狸扭头道:“咱今跟你说了,你且记住。万千法宝不离一个‘感’字。原本的死物,因感而生灵,这是天地之间的通则。要炼化法宝,只要与之同感就行了。”
“感?”
“咸心为感。”
咸者,皆也。
一人一物,两心相皆,自然感应。
钱逸群握着玉剑,心中揣测:这剑上的剑气我倒是感应了,只是不知道还要感应些什么才能将之炼化。
正当钱逸群琢磨炼化法宝的时候,只听到外面的闹声越来越大。
原来是玳瑁他爹开了门,却碰到来者不善,跋扈得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玳瑁他爹虽然知道这种青衣小帽狗眼看人的仆役最容易搬弄是非,可也得维护主人家的尊严名誉,用软话挡了不让进,坚持自己先进去通报。
谁知来人是铁了心要落钱家的面子,不管不顾就要往里冲。
玳瑁老爹当了一辈子的仆役,是照顾过老太爷的人,余威尚在,昨晚又见识了少爷大发神威,底气更壮。说不让进就是不让进,来人再跋扈也不能动手打人,虽然人多力壮,却也只能耗着了。
钱逸群一步步往外走,心中将这伙人已经拨罗到了戴世名头上。他心中暗恨:这姓戴的还真是敢打上门来,看来是死活要跟我这儿硬磕了。现在就算要把卫老狗交给他,我这心里的气也顺不了!
“我儿,外面闹什么呢?”
大门口的争执声越来越大,钱大通年纪大耳朵不好,这才听到。
“爹,我这就去看看,您先堂上歇着。”钱逸群上前虚扶父亲入堂,手中玉剑紧攥,大步朝外走去。
钱逸群来到大门口,只见玳瑁他爹挡在小门,双手紧紧抓着门框,用身子挡着不让人进来。外面是三个青衣小帽的青壮,已经一脚顶住了门轴,不让老家人关门,一边还对这老家人推推搡搡,口中骂骂咧咧。
钱逸群心中揣测:听这口音是府里来的人。苏州府是文章繁盛之地,天知道有多少致仕的达官贵人,形成一张偌大的关系网。这些人看似退休在家养老,其实仍旧能以布衣之身影响朝堂,绝板的高高在上!
“这是谁家的人,忒无礼了!”钱逸群心中打定了主意,厉声喝道。
玳瑁他爹早就快支撑不住了,见少爷出来,连忙闪开一边。他正要解说前因后果,只见钱少捕头一手制止,已经上前喝道:“谁的狗腿敢踏进我钱家这大门,我就让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那三个下人也吓了一跳,迈出的腿在空中滞了滞,最终还是踩在了门槛上。当头那人道:“你怕是不知道我家老爷的名头,且跟你说罢,我家老爷乃是苏州府文老爷!”
苏州姓文的人家不少,若说苏州府文老爷,那就只有一个。
身为左中允的文震孟。
当今崇祯皇帝是藩王入主大内,还在补习东宫的课程。为崇祯讲解经史集义的rì讲官,就是这位左中允文震孟文老爷。
身为皇帝的老师,每天讲解经史,即便在京官中也是举足轻重的职分,何况在地方上?
虽然文老爷远在京师,苏州地方上却已经将文家捧到了天上。这文家乃宋末名相文天祥之后,正统的衡山文氏。
文震孟的曾祖父就是姑苏名士文征明。文征明可是跟唐伯虎、祝枝山齐名的江南大才子。更难得的是他非但才名盛,还是实实在在的翰林待诏,活了九十岁!
文家有这样的辉煌家声,再加上当家的乃是状元公文震孟,家声显赫,就连苏州知府见了他家人自然也得客客气气。
听说是文老爷家的人,玳瑁他爹深深吸了口气。文震孟名气没有其祖文征明那么高,可也是苏州最近的状元公,如今身份清贵的东宫讲官,每天都能见到皇帝的人!他担心少爷撑不住这等大场面,连忙偷偷后撤,回去找老爷通报。
钱逸群虽然不知道文震孟有多高的地位,却还记得前两年状元夸官的热闹景象。他是转世而来,到底没有那么强烈的畏官情节,而且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现在的潜规则是不传之秘,却早就被后世的小说家掀得底裤都没了!
若是县令知府的家人,钱逸群或许还会怕,不过文老爷嘛,实在是太高太远了。人们只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谁听说过跋扈的东宫讲官么?
钱逸群冷声笑道:“你们这是自寻死路!”一语言罢,手中玉剑一抛,捏起指诀,御在当空。
“哈哈哈!你拿这妇人的簪子来吓你爷爷么!”那仆役大笑道。
钱逸群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谁知这厮见了如此异状竟然还敢出言无状,不由心头怒起。
那仆役又嘲讽道:“你当这天下就你会这些奇门异术?哼,我家少主人往来的多是比你更厉害的异人呢!”他又退后一步,道:“本来请你去是给你面子,如今你不识相,rì后有你好果子吃呢!我们走!”
钱逸群正当青壮,阳气充沛,火气攻心,不知哪一丝情绪勾动了那柄玉剑,原本袖珍的碧翠剑体猛然一胀,足足长成了二尺八寸的青锋利剑,剑体窄细,白光贯rì,剑身周围裹着一层碧玉剑光。
玉剑这一变身,钱逸群登时感觉通体爽泰。之前的滞涩感顿时消失殆尽,剑指微动,剑身感应,如臂使指,远比昨晚更让人有种随心所yù的感觉。
钱逸群轻轻一指那仆役,玉剑几乎同时便飞刺过去,在空中化作一道绿光。;
第十八章 杀是不杀
玉剑刺破空气,就像是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摩擦力。钱逸群直觉上知道如此迅疾的速度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连忙转过剑指,玉剑旋即转开。
这一瞬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钱逸群只是想给那人一个教训,玉剑却已经刺入了那人大腿。又因为钱逸群往旁边一拉,竟然将那仆役的整条腿都削断了。看到如此恐怖的杀伤力,钱逸群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总算脸上没有显现出来。
文家那为首的仆役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形一晃,地上倒了一条看着眼熟却又有些陌生的……人腿,顿时一股剜心割肺的痛楚从下而上,彻底将他击倒在地。
那仆役死命弯起腰,抱住创口,哭喊道:“我的腿!你敢对我文家下这狠手!你全家别想活着离开苏州府!”另外两个仆役连忙上前抱住他,却手足无措,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钱逸群脑袋一懵,心中惴惴:这下可坏了事!原本只想吓唬一顿,打上几巴掌,咬死他们是招摇撞骗的骗子。文氏家大业大,还能跟自己的小门小户较这个真?何况门下出了恶奴,对他们自己的家声也不好。
一不小心却断了人家一条腿,这就到了动用私刑的程度,文家可以理直气壮给县令施压,让县令依大明律整治自家。
索xìng……
钱逸群双眼微微一眯,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道:“如今恐怕我倾家荡产,你们也不会饶了我家罢?”
“我要你们全家人的命!”地上的仆役哀嚎着。
“还不叫人抬他去看郎中!”另一个文家仆役叫道,“他若是死了,看你怎么交代!”
“我文家要碾死你们,岂不是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钱逸群微微颌首,道:“此言极是。”他一步迈出门去,左右一看,周围邻舍都很识相没人开门出来。这一看之下放了大半的心,手中一转,玉剑缓缓飘荡身侧。
“你、你、你想做甚!”一个仆役看着钱逸群满脸狰狞,吓得扔下了地上哀嚎的同伴,蹬蹬后退三步,满脸惊恐。
另一个胆子小,眼见那飞剑诡异,顿时吓得坐倒在地上。
“你们说得很对很对。”
钱逸群手指一转,玉剑顿时朝那三人飞去。
这一剑了账了倒地的独腿,直接从他喉前刺入脖颈后面飞出,又刺进了后退要逃那人的后背。玉剑锋利无匹,连一丝血丝都没有留在剑身,转了一圈又回来刺入了最后那个仆役的后心,透胸而出。
“我儿……”钱大通站在天井里,将儿子杀人灭口看得清清楚楚。
钱逸群早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毫不惊诧,收了玉剑在手,反手背在身后,转身就朝父亲跪了下来。
想想重生以来,他从未像其他孩子那样给父母下跪请过安,二老宠溺儿子,也从没在这上面挑过礼。现如今他惹下了这桩泼天大祸,心中并没一分杀人的不安,只有对此生父母的愧疚。
“父亲,”钱逸群沉声叫道,“儿子给家里惹祸了,请父亲与母亲带了小小去乡下避祸,儿子在这里赔命给他们。”到底是朗朗乾坤三条人命,绝对无法善了。索xìng让家人躲起来,自己能跑多远跑多远,说不定还能投奔李自成,混个大顺王朝的开国功臣。
“我儿……”钱大通苦涩说道,旋即一叹。
就在钱逸群要再说“父母快走”的话,只见钱大通原本略有佝偻的背脊突然挺值,豪气顿生,掷地有声道:“我还掌着这个家!三条人命何须举家逃匿?来顺,去把卫老狗放了。”
来顺就是玳瑁老爹。这位年进天命的老家人,听了老爷这句话,浑浊的双目中迸发出久不属于他的jīng光。
钱逸群这回是真懵了,看着钱来顺健步如飞朝柴房跑去,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老态龙钟宛如七老八十的家仆。
“玳瑁,”钱大通伸手一指,又道,“去库房找些火油,将那三人尸身烧了。”
“就在大门口?”钱逸群失声惊讶道。
“对!”钱大通说得斩钉截铁,目视门前的血肉残躯,“光明正大地烧!”
说罢,钱大通缓缓转过头,直视儿子,语重心长道:“我儿,公门之中的活计有伤yīn功,能少做还是少做。要真到了无可奈何时,那下手就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我儿做的好。”
钱逸群第一次明白舅舅说的“杀气”。身穿燕居袍服的父亲看起来慈眉善目,一身福字绸缎,就像是个致仕的老员外,而口中吐出的话,却字字凌冽,句句锋芒,像北风、如寒刃一般拂过自己的心头。
钱家本就不大,不消片刻,一个弓腰驼背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钱大通父子两人眼中。
卫老狗拖着步子,缓缓走到钱大通面前,与他对视一眼,余光已经看到浮在空中的三尺玉剑。他没有说话,望向门口,浓浓黑烟夹裹着阵阵尸臭扑向他的面门。
刹那之间,卫老狗已经懂了。
“斩白鹅……”一夜水米未尽的喉咙里挤出这么三个字,说不尽的惆怅。
所谓斩白鹅,其实就是用旁人来替代当处死的死囚。这些用来替死的“白鹅”各式各样,有天生的傻子,有身份可疑的外地人,也有灌了汤药的无辜……总之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钱大通放出了卫老狗,就是要让卫老狗当这只“白鹅”。
钱逸群这才知道刚才父亲说的“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并非单纯表扬自己,还是在勉励自己再接再厉,将眼前这只白鹅一起杀掉。到时候只要推到卫老狗这个“妖人”头上,自己非但不是杀人凶手,还是铁铁的狭义高人!
“好,好,好!”卫老狗嘶哑着声音吐出三个“好”字,双目通红看着钱逸群。
他突然扬起头,惨声道:“我活该!我该遭这报应!可我闺女却是为什么该遭横死!?”
钱逸群手指轻跳,玉剑竟然发出微微颤动,像是要震开指诀一般。
“钱少爷,要我当这白鹅也无妨!”卫老狗脖颈青筋纠结,对钱逸群道,“只要你替我闺女报仇!手刃张家那个畜生!我死了也念你的好!”这话说得嘶声力竭,与其说是恳求,更像是威胁。
钱逸群心中却像是被搅乱了的腊八粥,五味杂陈。
细细想来,整件事的起因其实是卫姑娘被害。然而大户人家银弹无敌只手遮天,将这人命案子压了下去。一个蝼蚁般的卫老狗能怎么办?能为女儿报仇么?能伸冤诉苦么?
甚至,在他有了隐身的异能之后,都无法对抗那个“畜生”,只能找女眷报复。
这非但是生理上的无力,更是心理上的无能!
他,就是卫老狗,一条老得连牙齿都松动了的狗!
