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沈徐氏
沐府派来的文士说过他的名字,是个教谕还是教授?偏偏朱高煦来之前心头很乱、愣是给忘了。文士刚说过不久,朱高煦不好意思再问。
文士道:“珍奇之物不是只有沐府收藏,在云南,沐府有的沈徐氏都有,沐府没有的沈徐氏也可能有。”
“还有这等人物?沈徐氏是谁?”朱高煦有点吃惊道。
不知为何,一提到这人,众官竟然都兴致勃勃的样子,在下面议论纷纷。还有个声音说:“汉王殿下竟不知沈徐氏?”
朱高煦心道:我刚来没几天,不认识云南的人、不是很正常么?
文士拜道:“回殿下话,沈徐氏乃沈万三孙媳、徐富九孙女。”
提到是沈万三,朱高煦顿时恍然,传说中大明王朝的都城南京、半个城都是沈万三修建的,本来以为只是个故事,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号人。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这时顺昌伯王佐看着那文士道:“俺听说西平侯与沈徐氏有点啥,你回去请西平侯和沈徐氏说一声,她家的不就是沐家的了?”
文士忙道:“王将军可不敢这么说!那沈徐氏乃别家之妇,不能污人清白……”
突然之间,前殿里“哈哈哈……”哄堂大笑,有的武官顾不得礼仪,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朱高煦完全不知这句话笑点在哪里,只有他愣在那里,面无笑容。
众人见状急忙压抑住了大笑,过一阵,笑声好不容易才被人们憋住了。有个人道:“王爷恕罪,只因这官儿把清白与沈徐氏说到一起,末将等实在忍不住,失礼了。”
“无妨,本王没有不准别人笑的规矩。”朱高煦道。
此时此景让朱高煦有点好奇,却忽然没人继续提此事了……或因那事儿不够严肃,大家第一天来拜见汉王,都觉得如此话题不登大雅之堂?
朱高煦也不便多问,他只须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名字、她家有很多珍稀宝贝就行,至于别的事也不是很在意。
接见了当地官员,朱高煦很快就离开了前殿。别的事自有王府长史司的官吏操持。
……及至下午,王贵、侯海等人回到了王府,朱高煦在前厅书房召见王贵等人。
王贵上前拜道:“禀王爷,奴婢带人分头打探,从一家药材商得知,云南确有千年高丽参、且是一对!几年前被沈徐氏买走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想那沐府派的文士没诓他,沈徐氏的财力果然很雄厚。他当下便问道:“你可问清楚了,那沈徐氏府邸在何处、家中谁作主?”
王贵点头道:“奴婢等已四处打听清楚,沈府在菜海子(翠湖)西边。据说沈家人丁凋零,只剩沈徐氏和沈万三之曾孙女,沈小娘尚未成年,可能是沈徐氏作主罢……”
“那肯定是她娘说了算。”朱高煦随口应道。
王贵忙道:“王爷恕罪,仓促之下奴婢没能打探清楚谁是家主,不一定是沈徐氏哩!奴婢听说,沈徐氏乃沈晖续弦夫人,沈小娘并不是她亲生的。”
“原来如此。”朱高煦点头道。
说到这些事儿,侯海终于忍不住了,不等朱高煦问话,他已迫不及待地说道:
“王爷,元朝末至大明洪武年间的首富乃沈万三,其时沈家富可敌国!他的儿子沈茂来到云南,生一男一女,儿子便是沈晖;沈晖生独女沈宝妍,便是现在的沈家小娘了。
后来沈晖原配夫人病逝,不久沈晖续弦襄阳人徐富九之孙女,便是王公公说到的沈徐氏。她还有个名儿、在云南府非常出名,叫徐曼姝。”
刚才王贵说的重点是高丽参,但侯海则对八卦十分有兴趣,于是侯海一番话下来、便把沈家的关系清楚了。
侯海道:“沈晖从小身体不好,只生了个女儿就病逝了。沈徐氏现在是个寡妇……且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侯海打听起别人家的事来、一向非常有手段,又道:“全城的男子,上到古稀老人、下到十几岁少年,无人不知沈徐氏。有人说她睡遍了全云南府的男子,因此出名!”
朱高煦听罢愕然。
侯海继续道:“有人说她是狐狸精转世,妖艳惑人,只祸害童男、以采阳补气,面如二八年纪。又有人说她最喜身份低贱的干重活的汉子,甚么马夫、园丁、家丁、上门要饭的乞丐都与她干过,一两个汉子轻易不能让她满意……
还有人骂她个婊|子,沈家不缺钱、却人丁凋零,沈徐氏只卖|身于有权有势之人,所以没人敢欺负到她们头上。”
侯海这时降低声音,小声道,“西平侯沐晟的姘头之一,就有沈徐氏!沈徐氏勾搭上沐府,在云南府谁敢动她呀?下官以为,甚么狐狸精都是谬传,但此妇十分放|荡且艳美、定没有错;不然,一个寡妇就算有些是非,也不至于家喻户晓。”
“有道理。”朱高煦点头道,“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她手里有千年高丽参,而且极可能只有她手里才有。不管那陈神医是否可靠,眼下我也只能试试。一株千年高丽参要值多少钱?”
王贵沉吟道:“得看重量哩,真金硬货四五百两总是要罢?这等稀奇之物可遇不可求,卖家或不愿意出售、或坐地起价……好在王爷面子大,报上您的名头,那沈徐氏应该不敢不从。”
侯海拜道:“下官等拿着王爷的名帖上门去问问?”
“慢着!”朱高煦抬起手道。
朱高煦也带了几年兵打仗,多少懂兵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考虑的事比眼前两个人都多,这事儿不仅要与沈徐氏打交道,可能还会牵涉到沐府……
毕竟传言里沈徐氏和沐晟有勾搭,不管真假,现在朱高煦也不了解情况。初来乍到,暂时稍微稳一点并非坏事。
况这沈徐氏、确实很有可能与沐府关系匪浅……朱高煦不太了解云南府,但对沐晟的情况是做了功课的。沐晟在菜海子有一座别墅,还有一处养战马的“柳营”,沈府既然在菜海子那边,结交起来也近。
“若是只派你们去,显得太轻视,沈徐氏一时也难辨真假,折腾起来耽误工夫。”朱高煦开口道,“若我带着仪仗去,又有点仗势欺人,不给沐晟的姘头面子。”
朱高煦干脆地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轻车简从,我换身衣裳,亲自去一趟,早些把千年高丽参拿回来入药。王贵,去准备好价值黄金五百两的财宝装箱,金、银、铜、玉器、珍珠皆可,不要拿大明宝钞,以示诚意。”
“奴婢遵命!”王贵拜道。
朱高煦便起身去换衣裳。
他只对千年高丽参在意,而那沈徐氏虽有艳名、朱高煦却对她兴趣不大。一点朱红万人尝的妇人,无论多漂亮,还有那么稀奇么?
准备妥当,朱高煦便乘坐马车出王府,身边只有十几个人。除了王贵、侯海,便是陈大锤、赵平等亲卫十来个汉子,都穿着青布衣、梳着发髻不戴帽子,一副家丁奴仆的打扮。
王贵亲自赶车,坐在马车里面的朱高煦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绸缎圆领袍服,头上戴着浅灰网巾。既不是唬人的龙袍制服,又显得比较有钱,毕竟要显示出花重金买东西的实力。
朱高煦出府门后,挑来车帘回头看一眼自己王府……看惯了京师的广厦,他再看这汉王府真的很一般,不过确实比北平郡王府大得多。
汉王府位于云南府城靠南边,基本照亲王府的制度来修建,没有多少富丽堂皇的迹象。父皇承诺的“给你修一座又大又好的亲王府”,应该又只是说说而已。
……一行人往北走,来到了菜海子南面,这边也在云南府城之内;不过此地似乎比较偏僻了,只见那湖畔、湖心的陆地上种着许多庄稼、蔬菜,就像到了郊区一样。
好在往西走了一阵后,房屋街道渐渐多起来。
“王爷,咱们到了。”侯海的声音道。
等马车停靠下来,朱高煦走下车,四下张望了一番。眼前是一座很普通的门房,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里面、只能看见一些悬山顶屋顶。
门房上面有个牌匾:沈府。
只看规模,这座宅邸确实很大,样子却很普通,门口的石阶上都长青苔了,杂草从石缝里冒了出来,甚至有点荒芜之感。
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正要叫王贵上去敲门,这时大门忽然缓缓地打开了!
接着便见一群奴仆、妇人分两队走到门口,侍立在了两边。
他不由得有点意外,开大门是主人迎贵客的礼;敢情自己上门拜访之前,沈徐氏就已经知道汉王要来、提前准备好了?
朱高煦顿时觉得,在云南府城,这沈徐氏恐怕很有点路子。
几个奴仆抬着一条长毯子,沿着大门铺到了马车旁。朱高煦见这阵仗,不由得微微一愣:他娘|的,我那天穿着礼服到亲王府,也没这么讲究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四季如春
沈徐氏迎出大门时,却叫朱高煦十分意外,亲眼见了她、才发现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着实长得肤白貌美,穿了一身深青色的罗裙、深色的衣裳让皮肤更显雪白,却是自有几分庄重。大抵因为古今的正装都多用深色的原因罢。
沈徐氏的身段高挑、骨骼纤弱,却无处不显得圆润流畅。圆润光洁的额头,单眼皮长睫毛下圆圆的大眼睛;更兼那身裁剪合身的罗裙,丝质非常柔软贴着身子,显得肩头圆润小巧、胸脯线条圆润饱满。
朱高煦听了侯海的禀报,原以为这沈徐氏是一个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妖艳妇人,不料她是这么一个模样。
她浑身上下乍看几乎只有青、白两种颜色,显得十分简单,脸上只施抹了淡妆、不着痕迹,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那外面穿的一身罗裙丝质上等,隐隐有光泽,却一点花纹都没有。
饶是如此,沈徐氏的打扮一点都不显得素。原来是她的里衬坦领上有一点红线、金线相间的花纹;唯一的首饰、乌黑头发上的一枝缀金珠花簪,红宝石和黄金的颜色很鲜艳。只有这么两处点缀,却是恰到好处……多一点就会显得太艳、少一点又太单板素净了。
沈徐氏的衣裳也是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里衬的坦领已经到了锁骨下方。但不知怎地,她却非常性|感……女子诱人还真不一定要露|肉,沈徐氏那身罗裙在各部位刚好合身、料子又软,把身体自然的婀娜轮廓衬出来就够了。唯一露出的锁骨处肌肤玉白、形状优雅,让弱骨丰肌的她露出了一丝骨感之美。
她那深色的衣裙、素净裹得严实的打扮、端庄的姿态,乍看之下确实像一个清心寡欲又洁身自好的寡妇,不过稍微细瞧,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沈徐氏应该比朱高煦年龄大,可能有二十几岁了,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款款向朱高煦走来。那光洁的脸十分白净、清澈的眼睛里露出明净的微笑,又牵着一个稚气可爱的小姑娘,于是沈徐氏在成熟的仪态、诱人的身段下竟有几分童贞之感,真是十分特别。
“妾身沈徐氏,恭迎汉王殿下。汉王殿下大驾光临,叫沈家寒舍蓬荜生辉。”沈徐氏上前款款执礼,大大方方地说道。
她的姿态很稳,声音字正腔圆、没有一丝走音的南京腔,在亲王面前,竟也显得十分自信从容。
朱高煦当然不愿以权压人,那样的话简直会比格掉一地,便沉住气抱拳道:“叨扰了。”
“汉王殿下,请。”沈徐氏上身微微前倾,“妾身为汉王殿下引路。”
朱高煦等人跟着她,从质地柔软的毯子上走进大门,里面有一条曲折的走廊。走上廊道,脚下是一尘不染的木板地,环境十分清幽雅静。
通过廊道,朱高煦发现这沈府的建造格局与一般府邸完全不同。它不是寻常的四合院格局,究竟是怎么规划的,身在“庐山”中不知真面目,朱高煦一时也没看懂。
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竟然有一片湖泊!一般山水园林都在后院里,在前院弄一湖,确实是没见过、闻所未闻。
沈徐氏的话不多,一面走一面仍然时不时说两句话,她微微转头道:“殿下习惯云南的天气冷热罢?”
“还好,不是说昆明四季如春?”朱高煦道。
都是些家常的话,不多也不少,既未冷落朱高煦,也没有喋喋不休很激动的样子,叫他十分轻松舒服。
朱高煦见沈徐氏脖颈上露出的肌肤很白净,心想这妇人定然深居简出……云南的紫外线很强,朱高煦到了之后,看到这边的人都晒得有点黑,哪怕是迁徙过来的汉民女子,也多皮肤黝黑。要养出像沈徐氏这样的肤色,恐怕只有不出门晒太阳一个办法。
很快沈徐氏把朱高煦等带到了一座建筑里,位于湖泊南岸。这座建筑很大,也很怪异……说它是亭子,可又太大了。说它不是亭子,它又是圆顶的,且四面通风;瓦屋顶以柱子支撑,周围大片是木板腰墙,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东南亚一些热带部落住的房子,有点像这座建筑的形状。真是集合了中原建筑和异域风情的风格。
果然走进去之后,朱高煦就在一堵墙上看到了各式各样异域文化的装饰,有野兽图腾、有木板壁画、裸|露上身的南方诸国佛像,还有曰本勾玉、扇子等物,完全不拘泥于中原传统之物。
这番景象给朱高煦一个印象,似乎这个沈徐氏并不是每天只顾着活塞运动的寡妇,却是眼界和兴趣都很广泛的样子。
摆放在屋里的茶几倒是古色古香的中土风格,沈徐氏请朱高煦在上位入座,自己陪侍在侧旁;王贵则站在朱高煦侧后。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中年妇人上来沏茶了。
沈徐氏坐下之后,微笑着轻轻侧目,看了一眼房子周围的随从、跟着朱高煦进来的十来人。他们全是青壮汉子,虽然穿着布衣,但怀里的武器长物能看得出来。
高壮的汉子们都是王府亲卫、训练有素,一言不发地在周围慢慢走动着。看起来队形很随意,但他们交错面对着各个方向,相对走动插肩而过,便交换位置,目光随时仔细观察着远近的动静。
“戛……”忽然湖面上传来一声不知名的水鸟鸣叫,立刻吸引了十几个汉子一齐侧目瞟了一眼。
这里非常静谧,连一声鸟叫都很稀奇。清幽淡雅的地方,笼罩着一丝淡淡的紧张。
沈徐氏开口道:“先翁曾获罪,来云南时有人劝他改名换姓,先翁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祸福由天而已。”
朱高煦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沈家人果然有大方气度。”
沈徐氏微微欠身道:“多谢殿下溢美之词。汉王殿下刚来云南府时,妾身确有点担忧。只因殿下名声在外、乃带兵之王;若是以武力论是非,那再多理也讲不通了。不料有幸见到殿下本人,却见殿下有礼有节、温和谦逊、君子风范,妾身多虑了。”
朱高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心道:她是先给我戴一顶高帽子,想让我拉不开脸强取豪夺?沈徐氏倒真是多虑了,朱高煦一个亲王又不缺钱,若是能买的东西、何必要抢?
他便开口道:“王妃生病近月不见好,云南府一个姓陈的神医说要千年高丽参调养。我听说沈府有一对,便先带了价值黄金五百两的财货前来,作为定金,若是不够我再补足。还清沈夫人相售。”
朱高煦显然表达了极大的诚意。黄金五百两,搁后世也能值五六百万元了,他还留了话意思还可以加价。
就在这时,旁边的妇人沏好了茶,分别倒满了两只紫砂小杯。沈徐氏端起一只小杯轻轻一侧,倒了一点在另一只杯子里,她又把端起的那只杯子双手递上来,道:“殿下莫急,请饮茶。这是云南熟茶,有清火之效。”
朱高煦小心接过茶杯,用两根手指拈住,没碰着沈徐氏的手,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另一个杯子,心道:我刚来云南与你无冤无仇,我不信你见面就要毒死老子!
