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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三章 若有所思

    朱高煦打量着姚姬脸上的笑意,接着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好像在想她这个笑容的意思。

    在姚姬眼里,朱高煦就是这样的人,总是一种思索着甚么的样子。他很少开口直接问别人,通常都会先想一会儿,或者根本不说出来。

    这时姚姬想径直告诉他、自己为什么笑。她的朱唇微张,却发现很难说清楚,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作罢了。

    姚姬从小就发现,人们都是这么想的:我在你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帮了你,你会不会感恩、会不会还这份人情?

    或许因为那些遭遇,她才对这样的心思十分敏感。

    于是当她听到朱高煦说的话时,她不知怎么就笑了出来……朱高煦说的是:这样你能高兴、这样对你总归是件好事。

    姚姬终于开口道:“王爷的心意,我领了。”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依旧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姚姬苦笑了一下,喃喃道:“今天忽然与父亲重逢,我以为他会问我一些事,就像养父母对我好不好、王爷对我好不好,这些年受了些什么委屈诸如此类的……谁知道他什么也没问。”

    朱高煦道:“你们一下子说的事太多了,把十几年的事都说了一遍。这样,姚逢吉去越州赴任之前,我叫王贵再安排你们父女见一次面。”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在汉王府见面,王府里人多眼杂,我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

    姚姬听罢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朱高煦双手在膝盖上一按,人便站了起来,说道:“那我先走了。”

    姚姬也跟着起身,柔声道:“妾身送王爷。”

    “留步,姚姬不必客气。”朱高煦大步走出了房门。他走得不急,但腿长走得也很快。

    ……城楼上的鼓声远远地传来,酉时到了。不过朱高煦回到宫里时,太阳才刚刚下山,天边的云层上还挂着晚霞。

    他走进寝宫的门槛,伸手把半蹲在面前的郭薇扶了起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又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她,总觉得郭薇今天有点奇怪。

    朱高煦很快发现,原来是因为她的衣着和往常不太一样。

    郭薇平素爱穿宽松飘逸的长衣裙,料子多是浅色的,看起来亮丽脱俗;她今天却穿着一身红线花边的白色襦裙,上衣扎在裙子里,裁剪得很合身。

    “王爷,怎么了?”郭薇的脸有点红,倒先问了起来。她的脸小,显得眼睛很大,此时闪烁的眼神里、感觉似乎很不自在。

    “没什么。”朱高煦摇了摇头,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又瞧了郭薇一番。

    他忽然想起……姚姬在王府里就爱穿襦裙,而且是裁剪得刚刚贴身!那样的衣裳能把姚姬饱满的胸脯、柔韧的腰身线条展现得十分诱人。但郭薇年龄更小一点,发育得也没姚姬好,此时倒显得身子有点单薄。

    还有郭薇手腕上戴的一只玉镯子,好像也不是她的风格,她平素爱戴雕花的金镯子,而且戴一对……而杜千蕊似乎就常戴玉镯子,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杜千蕊正好有一只朱高煦送的碧绿玉镯。

    “薇儿,你不用学任何人。”朱高煦忍不住说道。

    郭薇小声道:“王爷不喜欢我穿这身衣裳么?”

    朱高煦摇摇头,伸出手来,等郭薇靠近、便握住了她的小手,好言道:“郭薇本来就很漂亮,穿什么我都喜欢……今天我带姚姬出门,真的只是为了公事。”

    郭薇的脸顿时红了,撅起小嘴道:“我自己想穿贴身的,谁也没说只准她穿襦裙呢!”

    “那倒也是。”朱高煦苦笑了一下。

    他抓着郭薇的小手,把玩着她手腕上那只玉镯,看起来应该是和田玉……因为此时还没有翡翠首饰。

    朱高煦便随口道:“薇儿若喜欢玉,我以后送你一只翡翠的,那种玉更适合做镯子。”

    郭薇好像没在意什么是翡翠,她有点走神。片刻后,她犹犹豫豫地抓住朱高煦的那只大手,轻轻放到了她的腰肢上。

    朱高煦正坐着,这时抬头一看,见她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已经涨|红了,忽然间简直像喝醉了酒一样。她把脸别到了一边,羞得不敢看朱高煦,但依旧很主动。

    朱高煦生怕她感觉到被拒绝,于是配合着她,顺着她婀娜的腰身,用手指轻轻往下抚去。

    他这时想起来了,去越州之前,自己说过得胜回来就与郭薇做一些“别的事”。想到这里,朱高煦的大手轻轻一用力,便听得郭薇轻呼了一声、怀里一阵软软的感觉,她的身子已扑到了朱高煦的怀里。

    朱高煦看着她的领口,那十五岁的雪白稚嫩肌肤叫人不忍亵渎,他心里仍不禁有几分罪恶感,低声道:“薇儿别担心,我会很轻。我以前并非不喜欢你,你别误解。”

    郭薇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妾身想服侍王爷,尽到王妃的本分。”

    ……

    太阳下山后,天色已渐渐黑了。这座院子里堆着落叶,房屋里到处都是灰尘,还弥漫着一股恶臭味。堂屋中间却烧着一堆火。

    柱子上绑着一个汉子,汉子坐在地上、嘴被堵着,他正瞪眼看着面前的火光。

    姚芳盘腿坐在火堆前,十分频繁地提起酒坛仰头灌酒,酒倒得太急,将他的衣服领子上、衣襟上都洒满了酒水。

    “哐当!”姚芳扔掉了手里的酒坛,爬起来又开了一坛。这时他转头看那被绑着的汉子,问道:“喝不喝?”

    汉子瞪眼点着头。

    姚芳又道:“不喊叫?”

    汉人再次点头。

    于是姚芳往前爬过去,拉开了汉子嘴里的布团,将酒坛凑上去,喂他喝了一大口,然后提回来自己又仰头猛灌了一口。

    “好汉,啥时候放我?”汉子问道。

    姚芳抬头冷笑了一下:“今晚。”

    “多谢好汉,我回家了每天给好汉烧香!”汉子一阵感恩戴德。

    姚芳又喂汉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把他的嘴再次堵上了。

    姚芳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忽然将酒洒了一地,趴在地上闷声嚎了起来。

    良久他才挣扎着坐起来,望着柱子上的汉子,竟“嘿嘿”地笑个不停,整个身体一阵抽搐。一会儿,他却又哭得一脸都是泪,哭诉道:“兄弟,你说我长了那么大,为何从来就没活明白?”

    汉子依旧瞪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又哭又笑的姚芳摇了摇头,总算是有点回应。

    或许姚芳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应,连看都不看一眼,姚芳好像在自言自语:“以前我挺明白的,可突然又不明白了……虽说从小家破人亡挺惨,但天灾**谁也法子啊……

    我就想,有人养了我,世上还是有好人的。我无论做了啥,那也是为了报恩,至少还想得通……何况我还很年轻,想升官发财,娶上贤妻美妾,这有什么错?”

    他的口齿渐渐地有点模糊不清了,忽然又哭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道:“娘|的!把我骗了十几年,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却像想狗一样为他忠心卖命,干了多少歹事,这手沾了多少血!”

    姚芳抬起双手,凑到火前摇头晃脑地瞧着,“为啥?人活着究竟为啥!啥是黑、啥是白,怎么做才是对的,谁能告诉我?”

    他发了一阵酒疯,犹自在破旧的堂屋里苦笑了一阵,趴在地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等姚芳醒过来时,顿觉头疼欲裂。他睁开眼睛一看,旁边的柴禾已经快烧尽,只剩下一点余烬火星。旁边柱子上的汉子耷拉着脑袋,上身有节奏地缓缓起伏着,正发出“呼呼”的鼾声。

    外面的天色依旧漆黑,没有月亮也不见星光。

    姚芳揉了揉太阳穴,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先到门口抓了两把劈好的柴禾进来,向余烬上加了柴禾。过了一会儿,柴禾渐渐冒出了火焰,堂屋里也慢慢亮堂一些了。

    姚芳上前拍了两下汉子的脸,汉子睁开了眼睛盯着他。

    “喝不喝?”姚芳提起手里的酒壶,在汉子眼前晃了一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没有任何情绪。

    汉子点了点头。

    姚芳又道:“不喊叫?”

    汉子又点头。

    姚芳见状,拔开汉子嘴里的布团,揭开手里这坛酒的泥封,开始不断地对汉子灌酒。姚芳自己没喝一口,却一口接一口、灌了被绑的汉子几坛酒,那汉子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都打|湿了。

    重新堵上汉子的嘴,姚芳忽然冷冷道:“兄弟,我要送你上路了。没有菜,只有酒,告歉了。”

    “呜呜呜……”汉子发出声音,开始挣扎起来。但他被绑了好些天,似乎没什么力气。

    姚芳沉吟道:“喝醉了酒正好,一个醉汉若栽到在哪条水沟里淹死了,这等事并不稀奇。”

    他说罢走出堂屋,打了一大盆水进来,放在了汉子面前,然后打量着他。

    那被绑的汉子挣扎了好一会儿,似乎累了,无力地坐在那里,一脸绝望和茫然。

    姚芳想了想,说道:“天上不会掉铜板,无论啥钱都不是好挣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失望

    天地仿佛在轻轻地摇晃,滇池的水便在岸边不断起落荡漾。

    渺茫的水面波光粼粼,水鸟在空中徜徉。岸上一间草棚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就像在守望着滇池里的飞鸟水鱼。

    沐蓁那张桃心脸在微风中显得有点苍白,她如旁边的草棚一样、久久地望着水面。她说了很多话,多是儿时在京师与耿浩一块玩耍的事。或是要说那么多话,今天她的那个夷族近侍阿妹并没在这里,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

    耿浩或许也察觉了沐蓁的情绪,皱着眉头听着。等沐蓁不说了,他不禁问道:“表妹怎么了?”

    沐蓁看着他冷笑道:“怎么了,你现在还不承认么?”

    耿浩垂下头,一言不发。

    沐蓁忽然问道:“表哥,你为何要出卖沐家,为何做那样的事?”

    耿浩一惊,抬起头看着沐蓁,脸上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沐蓁按住胸口一副苦楚的模样,不停地摇头:“我对你太失望了,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你也太傻了……”

    耿浩的脸顿时通红,瞪圆了双目道:“不是你叫我投靠汉王?!”

    “汉王?”沐蓁道,“此事与汉王有何关系?”

    耿浩道:“胡濙和汉王都是今上的人,他们就是要对付沐府!汉王叫我这么做的!”

    “你……果然没冤枉你。”沐蓁的小脸上已淌满了眼泪。片刻后她又冷笑着摇头道:“甚么张君瑞和崔莺莺,都是骗人的。甚么青梅竹马举案齐眉,不过如此……”

    这时耿浩忽然激动起来:“沐府迟早要完,我能承袭长兴侯爵!到那时候,我依旧不会嫌弃表妹。”他一边说,一边来拉沐蓁的手。

    沐蓁马上挣脱耿浩的手,后退了两步,冷冷道:“既然表哥前程无量,那我们今后便不要见面了!”

    “表妹啥意思?”耿浩皱眉道。

    “事已至此,只好当我们从未相识,你我从此再无瓜葛!今日说清楚也好……”沐蓁哽咽道,“我走了。”她说罢转过身欲走。

    耿浩怔了片刻,咬牙恨恨道:“汉王不也想对付沐府,表妹不也照样和他来往?我和他有何不同,不就是权势没他大、身份没他高?”

    他一边说,一边追上两步,忙拽住了沐蓁的手臂,“总有一天,沐家人不会如此看不起我!”

    沐蓁甩了一下没甩脱,转头道:“放开我!”

    耿浩看着沐蓁那梨花带雨的桃心小脸,只觉她秀丽的五官楚楚可怜,他又忽然一脸哀求的神情道:“表妹宽恕我一回,我知错了。”

    沐蓁伸手拽他的手腕,用力想挣脱,“你再拉拉扯扯,我要喊人了!”

    “表妹,表妹……”耿浩想抱住沐蓁。

    沐蓁急得一脸通红,刚想叫喊,嘴便被捂住了。耿浩转头看了一眼,情急之下怕被人瞧见,便急忙将沐蓁往旁边的渔棚拖。他恼道:“我待你那么好,那么多年的情意,你竟然想这么就抛下我?”

    沐蓁用力抓耿浩的手,但力气没他大,双脚便在泥地里乱踢,却也是无计可施。

    耿浩用脚把木门踢上,一手捂住沐蓁的嘴,一手箍住她的双臂,折腾得满头大汗。沐蓁犹自“呜呜”地想喊叫。

    就在这时,耿浩觉得哪里不对,草棚里的光线似乎微微一亮。他转头一看,顿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猛地出现在耿浩的眼前!那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完全不知这个人怎么出现在身后的。

    耿浩手一松,沐蓁便挣脱起来,“呜呜呜”大哭着双手拉住衣襟,埋头就向门外冲出去了。

    耿浩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门口的女子,只见她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谁?”耿浩问道。女子不答,他又问:“你想干甚?”

    女子好像没听见一样。耿浩打量着她,只见这人的皮肤非常之苍白,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她穿着一身青袍,身上没有一点装饰和花纹,好像整个人都只有青白两种颜色。

    耿浩后退两步,看了一会儿,恍然道:“我瞧你和沐蓁有几分相像,你是沐家什么人?”

    女子冷笑了一下,终于开口道:“现在整个沐家,已没有人给你留一点情面了。”

    耿浩听罢长吁一口气,“原来你会说人话,能告诉我你是谁吗?你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女子总是答非所问,根本不接耿浩的话题,她又道:“若是让沐家熬过这一关,你必死无疑。”

    耿浩皱眉不语。

    女子又问:“还想再立大功么?”

    “大功?”耿浩怔怔道。他忽然想起了胡濙说过的话……封赏如何,只看他立了多大的功。他立刻又道,“连你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相信你?”

    女子道:“既然如此,那我去告诉西平侯,耿浩今日在滇池边,意图奸|淫沐家千金。”她说罢转身欲走。

    “女侠请留步!”耿浩忙道。

    女子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耿浩皱眉道:“你想怎样?”

    女子头也不回地说道:“替我给胡濙送一样东西。”

    耿浩愕然道:“就这么简单?”

    女子点了一下头:“现在就去,务必送到。胡濙定会感激你。”

    耿浩也点头道:“在下愿帮姑娘这个忙。”

    女子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伸手递了过来。耿浩看了女子一眼,径直把宣纸展开一看,见上面是一首长诗,题目是“三圣塔怀古赠宝姬”。

    耿浩大概看了几眼诗的内容,只是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很生疏的样子。他抬起头看时,刚才那女子已不知去向。他顿时又怔在那里,伸手揉了一下眼睛,恍若刚才并没有见到什么女子。

    但手里实实在在地拿着一张宣纸,上面很潦草的字真真切切就在眼前。耿浩走出草棚,目光回顾四下,依旧没有看到人影。

    冷风吹拂的岸边,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了沐蓁、也没有了奇怪的女子。耿浩没怎么犹豫,便离开此地、准备去报恩寺街见胡濙。反正是送胡濙东西,对他并没有甚么不利。.

第二百四十五章 胡濙

    胡濙回到报恩寺街的府邸时,听说耿浩已经在府上等了很久。

    胡濙是京师派来的户科给事中,可以查阅地方各级衙门的档文,还能免费下榻省府县三级衙署的户部行馆。因此,有时候胡濙不一定会在报恩寺街这边。

    “告歉,让公子久等啦。”胡濙抱拳上下摇动着。

    耿浩拱手道:“也不算久,在下叨扰了。”

    “公子书房里请。”胡濙客气道。

    带耿浩过来的人是锦衣卫百户姚芳,姚芳送耿浩进书房后,便站在了门口。胡濙不动声色地看了门口一眼。

    胡濙和锦衣卫不是一路人,但他们都受命于皇帝;宫里无非是要他们之间相互监视,不得隐瞒实情罢了。算不上是敌人。

    这时耿浩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开口便道:“胡科官请看,此物可有大用?”

    胡濙接过那张纸,一边展开来看,一边观察耿浩的神色,耿浩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样子。

    在云南得到耿浩这个帮手,胡濙是很意外的。或许正因耿浩太年轻了、才会相信胡濙的话,也才会那么卖命……

    当然胡濙不会告诉他真相:长兴侯一门几乎都死了,圣上不会留着其中一脉成为隐患,所以耿浩家也迟早要完!

