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借衣裳
大明洪武三十五年四月下旬,朱棣册立徐氏为皇后。大典之后数日,皇后诸子女陆续上表道贺,徐氏遂在御花园设家宴,宴请亲眷。
世子接到懿旨时,袁珙刚来到世子府。
袁珙是从玄奘寺径直过来的,他原来是江湖相士,并不信佛,去寺庙只是因为姚广孝住在寺庙里。袁珙、金忠都是姚广孝举荐到燕王府的,他们才有今天的高官厚禄。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中居功甚大,今上登基后,要赐他豪宅、宫女,他竟然什么都不要,只住在寺庙里。早上穿官服再去上朝,下朝就穿僧袍了。
世子忙着换衣服,却不避袁珙,问袁珙何事。袁珙却捻|着嘴唇上的胡须,没吭声。
于是世子穿好了团龙服,便屏退奴婢,复问之。
这时袁珙才道:“今日似乎不太恰当,改日上朝在御门里,世子可为方孝孺家求求情。”
“啊?”世子正在抚弄身上的袍服,这时手上的动作马上停在那里,他震惊道,“袁寺丞这是要俺忤逆父皇?”
袁珙皱眉道:“谈不上忤逆。”
世子扶住椅子坐了下去,他连一刻也不想多站,能坐着绝不想站着。他说道:“父皇肯定会不高兴!那方孝孺名气虽大,却拒不投降,还骂了父皇。而且方孝孺的养子方忠义,刺|死了御史景清。父皇怪其圈养死士,十分震怒!”
世子顿了顿,继续又道,“洪武末,景清便与父皇交好,在危难之际心向父皇,之后一直都有来往;景清之女,曾认了母后为义姊。而景清却被方孝孺养士当街谋|刺,俺若此时为方孝孺家求情,不惹得父皇盛怒?”
袁珙不动声色道:“世子言之有理。不过世子敢冒圣上之不讳,必得心中怀仁,方有此义举,天下士人都看在眼里的。若圣上能纳世子之谏,也有益于圣上也。”
世子听到这里,与袁珙面面相觑。
“天下士人之心呐……”袁珙又沉声道。
……御花园在春和殿西侧。朱高煦得召见,收拾了一番,想着是家宴,便不管那么多,穿了身紫色的圆领了事。
他从皇城北面的北安门进城,又到了北上西门,走过长长的甬道,他才进了皇宫。走那条甬道,让朱高煦感觉十分不快,两边红色的高墙,头上只有巴掌大一块天,有种深陷囚笼的错觉。
朱高煦走进御花园时,觉得皇宫的花园也不过尔尔,还比不上城里一个最普通的园子。因为只有稀疏的大树、中间以地砖铺地,所以显得非常单调,可能是为了防止有藏匿之所。
他还看到一个水池和一座假山,同样非常单调,没有任何花草的点缀,一眼就能看尽。树木全不靠近墙,墙又高,身在宫中、看不见外面的任何东西。朱高煦顿时感觉,在这宫里稍微久点、肯定会很压抑。
一个宦官带着朱高煦,路过假山,朱高煦转头观看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前走。忽然迎面来了个小姑娘,朱高煦初时以为是宫女或嫔妃,但看了一眼便觉得不像。
那小娘十分清秀漂亮,皮肤细腻白皙,脸上还带着稚气,从衣领露出的脖颈、和袖子外的手腕如同削葱般又白又嫩,人看起来白净又清纯。不过这姑娘穿的绸缎衣裳明显不合身,明显太大了,好像不是她的衣裳一样。
小娘走近了朱高煦,便让到一旁,微微屈膝作万福礼。她本来很有礼节,这时却抬起头悄悄看朱高煦,一双明亮如月光的大眼睛充满了好奇。
小娘给朱高煦的印象相当好,她的清纯、她的明亮坦然的目光,让人感觉美好,仿佛世间没有了阴秽,世界都是那么敞亮美妙而生机勃勃。
朱高煦今年十九岁,嘴上只有浅胡须,但也明显是个男子。在宫里见到男子肯定是很稀罕的,所以她才好奇罢?
朱高煦也迎着她的目光,四目相对,那姑娘便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秀美的脸颊上顿时起了两朵红晕,还真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你不是宫里的人?”朱高煦没忍住问了一句。既然不是宫里的人,怎么会在御花园游逛?他的几个姐姐妹妹,他当然是认识的,但不认识这姑娘。
小娘马上轻快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呀?”
“我猜的。”朱高煦微笑着温和地说道,他觉得这小姑娘清纯可爱,便开玩笑道,“你在长身体,可没必要把衣裳做那么大罢?哈哈!”
小娘脸一红,“不是我的衣裳。”
“哦?”朱高煦发出一声疑问的声音。
小娘脱口小声道:“娘帮我借的。我本来有丝绸做的衣裳,但丝绸太娇气过两年就旧了,还容易坏。我要来皇宫,总不能穿着旧衣裳哩……”
她心直口快地刚说到这里,似乎觉得不对劲,急忙又住嘴了。她脸上顿时一红,十分尴尬的模样。
朱高煦更好奇,微笑道:“真是怪了,能进皇宫的女眷,需要借衣裳?”
小娘看着朱高煦不吭声了。
朱高煦笑道:“我随便问问,不愿说就算了,不用勉强。”他说话很温柔,毕竟是在和一个估摸十三四岁的美丽小姑娘说话,小姑娘也很友善,怕吓着了她。
这时小娘便道:“我失礼了,竟说这样难堪的话,你莫笑我。”
朱高煦摆手道:“没有,是我失礼了,不该多问。再说衣裳并不重要,人美中慧,谁不敬之?王宝钏在寒窑住了十八年,也没见世人瞧不起她哩。”
小娘听罢柔声道:“大哥哥待人当真和善。”
“哈哈,多谢夸奖。”朱高煦抱拳道,“妹子心肠好,身边的人也定然很快乐。”
……这女子正是武定侯郭英的孙女郭薇。她的娘亲徐氏,是皇后娘家人。皇后家宴,遂请了她们母女三人进宫赴宴。姐姐很拘谨,郭薇却对皇宫御花园很好奇,便在附近走动了一会儿,这才碰见了刚才那公子。
郭薇心里正有点怪自己说话不注意,而且她知道家里很快就没那么窘迫了,祖父去世后,听父亲说因为十多个伯伯、叔叔分家业没谈好。只要分好了,何至于连件新的绸缎衣服都没有哩……
这大哥哥人倒是不错哩,说话温柔,还很会替人着想。郭薇很想问他是谁,但又觉得不好意思,话到嘴边终于没问出来。
她又悄悄打量了几眼,见他虽算不上文质彬彬,却是整洁干净、身材高大挺拔,一点都不像是恶人。他的衣裳熨烫得笔直,颜色不扎眼也无花纹,料子却隐有光泽,深紫团领里的白绸里衬一尘不染。身上无多装饰,只有腰间一块羊脂玉佩,乳白温润纯粹,一看就价值不菲。整个人看上去毫不浮夸,十分淡雅。
而且他的声音有磁般特别好听,说话温和,言行从容,对人还很亲切。唯有那如山的身材叫小娘觉得有压力,隐隐有窒息之感。
这时他说道:“我还有点事,不多说了,告辞。”
郭薇也慌慌张张地行礼道别。
男子便转身走掉了。
郭薇走出两步,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高大挺拔的背影。
一时间那背影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老是冒到眼前……可是她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姻缘,已答应父母要嫁给高阳郡王那个恶霸!郭薇便闷闷不乐起来,无精打采地走着,围着水池假山绕了一圈。
连郭薇也觉得这皇宫御花园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反倒是用膳的地方,那些房屋着实修得很华贵,上面的颜料图案,在别处都看不到。她便默默地回娘亲徐氏那里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信任的试探
朱高煦与宦官刚走到一排重檐房屋旁边,便见宦官郑和迎面疾步过来了。
“郑公公幸会。”朱高煦率先招呼道。
郑和看了一眼旁边的宦官,上前拱手,沉声道:“建文皇后马氏欲结绳自尽,幸得宫女发现得早,及时喊人救之。后来马氏欲见高阳王,皇爷准了,下旨叫奴婢来找您。”
“马氏为何见我?”朱高煦道。
郑和道:“马氏问宫人,文圭在何处。初时无人能答,她便寻机自尽。后有人告诉她文圭在凤阳,她不信,要见高阳王。或因高阳王救过她的性命,她最信的人就是您。”
朱高煦看了一到头顶的太阳,说道:“今日母后在御花园设家宴,但既然父皇有旨,那便劳郑公公去见我母后,为我告歉,向母后说我改天再来问安。”
“高阳王放心,奴婢这便去禀报皇后娘娘。”郑和道。
朱高煦又问:“马氏应该不在礼部那边,现在在何处?”
郑和便招手让后面的两个宦官过来,说道,“她在东六宫东北角的一个院子里,那里原来是当作冷宫的地方。奴婢叫两个小的带高阳王过去。”
朱高煦点点头,忽然问道:“文圭真在凤阳……活着?”
郑和道:“真没骗她哩。”
于是朱高煦便抱拳告辞。
御花园在西边,要走到东边去,朱高煦等人在红墙之间的夹道上走了许久、才到柔仪殿西北边的冷宫。
他被带进一个院子里,等宦官们打开里面的一道房门,便见马恩慧被两个宫女守着。朱高煦打量着马恩慧,见她已没穿那天的礼服了,此时一身素净的白衣裙,头发也凌乱、嘴角还沾着一缕青丝,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看起来十分凄惨。
“高阳王,文圭还在吗?他们把他怎样了?”马恩慧看到朱高煦,立刻就问道。
朱高煦道:“文圭在凤阳好好的。堂嫂且放心,文圭乃朱家子孙,又被送到了凤阳守着皇陵,谁敢当着我朱家祖宗的面亏待他?”
或是朱高煦这几句话挺有道理,马恩慧真的就松了口气,只是脸上依然有忧色。
“唉……”朱高煦有点于心不忍地叹了一口气。他倒不是觉得皇后沦落至斯很凄凉,却是觉得马恩慧作为母亲很让他动容,她已自身难保了,却还更担心孩子的处境。
朱高煦又温和地好言劝道:“堂嫂万勿再做傻事,咱们多点耐心,等等看。等过两年,事儿或许有转机。不然,堂嫂可就再也不知道文圭以后怎样了。”
马恩慧不知何时已满面清泪,哽咽道:“我就是放不下文圭,不然早就……”
“高阳王,我求你照看一下文圭。”她又道。
朱高煦站在那里,心道:嫂子也太高看我了,这种事,我即便是皇子,能插手干涉?
他沉吟片刻,又想趁机和马恩慧谈条件,但见她可怜楚楚一脸清泪的模样,朱高煦竟动了恻隐之心,不想骗她。于是他便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我其实……”马恩慧忽然停止了抽泣,脸上纠结的神色。
朱高煦见状,立刻抬起手、转过头道,“你们在院子里等着。”
“是。”宦官宫女屈膝退出了房间,只是房门还敞着。
朱高煦便沉声问道:“堂嫂知道建文君下落?”
马恩慧却忽然冷笑了一声,肩膀在剧烈地抽搐。她脸上带着泪痕,却露出奇怪的笑意,真是十分诡异。
“太子也是我儿。”马恩慧冷笑道。
朱高煦点头用极低的声音道:“那倒也是。堂嫂若没想好是不是要说,就千万不要承认你知道什么。谨防被用刑逼供。”
马恩慧刚说漏了嘴,可能也是因为比较信任朱高煦的缘故,所以他便好心回报之……他前世因为赌博几乎不被所有人相信,所以很在意别人的信任。
“高阳王……”马恩慧顿时收住了那疯狂的苦笑,愣愣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不愿承认自己对敌人的妻子有恻隐之心,便小声道:“我既然救了堂嫂,便不愿看你再次去|死。”
马恩慧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目光在朱高煦的脸上游离不定,沉声道,“你是燕逆之子,不想逼我?”
朱高煦眉头紧皱,沉吟道:“想逼你的人很多,不多我一人。既然堂嫂难得地有点相信我了,我不逼迫你,才能在这事儿上有点作用,这也是为父皇分忧。”
俩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好像在说悄悄话一般。
“好牵强的理由。”马慧恩道。
沉默片刻,朱高煦便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啥也不会承认。”
马恩慧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出卖你?”
朱高煦不置可否,只抱拳道:“堂嫂稍安勿躁,在宫里安心住着。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但没骗你,文圭确实还好好的在凤阳。你不再自尽了?”
马恩慧道:“现在日夜都有人看着。”
“那我不便久留,告辞。”朱高煦抱拳道。
他刚走到门口,马恩慧忽然道:“高阳王……”
朱高煦转过头看着她,她有点尴尬地说道:“高阳王何时再来看我?”
“不好说,这里是后宫。非父皇准许,我不能进来。”朱高煦道。
他走出冷宫时,正午时辰已经过了……可惜了皇宫佳宴,他又错过了一顿珍馐美味。
……此时御花园一处厅堂里的宴席快结束了,郭薇已吃得很饱。姐姐虽然提醒过她,她也听话,用膳时比较注意,但她在没必要放筷子时就不放,虽然举止尽量矜持,动作不快、却也很少停下。
没法子,这些菜实在太好吃啦。
她一边吃,一边也在注意对面那桌坐的男宾客,宴席是男女分开坐的。但她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在御花园里一脸怜爱地和她说话的人。
郭薇没有哥哥,又被家里人定好了姻缘,她偶尔想起那背影,心里会希望那个人是她哥哥。便能宠着她、怜爱她、护着她。
那个人真是很神秘,明明出现在了御花园,却没在宴会上看到。难道他不是来赴宴的,那是作甚么的人?
午宴罢,皇后独召郭徐氏入内谈话,却没叫郭薇姊妹二人去。她们只好换了一个桌子,宫女已端来漱口水和茶水、点心、果子。
不过郭薇吃得实在太饱了,已吃不下那些精细的点心,只能看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梦先觉
朱高煦等人的母亲被册封为皇后,不几日“靖难”功臣皆论功行赏,多人封公、侯、伯。唯有诸皇帝子女迟迟未进封,朱高煦等仍旧是郡王郡主一级的名位。
王爷平素是比较闲的,朝廷文事武事一概不能管。除非皇帝召见,朱高煦连日常的朝事也不用去。大部分时候,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高阳郡王在京师几个月竟然没惹甚么事,也没听说有人命案,众臣都感到十分庆幸。传言是因为好色,新得了美貌小尼姑、青楼歌妓、几个抢来的民女等人,整日在府上宣|淫,没空惹是生非了。臣民悄悄议论高阳王之后,便回家告诫妻女,别靠近高阳郡王府那边的街道。
不过偶尔大朝,朱高煦会跑到奉天门去朝拜,以便有点正事干,不用那么宅。
五月初一大朝,朱高煦又去了。等他到了奉天门时,见大哥也在,两兄弟便寒暄了几句。
朱高煦又找熟人朱能、邱福、张武等聊天,了解一下朝廷最近的大事小事。
等皇帝驾到时,本来御门里乱糟糟地站着相互说话的朝臣们,这时便分两边排好了队,等着行叩拜大礼。
就在这时,朱高煦发现许多功臣武将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前面一个人,人们面有不悦、甚至又怒气。武将瞧着的那个人,位列武臣之首,居然是李景隆!
李景隆本来就是国公,开了外金川门之后,现在更有水涨船高之象了。或许他没回头看大伙儿的表情,或许是别的甚么缘故,李景隆站在那里昂着头的样子,似乎十分得意。
皇帝坐上宝座,众人便行礼,礼乐按规矩鸣奏。
礼罢,当宦官说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时,世子朱高炽站了出来,躬身拱手道:“儿臣有事启奏。”
“说。”皇帝的声音道。
世子道:“儿臣以为,刺御史景清者方忠义,原不姓方,并非方孝孺之子,名为养子实乃奴仆。朝廷不应以奴仆之罪,牵连其家主。请父皇降恩,稍加宽恕……”
世子一席话出来,御门内立刻议论纷纷起来。朱高煦没留神,顿时也很惊讶……世子胆子很小的,为何今日胆子那么大,敢逆着父皇的意思说?
