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一袭微雨蔼芳原
袁绍闻言才转头看向袁熙,微笑问道“熙儿,你意下如何?”
袁熙抱着仓舒,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不免有些为难。他不做声,直直望向洛真,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此时的洛真衣着厚重,尽显臃肿之态,然美眸微启,任谁看去都心生荡漾。她动了动唇道“届时,我倒也想跟着显奕去幽州看看,听闻那边的雪是糯糯的,比邺城的好看些。”
袁熙微微一愣,洛真的意思是,同意他去了?
袁绍大声道好,而袁尚则不做声的退回了位置,闷闷的喝了一口酒。袁熙微眯着眼睛,只看见洛真对着他点了点头,似乎别有深意。
此时刘氏倒是安分得很,坐在袁绍一旁一言不发,旁人不知道,洛真却是察觉出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来。
袁绍继续说着些府里的事,洛真已经无心听了。她似乎琢磨到了什么端倪,却不敢确定,抬起手边的茶碗,徐徐喝着热茶。
待众人散去,各自回了府,袁熙这才开口问道“洛儿,你一向不喜欢我争权谋势,今日为何要我揽下那幽州刺史的位置?”
洛真瞧着朝露和奶娘抱着仓舒走到外室去,这才淡淡开口道“我还没与你说过,那日你送我到甄府走后,我被人绑架,差点活埋……”
袁熙登时便紧张起来,握住洛真的肩膀,想问的多了,一时全堵在喉咙,没开的了口。
洛真笑笑“没关系……正巧有官差巡逻救了我,可是你能想得到么?杀我的人竟然是袁府的侍卫!”
袁熙深呼一口气,“府里的人?”
洛真点了点头“我叫王荣查过了,他们在府里待的久了,在丫鬟侍卫里也有些威信,能驱使动他们的,恐怕也是位高权重之人。”
袁熙念到“位高权重……那便是大嫂和萤儿?”
洛真扯了扯嘴角“我不能确定,但是经此一事,我便想着以往的想法都该摒弃,我们应该强大起来,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有仓舒……”
洛真说着话,心里却是矛盾。虽然建立权势可以保一时无虞,却怕往后的日子里,这权势却成了旁人的眼中钉,阴谋阳谋只怕会更加猛烈的涌来。
洛真更担心的是曹操一统北方的时候,袁熙该作何下落?
出神间,袁熙已经把洛真揽在怀里,叹一句“生在乱世,便只能自己谋求安宁,洛儿,你不要怕,我会护你和仓舒周全。”
寒风起,最后一片落叶也从枝头落了下来,丫鬟赶紧提着扫帚打扫了去,自此便只剩清冷。
袁绍的话不知道警告到了什么人,分明那日袁谭和袁尚都与袁熙差点撕破了脸,却是安稳度日,连郭宜安和逢萤来看望仓舒时都是笑模样。洛真却心里忐忑,若不是郭宜安逢萤之辈呆蠢愚昧,或是识得大体不与洛真交恶,那便是有大招等着洛真呢……
第二十天,彩儿便自后门,由王荣和朝露接应,来了疏桐院。
袁熙恰在外室逗仓舒玩,仓舒清脆的笑声传遍了整座院子,再瞧袁熙也笑的前仰后合,竟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彩儿红了眼,喊一声“公子……”
袁熙看见彩儿的身影,先是一愣,随即温和道“洛儿说你回家省亲,家里可还好?”
彩儿苦笑一声“父母都走了,我守了几个月的孝,差点被哥哥压去卖了,这才连忙赶回来,想着公子和小姐能庇护我。”
袁熙安慰道“莫怕,进了我袁府,走出去的丫鬟都要比旁的人高一等,如何有人敢来寻你麻烦?”
彩儿闻言低头擦着眼角的泪水,眼睛却是不住的瞥向袁熙怀里的仓舒。而小仓舒似乎有感应一般,转过头来望进彩儿的眼睛里。
血浓于水,彩儿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去,紧紧把他抱进怀里。二十个日日夜夜,彩儿第一次怀念仓舒还在自己肚子里时日子,至少那时候,没人能把他从自己身边抢走。
袁熙笑道“这是我和洛儿的孩子,刚二十天大,取名仓舒。以后啊,还要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彩儿笑的苦涩,却还是行礼道“那是自然。”
洛真闻声出来,上前便拥住彩儿,欣喜道“你回来的快,可安全?”
彩儿尴尬的伸出手拍了拍洛真的背,道一句“一切都好。”
有**的照顾,彩儿的身子渐渐补了回来,若不是彩儿急着回来,**会再帮她调理至月末,届时气色会比现在还要好些。而如今彩儿虽然瘦,却是比怀孕时胖了些,洛真瞧着也心安。
自此彩儿便与朝露和奶娘一起照顾仓舒,冬日渐冷,大家都凑在一堆,仓舒便成了众人的开心果。
晚些时候,袁熙被袁谭请去喝酒,这边夏侯娴来了疏桐院。
袁绍自从回来便宿在了夏侯娴处,今日才去了江舟晓那里,还送了东西给苏冬雪。瞧这架势,似乎独独不愿意理会刘氏。
朝露和彩儿给夏侯娴行礼,她先是一打眼,继而仔细一瞧道了句“可是彩儿?”
这语气似乎是惊讶,又像是担心。洛真有点愣住,点头道“彩儿家里出了事,来求我,我便重新把她招进府里来。”
这一惯的说辞,是洛真早就和彩儿对好的台词。即使是夏侯娴,洛真也不敢轻易说实话。
彩儿也微微躬身道“夏侯夫人,正是彩儿。夫人还记得彩儿,真是彩儿的荣幸。”
这番低着头,叫人瞧不清彩儿的表情,这话虽然得宜,洛真却总觉得不对劲。夏侯娴客气几句便随着洛真进了内室。
四下无人,洛真开口笑道“你可是太小心了,难道连我的陪嫁丫鬟都信不过了么?”
夏侯娴却是皱眉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早些时候我以为你发现了什么,才把彩儿赶走。如今看来,你竟然还被蒙在鼓里!”
洛真手里的茶盏一歪,洒出来半盏的茶。
望一眼重重珠帘外,彩儿与朝露她们正哄得仓舒开心,洛真低声道“此话何解?”
夏侯娴轻叹一口气“你可还记得当初吴琦岚拿着鞭子寻你麻烦?那时候你派了彩儿出去寻袁熙……她与你说恰巧遇见我……可是你知道么?”
夏侯娴勾出一抹冷笑“我看到她时,她正在花园里悠闲地赏花,丝毫不着急,就好像……等着你出事!”
洛真的手开始颤抖着,茶碗送到了嘴边,又落了下去放在一旁。她笑了笑道“彩儿那时也不过刚入府里,或许不认得路……”
夏侯娴微微点头,一派淡然“时间会让一切真相大白,你静静看着便好。”
洛真嘴上挂着微笑,心里却如坠冰寒。再瞧一眼,外间里温婉的彩儿,微微摇了摇头,心里暗道一句,不可能,不可能。
另一边,袁谭和袁熙正推杯换盏,袁谭被袁绍分往了青州,也是处要塞,却是望海的要塞,若说中原大势,哪里有人会想到偏远的青州。
袁熙看着醉醺醺的袁谭,不免安慰一句“大哥不要泄气,父亲欲成大业,身边自然要放些推心置腹的人,又有谁能比得过亲儿?我看父亲早晚会把你调回来……倒是我,父亲如此安排我,却是三年五载不会调度了。”
袁谭不解,口齿不清的问道“你那幽州可是退关守将的好去处,父亲究竟是何意?”
袁熙笑一声,似淡然道“即是退关守将,便说明父亲将我派做成大业的退路,他日功成,无我半分功劳。唯有兵败……众人溃散之时,才会有我用武之地。”
袁熙却不像语气那般失落,眼中尽是平静,他去了幽州也好,至少在袁家没有倒之前,他和洛儿仓舒都不会有事,一世无虞不可期,一时安稳倒是尚可求。
袁谭虽是已经醉倒,涕泗横流,脑瓜却转得飞快。他开口道“父亲拿我做弃子,拿你做退路,那拿显思做了什么?”
袁熙笑了笑,不言。袁谭似乎冷哼一声,便蜷缩在酒席间昏昏欲睡,袁熙见此便告辞了。
一袭白衣飘飘,健步如飞,半分醉酒的样子都没有。
疏桐院里,洛真望着窗发呆,朝露和彩儿守着仓舒,奶娘喂饱了仓舒便退下了,屋子里静的只能听见朝露哼唱曲子的声音。
“公子……”
洛真应声转头,正看见彩儿朝着袁熙行礼,袁熙挥了挥手便向着内室走来。
“你回来了?头晕么?酒吃了多少?”
袁熙刚脱下外衫,拿在手里愣愣的看着洛真道“你怎么了?”
洛真摇摇头“我……没怎么。”
袁熙觉察出不对劲,将外衫挂在衣架上,转身便去拉洛真的手“今天都见过什么人?”
洛真眨了眨眼,不知是委屈还是难过,突兀的落在一滴泪来。吓得袁熙连忙上前捧住洛真的脸,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
一双眼睛里全是忧伤的痕迹,洛真开口,声音是抑制不住的难过,亦或是恐惧。
“你说如果你很相信一个人,那种浸透在血脉里的信任,却忽然有一个人把她从你身边拎出来,说她怀里可能藏了一把刀。”
洛真微微扬起唇角,即使没有笑意,依旧美的不像话。
“有人说,她可能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给你一刀……你会去翻查她,你会有勇气掀开她的衣襟么?”
第四十四章 三边曙色动危旌
刘氏看着袁绍整日出入于别院,却独独不来她这正房。她也不急,约着吴琦岚一齐做些蜜饯,泡在坛子里埋进树下,待来年开春便是好吃的凉品。
吴琦岚的性子倒是长进许多,不知是不是跟随刘氏的缘故。自袁绍回来,分赏了有功谋臣,田丰当属第一位。若是往常,吴琦岚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如今却是耐着性子,精习女红。田丰派人送来给她的东西也都四处分散了,甚至还有洛真的一份。
袁熙嗤笑一声“吴琦岚这虚情假意半点不及她的暴烈,那样的她至少让人觉得真实。”
洛真则把玩着吴琦岚派人送来的玛瑙手串,随手套到朝露手上,瞧着朝露欣喜地模样道一句“可小心些,别让旁人看见。”
朝露连连点头,在手上比划着手串,瞧着便让人开心。洛真转头看向袁熙“我答应了姐姐要与你说些好话给她,你若是有时间,便去凌波院看看。”
袁熙皱眉“她没说我为何与她决裂?”
洛真好笑摇头道“怎么?还有我不知道的秘辛?莫不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姐姐手上了。”
袁熙尴尬的轻咳了两声,一挥袖子“总之,她的院子我是绝对不会再踏进去的,你也不必多言。”
洛真低头不语,逗弄仓舒去了,这事便揭过。
再说袁绍从夏侯娴去了江舟晓处,洛真便见到王荣整日黑青的脸。他与江舟晓的感情如何能正大光明?她终究还不是别人的姬妾……王荣不开心,朝露连带着也是没精打彩的模样,洛真远观他们的纠葛,却只能暗自叹一口气,自己的感情一团糟,如何去插手别人的事?
等待着兵马休整,放出战胜公孙瓒消息的日子里,袁府是难得的平静,即使只是表面。
疏桐院里,平静被划破,洛真的眼泪滚烫的落在袁熙的手背上,似是平静的语气里尽是心伤。袁熙不知道洛真忽然间的崩溃是为了什么,他只能吻吻她的唇角,一字一句的告诉她。
“随心去吧,你若不信她了,可以更加信我。若她捅你刀子,我帮你挡着便是。”
一去十天。
仓舒爱笑,弯弯的眉眼倒真的有些像洛真,瞧着他这双桃花眼,洛真禁不住想到以后又会出现一个像袁熙一样,风采绝代的人。三十天的相处,洛真几乎忘了这个孩子是从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反倒会因为他的哭闹而揪心,因他的喜怒而哀乐。
洛真这边睡得朦胧,便听到袁熙蹑手蹑脚的下了床,向着外室走去。睡眼惺忪中,高大的身影把婴儿榻上的小小身影抱起来,听到仓舒嘤咛一声,洛真弯起了嘴角。
今天是仓舒的满月宴,天气依旧干冷,却是要下起雪来的架势。
府里一早便忙活起来,洛真与袁熙着了一色的华服,遥遥看去似是神仙眷侣。朝露问一句“公子,夫人,小公子今天穿什么好?”
洛真正由着袁熙给她画眉,随意道“去问彩儿吧,她向来眼光独到。”
朝露眼色怪异一下,便应声去了。袁熙瞧了瞧铜镜里洛真的模样,忍不住赞叹一声“得妇如此,夫复何求?”
洛真则拢了拢一旁的鬓发,右眼皮倏忽跳了两下,笑意便凝固在嘴角。
袁熙看到铜镜里洛真的呆滞,轻声道“怎么了?今天可是仓舒的满月宴啊,你不要想那些烦心事,开心一点。”
洛真点了点头,揉了揉太阳穴,看来自己最近真的太累了。再一转身,朝露和彩儿已经给仓舒包裹的严实,隐约露出的肚兜,竟是难得的蜀绣。
洛真依稀想起,该是逢萤送的那些衣服里的一件,她最喜欢绣着小老虎的那件,逢萤的绣工着实不错。
一番磨蹭,便到了见客的时候。
筵席洛真早已轻松应付得来,如今多添了一个仓舒,确是有些手忙脚乱。好在彩儿朝露和奶娘一直在旁边候着,虽然喧闹,但也在掌控中。
秋月和冰凝围过来要看弟弟,身着明黄色裙裾的江黍也挣脱了逢萤的怀抱,凑了过来,指着仓舒,留着口水道“弟弟……好看……”
脸上的痘痕已经淡了许多,痴傻的模样却是更甚,洛真依稀听到座下似乎有人在偷笑,连秋月和冰凝也望着江黍,害怕的退到一边。小孩子自然顾不得礼节,她们也确实害怕江黍如今这般模样。
一时间,这边角落竟成了众人目光聚焦之地。
洛真笑着摸了摸江黍的头“江黍也好看,和弟弟一样好看。”江黍满足的摇了摇头,蹒跚着回了逢萤的坐席。秋月和冰凝也被郭宜安拉走了,寒绯黑着脸,似乎怪冰凝不懂事,更多的是怕招致怨恨。
洛真一转眼便看的清楚,席上各种嘴脸,世间百态。
夜色黑的早,待掌灯的时候,正堂的筵席便从为庆祝仓舒满月,变成了男人们讨论军事的酒宴。洛真待的闷了,把怀里睡着的仓舒递到奶娘怀里,再一瞧,朝露也打起了瞌睡,便干脆叫她们先回去了。
彩儿低声道“小姐,你呢?”
洛真抚了抚胸口“我有点闷,我们出去转转吧。”
彩儿点了点头“云水亭结了薄冰,一片白茫茫煞是好看。”
两人一前一后来了云水亭,正瞧见苏冬雪也独身从正堂侧院出来。初初怀孕时,两人来往密切,待仓舒出生,袁绍回来,似乎苏冬雪便忙了起来。不知道是忙着装病,还是别的什么?
苏冬雪瞧见洛真,便直直走了上来,轻声道“借一步说话。”
洛真转头看着哭笑不得彩儿,不知道为什么苏冬雪要避讳彩儿,只得吩咐道“你在这等我一下。”
彩儿行礼,便退至一边。
苏冬雪一路提着灯笼先行,走了十余步转身四顾,这才开口道“我最近心有不安,总觉得府里如此平静,该是要有大事发生。”
洛真右眼又跳了两下,嘴上却是无所谓道“苏夫人,你是想多了吧,你素来与人无冤无仇,独居寡淡,怎的预料到要发生大事?”
苏冬雪却面色镇静道“我哪里要小心?该小心的是你!以往我看的不清,便干脆装病躲了起来,期望能躲过灾祸,可如今看来……”
苏冬雪顿了顿,抬头冷笑道“你可知道袁大将军一共娶了多少姬妾?”
洛真先是思索,继而摇了摇头。
苏冬雪道“夏侯娴是最晚进来的,七个。”
七个。倒也不是很大的数目,在一夫一妻数妾的年代制度里,袁绍不算是其中令人觉得惊讶的,但是……洛真冷下眼来,但是七个姬妾,不过几年便只剩下了……三个?
况且除了苏冬雪,夏侯娴受过板刑,若是身体差也便熬不过去。江舟晓更是被人设计陷害,差点被人当场捉奸……如果不是自己横插一脚,如今七房姬妾,可能剩下两数?