    胡濙只能信口说,耿浩还有可能继承爵位。否则耿浩为啥要替他干那么多事呢?

    这世上的人,都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在想自己能得到甚么;几个人会考虑别人会怎么样?太相信别人,终究要吃亏啊!

    胡濙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头看手里的纸。

    映入眼帘的诗名是“三圣塔怀古赠宝姬”。胡濙心道:三圣塔在大理,宝姬是谁?

    他先大致看了一遍,一时间却没发现甚么特别之处。字很一般,写得很潦草仓促,似乎是誊抄的诗,也没有作诗之人的题名。

    但当胡濙细读诗句内容时,便发现诗里写的意境很有意思。比如那句“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叫人不禁想象诗人为何有此感概,一般人似乎也不会有这样的感概。

    ……耿浩的声音道:“胡科官,这首诗有何作用?”

    胡濙抬起头来,反问道:“耿公子从何处得到了这首诗?”

    耿浩支支吾吾道:“今日上午我正好在滇池岸边,遇见了一个年轻女子,脸白得吓人。她给我的,叫我务必交给胡科官,更告诉我能立大功!”

    胡濙忙提起笔在砚台里快速地蘸了两下,展开一张白纸,问道:“耿公子所言确凿,没有隐情?”

    耿浩道:“我去滇池岸边的缘由,不便相告。后面说的话千真万确!”

    胡濙奋笔疾书,把耿浩的话记了下来,又问:“那年轻女子的模样,请耿公子详细说来。”

    耿浩回忆了一会儿,沉吟道:“中等身材,脸小、脸色煞白,眼睛大而有萧杀之气,乍看吓了我一跳,让我猛然以为见到了个女鬼!眉宇间与沐家的千金倒有两三分神似,细看不像,我不确定。”

    “沐家的千金?”胡濙眉头紧皱,在纸上又写了一会儿,便说道:“请耿公子签字画押。我再查查。”

    耿浩接过笔在纸上写下名字,问道:“若这是一条重要线索,胡科官会为我请功?”

    胡濙笑道:“那是当然,耿公子只管放心。”

    送走了耿浩,胡濙回到书房,便在自己的卷宗上写下一行字:脸色煞白的神秘女子。

    胡濙对这样的女子毫无印象,也毫无头绪。

    他摇摇头,又把目光停留在那首诗名上,盯着“宝姬”二字,胡濙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查的旧档和云南人物太多了,这几个月来几乎遍阅诸衙署档文。

    他心道:神秘女子甚么目的,为甚么用这种法子提供线索、难道是想隐瞒身份?

    胡濙一头雾水,想了许久也毫无头绪,一时间甚至有种想放弃的念头。

    但他不甘心!想想自己十余年寒窗苦读,昼夜用功才得到个七品官;而现在,只要查到建文帝下落,他就能平步青云……这点难处与十余年煎熬比起来,算什么?

    胡濙冥思苦想,在案上一堆卷宗里随手翻阅着。就在这时,他一脸恍然,赶紧在成堆的卷宗里翻找起来。

    很快胡濙便拿出了一张拓文。这东西,还是锦衣卫百户姚芳派人从柳坝村弄来的,来自阿姑庙外的一座石碑。

    ……位于昆明南郊柳坝村的阿姑庙,供奉的是元朝梁王之女阿盖郡主,为纪念阿盖郡主对第十代大理总管段信苴功的忠贞不渝。

    但修建阿姑庙的,并不是元朝人、也不是白蛮人,却是明朝官府。大明官府建造此庙,最重要的目的不是赞颂阿盖郡主,而是为了宣扬明军和白蛮人的友善情谊。

    碑文中记载,第十代大理总管段功被梁王毒杀,阿盖郡主殉情。段功之女段宝姬为报父仇,远嫁四川建昌夷族酋长阿黎,欲借兵复仇,终未得逞,复回大理。后来明军远征云南,攻灭了梁王,大理白蛮无不感念明军功德云云。

    胡濙看完碑文拓本,犹自露出一丝笑意,看来碑文也不能全信……因为事实上明军刚到云南,大理和梁王就结盟共同反抗明军了,何来白蛮“无不”感念明军之说?

    但段功之女段宝姬倾向于投降明军,是可能的。

    就在这时,胡濙才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在云南都司的旧档上看过“宝姬”这个名字!难怪他之前就有种似曾见过的感觉。

    他仔细想了一下,那本旧档上提到段宝姬、大概写了这样的内容:段宝姬乃第十代大理总管段信苴功之女,沐英率军到大理时,段宝姬曾从中斡旋、劝说当时的大理总管投降明军。

    胡濙想了许久,便提笔写下自己的推测……

    第十代大理总管段功被元朝梁王杀死,其女段宝姬欲报父仇,但终未能如愿。

    及至沐英率军攻入云南,灭梁王势力。段宝姬因感激沐英为其报仇,遂帮助沐府做了一些事。

    由此看来,段宝姬与沐府可能关系匪浅;后来或以联姻等稳固关系,此事待查。

    “靖难之役”后,建文帝来投沐晟,沐晟不敢将建文帝藏在昆明城附近;遂托给段宝姬,叫她将建文帝藏在大理某处。

    所以建文在游览大理三圣塔时,写了一首诗送给段宝姬。这首诗又被甚么神秘的人察觉,抄录下来,借耿浩之手送到胡濙手里,故意指引胡濙的方向。

    ……胡濙写到这里,把毛笔轻轻放在砚台上,伸手捏着下巴的浅胡须,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推论似乎说得通,只是很多凭据都没有查到,眼下还远远不能确定。而且照这番推测,神秘女子就是站在胡濙这边的人,故意给胡濙提供线索。

    但神秘女子为何要帮助他?

    耿浩描述她与沐蓁有一二分神似,她与沐府又是甚么关系?或许只是耿浩的错觉罢了……总之胡濙对此一点头绪都没有,无法解释此事。

    胡濙转头一看,书房门口还站着一个锦衣卫军士,他便说道:“请姚百户来书房议事。”

    姚芳是胡濙身边官职最高的锦衣卫,大事让他知情是必要的。

    不多时,姚芳走到门口抱拳执礼。胡濙便将那首诗递了过去。

    “胡科官,这诗是谁写的?”姚芳看了一遍,抬头问道。

    胡濙道:“现在还不能确定。”

    姚芳接着又问:“您从何得来?”

    胡濙便道:“今天上午耿浩送来了此物。他只说拿诗的人是个女子,脸色煞白。我也不知道那女子是何方神圣,但咱们的差事至今毫无头绪,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必得用心详查。”

    他拿起桌案上的卷宗道,“这是我刚才写的推论,姚百户请看……我得亲自去大理一趟,先顺着这事儿查一查。为防打草惊蛇,此行咱们人不能太多,也不用官职身份,请姚百户准备行程。”

    姚芳拿到手里看罢递还过去,抱拳沉声道:“遵命!”

    胡濙忽然又道:“对了,这件大事若是办成了,你我都是首功一件。”

    姚芳点头道:“末将明白。”

    ……姚芳离开书房,想了一会儿。他现在心里很乱,因为身份越来越乱了。

    他以前只是姚广孝的奸谍,很简单的身份。

    但他在外金川门斩杀不投降的千户后,因军功晋升锦衣卫百户;便有了锦衣卫百户和姚广孝奸谍的双重身份,真实身份是后者……因为彼时他心里怀着感激姚广孝养育之恩的心情,又先为姚广孝卖命,自然愿意忠于姚广孝。

    不料姚广孝竟是杀母仇人!姚芳的父亲、妹妹也全都心向汉王了。于是姚芳有了三重身份,锦衣卫百户、姚广孝奸谍、汉王奸谍。真实身份变成了汉王奸谍,以便将来报仇雪恨。

    姚芳寻思良久,决定先把胡濙的事儿告诉汉王。

    他一面走出报恩寺街府邸,一面寻思着怎么与汉王见面。若是今天见不到,只能等他从大理回来再说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有大事将发

    梨园后面的园子比较安静,但远远算不上静谧。园子前头的丝竹金鼓之声,在此地仍隐隐可闻。这里毕竟在闹市中的戏院后面,喧嚣与浮华近在眼前。

    一间木地板的厅堂内,朱高煦正自己动手泡着功夫茶。因为他刚才把沏茶的女子支走了,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

    就在这时,门“嘎”地一声开了,宦官王贵弯腰道:“禀王爷,人到了。”

    朱高煦点了一点头,王贵便转头过去说了一声“请”,接着头戴大帽的姚芳便闪身走进来。姚芳抱拳道:“末将见有马车出王府,猜测是王爷的车马,便跟了上来,果然没猜错。”

    “这边坐。”朱高煦招呼道。

    姚芳走了过来,沉声道,“末将有要事相告,不知此地方便不方便说话?”

    “整栋房子都没有闲杂人等,两边的厢房有我的侍卫。我早看过了,前面是走廊,后面是池塘、正对着开阔地。”朱高煦道,“不过姚百户要稍等一下。”

    姚芳有点紧张地回顾左右。朱高煦见状才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姚芳可能觉得这里还有甚么人之类的、要等一等。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道:“此间主人说,这云南熟茶不能用开水泡,开水要稍凉一下,不然茶容易有酸味。”

    姚芳忙上前接过紫砂壶,道:“岂敢叫王爷为末将泡茶?”

    朱高煦道:“也好。我见你心神不宁,上次的事还没回过神来?姚百户不要太紧张,你多想想本王是甚么人。”

    “是。”姚芳点头道。他观察着水温,做着琐事,便有点分心,说话也慢了几分。

    接着姚芳便陆续将胡濙如何得到一首诗、如何推论前因后果,又要赶着明日就要去大理等事,一一道了出来。

    朱高煦听罢久久不语。

    脸色煞白的神秘女子?朱高煦仔细听了姚芳的转述,马上想起了在梨园遇见的那女刺|客。

    后来据段杨氏交代,那女刺|客是她的女儿、名叫段雪恨。段杨氏母女和沐府有血仇,这是朱高煦已经知道了的事儿。

    神秘女子是段雪恨?

    如果按照胡濙的推测:段宝姬和沐晟是盟友;“三圣塔怀古赠宝姬”这首诗出自建文之手,写来送给了段宝姬……那么传递这个消息的段雪恨,确实是想帮助胡濙、揭发沐晟窝藏建文帝的秘密!

    “云南要有大动静了!”朱高煦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伸手把面前的小瓷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时他才发觉,瓷杯里的茶水早已凉了。

    姚芳抱拳道:“末将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朱高煦抬头看着他道:“上次见面的那个空酒楼,我会找人布置一番,以后姚百户要联络我,就到那里去。”

    “末将明白了。”姚芳点头道。

    朱高煦已镇定下来,心道不管怎样,反正倒霉的是沐晟。

    姚芳离开了这间房,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沈徐氏走进了房门,款款执礼道:“王爷大驾光临,妾身有失远迎。”

    朱高煦站了起来,打量着沈徐氏,注意到她穿着浅灰色的丝绸半臂。汉人女子的皮肤无论多白净,也不是纯白色。而那丝绸衣裳虽然看似素净,却有黯淡的颜色;两厢比较,反而让沈徐氏的肌肤看起来如同白玉一般,隐隐有青春健康的光泽。

    沈徐氏穿戴的首饰依旧很少,却不显得朴素。唇红齿白的艳美容貌,以及指甲上精细的贴花,都与素净不相干。朱高煦看见她,仿佛看见了一副工笔画,精细却不俗气。

    灰色丝绸?这是非常少见的料子。朱高煦心道:沈徐氏当真是讲究的人,且很有主见。

    他笑道:“我以为咱们会在贵府上见面,不料夫人到梨园来了。”

    沈徐氏的脸顿时一红,垂目低声道:“我是沈家之妇,若在沈府做那等事,确是有点太过分了。”

    “哈……”朱高煦马上笑了一声,说道,“看来沈夫人是输得起的人,今日是要兑现赌注了。”

    沈徐氏将脸别在一边,羞得说不出话来。她走到几案跟前,默默地将炉子上的水壶提下来晾在木案上的大理石上。

    冷场了一会儿,沈徐氏忽然看了朱高煦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衣裳,“王爷为何这样看我,衣着有何不妥?”

    朱高煦摇头道:“浅灰色的棉布多、丝绸倒是少见,不过穿在夫人身上为何如此好看?我刚才稍微一想,寻常人穿红红绿绿的绫罗绸缎以增鲜艳,夫人却将衣裳做绿叶,来衬托你本身的颜色。我便暗自赞叹啊。”

    沈徐氏的目光如秋波一般,在朱高煦脸上晃过,“不想王爷却也会说这些甜言蜜语迷惑人,若是个小娘子,可不被您哄得昏头转向了?”

    朱高煦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沈徐氏幽幽叹了一气,“我来之前便曾想,今日前来见王爷,算是怎么回事哩……王爷会把我当成甚么人?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

    朱高煦的笑意渐渐消失,沉吟不已。

    沈徐氏抬头看他:“王爷觉得呢?”

    朱高煦还在想她的问题,没有马上开口说话。

    此时此刻沈徐氏倒显得有点急了,又开口道,“实不相瞒,我这回也是被迫无奈。原以为那些土司的事儿都很麻烦,王爷纵有大军,也不可能两个月内平定越州,便信口答应了。如今我又不好反悔,怕得罪了您……”

    “夫人可以反悔的。”朱高煦忽然开口道。

    “啊?”沈徐氏惊讶地忽然怔在了那里。

    朱高煦瞧了她的眼神一下,觉得沈徐氏此时似乎有些许的失落之感。他也不多想,马上便改口笑道:“我开玩笑的!人道是赌场如战场,哪能说了不算?我回昆明城后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拖延到现在,但那赌注我不会忘的,迟早要兑现,让夫人等久了?”

    沈徐氏听罢,又好像微微松了一口气,却白了朱高煦一眼,叹道:“我倒是想王爷忘记了,却知道王爷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

    朱高煦“嘿嘿”笑道:“沈夫人已经得罪了沐府,还被岷王的人纠缠,你可不能再得罪我啊!”

    沈徐氏无奈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妾身不敢。”

    朱高煦收住笑容,低声道:“我刚才在想沈夫人问的话,把你当作甚么人……我没有轻视夫人之意,可也谈不上情意。夫人长得美艳动人,弱骨丰肌、肌肤胜雪,我当然垂涎夫人之美色。既有机会亲近夫人,我当然求之不得;何况亲近之后,还能联合沈家势力。何乐不为?”

    沈徐氏听罢抬起头,明亮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徘徊,“妾身真分不清王爷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朱高煦露出微笑道:“我这人,在没必要撒谎时,会尽量说实话。夫人与我来往,我不会坑你,但夫人也不要乱了阵脚。”

    沈徐氏强笑道:“王爷可别当妾身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娘。”

    朱高煦指着旁边的隔扇,“里边有床?咱们里边说罢。”

    沈徐氏埋下头,玉白的耳朵也泛红了,一声不吭,也不回答朱高煦的问话。

    之前朱高煦没进过那间卧房,只在门口看过一眼。这时他先走进来,四下回顾,便见里面摆着一张木床。果然这地方不仅是喝茶的地方,还可以叫女子陪侍。

    他走到床边,很快又被旁边的一张奇怪的椅子吸引了注意力,便好奇地上前观摩,只见椅子构造复杂还有木轮子。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门口的沈徐氏,问道,“夫人,这椅子有何用处?”

    沈徐氏居然背过身去,“房里竟然留着这种东西,我立刻叫人搬出去!”

    “不用,我觉得挺有意思。”朱高煦伸手去拉,琢磨着它的构造,片刻后他转头笑道,“咱们试试?”

    沈徐氏颤声道:“不!我才不愿意如此丢脸……”

    朱高煦面不改色地说道:“夫人别忘了赌注。愿赌服输,你可怨不得谁。”

    ……酉时以前,朱高煦便离开了梨园。沈徐氏犹自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头发。她见铜镜里下唇有一道自己没注意咬的伤痕,淤伤现在已有点肿|了。她不禁伸手摸了一下,顿时疼得眉头一颦,不禁默默地想,下回若再被逼迫,却要换一个地方、不用提心吊胆地怕被人听见了。

    她放下象牙梳子,看着铜镜里的容颜,发了好一阵呆,颇有些伤感地忖道:这宗室贵胄便如衣冠禽兽一般,平素彬彬有礼满口大义,背地里却甚么都做得出来,而且还面不改色。

    朱高煦还不到二十岁,皇家最要礼仪,他究竟是在哪里学坏的?