但朱高煦想了一下,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必定有人给世子出谋划策了。为方孝孺求情,就是给天下所有读书人面子,这是在收买人心!
朱高煦转头观察那些议论纷纷的官员,果然不少人一边说一边还在频频点头。这下世子的名声又更好了!
眼下太子、亲王、公主的分封迟迟未决,大哥以嫡长子的身份,也是很拼了,他没办法、下不了台。
谁给他出的主意?朱高煦首先想到的是和尚姚广孝!虽然父皇登基以来,姚广孝就很少去世子府了,但他的那两个心腹,金忠和袁珙可是在世子府走得很勤。
而且“靖难军”刚进京的第一天,姚广孝就给方孝孺求过情,极力阻止父皇杀方孝孺,方孝孺才能在诏狱关到今天还没处|决。现在姚广孝出谋让世子继续来劝,应该也是一石二鸟之策,帮助世子的同时、也能为姚广孝自己的主张尽力。
上位沉默了一会儿,朱棣的声音道:“你退下,朝廷自有主张。”
“儿臣遵旨。”世子拜了一下,谢恩退到旁边。他并未坚持,只要求了情,不管结果如何、天下读书人都会领他的情了。
朱棣声音又道:“李景隆,朕听说你此前便负责裁断《太祖实录》,这两天你便去翰林院,继续办此事。”
李景隆顿时拜道:“臣领旨,谢圣上恩!臣定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今上居然叫李景隆这个号称“文武双全”的武将去修书,或许李景隆真的知趣一点……前阵子解缙的事儿,可能已让今上觉得修书只交给文官很不靠谱。
皇帝早就当众说过多次,他的生母是太祖孝慈高皇后马氏。那解缙居然非要找卷宗存档去查,这也太过分了,皇帝自己是谁生的都记不清楚么、亲口说的事儿还能有错?
朱高煦看到这个场面,不禁心道:古代朝堂恐怕就是这模样,中枢真正想干的事,从来不正大光明地说出来,都要靠猜靠悟。虽然朝廷里悬挂的牌匾有一副写着正大光明,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
早朝之后,朱棣批阅奏章、接见大臣,一直忙到中午,连茶也来不及好好喝一口。于是午膳之后,他疲惫不堪地在御门后面找了间房,躺下想午睡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之中,朱棣做了个梦。
初时他并不知道是梦,以为自己已经从午睡中醒来了,正走到皇宫大殿上,却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殿宇、龙椅都是他熟悉的东西,但大殿上烟雾沉沉的,好像是晚上起了雾、又似乎是清早天还没亮。那幽蓝的光、地上白茫茫的雾,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竟然像是阎王殿上一般!
就在这时,雾中走来了几个人。朱棣一看,顿时惊起了一身冷汗,走在前面的居然是太祖和建文帝!
建文帝道:皇祖父,就是四叔抢了我的皇位。
太祖怒视朱棣:下来,那位置不是给你坐的!
建文帝道:听到皇祖父的话了么,赶紧下来!你没资格坐皇位,本就该是我的。
朱棣想辩驳,俺靖难就是听了太祖祖训啊。但他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憋得非常难受。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过来了,一个他的长子朱高炽,一个是次子朱高煦。
后面来了一群文武大臣,文官们看到朱高炽,跪伏在地,只拜朱高炽,一个劲歌功颂德说高炽宽厚仁义、高炽好!大家竟然都不理他朱棣!
朱棣大怒,想说:俺还坐在皇位上哩,你们啥意思?高炽!俺刚刚坐上这位置,屁股还没热哩,你急个啥?
可他仍然说不出话来。
次子高煦走过来了,高煦忽然拔出一把剑来,说道:父皇,我功劳那么大,天下都是我打的,还不把皇位让出来?
朱棣已是怒不可遏,一边后退一边指着高煦,心道亲儿子居然拿兵器指着老子?想造反吗,反了天了!
……“来人!”朱棣猛地坐了起来。
“皇爷,奴婢们在。”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朱棣睁开眼睛,见阳光正从窗棂之间洒进来,周围一片宁静。哪里还有雾?刚才那一堆人,一个也不见了。面前只站着一众宦官宫女。
朱棣深吸一口气,马上明白刚才是做梦了。
“召胡濙来见俺!”朱棣马上下旨道。
一个宦官道:“奴婢领旨。”说罢倒退着小步走到房门口,这才转过身,疾步走了出去。
那胡濙原是建文朝廷的户部给事中,靖难军进城后主动来投,并密报皇帝:主录僧溥洽在奉天殿起火前进宫,疑是溥洽接应建文帝,帮助建文帝逃走了。
朱棣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时宦官郑和入内。
朱棣忽然又道:“俺听说张辅的妹妹长得很漂亮?”
郑和愣了一下,说道:“奴婢虽未见过,但确有耳闻,信安伯(张辅)之妹国色天香,秀外慧中,知书达礼。”
郑和的神情有点怪异,因为他似乎知道一件事……靖难之战时期,今上口头答应过,要张辅之妹许给世子做侧妃。因为守孝时间未到,这事儿才一直没有人提起。
而且听说张辅的妹妹似乎长得很一般……
但郑和是个知趣儿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知道那件事,现在他也肯定不知道了。
“嗯……”朱棣听罢点点头,继续在房里来回走着。
许久之后,有宦官道:“禀皇爷,户部给事中胡濙奉召觐见。”
“让他就到这里来见俺。”朱棣道。
不多时胡濙便到这间朱棣随便找的署房里来了,他先行跪拜之礼,得到“平身”的圣旨,才站了起来。
这胡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进士出身。朱棣也有点怀疑这年轻人,是不是为了钻营上位,才故意密告溥洽。
但也有可能胡濙说了真话,毕竟朝臣只知道建文帝“自|焚”了,没人说建文帝跑了。胡濙一口咬定建文帝跑掉了,而且是在皇帝面前说话,他多半知道点内情。
“溥洽还未招供?”朱棣直接问道。
胡濙躬身道:“回禀圣上,溥洽的供词语焉不详,还未有进展。臣不敢用酷刑,因溥洽与某高僧有旧,臣刚得知此事,不得不慎重。况溥洽是目前唯一线索,又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此事便更加棘手了。”
“你是说道衍?”朱棣问道。
胡濙沉默片刻,不敢不回答话,便抱拳道:“正是。”
朱棣问道:“道衍给你打招呼了?”
胡濙道:“回圣上话,没有。”
“嗯……”朱棣又从鼻子里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过了片刻,他又道:“不止溥洽。马氏还在宫里,朕叫人把她换个地方,你可以进出询问。”
胡濙道:“臣明白了。”
朱棣挥手道:“去罢,加紧办事,别太拖拉。”
胡濙忙道:“臣不敢,臣谢恩告退。”
第一百七十章 良辰吉时
高阳郡王府里雾沉沉的,许多人在打扫院子,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朱高煦在檐台上走动着,看着宦官宫女在那里忙活,还有宗人府的官吏进进出出,忙着张贴着剪纸对联、带人搬东西进门楼。
几个皇宫里来的宫女把抹布从窗户拿下来,一起屈膝作礼。
朱高煦便问道:“你们是谁的宫女?”
一个宫女道:“回王爷,奴婢们以前是坤宁宫的宫女。皇后娘娘说王爷府上人少,连侍候郡王妃的人也不够,便送一些奴婢过来了。”
“哦……”朱高煦点点头。
他便继续在府上四处走动,感觉很怪异,好像结婚与己无关一样,全都是别人在打理。听说有人会来教他礼仪和那种知识,然而眼下并没有人理会他。
至今朱高煦只知道,要娶的人是武定侯的孙女、姓郭。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不知道长的模样、也不知是怎样的人。当然妻子的人选更不是他能决定的。
朱高煦早就知道婚嫁要父母之命,连藩王甚至皇帝也几乎不能例外。朱高煦早就放弃反抗了,此时他也不想去挑战既定的制度。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宦官在偷偷地抹泪,他便走上去问道:“你哭甚?”
那宦官转过身来,吓了一大跳,接着身边的几个官宦也一起跪伏在地。刚才在偷偷哭的宦官道:“奴婢知罪,高阳王大喜,奴婢不该搅了您的喜气,罪不可赦……”
朱高煦皱眉道:“我只是问你哭甚么?”
宦官一边磕头一边道:“奴婢的干爹是吴忠,干爹因是建文皇帝身边人,被关到诏狱、这几天就要处斩了。奴婢干着活儿,忍不住想到干爹为人很好,以前常护着儿子们,下场却如此凄惨。奴婢又想自个的结果恐怕也是如此,被烧了灰儿丢到荒地里,便忍不住落了几滴泪,奴婢不是故意的……”
“吴忠我见过的,确实挺和气的一个宦官。”朱高煦道,“你先别哭了。我认识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既然你干爹被关在诏狱,就该纪纲管。我稍后就去找他,问问能不能留条命,若是不能,便在行刑前给你干爹弄顿好酒菜。你也算尽了孝心。”
那宦官愣在那里,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王爷不是忙着大喜之事,您要亲自去办这等事?”
“你看我忙吗?”朱高煦展开袍袖道。
宦官立刻跪伏在地千恩万谢,说了一大通感激的废话。
朱高煦将他扶起来,看了一眼弯着腰在旁边围观的宦官们,便稍微大声地说道,“这对我是小事,对你可是大事。况且你们找着我了,小事我都不愿出面,以后怎能让大伙儿指靠我呀?”
那宦官忙道:“谢王爷把咱们当人看,奴婢定做牛做马报答王爷大恩……”
于是朱高煦便带了一干人,径直去千步廊锦衣卫衙门找纪纲。那纪纲十分乐意在朱高煦面前卖个人情,只说包在他身上,先送凤阳去守陵、肯定死不了!
连建文身边的亲信宦官,纪纲也敢打包票?朱高煦顿时觉得,纪纲得到了超出他想象的宠信,胆子也很大。
干完了这件事,朱高煦返回郡王府吃饭、沐浴更衣,一天总算对付过去了。
这阵子他感觉烦躁不安,没心情找乐子、也没心思干正事,好几天都琢磨着新娘子……虽然他以前便想好要顺从父母安排,还觉得轻松娶妻不是什么坏事;但事到临头了,仍然有点忐忑。
毕竟这是结发妻,算是很亲近的人了,在古代结发妻不出意外是要过一辈子的,能不重要?要是弄一个身材圆滚滚的姑娘过门,告诉他这种姑娘好生养,朱高煦能怎么办?
关键那郭氏是徐皇后亲自选的,朱高煦不相信做婆婆的会找漂亮的儿媳。这才是他担心的理由,从来没对这事儿报多大的希望。
及至半夜,朱高煦竟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前世娶啥样的人,他没条件选;如今贵为王爷,竟然也没得选,忽然有点不甘心了。
……
宗人府的人到郭府送皇帝下旨置办的嫁妆,官员拿清单当着郭铭的面念出来,光是念清单就花了半个时辰,润口的茶也喝了三杯。
皇室果然是大手笔,郭薇在隔扇里听得头昏脑涨。等东西陆续清点之后送进来时,她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很多东西从来没见过。
有紫檀木、黄花梨家具,还有许多箱子里的各色绫罗绸缎貂皮不计其数,首饰用盒子装着、每一种都是六只起。金银珠宝成箱,还有京师近郊的大量良田房屋地契。
又有人参、冬虫夏草、灵芝、鹿茸、犀角、虎骨等等无数名贵药材,以及成箱的起居用度之物。郭薇好奇地去看时,好多东西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她的母亲徐氏和姐姐郭嫣看到这些东西,便渐渐觉得郭薇这门婚事其实挺好,都替她高兴。连姐姐也偶然间露出羡慕之色。
徐氏握着郭薇的手,脸上有点担忧、又有喜色,神情复杂地说道:“圣上隆恩,这些是嫁妆,就算到了夫家也是你的。今后薇儿可不会过苦日子了,一辈子也能享用不尽。”
郭薇红着脸道:“我本来只想出嫁时有件绸缎做的衣裳……”
接着聘礼也送来了,照样十分丰厚。
郭薇便再也没歇过气,爹娘不断教她,如何做媳妇、如何与府上的人相处,好像要把几十年的本事都全教会她。千叮万嘱,要她到了郡王府见了高阳王、今后见了皇帝皇后要小心持重,千万不要得罪了皇家。
她长到十四岁,在家里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重要。郭薇既觉得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好像肩负了很多东西,又是担忧惧怕,生怕做不好。
……先是来了两个宫里的妇人,教郭薇礼仪,让她学着模样,词儿背诵熟练。
到良辰吉日之前,不知从哪儿又来了个陌生的大娘。那大娘塞给郭薇一本小册子,然后指着册子上的图和她说话。
刚说了几句话,郭薇便面红耳赤了。平素最忌讳说的事儿,那大娘张口就说。
郭薇看了大娘一眼,却见大娘一本正经的样子。她顿时感觉十分困惑,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薇儿,要用心听着。”母亲站在门口说道。
郭薇只好端坐在那里,连耳朵都红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怕得要死,当听到那“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大胡子汉子”竟然要把那个东西塞到什么地方……
“我怕成婚当天就死了!怪不得给我那么多东西。”郭薇颤声脱口道。
大娘皱眉道:“可别说那不吉利的话!哪能哩,头晚上是会痛,以后便舒服啦。”
那大娘教了郭薇半天,又叮嘱她抓紧时间学习。
全家的希望都在薇儿身上!郭薇一想到这句话,觉得这些都是她应该承受的事,赶紧硬着头皮看那册子,她记忆力很好,也很努力,看到晚上便能把上面的内容背下来了。
于是当晚她就做了噩梦,惊醒两次,吓得是满头大汗。
醒来便忍不住流了眼泪,她不仅怕那个东西,更觉得以后就不能和母亲姐姐在一起了,于是越想越伤心,于是哭了起来。姐姐就睡在隔壁,隔了道薄墙,郭薇担心哭声惊醒了她们,让人徒增担忧,只好咬着贝齿忍着。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郭薇便被叫醒了。
宫里来了几个妇人和一群宫女,母亲也在旁边帮忙,大清早的就打了热水进来,先给郭薇沐浴,然后再梳妆打扮。
郭薇昨晚根本就没睡好,浑浑噩噩地任凭她们摆布,满脑子还在背诵交给她的礼仪和那人伦之事。
她戴上了珠玉满头的凤冠,穿上里衬和颜色图案复杂的大衫、霞帔。郭薇自己穿的是什么礼服,她自己也不太懂,实在太纷繁繁冗了,恐怕只有专门负责礼仪的这些宫妇、或是有司官儿才搞得明白。
郭薇只是捏着身上的锦缎,好奇地看着那用金线刺绣的大红绫罗。
脸上也有几个人精心涂脂抹粉,郭薇悄悄看那妇人专注的表情,忽然间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只陶瓷瓶子,正被工匠精心雕琢,然后要送到瓷窑里烧制。
郭薇对着铜镜,轻轻抿了一下嫣红的朱唇,好将上面的胭脂弄匀称了。她便看见里面的自己,似乎都不太认识了。
那清纯的脸,此时已多了几分美艳柔媚。但无论如何涂抹,依然有着稚嫩的样子;十四岁的姑娘,偏偏穿着宽大气派的袍服、戴着凤冠,看起来实在不太相称。
徐氏在旁边见到郭薇这幅尊贵的打扮,又是高兴,又在悄悄抹着泪。
郭薇便道:“娘,你别伤心了,我还能回家看爹娘和姐弟。”
徐氏赶紧用手帕擦掉眼泪,“你在郡王府,能好生做好自己的事,为娘便放心了。”
郭薇听罢,一双玉白的纤手紧紧抓住衣角,身体也绷紧了,朱唇微张却什么话也没说。
第一百七十一章 衣不如新
朱高煦一大早也起来了,他听说已经给王妃发过金印金册,什么时候的事他也不知道。教授侯海似乎还懂点礼仪,在一旁提醒着朱高煦,“王爷迎亲,到了郡王妃中堂,站着先拜王妃父母四拜,他们只答二拜……”
侯海还在那里比划起来,朱高煦转头看他,见他动作滑稽,忍不住面露笑意。
又有宫女进来了,给朱高煦修剪眉毛胡子,还在他嘴上抹了一点胭脂,脸颊上也扑了薄粉。
接着开始穿衣打扮,朱高煦上身青色衣、下身青红色裳。
脑袋上盖上了一顶冕,便是那种前后挂着珠子的盖子,就像冥币上的头像帽子。戴上这帽子他便觉得非常不方便,动作稍微大点那珠子就抖得厉害,生怕会掉了。
他只在影视里看过皇帝坐在龙椅上戴这种帽子,但亲王郡王也可以的,只是珠子要少点。若是不仔细看,着装上皇帝和王爷的区别不大。
就在这时,侯海忽然问道:“这是谁出的主意?”