苏冬雪提起灯笼便要走了,经过洛真身边时,只道了一句“小心老夫人……”
一瞬间,洛真惊得挺直了脊梁。
脑海中无数的画面回旋,李大夫掐着自己的脖子道“夫人也不会放过我……”,小汐沾着血写的那个十字,难道不是老夫人的‘老’字?刺杀洛真的袁府侍卫,受雇于位高权重之人,**里最位高权重的莫过于刘氏!
洛真趔趄一步,触到了冰冷的柱子,再一瞧,苏冬雪已经没了身影。
刘氏要杀自己,要杀了她肚子里她的亲孙儿?那么吴琦岚不能怀孕的麝香,也是刘氏安排的。吴琦岚为难夏侯娴她便顺水推舟要杖杀她。江舟晓与王荣私奔若说是吴琦岚安排的,恐怕也是刘氏指使。而刘氏收买了小汐小沐,计划失败顺手又除掉了木槿花俏!!!
洛真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一切都如此合理,只是她从未想到那人竟是袁熙的亲生母亲,自己的婆婆,刘氏!
不对,洛真分明记得江黍得了天花那时,刘氏的仁义和对江黍的疼爱。都是孙儿,为何刘氏只疼爱江黍,却要对仓舒下杀手?
自己在无极偷偷看望彩儿,为何会被刘氏安排的人早有预谋般抓个正着?
真的是……母亲么?洛真头痛欲裂,却听彩儿哭耗般的喊叫“来人啊!湖里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
湖里有人?洛真扶着柱子回望,正瞧见那明镜般的湖面上,映照着月光,一片明亮。而湖面上轻轻漂浮着一个小小的明黄色身影!!!
江黍?洛真急忙沿着长廊凑近了看,正是筵席间江黍穿的那一袭衣裳,蹒跚走路的样子还在洛真眼前晃动,此时却如浮尸一般,一动不动飘在湖面上。
他周围的冰面化了,泛出一片深绿色。
许多人闻讯赶来,侍卫们前仆后继的扑进水里,直至将那个小小身影拖至岸边。洛真几个趔趄跑了过去,却只瞧见,江黍那冻得发紫的脸,和死死睁大的眼睛。
王荣身上尽是湿漉漉的痕迹,想来刚刚跳进去救人的头一个便是他。此时他却满面忧伤,看向洛真道,“江黍公子……死了。”
第四十五章 一诺从来许杀身
江黍死了,悄无声息的诡异。
筵席还没散,噩耗便传到了堂前,逢萤登时便嚎啕大哭,提起裙角便向着云水亭而去。刘氏和一众家眷紧随其后,袁绍遣散了宾客,立时也挂上了哭容。
云水亭边已是灯火阑珊,王荣差人安置的妥当,已经用白布裹了。小小的身躯,裹了却像是一板蒙着帆布的豆腐,洛真没忘记他死气沉沉的脸上,是怎样的恐惧与痛苦。
“江黍!”
逢萤一声哭喊扑了过来,声音凄厉,似是路上便已经用尽了气力,如今更像是老鸦寒叫。
逢萤身后跟着个小丫鬟,颤抖的腿脚已经站不稳,登时便跪在地上。洛真认得她,是逢萤身边的贴身丫鬟,平日里是专门照顾江黍的,方才江黍出事,她也是在王荣之后第一个跑出来的。
“夫人,是我没看好小公子,小公子吵着喊着要来亭子,转眼却不见了,我四处寻找,听得有人喊叫才发现……小公子落进湖里了……夫人,我该死,我该死……”
小丫鬟哭得梨花带雨,逢萤却直接动了手,几个掌掴便把她打的嘴角渗了血。
“住手,这件事可要好好查清楚!”
刘氏在身后一大群人的簇拥下赶到了亭边,袁熙走过来将洛真揽在怀里,才发现洛真已经冻僵了,急忙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取下给她披上。眼睛瞥过那白布盖着的小小身影,袁熙眼中酸涩轻声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刘氏似是向着洛真这边看了一眼,掩面泣声道“江黍出事的时候,都有谁在亭子里?”
那个被打了的小丫鬟此时却贸然出了声“奴婢不知,但是奴婢看到小公子的时候,身边有甄夫人,她的丫鬟彩儿,和一些侍卫……”
刘氏这便正大光明的望过来,寻常问道“洛儿,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洛真自方才便一动不动,天寒腊月,身子早便僵了,此时微微动唇,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我想来亭子里透透气,听到彩儿的喊叫才发现湖里有人,王荣虽然来得及时,但是江黍已经去了,萤儿的丫鬟也便到了……”
刘氏似乎很相信洛真,缓缓点了头“那便是这丫鬟失职,杀了,给我的孙儿陪葬!”
刘氏的话锋冰寒,一瞬间便将江黍死去带来的忧伤加剧到极点。袁熙却是不断地揉搓着洛真的肩膀,似乎想让她赶快暖了身子。洛真却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刘氏,似乎一分一毫的表情都能看出些端倪来。
如果苏冬雪提醒的对,如果自己的所有猜测都是对的,那么今天江黍之死是不是也是有人安排的,目的又何在?
洛真似乎想从刘氏脸上找到答案,盯着她,像盯着一个怪物。
侍卫们上前便要拖走那个丫鬟,她张大了嘴,惶恐不安,呼号饶命已经没有用,拖了几步远,丫鬟忽的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小公子与我刚一起玩过荧光粉,如果小公子是被人所害,那么那人身上定然也有荧光粉!不关奴婢的事啊!”
“慢着。”刘氏看向小丫鬟那边,皱眉道“你是想说如果谁身上手上有荧光粉,那便是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小丫鬟连连点头,满面泪水,似乎吓坏了的模样。
袁尚将逢萤扶起身,面色虽然哀痛,却仍是理智道“江黍落了水,再上来时侍卫们,二嫂都已经碰过江黍的身体了,即使沾染了,如何能作数?”
小丫鬟挣脱侍卫的禁锢,扶到柱子上指着湖中江黍落水的地方道“小公子落水后便洗去了一身荧光粉,所以之后碰触自然不会沾染,只要身上有荧光粉的必是在小公子跑出筵席后与落水前有接触的!”
袁熙也开口质疑道“这荧光粉是哪里来的?你一个小小丫鬟可花了重金去买荧光粉与江黍玩?”
一番话便将所有疑点指向小丫鬟,荧光粉是夜明珠研成粉末后制成,而一颗夜明珠便价值不菲,怎么做了江黍消遣的玩意?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地道“是逢纪逢大人带给小公子的,说是自家的夜明珠恰巧碎了,便干脆拿来给小公子磨成了粉玩……”
逢萤从旁出声道“确是,家父喜爱古玩,前些日子着实打碎一颗,心疼不已,却也无用了。便干脆拿来给江黍玩…没想到…如今却成了唯一一个可以帮我们查明真相的法子……”
袁尚握了握逢萤的肩膀,深呼一口气道“熄了灯火,我倒要看看是谁害死了我的儿子?”
袁绍从旁的听得久了,也不说话,只愣愣点了头“熄灯。”
黑云压城,灯火烬后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空中尽是干冷,洛真抿了抿唇,却是瞬间又干涩冰冷起来。
荧光渐渐在不知名的地方亮了起来,一边是落在地上的江黍,尽管湖水洗去了大半,仍然透着微茫的星光。而另一边亮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像是两只手的形状,诡异的漂浮在空中。
洛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苦笑一声。原来他们的目的还是自己。
掌了灯,刘氏气急败坏的指着洛真道“我没想到,竟然是你!!!洛儿,江黍那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
袁熙则撑开披风挡住洛真,急切道“不可能是洛儿,肯定是在方才洛真去救江黍的时候沾染上的!”
逢萤血红着双眼道“那为什么她手上的荧光粉比江黍身上的还多?为什么王荣也救了江黍,他的手上却没有!嫂子!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江黍啊!”
逢萤哭得可怜,身后围着的其余丫鬟也禁不住抹了泪。
“江黍得了天花,那时候你还一心一意的救了他,我那么感激你,对你那么尊敬。如今你有了仓舒,就要来害我的江黍了么?”
逢萤的哭喊倒是找了顶帽子,稳稳当当的戴在了洛真头上,旁人尽管不解洛真的动机,如今心里也是明了。
袁熙却不信,冷冷道“萤儿,你莫要胡乱臆测,洛儿如何待你,你自然心中有数。我与她朝夕相对,难道不知道我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洛真本是混乱的心情,因着袁熙这一句话便安定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洛真开始皱眉分析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中了圈套?
一袭披风将众人指责隔绝在外,袁熙还在与众人议论着什么,洛真已经无心去听,她唯有尽快找出其中破绽,还自己清白才是正经事。
刘氏见袁熙如此维护洛真,便换了嘴脸看向一旁的彩儿道“你说,你可看见你家夫人方才都做了什么。”
袁熙闻言不由放了心,他自是信任彩儿的,只要有彩儿作证,洛真便可少几分怀疑。一时间众人的眼光都聚焦在彩儿身上。
彩儿四顾看了看,似是怯懦一般,跪倒在地哭喊一句“夫人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看见……不是夫人做的……”
这番话一出,袁熙的脸便黑了下来。
彩儿低着头,不断地重复这些话,似乎是受了惊吓。而在众人看不见的面容上却是悄然挂上了一抹笑意。
吴琦岚朝着暮辛点了点头,暮辛便连忙去把彩儿扶了起来,开口道“有老夫人和大将军给你做主,你若是看到了什么,说出来便是!”
彩儿却神色凄切,连连摆手“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不是我家夫人做的……”
欲盖弥彰,恐怕所有人心里都是这种感觉。
袁熙则更甚,若是彩儿平静开口说出过程,众人也便信了。偏偏彩儿却仿佛受到威胁或者惊吓的样子……难道?
袁熙转身看向低头不语的洛真道“洛儿,是你做的么?”
他的眼睛里却是忧伤,拳头却紧握着。她说不是,他便依然信她,站在她身前,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揣测。
她若说是,他也愿与她一起承担,鞭刑,板子,烙铁。
杀人罪,他愿意做她的共犯。
第四十六章 试玉要烧三日满
洛真仔细回想着发生的一切。荧光粉既是铁证,也是突破口。
刘氏安排了这一场杀局,便是叫自己有口难辩,有去无回。其目的为何,洛真暂且不去琢磨。单是此次手段,便是处处谨慎,难以探查。
江黍死的悄无声息,衣着整齐,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至少是有两个人合作,或是溺死,或是别的方法杀了他,然后把他丢进湖里。
否则天寒地冻,怎么创造出自己一到云水亭,江黍便刚巧才落水的时机?
逢萤与自家丫鬟上演的一出好戏,亏得刘氏导演有方,才叫众人觉得事情循序渐进的自然,唯有刘氏悄然露出的笑意出卖了她,没错,是笑意。
自己疼爱的孙儿死在了冰冷的湖水里,洛真竟然在刘氏的脸上窥探到一丝笑意。
难道江黍已经成为刘氏的弃子?她或许有了新的棋子?
仓舒!
洛真向后一怔,差点站不稳。江黍呆傻,已然无法成材,而袁绍不久前才初初有了明确表示要确立继承人,那么仓舒便是一块至宝!
转念一想,洛真却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仓舒是自己的孩子,刘氏若是除掉了自己,怎么掌控袁熙与仓舒呢?
仓舒……是彩儿亲生的才是。
洛真的脑海中承受一波又一波思索的冲撞,不由得捂着头。是了,彩儿早便投靠了刘氏。
所以自己在无极刚探望了她,便遭到刘氏派来的人的伏击。
所以吴琦岚整日的安宁平静,等待着这场好戏。
所以彩儿与仓舒尽在刘氏掌握中,刘氏才干脆杀了江黍陷害自己。
所以彩儿今日给仓舒穿的是逢萤送来的蜀绣肚兜,那上面定然抹了荧光粉!
……
袁熙解开披风,将面前那帮奸诈邪恶的嘴脸再度呈现在洛真眼前。
袁熙问“洛儿,是你做的么?”
洛真苦笑着摇头,看向彩儿的时候,眼里的泪啪的一下落了下来。
“彩儿……我现在还记得,十岁那年,我差点死在山贼刀下,你说你恨不得替我受伤,替我痛。即使我嫁来了袁府,你依旧叫我小姐,只要和你一起,我好像只需要一转身便能回到幼时。”
彩儿微微眯起眼睛,面色有些难看,她似乎感觉得到洛真已经发现了一切。
洛真苦笑一声,暗自摇了摇头“没想到,最后是你害得我!”
此话一出,袁熙便松了口气,不是洛真做的。他自然信她,登时随着洛真的视线瞥向彩儿,他今日也觉得彩儿不对劲,虽然不是刻意,但似乎是将洛真推向万劫不复之地的最后一把手。
一阵一阵尖锐的痛楚从洛真心口袭来,似乎要将她撕碎一般。
夏侯娴提醒洛真彩儿有异的时候,她竟然仍然选择信她,信她,信她!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刘氏忍不住道一句“洛儿,这可是你的陪嫁丫鬟,她为何害你?”
洛真反讽一笑“母亲不知?”
刘氏坦然自若“我如何得知?”
洛真淡淡道“是了,死在母亲手下那么多冤魂,若不是母亲每日吃斋念佛,加之装傻充愣,恐怕日夜寝食难安吧。”
袁熙扯了扯洛真的袖子“洛儿,不得对母亲无礼!”
洛真也红了眼,甩开袁熙的手道“自我进府,夏侯娴的丫鬟是第一个被您打死的,然后是姐姐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子,再然后,小汐小沐,和如今的……江黍。”
吴琦岚冷笑一声“甄洛,你记错了,害死我肚子里孩子的是你啊!”
洛真也嗤笑一声,挑眉道“你一入府里便被人放了麝香,三年,母鸡也不生蛋了。哪知机缘巧合,你虽然怀上了却是留不住,早晚要滑台。李大夫临死还要摆我一道,告诉我你没怀孕,这才发生了后来的事……”
吴琦岚闻言虽是冷笑,却是僵在了嘴角,心中也开始捉摸起来。暮辛站在吴琦岚身后,悄悄望向洛真,眼中神色不明。
逢萤依旧是泼妇的模样,若不是袁尚拦着,似乎马上就要扑过来撕了一般。“甄洛!荧光粉只在你手上有,你还敢血口喷人,诬赖母亲!”
洛真点头“是,荧光粉只在我手上有,但是有一个地方也有,不如我们现在派人去把仓舒今日穿的衣物肚兜拿过来,一看便知!”
袁熙在旁似是恍然大悟“有人早便把荧光粉洒在了仓舒身上,让你的手上沾染……”
逢萤顿时便萎靡了下去,面上却还是硬撑着,直到彩儿说了一句“那便派人去取今日小公子穿的衣物吧,否则,大家也不会安心不是?”
远处传来熙攘的声音,洛真打眼望过去,朝露和夏侯娴正一前一后的来了。夏侯娴面色凝重,而跟在后面的朝露更是快哭出来的表情。
凑得近了,两人顾不得行礼,夏侯娴悄悄隐在人群中,朝露却是凑到洛真耳边道一句“夫人奶娘跑了,没丢什么东西,就是把小公子今天穿的衣裳都偷走了。江夫人现在在院子里看着小公子呢,我和夏侯夫人听到这边出了事,赶过来看看……”
洛真心意索然,看来彩儿倒是心思缜密,连半分证据都没留下。
彩儿还在故作惶恐般说道“小姐,衣物可是取来了?”
洛真笑道“还没……”
“我有证据。”夏侯娴忽然出了声,继而伸出自己的手来“在奶娘卷了衣物跑的无影无踪之前,我倒是抱了仓舒一下,想来手上也该沾染了荧光粉才是。”
袁绍点了点头,掌灯的人便再度把灯熄了,此时发亮的不止洛真那一双手,莫名又出现了两双。
朝露惊讶道“啊,我的手怎么在发光?”
灯明,众人的脸色各自缤纷,唯有彩儿的最难看。袁绍动了动唇“来人啊,把这恶毒丫鬟乱棍打死,趁夜深寻处野地丢了。尚儿,明日你便写休书,把逢萤送回逢府!”
洛真站的笔直,还在等着袁绍的下文,却见袁绍住了口,似乎并没准备对刘氏做什么。
袁熙轻轻拍了拍洛真的肩膀,眉宇间已然轻松。夏侯娴和朝露也向着洛真这边靠了靠,态势已然分明。洛真却紧锁了眉看向刘氏,刘氏亦挑衅的看过来。
逢萤被王荣带人押走的时候还在不住的哀求,虽是对着袁绍,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逢萤求得是刘氏。彩儿被拉扯着站起来的时候,却没像逢萤那般狼狈,甚至还面带笑容。
刘氏望向洛真,眼中挑衅更甚,她动了动唇,却没出声,似乎只想给洛真一个人知道,她说的是“好戏开始了……”
洛真心下一惊,难道彩儿要……
“公子,你可知道被人欺骗的滋味?”彩儿挺直了后背,嘴角挂着奇异的笑,乍一看过去,灯火朦胧中竟有些婀娜之资。
袁熙有些不耐烦,他决不允许有人伤害洛真,尤其是洛真最信任最亲密的人!