“不、不可杀他……”书中仙的声音气若游丝,在钱逸群耳畔响起。
第十九章 一言咒
考究钱逸群的前世今生,他从来不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他相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更相信“自作孽,不可活”。让他动手杀死卫老狗,充其量只是给他带来一丝叹息,绝不会纠结。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钱逸群对书中仙的话越来越重视。
书中仙虚弱得好像随时会咽气的jǐng示,顿时瓦解了他杀人的动力。
钱逸群看着双目赤红呼吸急促的卫老狗,心中暗道:这魅灵回归图轴之后是否会碍主暂且不提,看书中仙这个意思,她肯定不愿意这魅灵回去跟她作伴。自己若是直接秒杀卫老狗,也不知道对书中仙是不是会有不好的影响?
先不说惹得“美女”不悦,光是少掉个知无不言的指路人就亏大发了!
若是让卫老狗逃了出去,胡乱说几句,钱逸群当街杀人的祸事无论如何都包不下来。
钱大通从来没看透过儿子的想法,甚至对于这个“天才儿子”有种盲目的信任。哪怕是钱逸群给家里惹下了滔天的祸事,他也没有怪过儿子分毫,只是将公门里一切能用的法子都挖了一遍,所有可能用上的关节都想了一回。
看到儿子久立不动,钱大通这才出声问道:“我儿?”
“我不杀你。”钱逸群在脑中过了几遍,下定决心道。
卫老狗吃了一惊,双目渐渐回归清明,一字一顿重复道:“你、不、杀、我?”
“不杀。”钱逸群看着卫老狗,“昨晚那人要杀你,我看他不顺眼,所以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这……”
非但卫老狗,就连钱大通都被这个理由惊住了。前者是因为突然明白昨晚那人的用意,心有后怕,后者却是因为儿子这么任xìng实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在钱大通眼里,钱逸群可是个少年老成,目光远大的人。这么孩子气的话,还是头一次从自己儿子嘴里说出来。
“隐去身形跟我身边为奴,”钱逸群手中剑指高举,道,“或是死在当场,你选一个吧。”
卫老狗毫不犹豫地身子一晃,身形从空气中渐渐淡去。
钱逸群微微闭目,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卫老狗的声音很快在他身侧响起道:“多谢钱少爷留老奴一条贱命,老狗愿意追随少爷身边,做牛做马!若是……”
“你倒是聪明,”钱逸群微微一笑,“非但保住了xìng命,还想让我帮你报仇?我且说给你听吧,昨晚那人手段不在我之下,一心想取你狗命,我能护住你就已经是你的造化了!”
卫老狗诺诺,不敢多嘴。
钱逸群转头对父亲道:“父亲,这老狗有些用处,儿子想留下他做个使唤人,这烂摊子不知该如何收拾。”
钱大通微微有些头痛,看看焦黑的三具尸首,臭气已经弥漫开来,恐怕邻舍就要出来查看了,当下道:“你快进里屋去。今rì之事是卫老狗私逃,文家家人奋勇拦截被其所杀,你也受了重伤,最终还是让那老狗逃了走。可知道了?”
“儿子明白。”钱逸群连忙回身身后大门旋即关拢,可见那卫老狗也是个有眼水的。
钱大通连忙进去换了个衣服,跨上仿制绣chūn刀,朝公中去找关节了。
钱逸群听着外面人声渐渐喧哗,边往里走边说道:“文家是什么人你总知道,这海捕文书恐怕今rì就会发下来了。”
身边空气之中有个苍老声闷闷道:“是,少爷说得是。”
“你若是对我忠心耿耿,rì后替你报仇也未尝不可。”钱逸群貌似不经意道,“若是有所贰心……”
“老奴省得事!”卫老狗连忙道,“老奴对少爷绝不敢有贰心!”
钱逸群这才略略放了心,直到看到贼头贼脑的狐狸,方才彻底放了心。任何疑难杂症之下,老叫兽多少会有些让人耳目一新的看法。
狐狸盯着钱逸群身边看了半晌,道:“倒看不出你是个心善的。”
“哥从小就心善!有道是走路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少扯淡了!”狐狸道,“你留下他就是个祸胎,何不一剑刺……呦,这么快就解封了?”
狐狸看到钱逸群身后的宝剑,眼中一亮,就连声调都止不住地往上扬。
钱逸群手中宝剑一紧,心道:莫非这剑跟它的灵体有关联?还不曾见过他这么上心呢。
狐狸轻快绕到钱逸群身后,盯着宝剑看了又看,摇头晃脑无比陶醉道:“啧啧,以怒解封,淬血而归,缘分缘分。千年疑惑一朝尽解,好爽好爽!”
“狐狸哥,能说得明白点不?”钱逸群知道这关系自己的第一件兵器,转过身对狐狸赔笑道。
“我一直以为这柄剑是小幽的,没想到是小盈的。”狐狸笑道,“难怪一直解不开,看来小盈到最后还是原谅了小幽,否则这剑也不会落在小幽手上……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咱说说你这跟班吧,你就让他这么一直跟着?”
钱逸群大开房门,让卫老狗跟了进去。等确定屋内只有两人一狐,这才命卫老狗显出身形,一边战好。钱少爷在鼓凳上坐了,轻咳一声,道:“说实话,我真不放心他这么一直跟着我。”
卫老狗刚想表表忠心,看到狐狸那双黄绿黄绿的小眼珠在他身上扫过,吓得闭上了嘴。
“你也别不服气。”钱逸群扫了一眼卫老狗,没好气道,“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我且问你,若是有人给你服了什么毒药让你暗算我,换取解药,你干么?”
“什么xìng命胁迫,咱看几两银子就够了。”狐狸幸灾乐祸道,“你明知道他靠不住,还让他留在身边?而且他可是魅灵附身的主儿,你艺不高胆倒挺大。”
“所以看狐哥哥有什么办法,让我能安心。”钱逸群笑道,“狐哥通天晓地,肯定有好法子。”
狐狸眼珠一翻:“你别捧咱,没用!咱一个树下野狐,知道什么?要咱说也可以,你得先答咱一个问题。”
“敢不尽言?”
“你是怎么知道咱家本尊的?”白泽盯着钱逸群。
钱逸群喉头一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从见到这只狐狸至今,它的确只说过自己是上古灵种,从未说过自己是白泽。想想自己连上古灵种到底是什么物种都搞不懂,要说猜出来的,肯定少不了被鄙视。
哎呀呀,怪只怪自己说漏了嘴!
钱逸群哈哈一笑,道:“是《百媚图》告诉我的。”转瞬之间,他已经做出了权衡,将书中仙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明明白白。书中仙显然是极怕白泽,把她暴露在白泽之下,rì后只会更加依存于他。
白泽辟魅,不会怕书中仙。不过白泽也有恢复灵胎的命门握在自己手中,所以不敢乱来。
现在钱逸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通过暴露书中仙的存在提升白泽的好感度,同时又加重了对书中仙的控制,有利无弊的事何必蹑手蹑脚?
白泽没什么反应,怀里的《百媚图》上却传来了轻微的颤抖。
“这世上有型有款的人物尚且靠不住,更何况连影子都见不到的?”白泽点拨了一句,不在纠结这个话题,回归正题道,“你要是想留下这人倒也无妨,倒是有很多法子可以用。撇去你不会的,倒是有门一言咒可以用。”
钱逸群双目放光,看着白泽。
第二十章 姓名性命
白泽略一低头,道:“此咒盛行于夏商之世,属于命咒。换言之,你若是对他下了一言咒,他这一世生死成败都在你一言之间。”
“这个不错!”钱逸群大喜。
夏商之世,人心古朴,很多人都希望好友能够用对他用一言咒,好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有所依靠,倒不像是钱逸群这样用来奴役他人。
实际上,这一言咒是借针行咒,取的不是穴位而是人的本命星位,光是推算星盘就废了老大的力气。好在白泽在这方面颇为熟络,一时半刻倒也准备得周全。至于行针的手法颇有讲究,内里乾坤一时半会也解释不了,钱逸群只听了个大概,便依葫芦画瓢照白泽的要求去做。
一言咒的咒言需要上古古音才能震动契机,在当下早就失传数千年了。白泽也没有跟钱逸群商量,直接让钱逸群发出了一连串吊诡的音节。当钱逸群吐完了最后一个音节,只见卫老狗身上发出一阵水蓝光波,荡漾一周,渗入皮肤之中消失不见。
“给他个新名字。”狐狸对钱逸群道。
“钱卫!”钱逸群脱口而出。
卫老狗只觉得脑袋上像是被重重敲了一棒子,头晕目眩,转而又恍恍惚惚如同大伏天洗了个凉水澡,从头顶心爽快到了脚底。
钱逸群见卫老狗——也就是现在的钱卫,浑身打摆子,还以为是一言咒的副作用。不成想,这原本佝胸偻背浑身yīn气满脸猥琐到了极限的老赖子,竟然直起腰,昂起头,硬起关节,虽然满身污垢,却颇有气质。
正常人的气质。
同样苍老的容貌,花白的头发,感觉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钱逸群惊叹一声,暗道:所谓气质果真不虚!唉,看来我在修术的同时还得注意点自身气质,若是变得神叨叨让人嫌弃就得不偿失啦。
“钱卫,”狐狸郑重地叫了一声,“姓者,xìng也。名者,命也!今rì你家主人给了你xìng命,用这一辈子来报他也是应尽之意。”
钱卫从未有过如此感受,只觉得呼吸顺畅,心中敞亮,跪在钱逸群面前:“钱卫愿此生为主人做牛做马!”
钱逸群看了一眼钱卫,示意他起来,转向狐狸道:“狐哥,刚才那话是说给我听的吧?”
狐狸疑惑地看着钱逸群:“莫非你连姓名之说都不知道?”
钱逸群微微摇头:“咱不是读书人……”
姓者,xìng也;
名者,命也。
轩辕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得姓者只有十二个,可见姓的宝贵,并非摊上个老爹老妈就能有的。必须要本人获得“xìng”,然后才能有“姓”。等到了见xìng得姓的境界,在凡人眼里就已经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为后世开了姓氏的滥觞。
至于名的起源更是直接来自一言咒,在当时称为“祝”。族中灵蕴强大的长辈用一句话为孩子的将来制定好命运的剧本,只是后来一言咒失传了,命名的风俗也就变成了族中亲友对新生儿说点吉利话。
钱逸群天赋使然,言灵发动,恰合炁机,又适逢一言咒的咒力尚在,故而直接为钱卫赐姓命名,就如同在一片贫瘠的荒野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这种子说起来并不稀罕,初生时人人具有。只是后天之中被酒sè财气消磨,能够发芽的实在少之又少。钱卫早年间是个烂赌鬼,五毒俱全,一枚xìng命种子早就生机全无,浑浑噩噩活得行尸走肉一般。如今钱逸群再给他种下,说是形同再造也不过分。
狐狸解说完毕,钱逸群这才恍然大悟。钱卫听了心中更是多了一层敬畏之情,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起码不再担心生死。
“那书中仙说我的天赋是言灵,果然出言即灵。”钱逸群笑道。
“能够看出别人的天赋可不一般。”狐狸正sè道,“她若是再来,你也该好好问清楚前因后果,凡事反常既是妖,被封在法宝里的生灵总有些怪异之事。”
钱逸群一边点头一边心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狐狸开口说人话更反常的?
狐狸看了一眼钱逸群,想了想,又道:“你知道为何言灵在众人之中十分罕见?”
“为何?”
“这天赋本是血脉传承,照理说是不容易断的。”狐狸舔了舔嘴唇,“只是因为言灵者自己不谨慎,一言兴邦,一言灭国,最终惹来杀生之祸。你且去看,大凡血脉传承的天赋都有汗牛充栋的典籍文册,惟独言灵没有。”
“唔,原来如此,rì后我还是少说话为好。”钱逸群心头一颤,“不过,刚才一言咒的一言,说的是什么?”