旁边的官儿道:“主婚使薛寺卿吩咐的。”
侯海便抱拳向朱高煦道:“下官得提醒王爷哩,您这服饰逾制。冕乃九旒五色、玉珠九颗、衣五裳四章,皆亲王之制。”
“父皇是天子,我结个婚穿一下亲王的衣服有啥事?”朱高煦立刻就不以为然道,“薛寺卿想得周到,并没让我穿皇太子的衣裳。”
他心道:我又没逾制穿皇帝的衣服,肯定没事!
“王爷言之有理。”侯海寻思了一下便点头道。
朱高煦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会儿向左偏头、一会儿向右,左右打量着。他的脖子直着,不然那冕帽很容易歪,铜镜里的人看上去面目端正、肩膀笔挺,这身打扮果然有几分霸气英气。
侯海打量了一番道:“王爷英姿勃发,雄伟气度,叫人无不崇敬!”
朱高煦微微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衣裳好不好看且不论,但很有仪式感,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这东西表示的是身份地位。朱高煦最有感触。
于是朱高煦在前呼后拥之下,上了一辆五颜六色的马车,带上一副绣着凤凰的轿子,大队人马便吹吹打打地出发了。
从郡王府,沿路一直到武定侯府,站满了围观的人。府邸前门两边也挤满了人,都是前来观礼排场的官民。
朱高煦下马车到了武定侯府大堂,官员薛岩及几个官吏也纷纷进来了。朱高煦便按照宗人府官员等人告诉他的,站在东边的位置,一切都照规矩进行。在老丈人家里,他大抵是遵守规矩的,就算出了什么疏漏也只在小处。
只是仍然没见到那郡王妃。朱高煦从中堂出来时,有人告诉他王妃已经被女执事送上凤轿了。他只能先上马车,把那装了人的轿子带回家。
走上马车时,朱高煦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那顶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就像看着一只筛盅,不管里面是啥,都要含着泪收着了。
到了高阳郡王府门前,朱高煦先下了马车,跑到凤轿前,掀开帘子要去扶新娘子。周围无数的围观众纷纷注视过来,人群里一阵喧哗。
“咳咳……”站在后面的侯海咳嗽了两声。轿子旁边的女执事也目视轻轻摇头。
然而朱高煦并不理会,心道:难道我扶自己老婆下轿子,就有人弹劾我要造反?只要我不造反,父皇有啥不能容忍我的?
就在这时,朱高煦看见弯着腰要出来的新娘头上盖着盖头!但他马上就发现新娘的身材不错!虽然她穿着宽大的大衫,但弯着腰想下来时,衣服下坠,便将背部的轮廓显出来了,虽然她的身子显得有点单薄,但肩背如削,婀娜的腰成内弧形,臀部翘起,背部曲线十分优美。
朱高煦大喜,又见她犹犹豫豫伸出的一只手,一只手腕上戴着两个金镯子,在金黄镯子映衬下,那手如削葱般白嫩,如同白玉,隐隐有光泽。
但她很快从盖头下方发现伸过来扶她的手、是一只男人的大手掌,她立刻就把手缩回去了。
此时朱高煦已开心得快蹦起来,身段好、皮肤好,还要啥?可能是他之前太担忧了,忽然发现新娘子还不错,简直超出预期,所以十分高兴。
朱高煦就是个俗人,成天要面对的、又将是很亲近的人,他先不管对方心灵美不美,反正长得太丑就不爽。
他也不强迫新娘,一手掀着凤帘,伸出去那只手便挡在了轿子门顶,说道:“王妃慢点,小心碰头。”
“嗯?”女子发出了一个声音,接着就不吭声了,依然拘谨地走下了轿子。
虽然她盖着头盖,但这时周围一阵哄然呼喊,人们看到了王妃十分激动、喧哗异常。
朱高煦此时已放下心来,十分满意地带着王妃进门。主婚使薛岩没有干涉,让他们俩就这么走进府门。
来到郡王府大堂,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一通礼仪。王妃四拜朱高煦,她双手抱在腹前,轻轻鞠躬,动作矜持,朱高煦二拜回礼。朱高煦见她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十分紧张的模样,姿态倒是做得像模像样,更是别有一番婉约含蓄的韵味。
两杯酒先混合在一起,然后再分成两杯,俩人各自喝了。主婚使道:“祝高阳郡王、高阳郡王妃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于是俩人便被带去洞房了。宾客在王府上宴饮,自有宗人府的人负责接待。
朱高煦来到洞房,便先把头上的帽子摘了,放在桌案上。
……这时眼前一片红色、只能看见地面的郭薇便听到一个声音道:“礼仪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王妃可以放松点了。”
郭薇心里七上八下,她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之前从轿子里下来时就这么觉得了,好像在那里听过。
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担心着各种事儿,又隐隐有点期待……因为她听到的声音很温柔,不像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胡子大汉说的话。
心里还一团乱麻时,夫君便伸手来揭她的盖头了。郭薇一脸通红,心里“咚咚咚”声音大如擂鼓。虽然家里人都说她年纪小不懂事儿,但她心里真的很明白,女子一辈子过得如何,就看这一下了。
她眼前的视线一点点地打开,她的身子竟然颤抖起来了。先是看到一身青红相间的袍服,面前这人的身体特别长。等郭薇看到他的脸时,顿时张开朱唇,惊讶道:“你是高阳王?”她吃惊之余,忙用指尖掩住嘴|儿。
“哈!”男子也认出她来,一脸笑容和意外的表情,“咱们见过的,在御花园,原来你便是郭氏!”
郭薇不受控制地摇头,一边脱口道:“你真的是高阳郡王?”
朱高煦伸手摸了一下脸,眉头一皱,又跑到铜镜面前去看,接着长吁一口气道:“真的是我哩。”
郭薇一不留神,“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急忙忍住了,低眉羞涩、打量着夫君,她的脸上、耳朵上都隐隐发烫起来。
但见朱高煦五官端正、仪表堂堂,浓眉大眼,身材笔挺高大。虽然不似姐姐曾说过的那种风雅读书人,却多了几分质朴而雄壮的气度,全然不似郭薇想象中的粗鲁丑陋之辈。她本来很怕,想得太吓人,忽然见到是这么一个人,她顿时觉得脑子更晕了,心坎儿仿佛百花齐放一般,暖洋洋的叫人犯困。
郭薇伸手揉了一下额头道:“我不是在做梦罢?”
朱高煦微笑道:“若是好梦,只要能一直做下去,又有何不可?”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越是雄壮的男子、越是中气十足的声音,口气温柔起来,越叫郭薇抵挡不住。她莫名地就开始信任这个男子,心里也不怕了,因为她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伤害她、让她痛苦。
“哎呀!”郭薇忽然恍然道,“忘了给王爷行礼、斟酒。”
朱高煦“哈哈”大笑,说道:“免了,做给谁看哩?”
郭薇想起了娘亲的教导:不管高阳王待你如何,若是起初待你好,也万勿恃宠而骄,须知男子喜新厌旧,百花易折、盛宠不久。
她便款款执礼,又去拿酒壶斟酒,双手捧给朱高煦。
朱高煦见状,便领情喝了,也亲手给郭薇斟酒。
“新衣裳虽好看,可容易旧,特别是娇贵的丝绸,可容易坏、容易陈旧。”郭嫣忐忑地说道,“王爷不必待妾身太好,只要一直不嫌妾身便好了。”
朱高煦这汉子竟然煞有其事地配合着吟起诗来,“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我虽素不相识,却结发为夫妻,从今以后荣辱与共不能分离。便是旧了,也曾经新过,便是老了,也有美的回忆。人不是衣,岂能不念旧?”
或许朱高煦那模样吟诗很怪异,郭薇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赶紧忍住、不想让自己太不矜持,把脸也憋红了。。
“王爷……”她不禁柔声唤了一声,只觉得软软的,声音也愈来愈软,“人道是姻缘百年修,我前世必是个大善人哩。”
第一百七十二章 红烛初上
雕窗外正是光天化日,不过新房内已点上了红红的蜡烛,窗户上、柜子上、床上都贴着红喜字。大红颜色,遮掩了新娘的艳丽,反衬得她带着稚气的清纯的白净脸蛋更有韵味。
郭氏脸颊潮|红,羞意满满,却隐隐含笑,正是有说不出的娇|羞缠绵。
朱高煦走到她跟前,她便避开了目光,但眼角的余光明显在注意着他,仿佛受不了那太浓的情意想躲、却又不忍心躲。
她端坐在床边,端庄美丽,拘谨地把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紧张得不敢动弹一下;在端庄拘谨之下,明明又坐在床边等待着什么,没有一丝反抗之意,仿佛正在迎合着那事儿。叫人分不清她是在拒、还是在迎。
这是一个从未经历人事的十四岁小娘的自然反应,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演痕迹。
朱高煦闻到一股夹杂着各种百花香料的味儿,盛妆早已掩盖了她本来的气息。就像一盘放了太多调料的佳肴,毫不纯粹,却依旧可口。
他也坐到了床边,感受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的一切。
郭氏微微向朱高煦转身了过来,依旧低着头。朱高煦便伸手把她头上有点重的凤冠取了,她头上顿时露出了一头清秀的秀发。发鬓的乌黑和耳朵的玉白相称,充满了青春气息;可她穿的大衫虽然华贵、却显得古板老气,反差极大。取了凤冠更是明显,仿佛两种不同风格的东西强行揉搓到了一起。
朱高煦看着她的模样儿,忍不住想起那天在皇宫御花园的另一种形象,真觉得眼前人儿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大多明朝人身体上并不早熟,十四岁就是初中女孩,没什么不同。只是世人为了人丁兴旺,习惯上就是女子十四、男子十五成亲最好。郭氏便不是早熟的类型,她就是个还很青涩娇|嫩的少女。
朱高煦的手放在半空,不得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还担心万一让她怀上了,十四岁的小姑娘会不会挂掉?古代女子生养一关,确实就是拿命在冒险,死亡率极高。
他想到这里,更是非常犹豫。既然是洞房,就这样算了似乎不完美,但见她身子有点单薄、太稚嫩,又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的人。
他便把手先放在了郭氏的肩膀上,郭氏竟然顺势倒在了床上,她红着脸,眼神有点呆滞,贝齿轻咬着朱唇,好像在等着受刑一样……又像要打针前的惧怕。
朱高煦用手搓着额头,竟有点无所适从,无处下手的感觉。
“我不想失去你。”朱高煦小声喃喃道。
就在这时,郭氏声音颤抖道:“王爷,你不知道怎么做么?我知道的,我学过。”
朱高煦:“……”
她目光闪烁地偏过头看着朱高煦挠头的模样,又不好意思地用蚊子扇翅膀一样的声音道:“书上说,我要等着王爷把衣裳脱了。王爷先脱我的衣裳罢……”
朱高煦看了一眼她脚上的鞋子,却先把她的鞋子脱了,然后把她的腿都放到床上。
他心里很疼爱这个小姑娘,但确实不想在她身上发泄兽|欲。只是这洞房花烛夜,他肯定要和新娘子睡,洞房光睡觉什么都不干?似乎又有点敷衍,郭氏已经横陈那里了。
“我知道了!”朱高煦恍然道。
郭氏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轻轻握住郭氏的玉手,郭氏身上再次绷|紧,一副准备好忍受朱高煦为所欲为的模样。她的手当真漂亮,皮肤好得有光泽,握着的感觉光滑又柔软。朱高煦便不禁把两人的十指合拢,贪婪地贴着她的手心。
他又拿起那只柔荑,放在嘴边亲,让她的指尖感受着自己的朱唇……
夜还未降临,但他们已经等不到天黑了。
……
第二天一大早,郭氏没起来,一脸倦意,迷迷糊糊地还在睡。朱高煦倒是精神很好,除了身体,精神和心理上都得到极大的满足。他先爬起来,穿了皮弁服,帽子上插着一枚大簪子、身上是绛红色的袍服。
这身衣裳没逾制,因为侯海告诉他今天要去拜见皇帝皇后,又要去郭家,都要穿这种衣服。朱高煦便先穿上了,省得再换。
他起床后,先召王贵入见,叫他把礼单拿来瞧。昨日来了一院子的人,有主婚使和宗人府的官吏接待,朱高煦没出面,他只消完成婚礼的仪式。但谁来过,看礼单就知道。
王贵拿来了厚厚一叠纸。朱高煦便依次翻看名字,只看哪些人没来而已。“靖|难”功臣似乎全来了的,以及他的两个兄弟、还有姐夫妹夫,一些建文的文|官也来了。不在京师的宗室勋贵,以及姚广孝、袁珙等原来燕王府的谋士没来,只带了礼,大多文官连礼也没送。
里面记录的东西他实在看不过来,反正他看得眼花、只知道一个结果:发财了。
郭氏带来了非常丰厚的嫁妆,虽然算是她的,但也是肉烂在锅里。婚礼宴席上收的大量礼物,也是发了一大笔。
郡王俸禄不错,但靠俸禄真的发不了财,平素主要靠的是皇帝的赏赐。眼下一下子得到这么多财宝也是相当可观。
朱高煦再次感觉做藩王其实很不错,只要让他平平安安做藩王,他何必折腾?现在大明初期,朱家天下少说也还有两百多年,能爽到老死了。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底页居然记录了很多名字,合送了一份礼。那些宫里的宦官,居然也凑份子上了一份。
朱高煦笑了笑,顿时心道:以诚待人,人必诚以待我。
他翻第二遍时,居然发现了平安、盛庸、何福的名字。特别何福,亲自来了,送得还很丰厚,简直出了大血。这厮在灵璧之战正好撞到朱高煦,俩人交手,何福惨败。现在居然一副不打不相识的姿态,亲自跑到王府送了份大礼。
朱高煦专门细看了何福的礼物清单,大概记在心里,以便以后投桃报李。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有福之人
郭薇醒来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看见房间里到处都是大红的喜字,身边已不见了朱高煦。她拿被子挡住身子,便伸出胳膊找亵衣穿。
这时几个宫女进来了,先屈膝向郭薇执礼,接着便拿着各种东西进来,侍候她穿衣洗漱打扮。
“王爷呢?”郭薇问道。
一个宫女道:“方才见王爷去书房了,王爷吩咐,王妃起来了便先去饭厅用膳,稍后要出门哩。”
于是郭薇被人侍候着穿戴好红色的大袖衣、霞帔、红罗裙、红罗褙子、凤冠等纷繁的东西,她也不能选,衣裳早就准备好了。然后被宫女带到饭厅。
不多时,几个陌生的女子陆续端着粥、包子和一些小碟进来了。郭薇一眼就看到一个女子十分美貌,比那些宫女好看,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也注意到了王妃的目光,便道:“妾身做了这些粥菜,却不知合不合王妃的口味。”
“原来是你做的饭……”郭薇微笑道,“你人美,手也巧哩。”
女子倒是和气,马上便作万福道,“多谢王妃美言,王妃更美哩。真是有福之人。”说罢便告退出去了。
过得一会儿,一身皮弁服的朱高煦也进来了。郭薇脸一红,低垂着目光不敢看他,忙起身作万福道,“我起来晚了,请王爷恕罪。”
“薇儿坐下罢。”朱高煦不以为然地道,“刚才我听见有人说话,那说话的人名字叫杜千蕊。”
“杜千蕊,挺好听的名字哩。”郭薇轻声道。
朱高煦好言道:“我没把杜千蕊当奴婢使唤,不过家里那么多人,若是没有高低秩序,必定要乱套。这王府上不管是谁,都得听薇儿的,你那金印金册可是父皇赐的。”
郭薇想了想,点头道:“嗯。”
朱高煦又问:“杜千蕊刚才和薇儿说甚么了?”
