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再会高阳王
料峭春寒时节,北平的清晨笼罩着如烟的薄雾,远景迷离。
燕王府前殿内,站着穿袈裟的和尚、一身术士巾袍的袁珙,以及圆领乌纱帽打扮的金忠。
朱棣身穿五爪团龙袍,走上公座转过身来,望着大殿外的光景若有所思。
姚广孝上前双手合十道:“圣上,那两具尸体烧得只剩骸骨,一碰就碎。贫僧亲自前去察看了一番,难以确定是不是瞿能父子的骸骨。贫僧以为,也可能外面有人接应,瞿能父子并没有死!”
“谁会接应瞿能父子?”燕王问道。
大殿上好一阵没人吭声。金忠这才拱手道:“回圣上的话,臣以为可能是建文朝余党!”
朱棣不置可否。
袁珙道:“在此之前,建文掌控四方、手握天下兵马,尚且败在圣上之手,如今形势逆转,这些败将就算追随了去,又能作甚?”
金忠道:“若能尽快找到建文下落,最是妥当。”
“嗯……”朱棣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声音。几个人也不敢抬头观察他的神色,一时间谁也无法揣度他究竟在想什么。
朱棣沉思许久,抬起袍袖道:“召平安来见朕。”
“遵旨!”
……
高阳郡王府内厅,隔扇外的圆桌上,已经重叠地搁放了一叠盘子。朱高煦满额大汗,直接端着盘子,拿筷子刨盘子里的菜。
一旁的杜千蕊神情惊讶地看着他。
他总算放下了筷子,说道,“杜姑娘的手艺了得,很好吃。不过肉菜吃多了难免腻、素菜不够鲜,等回了京师,从渔民那里购买到海鲜,吃起来更爽。我最喜吃鲜贝、生蚝,里面放蒜和粉条,能吃一大堆。”
杜千蕊柔声道:“我记住了,确是要在海边才好买到哩。”
朱高煦拿起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又道,“我要沐浴更衣,杜姑娘叫人帮我准备热水。”
他说罢上下打量着杜千蕊,他的眼神火热,只觉得她那娇小却饱满玲珑的身段十分可人。但在这种心境下,朱高煦非常浮躁,只有兽|欲……如此对待杜千蕊非他所愿。
“是,王爷。”杜千蕊看朱高煦的目光,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一样,她似乎感觉到了甚么,脸上带着嫣红的红晕。
不过朱高煦洗了个澡,换了身灰色的常服,渐渐就恢复正常了,言行举止也没之前那么粗|暴。
他又想起昨晚妙锦的邀请,思量了一番,还是打算赴约。
朱高煦没带随从,乘坐马车离开郡王府。王贵已经离开北平,他那干儿子曹福在赶车。
一路上朱高煦从车帘里看到街面上的甲兵官差,心里竟莫名有点紧张。但想想自己是皇帝的儿子,紧张这些官兵作甚?多半是昨晚的事儿,让他现在还有些心虚。
曹福虽然是王贵的亲信,但朱高煦对这白胖的圆脸小宦官了解不深,便叫他把马车赶到一处僻静的街上等着,然后步行去池月观附近。
他戴着一顶大帽在街上走,在北平呆了不短时间、对路很熟了,于是绕了几条街,便径直朝自己要去的地方走。
去年买的那处宅子,开门的地方没有与池月观相邻,却在另一条街上。朱高煦默默地走过大门前,保持着平稳的脚步继续往前走,忽然猛地快速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便返回大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
他先走进里面的房间,径直把一扇窗户打开了,然后走回堂屋。一年以来,这里确实没人来过,地上积满了灰尘,只留下他刚刚走过的脚印。
朱高煦找到一块干得发|硬的布巾,随意擦了一番堂屋里的桌凳。
就在这时,院门响起了“笃笃”敲门的声音。朱高煦快步走出去,打开房门一看,见妙锦一身袄裙,小臂上挽着一件灰布道袍站在门口。
“请进。”朱高煦道,然后伸出头看了两眼,将院门闩上了。
妙锦的声音道:“我还以为高阳王不来了。后来见到那扇窗敞开,便猜测你来了,我就过来瞧瞧……”
朱高煦转过身来,见妙锦身子绷着、有点紧张,便不动声色地往屋子里带,她果然没多想就跟了上来。
他一边走一边道,“只要我答应了的事,迟一点也总是会到场。”
“高阳王没来得及答应哩。”妙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的心思和记忆都很细腻。
朱高煦这时才有心观察妙锦的打扮,她脸上施了一层淡粉,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其实根本是不必要的,妙锦的皮肤长得雪白光滑,涂粉简直是多此一举,此时的粉黛也完全比不上后世那么细。她的眉毛修过、还画过,显得更加修长,衬得那双眼角上挑的杏眼愈发有媚色。
妙锦进了堂屋,将手里的粗布灰袍放在条凳上,便轻轻坐了上去。居然是去年被绑架之前坐的那个位置。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朱高煦便开口道:“这院子里的东西很久没使用了,无法沏茶。”
“不用了。”妙锦轻声道。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神情和气色都不好,声音还有点奇怪,不过却打扮得很精致。
她顿了顿便抬起头道,“我今日前来,是来与高阳王道别的。”
“道别?你要去何处?”朱高煦皱眉道。
妙锦的眉宇间藏着忧愁,却微笑着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朱高煦顿时甚么心思都没了,沉吟许久,皱眉道:“你爹……”
妙锦点点头:“我父亲的事,圣上并不知道。不过高阳王是知道的,我去年就与你说了。”
朱高煦站了起来,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在京师时,我便认为他不会那么轻易投降,觉得十分蹊跷!”
妙锦的声音传来,朱高煦便转头看着她。他的习惯和古人有区别,古人不爱正视别人的脸、认为不够谦虚,但朱高煦习惯性地觉得,他人说话时看着,反而是一种礼貌,表示自己用心在听。
妙锦道:“洪武时,建文君便对家父有救命之恩。我很明白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很看重名声气节。我出来后,一听说家父在京师迎新君,便情知不好了。”
朱高煦忽然转身道:“景御史是不是想刺杀我父皇!”
妙锦神色一变,脸上抹着粉也显得十分苍白,但她还端坐在那里,举止并不慌张,果然有大家闺秀的底子。
她怔了良久,才摇头道:“我不知道,说不上来……”
朱高煦面有怒色,“人各有志,景御史不愿做贰臣,以愚忠为信念,我都是理解的。但他若干那等无益之傻事,自己死了不算,必会连累家眷甚至九族、同乡!
不久前我进京,住的地方是连楹府邸。连楹便是在金川门公然拿兵器冲向父皇的监察御史,马上他全家就完了!跟你说,我进连府时,士卒们还在冲洗血迹,不知在府上就被杀了多少人!”
妙锦抿了一下朱唇,身上没动,只有睫毛在明显地颤抖着。
朱高煦道:“你劝过景御史么?建文朝廷不可能复|辟了,现在父皇坐了江山,很难有人危及到他的皇权,景御史不如假戏真做投降了,荣华富贵有何不好?”
妙锦只顾摇头。
朱高煦见状,情知景清的亲女儿比谁都了解她爹,便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又看向妙锦,用颇有深意般的口气道:“若要忠心,以死明志便可以了。若是景御史干脆身死殉国,或许家眷的下场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的暗示,马上就被妙锦听出端倪来。妙锦忽然站了起来,颤声道:“高阳王千万别擅做主张!你要是那么做,还不如杀了我!父亲有生养之大恩,我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允许你做那等事!”
朱高煦忙道:“我当然不会。妙锦误会了,我的意思,景御史若能像武定侯郭英一样自裁殉国,侯府上下现在还平安无事。”
妙锦无言以答,却没有说她爹的不是。
她幽幽说道:“高阳王知道么?哪怕你对我做了那么多非|礼之事,我却从未怪过你。我……”她渐渐露出了羞愧无颜的表情,声音也越来越小,“很庆幸,这一世能遇见高阳王。我想留着这缘分,就算入土了,它还在陪着我。但若你变成了我的杀父仇人,我的人可以一死了之,但魂魄却无法安生,必将在十八层地府中继续遭受那些纠缠不清的折磨。那我活了一世,到头来还有甚么意思?”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简直在滴血。他瞪着大眼,看着妙锦那苍白却美丽的脸,心里也变得非常纠缠。
妙锦抬头柔声道:“高阳王懂我的心了么?我没法让自己去仇恨一个心里惦记的人,更不愿让自己惦记的人变成杀父大仇人。”
朱高煦咬着牙使劲点头。他仿佛又看见了路上见到的落花,在风中的姿态婀娜、颜色美丽,却凋零在稀泥之中,任由无数车马、鞋子反复踩踏,与污泥一起揉成了一团。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妙锦别急,我定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记住我的话。”她看了朱高煦一眼,便转身出门了。在堂屋门口她忽然扭动婀娜柔韧的腰身,转头露出嫣然一笑,“再会,高阳王。”
第一百五十二章 熊掌
恍惚之中,他在尘封的记忆深处,想起前世的旧事。小时候语文不太好,每次写日记作文、都非常费劲。不过他很快找到了一个套路,那就是随便挑一件破事,然后心里冒出两个小人,各代表正邪两方打架……虽然每次都是正方获胜,但字数很快就凑够了。
不料长大后真的变成了矛盾的人。他儿时是个内向早熟的孩子,长大后不断遇到不公,变成了个愤怒的青年。
于是有时候他非常理智沉着、讲道理,很向往那些高比格、有风度的人,而且他还有不少自我感觉良好的爱好,比如养花;可一旦情绪上头,却又容易极端、粗|暴。
所以当他知道前世女友要去傍|大款、弄钱给她爹治病时,他的选择是撸了多家小贷,去搏一把。然后女友非常生气,她的话也很有道理:结果是她什么也没得到,还被情感绑架、背上了个包袱。
……听说燕王府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要举府搬到京师皇宫。但高阳郡王府还无甚动静,朱高煦打算临走前、直接打开府库,把里面值钱的东西装车走人。
郡王府一如往常。朱高煦从后面的园子,一直踱步到前厅门楼,又返回去。不知在府邸上走了多久。
他心里有很多事挂念着,而现在景清最是燃眉之急,让朱高煦十分头疼。若非实在放不下妙锦,朱高煦才懒得管他的死活,也管不了!
现在他在考虑一个办法的可行性:便是将妙锦再次绑走,让景清自己去作死。
但是什么地方能关妙锦一辈子,或者妙锦愿不愿躲起来一辈子?这个法子,首先妙锦那里有不确定性,其次只要父皇还在,她永远都别想出现在世上!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让皇帝起了杀心,想活命并不容易。
而且,不能把妙锦关在北平,因为一大家人都要随军去京师;朱高煦也要南下,远如北平的地方他顾不上了。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景清究竟想干啥、何时动手。
朱高煦此时已踱步到了书房,忍不住一拳敲在一叠书面上,恼怒地暗骂道:青史留个简单的名字,真的有那么爽?
……
御史景清随军征铁铉,而今正在北平城。
池月观的房屋、在景清做北平参议时原本就是他的府邸,现在里面的女道士,也有好几个是景府的丫鬟出身。于是景清来到池月观,道士们马上就请他进去了。
“池月真人在燕王府?”景清问一个年轻的道姑。他还有印象,这女子以前服侍过他。
“回您的话,是。”道姑至今不敢忤逆他,乖巧地回答道。
景清便道:“你去燕王府,叫她回来一趟,便说我在池月观等她。”
道姑领命出去了。
景清便到里面的院子里,挑了一间僻静的屋子坐下来。不一会儿就有人给他沏茶,他拿杯盖一边下意识地扇着水面,一边沉思着什么。
等了许久,茶水已经凉了,景清仍然没喝一口。
这时妙锦便走到了门口,屏退左右,走上来屈膝道,“女儿见过父亲大人。”
“把门掩上,坐下说话。”景清冷静地说道。
妙锦依言办了,在景清的下首缓缓坐下,她执礼甚恭。
沉默良久,景清欠了欠身,小声道:“杀了燕逆,为君父报仇!”
“啊?”妙锦的身子顿时一颤。
景清铁青着脸,语气却很沉稳,“燕逆到京师皇城后,人多眼杂、戒备森严,更难有机会。事不宜迟,趁燕逆尚在燕王府的恰当时机,你又能进出内府,尽快寻机下手!一旦得手,为父便祭告皇祖、先帝,死而瞑目了!”
妙锦怔了怔,终于小心地劝道:“女儿听说黄子澄、铁铉、方孝孺等人已祸及九族,甚至要顺着查其乡人,太多无辜的人会遭难……父亲看在家人、宗亲的份上,要不就此作罢了?燕王已经登基,他们朱家的事,咱们别管了。”
景清顿时恼怒得红了脸,“枉老夫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让你读了那么多书!你仍不知忠孝、仁义为何物?
咱们家食先帝俸禄、得圣眷厚恩,认先帝为君父,投降逆贼便是不忠不孝!
燕逆起兵造|反,燕师杀人如麻,一路烧杀劫掠南下,燕逆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夫不为大明子民报仇,便是不仁不义。”
妙锦脸色苍白,轻声道:“可那些人已经死了,为娘和那么多亲眷,现在还活着……”
“哐当!”景清忽然抓起桌案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摔,没喝过一口的茶水,马上洒了一地。
妙锦没动弹,只得低下头不吭声了。
景清指着她,气得手指发抖。
妙锦终于开口道:“燕王身强力壮,一身武艺,女儿不懂武功,近前也奈何不了他。女儿便是依了父亲之命,该如何去办?”
父女二人的说话声都很小,景清道:“你不会下毒么?老夫给你拿毒药来!”
妙锦摇头道:“当了皇帝,饮食哪能叫不相干的人染指?现在燕王比以前小心谨慎了百倍,只要入口的饭菜、茶水,都有人盯着,进食之前还有人先试毒,不可能下得了毒。”
景清站了起来,焦急地在房里走来走去。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声音道:“真人,没什么事罢?我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响,便进院子来瞧瞧……”
“滚!把院门关上,任何人不得再进内院!”景清对外面骂了一声。外面立刻又有远去的脚步声。
妙锦急忙打开房门,站出去看了一会儿。
回来时,便听得景清低声道:“你去引诱燕逆,暗藏匕首在床,待他睡着之后,便骤而杀之!”
妙锦皱眉轻声道:“父亲,您的法子不能成。燕王马上就要离开北平了,哪有机会?女儿这几年察之,燕王只信徐王妃,夜里几乎不会在别处过夜。您再想想,女儿在燕王府数年,一直很规矩,忽然引|诱他,他能没有半点提防?”
景清道:“那再想法子!”
妙锦见他怒气稍息,又小心问道:“父亲的决定,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么?”