    但这时,沈徐氏又忍不住想起朱高煦那从容的语气,他说的那些话仿佛还在耳边低语,那双有神的眼睛似乎仍然在某个地方认真地看着自己。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拿起桌案上的发簪,看着上面红色的宝石喃喃道:“明知你里面只是冰冷的石头,却还是被你光鲜的模样迷惑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曾经

    空旷的承运殿大殿里,朱高煦一个人坐在公座上,望着无人的殿室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抓到段杨氏的事。段杨氏想说出建文的下落,以作为交易条件;但彼时朱高煦拒绝了,他有自己的考虑。

    不过朱高煦认为段杨氏应该没说谎,或许她真的知道建文下落!

    所以朱高煦放走段杨氏时,提醒她可以找胡濙,胡濙也是皇帝的人、身负密旨要查建文下落。

    而现在,段杨氏的女儿段雪恨找上了胡濙,把胡濙引到大理去了……这是不是说明、胡濙会在大理找到建文?

    朱高煦早就权衡过其中干系。若真能以建文帝的事来搞垮沐府,这种事最好让胡濙来做;一旦胡濙出面干了,朱高煦再遵照密旨收拾残局,吃相就好看多了。

    建文帝一直是朱棣的喉中之鲠。

    要是真的查出了沐晟私藏建文,沐家恐怕要完了!沐家一完,朱高煦便能独大云南,但朝廷真的允许这样的局面?会不会有人跳出来,说他朱高煦野心勃勃、欲裂土分疆!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

    大理。高高矗立的三座白塔,俯视着整座大理城、乃至洱海周围辽阔的平坦沃野。

    身穿灰色布袍的胡濙,正眺望着东边的壮阔景象。

    他又回头看雄伟的点苍山,据说山顶常年积雪、有一点白色,故曰点苍山;但现在胡濙看不到,点苍山山腰以上都笼罩在一层白雾之中,上空白茫茫一片,好像山势已顶破云层。

    三塔固然雄浑,不过游人不能上去。它们修建的时间太久了,怕被人们踩塌,此时石塔的门已经被砖石堵上了。

    胡濙转头对姚芳道:“圣塔上不去,不过后面崇圣寺里还有雨珠观音殿,占地更高。咱们去崇圣寺看看。”

    姚芳道:“先生来过崇圣寺?”

    胡濙摇头道:“我听人说的。”

    崇圣寺名声远播,虽然现在早已不是大理国的皇家寺庙了,但香火依旧很盛。各色各样的香客在里面烧香拜佛,男男女女都有,甚至还有不少奇装异服的土人、外藩来者,风尘仆仆十分虔诚。

    一行四人一边走,一边闲谈。

    姚芳问道:“先生信佛么?”

    胡濙微笑着摇头道:“在寺庙里我不敢诳言,不太信呢。圣人不语怪力神,可我也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说来便是不太虔诚。姚贤弟信佛?”

    姚芳也摇头道:“不太明了,没想过。”

    胡濙道:“每个地方的佛不一样,有的袒露着躯体,有的衣裳整齐,连面相也有些不同,当然佛法也不一样了。咱们中土的百姓,大多信的是佛的因果,想修来世。”

    “那先生觉得有来世?”姚芳随口问道。

    姚芳毕竟是武将,依旧脸不红耳不张,胡濙却走得有点喘起气来了,他有些艰难地说道:“我不觉得有来世,没见过便不信……不过大多世人皆苦,今生太苦了,若不望来世好过点,那岂不是苦海无边毫无指望?”

    “有道理。”姚芳皱眉思索着。

    胡濙侧目道:“所以以前我不出家做僧人,而想读书出仕。僧人度的是众生的来世,当官度的是百姓的今生。起码今生着实是真的。”

    姚芳倒一脸敬意道:“原来先生有如此抱负!”

    胡濙苦笑道:“曾经。”

    几个人也不拜别的菩萨,径直找到了雨珠观音殿。胡濙刚走进门,立刻被面前数丈高的巨大观音铜像怔住了。

    他不禁一脸诚意地鞠躬拜了三拜,这才往旁边的木楼梯上走去。

    “凡人缺衣少食、病痛生死、天灾**,每一样都能叫一个人痛不欲生,观音大士这样的神灵,不生不灭无所不能,着实叫人不得不膜拜。”胡濙转头叹道。

    姚芳附和了一句,不紧不慢地跟着胡濙。

    爬了许久,胡濙才气喘吁吁地爬到楼顶。他不顾呼吸困难,马上走到木栏杆旁边,眺望下面的风景。

    只见阳光普照之下,近处的庙宇殿顶金光灿灿,辽阔的远景也笼罩上了一层太阳的光辉,胡濙瞪着眼睛不禁感叹了一声。壮丽辽阔的水域周围,平坦的良田、房屋都在寺庙诸神的俯视之下,阳光明媚、风景如画,简直美不胜收。

    胡濙叹道:“这简直是一处极乐佛国啊!”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传到了耳边:“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

    胡濙闻声,立刻转头看去。只见另一边的栏杆后,站着一个戴着白顶花环帽的中年妇人。妇人那身打扮是白蛮人的穿着,胡濙到大理后见过不少。

    他走了过去,抱拳道:“敢问夫人,您这句诗从何听来?”

    妇人低头看了一眼下面的楼梯,说道:“阁下又是从何听来?敢情是耿公子捎给您的诗?”

    胡濙恍然道:“那个神秘女子,是夫人的人?”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妇人道:“先生不像是本地人,远道而来,何不到城里先歇歇脚?走北门进城,说不定能见着热情的本地人招待,以尽地主之谊呢。”

    胡濙抱拳拜道:“在下明白了。”

    妇人转身先下楼去了,她一介女流,却是步履轻盈,十分容易的样子。胡濙也招呼姚芳等人下楼,他不动声色地看上楼的人,皮肤黝黑的一男一女带着个**岁大的孩儿,像香客、也像游人。

    一行四人匆匆离开了崇圣寺,到山下取了马。一个锦衣卫军士没上山,之前在这里守着马,于是他们变成了五个人,一起回大理城去了。

    路上姚芳提醒道:“至今不知她们是甚么人,会不会是个陷阱?”

    胡濙道:“咱们在云南没有仇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沐晟脱不了干系。我要是怕死,就不当这大明朝的官了!”

    姚芳在马上抱拳拜服。

    一行人走北城门入城,胡濙揣好了四川布政使司成都府发的生员路引,正准备拿出来;但城门口的将士见他们是汉人,根本就不查,胡濙等人便牵着马大摇大摆进了城门。大理城虽然汉人少,却完全被明军控制了。

    方进得北城门,胡濙果然又见到了那妇人,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被那妇人带到了一条旧街,周围都是白墙小院,建得风格别致,似乎都住着白蛮人。胡濙等很快被妇人带引着,走进了其中一座小院。

    三个锦衣卫军士留在院子里把风,胡濙和姚芳二人进了堂屋。妇人掩上了房门,便款款执礼道,“妾身见过胡大人,这位是……”

    胡濙听她称呼自己,微微一愣,便道:“他是我的同僚,姓姚。不知夫人高姓大名?”

    妇人离得很远,打量着胡濙和姚芳,“听说你们有朝廷密旨?”

    胡濙和姚芳面面相觑。姚芳没吭声,胡濙道:“夫人是何方人士,如何知道此事?”

    妇人终于答了一句:“我夫家姓段。”

    “段夫人,幸会幸会。”胡濙抱拳道,“夫人有事何不在昆明城说,却要在下走数百里之遥?”

    段夫人道:“此前我想找汉王,却反被他抓住关了两个月,汉王不相信我的话。而今我也不知胡大人是怎么想的,是否相信我。在昆明城里,您若也把我抓了,岂不糟糕?”

    胡濙想了想道:“在下得到一点线索,立刻不辞路远到大理来,那便是诚心想查出真相。敢问段夫人,您又为何对此事有兴趣?”

    段夫人冷笑了一下:“我只想对付沐家。”

    胡濙点了点头,半信半疑道:“原来如此。”

    他正琢磨着,想问这个妇人与沐家是什么关系。

    段夫人沉默了片刻,这时犹自开口道:“建文帝就藏在大理,受段宝姬庇护。我与段宝姬有点亲戚关系,察觉此事后,潜入她的密室里,找到了那首诗。我怕她发觉,便没敢偷走原稿,只背了下来,因此其中有些字句有误。”

    胡濙听罢两眼放光,忙道:“如何证实建文帝在大理?他究竟在何处?”

    段夫人冷冷道:“兰峰山上的兰峰寺里。胡大人别想去看,您根本靠近不了。段宝姬的女婿是大理总兵官徐韬,徐韬是当年沐英过命的兄弟。胡大人这点人除了打草惊蛇,没有别的作用,大理官兵也不会听胡大人宣旨。胡大人只有一个法子,得用皇帝的密旨,求汉王调兵!”

    胡濙急得直挠头,段宝姬果然和沐家有联姻关系,这和他的推论已经吻合了!

    “可是,段夫人如何能叫我相信此事?”胡濙皱眉道。

    段夫人道:“除非我再次冒险潜入段宝姬府邸,把原稿偷出来,让您对照建文帝的字迹。不过如此作为,我既可能被抓住,又可能被段宝姬察觉诗稿被偷。她会提前提防。”

    就在这时,姚芳的声音道:“胡科官,末将请快马回昆明,让汉王调兵增援!”

    胡濙打量着段夫人,又看姚芳抱拳立在那里。姚芳的主张,便是锦衣卫那边的选择!胡濙考虑了一阵、终于点头道:“即刻启程。”

    姚芳道:“末将遵命!”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三天三夜

    汉王长史府令:即日起诸护卫将士禁止在城中惹是生非,每日校场起操。

    一大早,朱高煦便到了王府南面校场上,巡视护卫兵马。王府众文武照礼制,布置了校场。

    朝阳初升,校场上便钟鼓齐鸣。前面有几百人正在载歌载舞,歌词大概像诗歌一般,“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

    没一会儿大伙儿就跳完了舞,诸军将士听鼓令旗号、陆续向城墙这边缓缓行进过来。

    每队方阵都有个军士脖子上挂着牛皮鼓,另一个拿着唢呐吹起军乐。在嘈杂的鼓吹之中,又夹杂着“齐步走”等以前没有的稀奇口令,诸军列队遵照鼓令前进。

    步骑一面行进,一面排列成了偌大的阵法,号声响过,数千人站在了原地。然后便开始起操了,众人拿着长枪、跟着教头呐喊着舞起枪法,就像做操一样,校场上一时间十分热闹。

    朱高煦巡视众军,点头向周围的文武表示十分满意。

    虽然场面有些不伦不类,但也无所谓。因为大明各路兵马的操练都各不相同,甚至编制也不一样,主要和每个主将家传的兵法习惯有关系。朱高煦在越州教习将士队列,大伙儿自然就认为这是汉王护卫军的习惯。

    朱高煦巡视不久,很快离开了校场。此时他对教习将士没有兴趣,只想把他们都聚集起来、准备随时可以调动罢了。

    他刚走进端礼门,便见王贵等在门楼里。远处承运殿前面,三百多亲卫、守御所将士正在负重跑步,他们跑完还要去文楼学读书识字。

    朱高煦挥手叫大伙儿散了。这时王贵便上前俯首耳语道:“姚芳在城北的酒楼,说有要事。奴婢问他,他却只愿当面向王爷禀报。”

    姚芳不是去大理了么?这时朱高煦听到姚芳突然回到了昆明,心里猜测:恐怕已出事了!

    他回顾周围,正是早上、见王府内外到处都是当值的人。朱高煦立刻道:“备车。叫陈大锤、赵平带些人跟我出门。”

    王贵拜道:“遵命!”

    准备妥当,朱高煦换了身衣服便坐马车从东边的体仁门出去了。

    他来到酒楼里,径直进了后面的院子,在一间客厅里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姚芳。姚芳上前抱拳行礼,看了宦官王贵一眼。

    朱高煦见状,说道:“姚百户有事但说无妨。”

    姚芳抱拳道:“胡科官在大理遇见了个姓段的妇人,得知建文帝藏在点苍山的兰峰寺。但兰峰寺受大理隐士段宝姬庇护,据说大理总兵官徐韬也是段宝姬的人。胡科官叫末将即刻回昆明城,请汉王调兵增援,搜寻建文帝!”

    姓段的妇人?朱高煦立刻想起了段杨氏。他又询问姚芳,叫姚芳把妇人的相貌大致描述了一番,心下更加确信那个妇人便是段杨氏!

    姚芳似乎也想借此事立功,接着劝说道:“末将见那妇人不像是要蒙骗咱们,不然她落到咱们几个兄弟手里也跑不掉,此事值得一试!”

    “稍安勿躁。”朱高煦道,“胡濙等人的行踪,只要还没被段宝姬发现,此事一时便不用慌张。若是汉王府出手了,那时才应弹指必争,兵贵神速!”

    姚芳呼出一口气道:“王爷言之有理。”

    朱高煦道:“我先回王府,部署好再动手。”

    姚芳抱拳道:“信已带到,末将先回大理,静候王爷大军前来!”他一脸倦色、却说又要马上返回,着实精神可嘉。

    朱高煦却淡然道:“没有大军,只须一队精骑,足也。”

    ……

    西平侯府正门外有一条大街;要从西平侯府去云南三司各衙门,一般都得走这条街。

    街两边有不少铺子,其中一家铺子却关门几天了。

    木板拼镶的大门里面,大白天也是光线黯淡。阳光从门缝里透进幽暗的房里,就像一条条有形的白线,细细的尘埃像小虫子一样,在里面轻快地舞动着。

    昨夜刚下过一阵雨,天亮才晴。这房子有点漏雨,屋子里放着一只木盆,应该是房主放的,木盆里此刻正在时不时响起水滴的声音。

    门里有一个女子背靠着木板,以很放松的姿势坐在地上。她的怀里抱着一把长木剑鞘,手边还有一张弩。

    她的皮肤很苍白,虽然白,却缺乏光泽。脸比较小,脸颊以上都很饱满,下巴尖尖的,眼睛便显得比较大,却是两眼无神。

    她的左手拿着一只已经变硬了的饼,咬一口她便要咀嚼很久。接着她便朝旁边的门缝看了一眼。一缕阳光正照在她的睫毛上,明亮的阳光让她的黑睫毛也变得仿佛苍白了,她眯起眼睛,马上又从门缝旁边挪开了。然后她拿起一只水袋仰头喝了一口凉水。

    女子便是段雪恨。

    ……段雪恨的眼睛离开那一缕阳光,顿时觉得好受了不少。昼伏夜出的日子太多,现在她倒更习惯幽暗一些的环境,晴朗的白天太刺眼了。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三夜,但她相信沐晟一定会从这条街上过,沐晟总有去三司衙门的时候。她就等沐晟这一次出门,然后就手刃仇人!

    偶尔段雪恨也会想一个问题,按照母亲段杨氏的布局,揭发了沐晟窝藏建文帝,沐家全家都完了!这时段雪恨还去刺|杀沐晟,有甚么用?

    或许并没有甚么作用,或许也很有用……段雪恨很明白母亲心里的深深仇恨,必须要段家的人亲手杀死大仇人,她才能甘心;沐英和长子沐春都死了,最大的仇人自然要算到沐晟头上。

    不管怎样,段雪恨最终遵从了母亲的安排。

    这就是自己的宿命罢!取的名字就是雪恨,生在人世,便是为了报仇。若不报仇雪恨,那如许多年活着究竟为了甚么?

    ……段雪恨侧过头,又看了一眼门缝外的光景。街上一如既往,她马上又坐回了原处。

    刺眼的阳光一晃,她感觉有点眩晕。恍惚之中,那些念了母亲无数遍的声音,像被禁锢在脑海中一样,再次回响起来。

    那白语咒言,像深夜的凄厉冤魂,又像堕落到无尽深渊中耳边的风声,永远都缠绕在她的心头。

    段雪恨不禁摸了一下手臂上的旧伤疤,每一道痕迹都仿佛能听到“啪”地一声鞭声,现在都还还能感觉到那鞭打的疼痛。母亲说这点痛算什么?你生父被沐家的人用烙铁烫在身上,每一下都比这苦要痛万倍!