郭薇不好意思地轻声道:“她说我美,是有福之人。”
朱高煦微微叹道:“没办法的事,这世道就这样。”
郭薇听到这句话,也没明白什么意思,便小心地给朱高煦盛粥,双手递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也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尝了一口,没注意脱口就道:“真好吃!”说完才赶紧用手指轻轻按在朱唇上,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却见朱高煦望着自己笑了一下,他便埋头大吃。
郭薇见状,心里也放松下来,新婚才第二天,她觉得朱高煦确是个很随意的人。她实在不明白,为啥自己的夫君名声那么差……当街把朝廷命官打死,很多人都说是真的,郭薇想问,但又不敢多嘴。
二人吃完早膳,郭薇觉得自己又多贪了半碗,太饱了。她便跟着朱高煦上了马车,在随从的簇拥下出门。他们夫妇同乘一车,郭薇端坐在旁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依然有点拘谨。
她不敢多说一句话,沉默了许久,才忍不住转头小声道:“成亲之前,有个大娘教过我一些事,还给了一本书。可是昨晚怎么不太一样哩……”
朱高煦笑道:“等一两年,薇儿再长大点了,就会和书上一样。”
郭薇忍不住好奇,便红着脸用几乎没法听见的声音问:“唾沫也能……生孩儿么?”
“这……”朱高煦表情十分怪异,过了一会儿,他又道,“若是你爹娘问起,你就说,咱们和书上写的一样。”
郭薇困惑道:“为甚么?”
朱高煦的大手覆盖住她的小手,好言道:“薇儿身子单薄,我怕你这么小就生养很危险。”
郭薇顿时感觉暖洋洋的,身体也似乎变得软弱无力了。
他们先去了皇城,祭祖、拜见皇帝皇后,完成了很多礼仪,接着又去武定侯府。
……二人回到郭家,先在中堂与她父母见礼,就仿佛不认识的人一样说了一些吉利话,父母竟然没有平素的教训口气,一口一个王妃称呼郭薇。接着郭父便与朱高煦在厅堂上坐下喝茶说话,郭薇和她母亲进内院。
一到了她熟悉的小院子,郭薇马上就放下了拘谨,双手提着宽大的袍服小跑着,找她的姐姐去了。
徐氏唤了一声,只好跟了过来。她刚进屋,便见薇儿和她姐姐在那里正低声说着话,薇儿脸蛋红红的,笑意一直都在她脸上。
什么“王爷会吟乐府诗”,什么“早就在御花园见过,却相互不认识”……每句话就没离过高阳王,这些徐氏都听在耳里的。
郭嫣一脸意外,看着薇儿脸上的表情,她也是有点羡慕起来。
徐氏听了一会儿,便道:“为娘知道你高兴,不用你说,高阳王拿手给你挡车顶、生怕你碰着了,一天之间已快传遍市井。为娘知道他待你好。”
薇儿便红着脸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她便道:“王爷的哥哥肯定也不错哩。我告诉了姐姐那么多,姐姐以后也要和我说那些趣事儿。”
郭嫣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轻轻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徐氏捕捉到薇儿话里的一些蛛丝马迹,便道:“你说的那个长得漂亮、厨艺又好的小娘,可能是高阳王的宠妾,你得留心一点。”
薇儿道:“王爷说了,我有金册金印,谁都不能欺负我。不过我见她人挺好,说话也和气,不像是坏人。”
徐氏瞪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亲女儿不长心。
薇儿看着徐氏,垂下头道:“娘,我知道好歹的,说不上来为甚,但就是觉得她人还好。”
徐氏不置可否,便转头对郭嫣道:“嫣儿先回避一下,你还在闺中,有些话不便听。”
郭嫣应声出去了。
这时徐氏才缓缓地坐到郭薇身边,小声问道:“前几天给你那册子,上面写的事儿,你和高阳王照着办了?”
郭薇脸一红,低着头微微点头。
徐氏打量了她一眼,已不像在大堂中那样装模作样,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薇儿要尽快生养,最好是个小王爷。要不了多久,高阳王就算不是皇太子,也至少是亲王。你生的男孩儿、乃亲王嫡长子,将来也是亲王,母凭子贵,明白么?”
郭薇一声不吭地点头。
徐氏叹了一口气,又道:“皇家宗室,延绵子嗣乃重中之重,你是正妃,若是万一无子,可能被休掉!那咱们郭家便丢脸了,你爹不得气晕过去!”
“啊?”郭薇身上一颤,使劲摇头道,“王爷会不要我?我不信!”
徐氏正色道:“王爷说了算,还是皇帝皇后说了算?你一个正妃,连儿子都生不出,帝王家的人要你作甚么用?”
徐氏忽然话锋一转,“高阳王是不是没和你做那种事?”
郭薇涨|红了脸,一声不吭。仍徐氏怎么暗示,她就是啥也不说。
徐氏有点生气:“薇儿,你一向乖巧,转眼间就学会说谎了?你已经是王妃,可别再孩儿性子,该懂点事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爹为了这门婚事四处奔走,咱们家收了那么多东西,你好自为之罢!”
郭薇再也不吭声了,一脸怯意,脸也变白了。
等徐氏出去后,姐姐才走了进来,见郭薇那副模样,便问道:“你被娘骂了?”
郭薇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点头称是。等姐姐追问做错了什么时,她却变成了闷葫芦,半天问不出一个字来。
等姐姐不问了,郭薇才开口道:“娘说,母凭子贵,是这个理?”
姐姐点头道:“正是。”
郭薇便坐在窗户前,双手支撑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
不过没等她发呆太久,徐氏便进来叫她,要跟高阳王回府了。今天回来只是个礼节,并不会留得太久。徐氏送郭薇出院门时,又反复叮嘱了一番。
第一百七十四章 必有异心
昨日忙了一整天,朱高煦夫妇去过皇城,完成了很多繁杂冗长的礼仪。今日朱高煦和郭薇还要去一趟皇宫,再次拜见父皇母后,走过这一趟婚礼差不多就能结束了。
天刚亮,他便叫上郭薇一块儿起床。朱高煦依旧穿皮弁服,将一枚大簪子插到脑袋上,郭薇则穿翟衣、戴翟冠。
用过早膳,朱高煦在饭厅坐了一会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郭薇也陪坐在旁边,没有打搅他。
丫鬟端两杯茶水上来,朱高煦便顺手拿起茶杯,左手托着杯底,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杯盖上、却不揭开。
那白陶瓷茶杯的瓷盖子有个凸出的盖顶,朱高煦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便反复地捏着盖顶,偶尔还不断往上拔,动作很轻,始终没有把杯盖揭开。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便见端坐在旁边的郭薇涨|红了一张脸,看着他的目光、如同秋波一般。朱高煦顿时一愣,低头看一眼茶杯。二人面面相觑,始终没说一句话。
时辰也差不多了,朱高煦便起身,带上郭薇坐马车出门。
他们到皇城,从东华门入,却得知皇帝还在御门,早朝还没结束。朱高煦夫妇来得还是太早,便在宦官的带引下先去乾清宫外等着。
……
此时,一众大臣仍站在奉天门内。翰林侍读解缙在中间,大声地说道:“臣弹劾高阳郡王逾制、主婚使大理寺卿薛岩不轨!高阳郡王服九章衮服,冠九旒五色冕,不合郡王之制。大明自有礼仪,高阳郡王身为宗室,竟视礼法于无物,该当惩罚!
大理寺卿薛岩,一昧逢迎讨好藩王,毫无节操,只是个钻营官场的小人!臣以为,薛岩不能主持大理寺,有负圣上之重托!”
解缙慷慨陈词,但大殿上连一个附议的人都没有,人群竟然传来一声讥笑!
发出讥笑的人是刚封了淇国公的邱福,邱福嘲笑地看了一眼解缙,转头对旁边的成国公朱能小声道:“这官儿是不是有病?”
朱能张开大嘴,终于忍住没笑出声来。
上位的皇帝沉默了片刻,只说道:“朕知道了。”
解缙只得谢恩退到队列中。
这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出列,拜道:“启禀圣上,臣弹劾淮安总兵官盛庸。盛庸有异心!盛庸在奏章里,有一句竟然不自称臣,其居心叵测!”
过了好一会儿,上位的皇帝才说道:“不过是奏章里一点笔误,只是细枝末节,并不能就说盛庸有异心。”
少顷,皇帝又道:“给盛庸下旨,俺念山东久为兵乱所困,疲于转输之劳。调盛庸为山东总兵官,叫他去抚兵养民。”
翰林官员并拜道:“臣等领旨。”
就在这时,陈瑛又道:“臣弹劾宁远侯何福!何福的弟弟何禄至今行踪不明、人不知去向,必有所图……”
“叫人去问何福,他弟弟何禄哪去了?”皇帝说道。说罢他便不由分说先站起来了,似乎还有事赶着要走。
众臣只得叩拜谢恩。
文武大臣陆续从奉天门里走出来,三三两两的一边说话一边走路。解缙独自出奉天门,这时袁珙便追了上来,在后面招呼道:“解侍读等等我。”
解缙转过身来,作揖见礼,袁珙回礼后便与他并肩而行。
走了一段路,袁珙不动声色道:“高阳郡王婚礼服青色,未服玄衣。就算衣裳逾制,也只算亲王之制。他是圣上嫡子,迟早是亲王,没什么好弹劾的。眼下这种时候,解侍读这样做并不是好事,可知?”
“眼下什么时候?”解缙一脸不悦,皱眉问道。
袁珙叹了一声气,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又道:“高阳王逾制,解侍读弹劾高阳王便可,却弹劾薛岩作甚?还说得那么难听,这不把人都得罪完了!”
解缙怔道:“我大明朝礼仪之邦,既然定了礼制,便要人人守礼,不然要那制度作甚用?”
袁珙瞪着眼睛,竟是没法反驳解缙,反而说不出道理来了。
这时不远处隐隐传来了几句低声议论,“当年洪武朝的官员贪污、要被剥皮填草,建文朝时陈瑛贪污、只是被贬斥。他却因此怀恨在心,现在成天与咱们过不去,此乃睚眦必报的小人!”
袁珙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一眼,见说话的人是刑部尚书雒佥,雒佥说得小声,以为袁珙没听见。可是袁珙的耳朵却很灵。
此时大伙儿纷纷回各自的衙门了,眼下倒没出多大的事儿。
……朱棣离开奉天门后,便径直到乾清宫。请来徐皇后,帝、后在大殿上见高煦夫妇,接受拜礼,赐膳食,又给了许多金银玉器礼物。
礼罢,朱棣便让皇后招待高煦夫妇,自己很快去了东暖阁,叫宦官把奏章搬过来瞧。
朱棣忙着看新的奏章,只因想要急着看看,有没有人上书杀方孝孺……那些不投降甚至辱|骂皇帝的文官,此时已清理得差不多了;就剩那个方孝孺,让朱棣感觉有点棘手,以至其它的事儿也拖延了不少时间。
他翻看着奏章,很快发现两本提到方孝孺的,可是内容竟然是求情!
朱棣的怒气立刻冒了起来,“啪”地一声将奏章扔在御案上,脱口道:“死有……”他还没说完,却忽然住了口。
现在他已是皇帝,说每一句都不能随便由着性子。朱棣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宦官们,接着起身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
良久之后,朱棣走出东暖阁,想透一口气。
他刚深吸一口空气,忽闻斜廊后面传来一阵说话声。朱棣循着声音看去,见是皇孙朱瞻基在那里嚷嚷着。孩儿是最有趣的,于是朱棣踱步走了过去。
宦官宫女们也看见皇帝了,急忙上前跪伏叩拜。而朱瞻基手里正拧着只白色的猫儿,还拿一条绳子圈着猫的脖子,孩儿回过头来,叫道:“皇爷爷!”
“哎!”朱棣应了一声,转头问宦官们,“你们在这里作甚?”
一个宦官道:“奴婢们扰了皇爷,请皇爷降罪!世孙要吊死那只猫,奴婢们只得劝阻。那只猫可是世子妃的喜爱之物!若是眼看着世孙吊死了猫,奴婢们怎么向世子妃交待啊……”
朱棣随口问朱瞻基,“猫儿的毛那么白,像雪一样漂亮。孙儿为啥要杀它哩?”
朱瞻基昂起小脑袋,说道:“这只猫偷吃了皇爷爷养的鱼,它犯了错,死有余辜!”
“哈!”朱棣听罢,顿时把心里的一口闷气吐了出来,没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只能忍着,倒是孙儿说得十分果决。
朱棣不怒反笑,指着瞻基,回顾左右道,“俺孙儿很像俺,赏罚有度,分得清黑白对错。你们让他把猫儿吊死!世子妃那里,就说是俺叫世孙做的。”
“奴婢等遵旨!”宦官们叩拜道。
于是本来在劝阻的宦官们,反倒上前帮忙,将猫脖子上的绳子勒紧,然后让世孙把它挂在廊芜的一根木头上,那猫吃得很肥,身体重,顿时就在那里挣扎起来。
朱棣离开东暖阁,乘御辇复去奉天门。坐了一会儿,纪纲觐见,把一本诏狱犯人的名单呈送上来,然后躬身侍立在一旁。
朱棣不动声色地翻着,“哗哗”的纸张声音十分有节奏,不快不慢却毫不停止。
忽然,他的手停了,看着卷宗皱眉道,“方孝孺尚在人世?”
纪纲听到这里,腰向下弯得更低,却一声不吭。朱棣也没怪罪他,合拢卷宗便扔到御案旁边,“拿去罢。”
“臣领旨!”纪纲双手拿起卷宗,走出了御门。
第一百七十五章 阴差阳错
因徐皇后召见,昨天妙锦才进宫。
她知道朱高煦成亲了,但并未去观礼;直到今天,她才来到坤宁宫,想看看高阳郡王妃的模样儿。
妙锦仍旧穿着道袍、梳着发髻,今天这身袍服的棉布料子比以前软,裁剪也更合身。衣裳本无甚蹊跷之处,却是因为她的人,身段稍不加掩饰,便让她的冷清仿若英气、温柔仿若妩媚。柔软的料子被她的身体撑起,她不经意间想起了朱高煦说过的椒以及春笋翘状,耳朵便微微有点发烫了。
走进堂皇宽敞的坤宁宫,宫女宦官都敬称“池月真人”,毕竟是皇后娘娘在意的人。
妙锦寡言少语、没理会宫人,她只是没心情说话而已……她的心思早已辗转纠缠了千百遍。
先是很心酸,眼睁睁看着自己委身之人、另娶他妇,妙锦心里很难受。
然而堂堂皇帝嫡子,十九岁了才成亲,不是情理之事吗?妙锦这身份,难以成为那个郡王妃。
如果她仅仅是御史景清之女,以前不去掺和皇权争斗,刚认识高煦就冲着成为王妃来的,或许还有机会罢。然而命运颠沛,妙锦怪不得高煦,甚至也不能怪那个陌生的王妃。
既然不能与他在一起,就不该委身于人。妙锦想到这里,又是羞臊、又是懊恼。可谁会知道、到头来她却不用自|裁呢?