“来人,快把她带走……”
“你若知道我消失的这八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可还要赶走我?”彩儿目光灼灼,看向袁熙的眼神里掺杂着浓浓的爱意和恨意。
她自初见袁熙与甄府家宴上便爱上了他,她默默做着他和洛真传情达意的侍者,她收好了他所有的信,她随着洛真嫁给他,她上了他新婚的床榻。
洛真自然没错过彩儿那溢满深情的眼神,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虽然早便知道彩儿对袁熙有情谊,却没想到彩儿对袁熙的情谊竟然已经深到如此地步。
她可以为了袁熙,弃自己于不顾,还可以顺便推自己一下,掉入深渊。
洛真忽然有些可怜起彩儿来,尽管自己下一秒在别人眼中才是最可怜的人。
彩儿低了眼眸,轻声对着袁熙道“仓舒,是我和你的孩子。”
第四十七章 视尔不藏我思远
袁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连连挥手“快把这个疯子带走,她竟然说仓舒是她和我的孩子……哈哈”
可是他只笑到一半便定住了,因为他看到了洛真脸上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彩儿依旧自顾自的说着“你与小姐新婚那夜,小姐莫名不见了踪影,你喝的醉醺醺的,错把我当成了小姐……那一次,我便怀了仓舒。”
袁熙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变的面无表情。
“小姐知道后,并没有让我打掉这个孩子,反而来一出偷天换日,将我送到别处养胎,待生产之时,我才再度回来。”彩儿的眼中渐渐映出怨毒之色“小姐,你口口声声对我好,还不是气我与公子做了那事,所以不仅要我生下这个孩子,还要把他夺走!你的心难道不是在那一刻就苛待与我?”
洛真一愣,苦涩笑道“原来,你竟是这么想我的……”
彩儿弯了嘴角“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么?还是你更早时候,说着要把我做陪房丫头嫁给公子的时候,就已经在嘲笑与我了?”
好像是在冰天雪地中,有人递给自己一杯冰水,而自己张开嘴,灌了下去。
洛真闭上眼睛,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你不懂我,不值得我再为你掉眼泪。
郭宜安总算在旁看够了热闹,凑上来假惺惺说一句道“洛儿,仓舒真的是彩儿生的?”
刘氏终于开了口,道一句“如此,彩儿既是仓舒的生母,便干脆纳进府里来,做熙儿的妾室。江黍落水,纯属意外,逢萤照顾不周,休。”
简单明了,袁绍在一旁点了头,没人再敢说话。
洛真亦不语,感觉到肩膀上那双手渐渐松开,回头正对上袁熙那双绝望,难过,又忧伤的眼。
飘雪了,一片雪花落在袁熙的睫毛上,他的脸还是那么好看,独独没了半分笑意。洛真垂眸,伸出手去拉袁熙的手腕。
却被袁熙稳稳脱开。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我……”洛真想解释,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一偏头,发间的银簪落地,清脆的声音似乎落进心底。
那上面刻的字还依旧清晰,如今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是一步之遥。
“够了。”袁熙目眦欲裂,拂袖而去“幽州路远,我这便先行。至于彩儿,母亲愿意纳进府里来,便纳进来,左右我不会回来便是!”
袁绍皱眉,喊了袁熙几句,奈何袁熙脚步稳健,直奔了军营而去,连袁绍的话都置之不理。
他早便看的明白,刘氏的阴险,彩儿的背叛,连环成计,要把府里的安宁日子搅得天翻地覆。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同床共枕之人,竟然在新婚之夜便已经欺骗了自己,此后更如滚雪球一般,拿仓舒当做两人的子嗣……会不会在自己每一次情动,每一次表露,每一次对着她百般示好时,她心里是暗暗地嘲笑。
瞧,这人多傻,我骗了他这么久,他还那么相信我!
袁熙到了军营,喊醒众将士,调兵遣将,组织军队,天刚蒙蒙亮,便拔营而起,向着幽州而去。
袁熙最后那一席话,前半句是说给洛真听的,后半句是是说给刘氏和彩儿的。
刘氏似乎无感,彩儿的眼眶里却已经溢满了泪水。如果不是在最后关头被洛真识破,按照自己和刘氏的计划,除去洛真。仓舒无辜,便可留下彩儿等人继续照顾,待时机成熟,再由刘氏做主,嫁给袁熙做妾。
吴琦岚是蠢笨之人,刘氏若不是惦念着田丰在袁绍手下的分量,早便像踢掉逢萤一般把她也赶得远远地。再瞧逢萤,没照顾好江黍害他得了天花之时,刘氏就已经对她颇有微词,今日之事还不是办砸了?
虽然自己出身微贱,却比旁人更得刘氏器重,不仅是因为自己是仓舒的生母,更因为自己知晓刘氏所做一切,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如今一切都被洛真从中作梗!逼得自己兵行险招!最后虽然扭转了结局,然而袁熙却是绝望而去,言语间对自己尽是厌恶!彩儿血红了眸子,死死咬着唇。
这一切,究竟值还是不值?
夏侯娴却是如旁观一般,看得一场好戏,尤其是听到彩儿说仓舒是她所生之时,神情似乎有些惊喜?洛真孤零零站在那里,夏侯娴却不顾旁人眼光,靠近扶住她道一句“莫怕,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会护你周全。”
护你周全……
洛真呆呆的,这句话好像也有一个人对她说过,只是那人最后留给她的只一句“够了。”
雪渐渐大了,落在了每人个人的身上,心上。
洛真笑了,这一切谁都不怪,只怪自己。
刘氏仍是故作伤心的模样,吩咐道“把小公子的尸体抬到后堂停放,至于新夫人……”
刘氏转头看向洛真,眼中是得意的笑意“污蔑与我,欺瞒众人,压入柴房,明日处置。”
王荣温柔的架起洛真的胳膊,轻声道“失礼了,夫人跟我走吧。”
白雪茫茫,便只剩下一地散碎的脚印。
柴房?洛真有些好笑,新婚嫁入袁府,便被人骗到这里关了一晚,如今临死之际,居然兜兜转转,还是这里。
雪夜,并不冷。洛真却裹住了衣衫,仍觉遍体生寒,似乎那些雪翩翩转转全落在了自己心间,堆成一座雪坟。
然而自己并不会死,和袁熙的婚姻还有五年左右,洛真不知道只这一夜还会发生什么变故?
隔壁房间里逢萤的哭泣声渐渐小了,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别的什么。门口恍惚出现的黑影,洛真还以为只看花了眼,直到门口的锁链被打开,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来。
“夫人莫怕,我是王荣。”
洛真向后缩了缩“你来做什么?我不需要你救,别让我连累你,否则我会更加良心难安。”
王荣笑一声“我自然是万死都要救夫人,只是这次轮不到我来,夫人,大将军要见你。”
袁绍?
洛真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契机。
似乎已经是子时了,白茫茫的大雪铺地,竟是别样的好看。若是寻常,洛真恐怕单是赏雪便可看几个时辰,如今却是脚步飞快,连半分停顿的意思都没有。
整个袁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喧嚣都被这场雪掩埋,还世间一个清静。
王荣将洛真送到了袁绍书房的门口,道一句“将军在等着了,夫人无须担心,我在门口守着。”说话间,王荣的面上已无起初那般担心的神色,反而略带笑意。
洛真微微点头,敲门。
袁绍书房的灯盏总是亮些,加上外面白雪皑皑,甚至有些刺眼。
洛真得了允许便推开门,站在书桌前不远处行礼“父亲。”
袁绍却似有所思,半响开口道“一年前,熙儿也站在你那里,跟我说他一定要娶你。”
仿佛一柄重锤,钝钝的敲在洛真心上,她微微低头,似乎想看清脚边的位置,却不由得落下一大颗眼泪。
袁绍叹了口气,徐徐道“熙儿那孩子,是真喜欢你,可你呢,也真的伤了他的心。”
洛真低头不语。许久才开口,却是绕过了袁熙这个话题,她自己感情的事向来不喜欢别人评头论足,无论那个人说的是对是错,也无论那个人是什么身份。
洛真此时关心的只一件事“父亲,母亲的手段,你究竟知道多少?”
从袁绍方才的态度来看,似乎他早就知道一切,却任由发展。无论是郭宜安,逢萤,吴琦岚,袁绍知道的可能比洛真还多。
袁绍噙上一抹无奈,叹息道“芳兰,十八岁嫁给我,入府三十年,如今我这三个儿子全是她所出。你说,她的手段,我知道多少?”
第四十八章 只恐人心不可测
刘芳兰不过庶女出身,本就是鄙贱至极的身份,却能在三十年的明争暗斗里,踢开别人给下的绊子,登上正室之位,成了袁绍的夫人。旁人一无所出,即便是怀有身孕,孩子也没有生下来的运道,独独她育有三子。这三十年之中,有多少浸着血的日子,又有多少阴谋阳谋,袁绍心中自有一杆秤,对刘芳兰的本性,也着实清楚的很。
袁绍面上显出一丝怅然之色,冲着洛真说道。
“洛儿,先坐罢!”
给洛真赐了座之后,洛真看着袁绍的模样,似乎是要与她要来一场长谈。
“芳兰最初入原府时,也是个很好的人,天真烂漫,并不知内宅之中的阴私之事,干净的仿佛一汪清泉,每当与我独处,羞窘的模样当真可爱非常……”袁绍眼神迷蒙,似乎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眸光中透着难掩的怀念之色,让洛真不由有些诧异,却仍是稳坐在椅子上,听着袁绍开口。
“她恼我花心,将我娶得妾室统统欺凌个遍,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将这些妾室收拾的服服帖帖,这些内宅之事,我自然是知晓的,只不过不欲多管,心下不免也对她生出了几分厌恶,毕竟一个女子的手段能如此毒辣,着实少见。
如此,我便更加冷落她,有时连她所居的院子都不会踏足,直到木槿和花俏出事,我一早便知道此事和她脱不了干系。”袁绍顿了顿,低叹一声,看向洛真道“只是没想到,她已经疯魔到了这种地步,居然为了袁尚,还捎带着把手伸向了你。”
洛真没进府之前,刘芳兰便已经将郭宜安,吴琦岚,逢萤调和的服服帖帖,后宅之中俨然成了刘芳兰多的一言堂,别人能有一条活路便不错了。待洛真进府之后,吴琦岚妒性大发,恼袁熙对洛真另眼相看,自然是要出手给洛真下绊子。
出乎刘芳兰意料的是,洛真只不过动动嘴皮子,便能将把吴琦岚的招数挡了回去,立于不败之地,甚至还把一向高冷的夏侯娴收为心腹,这般运道,刘芳兰在诧异的同时,心中对洛真也不由生出了嫉妒,若是她当年也有这般好的心机手段,便不必看着袁绍将那些妾室一个一个的纳回府了。
这样的人心中自有谋划,再加上袁熙的青眼,日后定不会乖乖听刘芳兰的话,为她所用,所以那时候起,刘芳兰便不想留洛真,最好能够除掉洛真,让吴琦岚把住袁熙,对袁尚才更为有利。
至于府里子嗣。寒绯的孩子是个男孩,刘芳兰只需给安胎药里加些料便叫她滑了胎,刘芳兰掌管原府,她亲自动了动手脚,谁又能查出证据?因为袁谭是长子,若真是寒绯又有了男孩,子承父业,袁谭的地位便无法撼动,她的袁尚又该如何自处?
吴琦岚身为袁熙的妻子,刘芳兰先前便在吴琦岚身边安排了人,给她常年使用麝香,将身子损了个透彻,即便洗尽杨花,也无法再怀孕,如此吴琦岚便是个不中用的,且因着性子莽撞,对洛真也极为嫉恨,倒是一把特别好用的尖刀。
后来刘氏又派了小汐小沐去弄掉洛真的孩子,一切与洛真所想差不多,一剑双刃,一石二鸟。弄不掉洛真的孩子,还能嫁祸给木槿花俏,除去了刘氏的眼中钉。当真是好谋划,好手段!
刘氏的目的似乎直接,又婉转了些洛真看的出来,她想扶持袁尚继承袁绍的大业。刘氏对疼袁尚,为了这个儿子都已经快疯了,在原府翻云覆雨,不知要了多少孩子的性命,原府之中的冤屈,数都数不尽,难不成刘芳兰就不怕夜半时分有阴魂前来索命吗?
刘氏害死了云梦,把袁尚的亲生儿子接回府,为了给他一个好的出身,亲自教养着。又迎娶了逢纪的女儿逢萤。如此般,兄弟三人,竟是袁尚先得了儿子,有了长孙,袁尚的地位当然更加稳固。
可惜一场诡异的天花,让江黍变得痴傻可怖,人事不知,哪还有半分用途?
也是因为天花,让洛真大放异彩,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然能让堂堂御医出身的**虚心求教,将天花之乱给解决了!这哪里是常人能做到的?刘芳兰心下清楚,似洛真这样的人若不能收为己用,便尽早除了去,否则日后定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
所以刘芳兰对洛真百般讨好试探,起了惜才之心,欲要将洛真收为己用,奈何发觉洛真与夏侯娴,江舟晓,苏冬雪之流走的近,而那几人也是刘芳兰的眼中钉,肉中刺,断然没有和解的可能,如此,洛真这颗棋子,便彻底入了杀局,再无半点转圜之机。
彩儿的来信却是意外之喜,让不知道如何下手的刘芳兰似乎见到了曙光。想必洛真也不会清楚,自己手下的丫鬟,居然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罢?到底洛真还是太过年轻,总是信任身边之人,不知道彩儿根本就是一条毒蛇,时时刻刻都恨不得将自己的主子给踩入无尽深渊
在邺城之时,洛真前脚进了彩儿院子,彩儿便给院里那个看似憨厚的老婆子使了眼色,后脚便给甄府里安排的侍卫送了信,想要杀了洛真。
当真是万无一失的事情,彩儿计划的很好,却偏偏能有子桓出现救了她,若是子恒没有及时赶到的话,那洛真全然没有半点儿活路。
刘氏气的银牙紧咬,偏偏没有半点法子,之后彩儿却给出了另一个天衣无缝的好主意。
即将临盆那天,**去接彩儿入住袁府后方的小宅子时,便发觉彩儿有异。先不说进入城里时,官差盘查彩儿时,一个丫鬟罢了,似乎受到了‘礼遇’,这便是刘芳兰早早打点好的结果。**那时候只是起疑,忍了忍,认为此事并无大碍,也便没与没和洛真说。
而后,洛真自以为一切瞒天过海,其实不过是跳入了另一个必死无门之局。
郭宜安,逢萤,吴琦岚对她百般示好,不过是使她放松警惕。彩儿暗中收买了**找来的奶娘,重金买了荧光粉,制造出这一出戏里重要的‘证据’。
刘芳兰亲自派人将小江黍先行溺死,继而看准时机抛石湖中的时候,她的心也在难过,可是事已至此,若是不继续谋划的话,小江黍也就白死了。刘芳兰到底也是个心狠了,弃子终究是弃子,天花之后,江黍便失了刘芳兰的心,若是能够物尽其用,反而使之迸发出最后的光芒,重伤敌人,才是明智之举。
刘芳兰,一向如此狠毒决绝,谋害洛真的同时,将自己也逼入了绝路之中。
可是这样的死局,还是被破了。一向隐藏的好的苏冬雪,居然大发善心,不顾自己暴露,忽然跳出来指点洛真。加之洛真早先便积累的许多蛛丝马迹,如此生生的将刘芳兰的事情拼凑了出来!
那时候刘芳兰是当真欣赏洛真的,如此聪慧的天资,却不能为她所用,偏偏站在了对立面,真是可惜了。
彩儿的无奈之举重新扳回一局,然而袁熙远走幽州,逢萤抗下祸端,洛真身败,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袁绍笑了笑“洛儿,你是否怪我?怪我独善其身,明明知晓后宅之中的阴私事儿,却放任刘芳兰胡为?将我原家子嗣一个个的谋杀殆尽,手段毒辣令人发指!”