    有时候段雪恨看到佛像,忍不住会想那些尽善尽美的菩萨,不知为何落进了无边地狱……这大概就是先父的印象。

    而母亲是怎样的人,段雪恨却说不上来。若不是某些时候为了作戏,母亲从未面对她笑过;段雪恨大概也是这样,记不得自己甚么时候笑过了。

    段雪恨甚至觉得母亲连女儿也恨,她恨所有的人。不过段雪恨身边唯一亲近的人,就是她的母亲段杨氏了;没有段杨氏,段雪恨也长不了这么大。

    ……二十年来,她学过很多东西,大多都是刺|杀、下毒、开门、翻墙等本事。若是在阳光下和武夫们打斗厮杀,她并不一定比别人强;她要的是趁人不备、突然偷袭!

    上次在梨园的事再次浮现在眼前,原以为必然得手的袭杀也失手了。那次事件给她留下了一丝阴影,段雪恨此时心里更加没底,觉得刺杀这些带兵打仗的武夫并不容易。

    所以三天以来,段雪恨一直很怀疑,这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沐晟、真的能成功么?

    但是,错过了这次,正如母亲所言、一旦大理的事发,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亲手手刃仇人了!

    段雪恨每个一段时间,便侧目从门缝里看一眼,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清楚地看到外面那条街的情形。就在这时,一队人马出现在了沐府正门楼外,正缓缓向这边过来!

    段雪恨的身体马上紧张了几分,眼睛停留在门缝内,仔细观察着街上的情形。她希望看见沐晟正骑在马上、而不是坐车!

    过了一会儿,她总算瞧清楚了,一队侍卫簇拥着一辆马车,恐怕里面坐的人就是沐晟……

    段雪恨心底一冷,忽然一种恐惧感涌上心头。她原以为早已心如死灰,不会害怕任何事,却没想到此时仍然生出了莫大的恐惧。

    此刻她在怕失败,还是怕死?她说不上来,恐惧大概很难克制,人生来就有罢。

    段雪恨重新坐回原处,拿起了手边的强|弩,缓慢而长长地呼吸着。她微微闭上眼睛,想象着那队人马的位置;猜测着,拉车的马被弩击中后、那些人各自的反应和跑动的位置。

    她内心里还有一丝慌乱。

    段雪恨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话:人活着,若只有痛苦仇恨与恐惧,那死了或许便是一种解脱罢。至少那些她不愿意面对的苦和累,再也感受不到了。仿佛身上巨大的石头忽然被搬开了,一种轻松在向她召唤。

    她猛地睁开眼睛,目光里只有冷冷的凶光,抽了一枝弩|箭,用力拉开了弩弦。

第二百四十九章 阵仗太大

    急促的马蹄声在空中回响,朱高煦挑开车帘前后看了一眼,感觉马蹄声不只从一个方向来。

    城内通常不准驰马,此时街头的行人乱跑起来了。有担夫的箩筐滚落在地,果子洒了得到处都是,屋檐下晾的布料在风中乱飞。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了一声慌张的喊叫……

    朱高煦看到这凌乱的场面,顿时感觉到气氛开始充斥紧张。

    但他一想:姚芳骑快马刚刚回到昆明,就算大理那边事发了,也不可能如此快就波及到昆明。于是朱高煦心里的一丝动荡也消失了,淡定地观察着周围。

    在马队的护卫下、朱高煦的马车刚到路口,他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女子踉跄着摔倒在墙边。她正挣扎着抓着墙想爬起来。

    朱高煦定睛一看,一眼就认出了那女子,正是梨园行刺的女刺|客!

    不仅她那苍白的皮肤颜色比较特别,而且朱高煦记得她的长相。彼时在梨园、那刺客出手,实在让朱高煦深切地感受到了威胁和后怕,所以印象非常深。

    “停车!”朱高煦下令道。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女刺客面前。她警觉地抬起头看着朱高煦,愣了一下,似乎也认出了他。她的手按着大腿外|侧的箭伤,神情复杂地望着朱高煦,目光里只剩绝望和恐惧,连一声也没吭。

    她是段杨氏的女儿,段雪恨!

    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从两头都有马匹疾驰而来。

    不容任何犹豫,朱高煦没多想,马上说出了一句话:“我可以帮你。”他说罢伸出手来。

    段雪恨盯着他的脸,咬着牙自己站了起来,终于把手轻轻握住了朱高煦的手掌。朱高煦立刻扶住她的胳膊,将其扶上了马车。

    “追我的人是沐府的护卫。”段雪恨开口说了一句话。

    “嗯……”朱高煦点头道。

    段雪恨又说出了那些人马追她的理由:“我刚才差点杀了沐晟。”

    朱高煦仍然很镇定:“你甚么也不用管,我明白了。”

    以前朱高煦的妈说过一句话:衣是威风钱是胆。所谓钱不就是实力么?只要有了足够的实力,什么人也能很稳。

    所以他此时非常从容淡定。在云南地界,如果真要撕破脸玩狠的,单单汉王府那两万护卫精兵、什么势力来抗衡?

    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绸手帕,轻轻把车门旁边的血迹擦拭了,然后把手帕重新放进了袖袋。旁边的段雪恨一直在看着他。

    段雪恨对朱高煦的作为可能有点疑惑,朱高煦自己何尝不疑惑?

    等干完了这件事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寻思自己潜意识的理由。或许大多男子面对年轻女子时,多少有些怜悯之心;而且当初段雪恨在梨园出手速度和威慑力,不仅让朱高煦心跳后怕,而且让他认可了她的才能……对于有才能的人,所有上|位者的本能是先拉拢占有,然后才是毁掉、以免反伤自己。

    “站住!”车外响起了喊声。朱高煦旁边的段雪恨微微露出了惊惧之色。

    陈大锤的声音道:“这是汉王的车驾,你们敢阻挡?还不快让道!”

    刚才那声音道:“有刺客走到此处,得罪了。”

    陈大锤道:“那你们还不快去抓刺客,拦汉王的车驾作甚?”

    那声音道:“刺客受了伤,看这边的血迹。她走不远,末将请查看马车。”

    陈大锤的声音道:“你啥身份,能查亲王的车?”

    朱高煦挑开了车帘的一角,只露出了半张脸。赵平在马上抱拳道:“禀王爷,有人阻挡道路。”

    一个披坚执锐的武将策马到了马车侧面,下马抱拳道:“敢问阁下,您是汉王殿下?”

    朱高煦心道:你这吊|毛级别不够,没资格和我说话。

    他正眼也没看那武将一眼,对赵平道:“赵平,你先回王府。传令仪卫队、守御所到这里来接我。传令王斌、韦达、刘瑛召集左中右三护卫正军,即刻校场整军待命。”

    朱高煦说罢,把亲卫印信递到车窗角落。赵平下马单膝跪地接了:“末将得令!”

    刚才那武将愣在那里,目光看着赵平手里的印信,想查又没说出口来。

    朱高煦径直把车帘放下了。“唰!唰……”马车外面响起了护卫们拔刀的声音。陈大锤的声音道:“靠近王爷马车者,格杀勿论!”

    众军汉齐声喊道:“护卫王爷!”

    段雪恨忍着疼痛,一脸震惊地看着朱高煦。

    就在这时,刚才拦路的武将的声音道:“让道!”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车厢里沉默良久,段雪恨的声音道:“汉王,为何如此大阵仗?”

    朱高煦转头道:“我调集兵马,还有别的用处。”他接着好言问道,“你受的伤要紧么?”

    段雪恨的目光有点闪烁,神情似乎又有点诧异,她低头道:“无性命之忧。”

    虽然上次她在朱高煦跟前动刀动剑,但目标并不是朱高煦。正如段杨氏的立场,这个段雪恨应该对朱高煦本来就没什么敌意,不过是有防备心而已。

    一行人还没到汉王府,街面上便马蹄轰鸣,数百铁骑当街呼啸而来,阵仗也是非常大。一时间,街上显然是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众骑护卫着朱高煦的马车来到了端礼门门楼,这时王斌、韦达、刘瑛等文武官员已经等在那里了。赵平传达的军令显然让汉王府的人觉得很严重。

    朱高煦从马车上下来,说道:“竟然有刺客要谋刺西平侯!王斌,即刻调左护卫分赴昆明城四门,全城戒严,严禁任何人进出城池,以便官府搜查刺客!”

    王斌抱拳道:“末将得令!”

    至于刺客现在就在他的马车上、这种细节并不重要,要关闭城门瓮中捉鳖才重要。

    朱高煦转头看王贵,招手让他过来,小声道:“派些宫女,找个郎中,给车上的人疗伤。”

    王贵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一挥手,王贵便赶着马车往门楼里去了。段雪恨挑开车帘一角,悄悄又看了朱高煦一眼。

    “诸位,到前殿议事。”朱高煦道。他说罢叫一个军士牵马过来,径直骑马奔进门楼,又喊道,“把我的亲王金印拿出来,长史府拟令!”

    及至前殿,朱高煦迅速进行了一系列部署。

    下令一个护卫军一个千总队出城,占领从昆明到大理的所有驿站,非携带汉王府军令的官差要换马,全部扣押!

    下令陈大锤、赵平率领亲卫等三百余精骑,带着汉王用印的亲笔命令,每人双马、即刻急行奔赴大理;见到户部给事中胡濙后,相机行事。

    命令韦达带中护卫,部署在昆明南北、东西两条大道上,随时待命。命令刘瑛带骑兵一千,跟着朱高煦前往都指挥使司衙署。

    干这些事都是套路,比起当年燕王起兵的一系列部署,朱高煦觉得现在简单多了。

    “各得军令,马上出发!”朱高煦挥手道。

    ......

第二百五十章 风雨欲来

    云南都指挥使司衙署,周围被甲兵围得水泄不通。前面密集的枪盾重步兵挡在大门外,后面的火铳手和弓弩严阵以待。这些人马全部穿着明军的衣甲,一面飘荡的旌旗上写着一个“汉”字。

    衙署大门外,也有不少甲兵拿着刀枪、面对着外面的人马,但大伙儿都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朱高煦等一行人已到了大堂外。朱高煦身披扎甲,却没有带武器。

    “汉王殿下,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大阵仗呀?”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人抱拳道。

    朱高煦面带和气的笑容,似乎让众官吏安心了两分。他也抱拳道:“抱歉,惊扰了诸位。不过本王刚接到密报,大理府有人密谋造|反!事关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诸位稍安勿躁。”

    众官纷纷问道,“谁造反了?”“何时的事……”

    朱高煦没法一一回答,侧目看了宦官黄狗一眼。黄狗走到了大堂门前的石阶上,展开圣旨道:“圣旨!”

    大伙儿顿时走下了台阶,在院子里陆续跪伏一片。

    黄狗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越州土知州阿资,因其性拗,不肯向化……云南路远,今后都司须用兵,便要去汉王府、西平侯府那边招呼一声。钦此。”

    众官听到这圣旨一脸困惑,因为这是几个月前的圣旨了。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也不明白为啥又要念一遍旧的圣旨。

    朱高煦等大家站起来了,这才说道:“朝廷的意思,诸位都听明白了?

    现在本王要都司对大理总兵、守备、卫所下一道军令。从即日起,大理府诸军未得云南都司的军令,不得因任何理由调动、出兵;不得干涉汉王府卫队公干。违者,以违抗军令、意图谋反论处!都司各位同僚,可以发这道军令罢?”

    一群穿着各色官服的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云南都指挥使曹隆率先站了出来,大声道:“朝廷的诏令,是叫云南三司用兵、得先知会汉王府、西平侯府,都得同意了才能调动兵马。而今汉王殿下之意,不准地方府卫擅自调兵,这是奉旨合乎律法之事,有何不可?”

    那曹隆是今年才到云南地面来掌都指挥使司的人,朝廷刚换的官员、马上表示出维护大明朝廷诏令的态度,并不叫人意外。

    片刻后,那些新上任的统兵官、都指挥佥事、同知等一众官员,也跟着附和起来。

    剩下的一群官吏都没反对,有的附议、有的不吭声。一来都司的一些重要官职,都在今年换过了;二来他们也没有理由驳斥……朱高煦没叫都司用兵,只让他们禁止地方调动,这本来就不过分。

    朱高煦便抬起双手道:“既然如此,下令罢!另外,为防军机泄露,本王还得委屈诸位在衙署内住几天。稍后王府会送来美酒佳肴,为诸公压惊;王府上还有一些歌妓,一会儿也送过来为大家助兴。”

    众官放松了不少,院子里一片嘈杂,有人道:“歌妓就不用了罢?既然有人谋反,咱们还在官府里歌舞作乐,像什么话呀……”

    朱高煦却道:“惊吓委屈了尔等,应该的。诸公有何要求,都可以和门外的将领言语,本王有求必应。”

    ……此时沐府内外,却并没有兵马惊扰。

    府邸里面,上下却充满了惊慌的气氛,奴仆们走路都很快,有的还用跑的。

    “嘶……”沐晟裂了一下嘴,轻轻发出了一个声音。旁边的郎中刚用药水清洗了他手臂上的伤口。

    厅堂上除了郎中和丫鬟,还有一些家眷和文武亲信,都站在屋子里,有人问道:“侯爷的剑伤要紧么?”

    郎中道:“诸位放心,在下有家传跌打创伤之药,只消洗净伤口,用线缝上,再抹上外药,必保伤口无虞。”

    刚才问话的人听罢,又面露恼色,说道:“汉王究竟是甚么意思?调那么多兵马闭塞四城,说要搜查刺客,却自己先把刺客窝藏了……他要干甚?!”

    另一个官儿嘀咕道:“刺客不会是汉王派来的罢?”

    沐晟终于开口了:“话不能乱说!有凭据证实刺|客的幕后主使吗?谁亲眼看见汉王窝藏刺客了吗?”

    那官儿低声道:“真的有路人看见,马总旗机灵,把目击者请到府上了……”

    “哼!”沐晟发出一个声音,“想找个一二般的人供认出亲王,怕不是太简单了?”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跑到了门里,喘息着说道:“禀侯爷,汉王调动重兵,已将都指挥使司围住了!”

    众人一片哗然。沐晟马上问道:“只围了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如何?”

    奴仆拜道:“别的地方没有动静。只围困了都指挥使司,现在里面的人一个也没出来,外边的人谁也进不去,不知道里面发生了甚么。此时城中兵马调动,人心惶惶……”

    厅堂里一时间议论纷纷。

    沐晟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变得纸白,眼睛也直了!他忽然站了起来。

    “王爷稍等……”郎中道,“且容在下涂上创药。”

    沐晟丢下一句“皮外伤,死不了!”便离开座位走了。众人又是困惑又是惊讶,望着沐晟的背影不明所以。

    沐晟疾步走到内宅,进了耿老夫人的房间。老夫人腿脚不便,很少出内宅院子,沐晟受伤后先禀报了她,然后才去厅堂见客。沐晟一进去就看见了她,他一边挥手叫奴婢们退下,一边上前拜见。

    不一会儿,侯爵夫人陈氏、沐蓁也进来了。

    耿老夫人关切地问道:“我儿脸色那么差,伤得很重罢?”

    “这点伤不要紧!”沐晟看了妻女一眼,沉声道,“我在大理藏人的事,恐怕已被发觉了!”

    耿老夫人听到这里,在椅子上挣扎了一下,又坐稳了,“为何?”

    沐晟道:“汉王封闭昆明四门,调精骑出城;接着带兵围了都指挥使司……儿子初时还蒙在鼓里,寻思着,我一个大明朝廷封的侯爵,他便是亲王也不敢擅自动我罢?然后儿子忽然才明白,汉王醉卧之意不在酒,而是为了封锁昆明向大理传递消息!”