唉,世事难料,总是那么阴差阳错。
就在这时,几个人走进了坤宁宫。妙锦转过身看时,除了宫女宦官,便是世子妃张氏和一个身穿翟衣的陌生小娘。那身翟衣只有公主、王妃才能穿,她必定就是高阳郡王妃了。
妙锦立刻打量了一番郡王妃,见她年纪尚小,生得白净清秀,面有娇羞,举止端庄带着拘谨。不知怎地,妙锦对“夺”走高阳王的王妃,却莫名有几分亲近之感……或许那东西本来就不是妙锦能得到的,她便没有被抢走的怨意。
“哟!小姨娘也在坤宁宫呀。”张氏招呼道。她又热情地对郡王妃道,“小姨娘是皇后娘娘认的义妹,弟妹也可以叫小姨娘。”
郡王妃便上前微微屈膝,有模有样地将玉白的双手抱在腹前,声音清脆温柔,“见过小姨娘。”
“我是出家人,叫我池月也可以。”妙锦神态淡泊,几年前被人变成了道姑,她已经习惯这样了。
妙锦心里正纳闷:没见着皇帝皇后便罢了,怎么没见高阳王一起来?
不过妙锦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她没有开口问。但张氏已主动说起来:“母后去更衣,稍后便到。高煦见到他大哥了,俩人在外边说着什么话,咱们妇道人家不去多嘴,便先进来等着母后。”
妙锦没理会,假装以为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这时张氏便对旁边的宦官宫女道:“咱们妯娌说话,你们下去罢。”
“是。”奴婢们纷纷退下了。
妙锦早就见识过多次、张氏那张嘴很能说。果然她简直是人来熟,和新郡王妃很快已好得像姐妹一样,谈天说地家常里短说个不停。
这时张氏又道:“听说弟妹和连楹的女儿有旧?”
郡王妃轻轻点头:“回嫂嫂的话,见过几次。连姐姐和我年纪相仿,能说上话儿。”
“原来是闺中好友哩,人和人的时运真是比不得,弟妹的运气多好,嫁了个雄伟的王爷,又看那连家闺女,惨啊!”张氏低声道,“那连姑娘被那些丘八日夜守着,来了月事也没被放过,活生生折磨死了。”
别说还是小姑娘的郡王妃,就是妙锦也脸色苍白。幸好她站在张氏的侧后,没让张氏看到自己的表情。
妙锦当然知道连楹家的人怎么获罪的,就是因为连楹当众要刺|杀皇帝!妙锦听到这些,现在还隐隐后怕。
郡王妃的脸蛋都吓白了,毫无血色,眼睛却红红的,毕竟连姑娘是她认识的人。
张氏看了一眼郡王妃,却没有住嘴的意思,还在小声说:“连姑娘死了之后,便被丘八们拖出去,让一群恶狗分食,头上的皮都被扯掉了,那血淋淋的……”
郡王妃听到这里,不断摇头,“呜呜呜”哭起来,眼睛红得像桃儿,眼泪淌得满脸都是,把胭脂水粉都弄花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喊声:“皇后娘娘驾到!”
张氏终于住了嘴,急忙站起来,郡王妃也从凳子上起来,一脸都是泪,不过哭声总算忍住了。
妙锦看到郡王妃那副模样,心里很急。就在这时,郡王妃的目光投了过来;妙锦急忙抓住机会盯着郡王妃的眼睛,然后轻轻地不断摇头。
徐皇后已经走到门口了,妙锦不好开口说话,却不知这个看起来模样纯真的小姑娘懂了没有。
“哎呀,我的儿媳,你怎么刚过门就哭成这样了,你们谁欺负她了?”徐皇后惊讶地看着郡王妃。
张氏屈膝执礼,却没吭声。
郡王妃凄凄戚戚地说道:“刚才嫂嫂在和臣妾说话,臣妾忽然想起家里那只可爱的鹦鹉死了,一时没忍住伤心……”
徐皇后听罢,回顾左右道,“高煦家媳妇心肠真软哩。”又道,“你别伤心了,我忽然想起后宫有一只鹦鹉,西域的稀奇玩意儿。那是边关大将宋晟从甘肃进京、带给我的礼物。来人,把那只鹦鹉带过来,我要赐给高阳郡王妃。”
“是。”宦官应道。
徐皇后便好言笑道:“这下可别再哭了。高煦很凶,好多人都怕他,没人敢欺负他媳妇。”
“谢母后,母后真好。”郡王妃乖巧地说道。
徐皇后听得满脸笑容,说道:“好,好。别说我喜欢这个儿媳,高煦也很喜欢。此前我还担心我儿高煦不满意,而今看来倒是多虑了。我听郑和说,迎亲那天,高煦把你当宝一样,生怕碰着了。”
郡王妃道:“母后怜爱,王爷不嫌,这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时妙锦已经松了一口气。她默默地看世子妃张氏时,张氏虽脸上带着笑意,却笑得十分僵硬。
不一会儿,世子和高煦也进来了,向徐皇后行礼问安好。
高煦又走到妙锦跟前,拜道:“小姨娘好,何时进宫的?”
二人见礼的刹那之间,目光相对,她见虎背熊腰身材挺拔高壮的高煦一身大红皮弁、眼睛里却隐隐有愧意和怜惜之感,叫妙锦又是担心露陷、又是心中感概。
何必呢?
“昨天。”妙锦回礼只说了两个字。
一家子便在坤宁宫说起家常,妙锦发现高煦时不时在看自己。她却并不回应,假装不知道,实际余光里一直注意着他的眼神。
临近中午,徐皇后留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用膳,妙锦不愿参与皇室家宴,便先告辞出来了。
这时皇帝朱棣刚下御辇,妙锦只得上前掐子午诀见礼。朱棣的目光十分犀利,又有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说道:“快用午膳了,正好高炽高煦都在,妙锦去何处?”
妙锦低着头眉头微皱,道:“贫道不好打扰圣上家宴,请圣上恕罪。”
朱棣一副不知找什么话的模样,却并不马上去坤宁宫,又道:“妙锦不适合出家,不如还俗算了。”
妙锦道:“圣上见原,贫道醉心仙路,不敢辜负师父厚望。”
“张三丰真的现世了?”朱棣有点不高兴地说道,“若真是出世之人,便应心无旁骛、毫无七情六欲,可景御史去世时,朕看妙锦挺伤心的呀。”
妙锦只好说道:“贫道仍未得道,尚需修炼。父母有养育之恩,贫道至今未报,道行太浅、无法释怀,让圣上见笑了。”
“嗯……”朱棣便不多说了,他便向石阶上走去。妙锦忙躬身道:“恭送圣上。”
这时朱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有点不舍地转过头去。
妙锦从宽阔的砖地上往北走,旁边的宦官忍不住小声道:“皇爷文治武功,每天忙于国事,不好女色;更是非尊贵之妇不亲近者,至尊高贵。皇爷却和池月真人说那么多话,当真难得。”
妙锦冷冷道:“你想说甚么?”
宦官忙弯下腰,“真人息怒,奴婢多嘴,只觉得皇爷说的话有道理。”他小声道,“真人若还俗,有望封为贵妃!”
妙锦冷笑道:“你以为我羡慕贵妃?”
宦官无趣地陪着笑脸,不吭声了。
妙锦看了他一眼,却缓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不用往心里去。”
“奴婢哪敢哩!”宦官忙道,“您是皇后娘娘召来的人,借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在心里想您的丝毫不是。”
妙锦轻声道:“我看到那后宫高墙,与世隔绝。那些宫妇却要在这里一辈子,寸步不能离开。或许有不少人羡慕其尊贵身份,我却一心在深山道观之中,不羡绫罗绸缎,只羡逍遥。”
况且妙锦出身书香门第,那礼仪教化的熏陶她不是全不信。若是一女侍二夫,她算是甚么人?
她要是愿意委身燕王,早就做了这事。当年还在北平,建文君臣的意思就是让她色|诱朱棣;她始终不愿意……只因以为已经被决定了、注定要进宫为建文帝皇妃!她没见过建文,只是不愿意服侍了一个男人、又恬不知耻地跟另一个在一块儿罢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司礼监
皇宫的午膳后,两个皇子及其王妃告退了。朱棣到乾清宫东暖阁休息,想午睡一会儿,又临时想起了一件没办的事,遂叫人去把几个宦官找过来。
朱棣刚掌控偌大的大明皇朝,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他只能将一切情绪藏在心底,按照想好的法子,一件件地做下去。
不多时,点到名字的八个宦官都来到了东暖阁。
朱棣看了两眼,人来齐了。
都是阉人,有云南人郑和(原名马和)、保儿(原名李谦);胡人云祥(原名猛哥)、田嘉禾(原名哈刺铁木);还有女真人王安(原名不花都),西番人孟骥(原名添儿),本来叫王彦的狗儿、以及侯显。
原来燕王府的宦官不止八人,现在朱棣最看重这八个,因为他们都是在“靖难之役”中拼了命的。像那个狗儿,每次攻城都身先士卒,完全不怕死。
这时朱棣便开口道:“照原来的朝廷制度,宫里的宦官是吏部在管。俺觉得让外廷管内官很不方便,你们去建一个衙门,叫司礼监,今后就帮俺管着宫里的宦官。”
众人拜道:“奴婢等遵旨。”
朱棣又指着郑和道:“你做司礼监太监,侯显做少监。你们合计一下,八个人都到司礼监做个官,今后宫里宦官的事,就别让吏部就插手了。”
郑和与侯显跪拜道:“奴婢等谢皇爷隆恩!”
朱棣想了想,又问道:“郑和、侯显,今日午膳你们都在边上,说说高炽和高煦谁好。”
“这……”郑和与侯显面面相觑。
郑和道:“两位王爷都是皇爷的皇子,奴婢瞧着都好。”
侯显也忙附和道:“郑公公说的是。”
“今早上有官儿弹劾高煦逾制穿亲王衣裳,俺猜那官儿的意思,是想催促俺该分封诸子了。”朱棣道,“这里没外人,你们觉得谁做太子好?”
郑和吓了一跳,急忙磕头,其他宦官也急忙把身体伏得更低。郑和道:“彼时奴婢也在奉天门,弹劾高阳郡王者,乃翰林院侍读解缙,奴婢却没想到解缙还有这个意思。皇爷正如日中天,奴婢更没想到那些事儿。没想过便不知怎么答哩,请皇爷降罪。”
侯显更直接,说道:“奴婢们只是服侍皇爷的家奴,不敢说此等大事。”
“罢了罢了!”朱棣挥手道。
“奴婢等谢恩,告退。”
……朱高煦和郭薇已经回到了王府,她叫王贵把皇帝皇后送的礼物、都搬到库房去放好了,再登记造册。
礼物里居然有个活物,便不能搬到库房去,不然要不了几天就得饿死。那是一只五彩的鹦鹉,鹦鹉竟然没叫唤,正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瞧着笼子外面的人。
“母后赏赐妾身的。”郭薇轻声道。
于是朱高煦叫人把鹦鹉提到郭薇的新房里去,放到卧房外的厅里。
朱高煦走进新房,伸出手指逗了一下那只鹦鹉,又见郭薇的眼睛红红的,便问道:“薇儿哭过?母后又为何要赐你一只鹦鹉?”
郭薇看了一眼旁边的宫女,那两个宫女也是皇后送的,很有眼力劲,马上便出去了。
郭薇轻声道:“世子妃明知我和连楹之女认识,却说连姑娘如何被军士侮辱、如何死了还被恶犬分食,我听了就觉得连姑娘好可怜、好惨,忍不住哭了。
这时母后便进坤宁宫了,我见小姨娘给我递眼色摇头,便猜测小姨娘的意思、这事母后听了会不高兴,赶紧改口胡说家里鹦鹉死了伤心。于是母后才赏了一只鹦鹉,还说是一个叫宋晟的大将送的西域鹦鹉。”
“世子妃就是个心机女!她肯定是故意的,那连楹要谋|刺父皇,全家都倒了霉。连姑娘受了牵连、才那么惨,这是父皇下旨惩罚的。诸事母后都知道。”朱高煦有点生气地说道,“若是薇儿在母后跟前说连家姑娘如何惨,你如何同情可怜她,那就是怪父皇做错了?母后能高兴?”
郭薇瞪着明亮的大眼睛,仰望着朱高煦,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朱高煦又道:“这心机女不给我面子!我才刚结婚,媳妇第一次见她,她就给你挖坑,实在过分。以后一定要小心她,最好少和她见面、说话。薇儿恐怕不是她对手。”
郭薇怯生生的样子,说道:“没想到皇宫那么可怕,我没得罪她,她还是我嫂嫂呢,竟然要害我!都怪我太蠢,什么都不会,连累王爷了。”
“没有没有,薇儿已经很机智了,若不然,铁定要入坑!十四岁的小姑娘,能让张氏这样心机女人扑个空,薇儿很不错。”朱高煦好言道。
郭薇道:“王爷待我宽容,谢王爷。我确实没想到里面还有那么多事,幸好有小姨娘提醒我。我觉得大嫂坏,小姨娘人好。”
朱高煦道:“薇儿不用谢我,你我夫妇一体的。小姨娘对你好,你记得就行了,也要对她好。”
“嗯,我会记得小姨娘。”郭薇柔声道。
朱高煦来回走了两步,又道:“张氏也不能说是坏,只是心眼多。她不是无缘无故欺负你,只因她丈夫和我在争太子之位。
我本来是不想争的,反正也不可能争得到;但朝中有人支持我做太子,天然就与世子府有矛盾。这种矛盾无法化解,不是说两句好话、好好相处就可以的,薇儿不用责怪自己了。”
“好可怕……”郭薇颤声道。
她第一天进门,看得出来非常喜悦快乐,可是才第三天,脸上的笑容就少了。朱高煦看在眼里,也是无能为力。
他没法让自己亲近的人无时无刻都快乐,唯想让她们都平安……但是,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朱高煦全家都要死!别说郭薇这种外姓人,就连朱高煦将来的儿女、朱家的人,不论大小孩儿,都要死!
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受再次涌上朱高煦心头,他一面很关心自己亲近的人,一面又充满了戾气,心道:要让老子全家死,老子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朱高煦的步子越走越快,沉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都说得很清楚不和你们争,既然你们先这样,那我不回敬就太不客气了!”
他见郭薇一脸忧惧,忙缓和口气,温和地说道:“薇儿别怕,我保护你。”
“王爷……”郭薇主动抓住了朱高煦的手,抓得还很用力。
郭薇心神不宁的样子,又担心地说道:“世子妃那么可怕,我姐姐怎么办啊?爹和娘都说好了,已答应皇后,要把姐姐嫁给世子为次妃。姐姐过门之后,能是世子妃的对手么?”
朱高煦无言以对,见郭薇这样子定然很少见识阴谋,估摸她姐姐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无奈地说道:“没法子,岳父岳母已经答应母后了,能反悔?母后可是皇后!况且我不得不猜测,让你们姐妹分别嫁到世子府和高阳王府,根本不是母后的意思,而是父皇的圣旨!”