他想罢便轻轻喝了一口,不料那杯子实在是小,一口就没了。沈徐氏见状露出一丝微笑,亲手提起紫砂壶,又为朱高煦斟了一盏。
这时她也端起了另外那只杯子,放在口鼻边轻轻一嗅,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她又微微侧目看了沏茶的妇人一眼,妇人屈膝走了。
浅尝了一口茶,沈徐氏才缓缓道:“妾身确是藏有一对千年高丽参,不过前些年先夫病重,入药服用了一只公参,现在只剩一株。沈家经商,却不是什么都出售,此乃非售之物。”
朱高煦愕然。
沈徐氏看了他一眼,竟露出一丝俏皮的笑意,“不过妾身可以赠与汉王殿下。”
朱高煦听罢松了一口气,忙道:“那怎么好意思哩?”
沈徐氏道:“殿下微服亲自登门,给沈家如此大的面子,还值不起一株人参么?”
一句话竟然把朱高煦给问住了,他想再假装客气也不行。
沈徐氏又带着一丝玩笑道:“若是殿下瞧不起见面薄礼,那妾身可要收回了哦。”
这住云南的人还真是自带几分幽默,朱高煦马上就抱拳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了。”他想了想又很懂事地说道:“这便算是我欠沈夫人的一份人情,今后用得上的地方,派人来说一声便是了。”
“殿下说笑了。殿下出镇云南,操劳大事,妾身的小事哪敢轻易劳动殿下?”沈徐氏道。
这时刚才那沏茶的妇人抱着一只木盒子上来了,朱高煦不由得侧目观望。说那些没用的并不是此行的重点,他只想要千年高丽参而已。
第二百章 奢靡
雕花木匣子呈上来,朱高煦要找打开匣子的机关,中年妇人便躬身上前轻轻一按,木匣子就开了。入眼处是一株人形老参,据说年久的人参一颗里会有很多株长在一起,这株母参应该是其中一株。
朱高煦不能辨别真伪,但他是亲王、对方是沈家家主,应该不会有假。他瞧了一会儿人参,便抬头看了沈徐氏一眼。
沈徐氏迎着他的目光,露出一个笑容,却并未说话打搅朱高煦。她笑起来不露齿,眼睛成半月状,笑意十足。
朱高煦关上木匣子,便道:“多谢沈夫人厚礼。”
沈徐氏道:“殿下客气了。”
朱高煦便招呼侍立在侧后的王贵过来,将木匣子递给王贵,轻声道:“立刻送回王府,找陈神医来问用量,将这人参入药侍候王妃服用。”
王贵拜道:“奴婢遵命。”
得到了千年高丽参,朱高煦暂且松了口气。郭薇的病让他心忧,除了做这些却也束手无策了。
这时沈徐氏开口道:“千年高丽参虽是珍稀药材,却非灵丹妙药。先夫也服用过一株,最后依然……”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王妃或许只是旅途劳顿,稍稍伤了元气,应无大碍的,调养一阵子定能好起来,殿下不要太担心。”
“借沈夫人吉言,但愿如此罢。”朱高煦道,“因郎中说要千年高丽参,我才找此物,实在别无它法。”
沈徐氏道:“王妃有殿下这番心意,心里舒坦,或能好得更快了,倒不一定是千年人参治好的哩。此物天价,不仅稀少,却也有商人反复哄抬价格之故。”她露出自嘲的微笑,“当年妾身重金买下,再让价钱之数流传出去,也起到了帮凶之用。”
“高价确实要炒作。”朱高煦赞同道,接着又道,“便是一样东西售卖一次就涨一次,如放在锅里反复炒,物价就会热起来。”
沈徐氏饶有兴致地看了朱高煦一眼,“原来殿下也懂经商?”
朱高煦实话道:“纸上谈兵,道听途说耳,贻笑大方了。此事还是沈夫人更懂,沈夫人不让须眉,撑起那么大的家业,佩服佩服。”
沈徐氏道:“妾身不敢妄自菲薄,对商道确是耳濡目染。因妾身不止是沈家之媳、还是徐家之女,先祖父当年富甲一方,不过后来散尽家财罢了。”
王贵探报说过,沈徐氏乃徐富九之孙女。徐富九也是个大商人,只是沈万三的故事太有名,徐富九散家财的传说反而没那么如雷贯耳。
不过商人重利,徐富九为何要送掉那么多财产?沈徐氏却不再提起徐富九。
那是她的先人,朱高煦也没细问,觉得不太礼貌……但隐隐猜测,可能和“封建反|动统|治者”,也就是他们朱家有一定关系。
朱高煦得到了千年高丽参,继续坐在这里和沈徐氏说话,只因觉得拿了东西就走、显得有点太势利掉比格。
古人轻商、有一定道理,不过朱高煦没有那种观念,于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和沈徐氏谈论起经商来。
沈徐氏说到了人心、分利和经营的关系,朱高煦虽然涉猎不多,竟也能和她谈得拢。渐渐地,他便觉得这女子好像非常有见识和才能。
她说:“当年先翁不改姓名,也有不愿放弃沈家多年信誉之故。要门下诸人相信东主能给让大家衣食无忧,没有十年二十年见不了成效。只要大家都相信沈家了,他们就算分到的利少、也会安心效力,所为长远之利。不然,只能重赏之下招揽勇夫,临时来的人也不可靠,沈家剩下的利就少了呀。”
“有见识。”朱高煦赞同道,“如同大明朝廷,年俸四十五贯可让举人、甚至进士效力,若是别家想用这点俸禄招揽人才、肯定不行。”
沈徐氏微笑道:“不敢相提并论,不过汉王殿下举一反三,令妾身好不钦佩。”
朱高煦转头观察屋檐下的阳光影子,便道:“时辰不早了……”
沈徐氏忙道:“殿下,妾身已吩咐厨房准备了晚膳,菜做好了。您可愿赏脸留下用膳?”
朱高煦略一犹豫,觉得沈夫人对他挺好,他不管沈夫人是甚么人,只觉得她既然抱着好意、自己也不必与人不善。
至于沈徐氏是不是图朱高煦的权势,并不重要……那是必定的。
朱高煦早就对势利这种事儿看透了,他甚至比古人的观念更加赤|裸裸。有人拿“狗眼看人低”之类的故事讥讽别人嫌贫爱富云云,而朱高煦看来,大家都很忙;寻常之交,人若完全叫别人看不到价值,正该被忽视了。别人以礼相待也是要费钱费心思的、肯定要筛选对象。无非眼光长远或短浅的区别罢了,无关高尚低俗。
“既然沈夫人已经准备了膳食,那我便却之不恭了。”朱高煦道。
“殿下请。”沈徐氏起身道。
于是二人换地方吃饭,到几步之遥的饭厅路上,沈徐氏说,也为随行的将士准备了酒菜。得到朱高煦的命令,陈大锤等人才极不情愿地去吃饭。
来到饭厅,朱高煦顿时就被菜品的样数所震惊。摆在一张大圆桌上的各种盘、碗、碟最少不下一百只!看得朱高煦眼花缭乱。
沈家显富,果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朱高煦在上位坐下来,一时口快,脱口叹道:“我父皇日常三餐也不过四菜一汤,沈家的豪华不得了!”
沈徐氏的神色顿时一变,马上又微笑道:“皇室富有天下,非不能奢华、是不愿,不然大臣们不得进言劝诫呀?
而沈家不过庶民,且家境富有,一餐之费、耗费也是有限。若是王爷大驾,仍不好生侍候,反倒是惺惺作态了。殿下以为,妾身说得是也不是?”
“有道理!”朱高煦笑了一声,以遮掩给沈徐氏造成的尴尬。
饭厅两边站了两排丫鬟,这时几个年龄大的妇人便走上来了,各拿着一只小碟在桌子上夹菜,每一样夹一点。然后拿着碟子到丫鬟们面前,让她们当面试吃。
朱高煦看在眼里,这次却没说出口来了:我曹,还有这种规格的过场?
他的后面站了一队小娘,各拿着毛巾、水等物,还有人拿着白瓷碟子专门为朱高煦夹菜。
沈徐氏陪侍在桌席下首,口齿清楚地说道:“因与殿下初见,不知殿下喜恶,妾身便吩咐厨子们将东西南北各地的菜式都做了一点,恭请殿下品尝。殿下想喝甚么酒哩?”
朱高煦道:“葡萄酒。我甚么菜都吃,又爱吃咸辣的。吃完咸辣的菜,喝点甜的很爽口。”
他说完,身边站的丫鬟立刻躬身放上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然后把深紫红色的美酒倒进杯子里。
“在这里还能有京师板鸭。”朱高煦指了一下。丫鬟们便帮他夹了一块鸭肉。
沈徐氏面前也倒了葡萄酒,她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陪着朱高煦用膳。
过了一会儿,沈徐氏又道:“菜海子南边,有一处沈家的戏楼,叫梨园。妾身在最好的位置,给殿下空一处座位,只为殿下准备。如此一来,您无论何时到场,都会有位置了。”
朱高煦听罢,也不推辞,说道:“多谢沈夫人,等王妃病好了,我一定带着她来看戏。”
沈徐氏又轻描淡写地说道:“殿下到了沈家戏楼,只要他们能办到,您只管吩咐。无论是谁,想让她做甚,殿下都可以开口。”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
他发现与商贾来往挺不错,随便到了什么地方都是贵宾专座,这不才是高比格么?但勋贵官员与商人结交,确实会有不利后果……有了如此待遇,难道不还情么?朝廷命官有的东西,无非就是权力。
幸好朱高煦只是藩王,他无所谓了,反正藩王吃喝玩乐才是朝廷喜闻乐见的正业。
吃着上百道菜,朱高煦忍不住想:若是人身安全能得到保障,在云南做藩王,某种程度上比当皇帝还爽……
晚膳罢,外面的光线已渐渐黯淡了。沈徐氏并未像传说中那样自荐枕席,朱高煦也记挂着郭薇,吃完饭就要告辞。
沈徐氏亲自带着奴仆送朱高煦出门,等他上了马车,过了好一会儿挑开车帘看时,她还站在门口目送。
……
陈神医来过,确定那株人参是千年老参。但正如沈徐氏所言,老参也并非灵丹妙药,但效果确实很明显,特别是副作用。郭薇服用之后,精神太好,极难入眠。
次日,沐府又派了人来,称西平侯仍病卧在床,只待病稍有好转就立刻前来拜见汉王;沐府上下已到各处寻找千年高丽参。朱高煦告诉来人,昨日已从沈徐氏府上得到了那东西。
此事倒也稀奇,传言沈徐氏是沐晟姘头,不管真假、沈徐氏也应该和沐府有来往;这等事沐晟就算病了,也不可能不知道。朱高煦甚至忍不住怀疑沐晟是不是真的病了……或根本就不在沐府?
也不知是在王府安安静静调养的原因,还是千年高丽参起到了作用,或是那陈神医名不虚传、确有医术手段,不到半月,郭薇的病渐渐好了。
第二百零一章 牡丹与芍药
汉王府书房里,朱高煦拿起一张写着字的纸,专心地看了三遍。然后“呼呼”吹了几下上面未干的墨迹,他很快就有点不耐烦了,便拿一枚玉镇纸压住宣纸。
“这就是三七?”朱高煦指着箱子里、比洋姜大的泥巴色东西。
王贵忙道:“回王爷话,此物正是三七,三年生的上等货,本地人称豹子头。奴婢问过陈神医,这三七有养气补血之效,也能治头痛。此物只有云南才有,像这等成色的三七,个头又大又少,外地极难买到。”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皇宫有全天下的贡品,应该也有三七哩。”
“宫里有没有不要紧。”朱高煦不以为然道,“我在信里也说了,高燧新婚那两天,我见到母后、母后说常头疼;既然三七能镇痛,不管宫里有没有,这也是做儿子的一份孝心。”
王贵忙道:“王爷说的是,单凭王爷心里挂念着皇后娘娘头痛,这份心意就很珍贵哩。”
朱高煦沉声道:“送礼的心意只是个由头,你别忘了我交代你最重要的事,一定要细致!”
王贵神色一正,躬身道:“奴婢定不敢忘!”
“很好。”朱高煦道,“我叫陈大锤、赵平带着几个可靠的亲卫跟你去。办那事儿……就让陈大锤去,你估计更容易被人盯着。”
王贵拜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要办的事就是把徐妙锦接到云南来,要不是刚到云南那几天郭薇生病,他早就派人回京了。
王贵等一行人临走之前,王妃郭薇知道了此事,写了两封信托王贵顺道带回京;一封给父母、一封给姐姐郭嫣。
……
此时正是四月间,京师百花凋零,花中之王牡丹却正当绽放之时。
皇城东宫里没有牡丹,皇太子还是世子时住的旧府邸、却种了很多牡丹花;百花之中,太子最喜欢的就是牡丹。于是趁着初夏好时节,太子便准备挟家眷回世子府赏花。
太子妃张氏当然也要陪世子回去。
一个宫女拉开了寝宫旁边的门,原来里面是一间无窗的耳房,现在这间房没住人、却放满了各种衣服头饰鞋袜,摆着一张紫檀梳妆台,变成了张氏专门放衣帽的房间。
张氏在梳妆台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两个奴婢开始取衣裙,放在她们的身前展示,让张氏挑选。
近侍萝儿站在椅子旁边嘀咕道:“郭次妃开始挑衣裳时,比娘娘您还早,也没先过来问娘娘一声!奴婢瞧她眼里全然没有您,更不顾礼数,只想着讨好太子爷了。”
张氏的单眼皮小眼睛里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没理会萝儿,眼睛依然看着拿衣裳的奴婢,只是摇摇头道:“换。”
萝儿继续轻声道:“光是挑拣衣裳,她已折腾快半个时辰了,一个劲问身边的奴婢,除了牡丹、太子爷喜欢看甚么花色的裙子……邀宠之心,连半点遮掩也没有!
说来也怪,本以为太子爷那阵子新鲜一过,又会回到娘娘宫里来,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太子爷还爱去郭次妃那边。”
张氏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表情很平静,似乎毫不在意。
萝儿一说起这些破事、太子妃又允许她说,于是另一个奴婢也念叨起来:“上次奴婢打那边过路,被郭次妃叫住了使唤;奴婢却并不是服侍她的人,心里自然有一百个不情愿,答应慢了点,便被骂了一顿!奴婢还听说,郭次妃说过甚么她出身侯府,好像东宫是她说了算似的……”
张氏听到这里,脸色一变。
先前萝儿说太子怎么喜欢郭次妃,张氏一点反应都没有;但刚才这奴婢一番话,不知哪里触怒了张氏。张氏马上就指着拿衣裙的宫女骂道:“你是没长心还是没长肺,不会挑衣裳?”
“奴婢知错了,奴婢为娘娘换一样。”宫女忙低头道。
刚才在张氏面前说闲话的两个人,赶紧都闭了嘴。这时萝儿走过去,挑了一身衣裳放在身前比划,说道:“娘娘您看这身如何?”
张氏一看那罗裙上绣着牡丹,这才收住了火气,说道:“还是萝儿知我心。”
萝儿用讨好的口气道:“太子爷回旧府赏花,娘娘不用穿礼服,大可穿得漂亮一点。此行除了太子爷、娘娘身份最高,牡丹乃百花之王,您不穿牡丹、谁敢穿呀?”
大伙儿打扮准备妥当,仪仗车马早已备好。等张氏、郭嫣前后来到朱高炽跟前时,众人发现俩人衣裳上的绣花竟然十分相似!