景清咬牙道:“为父若非早已决意、要杀燕逆,为何要忍辱负重投降他?彼时方孝孺、连楹与为父三人,约定自裁殉国,为父答应了,后来才觉得如此不妥。”
妙锦的目光不经意地打量着景清的脸。
景清便道:“老夫与其自裁殉国,不如杀了燕逆复仇,死得更是轰烈!却不是一声不响就死在角落里了。”
妙锦道:“父亲与黄子澄、方孝孺等不同,您的名字并未上‘靖难’檄文,只要真杀了燕王,必更加有名。”
“你甚么意思?”景清皱眉道,“难道我为了名?杀燕逆,方能为君父、大明百姓复仇,此乃忠孝仁义……生我所欲,义我所欲,舍生取义!”
妙锦忙道:“女儿不敢有此意思。”
景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道,“你在北平待了几年,为父觉得你变了很多,想法十分怪异。”
妙锦愣了愣,顿时想到了朱高煦那些奇怪又似乎很有道理的话……难道不知不觉间,被他影响了?
远处传来了“笃笃笃”的木鱼声,但妙锦父女二人,此时都难以静下心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皇恩浩荡
燕王府前殿一阵忙碌,这时一个宦官走过来了。他的脸圆又短、颧骨较高,长得其貌不扬,但府上几乎无人敢轻视他,因为他是在郑村坝大战中为圣上挡过箭的郑和!
纪纲等一众锦衣卫将士都穿上了淡紫色的圆领袍服、头戴方巾,一副普通随从的打扮。
“拜见郑公公。”纪纲抱拳道。
郑和也微微拱手回礼,从两排大汉面前走过,一个接一个地看。纪纲道:“郑公公,这些人,祖宗十八代俺都查过!且身强力壮,身怀武艺。”
郑和听罢,沉声道:“皇爷方登基,乱党未绝,尔等必得持重谨慎,不能让乱党有可乘之机!在情势有变时,须得以必死之心,护卫皇爷,以报皇恩!”
纪纲立刻在郑和身后道:“你们都听见了?郑公公如此高位,当年也为皇爷挡过箭。”
“皇恩浩荡!”众人齐声道。
郑和满意地点点头。
纪纲又道:“那平安乃一员猛将,战阵上几度以长戟危及皇爷,等会儿切不可松懈,一定要时刻盯着他的动静。”
“欸……”郑和语重心长地说道,“话不能这样说,平将军现在已经是皇爷的人了,皇爷没有谕旨,尔等不能胡乱诋毁。不过纪将军叫你们别松懈,也是分内之事。”
就在这时,便见一群人从内门楼出来了。
郑和转头一看,挥手道:“皇爷来了,弟兄们,跟咱家来。”
先是一群宦官宫女出来,接着朱棣的轿子在一堆穿着圆领的军汉和宦官的簇拥下出来了。现在燕王府的戒备不可同日而语,没有朱棣和亲信内侍的允许,无任何人可以靠近御驾;朱棣也不会随便进食一滴水、一颗米,食物都是有专人准备的。
朱棣一回燕王府就如此阵仗,是因为他对郑和说了一句话。刚回府那天,朱棣就说:这天下还有很多恨俺的人,至今活得好好的。
郑和立刻与姚广孝等人商议,然后就在燕王府部署了严密的防备。
在前呼后拥之下,朱棣进入前殿。郑和带着纪纲等一众锦衣卫军汉,站在公座左右护着。郑和还悄悄叫人把后门打开了,一旦有甚么情况,可以叫皇帝马上离开。
平安名声在外,又对皇爷有过杀心,郑和确实很小心。
等了一会儿,外边便有人喊道:“平安觐见!”
接着便见大将平安阔步走进来了,郑和立刻侧目。见平安长得非常壮实,此人的个头或许比皇爷矮一点,但身材十分粗|壮,膀子比一般人的大腿还粗,肚子上并不像那些身宽体胖的人有赘肉,却是长得虎背熊腰,一身都是精肉。
平安走到大殿上,径直跪伏拜道:“罪将叩见圣上,圣上万寿无疆!”
“好!好!”朱棣面带笑容,做了个扶的动作,亲切地说道,“平保儿,起来。”
“叩谢圣上!”平安又叩首道。
朱棣道:“此前平保儿和俺对着干,被俺拿下,多少人要杀你!可俺如何舍得?”
平安忙道:“谢圣上不杀之恩。”
朱棣动容道:“俺可是看着平保儿长大的,早年你还跟着俺去过塞外征战,俺对你,有父子之情啊!”朱棣拿拳头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脸苦楚道,“可你却如此对俺,俺太心痛了!”
平安顿时惭愧地低头道:“罪将辜负了圣上……”便马上跪伏在地请罪。
朱棣却说道:“罢了,都过去了的事儿。世上做父亲的,总会原谅儿子们闯祸,俺既往不咎!北平都指挥使的官位还空着,你正好在北平,就去做那个官罢。”
平安顿时千恩万谢。周围还有宦官假装在抹泪,似乎被皇帝感动了。
而站在旁边的郑和,却反而觉得平安会死得比预料中更快!
郑和一直在皇爷身边,知道皇爷原本便没有准备马上杀平安,还要先给他官做。本来已经写好了手谕、要平安做北平都指挥使,就一道圣旨的事情。
但忽然发生了瞿能的事,瞿能生死下落不清不楚。皇爷才临时决定要召见平安,说了这么一通动人的话,无非是想稳住平安罢?
若是皇爷真信任平安,为何要在百忙中急着召见?又为何说话时,始终不靠近平安?
朱棣又好言道:“你先父给你取了好名儿,你好好做官,将功补过,俺仍保你富贵。”
平安哽咽道:“臣定要痛改前非,不负圣上隆恩。”
“好了,好了。”朱棣哈哈大笑一声,“你这汉子,抹起泪来,叫人看得心慌。去罢!”
平安便叩头谢恩告退。
朱棣也从公座上站了起来,在座位前面走了一个来回,忽然便站定,转头对郑和道:“郑和,你叫人去告诉高煦,让他拾掇一下,俺们都要去京师了。”
郑和躬身道:“奴婢遵旨。”
郑和走出前殿时,顿时有点纳闷。前几天记得皇爷念过一句话,似乎是想高阳王暂且从北平北上备边的。今日又改了,意思是一起回京。
前几天郑和没敢向朱高煦透露那个消息……如果朱高煦听到那消息,肯定会不满!眼下大伙儿都等着论功行赏,两个皇子谁做太子也还未定下来,朱高煦却被弄到北边边关去,他那么大功劳,能满意?
他一不满意、到燕王府来闹,如此透露消息的人不是就掩不住了……
此时郑和猜测,徐王妃可能给皇爷说了些什么话。
于是郑和奉旨派人去高阳郡王府传旨。宦官回禀,高阳王毫不意外,已经准备好了,正等着班师的日子。
数日之后,北平诸文武准备妥当,十几万大军和无数家眷官吏,便陆续离开北平。
……
瞿能等三人骑马已过湖广,循着大江向西走,渐渐进入山区、许多路已经无法骑马。他们又走了好几天才到巫山县,并不敢去县城,便带了一些干粮继续往北走、进巫山山区。
此地崇山峻岭,道路难行,他们只能沿着山谷中的路走,抬头几乎不见天日。越走人烟越稀少,瞿能不禁担心起来,心道:躲到山里确是难以被人找到,但继续走下去,离城镇太远,如何得到粮食补给?
就在这时,路上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皮肤黝黑粗糙,看起来好像是做苦力的人,却穿着粗布道袍十分怪异。
那中年妇人上前说话,地方口音很重。但幸好瞿能在四川当都指挥使的时间不短,听得懂四川好些地方的方言。
中年妇人自称是道士,说附近有一座鬼王寺,鬼王从地府出来了、天地间邪气横生。上来就要卖符水,符水能辟邪、可保平安无事。
瞿能治理四川军政时,知道山区有朝廷禁止的白莲教活动,看这俩人根本不像正常的道士,很像是白莲教徒。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便给几枚铜钱买了符水,打发了他们。
瞿能根本不信白莲教的话,等两个道士走了,便扔了符水。当年他在四川,没少调兵剿|灭白莲教,今日倒亲自撞上了,还买了符水,实在可笑。
及至旁晚,三人找到了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便在庙里生火造饭,然后过夜。
他们轮流当值警戒,到下半夜时,当值的瞿良材忽然喊道:“装钱的包袱不见了!”
瞿能爬起来一看,夜色中隐隐有人影蹿走。他立刻抓起一根柴禾,便追了上去,但那人影已经跑掉,瞿能不熟地形,黑漆漆的哪里追得上?
包袱里有朱高煦送给他的金银!
瞿良材一脸愧疚道:“儿子没留神,瞌睡了一会儿,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的还有盗贼……”
三人走了一天的路,确实很疲惫。下半夜,人也更容易犯困,瞿能不好太责怪儿子,只说道:“没有钱,咱们更难立足,得把东西找回来!白天那两个白莲教的人,十分可疑。明日一早,咱们就到附近打听白莲教的人在何处。”
第二天一早,瞿能先沿着昨夜那个盗贼跑的方向过去探路,两边山势陡峭,没有路不可能爬得上去。于是瞿能等人便沿着路走,走到山边一个岔路口时,他站在那里左右回顾。
就在这时,山坡上的灌木荒草中一块布巾引起了瞿能的注意。他这才发现草丛里有一条上山的路,便拾起一根枯枝,小心地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走,来到那块布巾前面,他拾起来一看,还比较干净,正是他们的东西。
那些盗贼也不是啥高明之人,做事是丢三落四,很快就被瞿能找到了线索。
“上来!走这边!”瞿能回头唤了一声。
这巫山山区中随便一个山坡都非常高,三人走了许久,还在半山腰。就在这时,他们向山坡另一边一转,眼前出现了一座悬在山崖上的庙宇。悬在半空十分奇特!
“鬼王寺?”瞿良材脱口道,“父亲记得昨日那两个道士的话么?”
宦官王贵顿时面有惧意。
“哼!”瞿能发出一个声音,面不改色,冷笑道,“老子们在战阵上杀人无算,谁是鬼王还不知道哩!”
于是瞿能一人当先,继续向那悬山庙宇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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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空谷幽汉
那半山腰上的古旧庙子里,时不时传出“哈哈哈……”的笑声,周围却毫无人烟,顿时那笑声显得十分诡异可怖。
瞿能用背贴着山壁,轻脚轻手地走到门边,瞿良材也立刻跟了上来,低头拾起了一块石头。
瞿能飞快地探出一只眼睛,看了一眼,便看到里面有几个人。两个妇人缩在墙角;大概有五个汉子坐在一堆火前喝着酒,金块银块散落一地。
“我先进去,良材护我后背。”瞿能转头低声道,瞿良材点点头。宦官王贵不会武艺,躲在后面探头探脑的没发出声音。
话音刚落,瞿能已经跳出去了。那几个汉子还坐在地上,瞿能冲过去,拳头够不着,便“砰砰”两脚飞过去,两个在右边的汉子痛叫一声,连滚带翻,被猛地踢到了门外,顷刻间传来一声声惨烈的大叫,俩人都滚下悬崖了!
这时一个汉子刚刚站起来,瞿能便一个直拳,“砰”地一声,一拳打到那人的脸上,那人整个身体都向后飞出去,“哐”地一声撞到了墙上。
还剩两个人趴着抓起了砍刀,瞿良材手里的石头已往一个汉子脑袋上扣下去!虎父犬子,良材的力气也很大,一砸将石头也砸裂了,那汉子更是头破血流,歪倒下去。
同时另一个汉子已举刀向瞿能劈去,瞿能冷笑一下,右手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就捏住了刀口,手像铁钳一样,接着手臂往前一挥,“嚓”地一声,那砍刀翻过去,径直在那厮的脖子上拉出一条血口子,那厮双手抱住脖子,在地上不断挣扎。
顷刻之间,父子二人便连杀五人。这些无甲的匪盗,瞿能简直没放在眼里。
跟进来的宦官王贵,不禁瞧了瞿能一眼。
瞿能察之,见这群人可能是流窜的匪徒,却并非白莲教的人,昨夜自己倒是猜错了。或因大明立国之初,便将白莲教列为邪|教,瞿能出身朝廷武官,一直认为那些人不是好人,做点作奸犯科盗|抢之事实属正常。
他转头看着墙角的两个女子,她们满脸都是污垢,蓬头垢面,竟然没穿衣裳,拿着一张破被褥盖着。两个人正满眼惊恐地看着瞿能等人。
“你们别怕,我们不是盗贼,尔等是流匪抢来的?”瞿能用川话问道,他细看之下,在黑乎乎的泥垢下面,俩女子年纪并不大。
其中一个胆大的点头道:“妾身的爹娘兄弟,在驿道上都被这些人杀了,只有妾身与丫鬟幸免,被掳到山里,遭这些畜|生日夜凌|辱!”
“看来咱们没杀错人!”瞿能冷笑道,此时便见撞到墙上的那汉子挣扎着要爬起来,他便走过去,拧起那汉子,拽住他的脑袋,对着墙边的一块尖石头撞过去,汉子惨叫一声,再次倒下去。
瞿良材立刻把身上的袍服和里衬都脱了下来,走上去递给说话的女子。女子一脸感激地看着他,又看见瞿良材胸口裸|露的肌肉,她目光闪烁,避过头去,轻声道,“山中有寒气,公子莫染了风寒。”
瞿良材道:“我还有衣服,在山下的马背上。”
王贵拿起布包,便忙着拾地上大小形状不一的金块银块。瞿能看了一眼儿子,便问那女子:“你们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人?”
女子道:“妾身乃重庆府人,家人已被这些山匪所杀,在湖广尚有舅舅。”
瞿能便捡起一块银道,“咱们给你盘缠,你可愿意投奔亲戚?”
那女子没吭声,拿眼睛瞧高大年轻、身材挺拔的瞿良材……瞿良材等三人寻到这地方来,显然是因为地上这些金银钱财被流匪抢了;良材在那小娘眼里,恐怕便是个年少多金的良人。她又遭凌辱失贞,家破人亡,却是个机灵的小娘,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良材。
瞿能看在眼里,笑了笑也不再多问,便道:“咱们先把尸首埋了。”
三人便下山忙活。山坡上的路非常窄,马匹一时半会儿不好弄上来,于是他们又找了处山林,牵马拴在里面藏起。等回到庙里时,两个小娘都穿好了衣裳,丫鬟穿着瞿良材的里衬,她们看起来像穿着长裙一样。
这匪窝庙子只有两间房,瞿能带着人弄到了一些锅盆碗筷,又在里面搜查,瞧瞧土匪们是否藏了有用的东西。
及至下午,瞿能在里面房屋的墙角边,偶然踏在一块石板上,感觉有点奇怪,便蹲下去敲那块石板,果然隐隐有空响。他立刻找来木棍撬开石板,便见里面有个湿|漉漉的石洞。
“弄一枝火把来!”瞿能道。
他们有时候会走夜路,携带了松脂等燃料,做好了一个火把,瞿能便率先往洞子里溜。他接过火把一看,洞子里居然有人工开凿的石阶。于是瞿能便拿着火把往里走,良材过了一会儿也跟上来了。
黑漆漆的洞里蜿蜒曲折,石壁上滴着水。俩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便看到前面有了亮光。他们循着亮光走过去,出得洞口,顿时眼前便豁然开朗。
洞口仍在山壁上,但下面却一片鸟语花香,树木竹子丛生,春天的各种花儿开得五颜六色,一条小溪从山脚下缓缓向远处流去。从山壁上俯视下去,非常漂亮,简直就像一个桃源!