“为何?”郭薇马上问道。
朱高煦道:“郭家是武定侯府,就算老侯爷去世了,还有十几个儿子在朝做官,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父皇也有意拉拢武定侯府。
郭家现在就算不比以前,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父皇根本不想因为联姻,就让咱们兄弟任何一个人就多一股势力。如果郭家与两边都是亲戚,怎么都有退路,立场上就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郭薇一副无力的样子:“原来是这样。我和姐姐都想得太简单了……”
朱高煦好言劝道:“你们姐妹必有一人嫁世子府,如果不是你姐,那肯定是你去。薇儿心疼你姐姐不错,但也要庆幸不是你自己去。”
“我宁肯自己去……”郭薇有气无力道,忽然又回过神来,忙道,“我不是觉得嫁给夫君不好,却是想自己受那个苦,原本就已经准备好这样了的。”
“啊?”朱高煦有点不解,看着郭薇的神情,似乎她并不是在伪装。
郭薇仰头看着朱高煦道:“王爷不知道,我姐肯定不喜世子。今天午膳,我见到世子就这么想了,实在太……有点胖了。”
“在皇家,问题很多,唯独胖不是问题。”朱高煦不动声色道,“要说我大哥,他那人还好,挺重亲情。做世子次妃,最大的问题是世子妃张氏!”
郭薇叹气道:“姐姐和我一样,想得很简单。她既不喜世子那样的人,也不喜王爷这样带兵打仗的雄伟武人。姐看不起武夫,她只喜欢读书人,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那种。”
朱高煦道:“既然如此,就算薇儿牺牲自己,你姐也不能满意,那你就白牺牲了。没法子的,世事岂能轻易如愿?谁叫你们是武定侯府的女子呢?”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心机女!心机女!心机女……”
朱高煦吃了一惊,转头看,原来是那只鹦鹉。它一直没叫唤,忽然叨念起来,冷不丁吓了朱高煦一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知道的太多
“心机女!心机女……”鹦鹉叫了几声。它已经被从笼子里放出来了,在木架子上扑腾了一下,不料鸟脚上还系着链子,仍旧只能在方寸之地活动。
旁边的宫女偏头看了一眼鹦鹉,继续慢吞吞地擦着桌子。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动作非常慢,简直像在打瞌睡一般,心不在焉的。
就在这时,忽然鹦鹉“嘎”地发出一声鸭子般的惨叫,宫女转头一看,脸马上白了!一只黄猫正咬住了鸟脖子,将那鸟拖下了架子;但鸟脚上有链子,于是猫便叼着那鸟脖子,一起在木架上荡来荡去,像荡秋千一样。
宫女急忙走过去,双手捉住了那只猫,那猫竟然还叼着鸟不放。
“来人啊,来人啊……”宫女急忙喊起来。
不多一会儿,几个宦官宫女也跑了进来,接着郡王妃郭薇也来了。郭薇看着那鹦鹉和猫,气得跺脚道:“母后今天才赐给我,这么就死了!谁的猫啊?”
一个宦官道:“回王妃的话,好像是姚姬养的。奴婢看见她给猫喂食。”
“姚姬是谁?”郭薇问道。
宦官道:“奴婢也刚来王府几天,不太清楚,不过姚姬以前似乎是个尼姑。”
郭薇听过朱高煦与尼姑日夜宣|淫的传闻,见了朱高煦后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不料府上竟然真的有个尼姑!那些传闻似真似假,实在叫人一时难以分辨。
“恶猫儿!”郭薇见鹦鹉脖子上的血口子,已经死了,又气又心疼,骂了一声。
那宦官道:“王妃娘娘,让奴婢把这猫儿宰了,给您出气!”
“喵!”那猫儿在宫女怀里叫了一声。
郭薇看了它一眼,又有点于心不忍,便道,“把它撵了,让它去做野猫!”
宦官道:“猫不认路,奴婢把它弄远点扔掉。”
“就这么办。”郭薇点头道。
……“小黄猫,喵喵!”姚姬在王府上唤起来,一边唤,一边在各处角落里找。
檐台上有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正在洗衣裳,抬头看了姚姬一眼。等姚姬找了一圈回来时,那女子又抬头,似乎欲言又止。
姚姬认得这少|妇,一来郡王府,少|妇就在了,一口山东口音,姓陈。姚姬路过陈氏,忽然转头道,“陈姐,你看见我的小黄猫了么?”
陈氏低声道:“有个宦官把黄猫拿出去丢了,它咬死了王妃的鹦鹉,王妃下的令。就是那个脸长得很白、娘里娘气的宦官,刚来没几天。”
姚姬眉头一皱,她知道那个宦官,姓黄名狗;他干爹要死了、在郡王妃快过门的前几天哭,朱高煦答应要帮他。这些事,姚姬都在瞧着。
“多谢相告。”姚姬道。
那只小黄猫原来是鸡鸣寺主持买的,但大多是姚姬在照料,跟了她很久了,她非常舍不得。姚姬马上就去王妃房前,正见郡王妃郭氏坐在里面,被几个宦官宫女围着。
“见过王妃。”姚姬走到门口,先执礼,接着便马上问道,“王妃把我的小黄猫丢哪去了,可否告知?”
郭氏瞪着眼睛打量她,有点惊讶的模样。姚姬已经习惯了,很多没见过她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多看几眼。
片刻后,郭氏便直起腰,带着稚气的脸强撑着威风的模样,“那只黄猫咬死了我的鹦鹉,我已经决定叫它做野猫,不知扔哪去了!”
姚姬看了一眼,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只彩鸟的尸身。
就在这时,那个叫黄狗的宦官叉腰挡在王妃前面,说道:“你谁啊,还敢来问?知不知道、这鹦鹉是皇后娘娘赐给王妃的?!王妃心仁,连猫也没杀,这已是厚恩了。要是较起真来,别说那只猫,就是你也要吃不完兜着走!还不快跪下谢恩,跪下!”
“哼!”姚姬转身就走。要不是那宦官出言不逊,姚姬也不会如此。
黄狗顿时骂道:“哪来的野丫头,在这王府上,除了王爷殿下,谁敢在王妃娘娘面前无礼?简直要反了!”
姚姬根本不理他,径直走回房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寻思早就应该找机会出门一趟的,一直没法子,正好这是个机会。
她想到这里,马上就收拾了几件衣裳和日常用度之物,打了个包袱,戴上帷帽便走出房间。到了内门楼,一个宦官问她去哪。她便道:“王妃撵我的小黄猫,干脆把我也撵了罢!”
姚姬出得高阳郡王府,过秦淮河,径直往太平门那个方向走。靠近鸡笼山香烛街时,她却越走越慢,有点丧魂落魄的样子。
她心里纠缠,纠缠不清的不是被王妃欺负那件事,却是因为高阳王!
……姚姬的远房叔公,是姚广孝。
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获罪逃走不知去向、母亲上吊了;然后姚广孝把她和哥哥姚芳悄悄救走,自此他们兄妹分离,各在一处。
叔公(姚广孝)把她托付给了养父母,定期给钱。养父母不敢明着欺负姚姬,却给尽了白眼。姚姬并不恨他们,又不是亲生的;她一直以为亲人才会用心待她。
但等她见到哥哥姚芳后,姚芳已经变成了姚广孝手下的奸谍,一门心思就想荣华富贵。哥哥先是当小和尚隐藏身份,外号姚和尚;在京师别的奸谍帮助下,姚和尚又混进了羽林卫做军士。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用心待她……姚姬失望之余,想起自己还有个父亲。父亲离开的时候她还小,印象有点模糊,隐隐记得父亲穿过盔甲,十分威风,也很疼爱她!
后来姚广孝也要求姚姬当奸谍,条件是答应她找到亲生父亲。姚姬既没有选择、也为了早日找到生父,被安排选到了宫中做宫女。
因她小小年纪就长得十分貌美,得到的命令就是引|诱建文帝,混到建文帝的身边。
不料遇到了特别善妒的马皇后,姚姬没完成命令不说,还吃尽了苦头!被人送到鸡鸣寺当了尼姑,完全看不到重回宫廷的希望。
她做奸谍的任务、至此完全失败,继续下去已经没有必要。她带话给姚广孝,叫姚广孝把她从鸡鸣寺捞出来,看在亲戚的份上带她找生父。
但并没有那么容易,姚姬很快有了新的任务:目标是高阳郡王。内容相同,凭借美色诱惑高阳王,混到他的身边,等待新的命令。
不过这时姚姬已经很怀疑,叔公究竟会不会带她找生父?还是仅仅想利用她?
……但彼时姚姬没有选择,她无依无靠,唯一的哥哥也是姚广孝的人,还忠心得很。而且姚广孝势力越来越大,姚姬根本没办法摆脱他的控制!
于是在姚广孝的周密部署之下,高阳王悄悄来到京师办事、落脚的地方故意被安排在鸡鸣寺附近,以便给姚姬机会。
接着姚姬按照命令,一有机会便抱小黄猫到寺庙旁边的一座宅子里喂鱼吃。小黄猫吃惯了,总觉得那里有鱼,被放走就会去那里、寻找鱼吃。
所以在姚姬出门找小黄猫时,朱高煦能在那宅子里正好找到小黄猫。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
果然这一次相当成功!
朱高煦第一面就被她吸引了,彼时的眼神,姚姬现在还记得。朱高煦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虽然极力地掩饰、他觉得自己很镇定从容,但那目光早已出卖了他。
同时,姚姬要用自己被欺负的悲催处境,博取朱高煦的同情。她被那些该死尼姑们欺负,确实是真的;但她老是往寺庙西门跑,那就是刻意为之了,以便朱高煦能在楼阁上看到她多么可怜。
……姚广孝的这一系列部署,都按部就班地发生了。然而世事总会出现意外,后续的部署却没能如期进行,因为突然出现了更好的机会!
高阳王办事的过程中出现纰漏、暴露了身份,狼狈逃窜;正在他逃到香烛街时,姚姬恰好看见救了他。
这件事是一举两得,既保住了高阳王不被抓获,又让“混到高阳王身边”的任务几乎铁定要成功了!
因为姚广孝是燕王的人。
此时朱高煦若是被建文逮住,燕王便要损失一员非常厉害的大将和儿子;更将极大地破坏姚广孝的大略……不仅会让姚广孝所谓“临江一决,直趋京师”的谋略失败,还可能通过高阳王牵连出一大批姚广孝的奸谍,让燕王府在京师的耳目被一网打尽!
而且当时是意外,姚广孝没准备好、也不敢轻易对燕王的儿子不利。
……事情进行到那时,还算比较顺利,几次有惊无险,目的总算都达到了。不料还有意外在等着姚姬!
靖难军已经攻破京师了,一切都看见了曙光。不料那马皇后居然死也要拉姚姬陪葬,简直是太嫉恨姚姬了。
当时可没人去帮姚姬,燕王府那边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姚姬只能在鸡鸣寺等死!可是这个时候,反而是她要对付的高阳王、只有高阳王想着她,第一个奔到了鸡鸣寺救她。
姚姬眼睁睁地看着那圈要她命的绳子,愣是被高阳王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至少在那一刻,姚姬相信,这世上除了她生父,只有高阳王曾经用心对过她。
高阳王不仅仅是她要引诱出卖的人,他还让姚姬燃起了某种希望。她忍不住大胆地思索一种可能:高阳王能帮她摆脱姚广孝的控制?
可是,这一切又谈何容易。
第一百七十九章 雨中重逢
夏天的雨总是那么快,突如其来叫人无法防备。
直到次日、大雨仍未停息。这是朱高煦第二次来到鸡鸣寺,他刚进寺庙,就听到两个人在议论怎么收拾初到的尼姑,于是朱高煦恼怒地揪住那俩尼姑来到了众尼院。
“贫尼不敢诳言,所言者确非姚姬……”一个尼姑正在辩解。
就在这时,一道房门开了,姚姬站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那里,明亮的眼睛久久地看着仿若落汤鸡的朱高煦。
朱高煦站在大雨中,直起腰,也与她隔着雨幕相望,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姚姬的大眼睛里仿佛充斥着百感交集的神色,俄而又“嗤”地一声笑了一声,赶紧拿手轻轻遮住朱唇。
她把伞轻轻放在门口,便一步步向大雨里走了出来,头上浅浅的秀发马上就被雨淋湿了,衣裳也很快湿透贴在了丰腴的身子上。
等姚姬走到面前,朱高煦便看到雨水正顺着她玉白光洁的脖颈,往领口丰腴的肌肤上流淌。
她的情绪似乎很复杂,举止却轻柔从容,明明是走到大雨中和朱高煦一起淋雨,却没有丝毫冲动之感,而先把伞规规矩矩靠在了墙边才过来。
“我一知道那事,就在四处找你,昨天来过这寺庙一趟。”朱高煦道,“我找了很多地方未得,寻思之下,又来了一趟鸡鸣寺,果然找到了。”
姚姬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终于开口道:“我知道王妃没什么错,若非那宦官在一边狐假虎威,我也不会生气。”
朱高煦点头道:“王妃尚小,你别太怪她。她要是先给你说一声,就更妥当了,毕竟是你养的猫。”
姚姬听到这里,不禁露出惊讶之色,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朱高煦的脸。
过得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那可是郡王妃,王爷真觉得我有那么重?”
“这世道身份有高低贵贱之分,还摆在明面,但人的自尊不该有此区别。”朱高煦沉吟道,“跟我回去罢?”
“嗯。”姚姬轻轻点头。
于是朱高煦在众目睽睽之下,拦腰抱起**的姚姬,大步向寺庙外走去。他又道:“一会儿我去买一只猫、一只鹦鹉,这事儿就算了,何如?”
姚姬又点头。
……朱高煦回到王府,换了一身干衣服,便叫王贵赶一辆毡车,亲自出门买鸟和猫。
他到了花鸟街,先选了一只小黄猫,又找鹦鹉。总算找到一家有鹦鹉的铺面,却只有一只鹦鹉。毛色肯定没法和大将宋晟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只比较。
店家道:“这鹦鹉笨了点,不会学人话,胜在便宜,只要宝钞五贯。”
朱高煦一边听,一边逗那鹦鹉:“笨鸟,笨鸟……”
他一时也没找到别的鹦鹉,听店家说完,便摸出五贯宝钞,买了装笼子。
不料刚要提走,忽然从笼子里传来一阵叫声:“笨鸟,笨鸟!”
朱高煦顿时转头与店家面面相觑,店家道:“客官只念叨一个词儿,它再笨也能学会了。”
离开花鸟街,朱高煦却叫王贵赶着毡车径直去鸡笼山、未急着回府。
他很在意姚姬,却并不太信任她!
朱高煦先到鸡鸣寺,找到一个老尼,问姚姬何时来的鸡鸣寺。老尼如实回答,姚姬是昨天下午、快旁晚时来的。
一连问了两个人,答案相同。朱高煦此时就不得不琢磨一个细节:姚姬是昨天上午离家出走的,快旁晚才到鸡鸣寺,中间这么长时间,她去哪了?