第四十九章 篷卷沙坪连白雪
洛真听完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及其中详情,不知怎的,似乎能理解其中每一个人的心中艰辛与酸楚。洛真摇了摇头“输了就是输了,我谁都不怪,唯独觉得对不起一个人罢了。”
袁绍自然知道洛真说的是袁熙,笑笑道“我有三子,长子袁谭胆小无谋,次子袁尚勇决鲁莽,唯独熙儿是最让我喜欢的一个。很多时候,我明知芳兰的所作所为,却也不阻止,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和她的目的是相同的。”
洛真闻言一愣,怎么也未曾想到居然是如此缘故。却听袁绍继续说道“谭儿据守青州,不毛之地,我希望他可以借此反省自己。熙儿去往幽州,坚实后方,至少可以让我们有路可脱。而尚儿留在我身边,我希望可以身体力行,教他如何坐上我这个位子。”
袁绍见洛真眼中的迷蒙渐渐散去。便知道聪慧如她,即便是天下大事也该理解贯通。继续说道“谭儿虽是长子,但年纪已大,本性难改。熙儿虽然各方面是全才,却独独与人和善,少了一分霸王之气……如果他没有遇见你,我或许带他征战沙场,还可磨砺几分。如今他却是中了情毒一般,心里哪还装得下大业,温柔乡是英雄冢,此言果真不虚……”
袁绍话虽如此说,却丝毫没有怪洛真的意思,似乎是觉得庆幸。洛真的出现改变了袁熙,才让袁绍能在袁熙和袁尚之间做出清晰地选择,不必再让袁绍太过为难。
“尚儿虽然鲁莽,却不乏凌冽之气,智谋尚可,武技超群。且胜在年幼,尚可雕琢,假以时日,方可继承我之大业。”
话音落,袁绍几不可见的叹息一声“这是从理智上来讲,我选择尚儿。若是从私心来说……”
袁尚出生的时候,刘氏还在与袁绍的一个妾室吵闹,似是失手将袁尚摔了一下。那一下,差点让袁尚没了命。
袁绍本就讨厌刘氏争风吃醋,故意宠幸小妾。惹出这事,袁绍也自责不已,便迁怒于那个小妾,直接丢出去府去,发卖了。
袁尚虽是活过来了,却身子骨羸弱,自小便整日病怏怏的。袁绍和刘氏耗费在袁尚身上的心血,比袁谭和袁熙加起来还不止。好在渐渐长大了,袁尚习武健身,这才脱了病根。饶是如此,这个儿子在袁绍与刘芳兰心中的分量,也是远远超过其他两个儿子。
只是这体贴未改,刘氏和袁绍嘴上不表示,可心底同时偏爱袁尚。
袁绍揉了揉额角,苦笑一声道“芳兰做的也对,谭儿与尚儿争权夺位,熙儿虽然没有建立势力,却也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心思,我原家的血脉,哪有不具野心的?袁熙现下还看不清楚,等他有一日明白的势力的重要,便会与尚儿争抢,芳兰也是怕尚儿争不过熙儿,这才使出手段。
虽然控制子嗣正统是狠毒了些,可确实能减少很多未来不必要的纷争。一想到未来他们兄弟相争,我便宁可现在与芳兰一般,下手狠毒,至少可保以后他们兄弟三人不会反目成仇,至于那些还未出生的孩子,到底是我这个做祖父的对不起他们。”
洛真看了看外面微微亮的天色,道一句“父亲与我说这些,是不是也该说道重点了?不可能是让我单纯的理解你们的苦衷,或是不怨恨母亲,姐姐,还有那一干人等?父亲到底是何用意,便直接开口罢,洛儿受得住。”
袁绍重重叹息,开口道“我许是无聊了些,找人叙叙这些话……正题?哦,我想着熙儿走了,我会安排你回甄府,不会让外人知道,让你和芳兰这些人分隔开来,也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
洛真苦笑“父亲这个主意,治标不治本。只要我们的利益存在冲突,即使在无极躲着,难道不会被母亲找到了?到时她再对我出手,我该如何自保?”
袁绍点头,笑的温和“只要你出了府,芳兰,宜安,彩儿……这些人便要开始内讧了,谁还会去管你?你是她们共同的敌人,因为有你,她们才能站在同一战线,只要你去了无极,事情便解决了。”
更夫的锣鼓敲了几声,洛真数不清了,只觉得那种铜锣震耳的感觉,引起一阵头晕。
袁绍此时不是一方霸主,更像是一个调和家庭矛盾的公公,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走吧。如果你和熙儿还能在一起,便是你们的缘分,若是不成,那便是我对不起你们……可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我唯独能说,我没有对不起天下人。”
洛真似乎睡着了,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荣走进来把自己抱起出了书房,一路向着后门而去。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显然袁绍早便准备好了。
洛真不知道自己是困顿的不行,还是袁绍怕自己反抗点了迷香。仿佛自己的灵魂飘出体外,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摆放在车厢里,一骑轻尘,马不停蹄的离开了邺城,往无极赶去。
门口熙攘着,站着数不清的军士,是袁熙领兵离开邺城,洛真心里清楚,很想掀开车帘看他一眼,却根本没有力气,哪怕一点力气去掀开车帘,再看袁熙一眼。
夹杂着雪的寒风帮了忙,卷动车帘,露出一条细缝。漫天风雪中,洛真看到了那个骑在马上,背影落寞的人。袁熙的脊背听得笔直,着了铠甲的他,看不清近来消瘦的身量,只是让人平白觉得寂寥。
马车与军队并排走着,一车之隔,洛真见到了袁熙,而袁熙只望着遥遥远方,连个余光都没有施舍给她。他根本不知道洛真在马车上,正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只是洛真不知道,这一去,千山万水,袁府里的血雨腥风再与自己无关。
这一去,落败而逃,又失了心。
这一去,竟是与袁熙的最后一面。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马车才回了无极,以一种洛真不愿的,仓皇逃窜的姿态。路上的颠簸让洛真渐渐失去了药力,清醒过来后才发现,赶车的是王荣,跟在自己身边的竟然还有朝露。
此时见到洛真醒过来,朝露分明眼中含泪,嘴上却是笑着的“夫人,我与你说实话,你莫怪我。”
洛真压抑着胸口的翻腾,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天之内与她说过这句话,似乎旁人都对不起她,可她真的不怪谁,只不过对难以扭转的结局多了几分悲凉罢了。
朝露道一句“起初,我是老夫人派到你身边的眼线……暮辛,是吴琦岚身边的眼线,还有其余丫鬟,三三两两,都是旁人安插在夫人您身畔的钉子。”
洛真喝了口水,眼睛没去看朝露,耳朵却听得明白,那又是一个故事。
刘芳兰意图掌控袁府上下所有人,自然靠的还有这看似不起眼的丫鬟们。暮辛在吴琦岚身边,出了不少馊主意,拿着吴琦岚做枪炮来使,达到刘氏自己的目的。而朝露亦非表面那么呆傻,这一点,洛真早便窥得蛛丝马迹,偏偏朝露又没有对她做什么,如此才觉得矛盾。
原来,朝露是刘氏的眼线,带着麝香的香囊,夏侯娴的莫名到来,与吴琦岚的矛盾重重,尽数上报给刘氏。
直到洛真出手救了江舟晓和王荣。
朝露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愿意被王荣听到,由此可见,朝露的一片真心。
自那之后,朝露便断了与刘氏的联系。这很危险,好在刘氏似乎怕打草惊蛇,没对朝露做什么。尽管后来刘氏还想再往洛真身边安插别的人,却都被洛真拒绝了。
那时候,朝露是松了一口气的。她以诚心报恩,却还是没能护洛真周全。朝露低了眸子,满面愧疚。
洛真握着朝露的手,笑一句“无妨,我知你真心,也知旁人假意,那是装不来的。如今父亲安排我们回无极,躲开那大宅子里的纷扰,倒也是一件好事,以往的种种,你也莫要挂在心上了。。”
朝露苦笑“可是我有点想念仓舒了……”
“彩儿肯定会对他特别好的。”洛真第一次回头望了望,只能看见不断倒退的风景,和匆匆的行人。
夏侯娴,江舟晓,苏冬雪还在那里煎熬着,不知会得到怎样的结局。
无极,甄府。
凄清的正堂里,没有张氏想象中三代同堂的场面,反倒是洛真孤身一人跪在地上,语调平淡,不带一丝波澜,仿佛被抽了灵魂一般,叙说了事情经过。
张氏满脸心疼之色,抬手轻抚着洛真一头柔顺的秀发,不由道一声“孩子……苦了你了……”
洛真摇头,苦的是自己,伤的却是那个人。
自此经年的岁月里,再也不见,他是否会怪,会恨,会难过?若非因为她,袁熙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远走幽州,失了袁绍的心,也失了前程,断了大业。
儿女情长,终是最难解的毒。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第一章 渊生珠而崖不枯(有图)
<图片1> 建安五年九月,秋初暮色,泱泱生波。
甄府小院里,一束紫苑开的繁茂,细碎的花瓣落在墙角边,被一阵风吹得卷了起来,飘飘洒洒好不惬意。
远远见着一个如画般的人物正端坐在亭边抚琴,遥遥听着便觉心神惬意,仿若在琴声中,自己也如花瓣一般,漂浮在天地间肆意……
“铮!”
如玉帛被刚刀瞬间划破,如狂风强劲拂过竹林,又如有人在你心间落下冰刀。洛真落下双手,稳着也落下曲子最后一个音。
三年,如白驹过隙,时间在人们脸上刻下划痕,却似乎偏爱洛真一般。
今日洛真着一身紫色裙裾,肩上披着薄纱裁的轻衫,身量高挑,也越加玲珑有致。一颦一动都带着媚意,那媚意却不是故意散出来的,而是如同印在骨子一般。本就出尘的面容更具成熟的风韵,眉如细柳,鼻若点漆。唇上染了绯色,随时都带着浅淡的笑意。更让人移不开眼的便是那一双眸子,仿佛眨眼间便看透你的心,紧紧抓住。
亭边,方玉如轻轻叹一口气,这三年,世人仍然以为那绝色美女乐居袁府,却有谁想得到,洛真早便被以一种近乎‘休戚’的方式送回了甄府。张氏起初不愿意如此息事宁人,唯一的女儿遭此羞辱,还妄想让他们忍气吞声?
洛真那时候却是笑了,只是叫谁看上去都觉得心伤,她安安分分在甄府住了下来,与出阁前无异。唯一变化的是便是越发安静了,安静的有些……不像话。张氏便明白了,洛真这是想要给她和袁熙之间,留一丝余地。
他们之间如同天堑,而洛真只能摒弃所有,什么都不做。不念过往,不生嗔怒。以图某一天,袁熙能原谅她。
“洛儿,堂里有人寻你,是你的故人。”方玉如打破了亭里一方沉静。
故人。洛真眼中似乎被点亮,提起裙角便随着方玉如去往堂前,朝露奉了茶来,也只瞧见洛真飞扬的裙角,不知翻腾的是对谁的期待。
正堂里,立着另一个卓然的身影,几米远便听得洛真的脚步,早在洛真一踏进堂门便躬身失礼道“甄夫人好。”
洛真眼中的期待虽然淡淡熄灭,却也难得有了笑意“夏侯娴。你怎么来了?”
夏侯娴微微侧身,似笑非笑“我也学你,金蝉脱壳。”
洛真略略苦笑“你莫打趣我,我倒是想知道如今袁府是何境况了?”
夏侯娴却是不知何意,先说起这天下大势来。洛真也不拦她,抬起一杯茶,叙叙的喝着。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此种动乱惨象虽是洛真预想得到的,却不是亲眼所见。如今听夏侯娴说起,才发现身在袁绍的政治中心,生活是多么平静安逸。
三年时间里,袁绍在洛真回到甄府次年三月放出消息,战胜公孙瓒,据幽州、冀州、青州、并州,尽有河北之地。令袁熙为幽州刺史,袁谭为青州刺史,而袁尚则留在自己身边。
如此一番调动,也昭示着华北最重要的两个政治军事集团之间的决战势所难免。此时,袁绍已无后顾之忧,地广人众,可动员的兵力在十万以上。曹操则是处于四战之地,除了北方的袁绍,关中诸将尚在观望,南边刘表、张绣不肯降服,东南孙策蠢蠢欲动,暂时依附的刘备也是貌合神离。
同年六月,袁绍挑选精兵十万,战马万匹,企图南下进攻许都。
消息传来,曹操部将多认为袁军强大不可敌。曹操大笑道“袁本初志大才疏,胆略不足,刻薄寡恩,刚愎自用,兵多而指挥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我未必不能胜他。”
那时,曹操左右不过三万人,如此出口之言,在有些人眼里未必不是狂妄了些。
可曹操接下来的部署却渐渐让那些人刮目相看,他派臧霸率精兵自琅入青州,占领齐、北海、东安等地,牵制袁绍,巩固右翼,防止袁军从东面袭击许都。
又亲自率兵进据冀州,令于禁率步骑二千屯守黄河南岸的重要渡口延津,协助扼守白马的东郡太守刘延,阻滞袁军渡河和长驱南下,同时以主力在官渡一带筑垒固守,以阻挡袁绍从正面进攻。
郭嘉和荀相视一笑,心中亦是赞赏之意。曹操所采取的战略方针,不是分兵把守黄河南岸,而是集中兵力,扼守要隘,重点设防,以逸待劳,后发制人。
却不想那一年十二月,当曹操正部署对袁绍作战时,刘备起兵反曹,反而被曹操迅速打败,还丢失了一员猛将,关羽。
彼时,曹操虽然击溃刘备,却也军困马顿。袁绍谋士田丰建议袁绍“举军而袭其后”,但袁绍却拒绝采纳,致使曹操从容击败刘备回军官渡[7]
袁绍莫非是不想趁人之危,故意放曹操一马,才错过这天赐良机?洛真抿了抿茶,看见夏侯娴亦笑的神秘。
建安五年,元月正式开战。袁绍派出河北上将,颜良文丑进攻白马,夺取黄河南岸要点。而曹操为解白马之围,派出张辽关羽为前锋,急趋白马。关羽于万军之中取颜良首级而回,文丑亦被乱军杀死。曹操于是安然退回官渡,而袁绍一下损失两员河北名将,而且是一战而斩,不免锐气大挫。
再年七月,袁绍凭着兵力的优势,南下许都,与曹操对峙与官渡,旷日持久。
一直到如今九月。
洛真的手几不可见的颤抖着,无非是听到了‘官渡’二字,任她是理科生也清楚地知道历史上官渡之战,是中国历史上典型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也是曹操军事生涯最辉煌的一页。
思及此,洛真终于不再气定神闲,开口问道“既是两军抗衡,想必府里亦该人心惶惶,她们……”
洛真顿住了,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夏侯娴虽然不知道洛真究竟想问什么,却还是尽数答之道“田丰田大人阻挠大将军此次再度南下攻取官渡,被大将军关进了牢房。吴琦岚自是心急闹腾起来,反被刘氏禁足不许出凌波院。逢纪逢大人则随着大将军南下,风头正盛,逢萤自然精神焕发。彩儿则颇得刘氏欢心,照顾仓舒也是妥帖……”
越到后面,夏侯娴的声音越小,提及仓舒更是细微到几乎听不见。洛真虽是颤了颤,却微笑道“既然如此,你来寻我,且说了这一番天下大势,可是有什么目的?”
夏侯娴不语,似乎没想到洛真问的这么直接。
洛真挑眉,细细打量起夏侯娴来,道一句“况且,你身居宅院,又是从哪里得知这近乎于秘闻的军事消息?”
夏侯娴却不解释,拿起一把袖刀比在自己脖子上,清浅道一句“甄洛,我笑你可怜。不过是被人背叛一次,便处处提防。有些事情并非我不愿让你知道,而是不能。你若不信我,我这便割破喉咙去,往日的情分不必顾念。”
反正支撑我活下去的任务,也剩下了帮你……
夏侯娴心里默默念一句,嘴上含笑望着洛真。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情一起经历过来。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子桓爱她爱的那么绝望,那么无法自拔。
一个女人有出众的外貌自然是得天独厚的资本,洛真却不止于此。她聪明,善良,却又有些偏执与犹豫。让人心生怜爱,又让人敬佩不已。
洛真怔住了,脑中闪过的全是夏侯娴为她肝胆相照的画面。她救她与吴琦岚鞭下,她凡事都要来提醒洛真,她说她会守护自己。
洛真低眸笑道“你说得对,我确实可怜……夏侯娴,我不问了。这是你的秘密,我选择相信你便是,刀,放下吧。”
夏侯娴应声,心里却略微酸楚。甚至有一些莫名的希冀,期待洛真穷追不舍的问下去,这样她是不是就能说出来,子桓的良苦用心?
天青**雨,惊雷作响。
洛真与夏侯娴次日便一同回了袁府。
张氏和方玉如虽是不解,却也知道洛真的性子,凡事哪由得她们为洛真做主?方玉如只得一边依依不舍,一边帮洛真打点行囊。张氏更是躲进自己的卧室里不出来。
近年,张氏的身体每况愈下,洛真一想到当初张氏中风时,大夫便说过,张氏的寿命不过几年了。而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反倒要抛弃生母,去往那伤心处。
洛真跪在张氏门外狠狠的叩了三次头,泣声道“孩儿不孝……只是此次情况危急,我必须要重返袁府,否则此生只怕良心难安。”
方玉如瞧着洛真孤弱的身形,暗暗抹了泪。小仕铭已是五六岁的样子,直奔洛真跟前将她扶起,眨巴着眼睛,糯糯道“我在父亲批阅过的书里看到他写的这样一句话‘行于世间,不怕风雪前路,不惜身后牵绊,但求无愧于心’。无论姑姑你要做什么,我和母亲还有奶奶,都会支持你……”
提及甄俨,洛真眼中忍着的泪水终于翩翩而落,她轻轻吻了吻小仕铭的额角“二哥定会以你为骄傲,你也答应姑姑,在姑姑离开之后,照顾好你的母亲和奶奶,好么?”