狐狸看了看钱卫,又看了看钱逸群,将嘴埋在了狐嗉里,没有说话。钱逸群见状也不能多问,不一时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其中隐隐还有父亲高亢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哥哥!”钱小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紧接着就听到脚步声啪啪打着青石地面往这边来了。
钱逸群连忙让钱卫隐了身形,自己端坐床边,眼帘微闭,一副淡然镇定地高人模样。
“何事?”钱逸群隐约看到窗格外人影晃动,出声问道。
钱小小哗啦啦推开门,脸上洋溢着喜忧参半的神sè。她道:“哥,爹爹回来了!”
钱逸群知道自己惹的祸不大,好歹松了口气,面sè如常道:“这有什么好大呼小叫的。”
“县尊说爹爹和你为本县剪除凶顽,立有大功,升调爹爹为典史了!”钱小小上前拉起钱逸群,大声笑道。
“真的啊!”钱逸群也绷不住了。从捕头到典史,虽然还是一样的胥吏,但捕头是最第一级,而典史却是吏员的头目。不再领工食银,而是正儿八经领俸禄了!非但名头上高了不止一筹,实惠上更是翻了三个跟头。
钱小小激动得面颊泛红:“而且县尊还说,哥哥为乡梓立了大功,可以补爹爹的缺,等伤好了便能上任。现在是舅舅领了捕头,等你在吏部挂了号,自然就归你了。”
钱逸群仰天大笑一声:“真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成了公务员了!”
“还没派下公务吧?”钱小小不解地看着这个时而不着调的哥哥。
“没啥,”钱逸群摆了摆手,“快去告诉爹爹,为兄打坐调息完毕,又服用了仙家丸药,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大半,看是什么时候方便去衙门报备。”
钱小小白了钱逸群一眼:“你也太不矜持了吧?”
“矜持?”钱逸群恨不得当即就冲出去,“你当这是皇帝禅位?还推三阻四的?你一矜持明天就不定是谁家锅里的肉了!快去快去!”
钱小小想着也有道理,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世情人事
钱逸群终于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再也不用过那种无所事事的rì子。
一旦成为国家在编的吏员,虽然在官员的面前仍旧很没自尊,但是足以在老百姓面前刷刷成就感了。再者说,一旦当上了捕头,rì后手头就宽泛多了。别说姑苏城里的名jì美女,就连秦淮八艳云云都不在话下……
“你不是想成仙么?”狐狸舔着前足的毛,淡淡说道。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钱逸群的头上。
“这两者之间矛盾么?”钱逸群有些担忧问道。他的知识之中,修仙是需要去深山老林里苦苦折腾的,然而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眼下这个朴素得如同水墨画一般的世界,让他再去受更深的罪,实在有些怵人。
“那倒未必啊,”狐狸叹着气,“不过很少有高人愿意教一个差役吧?”
“你说的有道理……”钱逸群左右纠结,“不过我要是当了差役,说不定偶尔还能给你弄条烤羊腿……”
“所谓大隐隐于市,你若有个公身对于寻访高人也有助益,实在不行到时候我落下这张老脸去帮你说说呗。”狐狸双眼闪亮,犬坐在钱逸群面前,舌头吐出嘴外,挂起一条晶莹透亮的馋涎。
钱逸群笑容绽放,他相信任何高人在碰上这种毫无节cāo的上古灵种都多少会有些动容。
不过,高人不会把这灵种剥皮破肚找什么灵丹吧?
钱逸群的纠结没有持续多久,钱大通亲自来到他的卧室,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我已经派了玳瑁去乡下老家报喜,”钱大通兴高采烈道,“你好生收拾一下,铰铰指甲,等会咱们得去县尊府上拜谢。还有,这回李师爷也帮了大忙,你见了别忘记称他世伯。”
“儿子记得了,父亲。”钱逸群道。
钱大通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走了出去。外面人声依旧喧哗,看来事情还没办完。等门口的尸体处理之后,各路街坊也要过来套套近乎。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这点应酬是少不了的。
钱逸群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感叹这位父亲颇有穿越之风,从来没有传说中的父权如天思想。再想想自己在这个家里度过了十九个寒暑,从最初的不适应,到现在如鱼得水混进公门顶编制,全靠摊上了一对好父母。
“如果跟他们说我要出家求仙,他们肯定会很伤心啊。”钱逸群叹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你若是眷恋红尘,rì后大劫降临怎么个逃法?”狐狸难得公允说道。
钱逸群想想嘉定扬州距离苏州都不远,那边被屠得十不存一,想来苏州人民也享受不到什么好待遇。别的姑且不说,光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就够人喝一壶的了,那金钱鼠尾辫子可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我还是得修仙!”钱逸群双拳紧握,“这活先干着,等找到了修仙的门路咱就走,绝不贪恋红尘!”
拿定了主意,钱逸群还真是拿出了上辈子考大学的态度,抓紧时间上床盘腿坐了片刻。直到妹妹前来唤他,说父亲已经整装完毕,要去县尊府上致谢。
钱逸群出了房门,远远就看到钱来顺双手捧着一个剑鞘过来,正是为他新宝贝找来的。明人不似汉唐那时喜欢佩刀剑,但凡识字的都乐意拿柄折扇附庸风雅。钱逸群现在是差役了,拿剑倒也算应景。
被母亲又关照了几句,新鲜差役钱逸群总算跟着父亲出了门,在半道碰到了同样去给县尊送礼的朱云生。
朱云生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外甥,嘴里一边应和着姐夫的絮叨,耳中却半点都没有听进去。
“云生,你怎么看?”钱大通突然征询小舅子的意见。
朱云生只隐约听到了“我儿”两字,便接在此处,道:“逸群不杀卫老狗,倒真显得有器有量有胆。我这做舅舅的也面上有光。”
钱大通虽然奇怪小舅子答非所问,不过听到有人夸自己儿子当然乐意,不由哈哈一笑。
“我也是想着那卫老狗救过小表弟,否则才不会留他xìng命。”钱逸群随口道,说得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似的。
朱云生听了自然高兴,脸上缓和了许多,想了想又道:“你还是要提防杀气过重,失了中和。”
“甥儿记住了。”钱逸群口中应着,心中却道:舅舅明明没读过几年书,倒像是个老学究一般。
三人并肩而行,又走了一程,眼前顿时开阔,已经到了县衙。陈县尊是东莞人,又没有带家眷上任,就住在县衙后院的官邸之中。钱逸群只见到门外拴马石旁停了三顶轿子,都是二人小轿,不知陈县尊在见什么客人。
门房见了钱典史,连忙上来贺喜,嘴里反反复复说着“再升再升”。钱典史心情大好,从怀里掏出红包:“承吉言。”
门子假意推辞了一轮,将红包纳在袖里,见分量不轻,一脸堆笑道:“典史真是客气。”
“要嘚,要嘚。”钱大通笑道,“我们是来拜谢县尊老父母的。”
“典史来得不巧,”门子脸上笑意微微换成了惋惜,“老爷还在见客,李师爷作陪。若不典史略等一等?他们进去时辰也长了,该出来了。”
钱大通与朱云生对视一眼,道:“莫若你我先去职房里收拾一下,让逸群等在这里,若是贵客离去便来告知我等。”
朱云生点头赞同。
门房十分识相地将钱逸群请到了门厅耳房之中,用袖子裹了手在凳子上擦了两擦递给这位新晋差役。这也是因为敬他爹是典史,舅舅是捕头,否则寻常差役哪里能有这个待遇?
钱逸群认识了上古灵种之后眼界豁然开朗,对县令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门子。他原本有的一丝丝不能科举晋身的自卑感,全因为狐狸的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消融得一星半点都不得。
门子见这位小钱差役一坐下就如老僧入定,也不敢贸然找话说。吴县虽是繁华地,人口终究有限,昨晚钱家有剑仙对决的事早就在开市之前闹开了,现在无论谁看着这位小钱差役都有些敬中带畏。
第二十二章 非我同类
“怎地这么久?”
终于有人等不住了。
典型的苏式园林之中隐着一栋黛瓦白墙的小花厅,透过jīng雕细琢的花格,可以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圈圈椅。两椅之间放着鸡翅木雕花茶几,茶几上摆着一盘茶点,主宾五人围圈而坐,显然不是朋友之间的雅聚。
花厅之中原本悄然无声,人人都盯着自己手边的茶具,看着袅袅腾起的水汽,真像是沉心jīng气品茶香的模样。这句略带火气的文话,终于打破了表面上的一团祥和,将众人的不耐勾引出来。
“张生毋燥,毋燥。”说话的是个留着三络长须的中年文士,头戴一顶高高大大的四方平定巾,宛如顶了一个书橱。只见他手摇白纸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便是钱逸群不来,他爹总要来的。眼下还等不到他们,必是有旁的事耽误了去。”
“李先生说的是,咱们又不急在一时。”头顶书橱文士身边一个年轻人,身穿玄sè圆领大衫,宽袖皂缘,软巾垂带,话虽只是应和,却有些看不太起那个张生。
张生似要发作,目光扫过另一个年轻人,见其面沉如水,顿时安静下来。
五人虽是团团圆圆坐了一圈,隐隐之中还是能分出主座。这年轻人就坐在正对花厅门口的位置上,也是一身燕居服饰,头戴网巾,眉宇之间多了一分英气。他一开口,官话中的广东腔顿时流淌一地。
“张生若是有事,可以先回去。”陈县令毫无表情道。
张生张嘴结舌,没想到在这里领了逐客令,然而官与民的天然鸿沟让他只能起身作礼,拱手告辞。
一旁自然有小厮上前引领张生往园子外面走去。
张生的身影还没有完全淡出众人视线,陈县令又开口说话了:“白白浪费了我的六安好茶。”
“哈哈哈,我就说,陈进士何尝改了xìng子,坐了半晌牙也不尖了,舌也不利了,原来只是含心忍着罢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文士高声笑道,花厅之中的空气顿时流水一般活了起来。
陈知县嘴角一抽,勉强算是笑了,说道:“周务德才真是真不肯饶人。文兄,你不说句公道话么?”
三个年轻人显然是故友重逢,那李先生也只是笑吟吟看着他们。
“多年不见,你二人还是如此。”文公子微微笑道,“你是两榜进士公,跟我等玩笑不嫌失了身份么?”
陈县令脸上寒气依旧,似真似假道:“两榜进士算得什么?不才来吴县这么些rì子,递去周大先生府上的帖子没有十张也有八张,总无缘得见。今rì竟然带了个铜臭市侩来找我,斯文呐!”
周公子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头,笑道:“这却怪不得我,那张生虽然粗鄙不堪,但却和沧州戴家走得亲近。我也是受人之托……”
“若非贵人所托,你还不肯大驾光临呢。”陈县令追补一句。
“你是一县父母,谁敢轻易打搅不成。”文公子笑着圆场,“说起昨晚那事,戴老师竟也折在那个钱逸群手里,你这县尊做得可有派头?”
陈县令面无余sè,道:“世人只道戴世铭败给了钱逸群。”
两人对视一眼,周公子道:“我昨晚连夜去的木渎,见了戴老师。他说钱逸群原本是持刀的,临时夺了他的灵剑,灵蕴之深厚远非常人可比。想钱逸群天资过人,又有高人调教,一飞冲天之rì只在左右了。”
“呵。”陈县令吐出一字,不予置评。
文公子看了看老友,又看了看李先生,笑着唱了花腔,道:“还请进士公不吝赐教我等乡野鄙夫,再~拜~再~请~聊!”
“戴世铭的确败了,”陈县令突然来了个大转折,又道,“但他并非败在钱逸群与他那个师父手下,而是败在势。”
“势?”就连李先生都不由正sè听了起来。
“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何况他戴世铭还算不上强龙,而钱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地头蛇。”陈县令打开了话篓子,“一个初来吴地,连吴语都听不懂的外乡人,大庭广众之下便想要带走人家的晋身之宝,不晓得吴风彪悍么?”