他打着伞离开鸡鸣寺,下山路过香烛街时,朱高煦又叫王贵赶车去香烛街。他先问了那家寺庙开的铺面,姚姬并未来过。
接着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又去他去年在京师住过的宅邸,庆元和尚安排的地方。
院门锁着,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于是朱高煦叫王贵在车上等着,自己翻墙进去。里面的大门锁着,朱高煦没有钥匙,也不会开锁。他便绕到灶房那道小门,轻轻推了一下,又用猛力一掌推在门闩的位置,“咔嚓”一声里面的木楔断了。
朱高煦走进灶房,轻轻捡起地上的短木,又在柴禾堆上拾起一块木头,拿起柴刀随便削成木楔,重新插在门闩上。
他慢慢地走进里面,低头看地面,刚到饭厅,他就发现了地上的脚印。这宅邸平素是没人住的,到处都是积尘,地上只要有人走过便会沾掉灰尘。
朱高煦借着窗户上透进来的光,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留下脚印的时间不太长,可能就在最近几天,而且不是一个人的脚印。
朱高煦伸出手,在一个小脚印上掐了一下,又放到自己的脚掌便对比。他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这是个女子的鞋印。大明朝士绅地主家的女子会缠脚,但不会让骨骼畸形,看起来很正常;而且家里需要女子劳动的,就不会缠脚。所以朱高煦要观察一番,才能辨别究竟是小孩的还是女子的鞋印。
而另一个脚印大小,明显是男子留下的。
他左右看了一番,又踮着脚尖走到饭桌旁边,看了一眼条凳上被擦过灰尘的迹象,然后见到上面放着一个茶壶。
朱高煦凑近瞧了一眼,便发现茶壶被人动过,因为壶底那一圈没灰尘的地方、与茶壶现在的位置没完全对上。
他掏出一块白丝巾,轻轻放在茶壶上,伸手拿了起来,对着窗户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手柄、茶壶盖子,然后重新放下。
朱高煦在宅邸四处看了许久,但没发现有什么东西留下,遂从灶房重新退出房子。他将那木楔放好位置,在外面拍一掌抖动门板,如此反复多次,运气好就有一次让里面的木楔抖到门闩里。
他重新翻墙出去,一声不吭地上毡车,带着猫和鸟回府去了。
……如果在这几天之内,进过那宅邸的女子是姚姬,这事儿就复杂了。因为宅邸是庆元和尚的地方;庆元和尚是燕王府奸谍;燕王府奸谍大多都是姚广孝、袁珙等人掌控。
朱高煦时不时便琢磨着这事,两天后,他仍没问姚姬。如果确有此事,他希望姚姬能主动和自己谈谈,给彼此都再留一点余地。
雨停了,今天正值旬日沐假,朱高煦和杜千蕊遂乘马车出门,王贵赶车。
车在一条街边靠下来。朱高煦对杜千蕊道:“高贤宁风流,常流连在烟花柳巷。千蕊便装作是醉仙楼的姑娘,上门找高贤宁。等亲眼见着高贤宁,你再给他这个帖子。”
朱高煦便给了杜千蕊一张东西,又描述了一番高贤宁的大致长相。
杜千蕊答应了,下车向附近的府邸走去……
朱高煦在毡车里等了许久,果然杜千蕊带着高贤宁上马车来了。
“高阳王幸会。”高贤宁拱手道。
朱高煦点点头,拍了一下车厢木板,道:“玉器街。”
一行人到了朱高煦之前购置的那处店铺。王贵打开甬道的门,赶车从楼下的甬道径直到院子里。朱高煦下了马车,带着高贤宁依旧来到那间书房入座。
“齐部堂的亲笔书信,本来早就送回来了。但我一直不好去找高编修,今日才给你。”朱高煦递过一封已经开封了的书信。
高贤宁双手接过去,看了朱高煦一眼,“失礼了。”便抽出信纸当场观摩。
不一会儿杜千蕊端茶上来,放上来一枝点燃的蜡烛。
大白天的,玉器铺子没开门,采光不太好,书房里光线有点幽暗,但还不至于点蜡烛。高贤宁看了一眼蜡烛,便将信伸过去,径直点燃了。朱高煦立刻把一只砚台递了过去,高贤宁见状将烧着的信纸放到砚台里。
二人进来后、话不多,但朱高煦发现和高贤宁在琐事上倒很有默契,虽然彼此还不太熟悉,结交起来却很省心。
这时朱高煦又掏出了半块玉,递过去,“这铺子的大门那边,窗户边有道缝,高编修要找我就投这半块玉。我要找高编修,就送另外半块,能合拢的。”
高贤宁听罢愣了愣,片刻后便抱拳道:“下官明白了。”
于是二人便说起了最近官场上的事儿,许多事朱高煦已经知道,遂着重问山东布政使司那边的事。高贤宁是山东人,又是生员,可以随意进出多个衙门、随便在各地游历,对当地很多事都比较了解的。
很快朱高煦便捕捉到了有用的消息……
不多时杜千蕊进屋来了,款款作万福道,“王爷是否要在此地招待好友?因灶房没有菜,妾身想请王公公出门买点菜肴回来,王爷想吃什么呢?”
高贤宁忙摆手道:“不敢叨扰高阳王,下官对食不在意,回家吃午饭罢。”
朱高煦笑道:“那高编修可别后悔,杜姑娘的手艺相当了得。”
高贤宁也陪笑道:“还望下次有口福。”
朱高煦不勉强,便送高贤宁下楼,来到院子。又吩咐王贵把他送回府去。
“杜姑娘上次做的盐水鸭不错啊。”朱高煦目送马车出甬道,转头便微笑道。
杜千蕊柔声道:“那是我第一次做,做的不够好,多谢王爷夸赞。妾身做的盐水鸭,确实还比不上富乐院的厨子。”
“杜姑娘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试试,比较一下滋味。”朱高煦道。
杜千蕊抬起头看了朱高煦一眼,眼神有点异样……富乐院什么地方?跑去却是为了吃,或许只有朱高煦才干得出来这种事。
第一百八十章 说容易做难
雨后天晴的郡王府廊芜上,郭薇在前呼后拥中走来,身边的宦官黄狗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娘娘慢点,脚下不平。”
就在这时,姚姬便抱着一只猫迎面走来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姚姬,郭薇也有点紧张起来。
不过,还离得很远时姚姬就主动让到了一旁,等郭薇靠近,她双手抱于腹前,默默地执礼。
郭薇等一行人走过去,忽然便没人吭声了,大伙儿都看着姚姬手里抱着的小黄猫。姚姬怀里的猫儿,比咬死了鹦鹉的那只更小,显然不是同一只。
郭薇从姚姬面前走过,不禁转头打量了她一眼。哪怕郭薇是女子,也感觉到姚姬浑身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从那泛着光泽的玉白肌肤、到那身体的轮廓,都如此婀娜动人,郭薇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胸脯,更是觉得非常高,她真有种对比地摸一下自己的冲动。
姚姬执礼,发现郭薇在看她时,便抬起头迎着郭薇的目光。那目光明亮而有穿透力,虽然姚姬的屈膝行礼,但她的眼睛根本没有逆来顺受的意思。
……
而这时,朱高煦正在京师最大的青楼、富乐院的楼上,上来就点了盐水鸭。
他们一到这里,就陆续有女子过来与杜千蕊说话。得到朱高煦的允许,杜千蕊干脆出雅间去,找原来那些熟人说话去了。
今天这位置、窗外是一条街,正是京师繁华的地段,外面熙熙攘攘、真乃车马如龙。
忽然下面一阵骚动。朱高煦等着盐水鸭和杜千蕊,正无事可做,便饶有兴致地看下面的光景。
那边有一道没旗幡和牌匾的门,几个样子凶狠的汉子正架着一个后生,几个汉子骂骂咧咧的,径直把人丢在了街道上,隐约有各种女性亲属的词儿飘过来,引起了行人的一阵围观。
朱高煦看那趴在街上的后生,大概才十多岁,个子比较矮,不过脸皮倒生得白净……那厮肯定不是因为吃霸王餐被架出来的。若对面那道门里是食铺,肯定有旗幡招牌,因为食铺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朱高煦马上就明白那地方是干嘛的了,他很熟悉的营生:赌坊。
原来地上那老哥也是同道中人,但看起来不算很稳。
后生爬了起来,对着赌坊门口骂了几句,还“呸”唾了一口气,仔细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然后向富乐院门口走来了。一般这种人都是输光了的,居然还要来富乐院?朱高煦更好奇他要做什么。
那后生刚走到富乐院大门口,忽然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娘跪倒在他面前,一下子保住了后生的腿。朱高煦往上探了一下头才能看清他们。
小娘哭诉道:“小哥买了奴家罢!”
后生愣道:“你这幅尊荣,我为啥要买你?再说我像是能买奴婢的人么?”
小娘一边抹泪一边道:“富乐院那么贵,小哥能来,肯定买得起!奴家不想被卖去窑子,小哥买了奴家罢。”
那后生听到小娘要被卖到窑子,愣了一下,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别走。”
“小哥干吗去?”小娘道。
“等着!”后生不耐烦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又回到那赌坊门口去了。
那厮鬼鬼祟祟地往赌坊里看了几眼,便溜了进去。没一会儿,他竟然抱着一尊陶瓷神像出来了……神像手里拿着一把偃月刀模型,肯定是关羽!
但凡带点混江湖意思的地方,都喜欢供奉关公神像,但多半不值钱的。若是值钱,那厮怎会容易偷到?
后生把衣服脱下来包住了神像,沿着大街走了一段路,不一会儿一辆崭新的马车驶过来了。那厮便往那马车上轻轻一靠,人便摔倒在地,“哎哟!”后生痛叫了一声。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车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长袍方巾的年轻公子,马夫也赶紧下来了,护在年轻公子的身边。公子走过来,伸手去扶地上的人,好言问道:“摔着没有?”
“没事没事!人又不是瓷片做的,哪能那么容易摔着哩。”后生挣扎着爬了起来。
那公子听罢长吁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后生忽然跪倒在地上,双手去捧衣服里的东西,忽然“哇”地仰头大哭起来,大声嚷嚷道:“我家传了十几代的关公,就这么没了!我回去怎么向爹娘交代啊……我家的传家宝……”
马夫上来拾起一块陶瓷片瞧了一番,道:“屁的传家宝!”
“算了,算了!”公子从怀里掏出几张大明宝钞递过去,“我知道你啥意思,拿着!万勿得寸进尺,我若是不怕麻烦,找了官铺的人来,你讹不到钱还要被关几日,信不信?”
后生拿了钱,转身就跑。
碰瓷!朱高煦看到这里,顿时会心一笑,原来大明朝就有的把戏了。
不一会儿,那后生便找到了头发蓬乱的小娘,把钱塞到她手里道:“我姐就是被卖到了窑子里,你拿着钱,当我做一件好事!”
那小娘顿时千恩万谢。
朱高煦看到这里,不禁发出“呵呵”一声笑。
后生把钱都给了别人,又走进富乐院来了。朱高煦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不禁起身走出了雅间,站在栏杆后面,目光继续寻找那后生的身影。
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他,他正被两个汉子夹着往外走,一面还在嚷嚷:“我姐就在富乐院!我没骗你们,找到我姐,必定把欠的钱给你们!”
鸨儿骂道:“问你叫啥名字,你也不知道,只说姓杜,我看你就是混吃混喝的流民,别再来了!”
朱高煦听罢转头看了一眼王贵,王贵便马上上前两步,附耳过来。朱高煦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王贵向朱高煦一弯腰,便转身下楼去了。不一会儿,王贵便在大门口拦住了他们,从怀里摸了宝钞出来给旁边的汉子。大堂里很吵、说了什么话听不清楚。
后生被放开后,顺着王贵指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这边。接着后生上楼来了,王贵则匆匆走出富乐院大门。
那后生过来见着朱高煦,便抱拳道:“出门在外总有窘迫之事,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我跟你说,赌桌上只讲究一个字,稳。”朱高煦笑道。
后生愣了愣,也露出笑容道:“原来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朱高煦道:“我退出江湖、不沾赌已多年,那玩意没有包赢的法子,不赌为赢。”
“有道理。”后生若有所思道,接着又道,“敢问义士高姓大名?”
朱高煦道:“免高姓洪。兄弟进来喝三五瓶?”
“那怎么好意思……”后生挠了一下后脑勺。
朱高煦“哈哈”大笑:“听说富乐院大厨做的盐水鸭不错哩,一会儿兄弟可别后悔!”
果然那后生便跟进来了。朱高煦在上位坐下,后生客气两句,也跟着坐在了桌子边。朱高煦不动声色地欠了欠身,给那后生倒了一杯茶。
“多谢。”后生随口说了一句,接着又道,“洪公子刚才说的话,我想了想,真是很有道理。”
“哈哈。”朱高煦笑道,“这是第一层境界,最高的境界还是那句话,不赌为赢。兄弟迟早得悟。”他收住笑容,又微微叹道,“不过确实是说得容易,做起难。”
就在这时,忽然杜千蕊的声音道:“弟郎?”
后生转头看去,马上站了起来,“姐!哈哈,我早就告诉他们了,姐在富乐院的,怎么几个月了都没见着你?”
“我早就不在富乐院了。”杜千蕊说罢,一脸诧异地看着朱高煦,“为何弟郎会和王爷坐一起?”
朱高煦不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杜二郎脸上,观察着他震惊、喜悦的微妙神色在眼睛里变幻。朱高煦一直很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无论表情语气多么夸张,眼神很难伪装,何况是一个比杜千蕊还小的后生。
“不赌为赢,并不是那么容易。”朱高煦答非所问道,“戒得了赌桌上的赌,又怎能戒得了人生的赌?”
杜二郎反应很快,马上就跪伏在地,“小人叩见王爷……敢问您是哪个王爷?”
“高阳郡王。”杜千蕊轻声提醒道。
“原来是高阳郡王,久闻大名久闻大名!”杜二郎忙恍然大悟的样子,但眼神里分明是一片茫然。
朱高煦看了一眼雅间门口,说道:“起来罢,见了郡王一般是不用跪的。一会儿盐水鸭要上来了。”
杜二郎爬起来,刚才那一副老江湖般的随意已不见了,他变得十分紧张。无论他多早就在市井间晃荡,毕竟只是在地方上的小县城和市集,肯定没见过甚么大场面大人物的。
“在这里,我只是洪公子。”朱高煦道,“都坐下罢。”
杜二郎哭丧着一张脸,看着刚才坐过的凳子无所适从,他又转头看杜千蕊。杜千蕊轻声道,“王爷叫你坐的,你就坐。”
于是杜二郎便坐下来,屁|股只是轻轻挨着板凳。
朱高煦看了一眼杜千蕊,“千蕊这个名儿,是在富乐院才取的艺名?”
杜千蕊点头道:“是。公子如何得知?”
朱高煦道:“你弟郎到富乐院来,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
……
(书友兄弟姐妹们,抱歉啊,国庆这几天我只能日更一章了。其实我自己对法定假日是免疫的,不过身边人好不容易有个长假,我想抽点时间陪陪身边人。望书友们稍加谅解。)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话剧
盐水鸭、骨架萝卜汤陆续上桌,盐水鸭看起来是白肉,并无特别之处,但吃起来却不错。肉味儿里带着桂花之味,再蘸上炒黄豆粉、葱蒜等调制的蘸水,一口咬下去正是满口回香。
也许朱高煦那享受食物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享尽富贵的王爷。但他仍然在热闹的楼阁上、在眼花缭乱的京师市井中,感受着这最纯粹直接的片刻欢愉与满足。
人在世上会承受太多责任、苦楚、无奈,最有意思的过程,不就是这样、时不时地得到些许的满足么?
饭饱酒足之后,朱高煦等三人走出了富乐院,到马车上等待了一会儿,王贵便回来了。
朱高煦挑开车帘,让王贵附耳过来,悄悄地耳语了一通。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杜家二郎,目光又从他的亲姐杜千蕊脸上扫过,径直说道:“去玉器铺。”
“是。”王贵抱拳应声罢,走到前面去赶车。
一行人先到玉器铺里,朱高煦又吩咐王贵去办两件事,剩下的三人在铺子上闲聊等着。朱高煦暂时没有把杜二郎带回王府的意思。
等王贵重新回到玉器铺时,朱高煦看着杜二郎,问道:“你可愿意追随于我?”
杜二郎毫不犹豫道:“谢王爷赏小的个差事。”
“甚好。”朱高煦点头道,“现在就让你去办件事,若是机灵办得好,我再给你一个大有前途的差事。”
“多谢王爷!”杜二郎喜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王贵一眼,下巴轻轻一扬。王贵便出去了。
不多一会儿,一个长得还算白净的少|妇跟着王贵走进来,正是那个在山东济南城家破人亡、被朱高煦顺手带回府的陈氏。
书房里一共五个人了,朱高煦回顾左右,说道:“咱们今日排练两场‘话剧’,便是唱戏的一种。”
杜二郎欲言又止,等朱高煦转头看他,他便道:“小的不会唱戏啊!”