小仕铭重重的点头,眼中全是承诺之意。
张氏的声音也终于从一门之隔的屋里传来,明显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洛真则泪落得更甚,似乎预感到,那是张氏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洛儿,你要照顾好自己,因为你从来不是为自己活着。你的命运里,已经捆绑了太多……无论你愿或不愿,你都得好好活着,带着他们那份一起活下去。”
张氏说的是甄俨,却让洛真窥得自身更遥远的路途。含泪而去,面对的是迷雾重重,又泥泞难走的路,可是袁熙,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你不恨我了。
夏侯娴带给洛真的,不止是如今天下大势,更多的是袁绍手下部将的调动对袁府内形势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必然对毫无依靠的江舟晓,苏冬雪等人是不利的。除此外,洛真更担心的是袁绍此次兵败,便从巅峰摔落,直至谷底。
作为袁绍所留的后路,袁熙则不得不踏进这烽火四起的战场。而曹操,杀了吕伯奢后便被冠以‘奸雄’名号的人,定会斩草除根!
洛真紧了紧手里一根银簪,时局动荡,天下大乱都与她无关。她只想保护她想保护的人,她不想对谁有所亏欠,尤其是感情。
第二章 纤手相凝香有时
路上的颠簸丝毫没让洛真失了精神,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此次回去免不得要打一场硬仗,自然要保持好的状态。夏侯娴则心事重重,一路下来,却是都没怎么休息。
知微而窥天下,许多大事反而能从一方宅院里看的清清楚楚。洛真前脚踏进袁府正堂,便瞧见堂中人神色各异。只一个照面,立时便知道如今形势的逆转。
刘氏稳居正堂,瞧见洛真的表情像是施舍般,笑道“当年大将军看在熙儿与你的情分上,没治你一个‘七出之罪’,如今你不好好在你那甄府里待着,回来做什么?”
洛真微微躬身,竟是极为恭敬“父亲既然没有做主休了我,显奕也没有表示,我甄洛自然还是袁府的人,是袁二公子的妻子,自然应该回来。”
一番话虽是不卑不亢,可洛真挺直的脊梁后已经冒出冷汗来。瞧着刘氏渐渐僵硬的脸色,不由有些忐忑。当年一走了之,毫无交代。如今再度回归,刘氏自然对自己千防万防。
果不其然,刘氏登时便嘲笑道“好,我袁府养一个闲人倒也养得起!只是疏桐院已经是彩儿的院子,如今彩儿和仓舒也住的惯了,我也不好叫他们搬走……你若留下,便只能住在疏桐院的丫鬟房里了。”
朝露和夏侯娴站在洛真身后,此时不免都有些气愤,却见洛真微微点头“如此也好,谢过母亲安排。”
刘氏惊讶的呵一声,像是瞧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当初云水亭畔,孤傲清高的洛真,却是接下了自己的下马威,甘愿屈居与丫鬟房?甚至和当初背叛自己的彩儿,同处一片屋檐下?
郭宜安淡淡开了口,瞧着她眉间略微得意之色,便知这几年该是也在府里有了地位。然而这地位是刘氏给的,还是自己谋来的,便不得而知了。
“当年一事,萤儿都未重处,如今与三公子重修于好,也算是众人乐见。如此,若再以当年之事为难洛儿,情理上是否有些过不去?”
刘氏乍一听还以为郭宜安这是在帮衬洛真,可瞧着郭宜安似有所指的笑容,才明白郭宜安是在将矛头转向逢萤。
当年袁绍虽是放话休了逢萤,可任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形势之举,逢纪与袁绍出生入死多年,如何动她女儿分毫?所以不过与洛真一样,只在柴房关了一晚便放了出来。不同的是,洛真被送走,而逢萤留了下来。
之后的日子,竟是彩儿与郭宜安渐渐出彩。刘氏即使偏心袁尚,却也要先避嫌,冷淡逢萤。直到袁绍挥军南下,逢纪担任运输总管兼护军,府里才再度平衡起来。
田丰下狱,吴琦岚禁足,郭宜安眼中自是不屑于彩儿这种卑微出身的人争权谋势,她的眼光时刻放在逢萤身上,如今由洛真再度扯上逢萤,也是想看她难堪。
逢萤果然面色难看起来,当年江黍死状凄惨,即使不是她一手造成的,也与她脱不开关系。三年来,每每想到江黍,逢萤便心悸不已。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哪来的那么多害人之心?若不是为了袁尚,若不是一心听从刘氏的安排……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不如就让它过去吧,何必再提?”逢萤红着眼,一字一句回着郭宜安的话。
刘氏轻声咳了咳“宜安?秋月该是去学琴了吧?”
郭宜安脸色变了变,随即应声,起身行礼离开了正堂。逢萤稍稍露出些得意之色,也借口着什么告辞了。一时间,堂前只剩余了刘氏与洛真一行人面面相觑。
洛真微微一笑“母亲,我这便去整理了,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刘氏按着眉心,极不耐烦的模样,挥了挥手“去吧,先去跟彩儿打声招呼。”
疏桐院里,夏侯娴不放心,坚持着把洛真一直送到院里。还未踏进门,便听得一阵咿呀学语,洛真僵直了身子,内心泛过一阵酸涩。
朝露推了推洛真,几人这才走进院子里来。
三年间,许多摆设都变了,唯独院中间那棵桃花树已然开始飘着落叶,和往年一样衰败的景象。
彩儿和仓舒正在树荫下的藤椅上玩乐,许是听到人声响动,仓舒转过身来。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便落入洛真的眼中,他伸出手,直直的向洛真伸过来“抱抱……”
彩儿也是一愣,随即按下仓舒的手,起身唤丫鬟把仓舒抱走,自己则迎了上来。
即使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妾室,想必彩儿过得较吴琦岚也差不到哪去,脚踩素白云靴,一身暗绿色裙裾衬得身形窈窕有致,耳坠上一颗红玉坠子晃啊晃的晃花了洛真的眼,而那一头飘逸的黑发则绾的整齐端正,配上那张白净秀气的脸,说不出的养眼。
养眼?洛真苦笑不已,正是她将自己狠狠蹂躏在脚底,踢入深渊。
彩儿微微昂首,虽不致盛气凌人,却也高傲。“甄夫人?可是回来久住?呵呵,不巧,这院子仓舒甚是喜欢,老夫人派给我了。”
洛真颔首,叫人只看得她颤抖的唇。“我与朝露同住,彩儿夫人不必挂念。”
一句甄夫人,一句彩儿夫人。两人心里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不止是加了个后缀称呼的距离。
彩儿转身,身形潇洒“请自便。”
待彩儿身影消失在正房里,朝露终是忍不住大声道“她算什么东西!”
洛真转身嘘一声,笑的凉凉的“走吧,我们放下行李,去看看那些故人。”
夏侯娴与洛真寒暄几句便回了竹漪院,此次亲自带洛真回来,刘氏不知道该如何整治夏侯娴,可是无论怎样对付她,她都会保护好洛真,将她送到袁熙的身边。
朝露的房间不算小,原本便是与彩儿两人住的房间,如今却是蒙了尘。朝露手脚麻利很快便打扫的干净,洛真则负责整理衣物,拿出一叠当初袁熙给她写的信来。
巧的是,彩儿虽然收集了那许多的信,却留在了甄府小院里,藏得床下角落,恰巧被洛真发现。这三年,便是这些信陪着洛真度过的,让她还有信念,可以求得袁熙原谅。
朝露看见洛真愣神的模样,叹一声道“夫人,公子一直没有给你回信么?”
洛真收了信,码得整齐,放在枕头下面。
“不说他了,我们去看看江舟晓和苏冬雪吧,许久不见,不知道他们……”
“甄夫人。”江舟晓出现在门房边,逆光里,瘦骨嶙峋的她难得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芒。洛真倏忽间心疼,望向江舟晓憔悴的脸色,木讷开口“你……还好么?”
江舟晓却扑通一声跪下,整个人像一个落叶一样,呈现出衰败的姿态。
“求你,救救王荣吧!”
朝露忍不住上前,她与王荣已经数月没有联系了,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眼中的焦急丝毫不比江舟晓短却半分。
洛真按住朝露的手,转而将江舟晓扶起,三人关了房门,这才说起王荣的事。
原来自从刘氏安排那四个侍卫跟随洛真去暗杀她,反被子桓一刀毙命。侍卫的家人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明不白自家人便丢了性命,几次三番明里暗里来袁府寻个缘由,都被刘氏搪塞过去,最后才干脆推到侍卫头领王荣身上。
王荣知道真相,可是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那些侍卫的家人哪能就此罢休,明知王荣没有动机,却也得了刘氏的指点,揪住王荣不松口。
洛真皱眉道“难道不能和解?”
江舟晓抿了抿唇“可以……一百两纹银。”
洛真心中一算计,此事只有拿钱解决的办法,别的路也行不通。自己随身携带手势珍宝大约五十两,江舟晓和王荣亦有存蓄,该是够了。
“既然是一共一百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个人一百两。”江舟晓的表情快要哭了“一共四百两……”
四百两,在战乱年代,大多数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即使是在袁府,家眷们的月例银子不过一个月十两,丫鬟侍卫则是二两。
洛真这下沉寂了几秒,才开口道“或许还有一个热有办法,朝露,你还能联系到**大夫么?”
朝露先是一怔,继而连忙点头“我这便去寻张大夫!”
袁府几年前那夜的变故完完全全被压了下来,旁人哪知其中天翻地覆?所以**的名声仍然在,不过会被旁人打笑着问一句“怎的不见张大夫往袁府跑了?”
**只得笑笑“袁家有了周栾,怕是瞧不上老夫了。”
此番一话,竟是将周栾无形中捧了起来,三年一过,周栾的名气还真就渐渐盖过了**。**却也不计较,似乎过了那件事,他对于名利都不在乎了。整日去***找万老板尝一尝新酿的酒,或是自己鼓捣着酒精提纯器,适用于外伤患者。
生活不过是平静般无波,直到朝露找上门来,道一句“张大夫,夫人找你。”
当年***万老板付给洛真的一百两纹银还存放在**处,若不是江舟晓和王荣遇到今日的麻烦,或许洛真还想不起来。
**皱着眉头打量洛真这一件小小屋子,可再见洛真却发现她则更加出众,仿佛坠入人间的仙子,不受环境险恶影响,单是坐在那里,便发着光。
“夫人,别来无恙。”
**微微笑着,仍是慈祥的模样。洛真却是几乎红了眼“当初的事,还是连累您了,我着实过意不去。如今却又有麻烦需要您帮衬……”
**躬身道一句“夫人请说。”
江舟晓和王荣的积蓄加上洛真的随身物品能凑够一百两,所以洛真便向**开口说起剩余三百两的事情。
**捋了捋胡子“夫人可还记得当年***老板付给你的一百两契约金?剩余的二百了,我张某还是出得起的。”
淡然的话语在耳,洛真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江舟晓也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朝露也禁不住擦了擦眼角。
这便是洛真再回袁府的开端,已然步履维艰。
而袁绍与曹操的对峙,已经进入拉锯战中。让袁绍气急的是,自己明明可以碾压曹操的兵力优势,反而占不到半分便宜!倒被他几万兵力制约……
此时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制胜的关键,偏偏上天似乎格外苛待袁绍,扔给他一个又一个失败的诱因。
第三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官渡两岸,曹袁二军依沙堆建营,曹军一度出击,不利而归。
双方相持三个月,曹操已然粮草不济,兵少粮缺,士卒疲乏,后方也不稳固。曹操一度打起了退堂鼓,写信与荀商议退守许都。
荀则不然,回信道“袁绍将主力集结于官渡,想要与公决胜负。公以至弱当至强,若不能制,必为所乘,这是决定天下大势的关键所在。”
荀略有所思,继而写道“当年楚、汉在荥阳、成皋之间,刘邦、项羽没有人肯先退一步,以为先退则势屈。现在公以一当十,扼守要冲而使袁绍不能前进,已经半年了。情势已然明朗,绝无回旋的余地,不久就会发生重大的转变。这正是出奇制胜的时机,千万不可坐失。”
曹操于是再度定下心来,等待时机。郭嘉献计偷袭袁军粮车,于是曹操派出曹仁,史焕暗劫袁绍粮车千余辆,使得袁绍一时间也乱了阵脚。
粮草是战之至重,许攸献计,回到袁绍的封地里大肆征粮,务必要保证后方供给,才能继续与曹操对战。而曹操该也是强弩之末,只要自己坚持下去,曹操必定狼狈撤退!
由此,征粮的消息便迅速在河北蔓延开来,所过之处,人心惶惶。战乱年代,谁不知粮食就是性命?穷苦人家即使拼上了性命也不愿交出半斗米,许攸也只好向着乡绅商贾下手,首当其冲便是粮商。
方玉如得到消息的时候暗暗松了口气,甄府和方家早在许多年前便听从洛真的意见,开仓放粮,救济乡里。所以许攸到了无极一打听,有余粮的粮商名单中,压根没有甄家和方家的名字。
许攸不知其中奥妙,还以为袁二公子的新夫人家也不过如此。
呼天抢地,鸡飞狗跳的闹剧很快在高压手段下平息,许攸带上了近三千粮车,更是派了万人护送,向着官渡而去,屯于乌巢。
袁府里却是维持着安静祥和的一派天地。
洛真将银两给了江舟晓,解决了王荣的麻烦。两人先后前来表达谢意,王荣的憔悴比江舟晓更甚,七尺男儿被银钱逼迫的难堪,实在是耻辱。
洛真却知道,现在他们面对的,哪比得日后灭顶之灾?曹操大军所过之处,无不烧杀抢掠。并非他心性凶残,而是无力喂饱几十万俘虏,这也是他的悲哀。
安顿好了一切,洛真便与朝露去往苏冬雪的院子。
当年匆匆一别,只言片语的提醒,虽然救洛真于水火,却也让洛真在之后的几年间担心不已。苏冬雪早便察觉了刘氏的伪善其表,这些年来的手段也是见怪不怪。自己一个人屈居与丫鬟房无异的小院,却也乐得逍遥自在。
如果不是那个如清风般的女子推开自己的房门,素手捻起笔墨,写下通往自己心间的一划。自己也不会甘愿为了她,淌入这浑水里。
许久不见,洛真千算万算,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彼时苏冬雪的丫鬟虽然不尽心,至少还安分守己。如今那蹲坐在池子边洗衣裳的却是苏冬雪?而那个丫鬟反而倚在门边晒太阳。即使瞧见洛真,也不情不愿的行礼道一句“甄夫人好。”
苏冬雪闻声抬头,面色是一如既往的白,然而以往的白是苏冬雪的掩饰,如今的白倒有些惨烈的意味。
她窘迫的起身,正迎上秋风凛冽,她冻得略微颤抖的手急忙在衣角处蹭了蹭,这才开口笑道“你回来了。”
洛真弯了弯嘴角,没笑出来,拉起苏冬雪的手。越过倚在门边的小丫鬟时,朝露狠狠踩了她一脚。登时那丫鬟便呜嗷出声,与朝露争执起来。
洛真不去管她,与苏冬雪进了屋,刚落座便听见门外没了响动,不知道朝露使了什么法子吓唬住了那个小丫鬟。
苏冬雪敛了眼眸,一缕碎发别在耳后,面容凄清。“你还回来做什么?有能耐逃出这里的早就走了,只有我们这种无能之人,才在这里耗着,吊着一条贱命。”
洛真按住苏冬雪的手,表情却是更加凝重“我回来,只为了做一件事。那就是护你们周全。”
话音落的时候,自己说的那句话倒像是在哪听过一般,搅动着鼻腔泛起酸涩。
苏冬雪眼中迷蒙,怅然道“我一生只顾自己周全,倒遇上了你这样的人物。”
洛真闭上眼,她与彩儿一同嫁入袁府来,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牵绊。
“你可要报仇?”苏冬雪红着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刘氏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而郭宜安,逢萤等人如今更是凭着家族原因,在府里颇有威望。而……彩儿育有仓舒,完全沦为刘氏的棋子,你也是动不得的……”
苏冬雪略微激动着,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她似乎怕洛真不能接受,反握起了洛真的手,掌心新起的茧子,摩挲着洛真的指尖,让洛真的心尖又是一阵疼,
洛真望了望湛蓝的天,瞧着远处云卷云舒,似是笑着的“我等,天意自有安排,何必我来动手。”
疏桐院里,彩儿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仓舒正在睡午觉,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握着彩儿的手指,十指连心。可彩儿却忽然想起,洛真方才回来,仓舒竟与她极其亲近的模样。
都说孩子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是自己这辈子最亲的人,那么自己怀胎十月所生的仓舒,真就抵不过他初初睁开眼,看到的那一个人么?