“哈!”良材也发出了一声惊叹。
瞿能观察四周,见这片山谷地四面悬崖峭壁,高山环绕,中间一个谷地草木繁茂。他马上说道:“咱们不走了,就住这里!”
良材立刻赞同道:“世外桃源,山中幽谷。若能把娘和弟弟都接来,远离中原烽火,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哩!”
“哼……”瞿能转头道,“高阳王救咱们,哪能让咱们在此逍遥一世?肯定是要用我的。况且你初到这里觉得好,真要过几十年,未见就呆得住。”
“父亲说得是。”良材躬身道。
不过瞿能还是面有喜色,看着这地方,他不禁叹道:“祸兮福所倚,若非昨夜被盗金银,如何能找到如此美景之地?”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奸贼
浩浩荡荡的步骑、仪仗一路南下,皇帝在一架四马大车里,赶路时也忙个不停。无数的奏章言论、天下各地的势力、各种要分别对待的人,朱棣刚登基一个月,已感到十分疲惫。
他脸上没有笑容,似乎刚当上皇帝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快活……
大批人马到京师后,朱高煦便接到皇帝口谕,要他搬去以前燕王住过的府邸,便是建文初年他们兄弟被幽禁在京师时、住的那座宅子。这是徐王妃的意思,说是高煦要大婚,连楹府上刚死了很多人,住在那里不吉。
不过,那座燕王府邸上、原来就有一些奴婢看家,朱高煦不便赶走那些奴婢,却又不太清楚他们的底细。
……京师有山有水,聚天下财赋于一城,富庶无比,重檐庙宇、亭台楼阁四处可见。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垂柳依依,百花齐放。本来是良辰美景,但此时城中却隐隐阴霾笼罩、杀气腾腾。
两个月前,皇宫还是建文皇帝住的地方,现在变成了新君一大家子的住所。一时间皇宫里还比较混乱,各个宫殿都要重新布置、选人。
妙锦便暂且没进宫,先回家去了,她也想去看看久别的娘亲。
她与景清同车,刚到家门口,竟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恶臭!
妙锦下车时,便见门口有很多大粪和未知的污物,门板上居然泼着不知什么血,上面潦草地写着两个大字:奸贼!
景清下来后脸色铁青,目光从门上的红字上扫过。随从都没吭声,默默地上去敲开紧闭的角门。
就在这时,一道墙角处忽然钻出来一个长袍士子,向这边唾了一口:“奸贼!贪生怕死、软骨头,满口忠心道德、假君子!”
“站住!”一个随从大骂道。那士子却一溜烟就跑了。景清道:“回来,进门!”
妙锦轻轻掩住口鼻,跟着父亲进了府邸。景夫人便迎上来了,大家先见了礼,景夫人便拽住妙锦的手,不断拿手帕抹着眼泪。府上的气氛十分沉重,彼此相顾无言。
“娘,你的额头怎么了?”妙锦伸手抚摸景夫人的头,见上面有一处淤青。
景夫人拿手遮住道:“没甚么,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怪我多事。前阵子黄子澄在市口被凌迟,三天三夜才活活痛死!我便悄悄坐车去看了一眼,不料被人认出来,不知哪来的一群人,拥挤着把马车给掀翻了,我便摔了一跤……”
一行人刚进屋子,景夫人又道:“朝中许多大臣的家眷太惨了,还有一些未出嫁的闺女,竟然被脱光了游街,又送到军营中,被那些军士日夜凌|辱、肆意辱骂……”景夫人看了景清一眼,“若我是他们家的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哼!”景清一脸愤怒的表情,什么也不说。
景夫人却继续在旁边说:“黄子澄的夫人许氏,我是认识的,听说每天有二十条汉子守着她……”
“你不必说了,老夫都知道的。”景清终于听不下去了,“黄子澄、齐泰、方孝孺这些人,本来就是他们主张削藩,现在事败,必定无法脱罪,有甚么奇怪?”
“可不止他们,还有暴昭、练子宁、连楹等人家室。听说没完哩,还有人要继续被治罪,现在京师官场人心惶惶,不知啥时候会轮到自家倒霉。”景夫人叹了一口气,她又犹豫地小心翼翼地问,“夫君是不是与方孝孺、连楹约定要殉国啊?”
景清皱眉不答。
景夫人一脸忧心道:“难怪那么多人都辱骂咱们家,现在府上的人连门也不敢出了。”
妙锦留心观察父亲的神情,她在想:父亲听到那么多惨状,究竟有没有犹豫过?也许是有过犹豫动摇的罢,父亲从小虽然家境寒微,但一直在读书,没吃过多少苦头,后来更是多年荣华富贵养尊处优,怎能毫无贪生之念?
但是,妙锦知道父亲最看重甚么……
景清起身道:“老夫还有事要办。”便走出了房门,径直往书房而去。
妙锦却还未死心,顾不得与母亲徐旧,急忙跟了上去。
她跟进书房,走到父亲面前,便试探地说道:“爹,朝中除了那些主持削藩的大臣,大多数文武都是投降了的。像杨荣、蹇义这等人,厚颜主动归降,夏元吉深受建文君恩宠重用,也投降得很快。却没甚么人骂他们……”
“哼!”景清一脸厌恶的表情。
妙锦见状,一颗心往下一沉,还是继续轻轻说道:“建文朝时,爹的权势官位可比不上夏元吉,为何爹独独被人扭住不放?只因一件事,爹与方孝孺、连楹约定殉国,他俩都没投降,唯独爹投降了……”
刚才妙锦一看到大门口的污|秽,她就明白了:世人愤恨者,非建文之臣降燕,而是虚伪!
外人不了解景清,连燕王也以为景清真的归降了……偏偏景清说了太多忠心有气节的话,还嚷嚷着要自裁殉国;前后言行反差之下,因为误解他、以为他虚伪无耻,世人才会唾弃他!
景清那么要面子、名声的人,就算在某一瞬间真的被吓住了,犹豫退缩了,他也回不了头!
妙锦想通了这一节,便不动声色道:“方孝孺、连楹已死,死无对证,父亲可以设法不认那次约定,便说是流言……”
“住嘴!”景清沉声骂道。
他急躁地走了一圈,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语气沉静下来:“老夫算是听明白了。女儿啊,你在北平数年,不知受了谁的蛊惑,想事儿的初衷出现了偏差。
你只看到身边的人,觉得人命要紧、自家要紧。却忘记了圣贤的教诲,忘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要义!”
景清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世上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便是义,孟子已经教诲过世人。女儿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妙锦顿时不吭声了,纵是父亲不发火,心平气和地辩论,她也实在说不过父亲,所以父亲能考进士……
就在这时,景清转过身来,神色坚定地说道:“那件事,老夫亲自去做!到那天,你便与你娘先走一步,免得像铁铉之妻一样受辱。”
他盯着妙锦的脸,等着她回答。妙锦脸色有点苍白,仍轻轻颔首。
景清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犹自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凝视窗外,好像是在苦思良策,谋划行刺!
妙锦已经尽力了,此时已彻底放弃了劝父亲回头的念头。父亲满腹诗书,没人能三言两语能劝服他。
她来到了自己的闺房,坐在窗前,发了一阵呆。
最后的光阴里,她觉得应该多看几眼这世间的美景。此时此刻,她才恍然醒悟,自己还有很多很多想去做、却没做的事……以前她以为自己很年轻,还有很多岁月,此时才明白,人生苦短稍纵即逝。
院子里的浅红桃花正在飘落,遍地都是花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妙锦闭上眼睛,用心地呼吸着那气息。她又慵懒地眯着眼睛,仰头感受着春日的温暖和光辉,亮堂而暖和的人间,原来真的很好……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正在耳畔叙述:小姨娘再等等,多看看,你会发现世界很大,也很美,有很多东西值得留恋。
接着她便开始翻找旧物、字迹,以及箱子里的衣物小物什,慢慢回忆十八年来的喜怒哀乐。偶尔她会忧愁,偶尔她会掩嘴直笑,没想到那尘封的地方,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许久没有想起过了。
如此也好,既能准备一番死个明白,又不用像别的大臣家眷一样,临死前还要遭受长久的折磨。
妙锦坐到铜镜前时,看到铜镜中唇红齿白的容颜,脸离得近便清晰细腻;身后的落花、古色古香的雕窗则朦胧。铜镜中的画面,连自己也觉得非常美。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做出各种姿势和神态,一会儿又伸直雪白的脖颈,挺起饱满的胸脯,双手从锁骨往下拂过丰腴如玉的肌肤,握着自己柔软纤细的腰身,妙锦一时间却不禁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连自己也觉得很漂亮,可惜了,很快就会化为乌有,现在却只能孤芳自赏。于是在忽然之间,妙锦便有十分不甘心的心思涌上心头,有点自怨自艾起来。
朦朦胧胧之中,妙锦仿佛看到了一双聚精会神的目光,在燕王府内宅,偷偷地在她身后打量着、欣赏着。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各种惊叹和垂涎……
妙锦脸上一红,原来她被看得很不舒坦,现在却心道:他看到的只是一件粗布道袍,又宽又厚,把最美的地方都遮完了。
她越想越羞|臊,耳朵也感觉火辣辣的,时不时唾自己一口,还没出阁的人就如此不要脸。但时不时又想,事到如今,若能被人发现这美丽,记住她的美,让这一切活在某个人的心里,倒少了些许憾意。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檐听春雨
“沙、沙、沙……”景府书房里传出一阵动静,靠近了就能听见。
妙锦走到书房门口,推开房门进去时,便见景清正在磨一把短匕!景清转过头来,看了妙锦一眼,没吭声继续磨匕首。
妙锦脸色苍白,看到父亲拿的那把武器,她就断定:父亲连一点机会都没有!此事只能是白白送死。
这也怪不得景清,景清乃进士出身,写文章和做官可以,要他一个文人做刺客,实在有点勉为其难。便如在北平时,景清叫妙锦去谋|刺,可谋划的法子、没一个能行的;更别说叫他亲自去动手了。
景清磨完了刀,便试穿他的官服,拿着那把短刀,忙活着找地方藏,一会放进怀里,一会插|进靴子,就仿佛临阵之前的将军。
妙锦退出书房,轻轻掩上房门,她走起路来也有点步履不稳,觉得腿上没甚么力气。
……
京师皇城北面多山,东面抵内城城墙,南边多官府衙署、且纵深小离正阳门太近;唯有皇城西侧,以及西南边秦淮河流经之地,方是京师内城最繁华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陈大锤赶着毡车,沿着皇城西边的街巷转悠。朱高煦便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观看着沿路的铺面、风景。
靖难军进京已有两个多月,初时京师的惶恐已经渐渐消散,世人很快发现倒霉的人全是官宦之家,于是商铺重新开张,换了个皇帝生意照做、日子照过。街巷上车马如龙,人头攒动,市井十分热闹。
马车先缓缓地通过了拥挤的花鸟街,朱高煦见到一处要典让的铺子,便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
朱高煦寻思,他确是爱养花草,但植物若没人照看、浇水,便要枯萎,摆着一堆枯死的花草在店铺里叫卖就太稀奇了。
经营这种店铺比较麻烦,他便叫陈大锤赶车离开了此地。
及至秦淮河北岸,朱高煦便见到了一条卖玉器、首饰的街,当下便有了兴趣,叫陈大锤绕进去瞧瞧。
做生意的总有经营不善要典让铺子的人,很快朱高煦便发现了一家。马车停靠下来,他走进大门,在里面东张西望看起来,一会儿掌柜便走过来了,招呼一声便陪侍在一旁。
朱高煦瞧着那木格子里放的各式玉器、珍珠,多是玉佩和玉质挂件,他转了一圈,没发现有啥好东西。
虽然五颜六色的东西有很多,但朱高煦没发现有色泽好的。只有一块和田玉看起来颜色纯粹一点,可惜隐隐有点泛青绿颜色。他早就知道这种白玉、要乳白温润的羊脂玉才值钱。
那掌柜的一直在注意朱高煦,见他在只在和田玉前面稍稍站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走了。掌柜便道:“好一点的东西都当了,不过这铺子好,楼上能看到秦淮河的风景哩。”
“咱们不开酒肆茶楼。”朱高煦笑道,“若是有贵重的货物进来,放在何处?”
“客官请随老儿过来。”掌柜的道。
很快朱高煦便认定要买这间铺面了,因为里面的小院里有一间精巧的密室。一副壁柜有机关,打开机关、掀开之后里面还有一间藏宝物的暗室;壁柜一合拢,很难被人发现入口。
朱高煦立刻与掌柜签了契约,连价钱也没商量。
他办完了这事儿,马上离开了此地,径直回府。
马车到王府大门口,朱高煦刚下马车,忽然一个声音道:“高阳王。”他转头一看,一个头戴帷帽的高挑女子正站在街边,刚才的唤声正是妙锦的声音!
一瞬间他的脸上表情微妙地变幻,他很惊讶,没想到妙锦还会来主动找他,来得也很突然。也有点担心,正如朱高煦刚刚搬进这座府邸就明白的细节,府上原来的奴仆不可靠!
朱高煦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说道:“先上马车。”
他立刻掀开木门,请妙锦上去,然后看了一眼关着的府门和侍立在门口的奴仆,自己也走上马车,拍了一下木板道:“陈大锤,走!”
马车再次离开了王府,朱高煦犹自挑开车帘一角,回头观望着街上的情形。
“贸然而来,实在有些唐突。”妙锦的声音轻轻道。
朱高煦转过头,见她已取了帷帽,脸上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朱高煦便道:“无妨无妨。不过今后咱们再见面,我准备了另一个地方。”
妙锦不置可否。
他打量着妙锦,见她今天穿着淡紫色的半臂、月白襦裙,绸缎面料泛着光泽,柔软的衣服料子让她的胸襟显得非常饱满鼓|涨。虽然衣服的颜色不艳,但妙锦一向打扮清丽素净,今日已是朱高煦见过她最艳丽的妆扮了。
她的坐姿很端庄,玉白的双手合拢放在腿上,指甲上涂抹着精细的浅红颜料,与雪白的肌肤相称,颜色分外娇|嫩。坐着时,裙子便绷紧了,髋部的绸缎皱褶,让那圆润的线条更为扎眼明显。
朱高煦还看见她耳朵上戴了耳环,又小又新的银质耳环很素雅,她的眼睛周围涂抹了珍珠粉,于是乍一看去,眼睛、耳朵上隐隐有白光闪耀,让人觉得她精神气色很好,白净而雅致。
于是坐在朱高煦面前的,根本就是个优雅的绝色闺秀。
“你爹如何?”朱高煦轻声问道。
妙锦的明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拂过,“今日我们不说他可好?”