文、周二人都是吴人,闻言大笑,并不以为意。
“倒要请教周兄,戴家这次派出戴世铭,所谓何来?”陈县令转向周公子。
“倒不妨让你知道,”周公子颇有得意之sè,“米芾研山就在张家手里,这次是想转手戴家为恺阳公寿礼。”
花厅之中不由散起一股寒气。
周、文二人并不怕陈县尊,一旁陪坐的李先生却坐立不安。他知道这位东主的脾气,心头不比针尖宽多少。米芾研山这种级别的宝贝在吴县大户手上,而他这位县尊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说,实在是如同被人当众打脸一般。
李师爷见花厅气氛一时凝滞下来,不由左右张望,突然看到外面有人朝里窥视,正好找了个借口离席而去。他知道这位年轻的东主有许多秘密,那些秘密甚至超过了举人和进士之间的鸿沟,不过他很明智地保持住了距离。
眼下也是……
米芾研山本是一块灵璧石,相传为南唐后主李煜的旧物,辗转流传到米芾手中。米芾得此石之后,狂喜至极,抱眠三rì,写下了流传千年的《研山铭》,成就书法史上一绝。
别说当下,就连宋徽宗以九五至尊的身份想找到这块灵璧石都未能如愿,没想到如今竟然落在了木渎张氏的手中。这张氏只是本地豪富土绅,捐了个南京国子监的监生,真可谓匹夫怀绝璧。
“你们也都当我是那种破门的墨吏么!”陈县令脸上寒气更甚。
“人家不流露消息也是有道理的。”文公子开解道,“你上任不久,谁知道你是醉花庵门人?这宝贝落在凡俗人手中无非是块亵玩的奇石,对于我等卫道士而言却弥足珍贵,人家不走露消息也是题中之义。”
“这也是你自己,若是常与同道之人走得近些,何至于耳目闭塞至此?”周公子并不将陈县尊的变sè放在心上,“魔教的妖人若是来了贵境,怕你也不知道。”
陈县令指间微微一弹,闭口不言。
李师爷一直在留心东家的一言一行,见状知道是东家心有焦躁,话不投机的缘故。正想着怎么破解,恰好看见仆役在花厅外面张望,便起身出去看看。
原来是门子久等不耐,托人进来看老爷是否见完了客人。
“下人报说钱家父子早就来了,只是不敢惊扰贵客。”李师爷回来的时候花厅中已然冷场,正好回报东主。
陈县令点了点头,道:“着他进来。”
“且慢,”文公子拦住李师爷,“我先多嘴问一句,这吴县钱家与武进钱家可是近支?”
“真是多事,人就在外面,你自问他不就行了?”周公子笑道,“我去门口迎迎。”
陈县令本想刁他一口,想想却又作罢。
钱逸群在门厅耳房里坐了良久,缓缓一口气吐了出来,jīng神气爽,耳聪目明,这才发现门子站在身边,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
“钱小哥,老爷有请呢。”门子见钱逸群醒来,总算解脱了一般。
“唔,大罪大罪,我这就去。”钱逸群连忙起身,足下一滞,“我先去通报家父。”
“钱小哥不敢耽误,快去见老爷是正经。典史那边由我叫人跑一趟便是了。”门子知道有位贵客在等着迎候小钱,不敢让人久等。
当下又有杂役上前领了钱逸群往后院去,在这江南园林之中辗转穿行。钱逸群洗筋伐髓之后身子灵便,走在林中如羚鹿奔走,矫健捷达,风度翩翩。
不一时,钱逸群眼前一晃,黛瓦白墙的花厅兀然跳入眼帘。尚来不及赞叹这花厅修得骨骼清奇,只见一个身穿宝蓝直裰的年轻文士站在石径一侧,正在赏花骨朵。
那文士身材修长,说不出的清雅,听见脚步声这才转向钱逸群,打躬唱喏:“吴江周正卿,草字务德,见过仁兄。”
钱逸群有些茫然,这位周正卿看上去就是富贵人家公子哥,一身绸缎长袍估计就顶得上自家旬rì伙食。这样的人与他是断然没有任何交集的,怎么会在这里等自己呢?
“在下吴县新差钱逸群,见过周兄。”钱逸群连忙回礼。他虽然不认识这位贵公子,但并不妨碍与人称兄道弟,反正吃亏的又不是自己。
周正卿比了个请君移步的手势,引钱逸群进了花厅,这下才真是吓住了年轻的小钱差役。
就连两榜出身的进士公、本县父母官陈县令都站在花厅之中,双手轻轻互握,像是在欢迎他。
第二十三章 端茶送客
钱逸群只觉得头皮一麻,常年的惯xìng差点让他纳头就拜。还是想到了狐狸的那句孤高冷艳的训导,这才不卑不亢上前行礼道:“卑职钱逸群,见过老父母。”
“免礼。”陈县令声音冷淡,倒不觉得有什么讨厌。
“虽然你们认识,我这个中人还是不免介绍一番。”周正卿玩笑道,“我等皆非俗流,何必如此拘谨?钱兄,这位陈县尊讳上象下明,想必你肯定知道。他表字丽南,虽是你上司,却不必怕他。你知他为何铁青着脸?”
——因为戴了绿帽子?
钱逸群心中暗道,嘴上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
“他是戊辰科二甲四十九名进士,授的是户部主事,本在淮安征税,结果莫名被委派到了吴县当了个父母官,哈哈哈。”周正卿像是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浑然没发现钱逸群根本没有找到这句话里的笑点所在。
再者说,就算知道,钱逸群也是断然不敢笑出来的。
还没履职就敢嘲笑上司,不是活腻歪了么?
“我是三十九名,”陈县令脸上寒气更甚,“也不是因为谪守吴县,是我本就这个冷面孔硬脾气。”
原来户部主事到县令是降职……钱逸群这才明白之前的笑点所在,莫名其妙被降职,的确可以给旁人提供幸灾乐祸的资粮。
周正卿又是一笑,指了指陈象明身边那微微颌首的文士,道:“这位是俊彦便是文家公子讳蕴和,表字伯温。”
钱逸群浑身一紧,心中暗道:这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下面的手段只能走官面文章,不能走大户私情。若是文家有心追究我怎生是好?不过看这周正卿的模样,倒不像是口蜜腹剑之人,这位文公子大半是还不知道消息。
“小可钱逸群,字……九逸,今rì得见三君子,幸甚,幸甚。”钱逸群临时给自己起了个字,免得丢人。
三人只道钱逸群是个贱役之后,没想到竟然也有表字,不由诧异。周正卿倒是直率,道:“钱兄这字是令师所赐,还是族中长辈所赐?”
文蕴和更是直接问道:“钱兄与武进钱家可是宗亲?”
“我家祠堂在胥口镇,倒不曾听说过武进钱家。”钱逸群道,“这表字……的确是家师所赐。”
周、文二人都得以满足,纷纷落座。陈象明年纪最长,又是主人,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道了声:“坐。”李师爷见三人完全没有介绍他的意思,连忙说外面还有俗务,告辞而出。
下人上前为钱逸群换了茶点,奉上香茶,躬身退出花厅。
周正卿先开口道:“昨rì我家一位故交,也是我的良师益友,误闯钱兄府宅,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唔,是沧州戴世铭?”钱逸群脑中一转,“得罪不敢当,只想请教周兄,戴先生为何夤夜来访?”
“是这,”周正卿理了思路,“戴老师为人疾恶如仇,见说是抓捕yín贼,便想拔剑相助。”
——拔剑的确很快,不过相助就无从谈起了。
钱逸群心中暗道。
“后来他乍见那yín贼,却和当年的一位仇家极为相似,故而一时怒火攻心便去抢人,实在是xìng格使然,还请钱兄切莫见怪。”
“原来如此。”钱逸群相信戴世铭是偶然撞上的,至于后面“仇家”云云,无非是个借口,说不定这位年轻的周务德也被蒙在鼓里。
钱逸群转念又想:《百媚图》遁世这么久,说不定早就不为人知,世家大族的嗅觉也不可能那么灵敏,说不定其中真有误会。不过就算是误会,那戴世铭也不是个可交之人。
周正卿见说开了,心情大悦:“哈哈,戴老师久在江湖,博闻强识,rì后你我可以与他多走动走动,想必大有裨益。”
“九逸,”陈象明年长钱逸群十岁,又是进士又是上司,自然可以直呼其字,“我是醉花庵门下弟子,你是谁人门下?同处吴县竟没能往来,实在遗憾。”
钱逸群愣了一愣,心头豁然开朗,难怪周正卿会把他当做一个圈子里的人,弄了半天不是看得起自己是个年轻俊杰,而是因为他们都修行秘法!
“老父母容秉……”
“哎!你这儿就差了,何以俗气如斯?”周正卿打断钱逸群,不满道。
钱逸群尴尬一笑道:“草菅之人不敢放肆……不敢隐瞒诸位,家师来无影去无踪,小弟受业三载也只见过家师身形不过三五次。至于江湖中事,家师更是绝口不提,实在羞愧。”
三人对视一眼,微微颌首。江湖耆老之中xìng格奇特诡异之人多不胜数,相比把自己徒弟浸在粪坑里的那类,钱逸群口中的“师父”绝对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了。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强问。”文蕴和善解人意道。
钱逸群嘴角一个抽搐,心中暗道:你脑子没问题吧?我的意思的是你们就算强问我也不知道啊!
“不过天下秘法无非出自儒释道三家,钱兄从的哪一家?”周正卿问道,“可能演示一二?”
钱逸群想想再拒绝也不礼貌,而且这些人显然比狐狸更了解所谓的秘法江湖。当下也不托辞,将佩剑取下,御剑在花厅中飞了一转。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无语。
只听陈象明一声叹息,周正卿却抢先开口道:“钱兄果然是资质非常之人。”
“这……怎敢当?”钱逸群口中谦逊,心中却道:这御剑诀很难练么?
“丽南兄,果然强中更有强中手吧,”文蕴和却对陈象明笑道,“你不到而立之年能行御剑之术,没想到人家不过弱冠,也有这等修为。”
“敢问一句……”钱逸群原本就没那么多礼数,大大方方插嘴问道,“这修行次第到底是怎么分的呢?”
他这一问却将三人统统都问住了。
修行次第的划分自古以来都是各行其道,从未有过统一标准。《钟吕传道记》中将修行人的证验秩序一一明示,却也不算是提出了一个标准。
狐狸曾说过的“妖报依神道”五通学说,虽然可以层层递进,却因为各人资质,每进一层都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又因为这个划分太宽,不能激励后学,渐渐被世人忽略。
“若说修行次第,”陈象明面露难sè,“人人不同,各种景象难以分明。”
“我儒教多以《大学》次第为验,”文蕴和道,“由格物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明德。”
钱逸群想了想,暗道:自己又不懂释家和道门的次第,你这个类比却是没用。还好他知道个“五通”境界,当下问道:“若是与‘妖报依神道’对应,该如何分法?”
陈象明在三人中修为最高,略一思索便道:“格物可以说初起道心,与常人无异。若是到了致知、诚意的阶段,可以与往圣先哲相感知,对于乡巫而言也算妖通吧。正心之后,能知世事皆常,可得报通。修身之后天人感应,可得依通。再往上就不是我等能妄言的了。”
钱逸群默默记在心里,只听周正卿叹道:“我等资质在常人之中也算罕见,又得明师指点,至今不过在诚意、正心之间徘徊。反倒是九逸兄,年纪尚不及弱冠,是如何修行的?”
“可曾治过哪些元典?”文蕴和也凑上来问道。
陈象明虽然自矜自持没有动,显然也大为好奇。
“经典倒是不曾治过……”钱逸群犹豫道,“师父只是让我从玄术入手,随便教教。”
三人齐齐“哦”了一声,前倾的胸膛也渐渐靠后。钱逸群心中一奇:这就被鄙视了?还是我自己多心?怎么气氛瞬间就冷下来了?
周正卿大概也发现自己这帮人做得过了,圆场道:“玄术修行也是入道门径,不妨,不妨。”
这解释可谓越抹越黑,终究是进士公修为高,直接端茶道:“rì后九逸也该多走动走动,我道不孤,你我终究与那些凡俗之人有别。”花厅之外等着伺候的小厮亲随见了,高呼一声:“送客!”