但细看之下,郭嫣穿的不是牡丹,而是芍药。她倒是讨了个巧,芍药花没有花王的大名,却与牡丹一样大朵艳美,正是太子爷喜欢的花儿。不然太子也不会在旧府种那么多牡丹,也不会到了季节专门回去赏花了。
难怪常有人在张氏面前说郭次妃心眼多,这不穿条裙子、想法也不少哩。
太子便带着一大队仪仗、随从,携家眷出皇城回旧府去了。
牡丹种在旧府后园子里。今日阳光明媚、清风徐来,贵妇们都打着伞遮阳,生怕晒黑了一点影响美貌,反倒是朱高炽不想打伞,他平时都不出门,长得已经够白,正想赏花时晒晒太阳。
一众人来到园子里,朱高炽便让宦官扶着慢慢踱步,身后的宦官们则抬一把椅子跟着,只要朱高炽走累了,便随时可以坐下来休息会儿。他今天心情很好的样子,一出皇宫,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
郭嫣眼里确实只有太子爷,她刚到后园,就在太子面前吟了一首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太子听得兴致勃勃,称赞了一声吟得好。
就在这时,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蜜蜂!花|径上的女子们马上发出了一阵尖叫声。
那群蜜蜂不管别人,竟径直向郭嫣身上飞去。电光火石之间,郭嫣已是花容失色,她丢下伞调头就跑,慌不择路将石径旁的牡丹踩得一片狼藉。然而她哪里跑得过蜜蜂的翅膀?许多蜜蜂已沾到了她身上,让她发出一声声凄惨的惊呼。
“快!快……”朱高炽指着郭嫣。宦官宫女们赶紧追过去了,有宦官机灵的马上脱了外衣,要去驱赶蜜蜂。
忽然“啊”地一声尖叫,郭嫣一个踉跄,竟摔进了水池里。宦官宫女赶上来,好不容易才赶走了蜜蜂,将湿|淋淋的郭嫣救起。
太子急得慢吞吞一撅一拐赶到池边,见郭嫣已不省人事,脸色纸白,连嘴唇都乌了!那池水很浅、不及人深,郭嫣应该没淹着,却不知是摔着了、还是吓到了,人已昏了过去。
“马上去叫御医,御医!”太子喊道,“将郭次妃抬到屋子里,赶紧弄干她身上的水。”
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赏花是赏不下去了,众人陆续离开了园子。
宫女们关上门给郭次妃擦拭身体、换衣裳,不一会儿房里却传来一阵惊叫。朱高炽掀门进去看个究竟时,有个宫女道:“郭次妃流血了!”
但大伙儿也束手无策。等到御医赶到府上,才叫御医为郭次妃诊脉。这时郭嫣已经幽幽醒转过来。
御医隔着帘子把脉之后,又问了宫女几句话,便对朱高炽道:“禀太子殿下,太子次妃本人没事,只是惊吓过度,需要静养一些时日,可是……”
御医脸色难看,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可是次妃小产,皇孙已是保不住了。”
“郭妃怀孕了?”朱高炽愣道,“俺为何不知?”
“这……”御医答不上来这等问题,支支吾吾道,“或是有喜之后时日不长,瞧不出来?”
就在这时,郭嫣嘶声裂肺的声音忽然在帘子里响起:“还我孩儿!还我孩儿……”
御医脸色慌张,忙道:“下官只懂诊脉,甚么也不知道。请换地方开药方、为太子次妃调养贵体。”
御医抱拳执礼,告退之后,逃也似的离开了此是非之地。
果然没一会儿郭嫣不喊了,却挣扎着伸手掀开了帘子,满脸泪痕道:“太子爷,有人在我的衣裳上动过手脚,抹了蜂蜜甚么的,有人害我!”
朱高炽脸色铁青,却比郭嫣沉得住气,他说道:“爱妃稍安勿躁,事已至此,且好生养着身子。俺定查个水落石出,还爱妃一个公道。你怀的是皇孙!俺倒要看看,谁的全家活腻了!”
朱高炽走出房间,立刻就传令道:“把郭次妃身边那些奴婢,全给俺抓起来!”
不一会儿,一些宦官宫女便自己跑了过来,跪伏在院子里一个劲磕头求饶。
朱高炽看着他们,脱口道:“阉人最坏!把这几个宦官拖出去,立刻给俺打死!”
“太子爷饶命,太子爷,奴婢甚么都没做,奴婢冤枉啊……”几个宦官咚咚咚直磕头,脸上是血泪横流。
任那些宦官磕破了头,还是被另外一些宦官抓走,强拉硬拽往外拖。府邸上下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第二百零二章 痛在心里
几个宦官被拉到门楼时,地上留下了一片水渍,一个个吓得只顾求饶。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慢着!”
朱高炽回头看时,说话的人是太子妃张氏。在这座府邸上,他下了令之后,还能制止他的人、也只有张氏了。朱高炽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急着吭声。
那几个将要被打死的宦官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张氏跟前跪倒,“谢太子妃娘娘,娘娘菩萨心肠,谢娘娘……”
张氏冷着脸道:“别谢我!你们能不能活命,还要太子爷说了算。”她说罢屈膝道,“这等惨事谁都不愿意看到,却已发生了。事已至此,太子爷先消口气,稍等再处置他们可好?咱们进屋坐会儿罢。”
朱高炽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子里。
张氏扶朱高炽坐下,柔声问道:“妾身过门以来,是不是一向与太子爷一条心?”
朱高炽想了想,立刻点头。从北平到京师,张氏做了无数事,为什么、有什么目的,朱高炽都看在眼里的。若没有她,朱高炽能不能顺利成为太子,真不好说。
张氏又问:“妾身是那种不识大体、不顾全局的善妒妇人么?”
朱高炽只得摇头。本来张氏封了太子妃,张家兄弟可以恩封个一官半职的,她也拒绝了,说现在就迫不及待提拔外戚亲信,会给父皇的印象不好。
张氏听罢,便不动声色道:“太子爷到现在只有妾身和郭氏两个妃子,按理说,这事儿要真的有人害她,那妾身肯定要被怀疑了。”
朱高炽依旧没有吭声。
张氏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就因争宠,把太子府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内里居然还有阴谋毒计,致父皇的皇孙或孙女死于腹中!父皇母后会对东宫甚么看法,会如何看待您这个太子?这件事,对整个东宫有害无益!妾身会做那种事吗?
那腹中的孩儿不管是谁生了,总是太子爷的骨肉。难道在太子爷心里,妾身是那等无情无义的狠辣之人?”
听到父皇要怎么处置东宫那句话,朱高炽脸色马上变白了,他终于开口道:“俺说过怀疑你了么?谁也没说这种话啊。”
张氏“哼”了一声:“郭次妃一直嚷嚷有人害她,整个东宫谁敢害她,不是明摆着的事儿?”
朱高炽初时非常恼怒,如今却愁眉苦脸:“不是今天御医来,俺还不知道郭次妃有了身孕……这可怎么与父皇母后说?”
张氏也皱眉道:“妾身也不知啊!太子爷成天见她也没瞧出来,妾身十天半月见不到她一回,从何得知?妾身觉得郭次妃什么事儿都往心里搁,谁都防着、不和人说掏心窝的话,她又不太懂……妾身估摸着连她自个也不知怀孕了!”
“郭次妃平素没去给太子妃见礼?”朱高炽愣道。
张氏道:“没来!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儿,只要东宫没闹出甚么大事,妾身就烧香拜佛了,哪里还顾得上计较鸡毛蒜皮的琐事?太子爷就两个妻妾,她平素也不招惹妾身,妾身若连一个人也容不下,还怎么做太子妃呀?”
朱高炽沉思不语。
张氏道:“妾身给太子爷出个主意。此事不小,得先过了父皇母后那一关再说。禀奏父皇母后,您必须这样说:郭次妃是自己不小心摔掉了孩儿……
可能事实本就如此!整个东宫,连妾身平素也不爱涂脂抹粉,对宫女们更管得严,只有郭次妃成天往身上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些桂花油、胭脂花粉,哪样不招惹蜂蝶的?也难怪那群蜜蜂只盯着她。
这也不算欺瞒,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没人推她、是她自己乱跑掉进池塘里的!如此一来,这只是一场意外之不幸,别说太子爷的颜面,就连父皇母后、整个皇室的脸面也保住了。”
朱高炽听到这里,微微点头。张氏说得不无道理,就算此事真有阴谋,也不该到处说,把太子次妃的孩儿弄掉这等丑事、哪个朝代的皇室会拿出去宣扬的?
正想到这里,张氏的声音又道:“太子爷必定不能这么就算了,等台面上的事儿糊住,您再私下派人暗查,一旦查出真相,再悄悄让那歹人付出代价!不然这等事要三司法来定案?那不得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言之有理!”朱高炽忽然有点后怕,说道,“刚才俺恼怒昏头,险些犯下大错!幸好有爱妃提醒。”
张氏试探着轻轻拉住朱高炽的手臂,温柔地说道:“咱们是结发夫妻,太子爷是我的亲|夫、瞻基是我亲儿,一个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了,妾身怎能不为自个家着想?”
朱高炽把多肉的手放在张氏的手背上,“唉”地叹了一口气。在他心里,其实最重要的也是亲人,无奈亲人里父亲弟弟都伤了他的心,自家妻、子,那么多年怎能没有一点情分?
张氏又柔声劝道:“太子爷也很累,每天小心翼翼,妾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要太子爷能舒坦一点,您要宠谁、和谁睡,妾身哪能不依着您这点喜好哩?
不过您只要心里明白就好,宠归宠,别太纵容了宫里的女子。像郭次妃那样,成天涂脂抹粉,弄得家中不宁,又不懂谦虚礼数,母妃是最恶这种人的;若叫父皇母妃知道是因太子爷纵容,以后还不是要太子爷替她顶着?
妾身早就想替太子爷管教她了,可见太子爷溺爱,又不敢惹您不高兴,生怕太子爷觉得妾身是妒忌、公报私仇。”
朱高炽道:“爱妃多虑了,谁是太子妃,俺心里不清楚?管束操持东宫内务,那是你的本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有高低贵贱怎能有礼数,没有点规矩如何成方圆?”
张氏起身屈膝道:“有太子爷这句话,妾身就不必畏手畏脚了。”
朱高炽摆了摆手,走出房门,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阉人,面露一丝厌恶,便挥手道:“起来了,俺刚才伤心恼怒,幸得太子妃劝诫,方未赏罚不公。这事儿与你们无关,是太子次妃自己不小心所致!不过,你们也要做好本分,今天就没侍候好太子次妃!”
宦官们不断磕头,如获大赦,在那里千恩万谢。
……太子说话的这房门口,就在郭嫣卧床房间的隔壁,太子的一番话,她应该也听见了。
……
……
(各位书友,因明天我生日,想请假休息一天,抱歉啊。请假算月假,我每月只请一天假。)
第二百零三章 莫欺少年穷
送王贵等人离开云南府后,沐晟仍未到汉王府来见面。沐晟只是侯爵;朱高煦是亲王、不可能先去拜见沐晟,只能稍安勿躁看看是怎么情况。
朱高煦觉得,人们还是要见面交流。哪怕那些礼仪有点虚假,但善意、恶意或是戒心等等基本态度还是能判断的;不然只能凭空想象,相互猜忌。
要了解云南府的形势,除了找经营云南多年的沐府,朱高煦觉得沈徐氏也可能知道不少。
这时他想到了菜海子南边的梨园,沈徐氏说过给他留有贵宾专座。
……
亲王出行阵仗很大,但今天朱高煦穿了那身浅紫色旧袍服、只带了韦达和王斌两个人就出门了。俩人都是卫指挥使、正军六千余人马的统帅,不过现在王斌只是个负责赶车的马夫,韦达只是个跟班。
菜海子梨园,不仅是座戏楼,还附带经营酒楼、茶楼、客栈等。
他们到地方时,已快到中午了,于是朱高煦请两个护卫部将先上酒楼吃饭。
叫了一桌酒菜,三人便小声闲聊着、等菜肴上桌。
就在这时,邻桌来了个少年郎,马上就吸引了朱高煦的目光。那少年一身青布布袍、方巾打扮,长得白净俊朗,这倒没什么稀奇的,云南府也有不出门晒太阳只闭门读书的士子……有点特别的是少年郎实在太讲究了,比朱高煦这个亲王还讲究。
只见少年站在桌子旁并未马上坐下,而是先掏出一张洁白的手帕,仔细拭擦了一番条凳、木桌面,这才将手帕揣进袖袋,正身坐下来。
等茶博士上来放上茶盏,提着茶壶要倒茶时,少年道:“稍等!”又掏出一张白手帕先仔细擦了一番茶杯,才允许茶博士斟茶。
少年郎这才安心坐在座位上,将手里坠玉装饰的纸扇放在桌子上。然后他缓缓端起茶杯,从容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点嫌弃茶水的气味;不过他还是轻轻抿了一口,重新整齐地放在陶瓷底座上。
看得朱高煦怔了好一会儿,抬头与韦达王斌面面相觑,三人对视一眼,都没吭声。朱高煦赶紧端起茶杯闻了一下,说实话他没闻出甚么怪味儿,觉得这云南生茶香味淡雅还不错。
没一会儿朱高煦要的酒菜已陆续上桌了,他提起筷子、正要夹菜,这时忽然发现里面一个汉子正拿出一把小剪刀,轻轻剪断了一个食客腰间的钱袋。
朱高煦放下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邻桌的少年郎已一把拽住了从旁边走过的盗贼,“阁下生得好手好脚,为何要做这等勾当?”
那少年郎挺机警、而且颇有几分正义感!朱高煦见状,重新把筷子提在手里,等少年去出头。
“最好别惹麻烦,放手!”盗贼露出凶狠的表情,挣了一下没走脱,伸手推那少年郎。少年郎一把扭住那人的手臂,便往桌子上按:“跟我去见官!”
“哗啦哐当……”木桌一歪,上面的茶杯、筷子醋等物顿时掉了一地。楼上的食客哗然,纷纷看了过来,有的已站起身。
盗贼从桌面摔到地上,马上翻身起来,便掏出刚才那把剪刀,一边在面前乱舞、一边向楼梯口退:“别过来!”
少年郎恼怒地抓起一条圆凳、向盗贼投掷过来,盗贼偏头一躲,圆凳径直向朱高煦这边飞来,“砰……哐哐”几声,朱高煦面前的菜盘子顿时一片狼藉,他手里拿着一双筷子,面对的却已是满桌子碎盘子和菜污。
朱高煦愣了一下,便伸了一下腿,刚好被跑过的盗贼踢到,“啊!”盗贼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泥。
少年郎顿时奔过来,径直跨坐上去,按住盗贼的手。这时另外几个食客也冲了过来,纷纷按住了地上的人。
“街口就有官铺,去个人叫官差过来。”有人嚷嚷道。
少年郎站了起来,看着地上扭头怒视他的盗贼、冷冷“哼”了一声,从袖袋里摸出手帕抖了一下,便拭擦起身上的灰土和手掌,然后伸手轻轻抚着两鬓,将头发弄服帖了。
“好!好……”有食客抚掌赞道。
少年昂着头一脸得意,又向称赞他的人颔首示意。
这时一个老头带着几个人走过来了,老头一跺脚道:“抓人归抓人,可您也不能把咱们的楼拆了呀!”
一个小二指着小年郎道:“就是他扔凳子砸的。”
老头立刻快步走上来,身边的人也把少年围住了,老头道:“小哥义举,咱们都敬佩之至。可您砸坏了那么多东西,可得赔哟。”
“你这老儿好不讲理!”少年郎皱眉道,“你们这楼上有盗贼,还要我来赔?”