彩儿微微皱眉,似乎此次见到洛真,她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似乎眼神中并没有多少恨意,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更多的是一种……可怜?
彩儿轻轻嗤笑一声,自己有什么可怜的地方,如今不也堂而皇之住在袁绍平妻的院子里,占着妾室的名分,怀里的也是袁熙的孩子。如此一比,她甄洛才是天大的笑话!
仓舒却是揉了揉眼,睡醒了,彩儿低头一瞥,却是心惊不已。仓舒如今的面容已经初具棱角,却越来越像,夏侯子桓。
千里外,空气中飘着腥甜的血味,马匹吃力又缓慢的走着,将士们口干舌燥,心里倒是忽的念起远在家乡的老母和妻儿来。
许攸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捋着长长一缕胡子,神情得意道“粮草运达,解得我军辎重匮乏,你我都是头等功臣!”
一袭褐色长衫,头戴冠帽的身影微微震了震,连带着身下的黑色骏马也哆嗦了一哆嗦。
淳于琼微微打量着许攸的表情,恭谦道“属下不敢居功,自然是大人独揽头功才得风光,我蹭一蹭大人的衣角都不甚荣幸。”
许攸笑道“你这张嘴,我是真喜欢,改日割下来挂在我军帐里,免去大半无聊差事。”
淳于琼则笑的更加恭迎,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一条舌头未免难看,我不若连带耳朵也给大人奉上,只要大人乐得开怀,属下万死不辞。”
许攸笑的更加开心,轻轻锤了锤淳于琼的肩膀,眼中则满是意味深长的眼神。
乌巢即到,许攸与淳于琼领兵去往官渡,却不想迎来的不是嘉赏,而是一纸书状,上书有人告发他在当年攻打公孙瓒的时候,押运辎重粮草,私自克扣,谋取财物。证据证言,历历在目!
袁绍暴戾异常,似乎久攻不下的战事让他不免烦躁起来,暴喝一句“许子远!你还有何话说?”
许攸一时懵了,平日里牙尖嘴利,小聪明不断。此时却怔忪着,哑口无言,似乎不敢相信多年前的旧账还会被人翻出来?而自己本是预备着来领赏的,此时却被叩了罪名,众目睽睽。
许攸不说话,袁绍瞧他神情已是猜的差不多了,登时便下令把他抓捕起来。
将士的铁腕抓的许攸肩膀痛,可他看向座正中的那个为之尽心尽力的人影,丝毫不留情面。许攸低下头,随着将士下狱。
夜深露重,许攸买通将士,一骑轻尘向着河对岸而去。
那里也是布满盈盈火光,仿佛希望。许攸眼中满是决绝,想当初他与袁绍,逢纪一同脱离董卓,同到冀州。即使自己不如逢纪计谋多,除却智谋,却也总做些下苦力的活计。可只为了那些许的军资,便将自己下狱?
月升至正中,许攸已经到了曹营外,早有巡防士兵将他挑下马,一柄樱枪抵在喉头。
“你是谁?为何深夜到此?”
许攸笑的淡淡的,大声说道“南阳许攸,求见曹公!”
彼时,邺城已是一派肃杀之景,时间过得快些,早便到了深冬。
洛真怕冷,拿着刘氏特意嘱咐过的‘月例银子’,却是连最糟的煤炭都买不够,何况还要加上饭食。洛真不得不求助于**,卖得些优质炭火,整日的烧着。回报给**的倒也简单,不过是又一张设计图,酒精灯的制造。
似乎年岁大了,洛真总喜欢回忆,手里捏着图纸,仿佛袁熙就在耳畔,嘲笑一句。可是洛真却头一次不希望他回来这里,只要他好好地活着,一辈子不回来都可以。
第四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图)
<图片1> 郭嘉早便提出十胜十败论,言袁绍必败。时人以为戏言,觥筹之间静看官渡之战末,是袁绍意料之中,还是曹操能出其不意。
如今许攸叛逃,袁绍气不可遏,下令杀了邺城里许攸的家眷,一个不留。
而许攸咬碎了一口牙,向曹操献计,偷袭袁绍的辎重粮仓乌巢,轻骑而去,务必万无一失!曹操采纳了此计,留曹洪,荀攸守营垒,自己亲自率步骑五千,走小路趁着夜色围攻放火。袁绍得到乌巢被袭的消息,左右两难,犹豫不决。
张河建议救济粮仓,保住战争之命脉。郭图却建议趁曹操不在官渡,强攻曹营。袁绍于是派张等人为首将,却因曹营坚固,久攻不下。此时曹操在乌巢已然杀淳于琼,尽毁其粮草。郭图知道自己建议失策,反诬赖张攻打不力,张气急,自知袁绍无胜算,于是投降曹操。
自此,军心动摇,内部分裂,大军崩溃。袁绍只余八百骑,仓皇逃回。曹操则坑杀袁军八万人众,就此胜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袁府里得了消息,一片哭天抢地。刘氏满心满眼盼望着袁绍能毫发无伤的回来,已然寝食难安。众人皆惶惶度日,先忧未归人,更多考虑的还是袁军落败后,自己的安危。
吴琦岚却是难得展了笑颜,当初田丰便劝谏袁绍此次不应出兵,否则必败。如今应了他的话,袁绍若是回来便该对田丰器重有加,自己也该重新在这袁府里直起身来。
吴琦岚扯了扯有些褶皱的袖子,眼中已然得意起来。“暮辛?暮辛!”
暮辛不似吴琦岚,被禁足在这凌波院里,渐渐失了势,连些下人都敢时不时的到院门口冷嘲热讽几句,气的吴琦岚直跳脚。暮辛却是悠然进进出出,与刘氏汇报,虽然不至于与吴琦岚交恶,却也不像往常那般恭敬了。便是吴琦岚心里有气,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讨好起暮辛来。
只是这天下大势,变幻莫测,府里亦有人欢喜有人愁。倒不知,这欢喜的吴琦岚又能欢喜几时?
暮辛很快来到吴琦岚身边,恭恭敬敬欠身道“夫人何事?”
吴琦岚斜眉一挑,打量着暮辛俊俏的小脸,却是开口道“突生如此变故,我自应该去安慰母亲,然母亲未开口解禁我,我又怕失了礼数,你瞧着呢?”
暮辛眼珠子转了转,微微笑道“老夫人定会怜你一片孝心,怎会怪罪?”
吴琦岚张扬笑道,哪里有半分哀伤之意。“这便去吧,去帮我把当年洛阳巧匠做的金缕霓裳拿来,接近一年的时间,怕是府里的人都小瞧了我吴琦岚了。”
暮辛微微含笑,低首不语,腿脚麻利的去了衣柜寻出那锦盒里的衣裳来。
疏桐院里,洛真瞧着那空空的竹笼子,有些想念小花狸。
那日**取了银两送到王荣屋子里,解决了他棘手的麻烦。洛真便把养的圆润的小花狸交托给了他。
**皱眉道“不可,这花狸是夫人保命的宝贝,老夫如何能拿?”
洛真却是对着**深深鞠躬道“昔日拖累与您,我无以为报。如今我该是粉身碎骨,也该报答您。”
**闻言顿时惶恐不安,他哪听得洛真说过如此严重的话?急忙接过小花狸,慌张问道“夫人有话还请明示。”
洛真抿唇“袁军必败,邺城也安稳不了几时,你若信我,便赶快去往许都落脚,若是再过几日,怕是邺城该要封城,届时……”
**疑惑,打断道“我军十几万兵力,敌不过曹阿瞒几万?”
洛真动了动嘴角“这世上谁能想到袁大将军会败?说出来恐怕会被当做笑话……除了田丰。”洛真心神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见洛真不愿详细透露,也不再问,反而关心道“不知夫人安排老生走,却置自己与何地?”
洛真挺直了身子,眼中略微放空,似乎能看得到邺城破,曹军长驱直入那日,满地的鲜血,和血色里那个将她带走的人。
曹丕。
“我留下来,是因为还有人不能走,我要保护她们。还有人没有回来,而我不想让他回来。”
**于是走了,带上了李达吹一起,至于周栾,如今已是邺城里首屈一指的名医,料他也舍不去那些名利,**也就不费口舌。
举家悄无声息的搬走了,倒也没惹得谁注意,毕竟在如今年代,人命轻贱,谁还去注意旁人来往?
李达吹问过**,为什么那么相信甄夫人,当年一起图谋假装怀孕,甄夫人不也信誓旦旦?**摇摇头“我走过了半辈子的时间,救回来的命无数,无能为力的也已几何。”
**笑的坦然“我看人不错,直觉也告诉我,信她。”
**不知道,他这个决定救了自己的命,也改变了他此后的生活。
彩儿抱着仓舒也去看望刘氏,一行人吵嚷着向着竹漪院去了。朝露关上门的时候瞪了她一眼,转身去翻检洛真的衣物。
秋去冬来,幽州怕是更冷,不知道是否落了雪。
洛真倚在窗前,紧了紧袖口,却听得朝露惊讶一声道“夫人,这件衣物真是好看。”
衣柜旁,金线绣的锦盒落在桌子上,朝露小心翼翼的捧着那件广袖流仙裙,轻轻展开。
湖蓝色裙裾线条飘逸,白色纱衬,袖口宽广,触手生凉。
洛真些微晃神,只记得这是当年为自己算命的刘良赠与的衣裳,出自江南绣纺。那一年雨水与阳光正好,桑叶肥妹。新蚕吐丝精密制成,据说世间只有两件,董卓赐给了刘良。
而刘良把其中一间送给了洛真,另一件则送给了蔡琰。
蔡琰,蔡邕唯一的女儿,甄尧的妹妹。若是与甄尧一胞所出,与甄尧同等好看的容貌,也该是倾国倾城。
甄尧一去长安已经这么多年,不知道有没有找到蔡邕的尸骨,与夏侯樱同葬。又有没有找到唯一的妹妹,相依为命……
朝露有些爱不释手,却又不敢蹂躏,只蹑着手又将衣物仔细折好放了回去,回头却看见了洛真悲伤地神色。
“夫人,你怎么了?”
洛真走过去,拿起锦盒,不答朝露的话,却说些无关的事“这衣裳薄,怕是等来年夏日才能穿上了。”
朝露的心思顿时又转移到这裙子上,开心笑道“夫人若是穿上这件衣物,定是风华绝代,世上无人能及。”
洛真却垂眸,素手纤纤拂过锦盒,一颗泪痣越发明显,却也越加美丽诱人。
吴琦岚着金缕霓裳,禁足后首次踏出凌波院,不由深深出一口气“去疏桐院,甄洛和彩儿,我总要去见一见。”
暮辛躬身提醒道“不先去见老夫人么?”
吴琦岚皱眉,面上恢复了一贯的跋扈之气“疏桐院,开路!”
暮辛暗暗咬了咬唇,应声在前面走着,向着疏桐院而去。吴琦岚则一身珠光宝气,亮得耀眼,趾高气昂的望着偌大的袁府,待大将军回来,将舅父从狱中放出,这里又是她的天下了。
朝露是被一道闪着金光的人影吓到了,再一瞧,正是穿的隆重又显眼的吴琦岚。心不甘情不愿的道一声“吴夫人到。”
洛真放下手中书卷,从丫鬟房里走了出来,却见吴琦岚掩面而笑“甄夫人原来住在这里,可是比甄府舒服?不然为何会不在无极老是待着,回来作甚?”
洛真上下打量了一下吴琦岚的行头,真心道一句“姐姐这件衣裳倒是合身,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既是喜事,姐姐便不必与我寻开心了。”
吴琦岚受的夸奖,脸上笑意更甚“也罢,你不过一个落水狗,我也就不再插一刀。若是疏桐院的丫鬟房住不惯,便来我凌波院的丫鬟房住,那里可要更宽敞。”
朝露气的直握拳,洛真却是幽幽行礼“谢姐姐关心,请自便。”
吴琦岚便抚了抚袖子,向着彩儿的正室而去,左右寻不见人心下便知道她这是去竹漪院看望刘氏。脚下也麻利起来,与暮辛急忙去了,路过洛真门口还是忍不住掩唇嘲笑一句“妹妹可是天生的好命数,不要着急。”
洛真不语,手中书卷上正写着一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天高路远,汝等且看。
刘氏是真心在哭,两个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她哪里想到留给自己小儿子的江山,就要这么白白断送了!自己多年苦心经营,暗中调度只为了袁尚能继位,如今哪里能有位可承?
逢萤亦伤心欲绝,却好在自己的父亲逢纪和袁尚都能平安归来,且得袁绍信任,算作安慰。
郭宜安则是暗中抹了一把汗,大军即殁,距离最近的青州袁谭也该回来保卫邺城。而自己并没有解决掉府里的逢萤,袁绍麾下自己的父亲郭图同样不及逢纪,此等境况,如何能与袁尚一争继承之位。
即使在刘氏眼里去了大半的江山事业,仍是旁人眼中令人垂涎的肉。
第五章 月中天百五更寒
袁绍是在冬日里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回来的,面色乌青,风尘仆仆。
众人皆去府门口迎接,各个神色哀愁,唯独吴琦岚面上带着些笑意。袁绍四下打量,正看见默默跪在一旁的洛真,不由皱起了眉。
刘氏上前扶着袁绍,恢复了一贯的雍容,紧紧抿着唇,眉间却是凝重。众人分开一条路来,望着刘氏与袁绍一同走向正堂。
袁尚跟在其后,衣裳皱着,有些狼狈。许久未见,逢萤自是赶忙凑过去嘘寒问暖,洛真却清楚地看到袁尚眼中的不耐烦和厌恶。
洛真垂首随着众人去往正堂,竟是悄无声息般,让人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无人看到,彩儿一双眼却是盯她盯得紧紧地。
她发现甄洛似乎变了。当年甄俨被刘维善,甄道和林夫人害死,彩儿是亲眼见着甄洛是如何铁腕手段将他们整的生不如死。可是几年前甄洛亦受了委屈,该是对刘氏与自己恨之入骨才对,可她却是一连消失三年躲在无极甄府不说,即使再回到袁府也是忍气吞声。
在她的眼神里还是恨的,但更多的是……等待?等待什么呢?彩儿右眼突突的跳了两下,恍然间发现她与甄洛相处这么多年,却仍然看不懂她一丝一毫。
仓舒在彩儿怀里自是安分,一双大眼睛只瞧着洛真笑。洛真亦回首温柔望着仓舒,抬眼对上彩儿的,却是凛冽。
袁绍开口了,几年不见却是苍老了十几岁的样子。“此次,一败涂地,唯有安顿好接下来的事情……咳咳……才是对你们的交代。”
刘氏急忙帮着袁绍捶了捶后背,咳嗽几声,涨的满面通红。
吴琦岚尖声细语,此时在满堂沉寂中陡然发声,更是搅得人打心眼里不舒服。“父亲何故说丧气话?我舅父定会竭尽全力,辅佐与您,共谋大计!”
袁绍抬起暗淡的双眼,已是布满血丝,接过刘氏递来的茶水喝了几口才缓和过来。
“田丰……是我没有听他的意见,才至如此地步!咳咳,来人呐,快些将田丰从牢狱里接出来……”
袁尚应声,便下去了,逢纪紧随其后,两人大步流星,看起来比袁绍还焦急。
郭宜安瞧着一众人中郭图的身影,不禁红了眼,再一瞧郭图却是紧紧盯着袁尚与逢纪身影,则皱起了眉,不解其意。
此番颠簸,袁绍重病,急需行医,众人便各自散去。
郭宜安瞧着吴琦岚得意的模样,心知若是田丰重新得到重用,恐怕府里的江山便又要分她一半,不免心生献媚之策,刚要向着吴琦岚离开的方向去,却被郭图一把抓住,低声说道。
“女儿不可,你且速速与谭儿联系,让他快些赶回府里,其余的人和事都不要掺和。”
郭宜安重重点了点头,望着郭图离去的背影却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田丰重新启用一事还有变数?
郭宜安一向愚钝,此时倒是歪打正着猜对了。
吴琦岚描眉画唇等着自己舅父出狱的好消息,却不想只等来一袭孝衣。暮辛捏着白的惨烈的孝衣站在门口,朝着吴琦岚努了努嘴。“夫人,田大人死了,丧事从简,你速速穿上这衣裳与我去吧。”
清脆一声,胭脂落在地上,溅得一处殷红。吴琦岚微微咧嘴“暮辛,你胆子够大的,竟然来开主子的玩笑,你别以为你是母亲身边的人,我就不敢动你,等我舅父出来,我就算杀了你,母亲也不能奈我何!”
