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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嫡女谋全文阅读

作者:顾奺则安     三国嫡女谋txt下载     三国嫡女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最苦不过长牵念

    曹丕与袁熙不同,袁熙出世,摘除势力以求在乱世中不被人当做眼中钉而寻求平安。曹丕却是要手握大权,沿着蘸着血色的阶梯向上,到达那些拿着弓箭想要将他射下来的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曹丕只想着不再过小时候受尽欺凌的日子,想要保护卞氏,保护洛真。曹操的大位自是要收入囊中,可是皇位……

    曹丕的手一顿,丹寇落在雪白的帕子上,殷红一点。

    他抬眸望向洛真的眼中全是试探“皇帝?洛儿……你要我做皇帝?”

    洛真干笑一声“我说什么了么?大概是你听错了……”

    曹丕抿唇不语,继续低头涂着指甲,可面色却霎时变得没有什么血色。他问“洛儿,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洛真心头一颤,她知道,粉饰太平终究要一层一层斑驳脱落,露出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场景来。洛真的唇微微颤抖,问道“你知道了多少……”

    曹丕仍是专心致志的给洛真画着丹寇,似乎漫不经心的说道“我知道的不多,但已经足够了。现在,我在等你的答案。”

    话题是怎么忽然变得严肃又紧张的,洛真不知道。旖旎的气氛一下子被推挤出这个空间,忽然沉闷的压抑起来。

    “子桓,当年明照榭书房一事……我与父亲并没有发生肮脏的事。”

    曹丕点了点头“我知道,然后呢。”

    洛真心里断定曹丕定是将此次被暗杀及明照榭书房一事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怕是早已得出大概的结论,如今洛真承认与否,都并没有多么重要。

    洛真轻轻叹一口气“子桓,我想静静。”

    静静是谁?如果放在现代,大约洛真会莫名的戳中笑点,可此情此景,她真的想静静。

    曹丕专心致志的向着洛真素白的手指吹了吹,终是露出温暖的笑意。“洛儿……你看,好看么?”

    洛真垂眸望去,白净的指甲上,是一点一点晕染的颜色,由浅及深,好看的不像话。

    洛真重重的点了点头,一滴眼泪不由自主的落到了袖口,滚烫的热度让她自己都觉得心慌。曹丕缓缓起身,收拾着桌上的花瓣,轻轻地,温柔的将它们捧在掌心里,然后丢出窗外。

    他站的直直的,良久才传来一句“难道你的心里住着两个人么?洛儿。”

    洛真一怔,想要说什么,却只来得及看见曹丕离去的翩翩衣角。是了,是自己说想要静静的。洛真僵直着手,生怕丹寇还没干,一个不小心便蹭坏了。

    曹丕已然知道袁熙还活着了,但是他还不知道袁熙在哪里,所以此番是想要从洛真口中打探袁熙的下落。凭着曹丕的手段,自然可以悄无声息的将袁熙调查出来,但是他却要来提点洛真,逼着她做出一个抉择,至少表明她的立场。

    这是一步死棋,却也可以绝处逢生。

    曹丕在赌,且必赢。傍晚时候,洛真推开了书房门,给曹丕拿来手炉。

    “天气冷,早点休息吧,伤口才能快些恢复。”

    曹丕放下书卷,那是洛真小时候读的书卷,现在曹丕来看颇为无聊。可是曹丕看的并不是书的内容,而是洛真幼时的标注。他一卷一卷的翻着,将洛真的童年走马观花看的完整,看着她的字迹由幼稚变得颇具风骨。

    洛真却说过,风骨实在是最没用的东西。

    曹丕抬眸,淡淡的望着洛真不说话,而洛真则避过他的眼神,将手炉塞到他的掌心里。曹丕反手一握,将洛真桎梏在自己面前。强迫她的眼与自己对视,抿唇道“怎么?你还没想好么?”

    洛真抬眼,盈盈带水的眸子里含着不知名的情绪。

    “子桓,你知道的,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只会选择你。”

    曹丕微微放松了手,眼中的冷意渐渐消融,眼见着就要笑了起来。却听到洛真幽幽说道。

    “可是,你们之间根本没有选择。”

    洛真将手抽出来,退一步站定,似乎要和曹丕保持着这种形式上的安全距离。

    “子桓,袁熙与我的事情已经是过去,你与我是要携手向前走的,我们不能总是回头去翻扯谁的过往,纠缠不清。你与他之间是血海深仇,乱世之中,根本没有谁对谁错。可是你不能把这种选择平白的放在我身上……”

    曹丕眼中火焰渐渐熄灭,冷掉,然后沉为灰烬。他打断洛真的话“你的意思是,那么我与他之间必有一死,于你来说,也是冷眼旁观?”

