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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不痛快

    清晨天刚蒙蒙亮,此时玉器街的景色,反而比大白天时更漂亮。

    朱高煦从车帘的一角望出去,看见的、是长街上还算整齐的两排古典房屋,借着曙光和零星的灯笼光亮,墙壁大抵都是白色的。空气中有新鲜的潮|湿,刚刚开门的商人点缀了几分人气。

    等走近了,他才能看清墙壁上的斑驳,石灰开裂掉落后、露出的丑陋褐色积垢,以及角落里小便冲出的淡淡痕迹。

    马车驶过一副墙壁上的涂鸦后,就能看见朱高煦购置的那间玉器铺了。那副涂鸦是用木炭勾勒的,好像是一只鹿,当然也可能是公羊。公羊头上也应该有角。

    朱高煦几次来玉器铺,几乎都是这样的清晨,出门时天还没太亮。一早出门既不显得太唐突,也能避开人多的时间……这样一来,他坐着马车、在无人的巷子里绕圈,就能很容易地发现有没有人跟着了。

    当然皇帝嫡子被大一群人轮番跟踪,可能并不大;毕竟跟踪者万一被朱高煦发现了,对方不好说出道理来。而一两个人负责跟踪有警惕的人,想不跟丢、就连现代警察便衣也做不到……不过小心一点总不是坏事。

    ……马车径直从下面的甬道进了院子。在院子里停靠下来后,走出来两个人,朱高煦和杜二郎。前面还有个赶车的王贵。

    朱高煦走上楼阁,来到书房里坐下,进入了等待的时间。高贤宁是当官的,不能随时随地都跑出来,朱高煦要一直等到中午。

    所谓书房,其实没有一本书,摆的都是一些廉价的玉器和瓷器,没一样太值钱的。朱高煦也不准备找事儿打发时间,诸如看书。

    他绕过一道碎花刺绣屏风,走进另一间更亮堂的房间里,然后便凑到窗户缝|儿上,开始长时间地观察外面街上的各色人等。

    并没有什么发现,这时人就容易走神。

    偶然之间,朱高煦想到了艾滋病这种东西。

    在后世,感染艾滋病也死不了,至少暂时死不了。但想到这种病,就怕得要死,生怕染上。仔细想想,万一生病了,真正损失的并不是少活了那些年;却是很难再有轻松愉快的心境。

    所以朱高煦有时会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自己不能“预知未来”,是不是反而开怀得多呢?

    ……太阳刚过天空正中,高贤宁就来了。

    二人到书房入座,高贤宁便转头看了一眼隔壁挂着珠帘的房间。朱高煦微笑道:“弹琵琶的姑娘今天没来。”

    高贤宁听罢有点尴尬地笑道:“那杜姑娘弹的琵琶不错,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饶有兴致地说道:“上回在此相见,高阳王反复问下官、有关郭资赈灾之事。下官确是没想到那事竟有如此妙用!”

    朱高煦不置可否。

    高贤宁又道:“郭资一直在北平,世子也是,此事牵扯到世子身上,当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仁圣天子’,哈!听起来,山东百姓受够了‘靖难军’的残暴,盼望世子早日取而代之,主持大政,也是一点也不稀奇。

    何况不久前,世子在庙堂之上,当众为方公求情,收买士子之心昭然若揭。在山东做点事,也在情理之中了。此计实乃诛心之策!”

    高贤宁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朱高煦,好像不认识面前的王爷一样。或许朱高煦一向以勇武闻名,当然不该是这样的形象。

    高贤宁说得起劲,朱高煦却反应平淡,语气平静地说道:“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呃……”高贤宁愣了一下。

    朱高煦道:“就凭这点事,无法改变什么。东西该谁的,还会是谁的。”他不觉得自己有多高明,只是成天都琢磨的事儿、总是会比较通透。

    高贤宁想了好一会儿,才不解地开口道:“那高阳王为何要做?”

    “我不痛快,也不想让别人痛快。”朱高煦坦然道。

    高贤宁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朱高煦道:“今日请高编修前来,实是另有所求。”

    “高阳王请言。”高贤宁道。

    于是朱高煦伸出手,合掌“啪、啪、啪”击掌了三声。又等了稍许,王贵便打开了书房的门,那道门朝向院子里边的走廊。门外走来了一个后生,个头有点矮小,皮肤生得白、天生的白,他正是杜千蕊的弟弟杜二郎。

    “拜见王爷。”后生似模像样地抱拳道。

    朱高煦看着高贤宁道:“他姓杜,排行老二,‘琵琶姑娘’的弟郎。先生既然有个好同窗,让杜二郎到锦衣卫谋个正当的差事,应该能办到吧?”

    高贤宁上下打量了一番杜二郎,沉吟不已,有些犹豫之色。

    但朱高煦很耐心地等着,心道:既然高编修已经上了贼船,还有得选吗?

    果然高贤宁开口道:“敢问高阳王,杜二郎的底细如何圆?”

    “先生风流倜傥,不止我一人知道。”朱高煦早就准备好了,张口就来,“高先生不慎搞大了某个青楼姑娘的肚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罢?于是高先生心有愧意,想为姑娘的弟弟谋个好差事,作为补偿。先生可认识过江西籍贯的姑娘,后来不见了、查不到下落的?”

    高贤宁想了一会儿:“姓杨,不知是不是真姓名。”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杜二郎以后就叫杨勇。江西布政使司南昌府人士,令堂是个船娘、姓杨,现已过世,令尊不知何人。家人只剩一个姐姐。”

    高贤宁问道:“那杨勇的姐姐在哪?”

    朱高煦道:“找了个汉子,从良嫁人了,欲与故人断绝来往,重新做人,谁也不知人在何处。”

    高贤宁皱眉道:“这样的底细,实是一问三不知,无人能佐证其来历。”

    “先生不是能佐证?”朱高煦道,“当初纪纲来找先生进京,先生卖了人情。现在只要纪纲愿意还这个人情,‘杨勇’走的就是指挥使的路子,谁会揪住不放?”

    高贤宁沉吟片刻,说道:“只能先做个普通军士,免得引人注意。”

    朱高煦点头道:“成,只要给份锦衣卫的俸禄就行。”

    朱高煦转头看向杜二郎,“先前我问过你愿不愿意去锦衣卫,二郎既然点头了,就跟高先生去。在锦衣卫先脚踏实地好好干,有份皇粮,总比游手好闲强。”

    杜二郎听罢,抱拳道:“多谢王爷,多谢高先生!”

    高贤宁此时一言不发,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

    “高先生勿忧,将来我能回报时,必不吝啬。”朱高煦沉声道,他一边用余光注意着高贤宁,却故意对杜二郎道,“你姐在我府上,荣华富贵定不可少。你只要一天在锦衣卫,就一天是杨勇,明白么?”

    杜二郎用力点头道:“小的明白了!王爷能给小的一条路,大恩大德不敢忘!”

    朱高煦径直伸出手掌,“啪、啪、啪”又击掌三次,王贵很快推开门进来了,一声不吭地将两叠高高的宝钞放在桌案上,都是一贯面值的。

    “高先生风雅之人,风雅也是要钱的,莫客气。”朱高煦道,他又转头看向杜二郎,“不赌为赢,尽量少去赌坊,赌的次数越多、越赢不了。”

    高贤宁道:“下官已有俸禄,不敢收额外之财。”

    朱高煦直接拿起来塞他怀里,“二位应得的,不必客气。以后我会定期给钱。”

    “高阳王莫怪,下官还有一问,杜二郎没在王府上呆过?”高贤宁问道。

    朱高煦道:“算是生面孔。我不会怪你,稳一点并不是坏事。”

    二人遂收了宝钞,执礼告退。

    杜二郎戴了顶大帽,上了高贤宁的马车,赶车从甬道出。朱高煦重新走到外面的那间房,从窗缝里往外开,这时便看见马车的车帘上开了一角,高贤宁也在仰望玉器铺的窗户。

    朱高煦也随后乘车出了玉器铺,七弯八绕一番,买了一条腰圆凳,然后来到了醉仙楼。

    他把腰圆凳放在醉仙楼大堂门口,进门就被小二发现了,小二困惑地看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笑道:“上次手痒,顺走了一条凳子,今日归还。”

    朱高煦和王贵先到大堂里,戏台子上当红的姑娘正在唱昆山腔。朱高煦听了一会儿,愣是没听懂几句词儿。

    不过这并不重要。他很快就摸出了一叠宝钞,叫王贵送上去、要那戏子陪自己吃饭。

    戏子拿着宝钞下来,作万福好言道:“妾身只唱戏,不陪客。请公子见原。”

    “我高阳王有的是钱!”朱高煦大喊一声,从怀里又摸出一叠宝钞放在桌子上。顿时大堂上无数目光瞩目过来。

    那戏子愣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幸好这时鸨儿过来了,鸨儿马上就陪笑道:“堂堂高阳王看上你,让你陪侍,那是你的福分,可别不识抬举!”

    “是。”戏子低眉顺眼地作礼道,抬头悄悄看了朱高阳一眼。

    于是朱高煦和王贵便在醉仙楼要了几个酒菜,在这里吃了午饭。他花了一大笔钱请戏子陪酒,但点的菜并不多。

第一百八十四章 愤怒使人出错

    “任由他在背地里使坏,咱们就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世子府上,张氏因气恼而指尖微微颤抖,恨意写在脸上十分明显。

    山东传“仁圣天子”那事儿刚过去,不提起还好,今天袁珙来世子府提起、张氏心里的气马上又压不住了。

    她的目光从世子和袁珙脸上扫过,又冷冷地说道:“那二叔阴险狡诈,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就到用君影草毒世子爷!那事儿不是不了了之?咱们忍了一回,还要忍几回?

    他高煦也不可能干净得了,咱们也得抓他的把柄,回敬过去!”

    世子眉头紧皱,却是一言不发。

    袁珙急忙小声劝道:“愤怒易使人犯错,世子妃息怒。道衍大师的意思,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切勿轻举妄动。先等等。”

    他顿了顿,声音愈低:“此乃圣上选太子之紧要关头,大意不得。”

    朱棣登基以来,道衍已经很久没来过世子府了。但是袁珙和金忠都是道衍举荐的,这俩人一直和世子府很亲近……所以道衍站在谁那边,世子和世子妃都很清楚。

    ……

    半个月前,高阳郡王府的奴婢陈氏,有一天出门后夜不归宿;陈氏回来后,反而不再是做粗活的奴婢,却干起了进出郡王卧房、端茶送水的轻巧活。

    这些姚姬都看在眼里的。她从窗前走开,便歪在一张塌上,用手臂支撑着头,一副慵懒的模样。衣袖从光滑的手腕上滑向肘部,她的手臂上便露出了如同白玉一样的肌肤。

    但她心里一直都不得安宁。

    很多迹象都很奇怪……姚姬一个救过高阳郡王性命的人、比王府上谁都漂亮的女子,不如青楼歌妓杜千蕊一般受信任便罢了,难道连一个郡王府的奴婢也比不上?

    这两天姚姬一直在思量往事,从第一次接触朱高煦开始,一路想下来。

    她发现姚广孝的部署虽然周密,却至少有一个地方不够妥善……

    去年在京师、建文朝官府到处搜查朱高煦,朱高煦躲到了香烛铺的隔板楼上,不过很快就被庆元和尚找到了。

    庆元和尚是怎么知道朱高煦在香烛铺的?实际上是姚姬告诉了庆元;而给朱高煦解释的是,庆元和尚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了那个地方。

    蛛丝马迹是甚么?无非姚姬找猫的时候,与朱高煦见过一面……但此事的唯一目击者只有杜千蕊!而且杜千蕊说出“小尼姑”,是因受了庆元的引导和提醒。

    姚姬觉得这个过程中,解释有稍许牵强。

    没办法,姚姬在香烛铺救朱高煦,本来就是意外;之后临时改变部署就比较急,情急之下难免仓促。何况一切本来就是假的,它就真不了。

    但这样就被朱高煦怀疑了么,他的心思真有那么缜密?

    ……如果去年的事难以避免,那么不久前姚姬犯的错误、便实在不应该了!

    小黄猫被王妃扔掉时,姚姬心里有气。她离家出走后,心里难以平静,带着许多纠缠和徘徊,心烦意乱之下竟然去了鸡鸣寺西边的宅邸!

    若是朱高煦在鸡鸣寺找到了她之后、又去过那座宅邸,恐怕会发现一些问题罢?

    朱高煦会去那座宅邸么?若他确是心思缜密之人、又已经怀疑她了,便极可能再去瞧瞧。

    姚姬越想越不得安心。

    她遂从榻上坐了起来,麻利地收拾了一番。因为头发还不太长,不用梳头,很快就收拾好了。

    姚姬走到内门楼,说自己要出门买东西,叫奴仆备车。不多一会儿,一个白胖的圆脸宦官来了,说道:“姚姑娘要出门,奴婢为您赶车。”

    “有劳了。”姚姬轻轻说了一句。她知道这宦官叫曹福,早就认了王贵为干爹。而王贵则是朱高煦身边的心腹宦官。

    于是曹福问了地方,赶上马车就送姚姬出王府。

    ……二人一路来到城西热闹之地,到了一条卖女子成衣、胭脂水粉的街道。停下马车,姚姬被曹福跟着,进了一家店铺。在里面逛了很久,她却甚么也没买就出来了。

    他们上马车又走了一段路,姚姬重新选了一家铺面走进去,曹福照样跟了进来。

    铺子里的顾客全是妇人,连店家也是女的,许多人纷纷侧目瞧曹福。姚姬不动声色地来到了里面的一间屋,四面都挂着肚兜、抹胸等玩意儿。

    屋子里走动的妇人们顿时窃窃私语,有几个人红着脸从里面出来了,还鄙夷地看了曹福一眼。就在这时,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微笑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请您到客厅稍坐可好?”

    “好……”曹福也不好意思了,点头应道。

    姚姬微微侧目,从余光里看了一眼曹福,便走进旁边的小房间。等在那里的女子轻轻拉开了一道木门,姚姬立刻走了进去。

    坐在里面的姚和尚身上还穿着武服,气喘吁吁的样子,见到姚姬他便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听到消息,跑着过来的。妹妹探到重要消息了?”

    姚姬颦眉道:“我忽然想起鸡鸣寺西边那宅邸,上回我们在那里见过面,想让哥哥去瞧瞧、仔细看有没有人又进去过。”

    姚和尚听罢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用管了!最近我没空,更不好让叔公知道,不然少不得让叔公失望。”

    “那地方就在城里、耽搁不了多少工夫,哥哥甚么事要忙?”姚姬冷道。

    姚和尚低声道:“我马上要去句容县一趟,很重要的事,最近可能都不会回来。妹妹有什么事,也暂时不要来找我。”

    “多久?”姚姬问道。

    姚和尚道:“难说。盛庸不见了!我要去守着盛庸家,看谁来接走盛庸的家眷,锦衣卫也秘密派了人的。”

    “盛庸?哥哥究竟去办什么事?”姚姬一脸不悦地问道。

    姚和尚想了想,道:“叔公说,六月天里方孝孺在锦衣卫院子里、被晒了三天,方孝孺一死,圣上就要腾出手对付前朝武将,诸如盛庸这等人!

    先是陈瑛弹劾盛庸,但陈瑛太蠢没说到点子上;圣上只得先把盛庸调到了山东。接着千户王钦看出了兆头,密告盛庸谋反,王钦立刻升官了。

    盛庸也不蠢,见那景况,马上上书请辞官,主动交出兵权。等他到京师述职交出印信,正准备回家,陈瑛便弹劾盛庸心怀怨恨。就在这时,盛庸却突然跑了!”

    姚和尚说到这里,稍一犹豫又道:“叔公大胆地设想了一种可能:盛庸是被高阳王救走的,连以前的瞿能父子也是!”

    “啊?”姚姬一脸吃惊。

    姚和尚看了她一眼,道:“锦衣卫怀疑的是建文旧党,叔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高阳王是皇子。但叔公的意思,瞿能、盛庸这等人,而今天下只有高阳王能用,也只有高阳王有能耐救!

    正好今天妹妹来了,我得告诉你,这阵子要盯牢高阳王,若能知道他正和什么人来往,那便是大功一件!”