朱高煦便点点头。
妙锦又柔声道:“今年的春|色将尽,却因国家多事,没机会踏青,高阳王今日愿意陪我看看风景么?”
朱高煦想了想,觉得京师内城的街上人多眼杂,便提议道:“外城的钟山路途不远,也比较清静,爬上山便能俯览全城美景,咱们去钟山罢?”
妙锦轻轻点头。
于是朱高煦拍了一下车厢,说道:“大锤,去太平门。”
一路上,他寻思今日正好见到了妙锦、考虑是否把她再次绑|架了!但这次有点仓促,甚么都没准备好……京师新府不比北平的高阳郡王府,新府的人有点复杂,肯定不能关人的。新买的玉器铺,今天才写契约,就怕原来的掌柜最近几天还会回铺面。
于是朱高煦放弃了打算,想再等几天准备妥当。他很想问妙锦,景清甚么时候去胡干,但她刚才不愿意提起,只得暂且作罢。
朱高煦想起景清,就挺服他!如今贵为天子的朱棣,人到中年,甚么风浪没见过?就凭景清那点势力,想谋|刺朱棣,真的是想多了……当年荆轲刺秦王,有燕国太子不溃余力的支持,而秦王也从未亲自打过仗、武功不见得有朱棣强,荆轲照样功败垂成。
朱高煦认为要行|刺帝王,只有一种情况最容易成功。那便是帝王得罪了太多有权力势力的人,有重大的利|益矛盾,比如雍正皇帝。
马车出得太平门,很快就到钟山脚下了。
朱高煦叫陈大锤找地方等着,便与妙锦一起下车,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山。妙锦戴上帷|帽,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前面去了,朱高煦便只得跟在她后面。
她那月白的裙裾在微风中飘动,随着步伐,那圆润而挺翘的轮廓若隐若现,难怪以前朱高煦会想,她那一处地方便价值连城。
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人,正如朱高煦所料,京师的风浪虽逐渐趋于平静,但恐|怖气氛还在,很少人有心思游玩。
“高阳王,你还行么?”妙锦转过身来,重重地喘息着,俯视着朱高煦,脸上露出美丽的笑容,伸手撩了一下落到脸庞的青丝。
她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常常露出美妙的笑容,朱高煦在北平见过她多次,以前她所有的笑加起来,可能没今天多。
朱高煦气儿也不喘,忍不住吹嘘道:“我在战阵上,身上穿着五十斤的盔甲,还要带几把武器,左右冲突作战,能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
妙锦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俩人走得慢,爬了许久山,还没到山顶。就在这时,忽然豆粒大的雨滴滴到了朱高煦脸上,顷刻之间,周围“哗哗……”地下起大雨来。
“今天早上就没太阳,忘记带伞了。”朱高煦道。
俩人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妙锦指着前面的房子道:“好像有间庙,咱们快去躲雨。”
“小心脚下,刚下雨路最滑。”朱高煦提醒道。
二人便加快了脚步,赶紧跑到那庙子里躲雨。这房子只有一间,里面供着个泥菩萨,没有人守。妙锦跑到门口,转过身来时,见朱高煦呆呆地立在雨里,她便道:“高阳王还不快进来!”片刻之后,她忽然脸上一红,双手环抱,瞪了朱高煦一眼。
一阵尴尬的相对,妙锦刚刚跑了一阵路,此时还在不断喘着气儿,身体微微起伏着。雨水打湿了她的秀发,正沿着她妩媚的眼角,往美艳的脸上流淌。她的手臂在颤抖,似乎想放下去,脸也越来越红,终于一扭柔软的腰身、转过身跑进庙去了,说道,“你要淋雨,不进来就算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钟山风雨
暴雨下了一阵就小了,钟山上,一只脏兮兮的京巴狗从树林里钻了出来,用力抖掉身上的雨水。它走到一处流淌着清澈积水的山壁前,偏着头伸出舌头飞快伸缩“吧唧吧唧”喝了一阵水,又甩了一下身上的湿毛。
不远处就是一间小庙,大雨方过,雨水正沿着瓦顶从屋檐上往下淌,击打在地上的水坑里,溅起白色的水花。
妙锦的声音道:“我全身都湿透了,怕被人撞见,怎么下山呀?”
朱高煦从怀里掏出一枝火折子,早就湿透了,他便扔在旁边,接着又拿出了火镰、火石。妙锦见状诧异道:“你还带了此物?”
“今天出门办事,带了一些随身之物。”朱高煦点头道,便去墙角将茅草抓了一把过来,又收集杂乱地面上的破木头,折断后做柴禾。他一面忙活,一面道,“绸缎衣裳轻|薄,很容易干,把你的衣裳烤干再下山罢。”
很快房子里就升起了一堆火,池月蹲在火前,伸手烤起火来,她本来打扮得很精致,此时头发衣服已是一片凌乱。
破庙里连窗户都没有,采光非常差,生火之前光线很暗。此时那艳丽的容貌在火光下泛着鹅黄的光,好似一副绝美的油画一般。
就在这时朱高煦便开始脱袍服,池月有点紧张地说道:“你作甚?”
“我把里衬脱下来撕开,做成绳子。”朱高煦指着墙,“一会儿你的衣裳要搭起来,才好烤干哩。”
池月听罢脸一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终于没出声。朱高煦已经把里衬也扒了,变成了光膀子,妙锦蹲在那里,忍不住又时不时地看他一眼,她的身子愈发紧张了。
朱高煦做事干脆利索,麻利地做好了布绳,便横拉在破屋子里。他又把门也关上了。
池月见状,红着脸动弹不得,十分慌乱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她才颤声道:“你转过身去,不准回头!”
朱高煦便转过身去,背对着里面。
火堆旁边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动,有潮湿的木头在火中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宁静。
“好了么?”朱高煦问道。
“嗯。”池月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
朱高煦便转过身来,见各式女子的衣物都搭在了布绳上,便如一道帷幔一般、位于火堆旁边。他似乎有点失误,若是拴绳子时、将火堆搁在里面,内亮外暗,他就能看黑白影子了。现在火堆在外边,甚么也看不见。不过如此朱高煦可以烤火,却没那么冷了。
就在这时,忽然“哗”地一声,一阵大风吹来,猛地把门吹开了,连那绳子上的衣物也被刮得散落一地,屋子里顿时一声惊呼。
朱高煦一愣,见池月满面通红,急忙蹲下身蜷缩在火堆旁边。
他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忙转身去关木门,又找了一根木头顶住。就在这时,她发|颤的声音忽然道:“漂亮么?”朱高煦听罢,转过身来。这时池月抬起头看着他,俩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池月深吸了一口气,竟然缓缓起身轻轻踮起脚尖在火边转了两圈,柔声道,“高阳王,你要记住哦。”
她的杏眼天生妩媚、容颜艳丽,在这破旧的木屋中,借着粗劣的篝火,此情此景,仿佛梦幻而不真实,但又那么细腻,连她耳垂上的银饰纹路也真真切切。
她的妩媚、羞涩、害怕、紧张,无数矛盾的东西,却都在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融在了一起。
朱高煦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话。
池月又幽幽说道:“记得在清泉寺相见,我就说,高阳王的话那么暖,怀里也一定很暖和。你让我死在你怀里罢……”
朱高煦似乎明白了什么,摇头道:“你不要着急,我有办法,会处理好那件事。再等两天,只消两天时间!”
池月也摇头,轻咬了一下朱唇,红着脸道,“高阳王,抱我。”
朱高煦额头上的筋又鼓了出来,终于缓缓向她走过去。
池月将头柔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像咒语一般轻声念道:“我要你记得我的好,要你心痛、抱憾,这样你就能永远记住今日的我。那我便没有死,依然留在这世上……”
风又起了、在小雨中刮得十分猛烈。那树梢的枝叶在不断地摇动,路边的丝麻草在风中像瀑布一样飘荡。
风灌进了门缝,那声音十分大,呜呜的风声异常忘情。搭在布绳上洁白的丝绸里衬、刺绣的两朵花儿嫣红鲜艳,被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吹得像风帆一样鼓起了很高,柔软的面料在风中荡|漾起伏便如波涛一样汹涌。
……
昨日下了一场暴雨,很快就消停了,但风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景清便起来收拾好了。他穿上了崭新的白绸里衬,将一条白绫系在腰间,然后把带鞘的匕首好生插|在腰绫里,他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脸色沉静地将干净的团领官服穿在外面,官服刚刚熨过,折叠的笔直纹路尚且可见。然后戴上乌纱帽,扶正。
景清一身整洁,就差一朵大红花,便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一般。
沿着廊芜走出去,景清看见女儿正在一间屋子门口,脸色疲惫苍白,扶着门框,看着他。
“准备好了?等老夫的消息。”景清看着她道。
妙锦微微点头,甚么话也没说,只是幽幽地叹息了一气。
景清走出府门时,见大门上又多了两个红字:叛贼!
“哼!”景清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待随从牵马过来,便翻身上马。一个随从在前面拿着马杖,一个牵着马,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便向御街方向走去。
时已至春末夏初,但昨日下了雨刮了风,一大清早竟然尚有寒意。早朝的时间很早,出门时光线有点朦朦胧胧,前面拿马杖的奴仆提着一盏灯笼。
一行人路过秦淮河边,景清见河面上水波飘荡,淡淡的白雾渺茫。冷风吹在他脸上,他不禁微微勒住马头,看着河面,沉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吟罢,他翘首迎风长叹一气,便继续往前走。
等他们来到大街上时,去上朝的官员越来越多了,有的骑马、有的骑驴、有的坐马车,到处的灯笼都星星点点。一些住得离皇城稍远的,为了不迟到,早上便要打灯笼才看得清路。
景清一路走去,见街边的铺面大多已经开了。那路边的食铺外面放着火炉,上面的蒸笼白汽腾腾,将各种香味儿飘得满街都是。
景清觉得肚子有点饿,寻思死|刑犯临行前还要吃顿饱的,自己不能做饿死鬼。便叫随从停下来,给了一个奴仆几个铜板,说道:“买两个包子,要羊肉馅的。”
等奴仆拿着菜叶包着的热包子拿过来时,景清只觉得口中生津,坐在马上便吃起来,他又道,“你们要吃,也去买。上朝还有一会儿。”
奴仆们便凑钱出来,递给了一个人,叫他去买包子去了。
景清吃完一个包子,抬头已能隐隐看见承天门的重檐顶,他拿着包子,神色渐渐凝重。赶紧又悄悄地伸手摸了一下腰间的匕首。
他的脸越来越冷,也更加坚定。
第一百五十八章 忠烈
妙锦坐在梳妆台前,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便看着桌面上的一条白绫发怔。
她将昨日在钟山的光景想了一遍,脸颊、耳朵又是一阵发烫。彼时云里雾里的竟然没觉得疼痛,但过后一直到现在身上还在火辣辣地疼。以前简直没想过会这样就委身于人,一向的念头是贞洁比性命还重要。如此着实有点仓促,但若昨日再矜持不给予他,留着下地狱又有甚么意思?
此时此刻她更留恋人世,眼角挂着泪珠。但周围的传言着实把她吓到了,甚么每天二十几条汉子守着、甚么脱光了衣服游街。如此折|磨受辱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妙锦寻思了片刻,景家肯定比方孝孺家还惨。方孝孺只是骂燕逆而已,但景清的做法绝对不能被轻饶……如果意图谋|刺皇帝,还能被宽容对待,那将来不是更多的人要干那事?皇帝肯定要恐|吓世人,以儆效尤!
她不想自己死了还给高阳王和世人留下被侮|辱的印象,心道干脆化成灰算了,谁还能拿她怎样?
想到这里,妙锦便起身去准备柴禾和油。
……大街上人来人往,有许多官员及随从、正在去上朝。景清在马背上拿着剩下的一个包子、咬了一口,他的几个随从也买到了包子,正在旁边狼吐虎咽。
就在这时,一个孩儿在包子铺前面看了一会儿,可怜巴巴的样子,然后向景清走了过去。
那孩儿离景清几步之遥时,忽然从怀里拔出了一把短剑,飞奔跑向景清!景清瞪眼看着那孩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孩儿已冲到马匹旁边,拿短剑向景清腰上连|捅三刀!
“啊!啊!啊!”景清惨叫三声,立刻按住腰间,血已从官袍和手指间淌出来,人也从马上歪倒下去。奴仆们丢了包子向这边跑过来时,那孩儿竟然又在景清胸上、腹部乱捅了几刀。
几个人急忙按住了孩儿,大声叫喊起来:“有刺客!快来人,有刺客……”
“假仁假义、叛贼奸臣,人人得而诛之!”那孩儿瞪着血红的眼睛道。他的声音浑厚,这时人们才发现杀人者根本不是个孩子,却是个成年侏儒!
侏儒被按翻后,又拼命大喊道:“杀人者,忠臣方公之义子、方忠义!”
景清瞪着眼睛,满手鲜血,指着那侏儒,“你……我……”却终于没说出一句话来,脸色嘴唇纸白,头也仰到地上。
“大人,大人!”奴仆慌张地喊着景清,他的要害连中好几刀、哪里还有一点动静?
消息很快传到了景府,府上顿时一片大哭,景夫人哭天抢地,妙锦急忙带着家奴去把尸体带回府中,伏尸伤心痛哭时,不忘将景清怀里的短匕悄悄拿走了。
……此时朱棣正在早朝,便见宦官郑和弯着腰走到了御座下面,一脸焦急的模样,朱棣便招了招手。郑和上前附耳道:“御史景清,被方孝孺养子刺死在上朝路上!”
朱棣的神色微微一变,点头不语。
等到早朝结束,朱棣才召郑和前来细问。郑和道:“皇爷,那方忠义是个侏儒,原是方孝孺同乡,因乡里天灾瘟疫,父母双亡。方孝孺便将其收为养子,养在府上多年,平素亲自教其经书道德,并为之取名忠义……”
朱棣听罢十分恼怒,一脸杀气腾腾。
郑和小心提醒道:“方孝孺已被拘押,此事应非其指|使。只因京师城破之前,景清、方孝孺、连楹约定自裁殉国,以表忠心;而连楹已死,方孝孺亦拒不投降,唯有景清求活。那侏儒定是为此事、而杀景清泄|愤。”
朱棣冷冷道:“朕原以为方孝孺只写文章,不想他竟养死士!今日杀朕之忠臣,明日是不是也想来害朕?”
郑和吓了一跳,忙躬身道:“此贼罪该万死!”
朱棣道:“朕的大臣,想杀就杀?立刻传纪纲觐见。”
郑和忙道:“奴婢领旨。”
朱棣压住怒气,又沉吟道:“传旨有司,厚葬景清,为他正名,朕要赠其谥号‘忠烈’。”
……
朱高煦是藩王,被安排的王府离皇城比较远,他并未去上朝。快中午时,他才听到景清被方孝孺的养子刺|死的消息。
他先是意外惊讶,但略微一想,顿时便喜从心来!
这真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方忠义,朱高煦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三下五除二,顿时把他苦思不得其法的烦恼、一下子解决得干干净净!