钱逸群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端茶送客”之礼,连忙起身打躬道:“卑职告辞。”说着,又朝周、文二位拱了拱手。周正卿回了半礼,文蕴和只是颌首抿嘴,算是回礼。
钱逸群走出花厅,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身份问题再次涌上心头,不由内心生出怨气。
“钱世侄,颇得县尊青睐,可喜可贺啊。”李师爷悠悠从钱逸群身后走了出来,原来他就在厅外矮树从丛中,见钱逸群出来之后面有怨sè,这才来为东主消灾的。
“侄儿给世伯见礼。”钱逸群连忙上前打躬行礼。
李弘方上前托住钱逸群,顺势挽住,微笑道:“私底下何必多礼?刚才见了你父亲,还说起你呢。”
“感念世伯惦记小侄。”
“我们就说,说你这孩子从小懂事守礼,就是有一点不好。”李弘方假意皱眉。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才来苏州两年,说得好像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模样一般……
“就是太守礼了!”李弘方见关子没卖成,只得笑道,“现在这世道,谁守那些虚套?你不见就连我们的县尊,两榜进士,全天下那么多士子之中能考到前头四十二名,了不得吧?”
“那是那是……”
“就你进去之前,木渎张家的少爷被他一句话就赶走了,连端茶送客之礼都省了。”李弘方假意叹道,“这天子门生、圣教苗裔都是如此,何况我等嗯?”
有了个被直接赶走的富家子做对比,钱逸群心中好了许多。更让他放心的是由此看来陈象明与张家的关系并不密切,看来卫姑娘一案多半是下面人弄的手脚。这位进士前辈督下不力,审案不明,乌纱之上加顶帽子也算是罪责相应。
不过想起自己父亲挨的那顿板子,钱逸群不由心火又起,更坚定了出世求仙的念头。不过这偌大的天下,上哪找神仙去呢?明朝崇祯年间有哪些高僧大德还在活动?
================
吴江县。
一个绫罗绸衫的贵公子,忿忿将手中的成窑茶杯掷在地上。
薄如蝉翼的茶杯顿时化作一地落梅残瓣。
“杀了我的人就这么算了?”贵公子双眼眯缝,眼角的肌肉不住跳动,厉声喝问道。
一个青衣仆役站在堂屋一角,眼珠打了个转,语带哭腔道:“大爷,可他已经跟三爷走在一起了。”
“狗屁的三爷!狗屁!他文蕴和是我衡山文家的人么!”这位大爷额角青筋暴起,将桌上残存的茶具一把扫落在地。
“给我记着!钱!逸!群!”
第二十四章 盛泽有会
钱逸群当年学的是训诂专业,说起来也是在故纸堆里讨生活的行当。在有限的学习过程中,他总算比一般人多看了几本古籍,以及大量的书目表单。苦思冥想之后的某一天,这位李差役在巡街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伍守阳。
这位神仙的人生经历对于钱逸群来说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清朝人编了部《伍柳仙宗》的书,开创了全真教龙门派伍柳支派。在这么一个秘法修行遍布儒释道的世界,要想开宗立派肯定得有点真本事,而这位开山祖师,正是行走于崇祯年间的人。
钱逸群不由为自己的出路大大松了口气,剩下的事就是慢慢打听这位活神仙人在哪里了。
当明之季,天下交通不便,往来消息延迟十分严重。而且时人圈子狭窄,与自己无关的圈子很难得知。虽然狐狸说修真炼气最高,但凡俗商旅谁会去认识道士?甚至还有人抱着“不交僧道,就是好人”的训语,就算知道也假装不知。
钱逸群当了一个月的差役,跟着舅舅走街串巷,熟悉业务,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然而寻访伍老神仙的事却毫无进展。他还特意陪母亲去过府城里的玄妙观,监院道长却说从未听说过此人。
时间一久,钱逸群对于寻访仙真的心思也就淡了下来,每rì里上班下班,等着工食银和各种孝敬,rì子过得倒也乐呵。狐狸虽然每rì里还是监督他打坐调息,不过御剑术之外却没有教过其他玄术,若不是钱逸群的烤羊腿打赏及时,就连要它说话都做不到。
不过这些rì子钱逸群的御剑术倒是练得有模有样,还打退了戴世铭的一次夜访。说来也是有趣,为什么偏偏有人相信自己换套衣服蒙上脸,别人就不认识了呢?这非但是侵犯钱逸群的地盘,还是蔑视钱逸群的智商啊!
偏偏钱逸群还真藏了个大活人在家里,只去找周正卿探探口风,看这位戴老师什么时候能够“放下恩仇”。
说来也巧,去找周正卿的事拖了两天,周正卿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这位士子倒是比另两位洒脱,不拘身份门第,亲自登上钱逸群的家门,送上了一封帖子。
“归家院的徐大家要送女儿出阁,请你去观礼呢。”周正卿还是那副爽朗的模样,言中带笑。
钱逸群接过请帖,不解问道:“我又不解风月,怎会想到请我呢?”
“你也是写过‘瘦尽灯花又一宵’的神童才子,怎能不请你?”周正卿调笑道,“不过此番是丽南兄的意思,只请我做个帮闲来递帖子罢。”
钱逸群有些不愿去,刚好又有事要与周正卿瓜葛,不好拒绝,只得道:“恭敬不如从命。还有一事有心请教务德兄。”
“不敢称教,九逸兄但说无妨。”周正卿客套一句,心中暗喜。眼下这个天下多有乱象,谁家不想求个安居百代?若想改朝换代不影响自家兴衰,只有靠自身强大。
当年两晋乱世,生灵涂炭,而世家世族却兴盛依旧,靠的就是门阀。国朝为了抑制门阀多有举措,但是到现在早已形同虚设。若不是因为钱逸群是公门中人,周、文二人不便公然挖陈象明墙角,否则早就用心结交了。
若是让他们知道陈象明因为孤高冷傲没有对钱小哥额外关照,恐怕为好友惋惜之余更会欣喜若狂吧。
“当rì与戴老师有些误会……”钱逸群缓缓道,目光流转,已经将求和的意思表达得无比清楚了。
周正卿不是书房里的腐儒,哪里不知道钱逸群言下之意?当下道:“戴老师也久有登门结好之意,不过最近却有些不便。”
“哦?最近戴老师有什么事么?”钱逸群佯作热情道,“小弟也算是苏州土著,若是需要跑个腿什么的,切莫见外。”
“哪里敢劳动您跑腿呐!”周正卿笑道,“这姑苏城里,你也算数一数二的好手,可得等到大事上才敢惊动你呢。”
钱逸群故作谦逊,摆手道:“务德兄何以嘲笑小弟。”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喜滋滋的,想想周、文二人不过在报通境界,而自己已经稳稳地坐在依通境界里,这种起步就高人一头的滋味的确让人沉醉。
“最近西北那边乱象太甚,有妖人混迹在逃荒的饥民之中,前来姑苏找木渎张家的麻烦。”周正卿说道。
“还有妖人不远千里赶来找麻烦?张家得有多大的面子?”钱逸群好奇问道。
不知道周正卿被戳中了哪一个笑点,前仰后合笑了良久,方才道:“张家有不少宝贝,又有个嘴大的嫡子,‘木渎张’的名头在江湖上也不小呐。”
“戴老师就是张家请来看家护院的?”钱逸群好奇问道。
“以戴老师的身份,张家还请不起。”周正卿见钱逸群不知道米芾研山的事,小心翼翼道,“他是受恺阳公之托,来看护故人的。”
钱逸群不知道恺阳公是谁,也不便细问,敷衍两句就准备也来一番端茶送客。偏偏自家没个上台面的使唤人,周正卿坐了这么久都没人给上一盏茶。好在周正卿识相,见事说完了便主动告辞。
钱逸群送周正卿出了大门,这才翻开大红请柬,看了不由大惊失sè,原来归家院是在盛泽!
不过转念一想,顶头上司指名要他去,俊杰文士周公子亲自送来请柬,这样的面子在苏州也算是撑得开了,别说在盛泽,就算在盛京也得赶过去啊!钱逸群略叹一口气,索xìng往内院去找父亲说事。
钱大通升了典史之后,可谓人逢喜事jīng神爽,成rì走访老友,将人脉关系打造得铁桶一般,说不定哪天评个“能吏”,再上一步也未可知。这天正在家里与老妻商议,如今儿子也入了公门,看哪里去赁下一座大些的院子,也好方便添丁增口。
二老见儿子进来,喜上眉梢。
钱大通问道:“我儿有事?”
“可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让娘去给你说亲?”钱母整rì介受那些走街串巷的媒婆子叨扰,早就在选谁家女儿下聘的事上纠结很久了。
“那倒没有,”钱逸群在父母下手坐了,笑道,“是县尊遣了周公子来送帖子,约儿子下月初七去盛泽应酬,我来问爹爹借他那匹宝马。”
钱大通笑道:“你骑马去盛泽,倒还不如坐船。”
苏州水网稠密,一般人出行都是以船为上选。只是钱逸群觉得坐船不够威风,哪里有佩剑骑马来的爽气。
“就是啊,”钱母一脸疼惜道,“骑马去盛泽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这若是颠坏了我儿,为娘心疼。”
钱逸群一想也是,说起来的确是坐船更舒适些。
“是去盛泽归家院吧?”钱大通笑道,“徐妈妈女儿出阁的事也算不小,寻常文士想拿个帖子也不容易,没想到你倒拿得了。”
“其实儿子不是很想去……”
“这可不行!”钱大通连忙打断了儿子的念头,“我与你母亲知道你不好女sè,但这种应酬可不能不去。这个县尊别看他面冷,却是有本事的,若是得他提携,以后能入幕为宾,你的前途比爹爹还大呢!”
钱逸群心道:不是我不好女sè,纯粹是看得上眼的女人实在太贵!又看不起那种铜板论价的私娼,这才索xìng不去青楼勾栏……
“爹爹,她家女儿出阁,我们可要随礼么?”钱逸群弱弱问道。
这话说得就连母亲听了都忍不住掩嘴笑道:“我儿真真是个好儿郎呢!”这年头,二十啷当还不曾试过人事的,除了道学之家也就只有穷措大。钱逸群两边都不沾,作为母亲的除了夸一声乖之外也颇有些意外。
“我儿,”钱大通面带忧sè,“你本是莲台星宿,奈何生在我这儿贱役家里……”
“父亲,你这说的好没来由。”钱逸群可从未觉得生在这里辱没了他什么。姑且不说一县典史要是在三百年后,那也是县里挂的上号的人物。光是养育自己十九年,一根手指都没点过自己,这份恩情何以为报?
钱大通尴尬笑了笑,道:“我儿,身为差役自然也有自己的道,若是能走得通畅了,未必羡慕那些进士举子。”
“请父亲教训。”
钱大通说了一通世情学问,人间故事,发现儿子听得用心,不经老怀大慰。“你去观礼,那是给她们面子,若是关系不够的,她们还得反给你谢仪呢!”钱大通笑道,“这次既然是县尊亲去,便让你母亲给你置一身儒服,好亲近些。”
钱逸群心中暖洋洋的,看着母亲慈爱的笑容,心道:接下去就该成亲生孩子孝敬爹妈了,果然二十年来又是一条好汉。
第二十五章 九逸之志
rì月如轮转,不过数rì就到了盛泽之会的rì子。钱逸群换了母亲新给置办的儒服,戴了逍遥巾,走到外面哪个不赞一声“钱小哥俊朗”?
陈象明身为吴县县令,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去参加一个jì女的出阁礼。他隐在文、周二公子的车驾之中,像个冷面的帮闲,丝毫没有二榜出身的气势。
反倒是县尊身边的跟随都不是寻常人,李师爷是中过举的,走路四平八稳仪态不俗。
另一边走着个皂衣官靴的壮汉,手持一柄鲨鱼皮包口的枣木鞘单刀,鹰视狼顾,负责县尊微服私访的安全。
钱小哥与那人只打了一个照脸,就垂下了头,偏偏县尊大人在车上还叫了一声:“九逸,上车来。”
那壮汉倒是不吃惊,一手掀开车帘,低声道:“小心些。”这一来是提醒钱逸群上车小心,二则也是提醒他伴君如伴虎,跟上司在一起要谨慎口舌。
钱逸群略一踟蹰,叫了声:“舅舅,这……”
今朝负责陈县尊安全的,正是代理快班捕头朱云生。
天下哪有外甥坐车舅舅走路的道理?