    “有甚么凭据么?”姚姬不动声色问道。

    姚和尚摇头道:“所以才要我悄悄过去候着。”

    他说完便道:“我不多说了,咱们只管办好叔公交代的差事。此地不宜久留,妹妹先出去罢。记住叔公有养育之恩,定要忠心!”

    姚姬轻轻点头,走到门口转头看了一眼,见姚和尚挥了一下手。

    ……

    宦官王贵已经不在京师,他带着盛庸、已去往巫山县“世外桃源”。

    朱高煦干这件事,比上回救瞿能父子轻松得多。因为彼时盛庸还没被软禁,刚刚才辞官、正在回家路上……然后准备自行了断,死在家里。

    但是盛庸的能耐,却并不比瞿能弱!真定城下大战,朱高煦险些被围死,亲自见识过盛庸用步兵的手段;夹河大战,朱高煦虽没参与,却知道盛庸只用步兵就差点把燕王主力围歼!若是没有那阵风,结果真不好说。

    正道是,莫以成败论英雄!

    盛庸说,今年初都督陈瑄带着水师投降、致使大江天险落入燕师之手,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下场。或许是不甘心死,或许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最后还是投降了。虽不甘心死,现在却还是要死,是不想连累家眷、且没地方可去。

    于是朱高煦答应了他、设法尽快地营救他的家眷,轻易就劝走了盛庸。

    眼下朱高煦要办的事,就是尝试完成诺言。

    盛庸和瞿能不一样,他投降后做了几个月永乐朝的官,还不是罪犯。盛庸家离京师的路途很近,盛庸在半道突然消失,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让朝廷反应过来。只要朱高煦动作快,并且小心观察试探,或许能救出盛庸的家眷。

    朱高煦早已想好了计划。

    他准备叫上王斌一起去。到了句容县,先花钱请个不相干的人,去盛家送盛庸的亲笔信,约其家眷收拾细软、到指定的地方见面。

    然后朱高煦等人并不出现,一人提前到约定地点附近观察、一人观察盛家府邸。

    若是发现有其他人跟过来,就证明朝廷已经捷足先登了。

    若是试探没什么动静,朱高煦便带着其妻小走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骑马马

    姚姬还不太记事的时候,就到“李林庄”那个地方过活了。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一个小男孩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爹!”

    一个黝黑的汉子“哎”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皱纹马上化开了,变得和蔼可亲、变得不再那么严厉。一会儿后汉子便蹲下身,让小男孩骑到了宽厚的肩膀上。小男孩发出夸张的叫声,一边喊着“好高啊”,一边咯咯直笑。

    “爹爹,我也要骑马马!”姚姬跑了过去,扬起小脑袋,吃力地仰视着高大的汉子。

    汉子脸上的粗|糙皱纹却立刻凝固了,就好像六月天忽然降了寒霜,让汉子整张脸都冻得僵硬、再也不生动。他重新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神情带着不可挑衅的大人权威。

    “不准再叫爹,叫叔叔!”汉子一本正经地下令道。

    ……姚姬猛地醒了,顿时感觉浑身冰冷!她睁开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歪在那张塌上睡着了,身上也没盖东西。

    她坐了起来,感觉支撑着头的手臂一阵发|麻。

    梦里的光景如此清晰,连那汉子脸上的皱纹、那颗黑痣上长得一根毛都非常清楚,因为那是确实发生过的事儿。

    黝黑汉子就是她的养父,小男孩是养父的儿子、她的义弟。

    姚姬回想起来,儿时在李林庄过得并不算差,因有叔公资助,她不缺吃穿、还能学字;但离开李林庄的时候,却充满了喜悦。

    为何那么想离开那个地方?后来她渐渐明白了,那是因为李林庄缺一种东西,便是用心待她的人。

    养父用叔公的钱请来了私塾先生,养父的儿子也跟着姚姬一起学字。义弟终究不是那块料,学得一塌糊涂;但姚姬用了一张纸,义弟肯定要用两张。

    早上还有白煮蛋吃,姚姬吃一个,义弟也不会少。姚姬细心地发现,养母总是会挑大点的那个鸡蛋给义弟。

    ……离开李林庄那天,阳光明媚。太阳的暖意和花香熏人,让姚姬觉得有点昏昏欲睡。

    那团团雪白的李子花开得正艳,在阳光下更是引人注目,山边的小路上洒满了小小的花瓣,空气里飘着醉人的清香和鸟雀的鸣叫。

    姚姬对未来充满了想象,却不只有高兴,她回头看过几次,也有离别的伤感。伤感的是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些熟悉的花儿气味、果子的酸甜,还有猫儿、知道自己回窝的鸡鸭。

    她很快就去皇宫里了,在此之前只见过叔公一面。叔公不断复述着他对姚姬兄妹的恩情……她父亲是个犯了罪的坏人,叔公救了她和哥哥;叔公还十年如一日地资助他们,不然养父母根本不会白养他们。

    这一点姚姬是认同的,如果养父母不是得了叔公的好处,她找不到养父母还要抚养她的理由。

    冷静地想,姚姬是感恩的。不过那种恩仿佛很虚无缥缈,没有任何感觉,只有用力地寻思、分辨,才能恍然明白:原来没有叔公,自己连活下去也很难。

    ……京师的繁华、宫廷的富贵,让姚姬大开眼界。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那些东西不过是镜花水月,无论你多么倾慕它的美丽,它也根本不属于你……它属于大明王朝的统|治者,帝王、贵妇、勋贵、官员、富人。

    眼睛看到的雄伟壮丽,都只是表象,真正陪伴姚姬的,只有一间小屋……或许只是一张床,因为屋子里还有七八个宫女;以及一堆刷不完的臭马桶和扫不完的砖地。

    不过姚姬已渐渐大了,她发现自己的美貌似乎能改变命运……

    直到有一天,她被马皇后送到了鸡鸣寺、剃光了头发,而马皇后的美貌完全不如她;而被姚姬的美貌吸引的建文帝,却无动于衷,完全站在了马皇后那边。

    这时姚姬明白了自己的简单。单单靠容貌使别人的动心,总是那么脆弱而虚假。正道是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甚至等不到色衰。

    ……后来姚姬又遇到了朱高煦。

    姚姬游离在权贵们的边缘,反而能看清楚他们究竟在干甚么,无非就是在争夺那些东西、那些她曾经倾慕向往的繁花似锦。

    与朱高煦相识一年多以来,姚姬越来越困惑迷茫、心里纠缠不清,她感受到的一切、忽然变得太纷乱了。

    有时候姚姬冷静地想,叔公对她有恩,就算现在利用她,也不算对不起她;她不只是被叔公控制,而且依附于叔公、也似乎最可靠。叔公也是最可能知道姚姬生父下落的人,她至今仍带着希望:万一叔公真帮她找到了生父呢?

    有时候姚姬又很冲动。她在鸡鸣寺快死时,朱高煦急急忙忙赶来相救,把她抱在马上像宝贝一样捧着;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他神情动容、声音低沉地诉说着那半个馒头。

    姚姬心里一面隐隐作痛,一面也仿佛充满了期望……就像她刚走出李林庄之时。

    有时候她却更加冷静,会考虑长远的以后。叔公过三年就七十岁了,不知还能让她依附多久。若是再离开朱高煦,她还剩下甚么?但是朱高煦不一定靠得住,他已经在怀疑她了。

    于是有时候姚姬会冒出孤注一掷的想法。因为牵涉盛庸之事,朱高煦现在十分危险;如果此时此刻帮他化险为夷,她是否还有一线机会?

    姚姬也实在不想看着朱高煦栽大跟头,她在朱高煦身上寄托了不少希望、那难以捉摸的期待。

    ……“笃、笃、笃!”忽然门响了三下,姚姬正在走神,被吓了一跳。

    她打开房门,便见朱高煦站在门口。她脸色有点苍白,愣了一下道:“王爷何事?”

    朱高煦拿起手里的一个用红丝带系住的布包,说道:“我听曹福说,你去了成衣铺子买女子内衣,不过没挑中合适的。我今天买了一件回来,你看看是否中意。”

    “王爷还去买那种东西?”姚姬脱口道,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朱高煦笑道:“只要钱给足,有什么不能买的?”

    姚姬无言以对,她的意思其实是:你不是要去接应盛庸家眷,还有空顾着这种事?

    而且姚姬出门根本不是为了买东西,她是去见朱高煦的敌人!

    朱高煦走进门来,反手掩上房门,把包裹递给姚姬,饶有兴致地说道:“打开瞧瞧。”

    姚姬只得默默地拆开上面的丝带,这时朱高煦又在旁边轻声道:“有的肚兜没花纹太素了,有的刺绣倒是漂亮,可针脚难免不平整,你的肌肤娇嫩,怕硌着你。所以我选了妆花布的,纺布的时候就用不同颜色的线纺织,成衣自有彩纹;摸上去又光滑平整,十分舒适。”

    姚姬听到这里,更是百感交集。她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是一件浅红肚兜,上面的花纹、花边果然不着痕迹,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光滑柔软。

    “怎么,不喜欢?”朱高煦的声音道。

    他这么问,或许是因为姚姬脸上没有一点喜悦之色。但她并非觉得东西不好,她心里太乱了!

    姚姬摇一下头,忽然抬起头、眼睛忽然十分亮,仿佛鼓足了气;朱高煦有点不解地迎着她的目光。但片刻后姚姬的眼睛又垂了下去,像被雨水打奄了的嫩苗。

    屋子里十分安静。

    “王爷为何要这么对我?”姚姬道。

    朱高煦道:“这两天要陪别人……又听说你需要内衣,就想送点东西,免得太冷落了你。”

    姚姬心道:你是要去陪盛庸的家眷吧!

    “万一不合身就告诉我。”朱高煦道,“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他说罢,转身走了,他刚伸手去拉房门,姚姬突然道:“王爷!”

    “甚么?”朱高煦转过头来,手刚抬起来还没放下。

    姚姬红着脸道:“我要骑马马……”

    朱高煦僵在那里,片刻后忽然“嘿嘿嘿”笑起来,身上因憋着笑而抽搐。姚姬的脸上顿时绯红一片,低声道:“还是算了。”

    “那么高……”朱高煦看了一眼她的胸脯,“我都快忘了你也才十几岁哩。”他一边说一边背对着她、蹲下去,伸手拍了一下宽厚的肩膀。

    姚姬涨|红了脸,一咬牙慢慢走了过去,爬到了朱高煦的肩膀上。朱高煦有力的大手掌稳住她的腿,猛地站了起来。

    “啊!”姚姬吓了一跳,不禁尖叫了一声。她感觉有点晕,真的好高!王爷身材高壮,姚姬坐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往上攀高,被吓得心口“咚咚咚”直跳,娇|嗔着打了两下朱高煦的肩膀,接着又“嗤”一声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了,陈氏瞪眼看着姚姬骑在朱高煦肩膀上,脸一红忙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听到姚姑娘的叫声,怕出了甚么事儿……”她支支吾吾说了两句话,赶紧把房门关上了。

    姚姬羞得一脸通红,说道:“哎呀,被人瞧见了,多不好意思!快放我下来罢。”

    但朱高煦也有玩心,竟然在房里跑了一圈,还跳了几下,姚姬吓得又发出了几声惊叫。。

第一百八十六章 假得那么真

    姚姬被放下来了,她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按着起伏的胸脯,收住笑声、呼出一口气道:“好吓人!我生怕摔下来了。”

    本来也是她自己要骑的。就像女孩儿看恐怖片一样,越吓人她越要看。

    朱高煦笑了一声,随口道:“那我得走了。”

    “王爷能不去么?”姚姬忽然开口道。

    “哦?”朱高煦顿时有点诧异,因为他今天没说过自己要出门。

    “王爷能不去句容县吗?”姚姬的声音发颤,脱口而出。

    说罢,她的脸瞬间便血色全无。她眼睛里明亮的光仿若千转百回,时而带着决绝,时而充满惧意,又似乎有点懊悔而徘徊。

    她放在桌案上的手,轻轻地向后缩,动作十分缓慢、似乎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朱高煦也愣在了那里,马上就明白了很多很多,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人默默相对,只剩下外面凄惨而枯燥的蝉鸣。

    朱高煦看着她,便像是看到凋落到稀泥中的寒梅,浑身的生命都忽然凋零了,叫人分不清她是软弱还是坚韧,是美好还是污秽。

    一时间朱高煦更不知该怨她,还是感激她。百感交集的纠缠、剪不断理还乱,大概就是他此时此刻的感受。太突然了。

    偶然间朱高煦会想一个问题,为甚么前世满大街美女都和他没有缘分,而做了大明朝王爷就有那么多美人靠近……真的只是因为、他拥有值得她们靠近的东西?

    他片刻的惊讶后,又隐隐有点后怕,以及庆幸。如果不是姚姬在此时提醒了他,他贸然去句容县,就算怀着自以为周密的计划,究竟能不能躲过对手早有准备的陷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的角逐,本身就非常不公平。

    “多谢你的提醒。”朱高煦总算打破了沉默,他的口气带着诚意,又有冷意。

    姚姬抬起头来,说道:“我能再留在郡王府一段时间么?我现在回去,恐怕会被怀疑。”

    朱高煦没来得及吭声,他在苦思之中。当初他就觉得姚姬来路不明、有些事比较蹊跷,但仅仅是略微猜忌;忽然就确定了,他仍有点猝不及防。

    或许只是在纠结那半个馒头,难道竟是假的?

    在大明朝权力巅峰的世界里,居然什么都可以是假的,还能假得那么真,朱高煦也是醉了。

    姚姬冷清的声音又道:“我若被怀疑,对王爷同样不利。别人会认为,虽然王爷没去句容县,却只是因为提前得到了通风报信……”

    “我并没有说过要赶你走。”朱高煦毫不犹豫道。

    说罢,他淡定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华丽的虚假,胜过乏味的真实。”

    朱高煦一走出房门,马上就不淡定了。他的动作很快,立刻到前厅召见王斌,悄悄告诉王斌立刻取消行程,抹去一切准备的痕迹。

    他擦了一把冷汗,此时此刻便决定,今后再不能轻易去救建文旧臣。这事儿确实吓人,万一被对手拿到凭据,怎么向父皇解释?私收强将,是想造反?!

    ……

    道衍大师没上朝已快半月,他上书称年老多病、身体不适。太常寺丞是袁珙,派御医去玄奘寺诊病,但道衍的身体仍不见好转。

    于是当皇帝朱棣召见燕王府旧臣六人时,只到了五人,缺了姚广孝。除了江湖异士出身的袁珙和金忠,还有郭资、吕震、吴中等三个早年就投靠了朱棣的文官。

    随后进宫面圣的是诸“靖难”功臣中的几个国公。最后觐见的是茹常、蹇义、夏元吉、解缙等文臣。

    皇帝分别召见这些人议事,只问太子人选。

    燕王府旧臣多语焉不详,不过说世子仁厚、乃嫡长子云云;国公们则一副不敢乱说话的姿态,他们也不关心是不是立嫡长子,只有邱福极力劝说皇帝立二皇子,主张十分明了。

    等到夏元吉等文臣来到皇城时,解缙很不合群地走在最后面,他在乾清门外遇到了袁珙。袁珙与解缙关系一般,却有过几次交谈,于是相互打躬作揖见礼。

    袁珙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圣上问的是家事,咱们不敢多嘴,不过我听说圣上常亲自教导世孙。”

    “哦。”解缙一副恍然的表情。

    于是几个人陆续来到了乾清宫东暖阁觐见,行礼罢。朱棣果然又问太子之事。

    几个皇子已经成年,朝臣们也很希望早日定下国本,稳固社稷;不过大多数人都很知趣,很少有人上书提这事儿,就怕触怒了圣上。

    但这时皇帝主动问起,境况就不一样了。

    大臣们纷纷开口说话,自古无非立嫡立贤两种,其中立嫡长子是最清楚明了的礼法,也是文人们的共识。所以朝廷文官几乎异口同声,只强调世子是嫡长子。

    解缙也不例外,用坚定的口气道:“此事有何可议之处?世子乃嫡长子,并无大错,国家自有礼制,难道还有别人能做太子?”