老头道:“小哥话不能如此讲,咱们开门做生意,这盗贼又不是咱们叫来的,你若为了抓他、把整个梨园都烧了,是不是也想拍拍屁|股走人呀?”
朱高煦看到这里,拿着什么都没夹到的筷子站了起来,说道:“掌柜的算一算,损失了多少,都算到我这桌,麻烦叫人来拾掇一下,再上一桌酒菜。”
老头听到有人要承担,马上转过身来。朱高煦也是一番好意,心道自己既然见到这种见义勇为的事,就应该实际地鼓励一下;又觉得那少年郎人不错、似乎也不是普通人家出身,顺手帮他解决点麻烦,也可以认识一下。
不料朱高煦话音刚落,少年郎却一脸羞愤道:“你以为我缺这点钱,多少钱算上!”
老头马上叫人清点地上的狼藉物什,道:“二十贯钱,不是钞。”
“二十贯!?”少年顿时大怒,“你们好不要脸,这也能趁机敲一笔?”
老头道:“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坏了那么多东西,还有一桌菜,不值二十贯?”
“笔墨侍候!我写欠据。”少年道。
老头哭丧着脸道:“咱们这地方概不赊欠。”
“我今天只不过没带钱罢了……”少年红着脸道,“要不要欠据?”
老头转头看朱高煦,朱高煦对他微微点头。
那少年倒是机灵,也回头看了朱高煦一眼,红着脸道:“你们别把人看扁了,等着瞧!”说罢强行要纸笔写上欠条,然后调头就走了。
朱高煦目送他的背影,又对老头道:“一会结账,在我这桌多加二十贯就是。”
这戏楼的掌柜似乎也没做错什么,有人要赔钱了,还将那少年的欠条送给朱高煦。朱高煦重新坐下来,展开欠条一看落款:耿浩。
他马上一愣,将欠条给韦达和王斌传阅了一遍。韦达马上低声道:“不会是长兴侯家的人罢?”
朱高煦不置可否。长兴侯耿炳文,在真定之战中被朱高煦阵斩,听说确有家眷在“靖难之役”后逃到了云南……耿家的人跑云南肯定是投奔沐晟,因为沐晟的亲舅舅就是耿炳文。
在云南府遇到这个姓耿的操|着官话的人,还真有可能是长兴侯家的子弟!
从旁边的窗户看下去,朱高煦没再看到刚才那少年了。他想了想便道:“罢了。”
两个随从也点点头。
狼藉的东西已收拾干净,等菜肴再次上桌,朱高煦拿起筷子。他左右看了一下,觉得很平静、没有凳子什么的突然飞过来,终于夹到了一筷子菜放进嘴。三个人的午饭总算能安安稳稳吃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坐到了邻桌那位置上,是两个小娘。
其中一个穿着花花绿绿颜色花纹非常复杂的衣裙,戴了顶盖子一样的奇怪帽子,一看就是云南不知甚么土司人的打扮。另一个却是汉人小娘,十余岁的年纪,长了一张鹅黄色的嫩|脸儿,大眼睛、尖下巴;却穿着一身圆领袍服,头上梳着发髻扎着头巾,一身女扮男装书生打扮……但没甚么用,一看就是女的,且不看胸脯隆起的弧度,就那张脸想装男的、确实比较难。
两个小娘都在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甚么人。朱高煦一声不吭地吃着菜,没贸然理会她们。
这时搭着肩巾的小二上来了,问道:“二位客官喝茶还是打火?”
“上两盏生茶。”女扮男装的小娘道,接着又问,“这桌没人来过?”
小二道:“来过好几拨人哩,还有个坐这位置的后生,方才差点没把咱们这楼都拆了!”
小娘瞪了一下大眼睛:“长什么样的?”
小二皱眉想了想:“小的想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放下筷子,说道:“姑娘要寻的人是耿浩?”
话音刚出,那五颜六色的姑娘的嘴|儿都惊得张开了,一脸防备的目光看过来、十分不友善,反倒是女扮男装的小娘十分镇定,很快站了起来,向朱高煦这边打躬作揖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您认得他?”
朱高煦见她小小年纪十分沉着,暗自佩服,也站起来回礼,说道:“免贵姓洪,在下不认得他,不过有一张他写的东西。”
“不知是何物?”小娘的头微微一偏,躬身又是一礼,拿额头侧面对着朱高煦。
朱高煦摸出那张字据,放在了桌案上,“姑娘看看,是不是他的字据?”
第二零四章 西厢记
女扮男装的小娘看了字据道:“小弟请为他赎回此字据。”
小弟?朱高煦笑道,“算了。刚才那小兄弟也是为了惩恶扬善、才打坏了东西,我就坐在旁边没出手,那就来收拾残局好了。”
小娘也不执着:“洪兄仗义疏财,小弟佩服之至。”她顿了顿又道,“后会有期,告辞。”
朱高煦也与她道别,转头喊道,“结账!”
他瞧了一下,见那两个小娘往里面的戏院去了。
算钱的时候,朱高煦想用大明宝钞结算、毕竟是他们家印的;但这时才发现,在云南府大明宝钞已经贬值得不像话,钞钱比值居然是五十比一!大明朝廷这超前的纸币,看样子快玩不下去了。
二十贯(铜)钱需要最大面值一贯的大明宝钞一千张!朱高煦显然没带那么多,只好用一块银锭付了钱。
朱高煦等人也向戏院走了过去,一进去顿时被场面震惊了!里面简直是人山人海,入眼处全是人头。大堂里、三面的楼上早已满座,门口这边还站着很多人,朱高煦一进门差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幸好朱高煦个子高,当下便十分好奇地看向戏台子,上面却站着个老旦,正在念白:“老身姓郑,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国,不幸因病告殂。只生得个小女,小字莺莺,年一十九岁,针指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
虽然那戏文念白腔调与平常说话不同,但朱高煦还是听懂了“夫主姓崔……小女小字莺莺”,他顿时笑道:“这不是《西厢记》么?”
旁边一个汉子搭腔道:“这个是老旦,云南府最红的头牌花旦李楼先还没上场。我们得找个靠背的地方,一会李楼先上场,我们怕要被人掀翻在地踩上两脚!”
“这么厉害?一会儿我真想去见见那个李楼先。”朱高煦道。
那汉子“嗤”地笑了一声,“兄弟连坐的位置都买不到,还见李楼先?”
“这名字不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朱高煦笑道。
汉子不明所以,伸颈继续看戏。
就在这时,朱高煦又看到了刚才那俩小娘,女扮男装的小娘个头还没长太高,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在那里垫着脚尖,也是无济于事。她听到朱高煦等人说话,朝这边瞧了瞧。
朱高煦挤了过去,依着她刚才的自称、道,“小兄弟爱看《西厢记》?”
小娘看了朱高煦一眼,马上争辩道:“谁说我爱看了?我就是想看看李楼先罢了!”
朱高煦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西厢记在这个时代是限制级的戏、会教坏小朋友,大户人家的小姑娘是不能看的……这小娘,朱高煦猜她的来头、有可能并不简单。
小娘又道:“看不到哩,算了!本来叫人买好了座位的,他没来。”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我有座位,今日反正也有事要走了,不如让给小兄弟罢。”
“啊,真的么?那怎么好意思……”小娘嘴上说不要,目光却满是期待。看样子小姑娘是相当喜欢这台戏的。
“跟我来。”朱高煦转身走到门口。
一行人在戏院门外,见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招呼客人。朱高煦便走上去,摸出一张帖子,对妇人道:“你们家夫人给了我这张贴,说给我留有座位,你看看有用么?”
中年妇人展开一看,看了朱高煦一眼,马上屈膝行礼道,“贵客请,老身为您引路。”
就在这时,小娘恍然道:“嗯?洪公子,您怕是说了个假名儿蒙小弟呢!”
朱高煦笑道:“彼此彼此。”
小娘不服道:“你没问我名字,我也没骗你。”
朱高煦道:“相逢听戏就当一场戏,又何必执着于戏外之事?”
小娘只好摇头笑了笑。
几个人跟着妇人上了楼梯,来到了一个雅间。走进去时,见这地方往外凸出一些,就像一个半封闭的阳台似的。朱高煦往戏台子上一看,此地虽然是斜对着戏台子,却离得非常近;比坐在大堂的前排还好,这边坐得高、不用仰着头看,十分轻松。
“小兄弟,请。”朱高煦招呼道。
朱高煦和女扮男装的小娘坐下来,韦达、王斌,还有那个五颜六色衣裙的小娘都站着。
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丫鬟端着茶壶、点心进来了。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抱拳道:“打搅诸位雅兴,抱歉抱歉。在下是梨园的大掌柜徐财六,见过公子。”
大掌柜站在那里,朱高煦却没理会,他转头问小娘:“你真想见李楼先?”
小娘看着朱高煦,没说出话来。
那大掌柜徐财六说了话、没得到回应,他却毫无尴尬之态,微笑着站在那里,做出一副饶有兴致听朱高煦说话的样子。
朱高煦便转头对徐财六道:“劳烦徐掌柜,一会儿李楼先有空的时候,请她到这里来,与我这小兄弟说几句话。别影响了唱戏,那么多人等着哩。”
徐财六抱拳道:“遵命。在下便不打搅诸位雅兴了,您有事尽管吩咐这边的奴婢。”
朱高煦点点头。
等徐财六走了,小娘便上下打量了两眼朱高煦,微微一侧头,“兄台不会是梨园的主人罢?梨园不是沈家的,你姓沈……好像不太对呀。”
朱高煦忽然开口道:“难道小兄弟姓沐?”
一瞬间他真是服了……突如其来的一问,小娘竟然面不改色,依旧端坐。而站在她身后的土司小娘、又把她给卖了,那土司小娘满脸惊愕。
“兄台说说,我哪里像姓沐?”小娘微笑道。
朱高煦笑道:“哈哈,你不猜我,我就不猜你。”
“要不咱们看戏罢,在下可不想白费了这好座。”小娘脸儿上红红的。
朱高煦起身道:“你们慢慢观赏,我之前说过的,有事要先走了。”
俩人遂相互告别。朱高煦等人走出了雅间,马上有人送他们出门。朱高煦挥手叫人别送了,这才打量了一眼王斌和韦达,目光停留在皮肤黝黑的王斌脸上,招手等王斌俯首过来,便小声道:“王指挥今日得干件小事,盯着那个小娘,一会儿戏散了,瞧她去了哪。”
王斌抱拳道:“公子亲自交代的事,都不是小事,小的定办妥!”
朱高煦点头,转身离开了梨园。
……
朱高煦回到汉王府,来到前厅书房,召长史钱巽见面。
汉王府的大多文武官员,他都找人查过底细,像这个钱巽是建文朝留下的小官,原来在五军都督府做官。
“长兴侯耿炳文有几个儿子?”朱高煦问道。
钱巽躬身马上答道:“回汉王话,有四个儿子。依次是前军都督佥事耿璇、后军都督佥事耿瓛、尚宝司卿耿瑄、鸿胪寺右少卿耿琦。‘靖难’之后,耿璇、耿瓛、耿瑄仍在京师做官,耿琦不知去向。”
听到这样流畅的回答,朱高煦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又问道:“耿浩是哪家的子弟?”
“这……”钱巽沉吟片刻,“下官不知。”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钱巽便道:“下官告退。”
过了许久,王斌回来了,到书房拜见。他上前禀报道:“不出王爷所料,那俩小娘是沐府的人,从后门进了沐府。末将瞧她们的模样,怕是偷跑出沐府的。”
“哦。”朱高煦应了一声,拿手在额头上摩挲了两下,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时王斌继续道:“末将一路跟过去,发觉又另有其人跟着末将。末将怕跟丢了俩小娘,便没法把那人揪出来……王爷,沐府发现了俺们在跟他们的人,要紧么?”
“不要紧,只是会让沐晟觉得我来者不善。”朱高煦皱眉道,“但跟你的人,不一定是沐府的人。”
王斌一脸疑惑道:“谁会跟着末将哩?”
朱高煦摇头道:“我如何得知?但王指挥自己不是说了,她们是偷跑出来的,就可能瞒过了沐府的人。”
王斌犹豫着微微点头。
朱高煦也是一头雾水,不过这些都算是小事,耿家又翻不起甚么浪子了,并不要紧。
……现在朱高煦最纳闷的是:沐晟为啥不来见个面?朱高煦一个亲王来到云南,再怎么着,基本的礼节还是要的罢?
有三种可能,一是沐晟根本不在云南府城;二是他真的病了;三是他装病不想来拜见“燕逆”的儿子……准备撕破脸造反?
朱高煦寻思了许久,便道:“咱们得弄一个奸谍衙署。在京师我不敢干,在云南针对的是此地的势力,本来就是父皇交代的差事。
王指挥是本王过命的兄弟,最靠得住,你兼领这个衙署的头领……叫侯海也过来兼任个管事儿的;还有原来‘靖难’中负责打探军情的斥候老兄弟,都编进来。俸禄我自己用府库的钱发。”
王斌抱拳道:“末将定不负王爷亲信!”
“别整得明目张胆的,名字就叫王府守御百户所。”朱高煦道。
他想到就干,第二天把人找到了王府里,照一个百户所的规模、很快先搭建好“戏台子”。
第二百零五章 悔婚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郎朗的读书声在汉王府文楼中传出来。朱高煦走到门口,看到朗诵蒙学的一大群青壮汉子,觉得场面确实有点怪异。
不过这种怪事却是他自己搞出来的,来读书的是“王府守御百户所”以及王府仪卫队的军士。朱高煦发现这些汉子有一半多不识字,不识字怎么用?
明净的文楼大堂里,本是文雅儒生谈经论典的地方,现在却正襟危坐着两三百名黑|糙的汉子。正在教书的侯海在人群中一边念书,一边踱着步子。
侯海率先看到了朱高煦,急忙放下手里的书,作揖道:“拜见王爷。”
坐在最里面的王斌转头看了一眼,先站了起来,一群汉子几乎同时起立,转身向门口抱拳行军礼。
朱高煦摆摆手:“免了,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瞧瞧。”
他说罢离开了文楼门口,身边的长史钱巽不动声色地说道:“王爷让武人在文楼读书,若传出去,天下士人定会诟病王爷重武轻文、有辱斯文。王爷不可不察。”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声音。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姿态似乎和父皇发出这个声音时差不多。
正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不知不觉中,朱高煦似乎不自觉地学到了父皇的一些东西。
钱巽不再说什么,二人前后在王府前厅的横街上走动着。朱高煦有点出神,低头默默地寻思着甚么。
他在想沐晟,也可以算是父皇、太子|党、沐晟和他,四者的关系。
至于建文帝,那不是朱高煦最重视的人。现在最要他命的、是燕王系内部的矛盾,建文旧党反而无关紧要。
……首先,朱高煦自己的长期打算从来没有变过。那就是:当有一天、别人威胁到他和全家安全的时候,直接起兵造反!绝不愿像史|上的汉王一样,坐以待毙、等别人把他涂抹打扮成一个黑脸反贼。
不过想不想造反并不重要,有没有实力才是关键。只要有了实力,对手不死也要掉层皮,别想那么轻松!
接着,他就是想办法坐大实力。这事儿他早就在做了,藏了几个建文朝最有本事的大将,便是他在父皇眼皮底下冒险做的、唯一能积攒实力的事。
现在朱高煦到了云南,就算有人监视、却也是天高皇帝远,能干的事多了。他初来乍到,目前认为沐晟最是云南的关键。
……对朱高煦最有利的结果有二:要么除掉沐府,汉王府独大云南;要么拉拢沐府,成为他的帮手。
欲达到前者结果,太子|党不会坐视不管,父皇也会因此感到压力;还有个副作用,沐府在云南土司中威望很高,没有了沐府,有可能云南土司一时间会失控。
而后者,却比较难。朱高煦到云南后、一直没见到沐晟,每天都琢磨此人。他觉得沐晟不太可能直接起兵反抗朝廷,除非沐晟感受到了灭顶之灾,想要鱼死网破。
不然,沐府造反的风险太高、收益太低。沐晟已经是云南不冕之王,除了当皇帝,还有甚么东西能促使他起兵的?