    “啥?”耿老夫人年纪大了,一时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沐晟的眼睛已经瞪圆了:“正因如此,汉王才突然发动。汉王要派兵去大理干那事,就算调骑兵人马、也比不上快马信使跑得快;所以他要先封锁消息。若不封锁昆明,咱们在大理的人就会提前得到消息,有所防备、临机应变……”

    耿老夫人终于明白了,她双手颤抖起来,言辞也有点模糊不清了:“你不是说事情隐秘,万无一失?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查到了?”

    沐晟几乎哭出来:“儿子大意了!明知汉王和胡濙来云南,都可能要查探此事;却以为他们初来乍到在云南没甚么人脉,就算能查到大理去,总会有些动静、事先露出痕迹。谁知一点风声都没有,这么快他们就查过去了。”

    “晟儿别急。”耿老夫人道,“只是你一时的猜测,或许事情并非如此。”

    沐晟摇头道:“除此之外,儿子想不出汉王做这些事,还有甚么别的缘由……儿子早知汉王非莽夫之辈,但还是低估他了,唉!”

    他说罢犹自在那里长吁短叹,一副懊悔沮丧的样子。

    就在这时,沐蓁带着些许稚气的声音道:“爹,您藏的人是谁呀?”

    陈氏拽了沐蓁一把,“哪有你多嘴的份?”

    沐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夫人,老夫人……”陈氏的声音忽然喊道。沐晟急忙走到椅子前面,正想喊人,却见耿老夫人已幽幽把眼睛睁开了一点,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娘别太急了。”

    耿老夫人一言不发。

    沐晟转头对陈氏低声道,“眼下昆明四城紧闭,咱们做甚么都晚了……不过你还是要先准备好,一旦此事确实如我所料,你便带着娘、沐斌、沐蓁赶紧出府,先躲起来,寻机离开昆明城!”

    陈氏怔怔地问道:“事儿已到了这般地步?”

    沐晟点头道:“我也很想看到自己猜错了!可万一没猜错,此事便触了今上的逆鳞,恐怕沐家举家难逃此劫!”

    “侯爷……”陈氏的眼睛里噙满了眼泪。

    耿老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老身这把老骨头,还走甚么呀?晟儿,你先沉住气,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事情不是还没发生么?”

    沐晟点头道:“此事儿子便是晚了一步,以后凡事不敢不提前准备。”

    耿老夫人又道:“晟儿遭遇刺客,老身听说汉王庇护了刺客。刺客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沐晟摇头道:“儿子不知。谁也不知是刺客是甚么人,更不知汉王为何要庇护刺客……但刺客肯定不是汉王的人,汉王何必做这等事?”

    就在这时,沐蓁欲言又止,终于道:“爹……”她刚吭声,马上又被陈氏制止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先机

    每当做重要的事时,朱高煦就爱独自坐在这空旷的大殿上。

    或许因为脑海中残存着前世一些影视的画面片段,失败的古代统|治者总是会坐在空荡的宫殿宝座上,孤独落寞;再也没有上朝的大臣,外面风雨交加、一片江山飘摇的景象……

    朱高煦似乎在提醒自己,一个失败的上|位者,处境是多么悲惨。对失败的恐惧,会鞭策他更加慎重地做事。

    但现在并没有风雨飘摇,大殿外阳光刺眼,重檐下留下一道光暗分明的影子。

    朱高煦一动不动地坐在公座椅子上,目光下垂,沉思着眼前的事。

    ……胡濙通过段杨氏查到建文帝下落,非常突然;所以,就算有云南地头蛇的接应和庇护,他们也不一定能护住建文帝。

    双方图穷匕见、摆上台面的时间点,是在汉王府调动兵马去大理府的那一刻。从那时开始,彼此争的就是先机!

    如果不调兵,光凭几个人去大理府想抓建文、只能扯皮讲道理,扯完皮建文帝早就挪地方了;而一旦调兵,必然引起昆明城的沐府等一干人注意,会泄露消息,等汉王府兵马到达大理时,人也早跑了。

    所以朱高煦在事情露光之前,先封锁昆明的消息传递。策略有二,一是封锁昆明城,二是封锁驿道驿站。

    然后派骑兵拿着汉王府、云南都指挥使司的军令,突然到达大理。彼时就算大理总兵官是沐晟的人,他真的敢公然抗命?手下的明军将士又愿意跟着造反么?

    ……这件事,朱高煦和胡濙没甚么矛盾;对于铲除建文的执念,朱高煦也没有父皇那么强烈,但也是相同的立场。

    朱高煦也是燕王系的人,本身和建文政|权不是一路人,先要维护燕王系的统|治地位,然后才能保障他亲王地位的合法性。而且朱高煦窝藏了几个建文旧臣,建文帝死了,那些旧臣才能只剩最后一个出路。

    何况朱棣那么执着建文帝的下落,朱高煦如果在这件事上放水,带来的问题更多。反之,如果成功抓住建文,朱高煦功不可没,父皇对他的印象还会进一步改观。

    除了建文帝,最受牵连的是沐府,其实朱高煦根本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如果不是因为朝廷会提防他分疆裂土,朱高煦甚至巴不得彻底铲除沐府。

    这一次沐晟极可能真的要玩完了。

    朱高煦不由得开始推测更远的事,如果云南势力洗牌,朝廷接下来会怎么重新布局?

    ……就在这时,宦官王贵的声音把朱高煦的思绪拉了回来,“王爷,受伤的刺客欲求见王爷。”

    朱高煦抬起头道:“请她进来。”

    “遵命。”王贵抱着拂尘拜道。

    不一会儿,段雪恨便艰难地慢慢走进了大殿,她的腿上有伤。还有几个宫女跟着她到了大殿门口,却留在了门外,显然段雪恨不让宫女们扶她。

    段雪恨走进这宽阔又空旷的大殿,不禁侧目看了几眼。然后她抬头看着身穿甲胄的朱高煦坐在大殿正上方。

    她在王座下方鞠躬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朱高煦点点头,说道:“上台阶来,你这样仰着头和我说话,恐怕不太舒服。”

    段雪恨愣了一下,目光挪向下方,她没动弹,说道:“人有高低尊卑,草民不敢。”

    朱高煦也不强求,问道:“你说差一点杀死沐晟?他那么多护卫,如何说差一点?”

    “正因如此,我才没成功。”段雪恨道。

    朱高煦饶有兴致的说道:“可否详细说来?”

    段雪恨稍一犹豫,便沉声道:“我先用弩,射伤了拉车的马,沐晟的马车撞到了墙上。沐晟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大路,慌忙向附近的巷子躲避,因为他们不清楚刺客有多少人。

    我早就看好了地形,预想他们会走哪里,便择路换了个地方。然后突然冲出刺|杀,可惜沐晟身边的护卫太多,我发动刺|击的距离太远,只割伤了他的手臂……”

    在护卫环视之下,她居然还能独身一人刺伤沐晟?!朱高煦听到这里,一种求才若渴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朱高煦此刻更想将这等人收到帐下。他要拉拢段雪恨,主要不是为了刺杀、而是护卫……朱高煦觉得,最好的保镖、应该是个杀手。因为只有杀手,才能与刺客心有灵犀,理解和预判他们会怎么出手,然后提前作出准备。

    但朱高煦一时没表现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段雪恨这等人、又是个女人,不是金钱和官位能收买到的。

    这时段雪恨抱拳道:“草民求见殿下,想来道别。”

    朱高煦皱眉道:“现在全城都在抓你,你何不留在王府?”

    段雪恨道:“草民的使命还未完成。殿下的大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朱高煦立刻道:“段姑娘还要去谋|刺沐晟?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是去送死!这样做有甚么用?”

    段雪恨不答,再次抱拳鞠躬道:“请殿下允许草民告辞。”

    “我不会看你去白白送死。”朱高煦不由分说地下令道,“来人,带她下去,好生看着。”

    “殿下……”段雪恨表露不满与焦急。但她无计可施,她总不能去攻击救命恩人罢?

    ……

    大理的天气变幻很快,早上还是晴空白云,下午便乌云涌动,小雨横飞,整座府城都笼罩在戚风惨雨之中。

    总兵官衙署里,徐韬刚得到知府那边的消息,一支衣甲精良的骑兵已到大理府城十里地外。因是明军,人马也只有数百人,故府城没有闭城。

    哪里来的骑兵人马,怎会忽然就靠近府城了?事前他也没听到驿站上的消息。

    此事着实有点蹊跷,但似乎也不至于惊慌。徐韬的反应,便是派人前去迎接明军、并询问他们的来历,想先搞清楚状况再说。

    不多时,忽然有武将到大堂上禀报:“大人,都指挥使司军令到了!”

    徐韬忙道:“快请入衙门。”

    接着,徐韬一面叫衙署内的官吏都出来、一起迎接都指挥使司的信使,一面拿起了取下的乌纱帽戴上、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红色官服。然后向大堂外走去。

    徐韬率一众官吏刚走出大堂,信使和另外两个军士就到了。

    信使拿出漆封的信件,大声说道:“云南都指挥使司军令。从即日起,大理府诸军,未得云南都司的军令,不得因任何理由调动、出兵;不得干涉汉王府卫队公干。违者以违抗军令、意图谋反论罪!”他说罢把信递上来,又道,“请总兵府诸将明验。”

    当着许多人的人面,徐韬只得先与副将们验明漆封,然后查看军令。

    漆封、印信都是真的,甚至军令是新任都指挥使司曹隆亲笔。徐韬只得说道:“我等谨遵都司之令!”

    徐韬刚回到大堂,便沉吟道:“汉王府,这算甚么意思……”他马上神色一变,对身边的人道,“马上叫赵文龙到签押房见我!”

    赵文龙是徐韬的连襟、段宝姬的二女婿,眼下也在总兵府任职,做总兵府司文郎。

    等赵文龙来到签押房,徐韬便立刻沉声道:“赵兄弟赶紧去岳母,告诉她可能出大事了,请她快作安排。”

    “我马上去。”赵文龙看了徐韬一眼,抱拳道。此刻徐韬的脸色肯定很慌张。

    徐韬这时才觉得事儿实在太不对劲了!他在签押房急得走了一会儿,抬头望着门外,问道:“去迎接城外兵马的人,还没回来?”

    一个吏员答道:“等人回来,小的们马上禀报大人。”

    度日如年地等了一阵,徐韬急得额头上也出了汗。终于有人进来了,那武将的袍服上全是泥点,许是外面还下着小雨,他走得也急。

    武将道:“禀总兵大人,那股人马自报,他们是昆明城来的、汉王府的人马。但他们没来大理府城,径直去点苍山那边了!”

    点苍山很大,徐韬马上问道:“往点苍山哪个方向?”

    武将想了想道:“兰峰。”

    徐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浑身一僵,强自镇定地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

    武将抱拳道:“末将告退。”

    徐韬拿出都指挥使司的军令,又看了一遍。他焦急地在签押房徘徊着,转头看了一眼墙边木架上的甲胄,往那边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走了回来,步履十分慌乱。

    此时如果徐韬强行调动兵马去点苍山兰峰,便是违抗军令,视同谋反!但此时置若罔闻,沐府一旦倒下了,牵扯更大,包括他徐韬或许也没好果子吃,事情恐怕更加严重!

    最要命的是,都司的军令那么多人听到了,现在他能不能调动兵马?

    窗外的雨已经很小了,小雨细得无声。细雨让空中朦朦胧胧仿佛笼罩了一层迷雾,又非常安静,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地间依旧那么宁静,仿若只是个安宁而寻常的下午,但徐韬却隐隐感觉,马上要地动山摇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高山仰止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山路又陡又滑。披坚执锐的一群人在路上像一条长龙,艰难地跋涉着。

    空中响着盔甲碰撞的“叮叮哐哐”声音,到处都是人们的喘息声。山中的气温更低,许多人的口中都在吐着白汽。

    胡濙的袍服上全是泥,头上的幞头也是歪的,他摔倒了不止一次;这雨下得不大,刚好打湿了路面,一层薄稀泥下面却是硬土,路面却更滑。他杵着一根木棍,张着嘴像一只离了水的鱼,喘得像拉风箱一般,却没有哼哼叫苦一声。

    他不仅在拼命爬山,还抽空问前边的段杨氏话:“段夫人再想想,有没有甚么小路被遗漏了……”

    走在胡濙前面的段杨氏,却比胡濙要轻松多了。她虽然是个妇人,却是练武之人,不是胡濙这种读书文官可以比的。

    段杨氏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们边上这条溪叫白石溪,这是去兰峰最近的路。我们从点苍山东面上山,南北方向最近的两条路、都有军士上山;其它路远,路口也有人堵了。确实没路可走了!”

    胡濙又问:“西边呢?兰峰那寺庙的人可以往西面的山里跑吗?”

    段杨氏立刻就摇头道:“不行!寺庙不在兰峰峰顶,峰顶两面悬崖峭壁,从兰峰寺附近上不去。便是有人绕路翻过山峰了,也是无路可走;西面的山势更加陡峭,到处都是悬崖峭壁,连人烟也没有。

    山峰西面,倒是有一条河流下山;河往下流到三岔河时,就有夷族寨子了。可是那条河十分湍急,瀑布、礁石到处都是,人若沿河漂流下去,早就被摔死了;便是山民也难以从那地方下山,何况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有人喊道:“上面有座房子。诸军戒备,让前锋斥候先行察看!”

    长长的队伍中陆续传来了将士们的吆喝声,走在最前面的十人小旗队准备好兵器,往那路边山坡上过去了。

    那小旗队刚要走近坡上的木房子,忽然就有人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将士们立刻就地结阵,虽然道路狭窄,但前面几个人仍三俩人为一排,组成了两排密实的枪盾阵。

    突然,三个汉子提着明晃晃的剑向这边冲了过来!前边两排军士刚蹲下去,便响起了“砰砰……”几声弦响,后排的弓箭手急忙放箭了!惨叫声陆续响起,两人应声倒地;那木房子离得已很近,剩下的一个人接着已冲到了阵前。

    后面的几个弓箭手正在取箭矢,前排的枪盾手已站了起来,拿盾防住前方。长枪太长,冲来的那布衣汉子身手敏捷,顷刻冲近盾牌,前排军士一时无法用长枪攻击到他。

    “啊!”忽然一声惨叫,第二排的一个军士将长枪从前排俩人的间隙中刺了出去,正中那汉子。那汉子举着剑,无甲的胸口上被长枪刺了一个血窟窿,兵刃很快从他手里落下,直挺挺地插|进了泥土里。

    军士们杀死了三人,继续爬上那矮坡,冲进房子里搜索去了。

    胡濙等人继续向前走,路过那丢在泥地里的尸体,他扭过头看了那些尸体许久,都是些不认识的白蛮人。过了一会儿,胡濙不禁叹道:“若非有兵马突然出动,果然无法靠近此地……”

    段杨氏转头道:“我早说过啦,段宝姬在大理的势力不可小视。”

    胡濙点头道:“这三个人就是来送死的。一个号称隐士的人,竟然能豢养死士!”

    队伍继续往山上走,路上再次遇见了白蛮人的哨点。不过那些人大多都从房屋里跑出来逃了,只有两个人跑得太迟,被军士们拿弓箭射死在路上。

    “兰峰寺!”段杨氏指着积雪的雪山下一处偌大的院落道。

    众军加快了脚步,先上山的军士们将寺庙团团围住,另一些将士则径直冲进山门、冲到寺庙里去了。寺庙的门都是敞着的!

    胡濙闻报寺庙的门开着,忙喊道:“恐怕人已跑了!马上派人搜寻周围的脚印,立刻去追!”

    果然等胡濙赶到寺庙中时,只看见几个不相干的白蛮尼姑在蒲团上闭眼念着经文,完全不理会进来的甲兵,一副受死的模样。

    “胡科官快来看。”一个锦衣卫军士向这边喊道。

    胡濙跑进里面的斋房,见几个将士正在拿脚踩地上的余烬。斋房里乌烟瘴气,烟灰弥漫,地上全是纸张烧过的黑灰,不过也还剩一些残纸边角没烧完;那武将陈大锤正在捡残纸往盔甲里塞。

    胡濙马上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取下挎在背上的布包,伸手去捡那些残缺纸张,稍作整理便放进自己的包里。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向陈大锤禀报:“陈把总,找到那些人的行踪了,正往北边走,泥地上有新脚印!咱们的人正尾随脚印追过去。”

    “走!”陈大锤挥手道。

    一行人从寺庙里出来,跟着报信的军士继续往北边追赶。

    沿着山边的路,众人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人禀报道:“有两个逃跑的人滑下山崖去了,摔死在了下面!”