    朱棣顿时抬头看了解缙一眼,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朕知道你们的意思了。”

    大概是皇帝这种面对黑白是非问题的暧昧态度,让解缙感到不快,解缙皱起了眉头。不过这时几个大臣已纷纷谢恩告退,解缙也只好跟着大伙儿执礼。

    几个人陆续走过隔扇,解缙在最后面。就在这时,解缙忽然转身拜道:“圣上,有好圣孙!”

    所有人顿时侧目,连朱棣也愣了,抬头看着解缙发怔,好像没回过神来一样。解缙露出意味深长的一个笑容,朱棣也露出了一个非常难看的冷笑,于是二人相视一笑。只不过朱棣的笑意简直和哭一样,脸上露出了一种痛恨、肃杀的气息。

    等大伙儿都走了,朱棣顿时一掌拍在御案上,指着隔扇没说出一句话来,片刻又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宦官郑和。

    郑和躬身小声道:“圣上息怒,奴婢听说那官儿脑子里缺根弦。”

    朱棣想了想,缓缓放下手臂,说道:“这人俺用不了……”

    但他眼睛里冰冷的杀气,竟然渐渐熄灭……一般人乱说话早死了,但解缙到底不是一般人,而是在太祖跟前、敢给李善长鸣冤的人。

    朱棣或许觉得,从解缙口里说出一句好圣孙似乎也不过分。

    过了一会儿,朱棣又道:“俺要去玄奘寺探病,不要仪仗了,微服简行便可。”

    “皇爷,道衍毕竟是臣,竟然要皇爷亲自屈尊……”

    郑和还没说完,朱棣便摆手道:“罢了。”

    郑和马上改口道:“奴婢遵旨!皇爷稍候,奴婢马上去准备。”

    于是皇帝带了一队青衣汉子,乘坐马车出宫,前往玄奘寺。

    ……一个和尚弯腰拉开木门,朱棣走进斋房时,胡须花白的姚广孝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了。朱棣大步走上去扶住:“道衍勿动,不必拘泥那些俗礼。”

    “贫僧失礼了。”姚广孝叹息道。

    这时朱棣回头看了一眼,宦官便带着几个青衣汉子都出去了,轻轻拉拢了木门,斋房里只剩君臣二人单独相处。

    朱棣扶道衍在榻上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

    “这阵子俺正与大臣们商议国本。”朱棣开口说道,“俺原来没想这么急,不过高炽和高煦都没说啥话,俺也就不想再拖下去了。”

    姚广孝有点有气无力的样子,缓缓说道:“圣上也难哩。二位皇子明面上不说,或许都在心里憋着。世子是圣上嫡长子,若未得到太子之位,他便难以自处,哪能一点都不争啊?高阳王在‘靖难’中出生入死,功劳那么大,也会有些想法。他们都有理由,此乃人之常情,圣上不要怪他们。”

    朱棣听罢点头道:“道衍言之有理。那依道衍之见,让谁居东宫更公道?”

    姚广孝摇摇头道:“贫僧出家之人,无儿无女,年近古稀,时日无多,只能再侍奉圣上一阵子了,哪里还顾得上太远的事儿?这等事,还得圣上亲自作主才行。”

    朱棣听罢沉思许久,也不再逼问,便道:“道衍安心养病,病好了到皇城来见俺。”

    姚广孝双手合十道:“贫僧遵旨。”

    朱棣走出了斋房,叫随从把几箱贵重的药材搬进来,出玄奘寺去了。

    刚出寺庙大门,忽然一阵猛烈的犬吠传来,朱棣等人转头看时,便见两个和尚合力拽住了一只凶猛的黑狗,黑狗嘴上还套着铁罩子,正拼命向这边吠叫扑腾,双眼红光十分可怖!

    众人见状,马上将朱棣团团围在中间。

    很快过来了一个和尚,弯腰行礼道:“恶犬不慎惊扰了圣驾,请圣上降罪!”

    “不过是一只牲畜。”朱棣道,“不过别让它伤着人了。”

    和尚道:“回圣上话,贫僧等正是怕伤了人,得了道衍大师的话,这才要牵出去卖掉。

    蔽寺原来一起买了两只犬,一只便是那猎犬,一只是土狗。猎犬实在太凶了,一不小心还要伤到自家庙里的僧众,确实不适合看家;而那只土狗虽无多能耐,守着院子却够了,留在庙里反而更妥当。于是道衍大师说要卖掉黑犬,只留土狗。”

    “嗯……”朱棣发出一声不明意义的声音,转头向寺庙门里又看了一眼。

第一百八十七章 巧妙的手法

    皇帝朱棣微服从玄奘寺回宫,这时离酉时下值还有一个多时辰。他当上皇帝后非常忙,今天却没再去朝堂办公,而是径直去了坤宁宫。

    在这个时辰朱棣去见皇后徐氏,想必也是要问立太子之事。

    ……

    对于母后徐氏,朱高煦今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彼时他已封了郡王,有自己的府邸,之后就再也没和母亲在一起生活过,连见面的机会也是有数的。

    朱高煦没机会得到徐氏的母爱,却确实感受到了母性、或是女性的温情……

    像去年朱高煦潜入京师的事儿,听说徐氏知道后、不惜与朱棣争吵,因为担心高煦危险;而她平素和朱棣之间是很少红脸的。

    朱高煦完全相信:只要母后还在,皇室就会有亲情,至少他们兄弟姐妹的人身安全有所保障。

    还有徐辉祖,“靖难”时干了不少危害燕王府的事。徐辉祖要不是徐皇后的亲兄弟,管他是甚么开国功臣、国公身份,早就死了十回八回了,恐怕连家眷也保不住!

    而徐辉祖如今还在家里,活得好好的。“靖难军”入城时,他出示了铁券,只说了一句他是开国功臣,便没人敢擅自骚扰了。但铁券真的有用?朱高煦持怀疑态度。

    ……所谓凡事往往像双刃剑。徐皇后念亲情,作为儿子的朱高煦会受益;可是正因亲情,朱高煦才觉得自己“夺嫡”得不到母后的支持,与太子之位也无缘。

    那不是偏爱,因此朱高煦没有怨过母后。

    在母后眼里,将来由长子继承皇位、显然会比高煦上位要安全得多。因为作为长子名正言顺上位,就没必要再容不下自家兄弟了。

    不过母后无法预见到皇权争夺的残酷结果,也没人能让她相信:连她的孙子都顺利继位了,还容不下高煦。

    ……这阵子父皇在议太子人选的事儿,消息早已在京师权贵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朱高煦却不报任何希望,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会被封到哪里。

    初秋的旁晚,朱高煦踱步在郡王府弹丸之地,竟感觉到了一些凉意。

    走到姚姬的房前,他见里面亮着灯,没多想,便“笃笃”敲了两下门。或许灯火总是让人觉得暖和。

    门开了,姚姬站在门后,一脸意外地看着朱高煦,唤了一声:“王爷。”

    “今晚我想在你房里过夜,你叫人打点热水过来,我要沐浴更衣。”朱高煦道。

    “王爷快进来。”姚姬漂亮的眼睛里,有点惊讶、有点欣慰。

    既然已经确定了姚姬是奸谍,她就是危险人物。所以朱高煦说要在这里过夜,她会有点惊讶吧?

    听说今上进京后,除了在徐皇后那里过夜,从来不和任何嫔妃睡觉,担心安全问题。但朱高煦的性格不是他父皇那样的。

    为了让朱高煦洗澡,姚姬开始亲手做每一件琐事。她在皇宫里、寺庙里没少干粗活脏活,到郡王府了却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各种家务她是会的。

    将第三桶热气腾腾的水倒进浴桶里后,姚姬歇了口气,轻声道,“王爷相信我了?”

    “不信。”朱高煦实话道。或许觉得口气有点生硬了,他又说了一句,“但我认为,一个人的立场在哪边,和其它方面没什么关系,比如人品如何、值不值得人用心对待等等。”

    姚姬的目光从他脸上拂过,继续默默地做着活儿。

    朱高煦脱了衣裳,泡进了热乎乎的水里,忍不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认识王爷这么久,我觉得王爷不像传言中那么暴|戾。”姚姬用指尖拈起一小|撮晒干的花瓣丢在水面上,轻轻说道。

    朱高煦泡在水里,很快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脑子有点发晕。他眯着眼睛,慢慢开口道:“以前我其实是个愤|青……就是经常感觉很愤怒的人,暴|戾也算得上。不过现在没有理由再愤怒了。”

    “为何?”姚姬随口道。

    “或因拥有的东西已够多,也没觉得谁对不起我。”朱高煦道。

    姚姬若有所思片刻,微微点头。

    朱高煦顿了顿又喃喃道:“我相信母后心里是愿儿女们都好的。父皇或许有对不起别人,却没有对不起他的儿子。

    如果以后有对不起我的人,那也不是父皇;我拥有的一切是他给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因此,当我猜到父皇不会立我为太子之后,也没有怨恨不满……我若不是他儿子,根本没有机会带兵驰骋沙场立功,还谈什么居功自傲?”

    “王爷言下之意,是要我把这些话带回去么?”

    朱高煦听罢转头看着姚姬,只见她美艳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一点猜忌、有一点戏谑。明亮有神的眼睛、就像明镜似的心……但她表现出来的意思,真的误会朱高煦了。

    “我确实说的是心里话。”朱高煦一本正经道。

    “好罢。”姚姬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朱高煦轻叹了一口气,放松身体,摆了个勉强还算舒适的姿势仰在那里,眼睛也闭上了。

    姚姬的声音在耳边道:“王爷这么想、确没什么不对,只不过许多富贵子弟不会这么想罢了。那些人,会认为得到的、都是应得的;若是别人以后给的不够,就会心生怨恨了。”

    她今天说话的口气非常温柔,有时候吐字仿若没经过嗓子,只有细若游丝的气息。

    “你说得很有道理。”朱高煦顿时睁开眼睛,“所以我觉得,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得到的东西很少的人,反而更懂得感恩。”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朱高煦又沉吟道,“你今天对我那么好,为何有时又很冷漠?”

    姚姬依旧保持着刚才那样的温柔,仿若在朱高煦耳际低吟,“对王爷冷淡时,亦非对你不好。正因想用心对你,才纠缠徘徊于自己的身份,心绪烦乱、不知如何面对王爷,怎能不冷?”

    “哦……”朱高煦若有所思,仿佛在捕捉着白汽中虚无缥缈的轻飘飘的柳絮,他点头道,“好像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洗好了,便不想继续呆在一只桶里。他的身材长得很高壮,在浴桶里觉得憋屈。

    姚姬为他擦干皮肤上的水,又拿起干净的里衬和寻常穿的衣服,服侍他穿衣。

    在大明朝无论什么衣裳都没有纽扣,而是用衣带,有些地方需要系住以稳固位置。

    朱高煦站在那里,展开双臂等着,姚姬便拦腰环抱朱高煦的腰、以便伸手将衣带从他后面拉过来。他没动弹,十分受用地闻着她身上的清香,欣赏那双灵巧雪白的小手、系衣带时的好看动作。

    这时他发现姚姬系带子的方式十分奇特、巧妙,反正他是从来没见过这种手法,他忍不住轻轻拉扯了一下衣裳。

    “散不了。”姚姬抬头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点头道:“只是觉得稀奇。”

    姚姬忙着系好衣带,才轻声道:“我是有亲生父母的,不过我不是他们养大的……若他们在,我何至于在王爷身边做出卖别人的勾当?”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想到了徐妙锦的经历,妙锦好像是亲生父母养大的。但他没有吭声打断姚姬的话,只要身边的人愿意对他倾述,多半时候他都是很愿意听的。

    果然姚姬继续道:“说来也奇怪。我离开生父时还小,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却记得他教我系带子的法子。”

    “原来是这么学来的。”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又不动声色问道,“他们……姚姬的生父母为何不在了?”

    姚姬的神情变得有点伤感,“都是听亲戚说的,爹犯大罪逃走了,娘上吊自尽了。我却什么也记不得,偶尔做梦、会梦见我爹,爹的脸模糊不清,浑身穿着厚重的甲胄……王爷,只有将士会穿甲胄罢?”

    她微微停顿,又加了一句,“样子很威风!”

    朱高煦道:“当然,既然是厚重的甲胄,几十斤重,除了打仗谁穿那玩意?而且很可能是个武将,普通士卒的甲多半只能覆盖重要部位,而不会浑身都穿盔甲。”

    他忽然觉得姚姬也是可怜人,微微叹了一口气,便道:“刚才你系衣带的手法,教教我可好?”

    姚姬的脸微微泛红:“王爷有那么多人服侍,为何要学那玩意?”

    朱高煦道:“因为我不知怎么安慰你。”

    姚姬愣了一下,抬头才能看见朱高煦的脸。俩人沉默片刻,姚姬便解开了自己腰间的衣带,然后慢慢再系上,以便朱高煦看得清楚。

    朱高煦发现自己确实没这方面的天分,学了几遍都没学会。他甚至有点生气,却执拗地非要学会,反复拿着姚姬腰间的丝绳练习。最后终于学会了,他的手在姚姬婀娜柔软的腰上触碰了许久,也不知是学细碎手法急的、还是什么原因,他已感觉浑身很热。

    良辰美景,既然解开了衣带,又何必再系上?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从送礼谈起

    七月以来,京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雨水一浇,天气就明显地冷了一大截,秋意更浓了。

    朱高煦得到召见,收拾打扮一番、穿了一身红色乌纱团龙服,便进宫觐见皇帝。

    一路从右安门进皇城,在宦官的带引下,朱高煦进了乾清门,然后走过一条斜廊,来到了东暖阁。这时他才渐渐发现,今天来面圣的皇子只有他一个。

    走过隔扇,果然见里面除了父皇和两个宦官,再无别人。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寿无疆!”朱高煦行礼道。

    “免礼,高煦起来。”穿着蓝色五爪龙袍的皇帝,口气十分和蔼。

    朱高煦说了一句“谢父皇”,然后爬了起来。

    皇帝道:“凳子上坐,俺们父子说说话儿。”

    朱高煦又道谢,然后小心地在旁边坐下来。不一会儿两个宦官也出隔扇去了,朱高煦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这不大的屋子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皇帝沉吟片刻,开口道:“年初你四舅的丧事,高煦去了罢?”

    朱高煦回想了片刻,点头道:“回父皇,儿臣去了的。儿臣到灵堂吊丧行礼之后就走了,没吃饭。”

    皇帝放低了声音,沉声道:“可有一个该去吊丧的人没去,他是徐增寿的妻弟、西平侯沐晟!俺亲眼看过徐增寿家的礼簿,沐晟不仅未亲自进京吊丧,全家一个人都没去,连礼也没送。”

    朱高煦听到这里,愣了好一会儿才附和道:“儿臣也觉得沐晟真是不应该,不管怎样,他姐姐既然嫁给了四舅,大家都是亲戚。”

    “嗯……”皇帝道,“‘靖难之役’时,徐增寿曾多次向俺密告建文军军情,也因此被俺那皇侄所杀。沐晟必是心向建文朝、责怪徐增寿,才做得如此过分!”

    朱高煦用试探的口气道:“建文已败,沐晟为何不审时度势效忠父皇?或因‘靖难之役’时,沐晟几番调云南兵与父皇为敌,于是他心中惧怕?”

    “俺现在不能断定是何缘故。”皇帝皱眉道,“户部给事中胡濙密告予俺,长兴侯的子孙因惧怕跑到云南去了,可俺并没说要治他们的罪,他们跑啥?胡濙正进一步核实,或许更多的旧臣、罪臣家眷也去了云南,那地方还真是藏污纳垢之地!”

    他看了朱高煦一眼,又低声道:“从溥洽那里得到的蛛丝马迹,建文本人也可能在云南!”

    “啊!”朱高煦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父子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但皇帝的话显然还没说话。朱高煦不吭声时,琢磨着父皇此时想说的话、或许有点难以启齿?

    毕竟以前父皇承诺、要让高煦做皇储,也是在父子单独交谈之时;此时此刻,情形有某种相似之处。

    良久后,朱棣总算开口了:“俺已恢复了你十七叔的岷王王位,让他回到云南去了。不过岷王毕竟不是咱们家里的人,很多事儿俺不好与他说。岷王与沐晟旧怨很深,却不全是好事,他一门心思就顾着报仇了,反而忽视大事,不管是非黑白,将局面搞得像一锅粥……”

    高煦只顾点头,没有吭声。

    其实刚才提到徐增寿的丧事、说沐晟没去,高煦已经猜到了点什么。现在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父皇是啥意思了!