景清不是朱高煦杀的,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便不是妙锦的杀父仇人。而景清一死,朱高煦忙活着营救妙锦的事、便甚么都不用做了,因为事情的关键人物已不复存在。
朱高煦感到一阵轻松,就好似忽然卸下了五十斤的盔甲。
他顿时就想仰头大笑,但看了一眼倒罩房外的奴仆,他又忍住了,只得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面心里很高兴,一面又不能表现出来,就像喷嚏打不出来一样,还他娘|的有点难受;又仿佛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张着嘴明明想大声表达,却非要憋得满脸通红,一脸好像很痛苦的表情,看着叫人心慌。
朱高煦面无表情地走出倒罩房,打发了侯海,便朝门房走去。
及至内府,他遇见了姚姬,姚姬看了他一眼,便微笑着问道:“王爷何事如此喜悦?”
“我笑了么?”朱高煦愣道。
姚姬摇头道:“谁说只有笑才喜悦?”
朱高煦对姚姬隐隐还有戒备心,因为不知她的底细、又有一些事儿很蹊跷,他便随口道:“父皇登基称帝,我便是亲王,荣华富贵应有尽有,这阵子成天心情都很好啊。”
“王爷只想做亲王?”姚姬似笑非笑地问道。
朱高煦愣了一下,不动声色道:“生为皇帝之子,天生就或多或少有些机会,若是说哪个皇子从来没想过皇储,那肯定是骗人的。因此想不想其实没关系的,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知道,关键是有没有那个实力和地位。”
朱高煦心道:就连三弟高燧,要名分没名分、要功劳没功劳,三弟都想试试,有甚么好奇怪的?
“王爷说得好有道理呀。”姚姬轻笑道,她说话时十分婉转、抑扬顿挫,有股子媚气,但年龄小声音清脆,又带着些许清纯稚气。朱高煦听在耳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顿时便上下打量着姚姬,她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不少了,清秀的短发别有风情,少两分柔美、多了几分俏丽。
就在这时,杜千蕊的声音道:“王爷,我买到海味了……姚姬妹妹也在哩?”
姚姬完全没有轻视杜千蕊的意思,马上便亲切地说道:“王爷刚进来,我在这里碰见了。听说姐姐有一手好厨艺,王爷可有口福了。”
“等吃饭的时候,你们都来一起尝尝杜姑娘的手艺。”朱高煦道。
他便留两个女子说话,自己先走了。
朱高煦来到书房,便开始寻思,刚花钱买的那个铺子,还是有用的……不过现在不用着急了,可以花点时间将其改建装潢一番,以便在那里见一些特别的人……
比如驸马王宁的儿子王贞亮,几年前营救朱高煦兄弟,出了大力,说好了“重逢徐旧”的,朱高煦却一直没去见他。
王贞亮的爹却当真是个妙人儿,提着脑袋做奸谍、为靖难军提供情报,等靖难成功了,王驸马从诏狱里出来,居然不居功……并且突然醒悟了、信起佛来,还劝皇帝也信佛,当场就让皇帝不高兴了,不过皇帝念功、依然承诺要封王宁为侯。
不管驸马王宁怎样,朱高煦和王贞亮年纪相仿,关系一直很好。他不想明目张胆地去“拉拢”勋贵,最好见面低调一点好。
天子脚下,想有几个耳目并不容易。否则刺探消息的事都被藩王干了,还要锦衣卫作甚?
特别是在现在这种节骨眼上,太子之位未决。朱高煦不想表现得让父皇太为难……这事儿朱高煦早就想过千百遍了,结论从来没变过:大哥才会是太子!
于是朱高煦便找出纸笔,开始重新设计那面铺面。房子是两层的楼,后面有个小院。朱高煦在纸上画草图,准备将原来的铺面修成一个甬道,让马车可以直接进院子。然后将做生意的铺子大堂开在二楼,在外面修建一座楼梯,可以从街上直接到二楼大堂,以接待普通的顾客。
如此当然会影响生意,但朱高煦并不是想经营买卖。
前世他就是一个很有梦想的人,向往一些有意思的生活方式,只是没钱实现。到了大明朝,他感觉当王爷挺好的……若非有人从根本上威胁他,他确实不愿意舍了老命去争甚么皇位。
构思妥当,朱高煦拿着图纸,便找来陈大锤,私下里又描述了一番,叫陈大锤拿钱去找人干那件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故人重逢
徐辉祖在家里听说了景清被刺|杀的事,便想起来:那个叫方忠义的侏儒,他是见过的!
之前徐辉祖为了能挂帅出战,去交好儒士方孝孺。方孝孺屏退左右、独独留下一个侏儒,还介绍过侏儒方忠义的来历,正是那刺|客!
此时徐辉祖不禁叹息道:“朝廷诸公,尚不如一个侏儒深明大义!”
“请公慎言。”旁边来报信的人小声提醒道。
徐辉祖冷笑了一声,他根本不怕。京师刚破,就有人想抓他,他拿出太祖赐的免死铁牌,说自己是开国功臣之后,连锦衣卫也不敢动他!
现在燕逆无非只能把他关在府上,想削他的爵位而已。
……景府的人披麻戴孝,一片哀恸之声。景御史的灵堂已经设好了,陆续已有朝中大臣前来悼念,最先来的是杨荣、蹇义等人,他们不仅口上表达哀伤之意,神情也隐隐有兔死狐悲之感。
来的人们与景夫人说“节哀顺变”时,都拿目光来瞧跪在旁边的小娘,杨荣更是看了那美女子不止一眼,与景夫人说话也心不在焉。但没人向客人引荐一个小娘。
身穿孝服的绝色小娘正是妙锦。她穿着一身白孝服,素净得没有一点装扮,却天生艳丽,梨花带雨的样子,又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此时内心正纠缠不清,伤心之余、心里竟然隐隐有点庆幸家人免遭罹难,但刚想到这里,她就赶紧摒除这些杂念……实在太大逆不道了!她非常惧怕,不知自己为何会那么坏,亲爹死了竟然会冒出如此想法,简直不忠不孝!
眼前那么多投降燕王的大臣前来长吁短叹,更让妙锦觉得十分荒唐。先父本来是要去杀燕王的,现在却变成了燕王的忠臣……
父亲一死,妙锦也不用死了。她跪在灵堂上,想到自己未出嫁已失去贞洁,还是父亲仇恨的人的儿子,她更是羞愧难当。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圣上驾到!”
灵堂里披麻戴孝的亲眷,以及前来悼念的宾客,皆尽面露惊讶。天子居然亲自临幸,这简直是莫大的恩荣。杨荣、蹇义等人无不显出欣慰之色,圣上对那些前朝的人、只要投降了,还是很有诚意的,并非只在意原来燕王府的人。
一大群人顿时走出灵堂,前去迎驾。
景府大门大开,皇帝的大轿径直抬进府中。朱棣便从轿子上下来了,说道:“平身罢。夫人节哀顺变……”朱棣和景夫人说话,目光却顿时看向后面的妙锦,他眼睛微微一亮,“这不是徐妙锦么?”
妙锦只得上前屈膝。不知为何,她看起来竟然比在燕王府时妩媚美|艳多了,似乎更有风情,哪怕穿着一身素淡的白衣。
朱棣微微一怔,忙道,“王妃总念叨你,景御史的丧事办好了,你多进宫看看王妃。”
“遵旨。”妙锦低着头道。
朱棣马上又转头看向景夫人,十分大方地说道,“让景御史在泉下安心,朕要赐景夫人一个诰命,必不能让忠臣家眷无依无靠。”
景夫人忙跪倒道:“妾身叩谢皇恩。”
妙锦听罢,埋头跪在那里更觉得有点晕头转向,今早还担心全家被燕王诛杀,这会儿燕王竟然来赏赐她们家了。世间之事,时不时总会叫人猝不及防。
……
听说景清家办丧事的时候,世子高炽也去悼念了。但朱高煦没去……做这种小动作、是甚么想法,父皇马上就能明白。不然父皇那么忙,亲自去景府作甚?无非收买人心而已……而且干这种事、是明目张胆地收买!
过了一阵子,朱高煦等自己的玉器铺子重新装潢好,便做自己的“买卖”去了。
陈大锤赶车,朱高煦谁也没带,就只带了杜千蕊。
杜千蕊知道他的秘密够多了,有君影草的事、甚至关妙锦在酒窖的事……她住在北平郡王府内厅、长达半年之久,估摸着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朱高煦很信任她。
玉器铺大抵正如朱高煦设计的那样,前门修了一道夯土砖石的楼梯,从石梯上二楼才是大堂。而梯子下面的铺面已修了墙堵住了,只留一道甬道。
陈大锤下车打开甬道的门,便将马车径直赶进小院。坐在马车上的朱高煦和杜千蕊,连面也不用露一下。
朱高煦走下马车,又伸手将杜千蕊扶下来。此时的马车是大木轮子、离地高,朱高煦觉得比后世的城市越野还要高,女子穿着长裙子上下还真不太方便。
他下来后便走到前边,说道:“前两天我说过王贞亮的府邸,大锤还记得位置么?”
陈大锤点头道:“在幕府山那边。”
“甚好。”朱高煦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空信封,上面只有他的亲笔二字:故人。他递给陈大锤道,“去见王贞亮,请他到这里来叙叙旧。”
陈大锤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又对杜千蕊说道:“杜姑娘心灵手巧,上次做的生蚝很好吃,我叫人又买了一些、陈大锤送到这边来了。今日还要劳烦杜姑娘再做一顿,招待我那表兄。”他笑道,“咱们表兄弟儿时就是玩伴,不然一般人可吃不到杜姑娘做的菜。”
杜千蕊微微屈膝道,“王爷客气啦,我这便去准备。”
朱高煦便犹自从院子里面的木楼梯走上二楼大堂,大门还没开,用木板拼镶关着。他挑了几块浑浊的玉,当场将其各摔成两瓣,一瓣重新放到那木格子上、一瓣揣进自己怀里。
他揣好碎玉,便找到一个穿堂,走进了另一间同样摆放着玉佩货物的书房里,坐下等着。
等了许久,陈大锤上楼找到朱高煦,禀报王贞亮到。朱高煦便走到院子里的木楼梯上,抱拳笑道:“表兄别来无恙?”
“尚好尚好。多谢高阳王挂念。”王贞亮也拱手陪笑道。但朱高煦马上就发现他笑得有点勉强。
于是朱高煦便将王贞亮迎到刚才的书房,在一张几案旁边坐下来,开口道:“令尊从诏狱出来,现在身体好些了罢?”
“并无大碍。”王贞亮沉吟片刻,便道,“实不相瞒,家父之前被锦衣卫逮入诏狱,不得已供认了一些人,致使燕王府奸谍被杀多人。后来徐都督被杀之前,建文君亲自提审过家父……”
“哦!”朱高煦恍然地点点头。
驸马王宁富贵险中求、冒着大险屁|股坐到燕王府这边,如今成功了,他居然信起佛来……朱高煦这才明白,原来玄机在这里。
“表兄别太担心,驸马应无大碍。”朱高煦好言道。
王贞亮不置可否。不管怎样,王家之前的功劳、几乎是白干了!
朱高煦当即摸出半块碎玉,递给王贞亮道:“以后表兄若要见我,便到这玉器铺来。若是铺子关着,就将半块玉丢进窗缝里;若是开着,你便花十贯宝钞买走铺子里的半块玉。等咱们见了面,再把这些东西物归原处。对了,几年前孝子街那处仓库,还在表兄之手?”
王贞亮点头道:“还是那俩老夫妇守着。”
朱高煦道:“那便好了,要是我想与表兄徐旧了,便拿半块玉送去孝子街,与你手上那半块正好合拢。”
王贞亮看了朱高煦一眼,“高阳王想得周到。”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我若能帮到你们家的地方,定会尽力。以报当年表兄出手相救之恩。”
王贞亮听罢忙道:“不过举手之劳,不敢不敢。”
“我记得原来表兄做过锦衣卫佥事?”朱高煦又问。
王贞亮道:“现在咱们父子都已卸任,赋闲在家。”
“无妨。我今日冒昧相邀,只是想听听建文朝时、官场的逸闻趣事。表兄可否说说?”朱高煦微笑道。
“愚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贞亮拱手道。
就在这时,身穿浅红丝绸襦裙、大红帛带的杜千蕊走进来了,端着一只木盘,上面放着一盆蒜油烫生蚝、一只细颈酒壶、两个酒杯、两双筷子,她轻轻将东西一一放到几案上,然后屈膝道,“王爷、王佥事,请慢用。”
王贞亮转头看着杜千蕊,张着嘴,指着她半天说不出名字来,“叫甚么来着……”
“小女子杜千蕊。”她轻声道。
“对!对!”王贞亮看着她,又转头看朱高煦,笑道,“哈,高阳王真是性情中人,怎么把富乐院的姑娘也弄到这里来啦?”
“说来话长。”朱高煦笑道,“不过今日咱们的相逢乃因徐旧,自然都要是故人才行。纵是萍水相逢之人,数年之后却能在别处重逢,是不是别有一番感概呀?”
王贞亮笑道:“高阳王当真是个妙人儿!”
朱高煦心道:我觉得你爹才是个妙人儿。
他便又说道,“杜姑娘亲手做的生蚝,我不知此时有没有这种做法,也不知是否合表兄口味。先尝尝,吃了再说!”
“高阳王,请。”王贞亮道。
朱高煦笑道:“都是故人,总顾着那些繁文缛节便没意思了,随意随意。”
第一百六十章 只是过程
蒜味冲散蚝的腥味,十分鲜香可口,再配上米酒的清洌,真是爽口。不必狼吞虎咽,只消一点点地慢慢品尝,一顿饭吃上很久,也不会觉得腻。
当然还是要看和谁一起吃,这才最重要。
闹市中的幽静屋子,清雅稀疏的竹帘里,杜千蕊弹着节奏舒缓的琵琶,清脆动听。朱高煦与王贞亮谈话的间隙,便吃一口生蚝、品一口米酒,然后倾听一会儿琵琶音律,没有一刻觉得无趣。
他拿起细颈的酒壶斟酒,欣赏着竹帘里美人若隐若现的姿态,不禁说道:“人生只是个过程,就算咱们有事要做,也不必让过程那么无趣。”
这才是他前世一直向往的日子,而不是成天穿着一身沉重的铁皮、睡在帐篷里。
王贞亮听罢想了想,虽未认同,却饶有兴致地听着。
建文朝以来,王贞亮一直在京师,还干过锦衣卫武将,知道很多朝中大臣的事。于是他们陆续聊了不少人,等说到齐泰这个“大奸臣”时,朱高煦越来越有兴趣了。
当年主张削藩的大臣不少,大多是文官,齐泰也是其中之一。朱高煦发现齐泰做过的事,与黄子澄、方孝孺都不相同。齐泰没有黄子澄说话管用,也没方孝孺的士林地位,但他比较务实,而且大多策略在事后看来十分有道理。
朱高煦不喜那些空谈大道理的文官,反而很欣赏齐泰这样的人,任兵部尚书便懂兵事、也没有尸位素餐。
此人出身寒微,年轻时和武将张信争一个窑姐还没争赢,却能被太祖选作顾命大臣之一,并非浪得虚名。
但齐泰有个最大的问题:名字上了“靖难”奸臣榜,不可能被今上宽恕。靖难之役一结束,齐泰便会永远地被钉在奸臣的耻|辱柱上!