    洛真根本没有冷眼旁观,相反,她一直在不惜一切代价的保护袁熙,只为当初袁熙对她的一番深情。

    “不……”洛真想要开口,她更在乎的是子桓啊!即便欠袁熙的还不完,她可以堕入地狱,偿还情债。可这一世,她只想和子桓好好在一起……

    洛真刚说了一个‘不’字,便听得嗖的一声响,一只竹箭穿破窗,向着坐在椅子上的子桓而来。曹丕如同一个被捆的严实的粽子,即便耳朵听到了,身体却没来得及反应,只眼睁睁慢动作一般看着那只泛着金属光泽的箭向着自己的胸口而来,一寸一寸。

    几乎是下意识,洛真侧身挡住了曹丕,那只箭自然不会转弯,直直的刺入洛真的背。剧痛涨破脑海,洛真呕出一口鲜血,落在曹丕雪白的长衫上。

    她伸手去擦了擦,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想要笑着跟曹丕说抱歉,却只来得及扬起嘴角,便再没了力气。像一只枯叶蝶一般,落在曹丕慌张的拥抱里。

    门外涌进大批侍卫,纷纷跪地,头领则叩首不已道“属下失职,属下失职!”

    曹丕咬牙怒吼道“还不快去请大夫!”

    洛真却是看不见曹丕自责万分的表情,和他眼中凝聚的泪。她只觉得好痛好痛,和生嘉树的时候是一样的痛苦,折断了几根肋骨一般。

    昏昏沉沉间,洛真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剥落,袒露在空气中肌肤感受着冰冷,迫切的寻找温热的源头。箭头刺得很深,大夫说必须一鼓作气将它取出来,可这个痛苦几乎与刺进去相当。

    曹丕一只手揽着洛真,一只手握紧了箭头,猛地一用力,鲜血四溅。洛真闷哼一声,又失去了意识。

    曹丕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同样渗透纱布,斑斑点点,让人触目惊心。

    朝露含着眼泪糯糯道“公子……你没事吧……夫人她……”

    曹丕没有与朝露搭话,快速的将药洒在伤口上,然后一层一层的将洛真的伤口缠起来,动作大的时候扯到自己的伤口,曹丕只沁出薄薄的汗水。可见到洛真在昏迷中嘤咛,曹丕却心疼的无以复加。

    将洛真的伤口包扎好,已是深夜。

    朝露接替了曹丕的工作,给洛真擦汗盖被子。而曹丕丝毫不顾自己的伤口,大步走向屋外。那里跪着一众侍卫。

    领头的侍卫双腿不住的发颤“公子饶命!那人太狡猾,派了几个人将我们的兵力引走,自己则悄无声息拿起了弓箭刺杀您……”

    曹丕不关心过程,他开口问道“人呢?”

    头领低头道“跑……跑了……”

    曹丕挥剑利落,从头领头上一晃而过,吓得他倒地不起,剑鞘上是他的一缕头发。

    曹丕压抑着怒气“三天之内,你杀不了他,便自己自尽吧。”

    “是!”那头领也是个血气方刚的人,立下誓言“三日之内,我定会提人头来见!”

    曹丕将剑丢到侍卫头领面前,自己则转身立在门外。

    朝露在房间里低声抽噎着,隔着窗门,钻进曹丕耳朵里是无尽的自责。

    曹丕一切都料到了。

    袁熙一定就在洛真周围潜伏着,他恨自己入骨,可又不想在洛真面前暴露身份,所以只要有洛真在自己周围,他就不会下手。

    于是曹丕借今天故意冷落洛真,跑到书房里守株待兔,安排了守卫设下重重陷阱,只为了让袁熙有去无回。

    洛真的出现是个变数,可该来的还是来了,袁熙自幼好骑射,箭术一流,自然不需要暴露自己便可以袭击曹丕。院子里那班无能之辈只能是被戏耍的结果。曹丕紧紧地锁着眉,是自己低估了袁熙。

    他自邺城袁尚手下,不知道怎么逃出生天之后,便培养了一只精兵队伍,这是一处不小的势力。伙同山贼,强盗一般,让人不能放松。

    袁熙本就惊才绝艳,如今被恨意操控,迈上复仇之路,哪里不下杀手。

    可唯独对洛真,他设计了明照榭书房一事,只想让洛真与曹丕分崩离析。他不想当着洛真的面杀人,于是默默等待着洛真不在的机会。他在夜深人静时坐在洛真的床边静静看她熟睡,偷偷的吻她。