暮辛站在门边仍是笑着,望向吴琦岚的眼睛里皆是怜悯。
“你快说你是骗我的,我还能饶你一命!”吴琦岚的眼中尽是不安,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
暮辛斜起嘴角“田大人在狱中嘲笑大将军不听他所言,以致兵败。大将军一怒之下将他砍了头,倒是念及他往日的功劳这才没草草埋了。这下,你可是清醒了?吴夫人?”
吴琦岚一个趔趄瘫坐在椅子上。
暮辛走过来将白色番布简单拼凑的孝衣往吴琦岚身上套,动作缓慢又优雅。“夫人,我劝你还是安生度日,府里养一个闲人吃口饭也不是难事,千万别想着……”
啪的一声。
暮辛脸上浮现出五指印,一袭破布白衣裹着的吴琦岚倒是红着眼“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暮辛揉了揉脸颊,漫不经意的笑道“从你一入府,便睡在麝香熏的席子上,你还蛮喜欢那个香味的,你说你好不好笑。”
暮辛伸手将吴琦岚身后的白色帽子拢起来,一边继续说道。“那种情况下还能怀孕,你也真是造化。老夫人便只能安排李大夫去故意惹得甄洛怀疑,指证你假怀孕。夫人连大夫都不请来确认便直接对你动了刑,你却还去怪罪甄洛,你说你好不好笑。”
吴琦岚脸色越发惨白,暮辛却是细心地替她扯着衣服边角,嘴角含笑。“后来,夫人故意让你发现江舟晓和王荣的奸情,为的便是借你的手除掉他们。而你却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聪慧无比。你说你好不好笑?”
吴琦岚终是忍不住握紧暮辛的手腕,眼中迸发着愤怒的火焰。“这么说,江黍死的那晚,云水亭边,甄洛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手腕微微刺痛,暮辛却是笑的灿烂“直到彩儿与老夫人达成协议,你便成了废棋,这些年的憋屈,你可受的舒服?”
吴琦岚仍旧气不可遏“我早便知道你是母亲身边的人,但我自问待你不薄,希望能拉拢你。即使你有一点点的良心,为什么如此对我?”
暮辛眼角忽的落了一滴泪“我的亲妹妹,比我先入府为奴,头一个伺候的主子便是你……你却活活拿鞭子把她打死!”
雨夜簌簌,小茅房岌岌可危的门被推开,送来的是妹妹的尸体。父亲和母亲当场便哭晕了过去。而她却清晰的记得,袁府的人赔了二两银子,说是病死的。
满身的伤痕浸着血,妹妹的眼睛睁得浑圆,这会是病死?从那一刻起,暮辛便立了誓,叫伤害妹妹的人也尝一尝死不瞑目的滋味。
暮辛挣开吴琦岚的桎梏,微微躬身道“夫人请吧,田大人的丧车在后门候着了。”
初雪便如此厚重,一步一步走上去都那么艰难。
吴琦岚着一身白,跟在一辆马车后面,而马车上是田丰的棺木,黑漆黑底。
暮辛尽职的跟在后面,时不时的瞥向前方,尽职尽责的查探路况。车夫一路稳妥,很快便到了城东坟地。
简单立了木碑,吴琦岚默不作声的燃了些纸钱送田丰上路,念念有词,暮辛却听不到她说了什么,但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暮辛向着车夫使了使眼色,车夫便拿起一把刀悄悄移到吴琦岚身后。
“呃……”
一声闷哼与刀剑穿透皮肉的声音中,暮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夫人,老夫人和将军觉得你也不必回去了,这里山清水秀,你可满意?”
吴琦岚呕出一口血来,仰天长叹“满意……我这便解脱了,半世的争来抢去,宠爱冷落,倒也厌烦了。只是恨自己一心要嫁给袁显奕,当年潇洒的吴琦岚竟成了如今这般肮脏的样子……显奕!”
车夫将刀从吴琦岚背脊中抽出,带出一泼鲜血,染红了一片雪地。
吴琦岚则没了生息,眼中含笑,似乎看到了十四岁及笄那年,红枣骏马上挥着长鞭的少女。
路上走过一个手拿一把折扇,弯着眉眼的少年。
暮辛转身,头也不回,直到听到衣帛被刀剑刺裂的声音,和暖暖的热流从胸腔喷到面前的雪地上。
车夫掂着手里的钱袋,叹息道“老夫人说,你也不必回去了。”
暮辛跪在地上,车夫却是连刀都懒得拔出来,直接驾车而去。暮辛轻声咳了咳,捂住要呕出的鲜血,只觉喉咙一阵腥甜。
要死的时候,已经没有痛觉了。暮辛倒在地上,看着灰蒙蒙压抑的天,忽的就想起了朝露来。那个和自己妹妹一样傻傻的孩子。明明受了刘氏的指点要监视对付甄洛,却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与他爱的人在一起,敢于背叛刘氏,站到了甄洛那边。
真是个傻孩子。
如果自己能回去,倒是想带她回家看一看爹娘,便说自己多了一个妹妹。
暮辛微笑着,僵直了手指,雪落下来,覆上她忧伤的眉眼。
袁尚与逢纪自然不能让田丰出来,且不论田丰效力于袁熙,且不轻易动摇。单是他的才能便为逢纪忌惮,牢狱里屈居的田丰自然颇有怨言,逢纪则添油加醋亲自给田丰带上了个不敬主公的帽子,送他上了黄泉路。
吴琦岚和暮辛在送葬途中被匪徒掳走杀害的消息只传回了府里,朝露登时便哭出了声,眼中全是疑问。洛真却是转瞬之间便知道其中由来。
未绣完的绣帕搁置在一旁,朝朝暮暮四字已初见轮廓,可伊人身影犹在,却再也没了暮色。
第六章 容华谢后山河寂
袁绍这一场急病来势汹汹,眼瞧着身形日渐消瘦起来,田丰一事,让袁绍气不可遏的呕了口血,刘氏犯了急,急忙招周栾来。周栾却只是连连摇头道“大将军只是偶感风寒,身体上的病好医,但这心里的病……”
刘氏点点头,她自然知道袁绍心里的结。可谁又能说得动他,谁又能说些什么给他听。
周栾身形稳健,不急不缓的出了袁府。回头望一眼,见送自己的丫鬟侍卫尽数返回袁府后,拔腿便跑,引得路人惊奇。
王荣站在墙角,看着周栾的身形不禁纳闷,甄夫人怎么知道周栾大人给大将军诊完脉,便是这幅落荒而逃的模样?
疏桐院里,彩儿头一回抱着仓舒进了洛真的门。
仓舒已经可以在地上蹒跚学步,头发拢在脑后束了个发髻,再瞧着那好看的眉眼,竟有些像个女孩子。
彩儿看着洛真面前的字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甄夫人倒是不急,呵呵。大公子已经离开青州,在回邺城的路上,三公子则守在大将军身边,日夜照料。唯独显奕……”
“显奕?”洛真放下手里的笔,嗤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叫他这个名字?”
彩儿伸手捂住仓舒的耳朵,笑一声道“你与公子新婚之夜,我在床上叫这个名字,不下数次呢……或许我最尊贵的小小姐也没想过,你千方百计守身如玉的现今,竟是成了天大的笑话!哈哈!”
朝露上前便要给彩儿一巴掌,却被彩儿的随身丫鬟手眼明快的按住了。
朝露却是挣扎着对着彩儿啐一声道“你这心肺被狼吃了的贱人,夫人待你如何,你却不识恩德,倒打一耙!”
彩儿悠然拿出帕子掩面嫌弃道“朝露,倒没见过你这么失礼的模样,看来还真是跟什么样的主子,便养什么样的性子呢。”
朝露闻言又要向着彩儿扑去,洛真却挥了挥手“彩儿,你此次便是为了羞辱我来的?”
彩儿这才收了张扬的神色,低声道“袁府要有变故,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罢了,告辞。”
彩儿牵着仓舒慢慢的走了,窗外的风雪很快便掩了她们的身影。朝露重重的关上门,气鼓鼓道“大冷天的,不在自己屋子里老实的待着,非要来寻我们找些气?”
洛真再度抬起笔,将那副字帖细细写完,这才开口道“彩儿是在提醒我,大将军恐怕缠绵病榻,命不久矣。袁谭已然收到消息,急速赶回来,欲与袁尚一争高低。唯有显奕,还没有动静。”
幽州茫茫,袁熙领兵驻守一方,彩儿哪知刘氏和袁绍的心思,还想着让袁熙也赶快回来,争一争这人人趋之若鹜的位子。由此,倒是能看出彩儿这一片为着袁熙的心思。
洛真展开桌上这一副字帖,弯了弯嘴角道“只要显奕知道我在袁府,他恨极了我,便不会回来,也才能置身事外,保得平安。”
笃笃笃。
夹杂着风雪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这寂静的氛围,朝露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抹了眼泪,转身用袖子擦了擦才凑到门边问道“是谁?”
“夫人,我是王荣,有要事与夫人说。”
洛真已经折好了字帖,捏在手心里开口道“进来说话。”
王荣拂去身上落雪,转身向院子里张望两眼,这才关了门与朝露一同踏进屋里来。朝露许久未见王荣,自然时不时偷瞄两眼,再看王荣却是浑然不知的模样,不知道是否真的不知道朝露的心意。
“夫人,周栾周大夫果然刚出了府便一副急匆匆的模样向着他府方向奔去,不知为何……”
洛真点了点头“看来彩儿说的确实不错……王荣,我这里有一副字帖,还有些散碎银两,你帮我拿去给江舟晓,她看完自会明白。”
王荣有些局促,不敢接下这字帖和银钱。他与江舟晓两情相悦,却是小心翼翼的往来,哪敢光天化日之下便送这等信件去,招人非议。更何况还是袁绍在府里时?
洛真知道王荣顾虑,继而开口道“这字帖暗藏玄机,即使被人发现也不妨事。府里现在人心惶惶,你去见江舟晓也没有以往那般顾虑才是。”
王荣闻言,这才收下了字帖和银钱,就着茫茫大雪向着竹漪院去了。
洛真见朝露还依依不舍的站在门边望着,叹一句“朝露,王荣与江舟晓今晚将离开袁府,你若愿意,一同随他们去吧。”
朝露惊讶转身,思虑片刻已然明白,洛真是要把她们都送走,远离这即将到来的血腥杀戮。可她哪能随着王荣他们走?
朝露笑的苦涩“夫人,王荣是专情之人,我遇到他便只能默默守着,连旁的心思都未曾有过,只希望他与江夫人两人安稳生活,自是不敢与他们一同离开,多做打扰。”
朝露定定看洛真一眼,眼中晦涩不明。“我自小孤苦,无父无母,上天恩德,让我遇到这么多真心待我的人。暮辛,王荣大哥,和夫人你。只是如今,去的去,走的走,好在你还在这里,我便有了归处。夫人,我不走,我要与你一起。”
朝露悄然跪在了洛真脚边,言之切切,让洛真禁不住红了眼。急忙把朝露扶起来,洛真微微笑道“你既是清楚王荣与江舟晓,便无需我多劝导。放你离开我也不放心,便跟着我吧,只要有我在,便有你的活路。”
这话说的略微惨烈,朝露却重重点了头,刀山火海,血雨腥风,一起闯便是了。
另一边江舟晓拿起了字帖,倒转过纸张才从左至右读的通顺。
‘子时,趁谭归邺,往许昌。’
王荣立在门口,灯火恍惚了他的身形,他似是噙着笑,望着江舟晓,坚定而又犹疑。
江舟晓将字帖递给王荣,淡淡开口道“如今邺城闭城已久,来往进出盘查严密,袁谭大公子回来倒是个出城的好时机,只怕我们这一走,再也帮不上甄夫人什么了。”
王荣渐渐握紧手中的字帖,眉色一紧。“你我势单力薄,若是留下,或许还是给夫人添加负担,她是个稳妥的人,我们便听从她的安排吧。你这便收拾行李,我先去安排其余的事。”
两人约定下来,燃了字帖,便各自行动去了。
子时。
袁谭自青州而归,城门大开。江舟晓与王荣二人躲在城门后,见着骑兵奔腾而过,大门就要再度关紧,王荣急忙拉着江舟晓乘上一匹骏马,重力击向马臀。
嘶!骏马长吼一声,向着正在关紧的城门而去。
马身上的颠簸让江舟晓禁不住紧紧拦着王荣的腰,一如董卓下令屠杀洛阳里袁府那年,也是身前这人单枪匹马救自己于血海。那时年少,自不知一份感情竟会如此之重,时光荏苒,她还在他身边。
十米的距离,城门已关了一半,守卫们拿起刀枪围了上来。
王荣问“晓晓,你怕么?”
江舟晓攥了攥掌心,王荣的衣衫,嗫喏一句。
“不怕。”
马蹄翻飞,守卫们哪敢靠近,只眼睁睁看着两人一马飞驰而去,穿过只余一人缝隙的城门,向着许昌方向去了。
竹漪院里,袁绍深夜里咳了血,故而满院通明,刘氏连忙下了令去寻周栾来。袁尚则跪在床边,衣衫不整,端水喂药,旁人看了都赞叹不已,深以为孝。
袁谭一身戎装,风尘仆仆,身上的落雪被热汗蒸化,氤氲成一点一斑的水渍。他亦疾奔竹漪院而去,见着刘氏便行礼道一句“母亲,儿子来迟了。”
刘氏眼睛红红的,扶起袁谭道“快去看看你父亲吧,几日了,都没有好转。”
袁谭这便随着刘氏一同去往内室,袁尚见着袁谭却不说话,仍是手拿着汤匙耐心的给袁绍喂药。
袁谭冷笑一声“这药可干净?母亲,还是等大夫来了,让大夫看过了药,再给父亲喝才是。”
刘氏还未说话,袁尚登时便摔了药碗,药汁四溅,惊得刘氏不禁倒退一步。
袁尚一步上前揪住袁谭的领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会害了父亲不成?”
袁谭双手扯开袁尚的手,轻蔑一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看还是你我轮流照顾父亲才是,那样才不致互相猜忌,合家安乐。”
袁尚气急,挥着拳头便往袁谭脸上招呼,暴怒道“你凭什么?回你的青州老实待着不好么?”
袁谭亦迎上去,几下挡住了袁尚的拳头,两人这才分开了身形。袁谭不禁笑道“我回青州?然后看着你领兵十万只身而归?弟弟啊,我看还是你去守那沿海的青州去吧。”
“住嘴!”
袁尚还未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这气势如雷的声音,呆呆转身,露出那倚在床边,目疵欲裂的人影来。
刘氏迎上去赶忙帮袁绍顺气,安慰道“孩子不懂事,你不必与他们置气,养好身子要紧。”
袁尚与袁谭也乖顺的立在一旁,哪还有刚才的气势。
袁绍却谁都不理,径自吩咐道“去,让熙儿回来。”
第七章 玉在山而草水润
袁绍这一开口,刘氏和袁谭袁尚兄弟顿时便呆住了。袁绍皱眉,咳嗽着怒喝道“怎么,没听清么?赶快派人去把熙儿带回来!”
袁尚首先反应过来,躬身应道“父亲莫急,我这便派人去通知二哥回来。”说着,袁尚便出了门,刘氏回头望一眼,略有所思。
袁谭面色虽不悦,到底也凑到袁绍跟前,寒虚问一句“父亲,您身子可好些了?”
袁绍看着地上碎了的药碗,冷哼一声“你们连药都不让我吃的安生,还来问我病好不好?”
袁谭嗫喏一句“我这是怕弟弟对您有旁的心思。”
刘氏上前,冷声道“那可是你的亲弟弟,你们都是我生的儿子,如果他都敢谋害他的父亲,你是不是也存了同样的心思?”
袁谭慌忙跪下,连呼不敢。
刘氏粗喘着,似乎气不可遏。“谭儿,你这么急着赶回来,我还以为你是一片孝心,原来竟是忙着来怀疑尚儿?”
袁谭张嘴想要解释,却看见袁绍眼中的厌恶,心里更是憋屈的紧。“父亲好生歇着吧,孩儿先告退了。”
袁谭起身便走,刘氏暗自松了口气,转头看见袁绍忧伤的脸。
周栾不见了,四处也寻不到,刘氏无奈只好另寻旁的大夫,心里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是这等大事,想必大夫为了保命,也有隐瞒。
果不其然,新寻的大夫也说只是寻常风寒,好生调养便是。刘氏问了些注意事项,便遣丫鬟送大夫走了。遥遥望着疏桐院那边,刘氏想到了袁绍所说让袁熙回来的话,心里不免打起鼓来。
凌波院空了,刘氏安排洛真住进去,洛真委婉拒绝了,说这简单的丫鬟房倒也住的习惯,不必搬来搬去,惹得麻烦。
刘氏哪会这么好心?不过是想着袁绍若是知道甄洛住在丫鬟房里,免不了该以为自己张扬跋扈,故才将吴琦岚住的晦气院子分给洛真。
洛真明白刘氏的意思,倒也不拆穿。听着刘氏讲些袁绍如今的情况,倒也为袁绍担心。尽管早便知道袁绍在官渡之战后便命不久矣,如今切实的数着日子等着,倒也觉得揪心。
刘氏看着洛真软下来的神色,悠悠道一句“将军昨个晚上让尚儿赶快传熙儿回来,幽州路远,怕是要些时日。”
洛真心里咯噔一下,忙想说不可能,此时袁绍病重,袁谭即归,与袁尚明里暗里的争这继位,何故要袁熙进来插一腿?