这样的人,能用?他想了想,觉得可以试试。因为按照之前朱高煦为自己谋划的长远“职业规划”,收拢建文朝的废弃资源,是他扩充实力的一条蹊径。
齐泰这样的人,事到如今、简直报废得不能再报废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随口问道,“齐泰还没死?”
“肯定快了。”王贞亮道,“今上带兵过江之后,大势已去,齐泰居然号称要去招兵继续抵抗,出京之后人便不见了。我瞧他是找借口想跑……”
“呵!”朱高煦顿时笑了起来,“其实怕死没甚么错。人生而有求生欲,那是本性。不然的话,所有人都不怕死,豁的出去,这天下能有秩序、还能治理?”
“高阳王言之有理。”王贞亮点头道,“不过怕也没用。齐泰家势不行,没甚么有权势的亲朋好友,朝廷悬赏出去,他跑哪去?”
朱高煦不慌不忙地挑了一块蚝肉,蘸了一些蒜泥,吃完了才不经意地问道,“那他现在跑哪去了,有消息么?”
王贞亮摇头道:“最近我不敢与原来锦衣卫兄弟来往,若是打听一下,或许有点线索。”
“不用了,我随口问问罢了。”朱高煦道。
他还有一条路子,原来想巴结讨好他的无名小卒纪纲,现在居然做锦衣卫都指挥使了!当年朱高煦和他见面时,关系不深、却还不错,现在也算是个熟人。
王贞亮又道:“齐泰有个学生,受过齐泰的大恩,很少有人知道的。我也是干锦衣卫时查到了那事儿,本来并不要紧,我不知怎么还记得……哦对了!之前高阳王派一个叫侯海的文官儿,来京师问过张信的事,张信又和齐泰有恩怨,我便顺便查了一下齐泰。”
“学生?”朱高煦好奇地问道。
王贞亮道:“那学生叫高贤宁。”
朱高煦恍然道:“在济南城写《周公辅成王论》的人?”
“正是。”王贞亮道,“所以我才想起此人。今上也记得那篇文章,正想召他进京做官哩,可人却不见了!”
朱高煦微微点头。
一顿饭从中午一直吃到下午,朱高煦见时辰不早了,便叫陈大锤赶车、将王贞亮径直送到孝子街。王贞亮在小院里下车、又从院子里上车,自始至终在这里连面也没露一下。
……朱高煦也在天黑之前便回到了郡王府。当夜睡在姚姬房里,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将白天从王贞亮那里听到的消息,反反复复地思量。
姚姬没睡着,侧身躺在那里,却一直没吭声。
第二天上午,朱高煦没出门,又在王府里到处转悠。这座府邸他早就熟悉了,几年前三兄弟在京师就在这里被关了几个月。朱高煦觉得还比不上他北平的郡王府……主要是北平郡王府有一大片违|章的园子。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王爷。”
朱高煦转身一看,王贵终于回来了!
“跟我来。”朱高煦径直说道。他一路留意府上的丫鬟,带着王贵到了杜千蕊房里。杜千蕊上来屈膝执礼,脸上也带着惊喜,“王公公回来了哩!我到京师后,便发现王公公不在,又不好问。”
王贵道:“多谢杜姑娘记挂,咱家留在北平有点事,回来得迟一些。”
当年朱高煦等人从京师逃跑回北平,路上就有王贵和杜千蕊,到了北平后王贵和杜千蕊见面的时间也多,他俩确实比较熟悉。
朱高煦道:“等会儿你们再徐旧,我先与王贵徐徐。杜姑娘把门关上,在暖阁外面坐会儿,看着是否有甚么人靠近。”
“是。”杜千蕊轻声应道。
于是朱高煦便与王贵一起进杜千蕊卧房旁边的耳房,这耳房本是给值夜的丫鬟住的,连窗户都没有。
王贵便将瞿能父子一路上的经历、找到的世外桃源、如何乔装驼运粮食等事都一一小声地说出来。
瞿能还救过两个小娘,不过被山匪折磨太甚,没几天就病死了。
王贵几乎用耳语的声音道:“奴那石洞出口在悬崖上,离山谷很高,只有一条在石壁上凿出来的路,下面一段还得爬藤条下去,乃是出山的唯一通道,瞿将军父子合力推了一块大石头将洞口堵了……”
朱高煦在耳房里听王贵描述,听得十分仔细,二人窃窃私语地谈论了良久。
第一百六十一章 周公成王论
洪武门内的御街两旁,全是中|央衙署,五军各都督府、锦衣卫、太常寺,以及六部诸衙等等。酉时走到洪武门附近,还真是随便泼一盆洗脚水,泼中一个官也是三五品。
这时有马队从洪武门内出来,大红的斗篷如云一样,将中间一个身穿赤红团领、头戴乌纱的武官护在中间,排场阵仗相当了得。
那武官官位不算高,三品而已,大明朝武官的品级普遍高、京师的武官动不动就一二品,这个三品官真的很普通……却没人敢惹他,因为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洪武末年,太祖削锦衣卫刑讯缉捕之权。但现在锦衣卫的所有权力已恢复,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管你是勋贵还是部堂大员,得罪了锦衣卫指挥使,肯定没好果子吃!
而这任指挥使纪纲更坏,与官|场上的陈瑛勾结,简直是人见人厌。路上的官员纷纷回避,不想与锦衣卫指挥使打招呼、也不敢惹他们。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一声马嘶,穿着红披风的校尉顿时大骂道:“骑马不长眼,是不是想死?”
“嘿,这位军士兄弟,火气太大啊。”一个身穿灰色袍服,头戴网巾的高壮后生道,他脸上竟还带着微笑,好像一点都不怕这帮人。他又道,“买点云南茶喝,要熟茶,去肝火。”
校尉听罢一愣,见那后生的穿着虽然乍看普通,却都是好料子、且熨得很整洁,腰间还挂着黄金拼镶的剑鞘。敢在洪武门带剑的人,不会是普通人。但校尉还是不怕他,径直骂道,“锦衣卫指挥使借道,快滚!”
就在这时,纪纲的声音道,“哎哟!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不是高阳王吗!”
纪纲瞪圆了眼睛,竟然翻身下马,走到朱高煦马前拽住他的马缰,点头哈腰道,“末将拜见高阳王。”
周围的将士都傻眼了……但纪纲的表现并不过分,因为高阳王名声在外,恶名比纪纲早多了!锦衣卫要整人,还得先抓人回去安罪名,稍微重要的官得皇帝默许;而传说中高阳王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在京城也不管你什么官,直接当街打死再说!
纪纲马上指着刚才骂人的校尉道,“你是不是活得不腻烦啦,知道这是谁?高阳王!谁见了高阳王,不肃然起敬?老子把你骂人的舌头挖出来!”
那校尉一脸纸白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言重言重。”朱高煦微笑道,“不知者无罪,我大人不计小人过。算了。”
大伙儿顿时觉得,这高阳王竟然挺和气的,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可怖。
朱高煦又道:“纪将军不错哩,瞧这队伍阵仗!我当年就看你绝非池中之物。”
“哪敢哪敢。”纪纲陪笑道,“小的刚办公出来,王爷是微服私访,要不然您的仪仗,谁敢仰望哩?”
“哈哈哈……”朱高煦笑道,“我要去西边,纪将军顺路?”
纪纲忙道:“顺路,顺路。王爷请!”
纪纲重新上马,拍马靠近朱高煦。这时朱高煦开口道:“我听说纪将军以前是生员,有个同学……”
话音刚一停顿,纪纲便挥手让身边的人马离远点。
朱高煦看在眼里,便降低了声音,“有个同学叫高贤宁?”
纪纲道:“是哩。当年在县学里,高贤宁乃温润君子,学问好。县令、教谕、同窗无不喜高贤宁,却都不见待俺。唯独高贤宁不弃,常与俺饮酒作对,多番出手资助……”
“哈!没想到纪将军竟然能吟诗作对,乃文雅之人?”朱高煦笑道。
纪纲恬着脸道:“让王爷见笑了,好歹俺也曾是生员,虽然是被赶出县学的生员……高贤宁这人确实不错,有古君子之风,以诚待人,谁都爱与他来往。”
“难怪我父皇想召他进京。”朱高煦微笑着,忽然诈道:“我听说,纪将军知道高贤宁在哪!”
纪纲愣了一下,抬头观察朱高煦那忽然一本正经、满眼认真真诚的神情。
朱高煦低声道:“我已知道内情了,不会与别人说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事,你放心。”
“谁泄露给王爷的?”纪纲低声问道。
朱高煦道:“你告诉我高贤宁在何处,我便告诉你谁的消息。”
纪纲沉吟片刻,说道:“其实告诉高阳王也无甚么要紧,高贤宁没犯甚么事,他不过是不想做官罢了。高贤宁在扬州,究竟在哪我也不清楚,他爱去青楼,最喜与窑|姐儿谈诗词歌赋……高阳王告诉俺是谁把风声传到您耳朵里的?”
朱高煦道:“没人,我猜的。”
纪纲:“……”
“纪将军与高贤宁交情那么好,帮衬一把不是情理之事?”朱高煦笑道,“我就是顺便问问,不会乱说,纪将军不会开不起玩笑吧?”
纪纲笑道:“末将甘拜下风!”
朱高煦与纪纲谈笑风生,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便与纪纲告辞分道扬镳。
他见到纪纲时、刚酉时,回到郡王府,天色便渐渐变暗了。朱高煦吃过晚饭,便在内府踱步,他走过姚姬的房前,稍稍驻足,思量片刻就离开了。
朱高煦便来到杜千蕊的房门口,见房门紧闭、里面亮着灯。他便去敲门。
“笃笃笃”三声闷响,里面便传来杜千蕊的声音,“谁哩?”
“是我。”朱高煦道。
杜千蕊的声音道:“王爷,我刚要沐浴更衣,您稍等,我穿衣开门。”
等了一会儿,杜千蕊便一手拽着身上的衣襟,一手打开了房门,“王爷请进。”
朱高煦走进房间,见杜千蕊身上未湿,还没开始沐浴,水却准备好了,里面的隔扇后面有白汽寥寥冒出来。
他反手闩上房门,杜千蕊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微微一红,默默地系上腰带。
朱高煦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杜千蕊道:“妾身为王爷沏茶。”
“不用了。”朱高煦摆摆手,又小声说道,“我今晚就在杜姑娘房里,明日凌晨时出门。但你不要说我走了,要做出我在你房里日夜宣|淫的迹象,可能就两天时间。我安排了王贵往杜姑娘房里送茶饭,杜姑娘在我回来前、就不要出门了。”
杜千蕊听罢,看了朱高煦一眼也没多问,只是微微点头。
她正站在旁边,朱高煦便伸手轻轻抓住她的柔荑,“这府上的人里边,我心里最信任的就是杜姑娘。”
杜千蕊的手被抓,竟然有点紧张,脸上露出了羞涩之色。她轻声道,“我以前欺骗过王爷,不想王爷竟能既往不咎。”
朱高煦摇头道:“杜姑娘被袁珙那江湖骗|子苦苦相逼,宁肯牺牲性命、也不肯出卖我,后来只有被迫回乡吃了许多苦头,我何必再计较那点事……那天我只随口提一下海鲜,杜姑娘便想方设法买到了。杜姑娘的好,我都记得。”
杜千蕊听得脸上红扑扑的,低声道:“王爷有些事不愿意被外人知道,我知道了那么多,若有一天,王爷将我杀了!我亦不怪王爷。”
朱高煦道:“就算被人知道,大不了父皇更防着我,但不至于把我怎样;我敢干的事,就明白自己要承担后果。杜姑娘也不用那么忧惧,你若愿在我身边,我必不弃你。杜姑娘可信我?”
杜千蕊轻轻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道:“王爷既然能信我,我也信王爷。”
朱高煦扬了一下头,“一会儿水要凉了,杜姑娘先去沐浴罢。”
杜千蕊红着脸便往隔扇里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里点着灯。古色古香的雕窗、几案、瓷器在夜晚的灯下,十分雅致。大概是一些不够精细的地方被掩盖在朦胧的灯火中,更显出了宁静庄丽的气质。
朱高煦看着隔扇上的影子,那玲珑姣好丰腴的轮廓、那云鬓的影子,在优雅富贵的古典陈设映衬下,更添韵味,姿态更是撩|人,如诗赋一样的美。
夜色如水,空气中飘着隐隐的花香。朱高煦心中动|荡,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向隔扇里绕过去。见杜千蕊已蜷缩在一个大木桶之中,里面白汽腾腾,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竟是一脸绯红满面羞意。
他是在富乐院认识的杜千蕊,所以知道她的来历。富乐院是甚么地方?太祖开的妓|院,用来创|收的。
朱高煦并不嫌她,不过见她这幅羞涩模样,似乎带着青涩之感,只觉得有点蹊跷,出身青楼的人、有甚么不懂……不过杜千蕊有本事,这难道就是欲拒还迎的意思?
俩人默默无言,朱高煦便在桶边蹲下来,伸手到水里,掬起热水往她的光滑的肩膀上浇,饶有兴致地看着水从那光洁玉白的肌肤上尽数滑走。
他又轻轻托起杜千蕊的手,瞧着她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这是她此时身上的唯一东西,朱高煦挑的镯子大小正合适,取下来有点难。
“杜姑娘有甚么本事,今夜都使出来罢。”朱高煦微笑道。
杜千蕊脱口颤|声道:“我房里没有琵琶,也无别的乐器。”
朱高煦:“……”
他便又道:“杜姑娘如此美妙身段,可惜好几次我只能管中窥豹。”
杜千蕊若有所思,脸上的羞意愈来愈甚。过的片刻,桶里的水便轻轻一阵晃动,水面顿时浅了许多。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不姓王
三更之后,房间里已变得十分宁静。床前的帷幔纹丝不动,便似院子里持续不断的大风吹过之后、总算风停了,宛若那无风的树叶一样安静。
朱高煦道:“杜姑娘不是……怎会是完璧之身?”
杜千蕊幽幽道:“我为很多人弹过琴唱过曲,但还没经历过那种事。早年时买我的人待价而沽,不想压低了身价,后来在教坊司和富乐院,那两个地方的姑娘实在太多了,我只是个乐伎。”
朱高煦听罢,用手轻轻沿着她背抚过,怜惜地好言说道:“都怪我太粗|暴,让杜姑娘受苦了。”
杜千蕊蜷缩在他的怀里,微微昂起头,摇头露出一丝笑容,“只要王爷需要我,我就很高兴。怎么对我都没关系。”
朱高煦不禁叹了一声气。
俩人说了一阵话儿,朱高煦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时不时地瞧放在卧房里的铜壶滴漏。估摸着快四更天了,他便起床穿衣。
杜千蕊醒了,挣扎着要起来,被朱高煦按住了肩窝。他小声道:“千蕊不必起床。昨夜你的声音很大声,还记得么?”