朱高煦眼下也没有头绪,对云南的形势,他想先打开局面,走一步看一步。
……
耿浩乃长兴侯耿炳文之孙、耿琦之子。
前几天,沐府的人在城中各处寻找千年高丽参,又听说西平侯沐晟生病了。昨日耿浩在梨园出了点事,没见到表妹沐蓁,于是他去买了高丽参。
今天一早,耿浩就准备拿着高丽参去沐府。
那摆地摊卖高丽参的老头说过,这株人参虽没有一千年、一百年是有的,千年人参能治的病、百年人参也能治。为此耿浩花了整整五贯钱!
耿浩在沐府赏赐给他们家的庄园房子里、各处翻箱倒柜找到一件红色的绸缎女衣服,然后拿剪刀剪出一块红绸,垫在雕木匣子里,再把人参小心摆放在里面,关上雕木匣。
他将木匣放在桌案上,穿上一身白底玄色衣缘的深衣,然后对着铜镜仔细束好头发,修长的手指按住发鬓,拿起儒巾戴上。头向后轻轻一甩,儒巾两条带子就飘到了后面。
他对着铜镜左右侧头,看镜子里清秀的脸,从各个角度打量着自己的装束。
接着耿浩拿起一块玉佩挂在腰上、挂好钱袋,又拿起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分别放在两个袖袋里。最后他才拿起一把纸扇、木匣子走出房门。
院子里还摆放着锄头、篾兜等农具,耿浩从来没有摸过,看着那些东西就皱眉。以前他是侯爷之孙,现在若要他和泥腿子佃户们混在一起,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叫马车送他到云南府城,耿浩步行前往沐府。
从城北过来,去沐府南边的正门,要经过一条有点阴森的街道。道路两侧的院子里都种着老榕树,树冠如伞,把天空都遮了。人走过这条街,就好像穿过一个洞子,明明比较宽敞的道路,也觉得有点窄了。
敲开沐府大门旁边的角门,耿浩报上名,被门子引到一间倒罩房候着。然后许久都没人理他。
等了估摸一炷香工夫,沐府的沐管家才过来。
耿浩起身作礼道:“我听说表叔有恙,又得到老参一株,便前来探望表叔,还清沐管家通报一声。”耿浩说罢,打开了木匣子。
那官家只看了一眼,便道:“耿公子莫要如此客气,侯爷的病不能服老参,公子一番心意,咱们心领了,不敢收哩。”
耿浩眉头一皱:“沐管家是嫌在下礼薄么?”
“哎哟,哪敢哪敢!”官家忙摆手道,“只因侯爷的病不能探视,郎中说怕染给别人。不能让耿公子见侯爷,您这礼也就不敢收啊。”
耿浩道:“本月我来第三次了,只求见表叔一面。”
官家苦着脸道:“真不能见,要不耿公子先在家等旬日?等侯爷病愈了,侯府定派人去请公子。”
耿浩想了想,道:“那我想见见姑婆。”
官家听罢沉吟片刻,点头道:“公子稍候,小的去禀报老夫人。”
耿浩点点头。
见侯府老夫人的要求,总算得到了准予。老夫人是沐晟的亲娘,却也是长兴侯耿炳文的亲妹妹,对耿家人还是有情分的。
耿浩见到姑婆,见姑婆虽然头发花白、却脸色红润,气色很好的样子。他立刻就上前磕头问好。
“好,好了!浩儿快起来。”老夫人扶起耿浩,马上就亲切地问道,“你爹娘的身子骨还好罢?”
耿浩忙道:“托姑婆的福,家父还能下地干活。”
他说这句话意思是过得不好、还要带着府上的奴仆亲自种地,不料老夫人竟然一脸欣慰道:“那就好,好。我叫你表叔拨了庄园、田地、还有一些耕牛丁户,就是想你们在云南能落脚生根,好好在这边过日子。像你几个伯父……唉!”
耿浩道:“姑婆,晚辈听家父说,伯伯们还在京师做官哩?”
老夫人微微点头,露出十分勉强的微笑。
耿浩的脸忽然有点红,终于开口道:“晚辈从小就与表妹订了亲,如今晚辈来云南了、离得近,不知此事……”
老夫人立刻笑骂着打断了耿浩的话,手背上已有几点老年斑的手、打在耿浩的手心上,“你这孩儿!这种事当然要你爹娘和你表叔商量呀,你怎能自个跑来说,别招惹下人们笑话!”
姑婆似乎打了个太极,可耿浩愣是说不出理来……现在耿家人连西平侯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商量?而且,耿浩的爹娘有一次竟然说,别提那事了!
耿浩不是没有办法、才自己跑来说吗?
于是耿浩径直说道:“家父随口说过不提那件事,但晚辈觉得不妥。儿时表妹在京师,与晚辈青梅竹马,晚辈实在放不下;况早有婚约,咱们耿家怎能不认?”
老夫人听到后半句,脸色有点难看,语重心长地说道:“浩儿,父母在、怎能不听父母的话?你在云南只要安心耕读,长大了再说。”
耿浩心中不服,明明是沐家看耿家势衰、想悔婚,现在竟然要栽到耿家头上?
耿浩强忍住心里的不平,伸手摸了摸鼻子,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抱拳道:“遵命,晚辈听姑婆教诲,必定要有一番作为,光耀耿家门楣!”
老夫人脸上皱纹很多了,眼睛却很明亮,目光在耿浩脸上停留了一阵,微微叹息道:“浩儿,姑婆老了,姑婆只想看你们这些小辈,都安安稳稳的,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她说罢便杵着雕龙紫木杖要站起来,旁边的丫鬟们急忙扶住。老夫人道:“姑婆现在说久了话,就要闭一会儿眼睛养神。”
耿浩只得躬身道:“姑婆要保重身体,晚辈便不打搅了。”
老夫人回头道:“叫沐管家给你准备午膳,吃了饭再走罢。”
“晚辈就不吃饭了,改日再来看望姑婆。”耿浩道。
第二百零六章 交酉的季节
沐府虽是侯府,却比一般的郡王府邸还大。
耿浩被一个丫鬟带引着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内宅门楼。就在这时,一个好听的声音道:“表哥何时来的呀?”
从后面追上来的小娘,大眼睛、娇小下巴,正是耿浩的表妹,沐晟的长女沐蓁。她早不是儿时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水灵俏丽,漂亮的眼睛未笑而含笑,颇有几分韵味。
她喘着气儿,却笑道:“我刚打这儿过,忽然见到表哥,差点没认出来。”
耿浩向她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刚才自己和老夫人说话,她可能早就知道了;眼下却假装是撞见。耿浩便打拱道:“表妹,好久不见。”
沐蓁浅笑了一下,对耿浩身边的丫鬟道:“你回去服侍祖母,我和表哥从小就是玩伴,我送他出门。”
“是,小|姐。”丫鬟屈膝道。
沐蓁便带着耿浩先出了内宅门楼,她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昨天你怎么先走了?”
耿浩道:“说来话长,改天再说。”
沐蓁又轻声道:“表哥写了一张欠据,给一个个头很高、浓眉大眼的年轻公子,那个人是你好友?”
耿浩皱眉道:“不是。那人有几个臭钱,就看不起人!这等人谁要和他结交?”
沐蓁沉默了片刻,又用语速极快的话儿道:“最近滇池上来了好多鸟儿,听说漂亮得很,咱们明天到水边看看鸟儿好么?”
耿浩道:“若被表叔知道了,不太好罢?”
沐蓁翘起嘴儿,不悦道:“那你去不去?”
“好……好罢。”耿浩点头,又沉吟道,“唉,耿家如今这光景,你们家似乎有点看不起我。我好心买了株百年老参来,管家居然不收。”
“我瞧瞧。”沐蓁伸手要他手里的匣子。等耿浩递过来,她打开拿起来细看了一会儿,又拿到鼻子前闻,“表哥多少钱买的?”
“五贯。”耿浩实话实说。
沐蓁拿白嫩的手指掩住嘴|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眼睛里满满的笑意。
耿浩脸上一红:“表妹也嫌东西太便宜么?”
沐蓁摇头笑道:“傻表哥,你被人骗了,这东西五百文都不值,哪能值五贯?”
耿浩一会儿恼怒,一会儿又握紧拳头紧皱眉头。
沐蓁打量了一会儿他,柔声道:“别人看不起你,那是别人,我从来没嫌你。耿家虽大不如前,可表哥很有志气!”
耿浩听得,眉头舒展,一脸欣慰地看了沐蓁一眼。
沐蓁又轻声劝道:“昨日梨园那公子,来头不小。表哥既然与他相识了,别太计较欠据的事,可以和他结交,或有办法哩。”
耿浩愣了一下,道:“表妹莫不是……”
沐蓁听到这里,忽然气恼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不也是听你在祖母面前说,要有所成就光耀门楣,才给你想办法的?”
她说罢一跺脚,道:“你自个走,我不送你了!”
耿浩忙道:“我只是玩笑,表妹莫生气啦。”
沐蓁道:“在这里不便多言,我真不能送你了。记住刚才咱们说好的,这回人别先跑了!”
……
滇池之畔,朱高煦带着病愈的郭薇来散心。
当他再次见到那两个小娘、邂逅于梨园的人,他立刻就明白了一件事: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在盯着沐府!
水边的陆地上、湖面空中,到处都是一种鸟雀,飞在空中翅膀是黑的,腹部却一片雪白,十分漂亮。无数的鸟儿在空中盘旋、在地上聚集,比公园里成群的鸽子还要壮观。湖光水色、鸟雀翱翔在蓝天,正是叫人心胸舒畅的景象。
“我今日出来,没带多少钱,太重了。你告诉我府邸在何处,等下我就给你送去!”那英俊的后生说道。
朱高煦把目光从空中的鸟群收回,转头道:“算了,那欠据我已弄丢了,哪好再收你的钱?”
耿浩挺起胸膛道:“说过要还,我就一定还!”
朱高煦无言以对,如果后生马上给他钱、他就省得麻烦直接收了;但现在朱高煦并不想说自己是谁、住在哪里。
那两个小娘正拿出米,放在手心里唤周围的鸟雀。她们还是前天那样的打扮,其中一个水灵漂亮的小姑娘、非穿着男子的巾袍,另一个穿的是花里胡哨的衣裳。
朱高煦不想继续纠缠那二十贯钱的问题,便随口对那小娘道:“小兄弟,这鸟叫黑翅鸢,吃荤的,虫子、野兔、田鼠什么都吃,就是不吃米。”
“啊?真的么?”小娘一脸无辜道。
朱高煦道:“小兄弟是云南人,还不知呀?它们最近两个月到滇池边来,是来交|配的……”朱高煦打量了小娘那身巾袍,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英俊后生,微笑道,“一般这时候,鸟雀都会梳理好羽毛,把最漂亮的一面展示给异性,好吸引对方。”
小娘的脸顿时绯红,不过她似乎很开得起玩笑,居然还带着微笑道:“兄台涉猎甚广、知道的不少哩?”
旁边穿一身棉布襦裙的郭薇,也一脸钦佩地仰头看着朱高煦。不过她没有说话,也未表现出她和朱高煦的关系。
朱高煦道:“我来看它们之前,也是问了别人才知道。”
旁边的后生听到俩人说话,一脸不友善地看着朱高煦。朱高煦见状,笑着对后生道:“小哥别误会。”他顿了顿又道,“这种事罢,只要俩人齐心,没别人能插足的。你仔细瞧瞧那小兄弟,和我说话时也在看你,眼睛里全是你,你瞪我干甚?”
这么一说,英俊后生反倒有点尴尬,抱拳道:“我不知兄台何意。”
朱高煦抱拳道:“那我们知趣点、先走了,几位,告辞。”郭薇也款款作万福行礼,俩小娘和后生接着回礼道别。
朱高煦转头对郭薇道:“你看那天上的太阳,好像一只大灯啊。”
郭薇抬头看了一眼,面有不解。
等离开了一段路,郭薇才道:“王爷,刚才那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和那书生好似一对哩。”
朱高煦笑道:“薇儿真聪明。我说的大灯,揶揄之意便是这个……别人孤男寡女要黑灯瞎火,咱们好像一只灯似的照在那里,不是打搅别人好事?”
郭薇急忙掩住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郭薇的病刚好没多久,朱高煦本来是想带她散散心的。但没走多久,郭薇就说要回马车上了,说是看见府上新来的几个丫鬟都长得黑,怕被云南的太阳晒黑了。
俩人来到不远处的马车旁,前面赶车的位置坐着个宦官曹福,旁边的韦达牵马站在那里。
朱高煦先扶郭薇上车,自己却站在马车旁边,回头看了一眼,沉声道:“韦指挥可记得前天咱们遇到的那三个年轻男女?”
韦达抱拳道:“末将记得。”
朱高煦沉吟道:“我作出如此推测:那后生写了欠据、名叫耿浩;因此看年纪应该是长兴侯耿炳文的孙子。另外两个小娘离开梨园后、回了沐府;所以其中一个可能是沐晟的女儿、侄女之类的女眷。
前天王斌在跟着沐家小娘时,又被另外的人跟踪了。那个细作,可能为了暗中保护沐家女眷、乃沐府中人,也可能是别的势力、在盯着沐府。
今天咱们又见到沐家小娘私自出来了,所以我认定:还有一股甚么势力在一直盯着沐府,就是前天那个细作!”
朱高煦看了韦达一眼,稍作停顿又道:“耿炳文死前,在‘靖难之役’中稳打稳扎,没少斩获靖难军将士;真定之战,父皇说是赢了,实际却死伤惨重,咱们兄弟还差点被耿炳文围死!耿炳文是为建文朝卖命打仗的人,深得建文朝君臣信任,不然‘平燕军’第一个主将不会是耿炳文!
如今父皇登基,绝不会信任长兴侯耿家,耿家完了!沐晟的脑子要进多少水,才愿意继续与耿家联姻?
所以,我认为沐家小娘出来与耿浩私自幽会,绝对不会被允许。
如果跟踪王斌的细作是沐府的人,那么沐府就已经知道了那少男少女的小动作,定然会管束沐家小娘。如此一来,今天沐家小娘还能出来?”
朱高煦说完一通话,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还有一股势力暗中在盯沐府!”
韦达一脸惊讶地看着朱高煦,愣了好一会儿才抱拳道:“王爷英明!”
“胡濙的人?土司的人?可是又有点说不通,胡濙一共没带几个人,何况他盯着沐家一个十余岁的小娘作甚?”朱高煦沉吟道。
韦达道:“王爷,要不派人查查?”
“怎么查?派一群|奸谍包围沐府吗?”朱高煦皱眉道。
他说罢走上马车,挑开车帘对韦达道:“去沐府,咱们在周围转一圈就走。”
韦达抱拳道:“遵命!”
郭薇轻声道:“刚才王爷说那番话,好生厉害。王爷费心了。”
朱高煦伸手抓住她如削葱的雪白柔薏,看着她温言道:“不能不费心,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葬送身边这些亲近的人!”