再看刘氏的担忧的脸色,倒不像是来骗自己的,倒像是来试探,否则也不会如此和颜悦色。思及此,洛真起身道“我也该去探望父亲了,母亲请便。”
刘氏尴尬笑了笑“我正好要去看看彩儿和仓舒,将军惦记着。”
洛真应着,身子却向外走,丝毫不在乎刘氏还在叙叙说着。朝露紧跟其后,偷偷回首看一眼刘氏,不禁轻声笑道“老夫人气的脸都白了,夫人,这些时日的气,我这算是解了一半。”
洛真却似乎并不在意,只快步向着竹漪院而去,嘴上随意说着“另一半,很快应是能解了。”
袁绍年纪大了,身子也大不如前,本是一个小小的风寒,加上心火郁结,竟成了火气与寒气共盛的急症。若是搁到平常,周栾也敢用些烈药,强行祛除寒气再泄火气。可是见袁绍的精神已经萎靡,怕这一副药下去,若是熬不过去,自己恐怕也便成了陪葬。
周栾跑了,洛真也就知道,袁绍这病怕是没救了。
一步一步走向内室,洛真依稀想起几年前,袁绍与自己彻夜长谈,同样也是这漫天的大雪。
内室里,袁绍还在休息。紫被刘氏留在竹漪院看护,手里端着一碗药,缓缓地搅动着。见到洛真则讶异一声“甄夫人来了?夫人刚去了疏桐院呢。”
“我与母亲已经遇见,她现在正在彩儿处,我是来探望父亲的。”洛真侧目向内室里望了望,隔着重重帘幕,只瞧见一片灰蒙蒙。
紫斜眼挑了挑,道一句“不巧了,大将军刚睡下,甄夫人还是改日再来吧。”
洛真闻言便要转身,忽听到袁绍轻咳一声,渺茫的声音透着微弱,让人听着便觉心伤。
“是洛儿么?进来说话吧。”
洛真应声,便由着朝露掀开珠帘,走进内室,来到床前。
屋子里暖意融融,干净又整洁。若不是袁绍那苍白的脸色,倒丝毫不见病人房里萦绕的衰败之气。
洛真行礼,开口问道“父亲可觉得冷?”
袁绍似乎笑了笑,扯着干涩的嘴角,笑的让人难过。“旁人都问我好不好,独你问我冷不冷?”说完这句,袁绍忍不住又掩着嘴咳嗽两声。
“天下寒士何其多,我却还能暖和这惨败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对我最后的宽待。”
洛真鼻子一酸,笑着安慰道“多少人暖了身子,却暖不了心。父亲是有福气的,子孙皆在,阖家平安,如此,不知多少人羡慕。”
袁绍微微垂眸,不语。转瞬抬眼道“是芳兰与你说的,我要令熙儿回来,所以你才来问我的是不是?”
洛真知道袁绍是聪明人,自然也不绕弯子“我来便是要问此话真假,父亲又是何意。”
“你以为尚儿会通知熙儿回来么?芳兰也是去试探你,目的也是为了经你之口,来我这里打探消息而已。”
袁绍自嘲般笑了笑“而你,不想让熙儿搅进来,只想让他在幽州安逸的待着,故才委屈自己,受着芳兰和众人的欺凌,回来这里。洛儿,若是熙儿知道你的心,也该原谅你了。”
话毕,袁绍又咳嗽一阵,面色因为呼吸不畅而潮红起来。洛真走至桌边,倒了杯热茶递到袁绍面前。袁绍接过,还未递到嘴边却呕出一口血,染红了茶水。
洛真心里刺痛,却只能唤紫进来,照料袁绍。
离开竹漪院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内室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却重重的敲在洛真心里。
洛真曾经想过,若袁绍不是这雄踞一方的豪杰,只是个寻常富贾人家。那么三子之间便没有这种非死即生的争位,也没有那惨烈的血色阴谋。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他雄姿英发,写下许多辉煌,经此一败,却再也难起,无形之中,都是命运的安排。
云清院里,郭宜安与袁谭正焦急的等待着,先前刘氏请去给袁绍探病的大夫倒被袁谭派人绑了回来,威逼利诱的这才说了真话。
袁绍活不过一个月了。
袁谭一拍大腿,怔坐在椅子上,挥了挥手却是吩咐把这大夫杀了,扔到乱葬岗去,以免袁尚再得了消息。
郭宜安皱着眉头道“三弟与父亲一同征战多年,想必父亲是有意让三弟继承的吧。”
袁谭耸了耸鼻子,满不在乎道“无论父亲最后意欲为何,关键便是看谁的手快,谁的眼明,谁的人多……”
郭宜安细一思索,又道“父亲让二弟回来又是何意?二弟领兵据幽州,正是块兵精粮足的宝地,二弟又颇具英才,以往也是深得父亲心。”
袁谭瞧着落雪,轻笑一声“既是三弟接下了统治二弟的口令,怕是直到父亲没了,二弟才能收到消息了,谁又能怪到我们头上?”
郭宜安这才算放了心,招呼着人准备饭菜,破天荒的把寒绯和冰凝也一并喊了来。
袁谭身边围坐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自然心情舒畅,难得的开怀大笑。到了这种一致对外的时候,郭宜安对寒绯便颇为优待,而寒绯知道自己并无背景,即使有心也帮不上什么忙。郭宜安却不一样,她是郭图的嫡生女儿,她在便意味着郭图一众人都支持袁谭。
由此,寒绯倒也不计较袁谭此时的偏爱,甚至对待郭宜安也更加尽心。
相比之下,辰景院却是冷清的有些可怜。
袁尚志在必得,唯独忌惮袁绍还有意与袁熙,心中左右衡量,便压住了袁绍要袁熙回来的消息,至于以后袁熙怪罪与他,另说便是。
逢萤备好了饭菜,怯懦道“显甫,吃饭了。”
自从江黍死后,袁尚便要休了她,可连她也知道,只要逢纪在,她哪是能被说休便休的人?
虽然没有休,却就此守起了活寡。
袁尚年轻力胜,睡遍了辰景院的丫鬟,却独独不碰她。忌惮着逢纪,虽然没有再娶,可谁都知道他在外养了多少歌姬舞女?
逢萤气,可是这种事情纠结到底,还不是怪自己不争气,只能懦弱的讨好着袁尚。
袁尚被这脆生生的声音打断,心中自是不悦,抬头看着饭席旁那个站立的娉婷人影,眉头一皱,却是挂上了笑意。
袁尚走过去,执起逢萤的手,一同落座。逢纪有些惊讶,开口道“显甫,你不是不喜欢与旁人一同用饭么?”
袁尚勾起嘴角,俊俏的脸带了些邪魅。“你哪是旁人,你是我唯一的妻子呢。”
逢萤差点潸然泪下,蹲坐在一旁,不住的给袁尚夹菜,她以为袁尚良心发现,终于对她好了,她以为袁尚体谅她的苦心,终于肯原谅她了。
却听得袁尚幽幽问道“岳父大人,什么时候能来一趟辰景院?我有事与他商议。”
呵,逢萤落了滴泪,却是笑道“待用过饭,我这便去请父亲来。”
第八章 鸿飞何复计东西
江舟晓与王荣私奔了的事,让刘氏恨得咬碎了一口牙。倒不是气她不顾袁绍,与人偷情,而是气她跑得快,没落到自己手里。瞧着袁绍吊着一口气的模样,刘氏也就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他,只安排了夏侯娴和苏冬雪来各自照顾几日。
袁绍虽是病着,仍是召见了不少人,问一问如今的形势。
官渡之战仓皇而退后,曹操在袁绍大营发现许县及军中的某些人员,曾写信向袁绍表态,他下令将信件全部焚毁,以示安抚反侧。如此一来,倒起了收买人心的奇效。
相比于曹操的春风得意,袁绍这边却又生事端,冀州发生叛乱,袁绍重整旗鼓派兵镇压,耗费半月余得以镇压,总也算保住了一方危土。
袁绍知道,曹操在等待时机,而这时机最好不过自己驾鹤西去的时候。望着一种伏地的谋士,和袁谭袁尚二子,袁绍轻咳一声,“官渡虽败,底蕴犹存,曹阿瞒若想取我的江山,恐怕要费些力气。”
袁绍所言不虚,座下谋士亦随声应和。直到袁绍乏了,众人这才退下,却人人面带忧色,似乎为袁绍的身体担忧。
苏冬雪搀扶着袁绍回了竹漪院,正撞见彩儿抱着仓舒候在堂里,与刘氏说的热闹。见着袁绍回来,彩儿连忙行礼“父亲。”
袁绍抬手“你不必唤我父亲,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袁绍的儿媳。”
一番话说的彩儿登时就挂不住脸,却也不敢多言,只黑着脸站在一旁。刘氏则抱着仓舒到袁绍面前,笑道“仓舒又长了不少,现在说话说的也可清楚了。”
仓舒虽是快要五岁的年纪,却极聪慧,拍拍袁绍的手道“母亲给祖父带了一只人参来呢。”
袁绍惊讶挑眉,倒没想到一个孩童便能看穿自己对彩儿的厌恶,反而存意缓和,又不生硬。当真是少有智慧的人!
袁绍这才有了笑意“既是有心,我便收下了。仓舒被你照料的这样好,洛儿以后接过去也省心许多。”
这话一出口,满堂的人都呆住了。刘氏不知道袁绍为何要提这茬,虽然洛真是明媒正娶,如今吴琦岚死了,只她一个是袁熙的正妻,彩儿作为妾室,所出的男孩自然可以过继到洛真名下养着。可是洛真已经回来这么久了,她自己都选择不争不抢,安然度日,袁绍这是在瞎操什么心?
苏冬雪倒是满含笑意的看着彩儿欲哭无泪的表情,她知道袁绍不过是气彩儿的行径,想要故意让彩儿难堪才是,怎么会还来搅混这**的水呢?
彩儿满脸涨红,泫然欲泣,还未张口,便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母亲对仓舒很好,甄夫人对仓舒也很好,以后仓舒长大了,除了要孝敬祖母祖父之外,便是要孝敬母亲和甄夫人了。”
说话间,仓舒从刘氏的怀抱里下来,走到袁绍面前握住他一双大手。一双大眼睛黑漆漆的发亮,也委婉表明了他想留在自己母亲身边的意思。
袁绍觉察出仓舒的意思,短暂的惊讶后笑意更深“乖孙儿,既是如此,你愿意与谁一起便一起是了,祖父不干涉你自己的决定。”
言语间,袁绍死气沉沉的面容,难得的迸发了些光彩。
仓舒闻言笑了笑,弯起一双好看的眉眼,彩儿一颗心也放到了肚子里,暖暖的望着那个小小得人影。
刘氏却黯然道“可怜我的孙儿,乖巧懂事,知道孝敬这么多人,却独独没有他的父亲。熙儿也真是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就不回来看看呢!”
刘氏眼圈红红的,难得说了句真心话,似乎是被仓舒触动了心弦。
彩儿默不作声,低着头,也想起了那个她放在心底的人。可是那人却从来没有爱过她,决意离开前对她则是充满了厌恶。
是厌恶。彩儿记得清楚,心底也明白。世间的道理懂了许多,却永远在自己身上看不透彻。
苏冬雪不愿对着人多,便告辞了,恰好打断了刘氏提起袁熙的事。袁绍与刘氏与仓舒说了会话,彩儿也便不再打扰,抱着仓舒回了疏桐院。
丫鬟房里,洛真仍然安静的不像话,手上绣着花样,脑子里却是飞速的运转着,计算着,怎么把夏侯娴和苏冬雪安置好。
瞧着刘氏以往的所作所为,若是袁绍一旦去世,恐怕夏侯娴和苏冬雪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也是洛真安排了江舟晓与王荣离开的原因。
可惜苏冬雪素来寡淡,哪来的什么人际关系,让她一个人走,自己又不放心,却又没有谁可托付。至于夏侯娴……洛真停住了针脚,暗叹一声。夏侯娴的身手自不必说,只要再有开城门的机会,便可以安排她一个人离开。
可是她会愿意离开么?洛真的眼前浮现出夏侯娴信誓旦旦说要守护自己的面容,忽的一笑,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女人对自己这是哪门子的好。
可是却真的很安心。洛真抿唇笑了笑,继续绣着这一方手帕。
袁绍便由着刘氏扶回屋子里卧床休息,一缕头发散下来,已是花白。一代枭雄,走到桑榆暮年,留下的也不过一个苍老的剪影,待后世唏嘘。
曹操按兵不动,袁绍和袁谭袁尚守在了邺城。袁府里则更是死一般的寂静,刘氏与众人轮番照顾袁绍,郭图逢纪屡屡出入**。大家都在等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洛真瞧着雪化后初春的天,难得的呈现出浅蓝色。风起云涌,这里仍旧是东汉末年,而洛真从一方小宅院,走到了这触手可及天下动荡的袁府,再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更高的山顶。她想做的,是不让自己身边的人落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202年初夏,袁绍病逝。
洛真与一众家眷跪在竹漪院外,心中莫不悲恸。洛真不知道屋里是什么情况,但她明白,推开门走出来的是谁,谁便是袁绍的继承人。
丧钟敲响的时候,逢纪,刘氏和袁尚推开了紧闭着的院门。自此袁绍后继有人,大权仍然维系。袁绍平素有德政,去世之时,河北百姓市里巷间挥洒着眼泪,如同失去亲人一般。
而他真正的亲人却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展开了一场权利纷争。
袁尚继位,袁谭不服,自称车骑将军,屯兵黎阳。
袁尚心气高,只分给袁谭少部分兵力。逢纪劝道“显甫,你初掌大权,若是苛待兄长,怕是人心不服。”
袁尚一向听从逢纪的意见,可真的登上高位后,哪能容得旁人指指点点,嗤笑一声道“我哥哥若是嫌少,岳父大人不妨去帮他便是,谁人不知‘逢纪抵万军’?哥哥该对我感恩戴德了吧?”
逢纪大怒,一挥袖子领兵去往黎阳。袁谭不知其中典故,以为袁尚不仅拿这少量兵力羞辱与他,更明目张胆的派了眼线来看着他,登时便不悦起来,对待逢纪也是爱答不理。
洛真这边也是心急,等待许久仍然没有好的时机送夏侯娴和苏冬雪走,刘氏已经开始若有似无的针对她们,若是过了袁绍的丧期,恐怕更加来不及才是。
朝露从门外走进来道一声“夫人,夏侯夫人来了。”
洛真急忙走到门边,握住夏侯娴的手,将她带进门里来。还未开口,却听夏侯娴轻笑一声“听说了么?逢夫人哭天抢地的跪在竹漪院门口求老夫人,让袁三公子,收回成命,别派她的父亲去黎阳。”
夏侯娴挑了挑眉,似乎看透一切一般“自从那年,江黍小公子没了,袁三公子对逢夫人便是忽冷忽热,偏又牵扯着利益关系。呵,如今利用完了,便过河拆桥了。”
洛真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此,逢纪被派去黎阳便是铁板钉钉了?”
夏侯娴微笑点头,却见洛真如释重负般深呼了一口气“快去准备,你与苏冬雪混入军中,一同离开吧。”
夏侯娴的笑僵硬在嘴角,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走,苏冬雪那性子,怕也是不走了。难为你替我们牵挂这么多了。”
洛真皱眉“你们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刘氏会用多惨烈的手段除去你们且不说,战火早晚要烧到邺城来,届时……”
“你呢?”夏侯娴反问。
洛真一愣,低眸道“我,我自有我的路要走。也只有安排了你们离开,我才能安心,毫无顾忌的,走我的路。”
夏侯娴抿唇不语,半响才开口道“我不走,但是我会离开袁府,带着苏冬雪,到城里随处一个地方。既可以远离刘氏,也可以在近处守护你。”
夏侯娴看着洛真松动的神色,继续说道“若是你不放心,我们再麻烦一点,制造个我和苏冬雪混进军队出城的假象,如何?”
洛真眉色舒缓,总算是点了头。
刘氏还在心里捉摸着怎么收拾夏侯娴和苏冬雪,解一解这些年在袁绍那里受到的冷落。却没想到在夏侯娴和苏冬雪的房间里早没了人影,只搜出两套军装。
刘氏满肚子活没出撒,正听见门外逢萤还在哭哭啼啼,煞是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