杜千蕊的脸顿时绯红。
朱高煦却一本正经道:“想想那声音,白天再来一次。”他又推木床,“这床竟然会‘叽咕’响,杜姑娘推攘着床,便更像了。”
她听罢眼神低垂,红着脸点头。
朱高煦收拾了一阵,在房门内站了许久,听外面的动静。杜千蕊也披衣起床,等朱高煦开门出去,她便关上了房门。
他住在内厅院子里,门楼关了的,外厅的门楼还有人值夜。但这也难不倒朱高煦,他早有经验,摸到外厅、便拿一条系着麻绳的高凳垫脚,然后翻墙出去。
外院的灶房有道小门,朱高煦去敲门,王贵开了小门,将马缰递给朱高煦:“王爷一路顺风。”
朱高煦点点头,便将马牵出门,一声不吭地往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走。
他在自己家里还偷偷摸摸地出门,确是因为怀疑这府邸中原来那些的奴婢、有底细不清的人。某些人想这样就安插眼线进来,那是蒙不了朱高煦的,他肯定要防备。
朱高煦来到金川门时,天已蒙蒙亮了。没等一会儿,待城门刚一开,便牵着马出了内城,然后从外金川门出城。
出外金川门往西走,便是大江与秦淮河汇流的河口,有港口和几个码头。
这时朱高煦骑在马上,不经意间回首京师,正见第一缕朝阳阳光斜照在城楼和楼阁上,那古典建筑的东侧映上了一层金光,光暗呼应之间,京师的风光愈发壮丽。光是这一眼,便会让人相信,这样的地方必定既有平治天下的豪情、又有婉约柔美的诗赋。
在这个时代,曾是元大都的北平城,富庶程度确实远远比不上京师。
一过大江,到扬州城的驿道路程已不足二百里。朱高煦骑马赶路,两个多时辰就能到扬州,连午饭也可以在扬州城里吃。
靖难之役时,大军曾过扬州,朱高煦率军驻城外,并未入城。这是他第一次进扬州城。
扬州美景,只稍逊京师。熙攘的人流,商贸的繁华超乎朱高煦的想象,从元代的废墟之上建立的大明文明,刚过去数十年,便展示出了强大的恢复力。
朱高煦在闹市中没骑马,于是牵着马步行。他好奇地透过街边围墙上的观景窗,瞧里面的女工在织机前忙活。那晾在绳子上的妆花缎子,艳丽的花纹看得朱高煦眼花缭乱。
街上飘着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以及各色食物、百花的香味。空中时不时飞来浅红的花瓣,朱高煦伸手接住一枚花瓣,心情变得十分舒畅……若非有事而来,今日一行定然更加开怀。
他先找了一处食铺填饱肚子,然后便寻找各处大青楼。
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只透露了扬州地名、以及青楼这样的信息,朱高煦没法问得太详细。不过,能得到这些消息已经不错了,不然大明朝上千座城,哪里去找?
高贤宁喜欢的是与名|妓谈琴棋书画,肯定不会去小窑|子。不是所有的古代妓|女都是高素质,必定是实力雄厚的商贾、才能去花钱培养姑娘们学那些技艺,面向的市场是家境殷实的客人。而这种青楼,在扬州大城也是有数的。
朱高煦把最近从王贞亮、纪纲那里得到的消息放到一起琢磨,便有一个猜测:高贤宁知道齐泰在哪里!
当然不能确定,不过他准备干了再说。
一下午朱高煦都在几个大青楼之间游荡,花钱找姑娘作陪、与鸨儿套近乎,打探情况。
将近酉时,他便选了一处青楼,再次踏足。汇总了打探的消息之后,朱高煦认为这里是高贤宁最可能来的地方,而且有个叫芸儿的姑娘提起过,有个山东口音、文士打扮的人每天都来。
朱高煦再次走进大门,进门是一个大堂,四面都是楼阁,女子的唱腔、丝竹乐器的声音、说话声全聚到大堂上,热闹非常。
此时的青楼生意是做得明目张胆,因为太祖以来,就不禁此业……要等以后,宣德皇帝和文官们认为有伤风化,才会严加管|制。
门内的半老妇人满脸堆笑地上来招呼,朱高煦也露出笑容:“不知芸儿姑娘可在?”
“哟,不巧哩,芸儿正在房里陪人饮酒说话儿。”
朱高煦笑道:“那人正是我的好友。”
妇人并未怀疑,朱高煦自己就上楼去了,径直来到斜对大门的房间。
不知别人注意过那山东士人没有,但朱高煦能确定那个叫芸儿的姑娘见过,而且这房间位置很好,坐在房里也能看见大门口。
芸儿的房间没关,朱高煦走到门口,果然见她靠着一个年轻人、坐在一桌酒菜旁,正一边笑一边斟酒。
朱高煦跨步走进去,便打躬作揖道:“王兄别来无恙?”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在下不姓王!兄台认错人了罢?”
“怎么会认错?”朱高煦忽然笑道,用手指指着他,“那次王兄不愿透露真名,没把我当兄弟,唉!”他一边说话,一边已经走到桌子边坐下了。
芸儿道:“您不是洪公子么?”
“芸儿姑娘好记性。”朱高煦赞道。
年轻后生道:“原来你们也认识哩。”
朱高煦点头道:“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一块儿喝两杯如何?等一下还有个兄台要来,从山东到京师太学去,路过扬州。芸儿姑娘不是也见过?帮我瞧着点门口,来了提醒我一声。”
“洪公子结交的人不少哩。”芸儿道。
俩人一言一语地说起来,倒把“王兄”晾在了一边。这后生本来是找姑娘谈人生理想的,结果莫名其妙过来一个大汉,叽叽歪歪说一通,他脸上已是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十分真诚地说道:“对不住王兄哩。”
后生道:“我说过了,不姓王!”
“好,好,你莫生气,算我认错人了。”朱高煦拿出几张大明宝钞道,“今日这一桌算我的,请王兄笑纳。”
后生看了对面的芸儿一眼,芸儿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后生的脸有点红,不好意思把钱从芸儿面前拿走,便道:“我是贪这点小财的人?告诉你,我家有上千亩地,扬州的铺面就有七八间!你这哪里来的人,拿着两贯宝钞在这里丢人现眼,现在值几个铜钱?呵!”
芸儿顿时笑着恭维道:“原来您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哩!”
“哟!说得好厉害!”朱高煦笑道,当下便从怀里摸出一枚银镯子,伸手给芸儿戴上,“下午来时,连见面礼都没,姑娘可别嫌弃。”
芸儿眉开眼笑道:“奴家这厢有礼了,多谢洪公子。”
“银的值几个钱?”朱高煦笑道,“别说七八间铺面、上千亩地,连一亩地也买不到!”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进怀里,准备等“王兄”出手,就掏一只黄金的发簪。
“王兄”红着脸起身道:“我瞧你就是个败家子!令尊堂知道了,不被活活气死!我有钱,干嘛随地乱洒?”
朱高煦道:“家父最喜欢看我这样败家,不骗你。”
“王兄”已气呼呼地走出了房间。
芸儿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瞧朱高煦伸到怀里的手,“嗤”地冷笑道:“他有钱光在嘴上说,真是没意思!”
“可不是,一枚银镯子就输了。”朱高煦附和道,把手伸了出来,把发簪拿了出来,递给芸儿:“芸儿姑娘,记得帮我瞧着那山东来的好友哩。”
芸儿一脸笑容,嗲声道:“洪公子出手阔绰,今晚叫奴家作甚么都行。”
“再这样,不等天黑我就受不了啦。”朱高煦笑道,“肚子饿了,咱们先用酒菜。”
芸儿道:“奴家叫人换一桌。”
“别浪费食物,扬州虽富庶,天下还有吃不饱肚子的人哩。”朱高煦道,“换双筷子便可。”
等芸儿拿来筷子,朱高煦便立刻夹菜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盯着门口。刚才他还口若悬河,等“王兄”一走,反而和芸儿姑娘没多少话说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做个交易
“好似……便是那个人。”芸儿忽然开口道。
朱高煦马上抬头看了一眼,见一个方巾青袍的高个年轻文士走进大门,正在与门内的妇人说话。他马上站了起来,说道:“芸儿姑娘稍等,一刻工夫我没回来,我便改天再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出房门,站在阁楼上,从余光里注意着那文士。不管是不是高贤宁,朱高煦也要去瞧瞧,他不敢离京太久,最多明天中午就要走。
昨天朱高煦就和王贵商量好了,明天申时,让王贵从外金川门附近的港口渡江来接应。所以朱高煦不管此事成与不成,要先回府再说。
那文士并不上阁楼,却往一处没有楼梯的方向走。朱高煦观察那边有扇通向后面的门,便立刻走下阁楼。
果然文士从大堂内的另一道门过去了,朱高煦跟了上去。出得门房,里面还有个四面都是二层房子的天井。
不知那人是不是高贤宁,朱高煦与他相互都没见过面。朱高煦马上不动声色地往檐台上走去,文士回头看了一眼,但朱高煦的眼睛盯着楼上的,已从文士旁边走过去了。那文士走到一间房门前,敲了三下门,两下急、一下缓。
那道房门开了,朱高煦忽然转身走过去,道:“高贡士?”
文士愣了一下,朱高煦已快步冲到门前,伸手把木门掀开了。里面居然站着原兵部尚书齐泰!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表情十分微妙。
朱高煦十分诧异,他只是想先找到高贤宁,然后设法找到齐泰,没想到齐泰躲在这里!齐泰不是出京招兵买马去了?
檐台上没别人,朱高煦便低声道:“齐部堂,幸会。”
齐泰嘴角动了一下,作揖还礼,“幸会,幸会。”到底是见过大阵仗的人,这时候竟也沉得住气。
“要不,咱们进去谈谈?”朱高煦道。
“请。”齐泰道。
一旁的高贤宁很年轻,却表现镇定、一声不吭。
等朱高煦走进门槛,齐泰看了一眼外面。但外面并没有朱高煦带来的官差和甲兵。
三人分上下坐定,朱高煦不客气地坐在上首。齐泰道:“我本来在江南已劝服了一些同僚起兵抗敌,但贤宁赶来,好心将我带走,并劝我勿与燕王为敌……”
“我明白的。”朱高煦微笑道,“此事与高贡士无关,高贡士也是心向朝廷、才会劝阻齐部堂。齐部堂乃建文皇帝忠臣,当然要抗敌到底,毕竟靖难檄文上的名字无法消掉,家眷也不能白白坐罪了。”
齐泰听得话里有话,顿时脸色十分难看。
就在这时,高贤宁拱手道:“敢问兄台……”
“我是朱高煦。”
高贤宁听罢,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眼睛里露出忧惧之色。
“高贡士莫怕。”朱高煦道,“我若是来抓你们的,怎能一个人来?又何必在此与尔等多言?”
高贤宁道:“高阳王为何而来?”
朱高煦好言道:“齐部堂现在是什么处境,高贡士理应知晓,窝藏齐部堂是什么后果,你也知晓。但高贡士仍不顾性命之忧,念及师恩,义也。本王敬佩之至,不想加害。”
齐泰与高贤宁面面相觑。
朱高煦道:“咱们谈个交易如何?”
高贤宁见他看着自己,便拱手道:“高阳王请言。”
朱高煦淡然道:“我父皇爱贤若渴,想请高贡士入朝为官,你却志在田园。为了给父皇举贤,只要高贡士愿意入朝为官,我便保齐部堂性命无忧。”
齐泰顿时正色道:“成王败寇,事已至此,我奉上项上人头,请高阳王勿牵连贤宁。”
“齐部堂稍安勿躁。”朱高煦的目光盯着高贤宁的脸。
高贤宁沉吟道:“高阳王如何保恩师?”
朱高煦笑道:“我甚么人你该清楚,连个人都保不住?高贡士入朝之后,我会请齐部堂亲笔写信,向你报平安。”
齐泰道:“我岂是贪生怕死……”
朱高煦抬起手,打断他的话:“咱们不说这个可否?人能活、为何要死?我若是齐部堂也不想死。”
朱高煦心道:你真的一心求死,在京师呆着等死就行了,还折腾甚么?我不信堂堂兵部尚书,会觉得京师城破之后、建文的势力还能起兵再战!
高贤宁道:“一言为定!”
朱高煦大喜,伸出手掌道:“君子一言……”
高贤宁愣了一下,也学着朱高煦的模样伸手击掌,脑子还很灵活地回应道,“驷马难追!”
朱高煦马上说道:“扬州城门已关闭,便只能让二位在此屈尊一晚,明日出城。齐部堂与我走,高贡士请回家中等待。”
于是在姑娘成群的青楼客房里,三个男人共处一室、呆了一晚上。
朱高煦没离开,他要看着齐泰。入夜后三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没什么心思说话。
不仅高贤宁忧惧交加,朱高煦何尝不担心?齐泰是“头号奸臣”,朱高煦居然要救此人,一旦在任何环节出了丝毫纰漏,泄露了风声,朱高煦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偶然之间朱高煦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理喻。
但他就是那样的人,觉得可以干,就干了再说!
这世上,鲜有铁板钉钉一定能成的事。当年朱棣起兵,也没人向他保证一定能成功。不愿冒险的人,什么也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次日一早,朱高煦便带着齐泰出门了,俩人戴着大帽,先去买了一匹马,然后穿过扬州闹市出城……城门口还贴着通缉齐泰的告示。然而不知画像出自什么人之后,实在太写意了,完全没看出甚么能够辨别人的地方,画像里的特别之处在于上面的人头戴乌纱身穿团领。
不过朱高煦依然紧张,出了城门才长吁一口气,转头笑道:“齐部堂进京赶考时遇到的那个窑|姐,着实有情有义,张信那厮太过分了,等有机会我帮你替她报仇。”
齐泰一脸愕然。
“开个玩笑。”朱高煦又笑道。
二人骑马沿驿道向京师对岸的江北走,一路上齐泰没任何反抗,他是个文官,似乎还很有自知之明、很能审时度势。
他们到了地方,等了一阵子,便见到了渡江而来的宦官王贵。
朱高煦交代王贵道:“带他去‘桃花源’,交给那地方的主人。一路定要小心,万勿有丝毫大意。”
王贵领命。
朱高煦与齐泰告辞:“先生后会有期,记得写信给您的学生,叫王贵带回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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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保证,不会在任何地方、写影响本书完整性的“隐藏章节”;纵横正版的内容,即是大明春色的完整剧情。
就算有书友写得好的同人,也一定会与本书剧情不符、不相干连。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兔死狗烹
高贤宁送走恩师和朱高煦,回到青楼客房收拾好东西,又在房里犹自坐了许久。
外面传来的丝竹之声、女子拿捏强调的唱曲,此时已味同嚼蜡,他完全没了兴趣。那些东西虽美,确实只能在心中无事、身上无劳之时,方能有心境品味。
而现在高贤宁却一肚子的忧心。岂不言恩师齐泰的安危,光是有一条已够他担心了:私通包庇钦犯,被燕王的亲儿子朱高煦看到。朱高煦只要说出去,一切就完了!