    饶是高煦早已对太子之位不抱希望,但明白自己的封地是云南时,他心里还是有点恼怒、失望!

    高煦早就知道,什么承诺不能当真。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云南在后世是个风景很好的地方,昆明更是四季如春的春城;但在大明朝就没那么好了,中原文明进入云南才二十年,开发不够,汉|人人口也不多,去的道路又远又难走,显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朱棣顿了顿,终于把话说了出来:“俺想让高煦去云南做王,看着沐晟究竟是啥意思,若能找到建文的下落更好。高煦是俺亲近之人,这种事只有交给你,俺才放心。”

    高煦良久没吭声,脸涨|得有点红。

    他抬头看父皇时,见父皇一脸诚恳的表情,完全是面不改色!当皇帝的人,当面食言、假装忘记了,做得还自然而然,果然脸皮是很厚的。

    “你母后说,太子让你大哥做更好,不然高炽无法自处。”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高煦怨俺?”

    高煦摇头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真不想当太子。不过……”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大多想法很凌乱,其中有对父皇心态的一些揣摩……

    大明天下十几个省级地区,数不清的城,为何非得是云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可能父皇口头上的理由,并不完全是假的,那也算考虑之一;但高煦认为远远不止这些理由。

    父皇这样的成功人士,正因无数次英明正确的决策,才能成功。所以在反复验证了自己的决策结果后,父皇应该非常自信。自信、大权在握的人,坚信自己的判断,想要掌控一切!包括掌控住几个儿子,让他们都听话。

    高煦已经表现得很听话了,可是人往往不自觉地得寸进尺!否则,如果高煦不那么听话,父皇还不是得尽量忍着?而现在,父皇下令他去云南,是想进一步试探他、究竟听话到甚么地步?

    连高煦也不反抗朱棣的意志,会让朱棣掌控全局的欲|望更满足吧,会让他非常受用吧?

    ……高煦觉得,适当地表现自己的不满、真实的情绪,是有好处的。不然太隐忍了,父皇可能会猜忌他憋着怨恨。

    于是高煦便道:“不过……为何我要去云南那地方?苏州、扬州、杭州不是也可以吗!”

    朱棣听到那几个地名,似乎翻了一下白眼,口上却好言道:“高煦要为俺分忧,你先去云南,等事儿办好了,俺一道圣旨不就给你换地方了?”

    “父皇所言当真?”高煦问道。

    “当真!俺乃天子,说话还能儿戏?”朱棣一本正经道。他言下之意,对以前的承诺绝口不认账、当作儿戏,是因为那时他还不是天子?

    高煦闷闷不乐地没吭声。

    朱棣见状,便道:“高煦可以过一段时间再离京,俺叫人把云南的王府给你修得又大又好,在京师再找个地方修一座王府,等你回京的时候住。”

    “谢父皇恩。”高煦依旧闷闷的。但他从不让父皇感觉到、皇帝的意志被反抗了。

    朱棣接着说道:“一会儿高煦去见见你母后。你成婚之后,你母后就念叨着高燧的婚事了,相中了徐章的女儿,你估计还来得及看你三弟成婚。

    还有你们三妹、四妹都要嫁给宋晟的儿子,这是俺决定的。”

    高煦拜道:“儿臣领旨。”

    朱棣打量了高煦一会儿,便道:“你母后在坤宁宫。出东暖阁,叫郑和带你去。”

    高煦起身拜道:“儿臣告退。”

    “去罢。”朱棣轻轻点头,目送高煦走过隔扇。

    走出东暖阁,朱高煦偏着头看了一眼廊芜上面灰蒙蒙的天空。今天雨倒是没下了,可老不见太阳。

    说是要升亲王,他显然没有一点愉快的感觉。

    但有多不高兴,还真没有。就算是云南边陲,他还是亲王、在当地地位超然的存在,能有多差?

    最多算是有点失望罢,没想到封到了最差的地方之一。正所谓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原来高煦以为父皇没给他太子位、他又那么听说,父皇会有点补偿心理。

    显然是想多了。

    “这天儿还得下雨。”郑和的声音忽然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像是哩,全是云。”

    郑和又抱拳道:“奴婢提前恭贺王爷受封为汉王。”

    “汉王?”朱高煦脱口说了一句,又看了郑和一眼,顿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封地、封号,不是今天才决定的,郑和已经提前知道了。

    朱高煦露出一丝笑容:“好说。我从郡王做了亲王,感觉还行,就是封地远了点。以后想进京看父皇母后、京师的亲朋好友,便没那么方便了。”

    郑和道:“等到皇爷、皇后娘娘太念想王爷的时候,或许会改封近一点哩。”

    “希望如此。”朱高煦道,“我确实不太喜欢云南那地方、眼下的云南。”

    乾清宫矗立在宽阔、空无一物的砖地上,二人便从乾清宫一侧往北走,到了坤宁宫的台基下。这时朱高煦看见妙锦站在石阶上。

    “未想小姨娘还在宫里。”高煦招呼道。

    “高阳王。”妙锦先款款执礼,接着说道,“皇后身子弱,我留在宫里一段时间,为皇后调养。”

    因有郑和在侧,朱高煦不便多说,只道,“我要去云南了,父王要给我的封地在那边。”

    妙锦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问道,“何时走?”

    朱高煦道:“不知道,或许还能呆两三个月。父皇叫我等三弟成婚后再走。”

    “哦。”妙锦应了一声,便不吭声了。在别人眼里,她似乎不太关心、所以问得少,但她的眼睛里却深藏着忧伤。

    人有时不想说话,却并非因为没有话说。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春和

    父皇说,让大哥朱高炽当太子、是母后的意思。母后应该是那个意思的,不过这种大事母后能作主?

    徐氏的身体确实不太好,脸上没什么血色,说话也有点软绵绵的。母|子见了面,她说经常会头痛。朱高煦也没法子,只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朱高煦那些保重身子的话,确是真心的。眼下太子位已经确定,母后若能长命百岁,对高煦是一种庇护。

    ……走出坤宁宫,除了中间耸|立的大殿,周围空无一物,红墙内只有一片平坦空旷的砖地。

    密布的云层在宽阔的宫城上方,气势壮阔、如山压境。

    偶尔有穿着月白裙的宫女提着东西、拿着拂尘的宦官,迈着细碎的步子在远处走过,人们出现在这里都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样子。

    这回妙锦又送朱高煦出来,但皇宫与燕王府内宅不可同日而语,连说话也非常不方便……此地视线开阔、人又多,众目睽睽之下,会让人有一种拘束感,下意识会担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被人看去了议论。所以不是妙锦一个人送朱高煦,否则看起来会不太好;身边还有个宦官郑和。

    既然有郑和送,妙锦还是跟了出来,该是有话要说罢?

    于是朱高煦对郑和道:“郑公公到交泰殿西侧等我,我想和小姨娘说几句道别的话。虽然我一时半会不会离京,但到皇城后宫来的时候也不多。”

    “奴婢遵命。”郑和立刻拜道。

    按照礼制,皇帝住乾清宫、皇后住坤宁宫,中间的大殿就是交泰殿。从坤宁宫门外过去,到交泰殿很近。

    等郑和先走了,朱高煦与妙锦一前一后慢慢向前走,他很快便转头道:“妙锦是因圣旨而被强留在宫中?”

    妙锦愣了一下,摇头道:“皇后待我很好。”

    朱高煦趁回头的时机,仔细打量着妙锦的神情,但没发现什么异样。她的目光有些闪烁,脸颊上微微有点红,或是不知该以怎样的身份面对高煦。

    朱高煦沉吟片刻,再次回头沉声道:“我先去云南,如果在那边呆得久,熟悉了地面就接妙锦过来。”

    “嗯。”妙锦抿了一下朱唇,露出一丝笑意,不过笑得有点勉强。

    哪怕是轻轻的一笑,朱高煦看得也有点痴了。她那双妩媚的杏眼当真艳美,哪怕穿着粗布道袍,光是那眼睛里的笑容和美妙的身段,在宏伟壮丽的宫城衬托下,也真称得上国色天香。

    朱高煦回顾周围高大的宫殿,忽然之间竟觉得有点不安。

    俩人走得很慢,走到交泰殿却也不会太久。朱高煦觉得自己似乎甚么都没说,就已经看到郑和的身影了。

    “你有甚么话与我说吗?”朱高煦问道。

    “高阳王,保重。”妙锦轻声道。

    朱高煦点点头,转过身抱拳执礼:“不用远送了,我与郑和出去。”

    妙锦抿着朱唇,伸手抚了一下发髻,做了一些琐碎的动作,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轻声道:“记得北平那年除夕的事么?高阳王救了我,我却说你只贪我的美色;而你说,要那样算的话,所有靠近你的女子、都是图你的富贵。”

    朱高煦微微点头称是。

    妙锦的话一顿,道:“我不是那‘所有靠近你的女子’,我没有图过你的东西,也不会害你。记住了么?”

    妙锦年龄与朱高煦差不多,但偶尔会露出一种长辈教晚辈般的口气,叫朱高煦微微有点无所适从。

    “嗯。”朱高煦答道。

    妙锦又道了一声珍重,却似乎充满了伤感。那伤感弥漫到了整个皇宫,就像天上的云层,怎么也化不开。

    朱高煦道:“你也是。告辞了。”

    ……分封诸王、公主的诏书很快就颁布了。这次恩封,唯一应该不满意的人就是朱高煦,但朱高煦也没有反抗。于是事儿进行得很顺利,册封典礼也随后进行。

    立皇帝长子高炽为皇太子,建东宫于春和宫、文华殿。次子朱高煦封汉王,建王府于昆明(改岷王封地于湖广武冈州)。三子朱高燧封赵王,建王府于北平。

    皇帝还有五个女儿,全封了公主。

    除了太子,两兄弟都是亲王;三弟居然被封到北平,饶是朱高煦心态好、也觉得很不公平!三弟在“靖难之役”中啥都没干,而大哥至少还一直守着北平城哩。

    朱高煦又想想,如果自己封到北平、势力辐射九边……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管朱高煦心里高兴不高兴,反而大伙儿都很喜悦。最近几个月内,还会有好几桩皇家的喜事。

    三弟朱高燧要成婚,娶大将徐章之女;三妹、四妹分别嫁给西北大将宋晟的两个儿子;大哥要纳郭铭之庶长女郭嫣为皇太子次妃。

    ……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郭嫣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她忙碌准备的时候,寻思着自己的终身大事,唯一不完美之处、便是次妃身份。

    除此之外所有的事,她都感到非常满意,仿佛要去天宫一般!作为女子中最命好的人,大概就要拥有这么多东西罢。那些随便就找个人嫁了的女子,不知能图个甚么。

    太子已经搬到皇城春和宫去住,皇城今后也是郭嫣的家……相比之下,妹妹虽然是亲王正妃,却要去云南!

    云南到京师几千里之遥,据说是个蛮夷之地,遍地是瘴气、以及凶残的土司。高煦那么坏一个人,果然没有好下场,妹妹便是跟着他做正妃也不会好过。想到这里,郭嫣感到一丝愧疚,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妹妹。

    聘礼提前已送到郭府了。郭嫣的嫁妆是父亲操办的,虽比不上妹妹成亲时那么丰厚,但她并不在乎。皇家富有天下,她要去东宫,还缺锦衣玉食么?

    郭嫣天没亮就起来梳妆打扮了,因为贵为皇太子的良人正在皇城里等着她。

    不惜用军粮赈济苦难的山东百姓,民间有“仁圣天子”之称的皇太子,深得世人的爱戴;满腹诗书的天家长子,连饱读诗书的大臣鸿儒也纷纷赞颂。

    郭嫣一边在宫女丫鬟的服侍下精心装扮,一边时不时拿手帕遮掩嘴|儿,忍不住悄悄发笑。

    徐氏进屋来了,不断地唠叨着,几句没停过。等宫女奴婢们出去了,徐氏便悄悄叮嘱道:“嫣儿别多心,你妹妹出嫁时,我也是耳提面命告诫她。”

    “嗯。”郭嫣红着脸,轻轻应了一声。徐氏说的话,她大多没听进耳朵;此时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都是昏乎乎的,哪能沉得下心听徐氏那么多细碎的念叨哩?

    徐氏却还在不停地小声说着话:“你妹妹说过的一句话,我那晚上都没睡着,想了半宿……可要当心太子妃张氏。你眼里别光瞧着太子,心里最该重视的,反而是太子妃,明白么?”

    “知道了。”郭嫣轻声道。她没觉得自己在笑,但脸上一直都带着羞涩的微笑,泛着红红的光泽。

    徐氏又开始老生常谈般地说起郭嫣的生母来,“我那妹妹人好,我和她起初确是不太对付,可后来大家姐妹在一起也相处融洽了。可惜她走得早,不然让你亲|娘来教你、怎么做妾,定然……”

    刚说到这里,郭嫣不知怎地、恰好把这句话听进去了,脸色突然就变了。她急忙忍住,才没脱口而出:是,我娘是做妾的命,我也是做妾的命!但我这不是妾,是皇太子次妃!

    徐氏应该了注意到了郭嫣的异样,她已经收住了话,改口道:“不管怎样,嫣儿总是你爹的亲生女。我也答应过你娘,把你当自己生的女儿,一定要照看好你。”

    “我知道娘对我好。”郭嫣又轻声道。

    大喜的日子,她不想说些不高兴的话。

    徐氏一咬牙,又附耳到郭嫣耳际,悄悄说道:“为娘要说句讳言。你到东宫后,要记住前两日稳婆给你的册子、里面写的东西,趁太子觉得新鲜,你要早日诞下皇孙……将来太子继承大统,万岁之后,你起码不用殉葬。”

    郭嫣只听到了前两句,顿时面红耳赤。

    她轻轻点头,因为娘提到了那事儿,她便忍不住想象了一番,脑袋更晕,眼睛也迷离了。她仿佛看到一个英俊的尊贵男子,用修长白净的手指从她身上拂过,耳边还传来轻言细语的情话。

    郭嫣感觉整个头都烫得很,想仔细听他说了什么话,却才回过神来,根本就是恍惚之间的幻觉。

    及至上午,迎接太子次妃的仪仗到了。郭嫣听说按照礼制皇太子不能亲自来,不过也没甚么,反正她现在也看不到,头上已被红色凤纹头巾盖住。

    在女执事的搀扶带引下,郭嫣上了凤轿,前往皇城。

    轿子里还坐着一个女执事,所以郭嫣不好意思揭开头巾、去看外面的光景。

    皇城的城墙、城楼,郭嫣以前是见过的,除了皇宫北面的御花园,其它地方就没去过了。外面传来人们的唱词和对答,她只能靠想,想着红墙后面的壮丽、富贵。

    皇太子的居所,春和宫,光听名字就是阳光暖意、秀丽堂皇的地方。

    只是可惜,这阵子不是下雨就是阴天,今天也并没有出太阳。

第一百九十章 大喜

    春和宫里,张氏生气地指着朱瞻基道:“今天戴先生叫你回宫了要练字,你还不快写?”

    “父王喜日,母妃不要叫我写字好吗?”朱瞻基仰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张氏。

    不料张氏更怒:“喜甚么?关你甚事!”

    宦官赶紧上来牵着瞻基去练字了。这时近侍萝儿端茶上前,轻声道:“娘娘可别气坏了身子,奴婢明日便帮您出口恶气。”

    “恶气,甚么恶气?”张氏皱眉道,“我像是善妒的人吗?”

    萝儿忙低头道:“奴婢知错了。”

    张氏却并未继续责怪她,竟还露出了笑意:“你们这些奴婢就会挑事,我既是太子爷结发妻,就要为太子爷操持好内务,让太子爷享齐人之福,这点肚量都没有怎么当太子妃?