朱云生微微一笑,低声道:“上去罢,听大老爷的。”
钱逸群这才尴尬一笑,弯腰钻进车里。
车厢里铺着一层上好的细芦苇席子,下面衬了棉纱,软硬宜人。陈象明正坐席上,靠在窗口,手里卷着一卷书,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光读着。
钱逸群有样学样,正襟危坐,少顷便双腿麻木,想想很快就要到码头了,只好忍着。
“你平rì读什么书?”陈象明兀然飘出了一句。他早就想与这个能够跟戴老师相抗的属下打好关系,偏偏又自重身份,不舍得折节下交,这才想出了请钱逸群同去盛泽观礼的法子,就是想在舟车之上找点话题。
陈象明只会读书,也只爱读书,自然从书上入手。偏偏钱逸群是个学渣人物,在学霸面前哪里敢谈读书?再想想这二十年来,曾经能背诵的清人诗词也忘记得差不多了,更不敢往风雅上靠。
“卑职平rì走街窜巷,实在没jīng力读书。”钱逸群硬着头皮道。
“香光先生说三rì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诚哉斯言。”陈象明说完又有些后悔,让个小吏读书,难道去考科举吗?明明是该说延请入幕的事吧。他不等钱逸群答复,拿眼睛一扫钱逸群,突然发现了这位属下佩着宝剑。
当下读书人的标准配置是折纸扇,有钱人家大多买朝鲜或者rì本运来的白扇请高士题书或是作画。像钱逸群这样身穿儒服腰佩宝剑的,还真是属于非主流装束。
“九逸,你这剑……”陈象明细看之下,只举得这剑上传来阵阵轻灵之气,绝非凡品。
钱逸群随手一掩,笑道:“老父母好眼力,正是师父借我撑面子的。”
陈象明读书修行都在行,人情世故却不jīng通,并没有听出这是钱逸群怕他强取豪夺诌出来的话,伸出手道:“取来看看。”
钱逸群无奈,只好双手捧了给陈象明。
陈象明轻轻掂了掂宝剑,缓缓抽出登时一股寒光充斥了整个车厢。正是钱逸群这些rì子的多加磨砺,自身的灵蕴淬炼得宝剑剑气更甚,远非当rì杀那三个小碎催可比。
“好剑!好剑!”陈象明左右翻看,爱不释手。
钱逸群不敢答话,生怕说了什么被上司抓住了话头强行索要过去。
“你学的是哪家剑法?”陈象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明亮的剑身,原本沉静如古井般的双眸之中喷涌出浓郁的暧昧,就像是在抚弄一个绝sè美女。
钱逸群不知为什么,心中泛起一股恶心。他挪膝上前,道:“小弟演示给丽南兄一观,还请指教。”
钱逸群一直恪守本分,从来没有在口头上逾越过。毕竟双方地位差距太大,人家可以客气,自己若是当福气就等着倒霉吧。陈象明被钱逸群的这声“小弟”“丽南兄”惊醒过来,刚刚兴起占为己有的念头硬生生被遏制住了。
陈象明虽然由心底里看不起钱逸群,但是……也只能说人才难得,只要掌握了这个人,不也等于间接地掌握了这件神兵么?
双手接过陈象明还回来的宝剑,钱逸群轻轻舒了口气。他将宝剑放在膝上,双手掐诀,低声喝道:“起!”
宝剑泛出碧玉剑光,应声而起,悬浮在空中。
陈象明心中一紧,暗道:玄术实修果然震撼人心,这是他的功法之力,还是神兵殊异?
钱逸群见陈象明不言不语,心中忐忑,暗道:莫非御剑诀也是大路货,我又被那只老狐狸坑了?——咦,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陈象明暗中清了清喉咙,道:“若是换了寻常铁剑,也能如此么?”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收起宝剑,笑道:“可以。”
别说铁剑,就连筷子都可以。
御剑诀到底不是御物术,钱逸群发现长条形物体已经逼近极限,连轻一些的石头都御不起来。其中关节恐怕是没有明师点破是很难想通的,所以他也就没在这上面耗费脑力。
根据钱逸群的试验,只要剑的分量在三斤左右,都能驾驭起来。
陈象明闻言轻咳一声,暗叹道:若是早有此等助力,当rì怎会遭谪迁之辱!
“你若是在儒门,也该有正心境界了。”陈象明叹道,“rì后不如入我幕府之中,脱了贱役,总觅个出身。”
“小弟志不在此。”钱逸群声音冷了下来。若说天下有什么能让他极度厌恶的话,“贱役”两字恐怕就在其中。
“敢问九逸之志?”陈象明对于自己的被拒颇为意外,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番钱逸群。
“小弟总觉得红尘不过蝼蚁窝,富贵终究过眼云。”钱逸群直起身子,看着陈象明,“若是能怡神真境,快意神霄,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
陈象明脸上一沉,心中说不出地不悦:这无知小儿,远人而慕鬼神,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惜了一块好材料。
钱逸群收起剑,索xìng微微垂下眼帘,静养jīng神,不再理会陈象明。陈象明自己翻了两页书,觉得无聊无趣,也闭目做起了功课。
过了不久,车到码头,钱逸群跳下车跟着舅舅一起拉过私舫,又见了周正卿、文蕴和二人,虚情假意打了招呼。周、文二人见钱逸群从陈象明车上下来,心中难免遗憾,私下颇为羡慕陈象明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知上船的时候,陈象明一言不发,径自上了大船。看到钱逸群与一班下人坐了小船,周、文二人不禁喜上眉梢,却不道破,巴不得陈象明跟钱逸群走得更远些。
第二十六章 轿中分说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一个少女唱歌嘻笑,荡舟采莲,自娱自乐。
时节近初秋,荷叶不残,莲肉欠实,盛泽又是水网稠密鱼米之乡,许多年轻姑娘都喜欢自驾小舟,约上三五玩伴,戏水消暑,说是采莲却不过应个景儿堵家里大人的口。
这歌声一起,周围唱着柳词欧词的少女纷纷悄声,等听完一段,又传出了放怀笑声。
钱逸群站在大船头,远目湖面三五小船,听着江南女儿的柔声笑唱,心旷神怡。
周正卿走到钱逸群身边,笑道:“这曲子有趣,通篇唱的都是中药。”
文蕴和之前在力邀钱逸群上大船的事上失了先机,此刻也急忙凑趣笑道:“这明明闺怨深深,却让小女子唱得可笑起来。”说罢又有些怨念地看着周正卿。
他俩原本颇有默契,准备挑拨陈象明与钱逸群之间的关系,谁知道在第三次换船的时候,周正卿却当众邀了钱逸群上船。幸好文蕴和见风使舵,只留下陈象明一个人铁青着脸像是被打过一样。
钱逸群这一路走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两个大家公子好像对自己格外热情。细细想来,那个绿帽陈县尊也有招揽之意。哎呀呀,本少爷不小心成了别人眼里的香饽饽自己竟然都还没明白!
不过,这香饽饽有多重呢?俗世间的荣华富贵看起来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再有钱又能怎么样?有空调享受么?到头来还是不如找个修仙门径啊!
钱逸群心中打了个转,又暗骂自己糊涂:自己跑去修仙了,爹娘妹妹可还在吴县呢!钱家可还在苏州呢!这些事不料理好怎么能走?一念至此,钱逸群又想起了前世的父母,当时“走”得稀里糊涂,现在想报答他们都无能为力了。
“前面那是来接咱们的吧?”周正卿避开文蕴和幽怨的目光,眺望码头,那里早已张灯结彩,人影如织,各个手上都占着,不是鼓槌就是铜锣。
码头上那些人也看到了这品字驶来的船队,只听到一声高亢的吆喝声,顿时鼓乐齐鸣,锣声震天。
陈象明原本十分糟糕的脸sè,这才微微有些好转。
钱逸群见船要靠岸,自觉走到陈象明身后。虽然船上打着“周”家的大旗,但谁都知道真正的贵客是陈象明,就连周正卿这个名义上的正主都不敢抢他风头。
大船靠了码头,船工搭好了跳板,陈象明率先下了船。码头上早有一个粉衣浓妆的妇人候着,见有人下来,连忙迎了上去,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笑说:“虽说陈大官人几rì没来,气质却越发变得让人仰止了。”
钱逸群隔了周正卿文蕴和跟在后面,听到这半老妇人的奉承,心中暗道:这马屁拍得也太肉麻了。
陈象明脸上却缓缓渗出一丝笑意。儒门弟子最讲究“新”,要做到“苟rì新,rìrì新,又rì新”,以表示自己修为rìjīng,不负圣人教诲。只是他不想想,这话由一个老jì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粉”刺。
那边李师爷、朱捕头也都搭了跳板下船,凑了过来。这老jì一一奉承,从陈象明到周正卿,再到文蕴和,继而是李师爷和朱捕头,人人有份,轻重适宜,大显本事。
“徐妈妈已经在归家院敬候诸位大官人了,敢请移尊。”老jì退后一步,冲所有人又福了福。她身后早就等候的轿夫纷纷上前,落轿掀帘,请尊客们进去。
钱逸群一样有份,又见停着的轿子还不老少,看来这次请来贵客还真不少。他正要上轿,只听到周正卿叫他:“九逸,你我同轿可好?有话对你说呢。”
钱逸群脚下一慢,心道:我也有话要问呢!
他面带微笑,快步走向周正卿的轿子,笑道:“就怕挤了些。”
“你我兄弟亲近些妨碍什么?”周正卿拉了钱逸群,略带得意地扫了一眼文蕴和,对陈象明却是看都不看。
钱逸群没有他这么多心思,好在这四人大轿还算宽敞,两人肩并肩挤挤还能坐下。等轿夫起轿,钱逸群才道:“务德兄,一个jì女出阁,何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就怕府尊大人来了也不过如此吧?”
周正卿一笑,道:“府尊大人若来,还真没这么大排场。”
“那……”
“今rì名为徐佛的女儿出阁,实则嘛……”周正卿转口问道,“九逸兄可知道张溥张乾度,西铭先生?”
“我是吴人,自然知道《五人墓碑记》是西铭先生写的。”钱逸群道。
“他年前在吴江邀来了天下十余个党社相聚,以‘兴复古学’为名,创立复社。”周正卿道。
“略有耳闻。”
周正卿知道钱逸群不是什么都不懂,不由松了口气,道:“今年他中了孝廉,明年还要参加乡试,图谋远大。”
“那与徐佛女儿出阁又有什么关系……”钱逸群越发奇怪了,这帮读书人跟jì女纠缠一起算怎么回事?徐佛能弄到考题?
“我儒门之中秘法传承惨淡,张浦一脉是承继程朱的理学正统,所以要想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总得需要一个借口把圈子里的人聚起来,结交君子,震慑宵小,然后才能放心地入京赶考嘛。”周正卿说道。
钱逸群嘴角僵硬,心道:我怎么把这茬忘记了?原来这次是秘法界的大聚会,难怪连我都有请帖。
“敢问一句,”钱逸群道,“务德兄是……”
“哦,我是葆和堂门下。”周正卿怕钱逸群不知道,补充道,“修的是心斋立本之法。”
“是阳明先生法裔?”钱逸群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如果天下有奇才,那王阳明必然就是其一。
果不其然,周正卿道:“家师从何夫山先生修行,是心斋嫡传。”
夫山先生就是一代奇侠何心隐。
何心隐死于张居正之手。
钱逸群暗中提醒自己牢牢记住,免得以后分不清立场。
周正卿健谈的xìng子是改不掉的,看看外面还没到,又说起了陈象明和文蕴和。钱逸群知道陈象明是醉花庵门下,仔细一对应才知道醉花庵主人就是王士骐。
王士骐是文坛领袖王世贞的儿子。
太仓王家是琅琊王家余脉,世代诗礼传家,到了第五、六代,都是兄弟二人同时中进士,人称“燕子双双四进士”。到了王士骐这一代,王家四代人中有十位进士,可谓簪缨不绝,放眼天下也是大族了。
“陈丽南正是醉花庵主人王士骐的亲传弟子,这百年间罕有得王家真传的外姓人,他是其一。”周正卿说得有些钦羡,“九逸当知道庚戌之变吧?”