但朱高煦说得也有道理,他若是来害人的,何必如此麻烦?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一阵喧哗之声,有女子的声音道:“那山东口音的人就在里边。他的好友出手阔绰,说那山东文士乃太学生哩!”
高贤宁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有甚么事要事发了!
“笃笃笃……”房门传来了敲门声。
高贤宁听罢,心道既然来人讲究斯文、还要敲门,自己也不能无礼在先。于是他起身大方地开了房门。这时他马上愣了一下,因为站在门口的人是纪纲!
纪纲是他的同窗、已任锦衣卫指挥使。齐泰刚走,纪纲便出现在这里,好事还是坏事?
“哈哈……”纪纲笑道,“高兄果然在这等地方。”
高贤宁沉住气,微笑地作揖道:“同窗别来无恙?”
“你看俺这身。”纪纲指着自己的官服,又指着高贤宁道,“老兄瞧不起俺,不请俺进去坐坐?”
“失礼了,请!”高贤宁不紧不慢地微笑道:“我为何瞧不起纪兄?纪兄之生员功名已被革籍,既然未得建文朝恩惠,那投效今上有何不可?而我多年吃着朝廷禄米,每月到县学领着鸡鸭鱼肉铜钱,因此当年理应为济南城出力、劝阻靖难军攻城。你我不同哩!”
“说得好有道理!”纪纲喜道,又回头道,“这是俺的同窗好友高贤宁,俺兄弟!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名震天下,连圣上也爱其才。你们都撤了!”
众汉子抱拳道:“遵命!”
二人走进客房,纪纲便满脸笑容道:“高兄与别的儒士不同,不迂腐。谁待你好,高兄便待谁诚心,俺便觉得高兄这样的人不错!”
高贤宁道:“纪兄的人该早知道我在扬州了,却到今日才来。我已领情了。”
纪纲笑了笑,沉吟道:“今上乃太祖之子,并非不能坐天下。今上既然召高兄进京,也算有知遇之恩,待高兄不薄啊。既然如此,高兄不如再看在俺的面子上,进京一回?”
纪纲稍微停顿,又沉声道:“俺并不想勉强,前阵子圣上下旨召你进京,俺知道你到扬州了,不也没来强求?但昨日圣上召见俺,叫俺亲自来找你,兄弟就不好办啦!”
“我愿与纪兄进京。”高贤宁忽然道。
纪纲面露惊讶之色,“真的?”
高贤宁道:“纪兄应知,我不是个爱玩笑之人。”
纪纲双手合掌道:“太好了,高兄真乃痛快人!”
高贤宁面带笑意道:“纪兄记着同窗情谊,我岂能抛却?”
纪纲大笑道:“俺们这就走!快马返回,还赶得上城门关闭之前进京。”
高贤宁拉住纪纲的袖口,低声道:“我有一言,纪兄可愿听?”
纪纲道:“高兄但说无妨。”
高贤宁居然附耳过来,耳语道:“纪兄这一行得罪人太多,不是好事。兄可闻兔死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耶?”
纪纲愣了一愣,笑道:“俺知道,多谢高兄忠言。”
高贤宁的目光在纪纲脸上仔细观察,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或许纪纲只是知道那两个词儿罢了。
当天高贤宁便到了京师。酉时已近,皇帝仍然马上召见。皇帝见到这个写周公辅成王论、搞得天下士子都知道的人,竟也来归顺了,自是十分开怀。
皇帝当天就封高贤宁为翰林院编修,并在京师赏赐了一座府邸。
君臣相谈甚欢,直到深夜。以至于高贤宁只能坐吊篮出午门,并在千步廊后面东侧的翰林院衙署里住一晚上。
高贤宁心里是清楚的:皇帝如此礼遇,看中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名声。
天下进士、举人甚众,高贤宁一个太学生、功名只是秀才,凭所谓才华、便能与皇帝秉烛夜谈?
今上不是汉文帝,高贤宁亦非贾谊。
但高贤宁还有另一个价值,便是名声。一篇周公辅成王论,搞得天下皆知,朱棣要大义就不该攻皇侄建文……而现在写文章的人已经投靠了朱棣,既未以身作则,那文章所写之义、还能叫人信服吗?
……
朱高煦昨夜酉时进城,先去了他爷爷兴办的官方窑|子“金陵十六楼”之一的醉仙楼,找了个姑娘作陪,听曲到深夜,然后马也假装忘记了取,径直摸回郡王府,只等明日再来取走坐骑。
他在醉仙楼顺走了一条板凳,拿麻绳拴上,娴熟地翻墙回家,然后去了杜千蕊房里。
第二天一大早,朱高煦便走出了杜千蕊的房间,出门碰见了脸上有几颗麻子的半老徐娘王大娘。王大娘见了他,揶揄地笑了一下,朱高煦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他便准备到饭厅去,等人上早饭。走到一条檐台下,却见姚姬拿着牙刷、刚刷完牙要进屋。姚姬面无表情地微微执礼,“见过王爷。”
朱高煦顿时感觉姚姬今早似乎冷冰冰的,他疑惑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姚姬又道:“王爷若无事吩咐,我先进屋去了。”说罢转身便走。
朱高煦想到她对自己浓情蜜意之时,再对照她现在的态度,顿时有种冰火两重天般的反差!姚姬身上的气息,有时候着实让朱高煦觉得反差太大、有点摸不着头脑。
便像现在的忽冷忽热,又如她清纯秀丽中的妩媚妖娆。她的身段也是,没有宽松的僧袍遮掩了,穿上稍微合身的襦裙,胸脯简直大得不协调,但腰姿却只堪一握。幸好姚姬身材高挑、肩背挺拔,只是太诱人。
朱高煦便唤道:“姚姬?”
她刚刚走到门口,便转过身来,看着朱高煦,“王爷还有何事?”
朱高煦脸上带着笑容,走上前道:“你吃醋了?”
姚姬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舒缓,不紧不慢地说道:“王爷乃宗室贵胄,三妻四妾不是很寻常之事?我在您眼里,真的蠢到了那种地步,要和富乐院带回来的一个女子争风吃醋?”
朱高煦一听,似乎是那个道理。于是他更困惑,又没惹她,她今早为何忽然变冷了?
“那又是为何?”朱高煦收住笑意,皱眉道,“我有时觉得与姚姬十分亲近,有时明明在眼前、却仿佛在千里之外。”
“没甚么!”姚姬目光有点闪烁,“我有失礼之处么?”
朱高煦道:“那倒没有,就算有,我也不在意。罢了,我从来不愿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意说,那回房去罢。”
姚姬微微屈膝作礼告辞,忽然又微笑着低声道:“杜姐姐既然要装,何不装得像一点?”
朱高煦的嘴角顿时微微抽搐了一下,马上又开口道,“难道她不舒服,我怎么没听出来?”
姚姬明亮的目光在朱高煦脸上拂过,“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但我能听出来。”说罢进屋子去了。
朱高煦踱步去饭厅,一路上便在回想刚才的光景,寻思姚姬是什么意思……
难道姚姬识破了他的伎俩,知道他前天晚上悄悄摸出去了?于是她的冷淡,是因为朱高煦干这事儿、没选她,所以埋怨他的不信任?
朱高煦真的不够信任姚姬,因为有些事推敲起来比较蹊跷;而且问她家乡、底细时,她也语焉不详岔开话题。难道不无脑地信任一个人,有错么?
不过,朱高煦也觉得有可能自己多想了。最后她那句话意思不明,但并不像指责朱高煦。
他走到饭厅里坐下来,很快心情便好起来,因为丫鬟端上来的早膳、着实看起来很有食欲。一笼灌汤包,一大碗松花蛋瘦肉粥,数碟颜色各不相同的盐水泡菜。
朱高煦昨天下午骑马二百里,没吃晚饭,半夜才从醉仙楼回家,现在着实有点饿了。
他前世就是一个很重享受的人,享受便是满|足需要,不是说条件不好的人、就不能满足需要。食色性也,最普遍的满足不就是这两样?其中最简单又最重要的就是食,一天会饿三次,至少三次食欲,便是每天都能满足三回。
朱高煦津津有味地用早膳,心情也渐渐好了。
高贤宁答应进京做官,又有把柄落到朱高煦手里,今后朝中就多了一个他的人……这相当不容易,朱高煦不觉得自己作为藩王,在父皇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去拉拢朝臣、是明智之举。
但另一方面,王贵一天不带消息回来,朱高煦一天就无法放心,总在担心和期待之中。
这种即将得手、又有不确定感的感觉,就像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邂逅,心跳加快。他其实很受用。
第一百六十五章 终南山捷径
宽阔的千步廊,两侧聚集了许多衙署。而翰林院则在千步廊后面,是皇城里离皇宫午门最近的衙门之一。
高贤宁便在这个衙门里上值,他是个谦逊随和的人。虽然同僚大多是进士出身,但很快就与他熟识了。
在翰林院,真乃往来无白丁,结交的都是知书达礼之人,同僚待人很客气儒雅;环境又好,高贤宁很快便觉得在这里当官挺好的。
京师因此给高贤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同僚里只有一个人有点瞧不起高贤宁的意思,很快高贤宁就听到一个多嘴的同僚告诉他:那人背地里说过高贤宁不走科举正路,专挑歪门邪道上位!
又说高贤宁靠写《周公辅成王论》沽名钓誉,却马上自食其言、投靠新君,不过走“终南山捷径”罢了。
那个人就是解缙。
解缙的名声也很大,出名比高贤宁早。高贤宁很早就听过这个人的事,但他只是笑笑而已,并不作评论。
传说中解缙还在襁褓中吃奶,就开始学识字了;五岁时神通之名已传遍乡里。接着考秀才、举人、进士是一路凯歌顺风顺水,乡试更是位列榜首,人称“解元”。
等解缙考中进士时、还不到二十岁,在这个白发苍苍的人还极可能不中举的年代,不到二十岁的进士,那是相当了得!
解缙科场得意,进入官场后就非常坎坷了。
先是太祖坐皇帝的时候,太祖很爱其才,叫解缙“知无不言”尽管进谏。结果解缙真的什么都说,说了很多太祖的坏话,还说李善长有点冤枉云云……于是太祖虽然认可解缙的才华,却觉得用着不顺手,就叫他先回去修身养性。太祖的意思,自己不想用,还可以留给孙子用。
于是到了建文朝。解缙马上进京为太祖吊丧,结果与多名朝臣结怨,总遭弹劾。建文皇帝感觉非常棘手,又把他贬到甘肃去了。准备留着等以后缺人了再用。
等到建文四年初,解缙又回到了京师,但建文皇帝刚想起他、皇帝自己就“自|焚”了。
不过这时京师又有了新皇帝,便是永乐帝。解缙上来投靠,说甘肃太远、羊太多,想做京官……永乐大喜!
原来的燕王府一屋子武将,不缺武将,就缺文官!他娘|的居然有士林名人主动来投,永乐马上把解缙当作宝贝,准备好好用他。
解缙马上被任命了京官,先做个翰林侍读再说。于是解缙终于翻身了。
……最近高贤宁和解缙又要在一个屋子里上值,因为大伙儿要一起编修《太祖实录》。先编修,做一些准备工作,等以后才能定稿。
翰林院的大堂上,摆满了书籍案牍,空气中飘着墨香,“沙沙沙”毛笔尖流过宣纸的声音之间,偶有儒士读到精彩之处,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
阳光洒满宁静风雅的书堂,这里一片明净敞亮。有人提着笔、捻|着胡须沉吟斟酌字句、有人端坐在书案前,手里的笔灵巧如行云流水,有人在打躬作揖向同僚请教。
大伙儿面有神圣严肃之色,因为他们在修编的东西,要流传青史!便是千年之后,后世子孙也要看这些东西来理解此时的人;就像此时的人,要读隋唐的文献,才能了解大唐盛世、千古明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喊:“圣上驾到!”
众官吏马上就放下了手里的事儿,都走到大堂外迎接行礼。
皇帝朱棣走上前来,亲手扶起一个文官,和颜悦色地说道:“起来,都平身,做自个的事。朕前来不是为了打搅爱卿们办事,只是来瞧瞧朕的大臣在做甚么。”
于是众官吏谢恩,迎皇帝进了翰林院大堂。大伙遵旨,重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忙活起来……而且看起来比刚才的不慌不忙、要忙碌多了,人们的动作也快了起来。
朱棣一边偏头去看文官们手里的卷宗,一边不断点头赞许,饶有兴致地在翰林院呆着。让大伙儿都瞧瞧,今上不仅在马上能打天下,下马也进得翰林院,能与饱学鸿儒们相处。
就在这时,高贤宁拿起一叠卷宗,走到了解缙面前,拱手道:“请解侍读参详参详,下官今日修订的这些初稿,是否恰当?”
解缙看了高贤宁一眼,便拿起那叠稿子,刚看几眼,马上就道:“谁告诉你,太祖第四子乃孝慈高皇后(马氏)所出?”
一句话出来,许多人纷纷侧目。正闲庭信步的朱棣也马上转头看过来,毕竟“太祖第四子”说的就是他。
“难道不是?”高贤宁一脸困惑道,“那应该怎样写?”
解缙道:“本官在问你,谁告诉你的?”
高贤宁道:“天下皆知的事儿,很多人都是这样告诉我的!”
解缙的脸顿时因恼怒而发红,说道:“高编修,你给我找出来,何处记载了此事!”
“下官正是找不到,才写天下公认之事。”高贤宁直着腰站在那里,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岂有此理!”解缙顿时冷笑了一声,指着高贤宁的鼻子的手又放下了。
他长呼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后辈要多看、多学,要谦虚一点,不要以为写过一篇有名气的文章,就可以随意涂抹青史了。你知道咱们在做甚么吗,啊?这是太祖实录、将来便是青史!给后世万代子孙看的,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解缙摇头叹息不已。
高贤宁道:“下官就这么写的,不然解侍读来说说,该怎么写?”
解缙道:“那就去查,查到为止!”
高贤宁不动声色道:“下官查不到哩,要不您帮个忙?”
解缙顿时向朱棣抱拳躬身道:“圣上,这高贤宁真愚不可及,请圣上明裁!”
朱棣的脸色顿时像猪肝一样,站在那里手脚无处放置一般尴尬……主要这事儿很怪异,难道朱棣连自己是谁生的都不知道?他要怎么明裁?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道:“恭问解侍读,若是咱们甚么都查不到,还有脸领着朝廷禄米吗?”
朱棣听罢,看了解缙一眼,似乎某个地方在发疼一样的表情,道,“朕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万急之事……”说罢便要走。
众官忙拜道:“恭送圣上!”
高贤宁一面跪拜,一面心道:终于可以在翰林院清净一点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