    你们也不用太把郭氏当回事儿。这是永乐之世,郭家可不是原来燕王府那边的人,他们家不过想依附咱们家求点富贵罢了。”

    萝儿一脸敬意道:“娘娘宽容大量,真是奴婢们的福分。只要她本分,懂得怎么做人,定会感到万幸呀。”

    张氏抬起手道:“打个招呼下去,大伙儿可别过分了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父皇送给太子爷的人,你们别不懂事儿!”

    萝儿屈膝道:“奴婢遵命。”

    ……透过红色的头盖,外面朦朦胧胧的红烛灯光依稀可见,郭嫣甚至还能隐约看到一点雕花的窗户、大红的喜字。

    女执事终于放开了郭嫣的手臂,向太子执礼告退。

    “往右边,走两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郭嫣脸上发烫,便转身轻轻迈了两步。她沉住气,脑子昏昏的,正想着自己对托付终身的良人、第一句该说甚么……忽然之间,头盖猛地一下就被拉掉了!

    郭嫣眼前豁然开阔,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宽敞的宫殿之中,而眼前很近的地方,一团硕大的肥肉、正瘫放在一张宽大的铺着柔软皮毛的椅子上!

    这人是谁?!郭嫣瞪圆了双目,瞪着面前的大胖子,那人脸上的肉又白又多,嘴上长着胡须……

    片刻后,郭嫣明白了:他就是太子!

    此地是皇宫里的东宫,除了太子还有谁长了胡须、能坐在这里?何况此时郭嫣已经看清楚了他穿着红色的团龙服。

    “咯咯咯……”郭嫣发现自己的牙齿在上下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她感觉身上无力,差点没晕过去!

    若非进宫之后一直很紧张,她说不出话来,否则刚才定然会冒冒失失地问:你是谁?

    太子却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毫不觉得他会让人失望……郭嫣发现,太子也正在上下打量着自己,就像审视一件东西的好坏。

    “俺觉得还成。”太子开口道,一口浓浓的凤阳腔。他接着用评头论足的口气道,“毕竟不是俺自个选的,还凑合罢。”

    郭嫣觉得浑身都僵了,那不仅仅是失望!在此时此刻,她竟忽然从纷乱的想法里,回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世子面有福相。

    她顿时才醒悟,自己在闺中的见识,实在太简单了。

    可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这时太子的声音道:“听说你是妾生的?”

    郭嫣几乎要痛哭出来,她本来感觉身上发烫,此时已渐渐冰冷,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袖子也开始微微发抖了。

    太子口气隐隐有点挑剔嫌弃,他或许从来不用考虑、女子会不会反过来嫌他。

    果然太子并没有丝毫觉得郭嫣的失态、是因嫌他太胖,他口气还算和气:“你胆子也太小,不用怕的。”

    反倒是侍立在旁的宫妇似乎看出了什么,躬身提醒道:“请太子次妃、向太子爷行拜礼,为太子爷斟酒。”

    郭嫣只得屈膝行礼,脚下却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宫妇等人神色一变,急忙跑过来护住太子,宫妇冷冷道:“在太子爷跟前,请太子次妃守礼!”

    “欸……算了。”太子摆摆手道,“她胆子太小,别难为她,什么都免了。”

    宫妇们屈膝道:“是,太子爷。”

    ……皇宫的凌晨,非常寂静,寂静得沉闷、叫人窒息。

    郭嫣在家里常哭,而今居然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她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华丽宽大的床上,眼睛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上面,活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她的眼睛又苦又涩,可就是睡不着。

    想了很多很多,都没有什么用。周围就像有一张巨大的渔网,任凭想用什么姿势挣扎、也无济于事。

    一夜之间,郭嫣觉得自己变了。无论有多少不甘、多少怨恨;无论以前有多少美梦,多少对未来的希冀,都只能面对现实,从此死心。

    什么琴棋书画、什么风雅、什么浓情蜜意、什么天下情怀,都是虚假的梦罢了。

    她感觉自己要疯了,却不能疯狂地喊叫,那种跌入深渊的压抑让她无法释怀。

    几个时辰、却好像过去了几十年。郭嫣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给我情意,那就给我权势尊荣!不然我一个侯爵府清清白白的孙女,甚么也没有、哪有这等事?

    郭嫣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扭动僵硬疼痛的脖子,转头看四仰八叉放在大床上的一滩男人。不管那里是什么样的人、或是什么东西,他就是皇太子!郭嫣想到这一点,便可以猜到,宫里一大群女子都眼羡着自己的位置。

    太子现在是皇储,将来就是皇帝!郭嫣这才想起了母亲徐氏的话,诞下皇孙,将来就是皇子……

    只需要讨好身边这个人,得到他的宠爱,一切都唾手可得!

    就在这时,外面居然传来了一声公鸡打鸣的声音。郭嫣细听了第二声,才听出是人装出来的。

    太子很快就醒了,他睁开眼就挣扎起来,脸上竟有惧意,喃喃道,“俺要起床了,不能让人告诉父皇俺睡懒觉,俺不能出一点错……”

    “太子爷,妾身服侍你穿衣。”郭嫣低着头道。

    太子转头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才道:“郭氏……好,好。给俺拿衣服,要皮弁服,快叫宫女进来。”

    “来人!”郭嫣轻轻喊了一声。

    见太子像一只在岸上的鱼一样折腾的样子,还在自家房里就一脸慌张、紧张,郭嫣暗自有点鄙夷:你都是皇太子了,一下之下万万人之上,怎么会这幅样子?

第一百九十一章 哪里都是家

    一连几天太子都让次妃侍寝。太子有一次在枕边叹气说,他每天都小心翼翼的,明明没做什么事、却觉得很累;唯有和她独处时,才能有片刻放松。

    但彼此认识不久,郭嫣不知太子爷为何有这样的感受。

    几天之后,太子甚至亲自陪着郭嫣回娘家,见她的父母。

    仪仗队伍刚到郭府,却见另一队车马也过来了。太子挑开帘子,看了一眼对面那些随从扛着的灯上写着“汉王”,便冷冷道:“二弟也来了,倒是巧。”

    马车停靠下来,郭嫣先下车,太子则由两个宦官搀扶着,艰难地往出口挤。

    就在这时,郭嫣转头看那边,便看见了一个穿着蓝色团龙服的年轻男子,站在马车旁边,身材十分高大挺拔……他是太子的二弟朱高煦?不是谁说过、朱高煦是个满脸横肉的武夫吗?

    那龙袍男子轻轻掀开帘子,左手将布帘揭上去、手挡在车顶,右手伸出去轻巧地托住一只胳膊,便见郭薇笑吟吟地从马车里走出来了。

    能对郭薇这样做的男人,不是朱高煦是谁?

    两个男女离得很近,缓缓走了过来。龙袍男子先抱拳对太子道:“拜见大哥。”接着目光从郭嫣脸上扫过。

    “大姐!”薇儿先唤了一声,接着微微吐了一下舌尖、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忙将手执于腹前,款款屈膝道,“见过太子殿下,弟媳失礼了,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也回礼作拜,问兄弟夫妇好。

    两兄弟见礼后,朱高煦的目光看着郭嫣,郭嫣忙作万福,“妾身见过汉王殿下。”

    朱高煦这才抱拳拜道:“姨姐好。”

    他这么称呼,叫郭嫣愣了一下。

    她转念一想:她是次妃,汉王不能叫嫂子、不然将张氏置于何地?于是以郭家的亲戚关系称呼,虽不太合规矩,却显得亲近、最大限度地给了郭嫣面子。

    只见那身蓝色团领袍服穿在朱高煦身上,十分笔挺整洁,眼前的王爷举止也十分从容得体。他虽然不是什么风雅读书人,却自有一番雄壮气度。郭嫣不知怎地,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

    不过无论相貌怎样,朱高煦不是太子、仍然要去云南边陲。

    “俺们到郭府上说话。”太子道。

    朱高煦点头道:“大哥请。”

    他说完,竟伸手轻轻扶住了太子,并肩走在前面,兄弟俩似乎很亲近……与外面传言的二人为争太子位要死要活的关系,似乎也有点不太一样。

    “二弟莫要怪父皇母后。”太子语重心长地劝道。

    朱高煦摇头笑了笑:“我以前就说了,太子让大哥做才行,大哥不信?我做个亲王挺好的……唉,就是远了点,我原以为起码封到苏杭扬这些地方罢,没想到是云南!”

    朱高煦又微笑着神秘兮兮地转头道,“不过父皇答应了我,如果我在云南干得好,过几年就给我换个好地方,一道圣旨的事儿!”

    太子也不禁笑了,点头道:“是哩,父皇若真那么说了,说话总是算数的,二弟好好干!”

    “咱们母后也说了,过几年就帮我给父皇说情。”朱高煦又微笑道。

    这时郭府的大门开了,一群人迎出来,人们一番打躬作揖,寒暄了一阵,将两个皇子迎入大门。

    两兄弟仍并肩而行,让郭铭等人陪在一旁。

    朱高煦一脸诚恳地转头道:“如今大哥做了太子,也好!咱们兄弟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又是自家亲兄弟。”

    太子伸手拍在朱高煦的肩膀上,“二弟说的什么话,俺们不一直是亲兄弟?小时候二弟还和三弟打过架哩,三弟现在不是和你挺好的吗?”

    “三弟和我打架?”朱高煦作回想状,接着便仰头“哈哈”大笑。

    兄弟俩说说笑笑,话题已扯到十几年前了……有些传言,真不能信!他们关系那么好,谁传的谣?

    来到中堂,郭铭的几个弟弟也来了,男人们在里面尽说一些没意思的又假又大的话,郭嫣等女子便去内宅。

    “太子对姐姐好吗?”妹妹小心翼翼地问道。

    郭嫣愣了一下,说道:“挺好。太子脾气好,第一天到春和宫,我礼节荒疏,太子还替我打圆场……这些事可别告诉爹,爹又该骂我了。”

    妹妹微微松了一口气:“太子就是胖了点,我上次在皇宫看见他,想提醒姐姐的。可王爷说没用,无论姐姐愿不愿意,也不能违抗父皇的旨意;连父皇的亲儿子也不能违抗,何况是一介女子哩?”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郭嫣心里冒出一种感觉: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她却抱怨不出来!不知怎么回事,出嫁才几天时间,郭嫣觉得自己对娘家的感受完全变了……

    原来是觉得父母弟弟妹妹才是自己人,只要提防不被外人笑话、看不起;刚一出嫁,她却在娘家人面前也不想丢脸了。

    郭嫣对妹妹的感觉也变了。姐妹二人都出嫁之后,郭嫣依旧觉得妹妹很亲近、希望妹妹过得好;但一要比较的时候,她又不愿被妹妹同情。就算是亲妹妹,凭甚么要在她面前感到优越?

    妹妹或许见郭嫣脸色不太好,忙小声道:“我告诉姐姐一件密事,王爷说的,姐姐可千万别说出去!父皇一定要把咱们姐妹分嫁给两个皇子,是不想武定侯府与任何一个皇子结盟。所以这些事,不是女流之辈能左右的。”

    郭嫣轻声道:“真的没甚么,他是皇太子,长得有福相、是人们最不在意的地方。”

    “姐姐能想通就好。”妹妹舒出一口气,“我到了王府才知道,咱们看起来风光,其实还是弱女子,一不小心连个奴婢都能算计欺负你。大事更没法子,只能看命……”

    听到命,郭嫣感觉有点刺耳,便轻声道:“听说汉王要去云南,妹妹也要跟着去罢?”

    妹妹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当然去呀!王爷去哪,我就去哪。”

    “云南是蛮荒之地,瘴气、蛮子很多,妹妹可要将息自己。”郭嫣轻声劝道。她说完觉得自己是真心的,看薇儿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儿,又是自家妹妹,郭嫣哪能一点都不心疼?

    妹妹却笑着摇头道:“王爷就是我的地,只要有他的地儿、哪里都是家。”

    就在这时,母亲徐氏进屋来了。徐氏看了薇儿一眼,径直就问郭嫣:“那册子所写之事……”

    郭嫣低下头,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氏似乎又要开始啰嗦了。不知怎么回事,几年前母亲的话没那么多,这两年愈发喜欢叨念。幸好马上就有个丫鬟到门口,找徐氏有事。徐氏看了她们姐妹一眼,走出去了。

    ……

    在郭府吃过午饭,朱高煦就带着郭薇一起回府。他封了亲王,但暂时还住在原来的小小郡王府。

    “薇儿,你姐是太子的人了,你们姐妹无论说甚么家常、逸闻趣事我都管不着,但涉及正事的话,薇儿一定要三思,别什么都说。”朱高煦温言提醒道。

    郭薇听罢轻轻点头。忽然她的脸色比哭还难看,怯生生道:“我不小心,把王爷上次告诉我的话告诉姐姐了,便是父皇为何要把姐姐嫁给太子的话。”

    朱高煦想了想,道:“薇儿是怕你姐姐怪你,没告诉她太子很胖?”

    郭薇轻轻点头。

    朱高煦道:“说了也没甚么,你别担心。大伙儿都不蠢,都知道的事儿,谁心里没数哩?”

    郭薇又问:“我听王爷与太子说,咱们去了云南,父皇过几年会让咱们回来?”

    “难说。”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父皇原来还告诉我,让我做太子哩;现在太子没做成不说,还被打发去了云南,我能怎么样?”

    他沉吟片刻,叹道:“这世上,不是自己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向现实妥协。”

    “嗯。”郭薇仰头一脸崇拜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皱眉沉默不语,一时间也忽视了娇|妻。他正在琢磨,自己哭闹不去云南会是甚么结果?

    ……皇帝可能会感觉无法掌控局面,因此想办法弄到他一个更好控制监视的地方。

    能建基业的好地方就别想了。中国围棋,就是基于天下争霸的格局搞出来的游戏,占角占边、水路线点、攻守进退,古人早就玩得烂熟。什么地方什么作用,能武力争夺天下的人,能看不到?

    而太子、大臣,会进一步确定朱高煦夺嫡的野心,防备警惕心更重,斗争也会日趋激烈。

    朱高煦想到这里,伸手抓住郭薇光滑的小手:“我会竭尽全力为身边的人考虑的。”

    他见郭薇转头看过来,又道:“过阵子我三弟要娶徐章的女儿,两个妹妹要先后嫁宋晟的两个儿子。公主不缺丰厚的嫁妆财宝,薇儿帮我想两件女孩儿喜欢的东西,我要送给两个妹妹。”

    “妾身记住了。”郭薇点头道。

    朱高煦犹自在嘀咕:“宋家很厉害,能让父皇送两个公主。徐章又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九十二章 联姻

    兵部尚书茹瑺府邸的大门开了,这不是常见的事儿。

    迎客有上下尊卑的礼节,一般只有地位同等、或地位更高的客人来,主人才会开前大门;自己平时进出也只走角门的。

    今天来的人是亲王朱高煦。

    茹瑺出门见礼时,脸上依旧带着困惑和意外。不久前圣上问太子人选时,茹瑺是支持朱高炽的,因为朱高炽是嫡长子,文官们大多更喜欢他。

    但现在朱高煦居然亲自登门造访,而且是大白天、大摇大摆地上门。难道是来兴师问罪?可是见朱高煦的表情和姿态,又不像哩。

    ……二人来到中堂,分上下入座,又客气寒暄了一番。朱高煦丝毫没有嚣张跋扈的作风,礼节有点荒疏,但姿态还是很谦和的。

    这个茹瑺四十多岁正当壮年,长相是四平八稳,在建文朝就是尚书大员。“靖难军”进城后,他就主动劝说朱棣先登基,有了从龙之功,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仍旧好好地做兵部尚书。

    茶端上来了。朱高煦有点口渴,端起来就喝了一口。他发现很多人去作客时、一般不会喝茶,至今没搞明白是什么原因,但他也不想太讲究了。

    润了嗓子,朱高煦便开口道:“茹部堂好不容易有一天沐假,我却上门叨唠,抱歉抱歉。”

    茹瑺道:“汉王殿下哪里的话,您愿意登门,那是下官的荣幸,蓬荜生辉啊。”

    朱高煦欠了欠身,说道:“是这样的,今日造访,我只想与茹部堂谈谈后军左都督宋晟。宋将军是开国功臣、西北大将,我一个亲王不该多问的;不过父皇说,要嫁两个妹妹给宋将军做儿媳,我是为这事儿而来。”

    “哦……”茹瑺一副恍然的表情,神态也放松了,马上就说道,“汉王殿下真是问对人了,多年前我就在兵部走动,可以与汉王说说前因后果。

    咱们先说要紧的地方,圣上如此看重宋晟,只为一个人:帖木儿。他原是个蒙古人,但习性已与突厥人无异。

    洪武二十年,大明朝廷便与帖木儿来往了。后来,帖木儿的实力在西面慢慢强盛,野|心勃勃;他不断向四面用兵,势力日渐到达西域诸国,使得我大明朝廷不得不警惕。

    洪武二十八年、洪武三十年,帖木儿两次扣押侮辱大明、奥图曼国等持节使官!枉顾我大明朝的和谈好意,继续向西域增兵。

    宋晟曾多次出任西北武官,熟悉西域等地风土人情,用兵常胜。圣上于是重之。”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原来如此。”

    茹瑺沉声道:“宋晟曾在圣上麾下带兵,有旧交情。圣上登基后,宋晟马上亲身赶回京师朝见。朝廷不用他,用谁?”