钱逸群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嘉靖二十九年万寿节,鞑靼偷袭古北口。”周正卿一紧手中折扇,“王士骐之祖父,便是后来的蓟辽总督王忬。王忬当时不过一个巡按御史,抄小路赶赴通州,率领军民抵御北虏。通州一战,啧啧,听老人家说,那是惊天地泣鬼神!王老太爷一柄龙雀刀,一身文士青衣,万军之中杀进杀出,直杀得青衣变黑衣,更杀得鞑靼人失魂落魄,如见神人!当时天有异象,地起龙蛇……”
听周正卿说书一般说完,钱逸群也不由大受感染,叹道:“只听说王氏以政术显,没想到武学一道也这么霸气。”
“传说龙雀刀是东晋大将军王敦的佩刀,锋锐无比,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宝刀。”周正卿说起宝物,更加收不住口,“听说刀长三尺八寸,刀柄错金镂刻龙雀冲天,周身寒光,若是得法,刀芒亦可杀人十步之外。”
“原来还有这等宝物……不过我看丽南兄不像是那种霸气侧漏之人啊。”钱逸群道。
“王家以格物灭yù为本家心法,另有一套七曜刀法。”周正卿道,“心法嘛,丽南大约修得不错,只不知道七曜刀法是否得传。”
钱逸群微微摇头,年纪轻轻还带着小老婆,偏偏又去修习什么灭yù的法门。你倒是求仁得仁,让人家年轻人妻守活寡?就算没有钱正那档子事,你头上的绿帽子也是免不了的。
轿夫抬了两个人,走得气喘嘘嘘,眼看前面就是归家院的照壁了,这才又提起一口力气。
“那文伯温兄呢?也没得传么?”钱逸群又问道。
“他啊?他不过今年才登堂听课,距离入室还差得远呢。”周正卿一句话就打发了文蕴和,想了想又道,“不过他文家也是世家,不说去学别人的东西,光是自家的山水符能学好就不错了。心高啊,看不上玄术。”
这最后一句却是说给钱逸群听的。
“符法?”钱逸群却没注意周正卿的挑拨,只想起自己最适合走的四条路:诀咒符阵。
现在求法求术的难度太高,既没有度娘帮你找资料,又没有论坛让你发帖子求师父,都是口口相传,登门拜访,缘分到了才能学得些许。
狐狸能传诀,能说咒,但是符箓却是断然教不了的。
生理构造决定它的爪子没法握笔。
“伯温的高祖父文征明,学业于吴、沈。”周正卿xìng格开朗,八卦jīng神丰富,当下解释道,“他们那一派名叫山谷派,一代传二人,一人为宦是为山,一人隐居乡里是为谷。当时传到吴宽、沈周手里,吴宽中了成化八年的状元,沈周终身隐居不出,就是这个道理。结果到了文征明这一代,山谷派就断绝了,原本山谷派的山高水远符就成了文家的传家宝。”
钱逸群正要再问,周正卿突然呀了一声,道:“与贤弟聊天竟然不知光yīn流转,咱们这已经到了!”
第二十七章 徐妈妈
白墙黑瓦的照壁两旁挂着大红灯笼,在斜阳之中微微起伏。
在这大照壁之后是宛如玉带的矮墙,刚刷过的白墙之中还泛着青sè的cháo气。黑sè的瓦片也像是重新涂过墨,乌亮乌亮的。
钱逸群跳过门当、户对,一眼就看到黑sè大门上悬着的门匾:归家。
一干众人都是各中高手,大半天的车路水程置若等闲,刚以陈象明为核心聚拢起来,便见归家的大门豁然中开,两队黄绿纱裙的靓丽女子迎了出来,笑不露齿,整整齐齐排成两列,微微万福。
一个貌美妇人身披绫罗款款走了出来。钱逸群只是粗眼打量,就吃了一惊。本以为老鸨都是发了福的半老徐娘……唔,这位的确就是半老的徐娘,归家院的掌舵人——徐佛。
徐佛走近众人,第一眼却越过了陈象明和两位公子哥,直直落在钱逸群身上,心中慨然而动,暗道一声:这人是何来历?怎的如此抢眼?
钱逸群也正看着徐佛,心中暗自赞道:这徐妈妈圆润脸盘,腰身却如杨柳枝一般纤细。这细眉细眼樱桃小嘴,若不是知道她年近四十,恐怕真要错认是二十来岁的美少妇。
徐佛一生都在风尘,什么样的男人不曾见过,与钱逸群对视的瞬间竟有些胆怯心跳,顺势福身道:“贱妾见过陈大官人,周公子,文公子。诸君子寿福。”
“徐妈妈凭地多礼,”陈象明上前虚虚一扶,“快快请起。”
徐佛顺势站了起来,出声如莺鸟一般,笑道:“这位公子却是脸生呢。”
钱逸群与周正卿并排立着,虽然身着布衣,身份却是不容小觑。这也是“礼”的好处,哪怕是第一次相见,总不至于唐突贵客,闹出笑话。
“这是我苏州俊杰钱逸群,表字九逸。”周正卿笑道,“他的资质可是远超常人,切莫小看了。”
“周公子说得哪里话,倒像是我会狗眼看人似的。”徐佛娇嗔一句,面皮透出粉红来,氤氤氲氲,更甚世间最好的胭脂。她本是半老徐娘,因为驻颜有术,一笑一颦无不动人,竟也不让人觉得突兀反感。
钱逸群跟着傻笑了半晌方才醒悟过来,硬撑着个大肚弥勒的笑脸,心中暗道:这女人好厉害,明明知道她都年过四十豆腐渣了,还是不小心就当二八佳丽看待。
徐佛又道:“几位尊客既然来了,还请里面侍奉,贱妾还有一桩天大的事要请几位公子恕罪呢。”
众人一听反倒齐齐停了脚步,看着徐佛。徐佛也不变sè,笑道:“说来丢人败兴的,本来是小女爱爱出阁的好rì子,谁料夫家却有事来不了了。还请大家恕贱妾诳驾之罪。”
“还不知道是何方大才,竟然做出唐突美人的事来,太不风流。”陈象明是醉花庵门下高足,本身又是两榜进士,虽然明知此番不是为观礼而来,却仍旧有些受辱的感觉。
“是华亭钱老爷。”徐佛一扫刚才的笑颜如花,换上愁眉道,“还不是去年袁督的那件案子牵连,说是前些rì子被个姓范的御史参了一本,所以急急忙忙回京打点去了。”
“唔。”陈象明一时语噎,道,“若此,咱们先进去吧。”
周正卿拉着钱逸群落后两步,边走边低声道:“你家跟华亭钱家也没亲戚吧?”
钱逸群回道:“从未听说过有这位大宗,不知是哪位钱老爷?”
“文渊阁大学士,钱华亭钱龙锡。”周正卿道,“前两年的钦定逆案多半是他审定的,得罪了大批阉党,现在人家报复来了。”
“魏逆……的党羽还没肃清么?”钱逸群从来接触不到这么高层的消息,只是从邸报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魏忠贤被清算了,党羽也都树倒猢狲散,没想到还能反扑。
“哪里能清理干净?”周正卿叹了口气,“所谓官官相护,谁家没有个远亲近友的?再加上门生故吏,更是错综复杂,我是看看就头疼。”
“也是……”钱逸群听了心中暗道:难为那些穿越之后走仕途的前辈了,哥还好已经立志清虚,不跟你们这潭浑水里搅和了。
徐佛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钱逸群,见周正卿拉住了钱逸群说悄悄话,脚步也慢了下来,索xìng压住了步子,逼得周、钱二人跟了上来。她笑道:“就见周公子与钱公子说个不停,可有什么好笑的,说来给贱妾开开眼界?”
“哈哈哈,”周正卿大笑一声,“钱公子还不曾来过你家,我正跟他说其中关节呢。”
“周公子这是哄小妮子呢,”徐佛一脸佯嗔,“进了妾家的大门,无非就是‘随心所yù’四个字,妾等无不奉承,哪里有什么关节?”
“清曲五两,度夜加倍,缠头不拘,多多益善。这些岂不是关节?”周正卿大笑道。
钱逸群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惴惴:没想到这里的消费水平这么高!包夜一晚上十两银子……小民一年的开销都够了!果然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徐佛见钱逸群脸上尴尬,信了大半,微微一笑,引领众人进了大客堂。
堂里早就已经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算上刚进来的陈象明四人,堂子里约莫有二十多个来宾,都是江南士子秘法传人。他们或是姻亲,或是同学,拐弯抹角都没有外人。
这些宾客之中,又混杂了不少青楼楚馆的翘楚,胭脂粉阵中的班头,香气撩人,秀sè可餐,随处都是莺莺燕燕的笑声。
按照老规矩,恩客都是夫家人,前来陪席的jì女都是娘家人。本该有左右两排太师椅隔出新人拜堂的红毯,如今夫家进京去了前途未卜,这出阁之礼也就行不成了,徐佛便让人放了三四张大开面的红木圆桌,只等客人来齐了便开席。
“来都来了,放开玩玩吧。”
陈象明、文蕴和刚一进堂里就被人认出拉走了,周正卿倒是坚持陪在钱逸群身边,最终还是敌不过人情世故,临走时不得不关照了钱逸群一声。
钱逸群还不等答应,更来不及品味被抛弃的寂寞,两个红粉佳人已经左右夹住了他。香脂风中,金边薄胎的酒盅已经送到了钱逸群眼前,两个娇滴滴的声音异口同声:“钱公子,请里面行令耍子嘛。”
钱逸群下意识一偏头,就见徐佛站在偏厅花格板门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第二十八章 突如其来
偏厅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布料,软绵顺手,捏着就像是活水一般。更难得的是隔音效果极好,钱逸群坐定偏厅小间,两个jì女放下了隔帘,外面的喧闹声顿时被挡得干干净净。
偏厅里放着一张四足八仙方桌,上面放着酒水、茶点、果子。钱逸群不喜欢喝酒,见桌上有茶壶,便道:“可有好茶么?泡一壶来。”
他身边的姑娘轻盈起身,兰花指一翘,捏着茶壶把柄便往外走。另一个姑娘坐在钱逸群身侧,纤纤细指上涂着鲜红的鸡冠花汁,优雅地取了一块点心,娇娇道:“钱公子,这可是我们姐妹亲自做的枣泥酥饼,你若不吃就是瞧我们不起。”
“怎敢,怎敢。”钱逸群一张嘴,顺从地让姑娘将铜钱大小的枣泥酥饼送进嘴里,合口一咬,顿时满嘴枣香。
“钱公子,阿好吃伐?”
“好吃,果然好吃。”钱逸群见她又取了一块,连忙迎了上去,连葱葱玉指带酥饼一起含在嘴里,轻轻一裹。
姑娘凑趣啊了一声,脸上竟真的泛出了红晕,一手穿过钱逸群的臂弯,紧贴身侧,娇嗔道:“奴只道钱公子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竟调戏人家!”
“小生冤枉呀!我只是不知道这嘴里是酥饼的香甜,还是姐姐你手指的香甜,想细品一下而已,何来调戏一说?”