    他看着她被软禁在容华香榭,他看着她为他生育了一子一女,他去报复了彩儿,仓舒身死,彩儿发狂。可是他却没办法对洛真再做什么。

    他仍然那么深爱着她。

    大约他与曹丕共同的软肋便是洛真了。

    可是洛真却已经有了明确地选择。

第三十四章 不抵一晌共君老

    三天时间一过,侍卫头领浴血而归,手里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仔细辨认,他面上的陈年旧疤格外眼熟,竟是曹丕千阙阁里从死囚犯买进的侍卫!在洛真怀孕之后便由许都调到邺城,当时还曾因为洛真失口误认他是袁熙,曹丕还特意注意过他一段时间,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破绽!

    可没有破绽,本身就是最值得怀疑的。曹丕点了点头“你立了一功,回了邺城,给你的封赏自不会少。”

    侍卫头领面色愉悦起来,他身上的血污也丝毫挡不住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骄傲之意。曹丕身边的人哪能是无能之人,这头领立下了血誓便满城搜索追查蛛丝马迹,尤其是甄府附近,终于发现了这个蒙面侍卫的鬼祟。

    蒙面侍卫相当惊觉,登时也发现了自己落入包围圈,夺路而逃,方向正是城南。这下,几乎便可断定,那里正是他的据点!

    为了追捕他,曹丕自邺城派来的精兵与那只掩藏甚深的兵力进行了血战,侍卫头领更是拼命地跻身进战斗中心,不顾身重数刀,终是一剑刺进了蒙面侍卫的胸口。

    袁熙当初带着一百精兵去邺城与袁尚商议,共同对敌袁谭,反被袁尚下狱。那一百精兵怎么会服从袁尚的指挥,干脆寻机会逃亡无极方向,自立为军。

    袁熙是怎么逃出生天的无人可知,但凭着他隐秘的身份,和深入曹府的天时地利,这场复仇,早便是手到擒来。可他唯独忌惮着甄洛,也成为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那一点。

    侍卫头领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公子,其他人怎么办?”

    曹丕放眼望去,院落中跪着的是四个蒙面丫鬟和一个蒙面侍卫。

    他眯了眯眼,似乎有些犹豫。若是以往的曹丕,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人。可是他那颗滴水不漏的坚硬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人情味。

    他挥了挥袖子,将一切都交由侍卫头领处置。“仔细询问,若是与袁熙有关联便除掉,若是清白便放走,左右我周围都不会再留下他们了。”

    角落里的丫鬟和侍卫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紧张起来。

    当初曹丕是如何信任他们,可是自从曹操不知道在哪里收到口信,言说曹(嘉树)并非曹丕的血脉时,曹丕和卞氏便已然知道了曹操在他们之中安插了眼线。

    亦或是有人故意挑拨。

    洛真不过一句‘基因突变’,落在那四个丫鬟耳朵里,再传出去落入有心人耳朵里直接变成了‘证据’。

    曹操的疑心不是一时半会,卞氏对他也早有对策。他收到密信言说此时,卞氏安插的眼线也将这事返还回来,如此才会有当初那一出‘滴血认亲’的筹码。卞氏闹得越大,越能证明洛真的清白和曹的血脉。

    这也是为什么曹丕心里明明相信,却还是要与卞氏做一场戏。

    郭那时候倒是看得明白,只是由她看见洛真如此神伤,开始有些埋怨曹丕的手段。很多时候,知道是一种伤害,隐瞒也是一种伤害。

    曹丕让洛真软禁在容华香榭,冷落她,其实是另一种保护。

    郭则是与曹丕共同走进风雨之中的人,因为她们有着共同的目的。

    侍卫头领领命,曹丕则转身进了房间,洛真还在睡着,苍白的脸轻轻皱着,似乎连梦里都在痛。

    朝露轻轻给洛真盖上被子,缓缓退到外室,见着曹丕的时候则行礼道“公子,夫人已经用过药了,刚刚睡下。”

    “高热可退了?”