朱高煦微笑着摇头道:“碰瓷也是在唱戏,像那样唱就够了。正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他拿出几张纸出来,递给杜千蕊,又道:“戏有两场,台词我都写下来了,演戏的时候不用照背,说的话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便可。
戏子有两人,杜二郎和陈氏。你俩演夫妇,陈氏比杜二郎年纪大,这倒不稀奇,俗话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么?”
朱高煦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便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咱们排练……就是练习是在这间书房,登场则在京师各大茶楼、客栈酒楼。一天上下午各演四场,分别到京师城内四个方向人多的地方演,演完就赶紧走人。下面我开始教你们。”
于是朱高煦就详细地教了杜二郎和陈氏,说了许久,直到他们听懂为止。朱高煦甚至觉得自己有做导演的天分,描述动作台词时,还能告诉他们应该是什么感觉、什么情绪。
“好,现在试试。”朱高煦一合掌道,“记住我叮嘱你们的词,叫啥?”
杜二郎娴熟地答道:“仁圣天子!”
“action!”朱高煦下令道。
杜二郎和陈氏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杜二郎机智地提醒陈氏:“开始啦!”
他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假装在吃干果零食。
陈氏在附近佝偻着背走动起来,来到王贵旁边,一口浓浓的山东口音道:“贵人给个铜板罢,俺三天没吃饭了。”
“去去!”王贵煞有其事地挥手道。
陈氏又来到杜千蕊跟前,重复刚才的话。杜千蕊拿出一枚铜钱,好像陈氏很脏一样,从很高的地方丢到地上,陈氏急忙跪伏在地抓住那枚铜钱,接着千恩万谢。
杜二郎听到了陈氏的声音,面带疑惑诧异地转头看过来,猛地起身,大喊道:“二娘!”
“夫君!”陈氏瞪着杜二郎喊道。
俩人一起跑到中间,两双手拉到一起,杜二郎道:“二娘不在山东娘家,怎会在京师?”
陈氏马上哭诉道:“家乡兵祸欠收,年初家里没有颗粒粮食,俺跟着乡民逃荒去城里了,俺差点饿死!要不是‘仁圣天子’拨军粮赈济饥民,俺怕是见不到夫君啦!”
“仁圣天子?二娘说的是当今圣上吗?”杜二郎道。
陈氏摇头道:“仁圣天子是在北平的世子,夫君不知道名头?仁圣天子连军粮也拿出来分给饥民了,俺山东子民谁不知道他的名头呀!”
杜二郎一脸紧张地拽住陈氏道:“二娘可不敢乱说!世子就是世子,怎能乱叫天子?”
陈氏道:“那只是个名头,世子是圣上嫡长子,迟早做天子哩,又不是俺叫出来的名头。有仁圣天子,山东百姓就有福了。”
“咔!”朱高煦招手道,“稍停。还行,词儿说得不错,不过有些地方痕迹太重,要用感情。还有眼神不够。陈氏,你想想那种活不下去了、忽然被人救的心情。对了,山东、在山东咱们第一次见面时。”
于是朱高煦又叫他们再演一遍,并下令今天剩下的时间要反复排练熟悉。接着继续演第二场。
王贵提着茶壶,装作是茶博士。这时陈氏过去问道:“你们还缺人手吗?俺们从山东来的,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
“不缺!人够了。”王贵道。
陈氏和杜二郎“扑通”跪倒在地,陈氏道:“求贵人发发善心,俺们只求口饭吃,不要工钱!”
朱高煦背着手走到了书房中间,说道:“别打搅了客官们,啥事?”
陈氏立刻用山东口音道:“俺们想帮忙干活,求口饭吃。俺们从山东来的、不是坏人,本来是老实种地的,乡里遭兵祸才来京师,只求口饭吃活下去。”
“对哩,俺们在乡里快饿死了,这才逃荒出来。”杜二郎道。
陈氏道:“若非‘仁圣天子’派人发军粮赈灾,俺们早饿死啦!”
杜二郎沉声道:“天子脚下,别提山东百姓叫的名号,当今世子还不是天子哩。”
“迟早的事,只要仁圣天子在,山东百姓就有福啦。”陈氏道。
朱高煦道:“来路不明的人,又没个熟人引荐,咱们不敢用,你们去别的地方问问。”
陈氏和杜二郎依旧说些感谢的话,爬起来转身走人。
演完了一场,杜千蕊端茶水上来了,大伙儿歇口气。杜千蕊轻声问道:“王爷,二郎他们口出讳言,会不会被官府抓住?”
朱高煦道:“所以要机灵,到了一个地方先看看情况再演,演完就赶紧走。官府的人和锦衣卫就算瞧见了,这种事很复杂、会先禀报上峰,那时你们早就跑了。
我会在附近的马车上瞧着。实在运气不好,你们万一被逮住,我会出面亮出印信干涉此事。放心罢。”
朱高煦又提醒道:“两场‘话剧’,似戏非戏,实地出演时,茶楼善人、茶博士、掌柜的反应可能都不一样,你们要根据情况,随机应变,把戏演完。只要抖出‘仁圣天子’的来历、开军粮赈济灾民的善举,就算成了!”
交代完诸事,朱高煦便叫杜千蕊和两个“演员”留下,他和王贵乘马车先回府,并说好明天一早坐马车来、接他们去表演。
王贵只顾赶车,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朱高煦在车厢里闭目眼神,仍在寻思着那事儿。此事的关键是在山东!
“靖难之役”北军最难打的地方就是山东,死伤无数毫无进展,直到京师城破了,济南城还在铁铉手里;而且之前很长时间里、盛庸铁铉军一直在侧翼威胁北军……因此今上及以下将士,无不痛恨那个地方,少不得几番烧杀劫|掠;今年初朱高煦随军驻扎济南城,亲眼所见军中纵容将士劫掠,陈氏就是这么来的。
世子若在别的地方收买人心,问题不大,但在山东就微妙了。父皇会忍不住想到去比较。
这场戏最容易混淆视听的地方,还是朱高煦从高贤宁那里得知的一件事、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
但一切仍有失败的可能……有些时候什么都不做,反而是最稳妥的法子。朱高煦想到自己说的“不赌为赢”,然而只明白道理有什么用?
……次日一早,朱高煦和王贵坐马车出门,又来到了玉器铺。
他询问了几句练习的情况,便接了杜二郎、陈氏一起出门了,先到聚宝门附近选中了一家客栈酒肆。
车赶到附近的巷子,打扮好了的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朱高煦不忘提醒道:“若有人问起来,陈氏就说自己姓李,杜二郎得说自己姓张,你有江西那边的口音。”
二人应答之后,便出巷子去了。
等了没多久,二人回来了,径直进马车,回禀是演得不错、很多人在围观。于是朱高煦立刻叫王贵赶车离开,来到远离此地的太平门外,依样画瓢叫他们去一家茶楼表演。
如此反复多次,直到下午,情况都还不错,并未被锦衣卫的人当场捉住。
第一百八十二章 真的没笑
世子府里,给世子妃梳头的丫鬟一直都是萝儿。
萝儿模样儿普普通通,却是心灵手巧、做事细心讲究,还很能察言观色,深得张氏之心。世子妃张氏一天没有萝儿侍候,就会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今天下午,萝儿给世子妃梳头打扮,更是额外小心。此时张氏的脸色特别难看,就好像那乌云密布的天空,还没打雷下雨,但人们都得提前防着淋雨。
大概是因为世子上午在宫里、被他的父皇狠狠训斥了一顿的事儿,接着世子府上的教授等官吏也被抓到诏狱去了。世子灰头土脸回来,又与张氏关起门争执了好一阵。
萝儿的手又轻又稳,抚平张氏的乌黑头发,然后拿起一枚金簪精准地轻轻送到头发里。就在这时,忽然张氏伸手就拔了下来,一下扔在地上,骂道:“你没长心么?”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萝儿急忙跪倒在地,伸手捡起金簪,忙拿出手帕擦拭。但她真的不知道究竟哪里错了……
张氏看了铜镜里一眼,又指着铜镜里的丫鬟道:“你还笑?是不是看见萝儿被骂你很高兴?”
侍立在后面的丫鬟浑身一抖,脸色马上纸白、惊道:“奴婢没笑,奴婢真的没笑啊!”
萝儿马上回头道:“你还敢顶嘴?世子妃娘娘说你笑了,你就笑了,世子妃娘娘会错吗?掌嘴!”
那丫鬟无力地跪倒在地,浑身直哆嗦,见萝儿凶巴巴地看着她,丫鬟只得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啪”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啪、啪、啪……”地自己打起来,不敢再说一句话。
萝儿从铜镜里悄悄看了一眼张氏的脸,便不动声色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给张氏梳妆打扮。在“啪啪”的声音中,只消往铜镜里看一眼,就能看见的那个丫鬟脸已经肿了。
过了一阵子,张氏梳妆罢,脸色稍晴,转头道:“停了。去把世孙带过来。”
萝儿立刻说道:“娘娘仁厚宽容,还不快谢恩!”
那丫鬟只得伏下磕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萝儿立刻出门去了,不一会儿,身穿黄色小袍服的朱瞻基就被牵着手进屋来了。张氏看了一眼门口,萝儿立刻招呼所有奴婢退出。
张氏便在房间里“叽里咕噜”地和世孙说了良久的悄悄话。
不多时,朱高炽进门,见张氏打扮得整整齐齐,便道:“下午你还要出门?”
“妾身要进宫里一趟。”张氏道。
“今日父皇大发雷霆,你还去触那眉头?”朱高炽皱眉道。
张氏道:“世子爷是被冤枉的,有人在背后使坏!‘仁圣天子’,好歹毒的用心!”
朱高炽铁青着脸,一副憋着闷气的样子道:“俺当然知道,但在父皇面前没法解释,唯有认错……只因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其中有坐实了的事。
今年初父皇登基,昭告天下,于是山东地面除济南城之外、各地纷纷投降。郭资前往受降,竟擅自调拨军粮赈灾!郭资一直在北平辅佐俺、被视作俺的人,因此没法说清楚,最后便都算到了俺的头上!可这事儿俺真的一无所知、直到最近才闻得,别说去指使郭资了。”
朱高炽又皱眉道:“谁的消息那么灵通?”
“还用猜么?除了你那好二弟,谁会使坏?”张氏冷冷道,“那家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刚过门的郭氏看似洁白无瑕,小小年纪、却也是一肚子心眼!咱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朱高炽一言不发,脸色相当难看。
……等张氏带着世孙进皇宫时,皇帝朱棣还在东暖阁看奏章。
隔扇外面传来脆生生的声音:“皇爷爷,皇爷爷……”
宦官的声音道:“世孙小声点,嘘!世孙的皇爷爷正在办国家大事哩。”
“让世孙进来。”朱棣开口道。
“皇爷爷!”朱瞻基绕过隔扇,手里拿着一张纸、便欢快地跑向朱棣。
“慢点!”朱棣见孩儿脸上天真的笑容,沉重的心绪也似乎变得明朗一些了,“孙儿手里拿的甚么东西呀?”
朱瞻基得意洋洋的样子,双手把宣纸放在朱棣手里,说道:“皇爷爷,孙儿学会写字了,皇爷爷看孙儿写得好么?”
朱棣低头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字:功德千秋。
“哈!不错不错,像模像样的。”朱棣笑道,“孙儿知道你写的四个字,是甚么意思吗?”
朱瞻基开口就嚷嚷:“先生教过孙儿的,意思是,因有皇爷爷治理天下,百姓才有饭吃、有衣穿,一千年后的子孙也能享皇爷爷的福泽。”
“哈哈哈……”朱棣顿时大笑,伸手捏了一下朱瞻基的小鼻子,“先生教得好,不过孙儿聪明,方记得熟。来!”
朱棣满面笑容,伸手到御案的笔架上,手指在一排毛笔上划过,捏住了一枝碧玉笔杆的毛笔,取下来放到朱瞻基手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爷爷送你一支笔,好好跟先生学写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朱瞻基背着小手,有板有眼地背诵了一遍。
朱棣大喜,丢下奏章,耐心地开始给朱瞻基解释那句话的意思。
几个宦官都躬身侍立在一旁,见到朱棣脸上的笑容,他们似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
今天上午世子刚被训斥,下午就有很多人知道了。
玄奘寺里,姚广孝身穿粗布僧袍,左手数着佛珠,右手敲着木鱼。“笃、笃、笃……”的木鱼声富有节奏感,十分平稳、丝毫不乱。
就在这时,木门“哗”地一声被轻轻掀开了,一个和尚走了进来。然而姚广孝敲木鱼的动作丝毫没有被影响,坐在蒲团上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刚进来的和尚是庆元,本来就是玄奘寺的和尚,在寺里已经多年了。
庆元双手合十道:“大师,袁施主求见。”
“有请。”姚广孝道,枯燥的木鱼声总算消停了。
不一会儿,身穿团领袍服的袁珙便走进斋房,木门马上被人掩上了。袁珙一边行礼,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上午的事儿,道衍大师可知了?”
姚广孝微微点头。
袁珙遂上前几步,沉声道:“京师人口逾百万,茶楼酒肆客栈不计其数,此事发生前,咱们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现在更不知往何处去查。”
姚广孝慢吞吞地把木鱼手柄放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几案上,叹了一口气,一边慢慢抚着佛珠,一边沉吟道:“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
袁珙听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姚广孝抬起头道:“人往往太容易宽恕自己,便忘记了应该先处理好自身的问题。你们自家里的人擅自妄为,招呼不打一声就做了事;现在你们却去怨别人知道了、怨别人做文章,岂不是贻笑大方?”
袁珙沉声道:“那郭资虽也是旧燕王府谋臣,但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他以前就是做官的。”
姚广孝眉头一皱:“袁寺丞要这么算,那么与你们一路的人、有几个?”
袁珙顿时一愣,忙双手合十拜道:“下官受教了。”
姚广孝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没有郭资先在山东拨军粮分给饥民,在山东、山东!甚么‘仁圣天子’的话就仅仅只是流言蜚语,不足为道。此事最是有口莫辩之处,便是确确实实有这件事,你怎么辩?”
“请道衍大师示下,下官等该如何应对?”袁珙恭敬地拜道。
姚广孝抬起手,久久地停顿在空中:“万勿争辩、求情。圣上不提那件事,你们也不要再提。眼下只能以退为进。”
姚广孝说完,又喃喃道,“早知有此事……上回你们让世子为方孝孺求情,也不该做了。现在世子四处收买人心之事,不管真假,却已是坐实。”
“何以以退为进?”袁珙欠身道,“还望大师详细赐教。”
姚广孝递来一个眼色,袁珙便附耳过来。姚广孝小声道:“事关太子之位,你们不仅不能进言,就算圣上问起,也不要说得太清楚了。不能太急进。”
袁珙道:“既然大师示下,下官等只能遵照。”
姚广孝不动声色道:“老衲也是无可奈何,原以为可以一鼓作气为你们办妥,现在只能求稳了。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忧,此事胜算仍大。一因世孙,二因皇后,世上因果缘分早已注定。”
袁珙拜道:“多谢道衍大师真言。”
姚广孝不再答话,缓缓地拿起木柄,很快就传出了“笃、笃、笃……”的木鱼声,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似乎从来就没睁开过。
袁珙默默地再次一拜,转身走出了斋房。
袁珙前脚刚走,庆元和尚后脚就进来了。庆元稳步走到姚广孝跟前,在姚广孝耳边耳语了几句话。
那木鱼声竟然有片刻的些许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节奏。
“大师要见见姚芳么?”庆元轻声问道。
姚广孝摇摇头,“随缘罢。”
“是。”庆元便后退向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