    朱高煦又点头称是。

    茹瑺谈得兴起,继续道:“今上对帖木儿所作所为十分震怒,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西征的念头,那边实在太远了。今关中、甘肃、西域气候干燥,远不及汉唐之时,我大明中枢也在东移,向西开疆辟土非大势所趋。

    圣上与诸位大臣商议,认为这等人攻城略地只知屠戮,不能久守;与流寇无异,不足为患。朝廷只须在其强盛之时,增边武备,严防关隘,坐等其自灭可矣。”

    “奥图曼,是奥斯曼土耳其?”朱高煦沉吟道。

    茹瑺愣了一下,“或许是罢,反正是音近的国名。”

    朱高煦想了许久,在这事儿上倒是很赞同父皇的见识……

    处于明朝这段时间,好像世界都要进入大航海时代了,今后一直到近代、都是海洋的时代。

    站在后世教科书的知识上,现在就算要打开世界局面,也应该重点发展海洋;而不是向西面大陆发展、去趟那边的乱局。

    朱高煦也知道,明朝除了在明末时,是没有天敌的。那个什么帖木儿,他没听说过,从历史看来也没能在大明翻起什么波浪。

    他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回事……但从茹瑺口里说出的,帖木儿攻城略地、只知屠戮的做法,在大明王朝的上升期显然是玩不转的;大明若是面临灭国之灾,人口上亿、光拿着武器的军户就有几百万让他来屠。

    身为太祖之子的朱棣,带二十多万强兵靠点运气就能夺国,但此时的外族不能。

    朱高煦抱拳道:“多谢茹部堂解惑,我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下官送汉王殿下。”茹瑺起身。

    ……朱高煦回到王府时,教授侯海正在等他。于是朱高煦便叫他进书房说话。

    侯海道:“王爷,都督徐章是原来燕王府的护卫武将出身,徐章一直在靖难军中,您该是知道的。”

    “我知道。”朱高煦道,“我叫你去打听的,也不是这种人尽皆知的事。”

    侯海笑了笑,得意道:“要紧的事儿来了……”

    “别卖关子,赶紧说!”朱高煦道。

    侯海神秘地问道:“王爷又可知何福?”

    朱高煦有点不耐烦了,点了一下头。他还不知道何福?灵壁之战朱高煦交过手的建文大将,经常和平安在一块儿带兵。

    侯海眉飞色舞地说道:“何福的结发妻死了的,续弦的夫人,便是徐章的亲姐!”

    “哦!”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又问,“何福续弦,是在‘靖难之役’前?”

    “是哩,应该是洪武朝的事儿。”侯海道,“听说徐章的亲姐原来是个寡妇!”

    侯海继续说起了无关痛痒的小事,这厮当真非常八卦。朱高煦一直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侯海是文官、官职还是颇有书卷味儿的教授,而不是在锦衣卫办差?

    朱高煦不想阻止他口若悬河的表达欲,自己只是不吭声,犹自思量着其中关系。

    他虽然不在朝堂办公,但也接触了一些文武,了解不少事。从各种迹象看来,父皇朱棣在权术上非常有套路!

    在朱高煦心里,单说父皇带兵打仗的能力,只能说还不错,并没有达到用兵如神的境地;但父皇的能力很全面,特别在权术上也有心得。

    ……父皇登基才半年多,已基本将大权牢牢握住。朱高煦琢磨了一下这段时间他爹的各种套路。

    首先,朱棣一进城,就把建文朝受过打压不得志的全部官员,不论优劣全部提拔,假意恢复洪武祖制。由此先稳住了局面,保证了统治机|构的正常运作。

    接着,对几乎所有人都好,所有人似乎都变成了朋友。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为了稳住全局、避免各方势力抱团,以便各个击破!果不出其然,马上就有一批人倒霉了。那就是骂他的、不支持他的文官。

    然后,等到一大批支持削藩、对付过朱棣的文官完蛋了。朱棣就开始向已经投降了的建文武将伸手,因为觉得他们不可靠!(朱高煦觉得,现在还开心地恢复了王位权力的藩王们,以后一个个全都要倒霉,只是时候未到。)

    如果朱高煦没猜错,这段时间父皇正在逐一对付那些降将,盛庸就是首先完蛋的人。

    但是,看样子何福要安全了。

    ……何福此人打仗中规中矩,也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人物,只能算还行;灵璧之战,何福好几万人去增援平安,因斥候侦查不仔细,被朱高煦一万多步骑伏击,大败。

    所以朱高煦一直并不是很重视他,觉得他的战阵能力远不及瞿能、盛庸。

    直到刚刚,朱高煦才发现此人居然是个妙人儿!

    他娘|的,远在洪武年间,何福就已经预料到燕王要起兵了,早早就先铺了条路……不然的话,他看得起燕王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护卫武将、要娶徐章的姐姐做正妻?他一个大明朝中|央高级武将,非得续个寡妇么?

    现在何福的先子,算是开花结果了。

    徐章是燕王府嫡系,属于朱棣维护皇权的核心力量;偏偏徐章早就和建文降将何福是姻亲,朱棣有点不敢动何福。

    朱棣只好妥协,法子就是:他也与徐章联姻,叫高燧娶了徐章的女儿。这样一来,大家都变成了亲戚!

    徐章变成了皇亲国戚,君臣关系更加稳固;何福也加入皇家亲戚圈子,也应该安心地跟着朱棣干了罢。

    ……

    不两日,朱高煦就能见到何福。他们俩人虽然是老对手,但战阵上谁也见不着谁,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今上还是燕王时,一到秋季就有一个习惯性的活动,那就是“秋狩”。原来的意思并不是狩猎,只是借狩猎的名义,把军队都召集起来,准备干仗。

    因为北方诸部袭扰边境的季节都是在秋季,战马吃了草籽很肥,和中原干了几千年的北方好兄弟们正好南下抢|劫。以前作为北平藩王的朱棣,备边是他的职责,当然每年都要陪着游牧兄弟“狩猎”了。

    今年朱棣已是皇帝,身在南京脱不开身北上,但习惯一时又不想改。于是“秋狩”变成了真正的狩猎活动。

    地点在小红山皇家狩猎场。朱高煦听说何福也要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小红山

    京师的狩猎场,显然不能与北方的相提并论,小红山狩猎场就在南京城里。

    皇帝带着一群将士骑马出太平门,往北偏西的方向走,到了玄武湖、钟山之间的一片低矮山林,就是小红山狩猎场了。

    朱棣一副束身戎装,来到了事先准备好的营帐旁边,下马张望着前面的山林。众将纷纷靠近过来,等着皇帝部署围猎战术。高煦过来时,看见周围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大多是靖难功臣;也有一些面生的,可能是建文朝降将。

    他很快又看见了一个只有五岁左右的小屁孩、穿着黄色的小袍服,小孩儿正站在皇帝的身边,不是那好圣孙朱瞻基是谁?

    高煦忽然觉得自己确实不是个有爱心的人,看到这小孩儿没觉得丝毫可爱,反而有种立刻就打死小屁孩的冲动。

    朱棣开口道:“这地儿有点小,俺还是觉得在北平驰马射猎尽兴哩!”

    众将一阵附和。

    朱棣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也不要紧,今日俺只想和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们出来走走……”说到这里武将们都露出了欣慰之色,在下面窃窃私语,朱棣继续道,“一会儿大伙分开从四面围猎,以角声为号,听到号角复来营地聚合,清点猎物。”

    他回顾左右笑道,“当然有彩头,射猎最多者,俺有赏赐。就俺骑来的这匹马!”他说罢轻轻拍了一下身边的坐骑。

    众将循声看去,顿时哗然,许多人都嚷嚷起来,好像马上就想撩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了!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汗血宝马本身就很精贵,而皇帝那一匹马又是汗血宝马中的佼佼者。身材高大、气质高贵优雅,毛皮油光水滑闪闪发光。

    故意站到了朱高煦身旁的邱福,小声道:“那匹马最难得的是四只蹄子,简直是万中无一,人称‘千里雪’。”

    朱高煦听罢又看了一眼,果然见那马浑身一色的枣红细毛,却只有四个蹄子是雪白的,当真长得稀奇。在古代,骑什么马就跟后世开什么车一样,同样是车,开辆威航能和开宏光神车一样吗?好的马,从外形、气质、速度都要讲究的,骏马能极大地提升一个人的比格,特别是喜欢骑马射箭的武将尤其偏爱骏马!

    看到如此骏马,大伙儿的兴致都被挑起来了,至于狩猎场大不大,那根本不是重点,只要彩头够好!

    朱棣完全不介绍那匹马怎么厉害,大家都是骑马的,自己看就行了。他把彩头说得轻描淡写,接着就岔开了话题,“打完猎,俺们就在这里把野味烤了下酒,一起说说话儿……”

    但是大伙只盯着那匹马。谁他|娘对酒肉有兴趣呀?跟着皇帝夺得了天下,大将们早就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了,天天吃肉天天喝酒,早腻了!武将们是很实在又势利的,别扯什么谦让虚套,既然打个猎就能得匹上好的千里马,老子就要那匹马!

    邱福又笑道:“论武功,天下谁是汉王殿下对手?俺看好汉王……那啥,汉王不会赢了送俺罢?”

    朱高煦很佩服邱福的脸皮,也跟着玩笑道:“听说淇国公新纳了几个小娇娘,你也没说送一个给我?”

    “哦!”邱福恍然道,“汉王确实是好这一口的。那一言为定!汉王若赢了马,我拿妾与你换。到府上来,除了贱内,随便汉王挑、尽管挑!”

    “淇国公想得好美。”朱高煦笑骂道。

    朱能、张辅、张武等几个人也附和起来了,觉得那匹马会被朱高煦牵走。毕竟年轻人反应敏捷,何况阵斩大将耿炳文的朱高煦,勇武名声在外。

    就在这时,竟然有个人大声道:“还真不一定,我看好何福都督!”

    朱高煦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是陈瑄。那边还有好几个比较面生的武将,围着一个壮年圆脸汉子,可能就是陈瑄嚷嚷的何福了。

    何福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汉王手下败将。”

    原来他也记得灵壁之战吃亏在谁手里。

    陈瑄笑道:“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么?何都督最喜骑马狩猎,这玩意和打仗还是不太一样啊。”

    上位的朱棣面带笑容,十分宽容地看着大伙儿嚷嚷,见众将兴致勃勃、他也心情很好的样子。父皇暴|戾,但平时真的看不出来。

    于是朱棣大致分了方位,便挥手叫众将前去就位。每个人都分了几个锦衣卫随从和一个宦官,帮忙拿猎物,随从可以帮衬着驱赶,但不能携带弓。

    朱高煦只听明白了自己的方位和何福的方向,便带着人拍马向西边去了。

    他准备了两把弓,都是普通的八斗弓。体力他是有的,但拿太重的弓不灵活、也浪费,太轻的又射不远,感觉八斗弓正好。

    靖难之役后,朱高煦很少跑马射箭,前几天知道要狩猎,才临时练习了几天,现在感觉有点荒疏了;幸好底子还在。

    “早知道彩头是千里马,我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练!”朱高煦转头对身边的陌生宦官说。

    宦官道:“王爷那是勇武天下第一,不练也能轻易获胜!”

    “咚咚咚……”远处传来了鼓声,朱高煦马上拍马向树林里冲进去了,身边的随从也赶紧骑马跟了上来。

    跑一会儿,朱高煦总算看见了草丛一阵晃动,马上拉弦,看准那活物跑的方向,一声弦响,便传来了一声“喵”的惨叫。

    他拍马上去,侧身捡起猎物时,却见是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顿时脸上一黑,回头道:“这也算猎物?”

    “管它的,先捡了再说。”宦官道。

    这时一只鹿从林子里蹿出来跑了,朱高煦马上抽了一支箭矢拍马追击。

    狩猎场没有发现任何凶猛的动物,连中大型猎物也很少,兔子以及野|鸡、麻雀等飞禽最多,毕竟在京师城里,能有甚么搞头?不过胜负只算头数,倒无所谓了。

    朱高煦很快就遇到了附近的另一些武将,在这小红山狩猎场,纵深实在有限,一大群人四面进来,有种人比动物多的错觉!

    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寻找猎物的事儿上了,不过朱高煦骑射功夫不错,只要有动物出现在射程内,角度又好的话,多半能一击射中。

    他一边寻找猎物,一边往纵深处搜索、向何福方向靠近。

    朱高煦心道:若能遇见何福,正好打个招呼,大家先混个脸熟。

    跑了好一阵没遇到任何活物,忽然之间,远处传来“哗”地一声,便有一只大鸟从一颗树上飞走了,它在树梢上起起伏伏十分笨拙。

    朱高煦见有机会,立刻拍马追了上去。狩猎场的树木很稀疏,方便跑马,但鸟飞的地方灌木很多。朱高煦追进去时,便听见后面一声惊呼,那宦官的马被绊倒了,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见猎物掉了一地。

    他没理会,继续追那只鸟,等那鸟刚要在一根枝头停顿时,朱高煦预判鸟儿落脚的方位,迅速拉弓放箭!

    “砰……砰!”两声弦响传来。不过第一声近,第二声远。

    朱高煦拍马靠近时,便见一个圆脸大汉也转头向自己看来,不是何福是谁?

    “汉王殿下,幸会!”何福率先抱着弓在马上执礼,他也只有一个人、随从没跟进这片密林,这地方骑马确实不好进来。

    朱高煦回礼道:“何都督,咱们似乎射中了同一只鸟哩!”

    “汉王先放箭。”何福十分懂事儿地说道。之前在营地上他就很谦虚,投降新皇改换了门庭后,他的作风看起来有点不像一个武将。

    朱高煦笑了笑,凑准位置摸过去,俯身捡起了那只鸟。

    “咦?”朱高煦瞧了一眼,便转过身,径直把鸟向何福扔了过去,“何都督拿着,我没射中要害。”

    何福下意识伸手接住,也看了一眼,“汉王殿下怎知哪一箭是您的?”

    大伙儿的箭矢并没多大区别,更未刻名。

    朱高煦笑道:“别耽搁工夫了,告辞!”

    “那末将不好意思了啊!”何福一脸诧异地看着朱高煦。朱高煦知道他啥意思,毕竟自己的名声不太好,不像是能谦让的人。

    就在这时,“呜呜呜……”的号角声传来了。朱高煦便策马调头返回,去看那掉了东西的宦官有没有捡完猎物。

    众将陆续返回了营地,马上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点猎物了。大伙儿最关注的,当然是朱高煦和何福的猎物,因为不用数、一眼就看得出来就他俩的猎物最多!

    宦官郑和带着几个宦官清点数量,他数两遍之后,向北面躬身道:“禀皇爷,汉王和何都督的猎物数,竟然一般多!”

    “这么巧?俺只有一匹‘千里雪’哩。”朱棣的声音道。

    这时一个武将拿起朱高煦的一只死猫,提起来当众“哈哈”笑道,嚷嚷道:“这是啥?”

    “哈哈哈……”众将哄然大笑。

    乱哄哄的人群中,何福的脸有点红,正向朱高煦看过来,时不时不忘瞅一眼那匹“千里雪”……如果那只鸟朱高煦拿了,那么不算死猫、朱高煦也比他多一只猎物。

    何福嘴上谦虚,但是眼神已经出卖了他,漂亮的骏马,武将谁不喜欢?