“那你可品出来了?”姑娘嗤嗤笑着,轻摇香肩,身上香氛越发浓郁。
钱逸群被这一贴一嗔震得浑身酥麻,只是呵呵直笑,心道:这美女姿sè靓丽,媚功更是了得,我要是有十两银子也恨不得在这里爽上一晚!说起来真是悲催,上辈子见人一掷千金,以为银子和rì圆一样动辄成千上万,现在才明白一两银子的分量有多重。
“钱公子,你可不能偏心,也要吃我这儿。”另一个姑娘回到钱逸群身边,娇声娇气取了一块小盐酥饼,放在手心送到钱逸群嘴边,扑闪着的一双大眼睛深藏内涵。
钱逸群本能地听出了这一语双关,一张嘴印在那姑娘的手心上,只觉得唇间温柔,微微用力一吸,盐酥饼夹带着少女幽香一同卷入口中,顺便用舌尖在那姑娘手心迅捷一舔,激得少女连忙收回手,满脸娇羞。
“周公子还说您从未涉足青楼楚馆,我怎看着公子像是就中高手?”姑娘轻晃身形,体香阵阵。
“想钱公子何等风流人物,恐怕早就已经是‘满城红袖招’,只是我们这些胭脂俗粉引不来罢了。”另一个姑娘一搭一和,都是娴熟得套路。
钱逸群虽然乐在其中,心智却仍旧清明。
二人见钱逸群不受这小情小xìng的勾引,敬了一轮酒,有意无意地在钱逸群脸颊脖颈亲吻,没料到钱逸群竟然仍旧端坐桌前,虽然也极力配合,却远没有其他男人的sè授魂与。
她们哪里知道,钱公子早在《百媚图》中就经历过百媚缠绵。出来之后虽然记忆模糊,潜意识中却已经深种抗体。这两位姑娘的媚功换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能迷得他们神魂颠倒,偏偏在钱逸群这里碰了壁。
“钱公子,琵琶扬琴七弦小曲,您爱哪样?”姑娘一套套路耍下来,微生香汗,只得另辟蹊径。
钱逸群随口便道:“挑你擅场的来,我这人不拘那么多。”
那姑娘起身福了福,走到出偏厅,不一时便抱了琵琶进来,在远座上坐了,如葱细指略一拨弦定音,嗲嗲问道:“钱公子阿有爱听的词曲?”
“不拘哪一出,但要喜庆些的。”钱逸群最怕的就是苦大仇深,原本消遣娱乐之事何必坏了大家兴致。
那姑娘脸上微笑,指过丝弦,如珠玉落地,如裂帛断锦,只见她红唇轻启,以苏州话糯糯唱道:“持帚毛翎,恐伤蚁命,把蔓划除根,愿永享长chūn丽景。”一句唱完,余音绕梁。
不等余音散尽,只听那姑娘小口一抿,吐出一段诗白:“壶里乾坤静大,洞中rì月光毫。阈历十洲三岛,极乐西池为妙。风景四时一sè,伏腊寒暄不暴。蟠桃将届三千载,紫雾祥烟缭绕……”
钱逸群只听了这么一小段,顿时被吸引进去。他直勾勾盯着那美女的玲珑秀口,眼中只有两片飞红翕张。
“……昔在峨嵋久逗留,不知尘世几千秋。茫茫未识乾坤大,渺渺无知宿世由。俗境凡缘从未觉,rì把jīng微道德求……”美歌姬已经起了白素贞的角sè,整个人代入进去,真恍若白娘娘亲身演唱。
钱逸群听到那“rì把jīng微道德求”一句,心中一个打颤,顿时跌入灵蕴之海中。
优美的唱腔在空蕴之中飘荡,渺渺冥冥。钱逸群见海波平静,灵台清明,暗自道:原来言语的力量果然如此之大,能够动人心神魂魄。我若是学的这一手,是否能够将诀咒的威力发挥得更强些?
他又想到自己每每心口合一吐出真言,战斗力就会猛涨,越发觉得这是一条正确的路子。说起来这些文艺表演,无非就是自我催眠然后催眠观众,让观众跟着自己一起进入剧中的喜怒哀乐之中。这和诀咒以心借力、借力御物,岂不是一个道理?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正听到那歌姬唱道:“……只道是雪僧云隐慈悲大,岂料他佛口蛇心使暗谋……”
钱逸群xìng子急些,也不管这里没节没断,啪啪啪拍起手来。
这一拍手倒吓得那歌姬花颜失sè,以为自己犯了恩客的忌讳,连忙下座福身,结舌道:“可是冒犯了尊客?奴婢粗鄙无知,还请尊客宽恕则个。”
“起来起来,”钱逸群大笑道,“我是听你唱得真真好,直唱得我心坎里去了,忍不住就拍起手来。你且坐过来,我有话说。”
这歌姬这才平复容貌,坐到了钱逸群身边,轻轻拍着胸口,佯嗔道:“又被公子调笑了,公子有何见教?”
“我听你这唱腔十分有趣,说话又好听,想学一学。”钱逸群道。
“这……”歌姬从未想到有客人提出这种要求,不由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
“我生成这副容貌,你还怕我抢了你饭碗不成?”钱逸群摆出一个笑脸。
“奴婢是初学不久,资质又愚鲁,怎敢妄为人师?”那歌姬笑道,“公子莫非不知道么?我母亲是江南小书家第一,莫若我去将妈妈请来,求她收公子做个门外传人也未必呢。”说罢便咯咯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钱逸群也笑道,“还请姐姐移步,速速去请了徐妈妈来,说我要拜她。”
二女轻笑,行云流水轻滑出去。
帘幕掀起落下,钱逸群刚举到嘴边的酒杯却凝住了。
这帘子隔音,每每掀开便有外面的喧哗之声闯进来。
而现在,外面却是一片静寂。;
第二十九章 变生肘腋
钱逸群缓缓离开位子,缓步走到帘幕前,掀开一条小缝。
从小缝中看出去,堂上的尊客们一个个像是刚被老爹教训了一般,乖乖围着大圆台面坐了一圈。钱逸群可是知道,这二十人无不是自视甚高之辈,谁能让他们这么安分?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拉开了帘幕,额头几乎撞在钱逸群鼻子上。
“尊客,徐妈妈请您移步大堂。”那来通报的姑娘十三四岁年纪,白皙的皮肤,瓜子脸,柳叶眉,一双丹凤眼中总有似有似无的水漾。
钱逸群听她声音颇为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再她的双唇,饱满丰润,上唇微微翘起,透着一股顽皮气。
钱逸群微微点头,见文蕴和与周正卿坐在一桌,正好文蕴和身边还有个位置,便径自走了过去。
周正卿冲钱逸群微微颌首,低头与文蕴和交谈起来。过了片刻,文蕴和站了起来,与周正卿换了个位子,让周正卿坐了钱逸群旁边。
钱逸群见两人耳语半晌只是为了交换个座位,难免有受宠若惊的得意快感。周正卿是小喇叭包打听的xìng子,钱逸群正好凑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周正卿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有人打上门来了。”
“啊?”钱逸群大吃一惊,难道这种静坐是列阵抵御?
“归家院围墙之外竖起了一道黑墙,从里面怎么都打不出去。”周正卿解释道,“丽南和几位高手正在内堂与徐妈妈商议对策呢。”
钱逸群听了不由惊讶,竟然有如此怪诞的事。略一定心,他又赞叹道:“果然都是有修为的高手,碰到这种事,竟然都淡定如斯。”
周正卿没有说话,朝地上努了努嘴。
顺着周正卿的目光,钱逸群缓缓别过头,只见地上直挺挺仰面躺了一个儒服男子,胸口一滩血污,如同一朵绽放的紫sè月季花。那人该是刚死的,身下的血团还在不断往外扩大。
钱逸群吸了口气,张大嘴巴比作口型:怎么回事?
周正卿目不斜视,眼珠子上下左右转了一番。
钱逸群这才发现,原本一个个娇滴滴的弱女子,现在竟然英气勃发。头上金钗玉簪都换作了红绳包头,长袖之中隐了兵刃。幸亏狐狸入手就教了他《易中玄》,更亏得书中仙将口传转为了心授,这才让他分辨出这些女子所站的九宫方位。
“像是阵法啊……”钱逸群对周正卿低声道。
“是啊,只留了个死门给我们。”周正卿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说是我们之中有魔教jiān细。”
钱逸群正要说话,只听身后脚步错开,随着一声轻咳,所有人都抬头望了过去。
徐佛分开左右侍女,走到人前,又轻咳一声,见落地听针,这才幽幽道:“我归家院自成化年起就不曾招惹过谁,如今碰上这等事,还请大家一起想个计较。”
徐佛身后缓缓走出五位文士,高矮老幼不一,刚才正是他们在内堂商议,可见是绝对可靠之人。其中有一位钱逸群认识的,便是县尊陈象明。
“徐妈妈,我等皆是吴下士子,知根知底故乡人,谁会做魔教的jiān细?这真是荒唐。”有一人站起身来,气鼓鼓道。
“事急从权,刚才薛郎君的模样诸位也看到了,魔教之人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保护更多人不被伤害罢。”徐佛淡淡道,再不见一丝阿谀奉承谄媚讨好。
“大家少安毋躁。”一个青sè绸缎,富家公子站了起来,高声喊了一声。
钱逸群只觉得一道来者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顺着望回去,正是这个一脸领袖姿态的年轻人。
“这人谁啊?”钱逸群低声问周正卿。
“木渎张家的少爷。”周正卿也低声道,“没想到他也来了,不能够啊……徐妈妈不会这么不懂规矩。”
钱逸群轻轻“喔”了一声,又问道:“你有没有发现他在看我?”
周正卿看了眼张少爷,顺着那位爷的目光顺了回来,道:“的确,八成是在看你。要不就是在看伯温或是我。”
“十成是在看九逸,”文蕴和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正好接了话茬参与进来,“他哪敢这么看我和务德?”
“一身怨气,”周正卿点了点头,问钱逸群,“你跟他有过节?”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真容。”钱逸群无辜道。
那张少爷见钱逸群还跟周正卿文蕴和交头接耳,嘴里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也不顺溜了,直截了当道:“出身未必可靠,在座诸位都知道法脉更加重要,我们何不自报家门,有语焉不详遮遮掩掩的,自然就是jiān细无疑。”
钱逸群和周、文二位公子都是智力过剩的人才,当下就知道这话的矛头是指向师承不明的钱逸群。钱逸群脑子转得更快,那个戴世铭与张家属于战略合作伙伴,现在张家的人渣少爷当众说出这种混淆视听似是而非的话来,多半也是受戴世铭的委托,探明他的虚实。
——好一手借刀杀人,用堂堂皇皇的借口逼得我说出自己的师承啊!
钱逸群心中一叹。
“便从我开始,”张少爷故作出一副豪迈的气势,“我是木渎张家,姓张名文晋,字庆嘉,乃是恺阳公门下,有恺阳公亲赐天命丹为证。”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木质小盒,只有豆腐块大小。
张文晋走到徐佛身边,双手递上木盒。
徐佛接过木盒,转身面对那五位“公认”的高人,轻轻展开盖子。不过一眼,徐佛已经合拢了木盒,转过身对众人宣布道:“的确是恺阳公的天命丹。”
张文晋心满意足收回丹盒,缓步回到自己座位,大咧咧坐下,像是吐了一口大气。
钱逸群一皱眉。他和张文晋都是新面孔,不过人家有明确的师承,还有师门信物,自己这边却什么都没有。现在众人被困在一个庄院里出不去,时间长了一定会失去理智,疑点最大的那人恐怕难逃众怒。
“这小子一石三鸟。”文蕴和面对桌面,像是自言自语道。
张文晋第一个提出切实排查jiān细的手法,先占了一份人望。然后自曝家门,也算正式踏进了这个圈子。最后还顺手坑了一把钱逸群……
“那天命丹什么来头?这么简单就证明他是恺阳公的门人?”钱逸群不甘心问道。
“嘘,”周正卿低声道,“天命丹是兵家至宝,十年出一炉,一炉一百零八粒。天下只有恺阳公的嫡传门徒才有。”
“恺阳公是……”
“帝师孙承宗。”周正卿心道:你处江湖之远,也不至于远得连孙阁老都不知道吧?
“原来是他……”钱逸群心中一颤,孙承宗竟然是兵家?他不是大儒么?不是还中过榜眼么?不过想想也没人规定兵家门徒不能参加科举。
堂上二十来人,大多都是熟人,很多人报了个名字就过去了。后来有懒惰的直接起来朝徐佛等人打个躬,被徐佛等六人点头承认的士子大涨颜面,连自己名字都不报,直接坐下,一副“天下谁人不识我”的拽样。
周正卿、文蕴和自然也是如此。
终于轮到了钱逸群了。
钱逸群有样学样,起身朝徐佛陈象明抱拳拱手,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坐了回去。正当他以为计谋得售,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只听一道晴天霹雳在堂中炸起:
“这人是何来历,为何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