第二百零七章 义兄
沐府西侧有一条荫蔽的大街,朱高煦坐着马车进来,觉得光线骤然一暗;树荫遮蔽了太阳,砖石地面上留下斑斓的光影。
朱高煦轻轻挑开车帘,觉得空中的微风也比外面凉快多了。他眺望前面的街口,好像看到了隧道的出口、亮光刺眼。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草木灰和豆豉的味儿。朱高煦这才想起快中午了,周围的百姓应该在做饭,而云南汉人的家常菜最喜欢放豆豉,几乎什么菜都要放那玩意,难怪有这么股气味。
两旁的大树差不多都是榕树,大多长在宅邸院子里,偶尔也有长在街边的。不远处就有一颗很大的榕树,许多根茎交织在一起,形成两人也无法合抱的树干,看来很有一些年头了。更神奇的是,树干前还点着香烛,地上也有不少香灰残余,敢情有百姓把这棵树当神来供奉?
朱高煦观察了一阵,发现两旁都是民宅,东边的房屋并非沐府的建筑……一般大户人家都有围墙,而且靠墙不会种树,主要为了防盗房刺客,避免刺客顺着树爬、或者藏身;沐府的房屋不可能修成这样。
“为何不靠近了走?”朱高煦问道。
韦达听明白是为何不靠近沐府,便俯下身看着马车里的朱高煦道:“回公子话,东边这排房屋后面,还有一条街;但街口的坊门有人看守,路人不能走那条街。”
“哦。”朱高煦点点头。
……回到汉王府,朱高煦先陪郭薇吃了午饭,然后才来到前厅书房。他立刻召王斌、刘瑛、侯海、陈大锤、赵平等人见面。
“守御百户所”以及仪仗队亲卫,几乎没有专门干奸谍的人才,朱高煦准备先亲自干,让这几个人跟着学套路,以后再把事儿交给他们。
打开书房里面的一道木门,大伙儿跟着朱高煦走进去,里面的木架上摆满了藏书。朱高煦吩咐曹福把一副书架挪开,再挂上几张白纸拼在一起。
趁曹福磨墨的时候,朱高煦便回顾左右道:“形势有变,不用等沐晟了,咱们要立刻抽调人手进行部署。教将士识字的事儿,让钱巽去干,王斌、刘瑛、侯海今后在我身边听从调遣。”
二人抱拳道:“下官(末将)遵命。”
朱高煦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一下,便在墙上的白纸面写起字来,下笔处落下几个有力的行草字体,写得相当好看。他这书法是原来那个朱高煦练出来的。
沐、耿、沈、未知势力,几个字写下来,朱高煦分别画了个圈;他先解释沐府和耿家的关系,再推论出未知势力的存在。便是在滇池边与韦达说过的那番话。
朱高煦说完,又道:“沐府、沈徐氏都是摆在明面的势力,大伙儿都知道;耿家有家眷逃到云南,也不用怎么费力就能猜到,毕竟耿老夫人就是长兴侯耿炳文的妹妹。
咱们眼下主要查的是这个……未知势力,究竟是什么人;以及沐晟生了什么病、或人在何处?次要目标有二,其一查出耿家的人究竟被窝藏在哪里,有哪些人;其二,沐府和沈徐氏是什么关系。”
还有个人朱高煦不好说,那就是胡濙。胡濙是皇帝派来的,朱高煦不便将其摆在台面上监视。
大伙儿瞪眼看着墙上的字,侯海要了纸笔,走到桌案前奋笔疾书。
朱高煦等了一会,便问:“诸位可听明白了?”
众人纷纷答道:“回王爷,明白了。”
于是朱高煦开始具体部署。
他先下令陈大锤在城中典下一间铺子经营首饰金玉,正是陈大锤在京师干过的勾当故技重施。
不同的是现在朱高煦更加明目张胆,只因在云南进行奸谍活动、针对的是云南本地势力,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而且云南的商铺还在“守御所”备案名字:金铺分司。
王府“守御所”再用军士组建一个权勇队,随时在需要时向各处据点增援人手。
以亲卫百户赵平、兼领金铺分司守备,明面上的身份是铺面掌柜。里面的人员全是奸谍,包括山东来的王府奴婢陈氏。
这些奸谍进出金铺,又在城中租赁或购置宅邸住所、军士们带上各自的家眷住下,作为撒网出去的据点。分别在沐府西侧那条荫蔽街道及沐府各门、沈府附近、梨园附近。
打探到的消息报到金铺分司,然后向王府“守御所”呈报,由刘瑛和侯海汇总整理。朱高煦要了解事情进展,只需召见这二人即可。
几天后,分司、诸据点安排妥当,朱高煦还画了一张云南府奸谍示意图,标注各据点位置,藏在前厅书房里。
……汉王府人马是四月初到的云南府,五月初三沐晟终于来了。
典仗侯海禀报,沐晟携夫人陈氏拜见,已迎入王府前殿等候,接着侯海呈上了沐府的礼单。
朱高煦听到沐晟居然带了家眷,显然有亲近之意。他马上转头道:“曹福,到内厅叫王妃更衣,一会同我见沐晟。”
曹福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也换了一身红色皮弁服,郭薇穿翟衣到前厅,二人一起去前殿见沐晟。
刚走进前殿,朱高煦便朗声道:“义兄的病好了?”
沐晟转身过来,听到“义兄”二人脸上怔了一下。
只见沐晟是个身材壮实、估摸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身上穿着红色的绣狮补子圆领、头戴乌纱,他的脸晒得有点黑,但皮肤很平整、颜色也很均匀,就像是在海边度假刻意晒成小麦色的样子,加上那从容得体的姿势,颇有几分贵族范。沐晟已是第三任西平侯,从哥哥那里继承爵位,看起来已少了一些先辈创业者的凶悍武夫之气。
旁边的妇人穿着命妇官服,似乎也有三十出头的年龄了,皮肤白皙、面容秀丽,下巴有点尖,眼睛含笑却是颇有几分风情。
沐晟和陈氏行拜礼,一起向朱高煦夫妇执礼。
沐晟道:“拜见汉王殿下!此前染疾,我未能恭迎殿下入滇,今日前来赔罪。”
陈氏也道“见过汉王殿下、王妃娘娘”,朱高煦与郭薇回礼。
“我听说义兄有恙,没法子的事。只要来了就好,迟点无妨。”朱高煦道,“请二位入座,咱们坐下说话。”
说这句话时,陈氏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并未去上面的公座,却陪着沐晟等在西侧红木几案旁边的太师椅上落座。俩男子分坐一张几案上下,两个女子坐一块儿。
很快就有一队丫鬟进来了,把桌案上的茶重新换了一遍。
“殿下,王妃的病痊愈了?”沐晟好言问道。
朱高煦道:“好了已有一阵,郎中说是水土不服旅途劳顿所致,开了个千年高丽参的方子,让我好找。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千年人参起了作用,总算是好啦。”
沐晟作出松一口气的样子,道:“只要王妃已无恙,那咱们就放心了。从汉王府回来的人说,殿下从沈徐氏那里得到了千年人参?”
“正是。”朱高煦欠了欠身,一脸揶揄地沉声笑道,“听说她与义兄颇有点关系啊?”
沐晟向下方几案旁的陈氏转头侧目,正色道:“殿下说笑了,私交有一点,仅此而已。倒是以前她的公公沈茂,与先父颇有交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朱高煦也抬头看了沐夫人一眼、面带笑容说道。
就在这时,坐在最下方、面对朱高煦的沐夫人竟然也瞧了过来,竟然露出点娇嗔生气的神色,朱高煦忙道:“咱们不说她了。”
朱高煦和沐晟是第一次见面,只能说一些云南风土、逸闻趣事。反而是重要的正事,俩人都特意不提及。实在无法摆到台面上说……难道朱高煦要说,我得了父皇密旨,专门到云南来观察你是不是居心叵测?是不是把建文帝藏起来了?
于是彼此只好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说了很多话,但大多无关痛痒。不过朱高煦还是问了一些云南土司的情况,算是有点用处。
沐晟既然带夫人来了,快到中午时,朱高煦又留他们夫妇用膳。午饭后喝了一盏茶,王府官员才送沐晟走。
不出朱高煦所料,沐晟既然带着夫人来、还吃了饭,那就是带着善意的。沐晟似乎不想与汉王府结怨。至于当年岷王在云南与沐晟仇怨深重的事,朱高煦见了沐晟本人后,倾向于认为岷王羁傲不逊、一来云南就胡搞,才与沐府发生了冲突。
朱高煦陪着郭薇到内厅,在走廊上碰见了姚姬在唤猫。姚姬避道执礼,三人都没说话。
等送郭薇回房后,朱高煦出来见姚姬怀里抱着他在京师买的黄猫,便道:“猫儿找到了呀?”
姚姬摸着已经长大的黄猫的皮毛,轻声道:“猫就是爱乱跑,妾身又不忍心拴起来。”
朱高煦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沉声问道:“胡濙那边,是不是有人要与你联络啊?”
姚姬抬头看着朱高煦,一言不发,她的目光十分明亮。
第二百零七章 义兄
沐府西侧有一条荫蔽的大街,朱高煦坐着马车进来,觉得光线骤然一暗;树荫遮蔽了太阳,砖石地面上留下斑斓的光影。
朱高煦轻轻挑开车帘,觉得空中的微风也比外面凉快多了。他眺望前面的街口,好像看到了隧道的出口、亮光刺眼。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草木灰和豆豉的味儿。朱高煦这才想起快中午了,周围的百姓应该在做饭,而云南汉人的家常菜最喜欢放豆豉,几乎什么菜都要放那玩意,难怪有这么股气味。
两旁的大树差不多都是榕树,大多长在宅邸院子里,偶尔也有长在街边的。不远处就有一颗很大的榕树,许多根茎交织在一起,形成两人也无法合抱的树干,看来很有一些年头了。更神奇的是,树干前还点着香烛,地上也有不少香灰残余,敢情有百姓把这棵树当神来供奉?
朱高煦观察了一阵,发现两旁都是民宅,东边的房屋并非沐府的建筑……一般大户人家都有围墙,而且靠墙不会种树,主要为了防盗房刺客,避免刺客顺着树爬、或者藏身;沐府的房屋不可能修成这样。
“为何不靠近了走?”朱高煦问道。
韦达听明白是为何不靠近沐府,便俯下身看着马车里的朱高煦道:“回公子话,东边这排房屋后面,还有一条街;但街口的坊门有人看守,路人不能走那条街。”
“哦。”朱高煦点点头。
……回到汉王府,朱高煦先陪郭薇吃了午饭,然后才来到前厅书房。他立刻召王斌、刘瑛、侯海等人见面。
“守御百户所”以及仪仗队亲卫,几乎没有专门干奸谍的人才,朱高煦准备先亲自干,让这几个人跟着学套路,以后再把事儿交给他们。
打开书房里面的一道木门,大伙儿跟着朱高煦走进去,里面的木架上摆满了藏书。朱高煦吩咐曹福把一副书架挪开,再挂上几张白纸拼在一起。
趁曹福磨墨的时候,朱高煦便回顾左右道:“形势有变,不用等沐晟了,咱们要立刻抽调人手进行部署。教将士识字的事儿,让钱巽去干,王斌、刘瑛、侯海今后在我身边听从调遣。”
三人抱拳道:“下官(末将)遵命。”
朱高煦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一下,便在墙上的白纸面写起字来,下笔处落下几个有力的行草字体,写得相当好看。他这书法是原来那个朱高煦练出来的。
沐、耿、沈、未知势力,几个字写下来,朱高煦分别画了个圈;他先解释沐府和耿家的关系,再推论出未知势力的存在。便是在滇池边与韦达说过的那番话。
朱高煦说完,又道:“沐府、沈徐氏都是摆在明面的势力,大伙儿都知道;耿家有家眷逃到云南,也不用怎么费力就能猜到,毕竟耿老夫人就是长兴侯耿炳文的妹妹。
咱们眼下主要查的是这个……未知势力,究竟是什么人;以及沐晟生了什么病、或人在何处?次要目标有二,其一查出耿家的人究竟被窝藏在哪里,有哪些人;其二,沐府和沈徐氏是什么关系。”
还有个人朱高煦不好说,那就是胡濙。胡濙是皇帝派来的,朱高煦不便将其摆在台面上监视。
大伙儿瞪眼看着墙上的字,侯海要了纸笔,走到桌案前奋笔疾书。
朱高煦等了一会,便问:“诸位可听明白了?”
众人纷纷答道:“回王爷,明白了。”
于是朱高煦开始具体部署。
他先下令守御所武将在城中典下一间铺子经营首饰金玉,正是朱高煦在京师干过的勾当故技重施。
不同的是现在朱高煦更加明目张胆,只因在云南进行奸谍活动、针对的是云南本地势力,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而且云南的商铺还在“守御所”备案名字:金铺分司。
王府“守御所”再用军士组建一个权勇队,随时在需要时向各处据点增援人手。
以亲卫武将兼领金铺分司守备,明面上的身份是铺面掌柜。里面的人员全是奸谍,包括山东来的王府奴婢陈氏。
这些奸谍进出金铺,又在城中租赁或购置宅邸住所、军士们带上各自的家眷住下,作为撒网出去的据点。分别在沐府西侧那条荫蔽街道及沐府各门、沈府附近、梨园附近。
打探到的消息报到金铺分司,然后向王府“守御所”呈报,由刘瑛和侯海汇总整理。朱高煦要了解事情进展,只需召见这二人即可。
几天后,分司、诸据点安排妥当,朱高煦还画了一张云南府奸谍示意图,标注各据点位置,藏在前厅书房里。
……汉王府人马是四月初到的云南府,五月初三沐晟终于来了。
典仗侯海禀报,沐晟携夫人陈氏拜见,已迎入王府前殿等候,接着侯海呈上了沐府的礼单。
朱高煦听到沐晟居然带了家眷,显然有亲近之意。他马上转头道:“曹福,到内厅叫王妃更衣,一会同我见沐晟。”
曹福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也换了一身红色皮弁服,郭薇穿翟衣到前厅,二人一起去前殿见沐晟。
刚走进前殿,朱高煦便朗声道:“义兄的病好了?”
沐晟转身过来,听到“义兄”二人脸上怔了一下。
只见沐晟是个身材壮实、估摸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身上穿着红色的绣狮补子圆领、头戴乌纱,他的脸晒得有点黑,但皮肤很平整、颜色也很均匀,就像是在海边度假刻意晒成小麦色的样子,加上那从容得体的姿势,颇有几分贵族范。沐晟已是第三任西平侯,从哥哥那里继承爵位,看起来已少了一些先辈创业者的凶悍武夫之气。
旁边的妇人穿着命妇官服,似乎也有三十出头的年龄了,皮肤白皙、面容秀丽,下巴有点尖,眼睛含笑却是颇有几分风情。
沐晟和陈氏行拜礼,一起向朱高煦夫妇执礼。
沐晟道:“拜见汉王殿下!此前染疾,我未能恭迎殿下入滇,今日前来赔罪。”
陈氏也道“见过汉王殿下、王妃娘娘”,朱高煦与郭薇回礼。
“我听说义兄有恙,没法子的事。只要来了就好,迟点无妨。”朱高煦道,“请二位入座,咱们坐下说话。”
说这句话时,陈氏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并未去上面的公座,却陪着沐晟等在西侧红木几案旁边的太师椅上落座。俩男子分坐一张几案上下,两个女子坐一块儿。
很快就有一队丫鬟进来了,把桌案上的茶重新换了一遍。
“殿下,王妃的病痊愈了?”沐晟好言问道。
朱高煦道:“好了已有一阵,郎中说是水土不服旅途劳顿所致,开了个千年高丽参的方子,让我好找。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千年人参起了作用,总算是好啦。”
沐晟作出松一口气的样子,道:“只要王妃已无恙,那咱们就放心了。从汉王府回来的人说,殿下从沈徐氏那里得到了千年人参?”
“正是。”朱高煦欠了欠身,一脸揶揄地沉声笑道,“听说她与义兄颇有点关系啊?”