    于是朱高煦心里已毫不犹豫。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何福一眼,淡淡地微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朱棣果断的声音:“死猫不算,马是何福的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马皇后的秘密

    从小红山回府,朱高煦走过照壁,看见了教授侯海。二人进了一间倒罩房,朱高煦一坐下来、就不禁沉吟道:“何福这人有点意思。”

    侯海马上小声道:“王爷,下官又打听到了更有意思的哩……”

    “哦?”朱高煦抬起头来,这才想到侯海等在王府里,应该有什么事儿要说。

    侯海上前两步,附耳道:“何福有个弟弟,叫何禄,已不知所踪。下官打听到,陈瑛曾拿这事儿弹劾何福,但没起到作用。

    那陈瑛不依不饶,又查出在洪武三十五年正月之前、何禄在京师城里出现过,可靖难军一进城他就不见了!陈瑛因此弹劾何禄与建文罪臣勾结,图谋不轨。只是没有凭据,何福现在还好好的做着官。”

    朱高煦听到这里,马上问道:“何禄的事,消息可靠?”

    侯海道:“下官哪敢在王爷跟前打胡乱说啊?”

    “嗬……”朱高煦笑了一下,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王贵办事回来了,站在门外向里面作拜。朱高煦向外面一眼,侯海也转头看门口、马上十分自觉地抱拳道:“下官告退。”

    王贵走了进来,拿出一只荷包呈上来道:“奴婢奉命去了凤阳一趟,顺利拿到东西了。”

    “好。”朱高煦接过来放在袖袋里。

    王贵又小声道:“路上有两个人一直跟着,奴婢没理会他。”

    朱高煦听罢,沉吟道:“父皇让我去云南查人,马皇后是一条线索,我接触她是父皇允许的,被人发现也无所谓。”

    王贵去办要紧的事时,几乎都是跟着朱高煦一起出城,确认没有跟踪才走。这回径直从王府出去,果然就有人盯着。

    ……建文的下落,至今没什么头绪。

    朱棣为何最怀疑建文去了云南?主要还是沐家的关系。沐晟不仅在“靖难之役”中站错了位置,几次调云南兵增援建文朝官军,而且与当初做过平燕大将军的耿炳文有联姻关系。

    更重要的是,以前沐英就和太子朱标是过命的交情,朱标死了,沐英自己都伤心气死了;而沐晟袭爵之前、经常在京师,从小和朱允炆玩到大,也是关系很铁。

    沐家和朱标家那是世交,关系没法说断就断。

    朱高煦再次见到马恩慧时,在北安门内的东北角。有司专门给她改建了一座宅子,并派了人服侍她。

    走进正面的客厅,朱高煦依旧上前执礼:“高煦见过堂嫂,堂嫂别来无恙?”

    时间确实是最好的良药,马恩慧不像上次那么憔悴,这回看起来还算正常,一身庶民穿的浅青色襦裙。她站了起来,回礼道:“多谢高阳王挂念。”

    旁边的宦官轻声提醒道:“已是汉王殿下了。”

    “哦……”马恩慧的目光从朱高煦脸上扫过,改口道,“汉王。”

    刚才她那个眼神有点奇怪。毕竟是当过几年皇后的人,或许她从一个汉王的称呼,就能想到朱高煦争太子位失败了吧?

    朱高煦对刚才那宦官道:“你们先出去,别在这里多嘴了,本王要与堂嫂说几句话。”

    宦官愣了一下,急忙躬身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朱高煦挥挥手,但他没有关门。虽然孤男寡女在客厅里,但没关门也无甚关系了。

    “堂嫂,今日我来,主要为了道一声别。”朱高煦道,“我受封了亲王,过阵子就要离京去藩国了。”

    马恩慧听到这里,伤感立刻就笼罩在眉宇之间。朱高煦隐隐理解她的感受,国破家亡、孤身被关在这个地方,整个京城,恐怕只有朱高煦当她是亲戚。

    “去哪里?”马恩慧的声音竟有点哽咽。古今只要是离别都叫人伤感,但没想到她反应比较强烈。

    朱高煦实话道:“云南。”

    马恩慧没再吭声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也不说甚么一路顺风之类的客套话。

    就在这时,朱高煦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只荷包,便是王贵从凤阳带回来的东西,双手送了上去。马恩慧一面接住,一面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拉开细绳时,朱高煦便道:“文圭满一岁的时候剪下的头发,凤阳的宦官说小孩儿的头发细、不能留长了,剪掉后能长得更好。”

    朱高煦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普通的家常。

    但马恩慧的双手在发颤,情绪立刻就崩溃了,眼泪流了一脸。她捧着荷包,捂在鼻子上使劲闻着那气味,没有奥啕大哭,泪水却非常多,肩膀在一阵阵地抽搐。

    客厅里安静下来,朱高煦不再说话,屋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之声。

    过了一会儿,马恩慧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着脸,刚擦干,不知怎么又开始哭了。一连折腾了三次,她总算是消停下来。

    马恩慧没有说一个谢字,只道:“要是以前没有削藩,大家都和和睦睦的,咱们还是亲戚,可以时常走动……”

    她的口气像是追忆往事,像是在幻想,叫人听着莫名有点心酸。

    所以轻开战端者绝不英明,万一失败了,就得和她现在一样一面懊悔、一面伤感,或许更不如!

    朱高煦回应道:“现在我们还是亲戚。”

    马恩慧沉吟了一会儿,便道:“汉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朱高煦忙靠近了过去,偏过头时,耳朵都能感觉到马恩慧吐气的触觉了。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哦!”朱高煦听罢,恍然点点头。

    她当然没说建文帝和建文太子下落,毕竟太子文奎也是她的儿子;况且他们的行踪、马恩慧是不是确实知道也存疑。不过她说了另一件也挺有意思的事儿,就算是朱家的人、朱高煦以前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朱高煦道:“我不久留了,告辞。”

    马恩慧问道:“汉王何时回京?”

    “难说。”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

    受封汉王之后,朱高煦的府邸无甚改变,就藩时、直接去云南的亲王府就行了。不过亲王府的官员人事,已陆续开始安排;亲王府的人员规模,与郡王府不可同日而语。

    朱高煦答应就藩云南,已算是很听话。所以在王府官员任命上,他少不得在父皇跟前讨价还价,父皇在此事上也比较迁就他。

    由于要去边陲就藩,父皇答应给朱高煦三个护卫兵力,加上仪仗等人数,共计步骑约一万九千人。王斌出任左护卫指挥使、韦达出任中护卫指挥使、刘瑛出任右护卫指挥使。

    王府长史司共有官员二十六人,官位也逐渐补上了。左长史叫钱巽,右长史是李默;侯海改亲王府典仗。

    这个李默是朱高煦主动要的人。因为韦达再次在朱高煦跟前、为李默求官职……还在北平的时候韦达就找过朱高煦帮忙、让李默通过世袭百户的考试,朱高煦没帮,而这次实在不好意思回绝。

    韦达的女儿本来可能做亲王妃的,现在只嫁给了朝中的一个千户;韦达在“靖难之役”中为朱高煦拼死卖命,这点小小要求并不过分。朱高煦或多或少有对他的补偿心理。

    不过那李默倒是有点意思,其父是百户,他差点就没世袭成军职;后来不知花了钱还是怎么搞的,第二次世袭考试终于过了。现在却不想当武将,走韦达的路子跑到亲王府做起了长史。

    朱高煦暗地里叫王贵、侯海、高贤宁等人查新任的文武官员,却没查出甚么所以然来。

    但他一心认定:这次任命到汉王府的人,肯定有太子|党或是谁的奸谍!

    从姚广孝安排姚姬的手段看来,朱高煦认为奸谍可能隐藏得很深……毕竟暴露的奸谍没甚么大用,还不如明明白白派个人来监视朱高煦。

    比如父皇就正大光明地派了胡濙,让胡濙跟着朱高煦一起去云南公干。。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夜鱼龙舞

    汉王府诸事已安排妥当,天气也越来越冷。高燧成亲定在了十月下旬。

    一日早朝,解缙当众弹劾汉王违法,劾汉王不就藩国、拖延时间远远超出了规定。律法就是律法,皇帝也只能说一句“知道了”。

    但皇帝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让解缙很不满。他继续进言道,圣上不该太纵容藩王。

    于是整个早上,皇帝都很不高兴。

    不过朱棣也没斥责解缙,只是问了一下云南汉王府的建造事宜,又下旨让汉王的部分护卫将士、家眷分批先去云南。

    照大明军法,“正军”到了一个地方长期驻守,须得挟带妻子、军馀等服务于正军的人员,近两万军士及家眷,人数非常庞大。(就像当年陈大锤在北平军中,带了妻儿和作为军馀的同族兄弟,但陈家并不是北平的人。)

    十月下旬,朱高煦前往三弟的府邸观礼。接着又在皇宫里见到了高燧新娶的妻子徐氏,看见弟媳徐氏长得还挺漂亮。

    这时皇后又挽留朱高煦,说是天气太冷了,让他过完年再走。他只得答应。

    朱高煦并没有打算故意拖延时间……若是准备死缠烂打不去云南,他早就在闹腾了、更不会当面答应父皇。

    ……朱高煦和徐皇后正在坤宁宫里说着话儿,旁边还有太子和太子妃张氏,以及一些宦官宫女。

    妙锦也侍立在一侧,但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她一向寡言少语、就算开口也很简短,人们也习惯了,此时谈得兴起,甚至都没人注意她。

    但至少有一个人无时无刻都在注意她,那便是朱高煦。哪怕他没有向这边看、也没找妙锦说话,但妙锦却能感受到他的关注。

    朱高煦这会儿一直在说除夕。

    张氏接过话,笑道:“过大年还有一个月哩,二叔急什么呀?您一说,不怕母后伤心?”

    张氏说得不无道理,还有两天才到腊月,谈除夕有点怪异。不过这个话题,让妙锦不得不想起了另一个除夕,热闹的烟花下、冰冷的水井,以及孤男寡女的见面。

    朱高煦道:“母后为何要伤心?”

    张氏白了朱高煦一眼:“母后舍不得您呀!年一过,二叔不是就要去云南了?”

    “是,儿臣愚钝了。”朱高煦向徐皇后拜道。

    徐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让朱高煦到几千里外的云南就藩,徐皇后应该不赞成;但儿女的事、她也不是什么都能说了算的。

    坤宁宫里几个人不知怎么又说到了钟山,妙锦听在耳中,想起了甚么、差点就没当众红脸失态。

    他们又说了许久的话,朱高煦要告辞了。这次妙锦没有出去送他,在皇宫里很不方便,何况今日张氏在场。妙锦觉得这太子妃心眼特别多、心思又细,有张氏在,她一直都很谨慎。

    不过妙锦忍不住又猜测:高煦今日提起除夕、钟山,是暗示她除夕那天出宫幽会?

    一时间她心里纠缠不清。从坤宁宫出来,她是怎么走回住处的、也不太记得清了,对身边的事完全心不在焉。

    妙锦长大之前,一直认定自己是个恪守礼教的人。所有写在书上的文字、所有人都告诉她,作为女子最重要的是贞洁,严重性甚至大过男子对君父的忠诚……哪怕是北平酒窖中那本污|秽的小书,上面写到不贞的妇人时,过程写得详细、却也是用一种唾弃的文字称其为毫无廉耻的荡|妇。家中无论是谁、特别是她母亲,议论起不守妇道的妇人时,也是说得非常难听。

    所以就算她被送到北平做了奸谍,也小心地不愿意委身于燕王;因为建文君臣已经告诉她,事成之后要做建文的皇妃。

    但后来稀里糊涂的,竟然与朱高煦有了难以启齿之事!

    事后她渐渐开始有点懊悔,可惜无法改变事实。父亲景清被刺,她活了下来,却不得不面对难堪的处境:她和徐皇后是义姐妹,又是出家人,而且在守孝期间。她究竟该以什么身份、面对汉王,她的所作所为又算是怎么回事?

    发生过的事,已叫妙锦很困惑。眼下若要继续与朱高煦幽会,她不知该怎么说服自己,一切都有悖于她的黑白对错观念。

    钟山那间破庙里发生的事,妙锦一直在克制不去想,因为她觉得想想、也很不要脸。但今天朱高煦暗地里又拨了一下,让她忍不住回想了一阵钟山发生的事……

    “池月真人,您请。”忽然一个宦官道。

    妙锦竟被吓了一大跳,浑身微微一颤,转头看了那宦官一眼,冷冷地走进了院子里。风一吹,她这才感觉自己的袍服下冰凉一片,赶紧悄悄走回卧房换了一件小衣。

    ……

    接下来腊月间整整一个月,不知怎么回事,妙锦好几次想起了钟山发生的那件事。最是夜深人静之时,更容易想起来。

    到了除夕那天,妙锦鬼使神差地到徐皇后跟前,请旨除夕回家看望家母。徐皇后马上就同意了。

    坐着皇后差遣的马车出宫,妙锦才想到了一个借口:大年一过,汉王就要走,应该和他道一声别……妙锦没法骗自己,她一个出家人根本不想回家,请旨时满脑子想的也是汉王。

    回到景府,府里的景象如同往昔,不过奴仆似乎少了一些。景夫人蒙圣恩,得了个有俸禄拿的诰命夫人,景家也有点田产积淀;但总比不上妙锦父亲在时的光景。

    她母亲拉着许久不见的妙锦,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又带着她给先父烧福纸。妙锦亲自填写一包包纸钱封面的字:先父景公讳清谥号忠烈……

    家母说不写好字,烧到地府去爹就收不到,妙锦只得反复抄写在白封纸上,而做这等事让她更加羞愧。折腾了一下午,妙锦完全没有机会脱身。这时她甚至觉得,没机会和汉王道别就算了!

    晚饭之后,烟花在京师上空绽放,天边的夜空被城里的灯光照得一片通红。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一个年头,朝廷似乎刻意想造出盛世的景象,过节的繁华气派比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娘说整整一年都不太敢出门,听说今晚的灯市非常热闹,便叫妙锦陪着她逛逛灯市,妙锦只得应允。

    于是她们带着奴仆丫鬟等乘坐马车出门,到了灯市外面就进不去了,里面热闹得人挤人。大伙儿只得下车步行游逛。

    果然街上辉煌如白昼,有数不清的大小灯笼,还有火龙在中间舞动,锣鼓敲得震天响,一片嘈杂。妙锦看这景象,不禁想到了词里“更吹落星如雨”“一夜鱼龙舞”的意境。若是小时候,她肯定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她的兴致却不高。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夫人,买宫灯么,很便宜。”

    “不要,去去!”丫鬟马上挡住了那人。

    妙锦听声音有点耳熟,转头看时,见长得壮实提着几盏灯的汉子,竟然是宦官王贵!他在嘴上贴了胡须,但妙锦一眼就认出来了,她马上愣了一下。

    王贵看着妙锦,提起灯笼往旁边一指。妙锦循着方向看去,便见朱高煦正站在街边的人堆里!

    妙锦顿时觉得心头“咚咚咚”直响。她向前走了几步路,便走到了一处卖宫灯戏耍的摊位边,身后母亲的声音道:“别瞧了,你快过来。”

    这时一群人挤了过来,妙锦便趁机往挂着无数宫灯的地方闪身进去了。她左右寻找了一番,见朱高煦正站在一个巷子口,她的连一红,埋着头走了过去。

    二人前后走进巷子,里面光线黯淡。烟花偶尔在空中绽放,便将里面照得通明。

    走了一阵,朱高煦才停下脚步,等妙锦过去时,他便道:“我在景府门外等了一下午,还以为你不出来了。”

    “本来是不出门了的,因为没有机会。”妙锦轻声道,“后来我娘要逛灯市,刚好看见了王贵……你要走了,我想来道声别。”

    朱高煦应了一声,将她带到了一处僻静地方,那里正停靠着一辆毡车,但没有马夫。王贵也不知哪去了。

    朱高煦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马车,转头轻声道:“你上来罢。”

    妙锦犹豫了片刻,只得走上了马车。这地方光线本来就不好,毡车又遮得严严实实的,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东西。

    “分别不会太久。不过此行人多眼杂,路途遥远要走很久,怕你被认出来。”朱高煦开口道,“我先带人马去云南,安排好诸事后,定然尽快来接你。”

    妙锦道:“我也不想再留在京师,云南若有合适的道观我便去。”

    “道观?”朱高煦诧异道,“妙锦还做什么道士?”