    胡濙听罢心头“咯噔”一声,不顾双腿酸痛,咬牙加快脚步往前走。

    等他来到了出事的地方时,胡濙先看见那路上有几道滑痕;这段路有点向下面倾斜,看样子摔死的人是慌忙之下不慎滑落下去的。几个军士正在往下面放绳子,准备派人爬下去找尸|体。

    又有军士道:“往北边仍有脚印,不过那头是赵百户的人马,估摸着已经上山了。剩下的人也跑不掉!”

    胡濙没继续往前走,等在这里,他想看看尸体是甚么人。

    军士们折腾了许久。先往下放了一条粗麻绳,接着一个军士在腰上系好绳子、叫上面的将士拉着,那军士便顺着第一条麻绳、脚蹬在石壁上往下慢慢爬。

    等那军士到了石壁下面,便拿麻绳拴住尸体,叫上面的人拽上来。

    胡濙的手有点颤抖,拿了一块手帕擦了一番尸体脸上的血泥。他顿时感觉腿一软,因震惊而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差点自己也摔下悬崖。胡濙的脸色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殷|红,神情非常复杂。

    “胡科官认得此人是谁?”陈大锤好奇地问道。旁边的段杨氏也十分期待地盯着胡濙的脸。

    胡濙不答,连一声也没吭。

    第二个拉上来的是个男孩儿的尸体,看个子可能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胡濙上去看,又露出了惊诧之色,但这次他的反应没刚才那么大了,毕竟心头已经有了些准备。

    段杨氏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大小俩人是谁,应该就是胡大人要找的人罢?”

    胡濙仍然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出声道:“得京师的人才能‘辨认’。”

    段杨氏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压制不住的笑意……

    皇帝派胡濙来寻建文帝,怎会派一个没见过建文帝的人?胡濙确实是认识他们的,不过他原本是想抓活的,现在人死了、他不敢声张!

    这时一个小将道:“若要把尸体运回京师,几千里路,尸体早变成一堆腐肉了。”

    胡濙渐渐镇定下来,他说道:“可以叫京师派人到大理来。”

    陈大锤道:“那得设法保存好死人,放在冰里就成。”他说罢抬头看白茫茫的山峰。

    胡濙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明白了陈大锤的意思。这点苍山山峰上终年积雪、滴水成冰,可以派人想办法绕道上山,在山上化水为冰,再将冰块运下来。

    “或许不必这么麻烦。”胡濙想了想道,“大理城内应该有人窖藏了冰块。”

    任何城池,总有一些聚敛了大量财富的富贵人家。富贵者的奢侈,胡濙是见识过的;只要这地方存在冰雪,哪怕是盛夏使节,也肯定能找到冰块!

    胡濙马上说道:“立刻派人去大理城找冰窖,找到后征用了,派兵守住!”

    陈大锤抱拳道:“本将即刻去安排。”

    过了没一会,一个锦衣卫军士从北边过来,找到了胡濙,便说道:“往北跑的人已抓住了。”

    “几个,抓到活的了?”胡濙问道。

    锦衣卫军士抱拳沉声道:“只有一个,留了活口。那汉子往北逃,撞见了赵百户的人。汉子走投无路,便想跳崖自|尽,不料下边那块地是软泥地,他没摔死却晕了过去。那赵百户便把人逮住,从北边的路送下山去了。”

    胡濙瞪眼道:“那赵百户怎能私自把人抓走,本官还没见着人!”

    锦衣卫军士皱眉道:“那边全是他们的人,小的也没办法。”

    胡濙又问道:“长啥样?”

    锦衣卫军士却摇头道:“没看清脸,只见他们抓到了一个汉子。那汉子被抓到后醒了过来,喊叫了几声,小的听得清楚,是南京那边的口音。”

    胡濙想了想,便道:“罢了,反正都是汉王的护卫,总得把人交给汉王。咱们回昆明城后,问汉王要人便是。”

    锦衣卫军士抱拳道:“胡科官言之有理。”

第二百五十三章 活口

    众军护着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毡车下了山。路上便有军士前来禀报,段宝姬已不在其城中的府邸,或已跑了!

    有武将问道,是否封查段宝姬府邸。胡濙琢磨了好一会儿,便制止道:“据说段宝姬的女婿是大理总兵官,此时仍在任上。咱们不可轻举妄动,谨防节外生枝。”

    王府护卫武将陈大锤听罢,以为然。

    这时大理城的城楼已隐隐在望,周围的几个人抬头望着城池,都沉默下来。陈大锤不太放心地小声说道:“听说大理是沐家的地盘,俺们把尸体放在大理城内,不会再出什么事罢?”

    胡濙沉吟道:“应该不会,大理府早已改土归流,都是流官。只有大理总兵不太让人放心……不过总兵官咱们动不了他,便是都司、也不能径直夺他的兵权;除非兵部、才能仅靠一纸公文就让他交出兵权。”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武将从城池那边策马过来,见到陈大锤说道:“都司刚又来了军令,调令大理总兵官徐韬,到昆明城都司述职!”

    胡濙听罢,立刻松了一口气:“定是汉王的意思。没想到汉王足不出昆明城,却是考虑得十分周全。”

    ……

    朱高煦在昆明城的汉王府里,这些天确实连门也没出一步。不过大理发生的事,他大抵是最快知道的人;驿道已经被王府护卫占领了。

    最先回到昆明城的是陈大锤,他带着一队人马将点苍山抓到的活口、以及段杨氏押送回了汉王府。派到大理的大多护卫人马,依旧留在大理城、与胡濙一道守着那两具尸体。

    承运殿大殿上,陈大锤离得很近,他站在朱高煦身边沉声道:“赵百户抓到那活口,似乎是死者身边亲信的人;胡濙问赵百户要人、他没给……赵百户却叫俺尽快将人送回汉王府,他说俺们的人都没见过建文帝,无法确认身份,幸好有个活口,王爷或许能从那活人口中问出真相。”

    朱高煦听罢赞道:“没想到赵百户这马夫,倒是挺机灵。”赵平一开始是为朱高煦照顾坐骑的军士,所以他才这么说。

    陈大锤不动声色道:“赵百户那厮就是心眼多。”

    朱高煦看了陈大锤一眼,笑了笑不置可否。

    陈大锤赶紧又掏出一些烧过的残纸,洋洋得意地邀功道:“俺在那兰峰寺里,发现有东西在烧,赶紧就把烧剩的收起来了。胡科官也来抢,不过大的纸片都被俺捷足先登了!”

    朱高煦埋头翻了一会儿,也赞了一声陈大锤机智。

    “活口呢?”朱高煦头也不抬地问道。在他看来,活人恐怕比眼前这些残纸碎片有价值。

    陈大锤抱拳道:“俺这就去带过来!”

    “慢着。”朱高煦回顾左右敞亮的大殿门窗,说道,“东边书房后面有个小院子,那里的廊房要隐秘一些。”

    陈大锤道:“末将明白了。”

    朱高煦站起身来,从前殿侧门走出去,径直往东走。宦官黄狗等几个人跟过来,朱高煦制止了他们。他从书房旁边的夹道进去,便到了一处很小的院子。

    这里如同是一个天井,是周围的廊房围出来的小空地;里面种了几棵树,便像个院子了。汉王府新建成不久,那几棵树还是小树,刚栽种大概一年。

    朱高煦走进一间大点的廊房,找了把椅子坐下。不多时,陈大锤等人便押着一个汉子进来了。

    那汉子被结结实实地五花八绑,嘴里还堵着布团。陈大锤道:“赵百户等抓到这厮时,他还想跳崖自尽。俺们怕他咬舌,就把嘴堵起来啦!”

    朱高煦做了个手势:“你们到夹道外面候着,别让闲杂人进来。”

    陈大锤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打量着面前的汉子,那汉子也瞪眼默默地瞧着他。汉子长了一张圆脸,骨骼粗壮、身体结实,看起来似乎是个练武之人。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沉吟道:“建文君身边的亲信,起码也是个在京师有点级别的武将……再看你的面相,本王猜到你是谁了!”他说罢观察着圆脸汉子眼睛里微妙的情绪变化。

    这汉子的嘴被堵着,他也没有试图说话的意思。

    朱高煦又道:“建文君不慎滑落下山崖,但咱们照样能确认他的身份。只要把尸体放在冰窖里,再叫京师来人验明身份便可。所以你也不必尝试自尽,没有用的……

    若是你死了,本王只能叫京师五军都督府派人过来验尸,那时你的身份便满朝皆知了,谁想保你家眷都保不住。明白本王的意思了么?”

    圆脸汉子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朱高煦见状心里一喜,只要对方愿意和自己交流,一切都好办多了。于是他便说道:“很好。本王现在拿掉你嘴里的布团,给你解绑。你别试图做一些毫无益处的事,以免彼此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可好?”

    汉子又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便亲手给他解绑,弄掉他嘴里的布。

    圆脸汉子马上道:“殿下方才言下之意,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朱高煦答道:“如果你落入胡濙之手,此事就无回旋余地了,幸好是落到本王手里!本王虽是我父皇的儿子,却是亲王,不像胡濙一样只是父皇的爪牙、不敢擅自做任何事。”

    他说罢,打量着汉子一脸苦思的表情,心道:果然没猜错,此人应是有身份的官员,极可能是武将,他在京师必定有家眷;而且“靖难之役”后,他的家眷并没有清算!

    朱高煦便趁热打铁,继续道:“兄弟是谁家的人,我已经猜到了七八。你最好径直告诉我,免得我要在京师找人确认,到那时纸是包不住火的。”

    汉子没吭声。

    朱高煦道:“该说的话,我已说了。兄弟便先住在这里。”

    就在这时,汉子忽然开口道:“殿下留步。”

    朱高煦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脸。

    圆脸汉子沉吟道:“汉王殿下为何要帮我隐瞒身份?”

    朱高煦道:“我刚才说过,已经把你的身份猜到七八。这么说罢,建文君大概已经死了,何将军不可能还有反心,我与何将军私交不错……”

    说到这里,汉子的脸色大变!他的眼睛都直了,怔怔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笑了笑道:“看来我没猜错。你们毕竟是亲兄弟,长得还挺像的。”

    汉子终于道:“殿下不必找人确认了,末将确是何禄。宁远侯何福是末将的长兄。”

    朱高煦听到这里,脸都快笑烂了,用力克制才没有大笑出声音来!虽然他刚才就觉得此人与老熟人何福有点像,但得到确认后,仍然是喜不胜收!

    何福那厮千算万算,侄女都嫁给朱高煦的三弟了,如今非常得朱棣重用、简直是深受皇恩……可是他的兄弟竟然在保护建文帝,他竟然知情不报,让朱棣为建文的事愁了那么久!若此事被朱棣知道了,何福的下场不敢想象……

    何禄见朱高煦发笑,垂着头一声不吭,脸也涨|红了。

    朱高煦笑道:“何将军勿急。我与何福确实私交不错,虽然‘靖难之役’咱们打了不少仗,但我父皇登基后,彼此的恩怨早已化解了。

    比如上回的事儿。父皇率诸将到小红山狩猎,竞猎的彩头是一匹‘千里雪’汗血宝马,许多人都想要。彼时我与何福猎物相当,后来我找由头让给了他,他还很感激我啊。”

    何禄支支吾吾道:“我们兄弟各为其主,末将实在不想连累长兄。”

    朱高煦忽然一拍大腿,说道:“我忽然想起来,有一次都察院御史陈瑛弹劾何福,就是拿你的事儿说话,称你下落不明心怀叵测。如今我倒觉得,陈瑛那次还真没说错!”

    何禄又是忧心又是愤慨道:“陈瑛那厮,以前就是官场败类,谁都看不起他的为人……”

    朱高煦只觉得浑身都轻快起来,他十分轻松地说道:“何将军不必担心,现在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我一个。那几个护卫将士没亲眼见过何福那样的大将,谁也没有凭据证实你是谁;而且他们又是本王的人,我只要打声招呼,不会出什么问题。”

    何禄急忙跪地道:“末将多谢殿下保全!末将一个人不怕死,只怕连累了何家的人……”

    朱高煦上前将他扶起,好言道:“我会将何将军安排到一个隐秘之地躲起来,不过你得写一封信,告诉你长兄,你在我这里、再写点一切安好甚么的话。以免建文君的事传回去了,叫你长兄担忧。”

    何禄抱拳道:“末将唯有听命于殿下安排。”

    朱高煦不断点头:“很好,很好。”

    就在这时,朱高煦又忽然问道:“死的两个人,确是建文君父子?”

    何禄点了一下头,立刻又跪伏在地,很快又痛哭起来:“末将无能,保护不周,罪该万死……”

    朱高煦劝道:“就算曾为帝王,也是血肉之躯,他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何将军。何将军冒着举家之险,忠心护卫旧主至今,也算尽到人臣之德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人心

    何福本来就是侯爵,官至都督。“靖难之役”后,他通过投诚表忠、联姻等作为;加上燕王登基后要操心的地盘变大、急需大将,何福已重新进入了大明帝王最高级武将之列。

    但现在何福的弟弟在朱高煦手里,很多人都知道朱高煦抓到了建文身边的一个亲信,此事只要抖出去就是何福的催命符……他还敢不听话吗?

    朱高煦如获至宝,久久都沉浸在喜悦的心情之中。

    一个在朝为官的武臣,变成了藩王的人,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事!就连皇太子也不敢轻易拉拢朝臣。

    兴奋之余,朱高煦却发现内心隐隐有点不安。

    在这天井一般的小院子里踱步了一会儿,他才捕捉到了那不安的源头……这种事不管做得多周密,他欺瞒的人毕竟是他的父皇朱棣;朱棣不仅是个难以被欺蒙的强主,而且有能力制裁朱高煦!若是朱高煦骗的是别人,他就不会有这样隐隐的惧意了。

    不过他还是准备干这件事。此时他不敢造反,觉得是送死;但若冒险积蓄实力也不敢的话,只能坐以待毙了。

    朱高煦寻思着,何福比朱能邱福等人还可靠。燕王府旧将最多倾向和支持朱高煦,但要他们跟着造反就不可能了……这世上的人,要么让他感受到根本的威胁,要么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巨大好处,不然要叫荣华富贵的勋贵们提着脑袋冒险,凭什么?

    “人心呐!”朱高煦忽然轻轻感叹了一句。

    这时陈大锤从夹道走过来了,抱拳道:“禀王爷,俺把段杨氏也押回了王府,仍关在上回的廊房里。”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心道:一直想复仇的两母女,现在总算都落入了自己之手。自己想怎么处置都可以了。

    刚才他感叹了一声人心,这时忽然想起其中有些事,似乎不太说得通。

    按照段杨氏的想法:复仇的主要方式,是借建文之事,彻底整垮沐晟全家;而刺杀沐晟,并不是她的主要手段,不然刺杀的部署不会显得那么仓促。

    彼时查出沐晟私藏建文的事,已经快成功了。作为一个母亲,为何非得让女儿去白白送死?段杨氏要是薄情寡义之人,那也犯不着十几年为夫君报仇了。

    他左思右想,一直觉得此事有点蹊跷。

    朱高煦刚才没吭声,陈大锤便抱拳道:“末将告退。”

    “大锤,跟我过来。”朱高煦叫住他。

    陈大锤又道:“是。”

    二人沿着屋檐下的檐台走廊,走到旁边空无一人的回廊上。朱高煦在旁边的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过了一会儿,他挑中了一间屋子。

    这屋子似乎是用来午睡休息的地方,摆着一张床塌和几样家具。旁边还有一间耳房,耳房的门很低矮,一看就只有奴婢会往里边走。

    “推过来。”朱高煦指着墙边的木架子,上面摆着一些瓷器装饰。

    陈大锤依令将木架推到耳房门口。朱高煦一看,已看不出来那里有一道门,木架就像靠着墙的一副家具而已。他顿时觉得十分满意。

    朱高煦转头道:“你去传我的意思,叫王贵先把那女刺客送过来。等一炷香工夫,再把段杨氏请来。

    陈大锤也不多问,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到一张几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想了想,起身把那木架推开了,从上面顺手拿了一只玉石镇纸,重新坐回椅子上拿在手里把玩。他瞧了一下,镇纸好像是石灰岩做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稀奇玩意。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只要做出一副很淡定的模样就行。

    过了一会儿,王贵带着段雪恨过来了。

    段雪恨进门便执礼问道:“殿下要关我到何时?”