沐晟向下方几案旁的陈氏转头侧目,正色道:“殿下说笑了,私交有一点,仅此而已。倒是以前她的公公沈茂,与先父颇有交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朱高煦也抬头看了沐夫人一眼、面带笑容说道。
就在这时,坐在最下方、面对朱高煦的沐夫人竟然也瞧了过来,竟然露出点娇嗔生气的神色,朱高煦忙道:“咱们不说她了。”
朱高煦和沐晟是第一次见面,只能说一些云南风土、逸闻趣事。反而是重要的正事,俩人都特意不提及。实在无法摆到台面上说……难道朱高煦要说,我得了父皇密旨,专门到云南来观察你是不是居心叵测?是不是把建文帝藏起来了?
于是彼此只好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说了很多话,但大多无关痛痒。不过朱高煦还是问了一些云南土司的情况,算是有点用处。
沐晟既然带夫人来了,快到中午时,朱高煦又留他们夫妇用膳。午饭后喝了一盏茶,王府官员才送沐晟走。
不出朱高煦所料,沐晟既然带着夫人来、还吃了饭,那就是带着善意的。沐晟似乎不想与汉王府结怨。至于当年岷王在云南与沐晟仇怨深重的事,朱高煦见了沐晟本人后,倾向于认为岷王羁傲不逊、一来云南就胡搞,才与沐府发生了冲突。
朱高煦陪着郭薇到内厅,在走廊上碰见了姚姬在唤猫。姚姬避道执礼,三人都没说话。
等送郭薇回房后,朱高煦出来见姚姬怀里抱着他在京师买的黄猫,便道:“猫儿找到了呀?”
姚姬摸着已经长大的黄猫的皮毛,轻声道:“猫就是爱乱跑,妾身又不忍心拴起来。”
朱高煦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沉声问道:“胡濙那边,是不是有人要与你联络啊?”
姚姬抬头看着朱高煦,一言不发,她的目光十分明亮。
第二百零九章 确有所图
从沈家回到王府,朱高煦无事可做,便回了内厅。他在自己的寝宫中见到郭薇、正在叠衣服,他便随口道:“王府里有那么多人,薇儿怎亲自做这些琐事?”
郭薇放下衣裳,来行礼道:“王爷,照料夫君起居,本就是做妻子的本分。王爷的衣裳,我不想让别人来收拾。”
“好罢。”朱高煦也不多管,走到一张案前坐了下来。宫女端茶上来了。
看着郭薇那婀娜的身影在寝宫里穿梭,朱高煦的心里顿时有种微妙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便随口说起话来:“咱们离京之前,我听说父皇不住在乾清宫了,母后在坤宁宫住了两个月,说不习惯。我也觉得这种宫殿只是排场大,确实不太适合起居生活,好像一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郭薇转头“嗯”地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上前屈膝道:“王爷,曹公公在寝宫外求见。”
“叫他进来说话。”朱高煦随口道。
曹福躬身入内,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口的宫女,向朱高煦作拜,又向郭薇拜道:“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朱高煦见曹福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招了招手。曹福附耳过来,耳语道:“奴婢在前殿外见到了侯典仗。侯典仗叫奴婢传报王爷,上午王爷进沈府后,西平侯也来了。”
“我怎么没见着他?”朱高煦愣道。
这时郭薇轻轻侧目。
朱高煦看了一眼门口的一排宫女,挥手道:“你们下去罢。”
“是,王爷。”众人屈膝道。
郭薇轻声道:“要不妾身也过会儿再来?”
朱高煦道:“不用,薇儿想做甚就做甚。”
曹福弯着腰又沉声道:“西平侯比王爷后到沈府,又比王爷先走。探得此事的守御所兄弟,住在沈府不远的民宅,他听到了沈府迎客称那人是侯爷。云南府除了西平侯没有别的侯爷了哩……
既然王爷您没见到西平侯,怕是那沈徐氏没有引见,分别接待了王爷和西平侯哩。”
朱高煦道:“沈徐氏敢叫西平侯等着?为何不径直将沐晟迎到那圆亭里,一起见面?”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曹福的腰弯得更低了。
朱高煦在砖地上慢慢踱起步来,想到给沈徐氏取耳环那事儿。彼时他们俩人非常亲近,沈徐氏还把手放到了他的后腰上!
敢情被沐晟看到了?朱高煦更是忍不住猜测:如果真被沐晟看到了,那肯定是沈徐氏故意安排的!不然在沈府上,就算是沐晟也不好自己到处乱走罢!
“他娘|的,这淫|妇!”朱高煦顿时骂了一声。他脱口骂完,见郭薇脸上红红的没吭声。
朱高煦又想到了一个细节:刚进沈府时,沈徐氏叫朱高煦把随从车马都叫进门,这是为了方便沐晟随后到来罢?
沈徐氏竟然玩这种伎俩,胆子倒是挺大……但若朱高煦前些天没有叫“守御所”撒网出去,还真是发现不了!沐晟就算看见了朱高煦,他也不好说出来的。
朱高煦暂且忍住了被玩|弄般的恼怒,不动声色道:“你去府库取钱,那个发现沐晟到了沈府的军士,赏一年俸禄;发现沐晟去过梨园的军士,赏半年俸禄。”
曹福拜道:“是,王爷。”
朱高煦又踱了两步,心里十分不爽!如果沐晟真看到了,会觉得是一个亲王在调戏寡妇,朱高煦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然后沈徐氏利用了他,也让他很恼羞。
但眼下没能摸清沈徐氏和沐晟的关系,也不知沈徐氏想干甚,而且看在那株千年人参的人情上,朱高煦又不太想马上报复沈徐氏。
何况这事儿终究还算一种猜测。
就在这时,郭薇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王爷,那个沈徐氏很漂亮么?”
朱高煦愣了一下,心道:这要不是在明朝、他又是藩王,妻子不得闹着把房子烧了?
他便道:“我与她来往,不是那个意思。此人是沈万三孙媳、徐富九孙女,虽然身份是庶民,但那可是元、明两朝富可敌国之家。况沈家在云南府已三代,必有根基,我与沈徐氏结交另有考虑。”
朱高煦说的是实话,但自己听了,怎么也总觉得如此不可信呢?
郭薇竟然没有出言讥讽,却柔声道:“王爷深谋远虑,妾身不该问的……只是妾身听了不少沈徐氏的传言,有点好奇。”
朱高煦沉默片刻,开口道:“不能只用漂亮来说,这妇人是个心机女。”
郭薇道:“就算她有钱,也只是庶民,就不怕王爷像现在这样生气么?”
“她以为我不会知道。”朱高煦顿了顿又道,“应该有甚么重大的目的,让她认为值得冒险。”
郭薇欲言又止,用极低的声音道:“传言沐晟与她有通奸之事,王爷也……”
“我连手也没摸一下!”朱高煦辩解道。
郭薇不说话了,默默地继续叠衣服,她把洗净的衣裳摆在一张塌上,一只手垫在衣裳上,另一只手灵巧地一折,那衣裳就叠得非常整齐平直。
明朝藩王三妻四妾是常事,何况朱高煦在成婚之前,就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了。郭薇也知道的,但她看起来还是有点伤心。
见此情形,许多纷乱的情绪涌上心头,虽然都不那么要紧,只是淡淡的情绪、却纠缠不清,朱高煦闷闷不乐地走出了寝宫。
迎着空中吹来的微风,他沉住气,把那些没用的纠缠都抛诸脑外,又想了一遍今天上午的事。
但他的推论结果依旧没变……沈徐氏在耳环勾住了那会儿,十分温柔妩媚;但那阵子一过,她又变得冷淡又客气了。若即若离的态度,如果只是在作戏给沐晟看,便解释得通了。
可惜此次朱高煦的戒备放松,若像第一次见面一般,四面都有侍卫看着,或许能发现沐晟?
此事的关键是,沈徐氏究竟是什么目的?
挑拨汉王和西平侯的关系?似乎说不通,朱高煦和沐晟这种人,不可能为了一个名声狼藉的寡妇而争风吃醋,不顾大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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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一屋不扫
走上汉王府东北边的望亲楼,朱高煦望着东北|京师方向,却不可能看见京师。
他的目光越过远处的昆明城墙,向清澈的天边眺望,只能隐隐看见遥远的山影。那山影,或许是凤凰山。
天边被山脉影子挡住,唯有这时、他才能感受到西南边陲的闭塞。
依大明礼制,亲王府修建这座望亲楼,是为了朱家子弟思念远在京师的皇帝和宗亲。
然而朱高煦站在这里,既不太思念父母、也不想兄弟姐妹,他只念着妙锦。大明朝他打心眼里关心的人、大多都已跟着来了云南府,除了妙锦。
王贵等人离开云南已近月,此时应该快到京师了吧?小队人马赶路的速度,比几万人行军快得多;只要穿过贵州山区,大多数驿道都可以骑马、日行数百里。
……黄狗等几个宦官默默地侍立在朱高煦身后,因为朱高煦正扶着栏杆、在那里发怔,没人敢打搅他。
独自站在高处,他想了不少事儿。
很久以前他曾是个愤|青,藏在内心的愤怒无法排解,怪整个社会,整天愤世嫉俗。然后做任何事都没有耐心、粗心又易怒,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各种欲|望无法满足,寄希望于干一件大事,一夜暴富。好在人总会成长。
这时,朱高煦决定暂时不惊动沈徐氏,先耐住性子,把事儿摸清楚再权衡。
他“望亲”了许久,在几个宦官面前叹了一声“不知父皇母后身体可好”,然后就下楼去了。
望亲楼下站着两排宦官宫女,朱高煦挥手道:“你们都散了,黄狗跟我去前殿。”
“是,王爷。”众人弯腰答道。
黄狗抱着拂尘道:“王爷要奴婢备辇车么?”
“走过去。”朱高煦下令道。战争结束后他就有点缺乏运动,一身肌肉不锻炼更容易发胖。
这王府只是照寻常亲王府的规格修建,确实大,周长据说超过三里。朱高煦走到端礼门附近时,出了一身汗。
来到端礼门西侧的守御所衙署内,里面有十几个将士留守,他们都上来见了礼。朱高煦到里面的公座坐下,径直叫人把最近几天的所有奏报都拿上来。
不多时,王斌、侯海也进来拜见了。他们一个是指挥使、一个是典仗,除了守御所的差事,都有各自的衙署。
朱高煦和气地叫他们找地方坐,继续看着桌子上的卷宗。
许久后,朱高煦忽然抬起头道:“沐府西据点的这份奏报,为何没人呈报给我看?”
侯海等人马上站了起来,走上前来,侯海迫不及待地先接过一张纸看,又递给旁边的王斌。
那是一份沐府西边、榕树街据点的奏报,有个中年妇人,三天内两次进出街道东面的一座宅邸。
“王爷恕罪,下官以为那妇人只是个奴婢;守御所奸谍无事可报、才写来交差,这等琐事不敢烦扰王爷……”侯海忙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说道:“无论甚么事,都是这般琐事组成。咱们不能只靠猜、或者任凭别人怎么说。”
侯海和王斌一起拜道:“下官(末将)疏忽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通常出府采购的都是汉子。咱们汉王府上的妇人,会经常进出王府吗?”
二人恍然,这时才一脸敬佩地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便指着那张纸道:“派出权勇队人手,把这妇人的底细摸清楚,究竟是不是沐府上的奴婢。”
他们忙道:“下官等遵命!”
朱高煦又很不放心地说道:“叫兄弟们跟踪的时候,别只是大咧咧地跟着她,可以采用分批跟踪的法子……算了,我亲自去一趟,你们俩,再叫上刘瑛、守御所别的武将跟着我,我先演示一遍,你们学着下次好用。”
侯海苦着脸道:“下官无能,这等小事竟也要王爷亲自出马。”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朱高煦随口道,“这不是小事,我在教习大伙儿战术。”
这时,朱高煦不由得再次想起了“未知势力”,便是跟踪了沐家小娘的那个人。
……
沐府的马夫杨胜,他住的地方,就位于沐府西侧的那排房屋。
杨胜今年快五十岁了,原来没有名字,从军后百户给他取的名,他这种人很多,所以大明军士的名字多是胜、勇、军、武、忠等字。
想二十年前跟随沐公进军云南时,他还很年轻;现在却日渐老了,腿上的旧伤也没治好,人是瘸的,幸得沐府念旧、才留他照顾马匹养老。
从院子东边的后门出去,有一条街,对面就是沐府的高墙。这条街平素没什么人走,路口已经修了门拦住了,外人进不来。
院子西边门外,也有一条更宽的街,两边都种着榕树;街上有点阴湿,天空都被茂盛的树枝遮住了。若是在清晨或旁晚,这条街的路也不太看得清。
未从军时杨胜家里家徒四壁,娶不上媳妇。等打完了仗,人已到中年、腿也瘸了,脸长得有点歪,军中兄弟给他找过几个妇人,大多是寡妇带着几个娃,各种各样的寡妇,瞎的、跛子、失心疯,于是杨胜到现在还没娶妻。不过他也不觉得有啥,好多熟识的弟兄都死了,他至少还活着。
……两个月前,杨胜在城里遇到了一个妇人,估摸着三十多四十来岁,那妇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却是风韵犹存。妇人哭着说她的女儿病了,没钱抓药,上来讨钱。杨胜给了一个铜板,她却说不够,要为他做短工,多要点钱。
杨胜被沐府安排一个人住一个院子,既不用种地、也不用做买卖,平素只是照顾马匹,正要拒绝时……那妇人又说她死了丈夫、丈夫姓王,是个寡妇,如何如何可怜。于是杨胜就把她带回来了。
妇人把他的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做的菜非常美味。
……一个多月前,那妇人把她女儿也带来了,说是房子那东家把她们给撵了,求杨胜收留一阵子就走。杨胜看见王小娘十分吃惊,因为那姑娘长得简直貌若天仙,只是脸色很苍白,那么白的小娘、云南并不多见。
王小娘年龄有点大了,看样子或许已有二十岁,居然没嫁人。妇人说她女儿有病,常吃药养在屋子里不出门。那王小娘起初像哑巴一样几乎不说话,脸上冷冷的。
杨胜觉得很奇怪,问她们夫家在何地、娘家哪儿的,她们也没说清楚。
但母女俩没住多久又消失了,好像她们从未来过。
杨胜每天都在门口张望,却再也没见到她们。直到最近那妇人才出现,说是回了老家一趟、回昆明又典了屋子,接着穿上围裙就去做饭了。
杨胜赶紧买了一只银手镯,想把话儿说明了,前天竟然憋了半天没说出口。
她再来,一定要把银手镯拿出来!杨胜每天在心里念叨着。
……等了几天,那妇人终于又来了。
她看着桌子上没洗的粗碗、扔在板凳上沾着马粪的脏衣裳,眉头微微一皱,先走进灶房拿起围裙穿上,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哎……”杨胜的脸上竟然感觉很烫,舌头也似乎打结了。
“杨大哥什么事?”妇人转头看着他。
杨胜愣是没憋出一个屁来,他把手从怀里伸出来,拿着一只银镯子,此时才发现镯子居然被他捏扁了一点。
妇人看着那镯子,似乎马上就明白了什么,她摇头道:“杨大哥,我先夫去世才没多久,现在不好。”
“啥时好?”杨胜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妇人道:“再等一阵罢,我回去和小女说说。”
杨胜忙点头道:“得说一声。”
妇人又轻声道:“沐家缺奴婢么?若能叫小女在沐家找点事儿做,以后也有点出路。”
杨胜闷着头,径直把银镯子塞进了妇人的手里,“先拿着,俺再买。”
妇人接到手里,又问:“杨大哥能找管事儿的打声招呼么?”