    “我本来就是道家人。”妙锦道。

    朱高煦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罢,若非仓促,我也不会在这里与你相见。”

    妙锦红着脸道:“我与家里人一起出门的,‘走散’太久怕不太好,哪能再去什么地方呢?回去晚了如何解释?”

    她叹了一口气,又轻声道:“我知道汉王甚么意思,也不怪你,只怪我自己轻浮……”

    朱高煦道:“真不知妙锦想些甚,你姓景、和我家没啥关系。你情我愿有什么错,你现在还不知我的心意吗?”

    妙锦摇头道:“事已至此,我已心灰意冷,只想做道士了却残生……汉王,别!”

    “嘘!一会被人听见了可不好。”朱高煦的声音道。

    妙锦忙压低声音,颤声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

    ……

    (抱歉啊诸位,周末有事码字时间不够,周末两天只能每天一更了,望谅解。)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会回来

    “咚咚哐……”锣鼓声骤然变得很大声。或许那声音一直都很吵,只是她现在才重新听见;刚才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云里雾里的,精神有点恍惚。

    接着,烟花的发出“嗖嗖”的尖鸣呼啸,顷刻之后在空中“砰”地一声炸开了,连毡车里也微微一亮。借着这依稀的光亮,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脸愈发热烫,急忙挣扎着抬起无力的手,将袄裙上衣往腰间拉扯。这时指甲挂在布料上,她感觉手指微微一痛。

    等第二枚烟花的亮光闪起,她发现指甲尖反着断了、方想起是抓到马车车厢木板上断的,但她居然差点没记起来。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默默地仔细收拾着东西。车厢里忽明忽暗,她低着头不敢看朱高煦,但知道朱高煦正在瞧着自己。

    就在这时,朱高煦的声音道:“我今晚才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试、去求母妃,让她不再认你们的关系,然后把你赏赐给我做次妃,那咱们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妙锦听罢愣了一下。立刻又想起了之前的事、在坤宁宫遇见了皇帝朱棣,朱棣的目光实在太明显,还劝她还俗;后来一个宦官也来劝过她,把话说得很明白。

    她不得不寻思:以前建文君臣曾派人叫她做“貂蝉”,同时引诱燕王和朱高煦、再挑拨离间,她没同意;现在建文朝廷已不复存在了,难道不一小心,自己依旧逃不出貂蝉的命运?

    妙锦立刻摇头道:“记得上次我对你说的话,我不会害你!”

    朱高煦沉吟不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妙锦不愿意把宫中那件事说出来,不仅会影响朱高煦和燕王的关系,也没什么作用、只能让高煦徒增烦恼。她便忙道:“此前你说的法子很好,你先带着人马去云南,安顿好后就派人来接我。这样少很多麻烦。”

    “只是让妙锦躲躲藏藏的,心有愧疚。”朱高煦道。

    妙锦轻声劝道:“你别那么想,都是我自找的。皇家以天为准,为亿兆臣民之榜,最要颜面。天下那么多美人,你要谁不好、为何要我?皇后不会为了这种事让圣上失仪。你告诉了皇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纷乱。”

    朱高煦沉默了一阵,没有反对。他又问道:“到了云南,妙锦不做道士了罢?”

    妙锦低下头不置可否。朱高煦竟伸出大手,再次握住了她的柔荑,妙锦无奈地没有挣脱,毕竟刚才甚么没脸的事都做了。

    她心里非常乱,简直比搅在一起的渔网还混乱。但有一些事她很清楚:不管今后做不做道士,她都不能在皇宫里继续呆下去了,一定要另找出路!

    徐皇后身体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朱棣还能像现在这样对她客气吗?以后等朱棣不在了,太子登基、张氏掌管后宫;到那时妙锦若还在宫里,更是吃不完兜着走!

    妙锦有时候也不愿去想太远,但她已经死过两次了,实在不想再死。要活下去的话,不想这些能好好活着么?

    “汉王安心办自己的事,记得来接我就行。”妙锦红着脸小声道。

    朱高煦道:“一言为定!”他想了想又悄悄说道,“秦淮河边,靠聚宝门方向的玉器街上,只有一间铺子是开在二楼的,那是我买的地方。到时候,我派一队人马进京,再叫王贵带我的礼物进宫送给母妃;你一知道这事儿,就想办法去那间铺子,我会安排人等在那里。”

    “嗯,记下了。”妙锦轻声答道,接着又不禁有些感概地轻叹,“我真想做一片无根的浮萍,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说到这里,她回过神来,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时辰已不早,我走了。”

    朱高煦按住她的肩膀道:“我到前面去,赶车送你。”

    ……

    京师在大江以南,气温比北平暖和得多,年一过,花草树木都渐渐要发出新芽了。春天就在眼前。

    然而朱高煦在这样的好时节,却准备要启程去云南。他看了一番王府长史司制定的路线安排,大伙儿要先到湖广布政使司,经贵州才能进入云南布政使司地盘。

    西南地区的山非常大,道路肯定难走,幸好有驿道通往云南、沿途还有驿站。不过大股人马行军,大多数人主要还是靠走路;朱高煦估摸着,大军没有三个月想到云南、可能性不大。

    出发时是初春,希望初夏时节能到达云南府罢。

    路程的前半段还是不错的,他们先是坐兵部调拨的水师战船、循江而上。要等到了洞庭湖、穿过洞庭湖之后,才上岸走陆路。

    赵王高燧还没就藩,他也出现在了送别的人群里。朱高煦挺羡慕他的,藩国居然在北平,路真的太好走了……如果有得选,朱高煦真的想和三弟交换身份,既得父皇母后宠爱、又没啥后顾之忧。

    所以若要做皇子,要么做长子、要么做幼子,最操旦的就是老二!

    送别的人非常多,不过排场再大也没什么用,很快朱高煦就要去这个时代的鸟不生蛋之地。

    汉王有三个护卫共一万九千名正军,但还有正军的妻儿和军馀随从,实际人数无法统计,至少超过五万人。年前已分批走了一些,现在跟着朱高煦走的也有两三万人,人马在大江港口阵仗非常大。

    朱高煦挟妻妾、近侍上了一艘大楼船,上面住得宽敞、东西应有尽有。在大江上航行实在不错,还可以看沿途不同的风景。难怪古代昏|君最喜欢坐船出游取乐。

    等船队陆续离开了港口之后,他走上了船楼。迎面吹着江风,望着东边的京师方向,视线内的京师城楼已经越来越小了。

    此时此刻朱高煦竟莫名有点不舍。他的心情,或许是因在京师已经住了一年、有点习惯了罢,人往往会更习惯条件好的地方。

    他默默地注视着京师,没有说一句话。只在心里默念一句想说又不能说出口的话:

    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千年老参

    从云南府城向西眺望,隔着滇池北段较窄的水面,就能看见巍峨的西山。

    在四月天里、呈黛绿色的山影,将整个西面天边都挡住了。穿过贵州到云南府的人,并不会觉得西山有多么高;只不过云南府城这一片地势十分平坦,隔着滇池的西山便显得十分突兀,看起来很高。

    府城旁边的滇池,从近处看水面很宽,但这是滇池最窄的地段;往南看、才是它的真面目,根本看不到滇池的对岸,远望处是一片水波缥缈,仿佛浩瀚的海面。

    ……刚到府城不久的汉王朱高煦,却毫无兴致观赏云南风光,他连自己的新王府都没来得及细看。因为王妃郭薇病了,让他十分焦虑。

    “王爷,妾身是不是要死了……”郭薇躺在床上转过头来,连嘴唇都有点白了。

    朱高煦忙用大手覆盖住她伸出来的玉白小手,他心里很急。郭薇身体不舒服已近月,或因路上找到的郎中医术不精、她的病一直不见好。

    但朱高煦不愿让郭薇也跟着他急,便强作轻松的样子,柔声道,“别说傻话。薇儿不过是水土不服,又没找到良医。我已经派人去找云南府最好的郎中,薇儿的病很快就能好的。你安心调养,别胡思乱想,别怕啊。”

    郭薇听罢露出了一丝微笑,小手在朱高煦手掌里动了动,有气无力地说道:“薇儿不怕……能做王爷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年,我也心满意足……”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更是一阵隐痛,他转头看了一眼、想看那个号称云南府医术最好的郎中来了没有。门口的宦官宫女都急忙低下头。

    郭薇的声音又轻轻道:“王爷对我真好。”

    就在这时,王贵跑到了门口,喘着气道:“来了,来了!王爷,陈神医来了!”

    “快请进来为王妃诊病。”朱高煦下令道。

    宫女们弯腰走过来,把床前的紫色厚帷幔拉了起来,将床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拿了一根丝线轻轻系住郭薇的手腕拉出来。

    朱高煦见状,皱眉道:“给王妃看病才最要紧,不用讲究那么多,凭一根线郎中能听得准脉?”

    “是,王爷。”宫女急忙将一张案挪到帷幔处,然后小心地把郭薇的手拿出来,轻轻放在案面的软垫子上,然后在手腕是放了一块丝帕遮住。

    朱高煦不懂中医,却也知道古人诊病有望问切问之术。他也顾不得许多,心道:就算是王妃,穿着衣裳盖着被子被郎中看一下,又能怎样?

    于是他干脆上前,亲自把帷幔拉开了,以便郎中好好诊断。

    没一会儿,一个须发全白、满面红光的老头就跟着王贵走了过来,身后还有个后生提着木箱子。老头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房里的光景,怔了一下,忙转身伸手接过木箱子,独自走进房里。老头向穿着团龙服的朱高煦作揖道:“草民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见这老儿年纪很大了,但气色非常好、眼睛也不浑浊,而且步履还很稳当。他顿时就觉得还可以……郎中既然敢号称神医,若连他自己的身体都调养不好,怎么医别人?

    “神医免礼。”朱高煦非常客气地扶住他,“好生治王妃的病,只要能治好,本王定不吝赏赐。”

    陈郎中道:“草民遵命。”

    “快给陈神医拿把椅子来。”朱高煦道。

    “草民失礼了。”陈郎中在椅子上端坐下来,将箱子轻轻放在旁边,然后便伸出两根指头,放在郭薇手腕上的丝帕上面。

    房间里安静下来,连朱高煦也不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陈郎中将手指稳当地拿开,又道了一声失礼,欠身仔细打量着郭薇的脸。片刻后他站了起来,抱拳道:“禀汉王殿下,王妃乃因风土不服,至寒邪侵体,故血气微弱、心肾两虚。敢问王妃病多久了?”

    朱高煦道:“从第一次觉得她脸色不好,到今天已二十三天又半天。”

    陈郎中摸了一下雪白的胡须,沉吟片刻又道:“别的郎中开的药方,草民请得一观。”

    朱高煦转头看了王贵一眼,王贵马上从袖袋里拿出几张纸递上来。

    陈郎中看罢,说道:“王妃的病拖得太久了,草民只能先开一些药为王妃调养……但若有千年高丽参进补,王妃的病必定能有好转!”

    “千年高丽参?”朱高煦皱眉道,“千年是虚指,意思是老参?”

    陈郎中摇头道:“要一千年以上的参最好。”

    这样的话,至少要从东晋时期就开始生长于高丽的参才行了……整个云南虽然很大,但有点文明程度的地方就只有昆明城这么大点,且离中原几千里之遥,这么个城池里能找到如此稀奇的玩意?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鲁迅杂文里郎中开的药方、什么没出过轨的成对蟋蟀之类的。好在这陈郎中要稍微靠谱点,至少千年参还像那么回事。

    但朱高煦也没办法,他并不是医生,除了听这明朝郎中的,还能怎么救郭薇?

    “本王找找看。”朱高煦点点头道。

    陈郎中道:“草民去开方子。”

    朱高煦道:“王贵,带陈神医出去,笔墨侍候。”

    “奴婢遵命。”王贵道。

    “王爷……”郭薇的声音唤道。朱高煦赶紧走到床边,握住她的小手,又伸手轻轻把她脸颊上一缕凌乱的青丝抚到耳后。

    郭薇道:“妾身让王爷操劳了。”

    朱高煦道:“咱们夫妇说这些作甚?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找到千年高丽参!薇儿只管安心养病便可,多歇歇,心情放轻松一点,我每天都陪着你。”

    郭薇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只是脸色太差了。

    过了一会儿,王贵躬身站在门口没进来。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便对郭薇道:“你闭上眼睛养养神,我过一会儿再来。”

    “嗯。”郭薇轻声应道,又软软地说道,“娘教过我,让我好好服侍王爷,只怪我不争气。王爷刚到云南,要以正事为重,不必……”

    “好,薇儿少说话。”朱高煦道。

    他走出卧房,王贵躬身道:“王爷,云南府诸文武前来拜见,已等了快半个时辰,奴婢是否叫他们改日再来?”

    “我现在就去。”朱高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换身衣裳就去。”

    朱高煦换好了一件干净的红色团龙服、带上乌纱帽,便往前殿去了。

    走到前殿的门外,朱高煦站定,转头道:“王贵,你带着人在府城里到处问问,哪里能找到千年高丽参。这阵子你只办这件事,府上的事儿,你叫曹福过来,让他历练历练也好。王府上还有二十多个文官,能维持得住。”

    王贵抱拳道:“奴婢遵命,定全力以赴!”

    他进了前殿,果然见十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在里面等着了,大伙儿马上从各自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朱高煦一边往前走,一边抱拳道:“抱歉、抱歉!让诸位久等了,本王刚才实在有事脱不开身,王妃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病倒了,郎中在给王妃诊病。”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七嘴八舌地问王妃病情,做出十分紧张关心的样子。

    一番礼仪罢,朱高煦并未到上位入座,依旧站在下面,与众官逐一见礼寒暄,主要是为了认识一下。当然他没法记住全部的人,但先混个面熟是可以的。

    “下官右军都督佥事、云南统兵官郑祥,下官只比汉王殿下先到数月。”

    “下官云南都指挥使曹隆,比郑佥事晚来一月。”

    “末将顺昌伯王佐,西平侯副将,年初到的。”

    “下官等云南都指挥同知王綍、方敬、王正、刘鉴,年初方到,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一个个分别见礼下来,发现云南大量武官都是父皇登基后、才临时调到云南来的。这些事朱高煦原来并不知道,现在才明白,父皇早就不放心云南了,换了好多人。

    几个文官说话是相当谨慎,但武将的嘴就大了,顺昌伯王佐大咧咧地嚷嚷道:“俺们来之前去过沐府,想请西平侯今日一并来拜见汉王殿下,可巧了,西平侯也病了哩!就派了个这人来,喂,你是啥品级的官?”

    站在最末的文士涨红了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一进门就知道沐晟没来,他虽未见过沐晟,但云南不冕之王如果来了,衣着和气场肯定不是在站的这些人的模样。

    目前看来,云南此时的形势当真有点紧张的样子。不过朱高煦眼下不太了解情况,准备先稳稳、摸清这些人的套路再说。

    他便摆手道:“人食五谷哪能没点病痛?西平侯不是派人来了么,本王不是矫情之人,太计较繁文缛节就没意思了。”

    “汉王殿下宽恕,下官代西平侯拜谢王爷。”最末的文士躬身拜道。

    “好说,好说。”朱高煦笑道,“论起来,黔宁王乃皇祖养子,西平侯还是我的义兄哩。”

    众人顿时一阵附和。

    朱高煦看了一眼那文士,马上又沉吟道:“一个号称陈神医的郎中说,王妃的病要上千年的高丽参。我琢磨着,这等古物哪里有哩,何况要在云南府找……”

    文士立刻拜道:“下官回去后便禀报西平侯。若是侯府有,西平侯定不吝啬相赠。”

    朱高煦便点头道:“在云南府,最可能有稀奇之物的,恐怕真要数西平侯府上了。若有此物,本王定不白拿的。”

    “王爷言重了。”文士弯着腰道,“下官要问了才知,请王爷在王府上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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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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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