    朱高煦道:“我并没有歹意,段姑娘是明白的。今天就放你走。”

    “真的?”段雪恨十分意外。

    朱高煦点头道:“我这人,没必要说谎时,通常都只说实话。而我一个亲王,何必拿你开玩笑?”

    段雪恨想了想,抱拳道:“多谢王爷好意。”

    朱高煦又道:“一会我连你母亲也一起放走。她从大理府回来了,咱们已经找到建文帝,沐晟眼下估计吓得不轻,正在府里簌簌发抖。”

    段雪恨听罢,只是松了一口气。

    朱高煦道:“不过放你们之前,你到旁边的耳房呆着,别出声。只要安静地等两炷香工夫、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吭声,我就兑现刚才的话,如何?”

    段雪恨看了一眼木架子旁边的门,点头道:“便依殿下之意。”

    “很好。”朱高煦道。

    段雪恨弯腰低头走进了耳房,朱高煦随后把木架子推过去,挡住了耳房的房门。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疑似古董的石灰岩砚台。等了一阵,陈大锤把段杨氏带到了房门口。段杨氏自己好好地走过来,并没有像何禄那般被五花大绑。

    “妾身见过王爷。”段杨氏款款执礼道。她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似乎已经知道在大理点苍山死掉的人,就是建文帝!

    正如朱高煦等人都知道的情况,胡濙也肯定知道……大理有不少沐晟的人;庇护建文帝的段宝姬,与沐晟的心腹有联姻。这么多线索,沐府如何脱得了干系?

    朱高煦故作心不在焉地说道:“段夫人免礼。”他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石灰岩,似乎那东西非常有趣。

    段杨氏还是问了一句:“王爷,放在大理城冰窖的尸首,确是建文君父子?”

    朱高煦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砚台,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正是陈大锤给的残纸碎片,说道:“这是从兰峰寺拿回来的东西,上面有建文帝的笔迹。”

    “妾身知道的,那时陈将军在捡烧剩的纸,妾身也在场。”段杨氏走过来,伸了一下手,见朱高煦点头,她便拿起残纸细看。

    朱高煦又道:“陈大锤还捉到了建文帝的亲信,也证实了此事。”

    段杨氏当着朱高煦的面,脸上便露出了兴奋的笑意。

    朱高煦沉声道:“我父皇为了找建文帝,费尽了苦心。沐晟竟然胆大包天,擅自窝藏建文帝,隐瞒不报。恐怕沐家离满门抄斩不远了!”

    段杨氏的脸都涨|红了,颤声道:“全家都要死?”

    朱高煦冷笑道:“父皇本就不太信任沐府,不然云南三司在今年以来,为何换了那么多官员?现在出了这种事,段夫人以为会怎样?”

    “哈哈哈……”段杨氏竟仰头大笑了几声。

    她虽然是个刺|客,但给朱高煦的印象是那种有点知书达礼的中年妇人,忽然笑得那么张扬、脸都笑扭曲了,乍看仍是稀奇。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说道:“事到如今,沐晟死了,家眷也难逃牵连。段夫人家十几年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沐晟死了?”段杨氏的小声戛然而止。

    朱高煦一本正经道:“段夫人还不知道?哦,瞧我疏忽了,现在此事还没公开……沐晟被刺客刺|伤,回府后伤情恶化,已经死了。”

    “哈哈哈……”段杨氏再次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由于身体摇摆太剧烈,连鬓发也散落了一些在脸上!加上她扭曲变形的脸,一时间看起来,模样真有几分可怕。

    她伸手抚开脸上的乱发,喘了一会儿气,问道:“王爷可知刺客是谁?”

    “据说是个女刺客,敢情是段夫人的千金段雪恨?”朱高煦面不改色道。

    段杨氏微微点头:“除了她,还有谁冒死去刺沐晟?”

    朱高煦“哦”了一声,恍然道:“如今段家后人亲手手刃仇敌,沐府举家受牵连,再大的仇也报了罢?”

    段杨氏冷笑着摇头看着朱高煦,笑得非常诡异。朱高煦见状,十分期待地看着她,觉得果然有隐情。

    见段杨氏还不开口,朱高煦忍不住诱|导道:“段夫人为何摇头,本王说错了?”

    “段家的人手刃仇敌,哪有沐家人骨肉相残、以下犯上来得痛快?”段杨氏冷笑道,“沐英当年所作所为,死也不能还债,何况他竟然自己死了。血债只能沐家后人来还……”

    朱高煦忙问:“沐家后人?”

    段杨氏道:“这事我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沐晟死在了沐家后人之手!段雪恨根本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沐英长子沐春之女!当年我设法将她偷了出来,本想让沐春之女去杀她的生父。不料沐春也死了,现在是侄女杀叔父,也算让沐英在地狱里也得尝所愿了。”

    朱高煦有点吃惊,但毕竟这事儿与他关系不大,便面有惊讶道:“难怪建文的事将发之时,段夫人仍旧强令段雪恨去刺杀沐晟,你便是怕沐府获罪后,没机会叫段雪恨出手了罢?”

    段杨氏点头笑道:“当年我不知还有建文之事可以利用,便想,只是刺杀了沐家后人、如何解恨?我想的办法,是打算叫沐府的后人骨肉相残,所以做了那么多事。如今我拿段雪恨也无用了,不管她和沐晟谁死在谁手里,都是一桩快事!”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可怜

    便是有四季如春之名的昆明城,冬天也有冷的时候。连续几天阴雨后,冷不丁一下从窗外灌进来一阵风,朱高煦从骨头里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嘎!”墙边的木架子动了一下。段夫人警觉地转头看了过去,似乎被惊扰了一下,显然她之前完全没注意到那副架子。

    架子又被推动了几下,那道门才渐渐露了出来。段雪恨站在门口,目光立刻寻找到了段夫人。

    片刻之间,屋子忽然变得非常安静,没人再发出一点声音。

    段夫人浑身一僵,先是带着震惊和愤恨地看着朱高煦。那是一种被欺骗玩弄后的突然反应,但很快她就渐渐镇静下来了……或许她已意识到,此事本来就想宣扬出去的。

    朱高煦也露出了一点尴尬难看的冷笑。虽然耍把戏骗人是不对的,但他觉得自己做的这点事,和段夫人还是比不了。

    段雪恨的皮肤本来就苍白,现在连一点血色也看不到,乍看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一般,她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直直地看着段夫人。

    朱高煦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对段雪恨说道:“我说过要放你走。一会儿我会告诉侍卫,你可以从端礼门出去。还有段姑娘的身世,我会知会沐府,不然你一出门、恐怕就要被抓起来。”

    “汉王打算怎么处置她?”段雪恨冷冷地问道。

    朱高煦道:“受伤害的人是段姑娘,你说了算。”

    段夫人脸色一变,道:“王爷怎能如此对我?”

    “我为何不能这样对你?”朱高煦反问道。

    段夫人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解释道:“我帮王爷抓到了建文帝,并整倒了沐府!”

    朱高煦摇了摇头,这才缓缓开口道:“最想找到建文帝的人是我的父皇,我只是听命行事,不愿违背父命而已。至于沐府,谁告诉过你,我想整垮他们?如果我没记错,上次就很明白地告诉过段夫人了,我无意针对沐府!”

    段夫人的脸色比哭还难看,她面有忧惧之色,飞快地看了一眼段雪恨,又道:“可是,沐府倒下对王爷确有好处,您不是可以独吞云南了?”

    朱高煦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段夫人有点见识,但也仅仅如此。你真的想多了。”

    他说罢,径直从腰间把黄金包镶硬皮革的剑鞘取了下来,将剑鞘和剑一起递给了段雪恨,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夫人顿时后退了半步,眼睛盯着段雪恨的手,不敢再分心与朱高煦说话了。

    “铛!”段雪恨把剑从剑鞘里拉出了一截。段夫人立刻又后退了一步,侧目看周围的东西。

    段雪恨低下头,看着那明晃晃的一截剑锋,道:“你……”

    “雪恨,我养了你那么大,就算不是生母,也有养育之恩!”段夫人急道。情急之下,此时她显得有点不顾颜面了。

    段雪恨摇了摇头。

    显然段夫人的话是不可信的,她刚才“单独”和朱高煦说过的话:现在段雪恨已经对她没用了。那谈甚么养育之情?

    “铛!”剑已经拔出了一半,但还没抽出来。段雪恨盯着段夫人,忽然眼泪无声地在她脸上流了一脸。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静,空气似乎凝固了。朱高煦观察着形势的发展,心道:看这样子,段夫人底气不足,好像打不过段雪恨。

    这时段雪恨却把剑送回了剑鞘,忽然说道:“你走罢!”

    “啊?”段夫人惊讶地看了一眼段雪恨,与朱高煦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段夫人只是愣了一下,马上向朱高煦看过来,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步。朱高煦道:“我刚才说过了,让段姑娘决定。”

    段夫人立刻闪身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没一会儿,陈大锤便走到门口询问,得到朱高煦确认后,又离开了此地。

    段雪恨侧头默默地擦了一下眼泪,但马上又流了出来,她说道:“没有甚么养育之恩……我只是可怜她!”

    朱高煦若有所思,有点迟疑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若是没有她、这些年我会过得更好……”段雪恨哽咽道,她一脸都是眼泪,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若非声音发颤、哽咽模糊,她的口气听起来和平常没多少区别,“或许我也很可悲,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可怜她。”

    朱高煦的事已经做完了,但他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因为段雪恨还在说话。正如他一向很在意自己的亲王比格一样,当别人愿意说话时,他会很耐烦地倾听。

    但他听清楚段雪恨的话之后,仍不太理解。

    段雪恨低声道:“我一直都很可怜她……其实我从没见过她说的那个父亲,也不太执着报仇雪恨。但我对报仇从不犹豫,因为我可怜她,能感受到她每日生无可恋的苦楚……”

    朱高煦仍旧没有说话,但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时不时还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点头。

    不过他亲眼看到了段雪恨放走段夫人、还说可怜那人。这叫朱高煦感觉,这个女刺客反而有点太圣母了。反正要是换作他是那样的处境,肯定不会如此做。

    段雪恨喃喃道:“我心里没什么恨,都是她在要求我恨,不过那时我总知道自己是谁……如今知道了真相,只是感觉有点空。”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看着她双臂抱着自己的身子缩着的模样,便开口劝了一句:“不管怎样,既然真相大白,你成了沐家的人,过得会比以前好了。你想开点。”

    “沐家不是要遭殃了么?都是我和她做的好事……”段雪恨泪眼婆娑地说道。

    朱高煦一本正经道:“现在真的难说,我也猜不到结局。”他沉吟片刻又道,“要不段姑娘再住两日,等沐府派人来接你?”

    段雪恨没有拒绝,缩着身子默默地站在墙角里。

    朱高煦便当她默许了,他正想出门,又问了一句:“要酒吗?”

    段雪恨的声音有点哑了,低着头道:“我从不喝酒。”

    朱高煦点点头,抱拳道:“段姑娘一会可以回之前住的那间屋子,暂住一两日。我先告辞了。”

    ……汉王府已带着朱高煦的亲笔书信,送到了沐府。

    沐晟在老夫人的房里走来走去,陈氏、沐蓁等家眷也在这里。沐晟沉吟道:“当年长兄确实有个女儿不见了,彼时寻遍了全城也没找到。可此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如何确认她的身份?”

    耿老夫人马上开口道:“先接回来看看,万一是沐家的血脉,怎能丢在外面不管?”

    陈氏看了老夫人一眼,也附和道:“我们都见过长兄和大嫂,若那姑娘是长兄的亲女,总是长得有几分像罢。”

    “也好。”沐晟转头道,“你带几个人去汉王府,先把人接回来。”

    陈氏道:“侯爷何不亲自上门,趁此机会见见汉王?”

    沐晟哀叹了一声,摇头道:“没用了,沐府的下场,汉王说了不算的。”

    陈氏仍然轻声劝道:“不管怎样,他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此事即便他说了不算,却也管用。”

    沐晟想了好一会儿,道:“还是不去了,我去了能说甚么?你把人接回来,便准备我交代过你的事罢!”

    连老夫人也没吭声,恐怕和沐晟一样的看法。陈氏便不好再劝,告辞离开房间。

    这时沐蓁心事重重的样子,说道:“我也想去接堂姐。”

    陈氏看沐晟,沐晟点头道:“让她去罢,反正蓁儿也被你惯野了。”

    ……沐府上下虽然一片沉郁气氛,但暂时还没人敢动他们,府邸的人进出还是很方便的。沐蓁等陈氏准备好车驾随从,她也换好了方巾袍服。

    母亲陈氏是堂姐的长辈,去汉王府穿的是诰命礼服;而沐蓁还待字闺中,虽然她不太守规矩,但还是要遮掩一下的,所以没穿女子的衣裳。

    一行人出了沐府,马车在前后随从的簇拥下向汉王府而去。

    这时沐蓁从车窗里看到了耿浩,正在路边张望,很快陈氏也看见了他。

    陈氏皱眉一脸厌恶地问道:“耿浩面有急色,他有什么事?”

    话音刚落,耿浩忽然跑到了前面,挡住车马的去路。大伙儿被迫勒住马,将车马停了下来。

    陈氏看着沐蓁道:“众目睽睽之下,这像什么话?他肯定是找你的,你赶紧下去招呼一声,万勿叫他嚷嚷不得体之言!”

    “是。”沐蓁无奈地答道。

    等马车停靠下来,她便走下了马车。不过她冷着脸,还隐隐有怒气。

    耿浩喊道:“表妹!”

    “你过来说……”沐蓁眉头紧蹙,“你还有什么事,上次我们不是说清楚了?”

    耿浩跟着沐蓁往后走去,急着说道:“上回是我不对!不过就算没有那女子,我也不会作甚,彼时只是一时冲动气愤罢了……”

    沐蓁冷道:“耿公子,今日有何事?你就直说罢!”

    “耿公子?”耿浩的脸顿时有点红,他好像强自吞下了一口气,又道,“这阵子我前思后想,还是忘不了表妹……”

    沐蓁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我叫一个恩将仇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人作公子,难道错了吗?”

第二百五十六章 全是她的错

    沐蓁的态度激怒了耿浩。他红着脸,仰头吸了一口气,忽然却露出了笑容:“风水轮流转,如今沐家危在旦夕;而我立了大功,将世袭侯爵。表妹若是想开了跟我,我仍不计前嫌,保你荣华富贵!”

    “耿公子知道我爹怎么说么?”沐蓁冷脸摇头道,“若是背主求荣那么容易,哪轮得上耿公子?”

    耿浩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冷冷道:“那你们等着!”

    “若是耿公子没有别的话要说,我还有事……”沐蓁看了他一眼道。

    耿浩转头看身后的车马朝向,恍然道:“你们是要去汉王府?!”

    沐蓁绷着脸道:“我们要去哪里,犯的着耿公子来管?告辞了,请让开路!”

    耿浩一脸嘲笑的神情:“我果然没猜错。”

    沐蓁哼了一声道:“那又怎样?汉王即便与沐家不和,但他是今上嫡子,听从父命而已;何况他与沐家本无甚么恩怨旧谊,没帮我们,难道还能说他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不成?”

    耿浩不怒反笑,他忽然“哈哈”大笑:“确是如此。不过那汉王在京师的浪荡之名,不知表妹听说过没有?国丧其间,他就迫不及待与尼|姑宣|淫,好色荒|淫无度,非常人可比。表妹这倒送上门去……”

    “住嘴!”沐蓁脸一红。

    耿浩咬着牙,却依然笑着说道:“沐家遭此大难,表妹确是帮衬了不少!”

    沐蓁正想夺路而走,这时又停住道:“你说甚么?”

    耿浩道:“胡科官能查到先帝下落,全靠大理白蛮段杨氏。段杨氏是如何与胡科官搭上关系的,不就是因为汉王?汉王又是如何发现了段杨氏,那不是正因结识了表妹?”

    沐蓁立刻道:“你说清楚点!”