“出嫁好,俺存了点钱,给她办嫁妆。”杨胜看了一眼妇人,“俺问问管事。”
妇人顿时露出一丝笑容,好言道:“若是小女能在沐府安身,以后我就经常住在杨大哥这里了,也好照顾小女。”
杨胜想了好一会儿,开口道:“管事要问底细。”
妇人终于说了出来:“我们都是大理那边的人,娘家也是。杨大哥就说,商帮的一个好友帮你的媒。”
杨胜又道:“俺问问。”
妇人收拾了房屋,又开始做午饭。杨胜吃完了午饭就要去马厩了,他不忘留了一碗饭菜,叫妇人给王小娘带回去,又叫妇人自己关好院门再走。
她在住过的那间卧房里,站在后窗旁边良久,这才将冷了的饭菜装进食盒里提走。
从杨家小院走出去,便是一条两边种了许多榕树的街面。妇人提着食盒在街边快步而去,她走到最大的那颗榕树下时,见有个女子在树下烧香烛。
那颗大榕树下面总有香灰,她早就注意到了,却不知那树究竟被附近的百姓当成了甚么神仙。
第二百一十一章 阿姑庙
在大榕树下烧香的女子、这时提了篮子站起来,开始往南走。而从杨胜家里出来的妇人,提着食盒也正在向南走,妇人不动声色地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那烧香女子。
走到榕树街南街口,妇人转身向西,那提篮子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向东边路上去了。妇人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松一口气。
砖石街面的十字路口有家铺子,门外挂着旗幡,上面飘着一个“米”字。妇人向西走去,那米铺里就走出来了一个青壮短衣汉子,提着一只布袋走在了她的前面。
妇人停下脚步,蹲在路边打开食盒假装整理东西。站起来时,见那短衣汉子正继续向前走,渐渐走远了。
她遂转过身向东迈步,本来她刚才就要走东边的路,觉得烧香的女子有点奇怪,这才故意朝相反的方向走。
妇人很小心,但发现确实没人跟着,这才往前走去。
沐府附近是云南府城比较富庶的地方,下午的街上人不少,妇人没有东张西望,只是每到一个路口时,转个弯便在墙边站一会儿,假装等人,看一阵后面来的人有没有可疑的迹象。
一路向府城南门走去,她瞧了好几次,渐渐才放心下来。或许因为她也跟过别人,才总担心反被人跟着。
很快妇人就来到了南城门,城门口站着一队披坚执锐的军士,然而他们丝毫没有理会妇人的意思。
照律法,大明百姓不能随便离开家乡一百里;农户则由里长、甲首看着不能离开土地一里。百姓若要离乡需要县衙开具的路引,以便能通过各关隘、城门口。然而律法是一回事,各地实情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出门持有路引的多半都是读书人,他们与官府打交道熟悉;别的各种人几乎没路引,或有流民、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非|法到处乱窜,牢里是装不下那么多人的。大凡人口多的城池,官府根本没那么多人手,无力管、也不想管……没好处。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会在城门被拦下来:一是带着货物,要交钱;二是出了事,城里戒严,官兵便要详查进出城门者。
于是妇人默默地走出城门,沿着路继续往南走,没多久就到了南郊的柳坝村。
她径直走到阿姑庙,从“节著松明”的牌匾下走进庙子,见里面有个穿着袍服的文士在左顾右盼。
并不稀奇,这庙子常有些文人墨客过来游逛。妇人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放在供台上,鞠躬三次,便提着空食盒走了。
她走到一座白墙瓦房前,敲了一下门,道:“我回来了。”
很快房门就开了,妇人走了进去。
……沐府旁边的榕树街上,一栋院子里,朱高煦和好几个人或坐或站,正等在堂屋里。
昨天旁晚,朱高煦先将权勇队分成了若干小队,每个小队四人;然后调动他们陆续到达金铺分司。朱高煦则带着几个文武官员到了榕树街据点过夜。
今天上午,朱高煦见到那妇人进了斜对面的院子,便派人去金铺分司通报诸军:那目标妇人的长相、身材、年龄等特征。然后他照着云南府城的街坊地图,在城中各路口预设人马。
烧香女子是其中一个奸谍的家眷,除此之外,还有四个人分别在榕树街两头守着。
等那妇人一出门,朱高煦马上派人通报各小队:妇人的衣裳颜色、提着食盒。
……彼时那目标妇人选择向南走,烧香女子便跟着过去。到了榕树街南头,那妇人又转向西边走;在路口米铺里的奸谍跟了出来,换下烧香女子,接手目标。
当时除了妇人的来路榕树街,其它三个方向的街尾都部署了奸谍,正是第二小队的人马。
米铺奸谍跟到那条街中间,不料妇人半路调头;米铺奸谍放开目标,继续往前走。但妇人回到榕树街南口时,还有一个奸谍等在那里,接手目标。
因为朱高煦预设的人手,从据点附近开始、以几何级数铺开,人手十分密集;所以那妇人没法在开始那一段路甩开奸谍。
然后妇人一直往东走到街尾,等在那里的奸谍接手。那个奸谍一直跟着,等到发现了自己人出现时,便再次换人。
如果跟出了三条街仍未有人接手,或是被那妇人察觉,今日的任务便取消了、以免打草惊蛇。然后大伙儿要等下一次机会。
或是之前奖赏了两个奸谍,鼓舞了众军,大伙儿今天都很卖力。奸谍成功地跟着那妇人到了南门,南门的武将马上派人、去了附近的柳坝村等几个地方;其中一个小队正好在柳坝村等到了妇人,此时跟踪便结束了。
……朱高煦还在榕树街据点等着。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文士袍服的小将提着个小布包,快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倒。朱高煦等人立刻转头,目光都聚集在小将脸上。
武将抱拳沉声道:“禀报王爷,那妇人从南城门出,去了柳坝村,进了一栋石灰糊的白墙房子。末将带回来了此物。”他把布包呈了上来。
朱高煦旁边的刘瑛上前接过,放在方木桌上打开,竟是一只大粗碗,里面还装着饭菜。
朱高煦侧目看了一眼,问道:“你为何带回来这东西?”
武将答道:“那妇人到了柳坝村,先去阿姑庙,把这碗饭供奉到了供台上。末将假装从庙里出来,叫藏在神像后面的弟兄继续蹲着,许久没人来取,他便把碗拿回来了。”
“弄开查查。”朱高煦道。
他说完又问那武将,“路上没被那妇人发现?”
武将道:“回王爷话,应是万无一失,因此那妇人才径直去了柳坝村的‘贼窝’。柳坝村很少有外面的人,末将等怕村民起疑,看准了地方就先回来了,只留了个军士藏在村外的渔棚里盯着。”
朱高煦点点头。
这时王斌笑道:“王爷此法,虽有点麻烦,却着实管用,末将佩服!”
“你们看明白了就好。”朱高煦回顾道,“要跟那些有所防备的人,一两个人不行,肯定被发现!上回从梨园跟着王斌的人虽狡猾,不也被王斌发现了么?咱们不得不如此麻烦,否则被发现了,反而会打草惊蛇。这还不一定成功,今天运气好、才没跟丢哩。”
第二百一十二章 杜鹃似血
那碗饭菜里可能藏着联络的书信、字条一类的东西。至少朱高煦这么猜测。
但刘瑛等人把几乎每一粒饭、每一块菜都捏过了,依然一无所获。侍卫甚至把碗也敲成了碎片,发现那只是一只粗碗。
朱高煦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脸色阴晴不定。
若隐若现的线索,似乎在考验他的耐心、嘲讽他的头脑,这让朱高煦有了点火气。一定要把那藏在阴影里的势力挖出来!
王斌抱拳小心地说道:“只要王爷下令,弟兄们就去柳坝村把那干人等全数捉拿,再严刑逼|供!”
朱高煦不置可否,抬头道:“此妇行踪蹊跷,若是奸谍,背后或许有一股大势力。不然她怎敢盯本王和沐府的人?
万一没抓到活的,把人逼死了;或是没从她嘴里得到有用的东西,这条线索就断了。今后要再次挖出那股势力的蛛丝马迹,那便如同大海捞针。”
王斌道:“王爷说的是。”
朱高煦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在寻思,怎么派人监视、又不让那妇人发觉。
“柳坝村……”朱高煦沉吟道,“若是在城里还好办,忽然有陌生人到一个村子里,恐怕当地人会起疑。”
就在这时,穿着文士袍服的小将抱拳道:“王爷,末将想了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朱高煦随口道。
小将道:“末将家里养过蜂,去柳坝村时,见村子附近的路边有很多杜鹃花,正开得好。末将不知怎地就想着,花开得那么好,定能得不少蜜哩。刚才忽然又想到一个法子,末将可以装成养蜂人,带着蜂箱帐篷去柳坝村采蜜。不知此法可否?”
朱高煦略微一想,马上喜道:“你这法子好!对了,你叫啥名?”
小将忙道:“末将叫王彧,王指挥举荐提拔了末将,眼下是守御所试百户。”
朱高煦点头道:“你即刻去准备建立柳坝村据点。”
“末将得令!”王彧拜道。
一众人从昨天旁晚过来,今天又折腾了一整天。此时外面的天色已渐渐黯淡了,朱高煦安排妥当,便准备离开榕树街据点。
他走到院子里,忽然回头道:“把刚才那碗饭收起来,找只牲口喂,看是否有毒。”
刘瑛领了命,朱高煦这才走上院子里的马车。
……
进入五月间,京师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翰林院修撰王艮的府上,杜鹃花正绽放似血。杜二郎“杨勇”正在从府邸里往外搬东西,和他一起干活的还有一些锦衣卫军士、军馀,以及官差杂役等人。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和三司法的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都派了人过来,正在那里将搬走的东西登记造册。
……王家府上稍微值钱的东西,自然是拿来充公的。
本来那些有罪的文官,去年就清理得差不多了;但这个王艮已经死了,所以王家成了漏网之鱼。饶是如此,陈瑛还是把此人挖了出来弹劾。于是王家家眷坐罪,家产并被籍没。
王艮被弹劾的罪名是贪|污,不过陈瑛还上了一道密奏:王艮是建文忠臣,并非病死的,而是服|毒自杀殉国!
建文帝朱允炆对王艮并不好,朱允炆殿试时嫌王艮长得丑;本来王艮是状元的、也被皇帝给免了。但王艮还是忠于建文帝,国破之时在家服|毒自裁,以明志向。
……诸衙门派来的人,把王艮家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办完差大伙儿陆续离开府邸,还要去查王艮家的账目、地契。
锦衣卫人马最后走,要贴封条,这座府邸也要充公。
纪纲站起身道:“拿浆糊在大门上贴上封条,大伙儿就下值了。”
就在这时,杜二郎走上前拜道:“小的有事儿要禀报将军……”
纪纲看了杜二郎一眼,见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纪纲便朝屋子里走去,招杜二郎进来说话。
“你有啥事,现在可以说了。”纪纲斜着眼睛看了杜二郎一眼。
杜二郎躬身道:“将军请移步,小的给您看件东西。”
纪纲好奇地跟着杜二郎走到了灶房,这时房屋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大伙儿搬完东西已到大门外等着贴封条。
杜二郎走到墙角,墙上有尊不大的泥塑灶神,前面还插着三支香。杜二郎径直把泥像拿了下来,将其倒过来,从下面掏出了一只精细的小碗,双手递了上来:“请纪将军过目。”
纪纲小心拿在手里,对着窗户细瞧了一番,据说纪纲以前是秀才,肯定也懂点文|物的。果然纪纲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像是北宋官窑的东西。”
杜二郎弯腰站在那里,答道:“是。”
“当然也可能是赝品。”纪纲又道。
不过赝品为啥要藏起来?杜二郎却道:“将军说得是。”
这时纪纲已经把碗小心揣进了怀里,看了杜二郎一眼:“你这小子,走高贤宁的路子进的锦衣卫罢?俺瞧你挺机灵。”
杜二郎忙道:“回将军话,确是高大人帮了忙。小的以前混迹市井,那个……实在没法子的时候,也干过偷鸡摸狗的龌|蹉事,知道殷实人家会把东西藏在哪些地方哩。”
纪纲摇头道:“俺不是说你能发现那只碗,而是你发现了、却到现在才说。”
杜二郎沉声道:“都是要籍没的东西,那古玩在造册时又难辨真假,说不定就被别人贪去了。还不如孝敬咱们自己衙门的将军。”
“你小子懂得不少。”纪纲笑道,“你为啥不自个悄悄拿了?”
杜二郎忙道:“纪将军给了小的一口饭吃,小的哪能忘恩负义,背着将军干那等事呀?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将军不忠!”
纪纲道:“你叫甚……”
“小的名叫杨勇。”杜二郎毫不犹豫地脱口说道。他每晚上都要念十几遍这个名字才睡觉。
纪纲指着他道:“俺不管你之前在哪里当差,从明儿起,来千步廊的锦衣卫衙门,跟着俺。”
杜二郎立刻伏倒在地,磕头道:“小的谢将军栽培!”
……杜二郎下值后,当晚依旧念了十多遍“我叫杨勇”,不知念叨到第几遍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他依旧从玉器街绕道去上值。走到那家开在二楼的铺子时,他发现那铺面居然开了!汉王不是去云南了?
杜二郎忍不住便走到了楼上,进大堂。大堂里只有个大汉,头上扎着布巾,他也向杜二郎看了过来,俩人面面相觑。
那布巾大汉十分眼熟,过了一会儿杜二郎才想起来:去年底杜二郎到这玉器铺来领钱,朱高煦亲自来的,赶车的马夫就是此人!
大汉似乎也认出了杜二郎,嘴上却招呼道:“客官随便看。”
杜二郎点点头,佯作在周围游逛了一圈。然后转头看了一眼门口,从怀里掏出了半块玉来:“掌柜的瞧瞧,这半块玉能不能修好?”
“稍等。”大汉放下半块玉,就径直到别屋去了。铺子大堂上只剩杜二郎,也没人管他拿不拿东西。
过了一会儿,大汉拿着另外半块玉,将杜二郎那半块拼在一起,正好合适!
杜二郎见状,收了玉,说道:“兄弟若能见到你家主人,便告诉他,杨勇得到指挥使赏识了。”
大汉道:“俺一定把话带到。”
“告辞!”杜二郎抱拳道。
杜二郎进洪武门时被搜查询问了一番,然后被一个守城的军士带到千步廊来的,这地方一般人进不来。
等他到了锦衣卫衙门,便有人待他去领任命状、新军服、腰牌等物,还有十贯宝钞的安家费,原来他已经被升官了!不过十贯宝钞实在没多少用,现在宝钞都快花不出去了,连一贯铜钱也不值;但官府还是当作是十贯铜钱的安家费来发给他。
……玉器铺大堂里的大汉,正是朱高煦的亲卫武将陈大锤,他们和王贵一道回京送礼。一行人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昨天上午才刚到京师。
不过陈大锤没进城就和王贵分开了。
按照朱高煦的吩咐,王贵带着人回旧郡王府落脚,然后上书送礼。陈大锤则独自来到玉器铺候着,他要等女道士池月真人,然后带着女道士出城;到与王贵等人约定的地方见面,再一起回云南。
这玉器铺平素没什么生意,开门的地方不对,游逛的顾客不愿意爬楼上来,毕竟整天街都是玉器首饰铺面。不过偶尔也会来一两个人,看到铺子里的货物都不怎样,就走了。陈大锤一整天没卖出去一件东西。
今天早上,来了个后生。陈大锤一眼就认了出来,以前朱高煦在这铺子里和此人见过面……因为那人容易被人记住,个子矮小、长得却是眉清目秀,皮肤也比一般男子白得多。
果然那后生拿了信物出来,陈大锤对照之后,确定此人就是汉王留在京师的奸谍。
不过后生也没说什么重要消息,只说一个叫杨勇的人被指挥使赏识,杨勇可能就是那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