    耿浩道:“当初表妹时常偷跑出沐府,几次被段杨氏的人跟踪;但自从表妹结识汉王后,汉王就发现了跟踪的人,他这才注意到了段杨氏……后来段杨氏派人要刺杀表妹,表妹又和汉王在一起,汉王因此顺藤摸瓜抓获了段杨氏。

    若是汉王未与表妹来往来往,他如何与段杨氏结识?若汉王未抓获段杨氏,他又怎会把段杨氏引荐给胡濙?”

    沐蓁脸色一变:“你所言当真?”

    耿浩道:“段杨氏在报恩寺街府上,亲口说的事。”

    沐蓁顿时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脚下也不稳了。

    耿浩见此情形,却是十分开怀。他似乎一直就很反对表妹与汉王来往、甚至带着憎恨,现在看到表妹一副懊丧的表情,耿浩的脸上全是笑容。好像在说:看罢!不听我的话,就是这样的结果。

    “哈哈哈……”耿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前俯后仰,一边喜形于色、一边又隐隐带着莫名的酸楚。

    就在这时,忽然耿浩的两条胳膊被人抓住了。

    他收住笑容,回顾左右道:“你们是谁?”

    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道:“本将是锦衣卫的人,奉胡科官之命,请耿公子去府上暂住;耿公子不能在外面乱跑了,你若走丢了,谁来做证人?请!”

    那汉子说得倒客气,却叫人把耿浩逮住,生怕他有丝毫反抗。耿浩脸上已露出不妙的表情。

    斗笠汉子侧目又看了沐蓁一眼,并未理会她,叫人拽住耿浩就走了。

    沐蓁目送那一行人离开,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回一行车马旁边,上了马车。大伙儿继续向汉王府而去。沐蓁在马车上闷闷不乐,很久都没说一句话。

    众人到了汉王府,在宦官侍卫的带引下、从西边的遵义门进入王府。

    换上乌纱团龙服的朱高煦在大殿接待了陈氏等人,见礼寒暄了几句。这时疑似沐蓁的堂姐的人进来了。沐蓁见状,顿时一愣……她不就是上回在梨园行刺的刺客!?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当时沐蓁被惊吓得不轻,对那种苍白无血色的脸印象很深,连噩梦也梦见过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堂姐”向陈氏行拜礼,目光在沐蓁脸上看了好几次。沐蓁女扮男装,“堂姐”却显然也认出她是谁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亲自送沐家的人到大殿门口,便叫王府的官员送行。

    沐蓁发现朱高煦老是盯着“堂姐”看,这叫她忍不住想起了汉王的好色之名,眼下确是证实了此事……哪怕是刺伤过他的女子,因为有点姿色,他还是能把眼睛看直!

    沐蓁又瞧“堂姐”,见她虽然穿着素净普通,肌肤也无甚血色;身段却是生得凹凸有致,而且看起来十分紧实柔韧。何况“堂姐”比沐蓁大,估摸着过二十岁了,身子各处长得更好,难怪汉王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堂姐”向朱高煦道别时,朱高煦竟然沉声说了一句:“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声音不大,沐蓁还是听见了,她不禁微微侧目又看了汉王一眼。

    ……大伙儿接到了人,很快就乘坐马车离开了汉王府。“堂姐”坐在马车上显得十分沉默,只有当陈氏问她话时,她才会开口。

    陈氏也只是问一些客套的话,显得很生疏。这也怪不得陈氏,现在还没确认“堂姐”身份,何况陈氏只是十几年未见的婶子罢了。

    马车在街上行驶了一会儿,“堂姐”忽然主动开口道:“劳烦婶子了。但实在抱歉,我想还是不回沐府了……”

    “快到了呀!”陈氏吃惊道,“你还没见过老夫人和你的叔父。”

    “堂姐”挑开车帘,果然已望见了沐府的门楼。她看了一会儿,神情中带着哀求:“停车,我有些不……”

    “停下!”陈氏喊了一声,她也不再强求。

    马车停靠了下来,“堂姐”立刻下了马车,转身抱拳道:“婶子、堂妹,请见了老夫人和叔父,替我告歉。”

    陈氏叹了一声,问道:“你要回汉王府?”

    显然沐蓁的母亲也听见了朱高煦那句话。“堂姐”却摇头道:“我以前的住处,还有一些地方可去,婶子勿忧。”

    陈氏道:“甚么时候还是回来看看亲戚。”

    “堂姐”点了一下头,鞠躬一拜,转身就走了。

    沐蓁从车窗里看着她,这时马车开始重新动弹。陈氏的声音道:“她不愿意回府,我也不能强求她,没法子的事。她的父母都过世了,除了老夫人,我们也只能算是亲戚,所以她不愿意回沐府罢……”

    沐蓁想起自己差点被杀掉的事,轻声道:“女儿以为,堂姐此前一直在对付沐家,可能现在心有愧疚,不知如何面对我们。”

    陈氏点头叹道:“或许如此罢,何况大家都生疏了。为娘回去,只有你祖母那里不好说,你祖母是最想她回府的。”

    沐府现在好像冷清了不少,可是实际上现状与以前不该有甚么区别的。沐晟还是西平侯,朝里还没来人,云南没有人能动沐家。

    内宅的砖地上落满了树叶,昆明城的深冬季节仍然有绿叶,但看得出来确实不如春夏时节繁茂。

    沐蓁没有和母亲陈氏进屋去禀报,反正此事不该她作主。

    但没一会儿,屋子里就传出来了哭声。似乎是老夫人伤心,陈氏也跟着哭起来了……若只是“堂姐”不愿回来,不至于如此;恐怕是因为家里的人本来心情就很沉重。

    如今的沐家,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发人们的伤感。

    沐蓁用力地撕扯着手里的树叶,耳边听着那隐隐的哭声,她也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

    ……

    街上陆续有行人走过,最近风声很紧,大多人都行色匆匆。

    唯有段雪恨走得很慢,因为她没有目的地。但凡赶路的人,总是会想好了要去甚么地方。

    此时此刻,不再有敌人要对付,不再有危险要防备。沐家已不是她的仇敌,段杨氏也是她自己放走的,甚至没有什么人再想盯着她了。在一时之间、段雪恨竟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甚么还有地方可以去,她只是为了应付陈氏。属于段氏、杨氏宗族的地方,现在段雪恨怎能再去?她根本不是段家的人,不过是段杨氏的一个工具罢了,如今也是被弃置的工具。

    段雪恨在昆明城的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下午。

    酉时的钟鼓声陆续从城楼上传来了,她决定先去客栈对付几天,再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但就在这时,段雪恨伸手进衣袋一摸,发现竟然只剩几个铜钱。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进汉王府之前,她在做刺杀沐晟的事……为了活动灵巧,她不会带太多钱在身上。接着她就被带到了汉王府,一直都没想到钱的事。

    段雪恨皱眉想了一会儿,此前她和段杨氏在昆明城典过的一座院子里,好像还放着一些钱财。

    段杨氏今天才离开汉王府,会在那房子里么?

    段雪恨叹了一口气,懒得去想这些琐碎的事了,她感觉浑身都没有了力气一样,只是呆呆地继续走着。她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是站在街边原地,看起来更怪异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高地厚

    天黑之后才会让人想起,原来昆明城已是深冬季节。不知从何时开始,空中飘起了小雨,天气更冷了。

    段雪恨将双臂环抱,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步伐,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若是在寻常时,遇到这点难处,她迅速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她简直甚么也不想做。

    以前很多年,段雪恨也经常独自在夜里活动,不过从未有如此感受。或许在那时,她知道自己是谁、要干甚么,而且母亲总是或多或少会挂念她。

    所以现在段雪恨偶尔还会隐隐有点庆幸,庆幸今天没有一时愤怒杀掉段夫人。至少到现在为止,她没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夜幕降临,天上又下着雨,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

    段雪恨前后看了一会儿,已认不出路来,不知自己走到了城里的哪个地方。街面上漆黑一片,寒风夹杂着雨水从风口灌进来“呜呜”直响,平增可怖之气。

    她不知自己以后要干甚么,兴许她现在死在路边,也不会再有人过问了。

    就在这时,一辆挂着灯笼的马车缓缓从后面驶来,路面被灯笼短暂地照亮。段雪恨回头看了一眼,眼睛被灯笼的光刺得无法完全睁开。

    马车慢慢在路上停了下来。段雪恨眯着眼睛一看,便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片刻后她才看清楚,原来是汉王朱高煦!

    几盏明亮的灯笼,已将潮|湿漆黑的旧街照得一片亮堂。时常昼伏夜出的段雪恨,眼下却忽然觉得明亮的光、原来也可以如此好。

    段雪恨惊讶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朱高煦打着一把伞过来,遮到了段雪恨的头顶,他的声音道:“我专门来接你的。不亲自来,怕你不愿意回来。”

    紧接着,他不容分说,把一件毛皮大衣披到了段雪恨身上。在小雨横飞的夜里,这皮毛真是很软、很暖和。

    段雪恨说不出一句话来,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走罢,咱们回府。”朱高煦道。

    段雪恨大胆地“嗯”地应了一声。她的脸顿时微微一红,埋下头,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朱高煦打着伞,和她一起向那辆马车走过去。短短的一段路,段雪恨感觉有点恍惚,仿佛是做梦一样,因为她完全没想到夜深了,还能遇见汉王。

    恍惚之间,她悄悄转过头,只有仰起头才能看朱高煦的侧脸,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个身影,似乎是母亲口中的父亲、又似乎是沐府的沐春……但等她回过神来,才明白身边的汉子,年龄可能比她还稍小。

    朱高煦先走到马车门前,将木门拉开,扶住段雪恨先上去。段雪恨一抬头撞到了甚么软的东西,这才发现碰到了朱高煦的手;她的头顶要撞到的木头,已被朱高煦用手挡住了。

    “啪!”朱高煦用力收了伞,随即跳上了马车,说道:“回府。”

    外面骑马的人答道:“得令!”

    段雪恨一直低着头,完全没吭声。她忽然有点不太习惯,因为以前身边唯一亲近的人,对她不是打就是骂,她也习惯了;现在一下子感觉被人护着,真是奇怪得浑身都不利索。

    这辆马车是普通的毡车,不过里面收拾得非常干净,脚下还铺了柔软的毯子。段雪恨在下雨的泥污里走了大半天,鞋子和腿上全是泥,一下子就弄脏了毯子。朱高煦倒是完全不注意这些事。

    “王爷……”段雪恨终于开口道,“我现在还有甚么用,值得王爷如此待我?”

    朱高煦沉默片刻,说道:“我这个人,对自己关心的人,甚么都舍得,甚么都能做。”

    “关心?”段雪恨有点茫然地问道。

    朱高煦点点头:“我关心你,你也就会关心我。”

    ……把段雪恨重新接回了汉王府,朱高煦心情很好。叫人把她安顿下来后,此时已经是深夜,他便径直会后宫去了。

    寝宫里烧着木炭,他一进来就觉得暖和了许多。这传说中的春|城,还是有寒冷的时候,不仅看季节、还看天气,接连下雨的日子晚上就有寒意。

    王妃郭薇和几个宫女上前,把朱高煦把身上沾上泥的袍服、靴子以及绑在脚上的袜子都脱了。

    等宫女们打热水进来,郭薇便叫她们退下,自己进来服侍朱高煦沐浴更衣。

    “这么晚了,王爷出门是去接那个段雪恨么?”郭薇问道。

    朱高煦点头道:“此人本事相当了得,今日我叫守御所的兄弟看着她,果然发现她没进沐府。酉时我得到消息,便准备去把她接回王府了。”

    郭薇低声道:“王爷还亲自去接她,待她真好……”

    朱高煦转头看着郭薇的脸:“薇儿似乎吃醋了?”

    郭薇不置可否,用试探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会怪我善妒么?”

    朱高煦微笑着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王府上那么多女子在近前,有的会服侍我洗澡,还有侍寝的。薇儿不吃她们的醋,在意一个女刺客作甚?我连手指头都没碰她一下。”

    郭薇喃喃道:“我不在意宫女如何亲近王爷,如何侍候王爷……谁亲近您并不重要。我最不愿见到的事,是王爷对别的女人好。以及王爷喜欢她们的身体,抚摸她们、对她们说些好听的话。那种时候,我明知善妒不对,也会忍不住难受。”

    朱高煦听罢有点尴尬地看了郭薇一眼,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

    没两天雨停了,天上立刻就是蓝天白云。云南布政使司的天气,转变很突然。

    沐府里一个身穿布袍头戴幞头的管事,正在沐晟跟前说话:“侯爷的表兄耿琦,已在客厅等了两个时辰,称无论如何也要请见侯爷一面。”

    沐晟踱了几步,脱口道:“见了他,我能说甚么?”

    管事躬身立在屋子里,只道:“是。”片刻后,他便抱拳道:“小的这就去,想法子打发了他。”

    就在这时,沐晟想到了老夫人,便道:“慢着。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能太薄情寡义,总该让他见到面的。”

    管事又道:“是。”

    沐晟走出房门,径直去了前厅的客厅。

    耿琦一脸憔悴,见到沐晟竟然跪伏在地。沐晟吃了一惊,赶紧快步走上去,扶住耿琦道:“这如何使得?表兄行此大礼,不是折我的寿么?”

    耿琦低着头皱眉道:“愚兄今天是来请罪的!”

    “起来说,起来再说。”沐晟用力将他的手臂提了起来,又请耿琦在椅子上落座。

    耿琦侧过头,一副难言和难以面对的表情,抱拳道:“我实在愚钝,不久前才知道那逆子的事!”

    沐晟也不想太客套了,径直道:“耿浩年少轻狂,难免犯错,只是这回犯的错太大了点。”

    “唉!”耿琦骂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都是被他娘惯坏的,如今我是悔之晚矣。”

    沐晟不动声色地说道:“表兄的为人,我是很清楚的,情知此事绝非表兄之意。事到如今,我也很想再帮耿家,可是……表兄应该大抵知道现在的形势了,眼下沐府也是泥菩萨过河,实在无能为力!”

    耿琦道:“侯爷厚待,好心庇护咱们家在云南落脚;逆子却做了如此忘恩负义之事,我哪还有脸怪沐家?今日前来,我一是为了告歉,二是来道别。”

    沐晟听罢立刻问道:“胡濙找过表兄了?”

    耿琦道:“还没有,但应该快了。眼下逆子已被抓走,庄园附近有锦衣卫的人日夜盯着,我今天进城也有人跟着。看样子咱们家是完了!”

    沐晟叹了一口气。

    耿琦又道:“多谢表兄这么长时间的照顾,我还想最后见老夫人一面,可否?”

    沐晟这时才回过神来:耿琦开口就说不是来求助的,但若真如此,他来干什么、有什么用?原来,他是想起了沐晟的亲娘、耿家老夫人;只有老夫人,才最在意耿家的人!

    尽管此时沐府自身难保,已大不如以前,但眼下唯一能帮得上耿家的,确实也只有沐府……耿琦肯定很清楚这一点。

    表兄当然比他儿子耿浩老练得多,沐晟刚才也差点被表兄牵着鼻子走了。

    沐晟便十分伤感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娘最近身体不好,诸事不顺,她老人家被气病了。若是听到耿家的处境,我就怕……这事儿最好还是先别告诉我娘。望表兄体谅。”

    耿琦顿时脸色一变,很快就哭了起来,终于开口恳求道:“请侯爷别见死不救!我几个兄长都或死或下狱,现在咱们家一旦回京,宫里肯定不会放过咱们……我不求表兄甚么,只想表兄能安排咱们家的人离开此地,便是去深山老林,只要能给耿家留个后……”

    沐晟听得也是面露戚戚然之色,但他还是无奈地说道:“表兄啊,我现在还敢干这种事吗?云南不是沐家的地盘,是大明朝廷的疆土,我真的没法子了。”

    耿琦听罢抬起头,他已是一脸死灰。

    ……

    ……

    (西风给各位书友道歉,暂时没法恢复两更。

    因为这个月12号到20号,我要参加纵横的年会,地点在国外,肯定没法码字和上网更新。为了尽量不断更,最近要存一点稿子,这个月只希望能连续保证每天一更。

    另外,用app看书的书友,请点一下关注圈子好吗?谢谢啦。

    感谢你们的理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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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