    自从洛真中箭,整整三日她都处在混混噩噩的状态。早先为了照顾曹丕已经是精神疲惫,身体虚弱,如今再来此一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朝露露出些微笑意“退了,大夫说好好休养便可。”

    曹丕望向珠帘后床榻上瘦弱的身影,默默地去往书房。卞氏来信说,曹操在半月后自长安返邺,似乎还要谋划着攻取东吴。

    他挥笔疾书回信给卞氏,答允她定在曹操回城之前返回。胸口的伤口二次崩裂,在写信的时候一阵拉扯,曹丕此时也察觉到疼痛来。此次艰难险阻虽然自己险些丢了性命,洛真也受此重伤,但是至少横亘在曹丕心口的那颗刺彻底的拔掉了。

    袁熙已经身首异处,朝堂上自己的势力渐渐稳固,一切都在沉入深渊之后,慢慢向着阳光和希望的地方生长。

    洛真是在傍晚时候醒来的,背后的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痛,稍稍一动便是大汗淋漓。朝露听到响动急忙跑过来道“夫人,你慢些,小心不要碰到了伤口。”

    洛真的神智刚刚清醒,如同做了一个幽深又可怖的噩梦。她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子桓怎么样?”

    那一支穿云箭几乎将自己的背洞穿,可知来人的实力惊人又对曹丕有着强烈的杀意。洛真很难不去担心曹丕。

    朝露微微笑了笑“夫人别怕,公子没事,刺客都被……”

    朝露忽的噤声,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急忙转移话题道“夫人可要喝些水?方夫人刚刚来过,走了不到一刻钟,我这便派人去通知她夫人醒了……”

    朝露转身便要走,耳边却传来淡淡的问话。

    “刺客怎么了……”

    洛真一直都知道,这一切都是袁熙的手段。她也早做好了准备,堕入地狱偿还袁熙的情债,因为在他和曹丕之间,如果有选择,她会选曹丕。

    如果没有选择,曹丕也不会放袁熙生路。

    可是事实来临之前,她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却冷不防的还是向吞了一块冰,五脏六腑都充满了深深地冷意。

    朝露转身跪地,泣声道“夫人,朝露斗胆说一句,您为袁公子做的够多了,这一世该还的,不该还的,您都还了!”

    洛真眼角湿润了,却是含笑道“傻丫头,你哭什么……我早便知道所有的结局,只是单纯固执的以为自己可以逆改天命……袁熙,他还是死了么?”

    朝露轻轻地点了下头“公子从千阙阁带来的蒙面侍卫,就是那个满面疤痕的人,他就是袁公子。”

    洛真一愣,当初便觉得他身形熟悉,一切都在情理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她轻轻地叹息,眼角的泪落在枕畔,道一句“对不起……”

    声音轻的仿若蚊蝇,朝露听不到,却可以感觉到洛真的情绪压抑,登时开始自责起自己的多嘴来。

    喂过了洛真清水,曹丕从书房赶过来,却立在珠帘后久久不动。朝露将自己不甚走露消息的事告诉了曹丕,所以他不知道,洛真是如何想法。

    方玉如赶来的时候瞧见曹丕立在外面纳罕道“洛儿醒了,公子怎么不进去?”

    这一句话,让洛真转过头来,隔着重重珠帘,看到曹丕的淡漠表情。她笑了笑,眼中流露着许久不见的温情。

    “子桓,我方才梦到你了。”

    方玉如轻笑一声,掀开珠帘走了进来,调笑道“果真是嫁夫从夫,你们二人伉俪情深,真是让人感动。”

    洛真的脸色微微泛红,曹丕也紧随着方玉如的脚步走进来,立在床侧道“你可好些了?那一箭,本该是我来受的。”

    洛真抿了抿唇“你已然有伤在身,再中一箭,莫不是要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不过若是知道这么痛……我可能真的不会去挡了。”

    洛真扬起了嘴角,笑得天真烂漫。

    仿佛两人回到了千阙阁那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袁熙,没有乱世颠簸和延绵的伤害。

    曹丕轻轻呼出一口气,也弯起了嘴角“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去挡了。”

    两人对视而望,烛火摇曳也映不出斑驳情谊。方玉如和朝露皆是心中暗暗松一口气,希望两人就此后再无半分嫌隙,相守白头。

    于是曹丕和洛真两人一同在甄府养起了伤,甄仕铭时不时的便来照顾洛真,偶尔还羞红了脸。落在曹丕眼里是一阵吃味,拎着甄仕铭的耳朵扔出院外。

    虽是伤口隐隐作痛,但执手的情谊便足以温暖心田。半月后,又是归期。

    方玉如别过头去,藏在甄仕铭身后抹了眼泪,才笑着出来道“洛儿,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看看,你的院落,你的房间,永远都在。”

    洛真重重点头,强忍着泪水看向府门口立着的这些人。方中正和余氏的苍老笑意,甄仕铭眼中的不舍,还有手边之人掌心的温暖,都成为洛真身上坚硬的盔甲。

    一路慢行,洛真和曹丕终是在曹操归城的前一天先他们一步回了曹府。卞氏有些不悦,领着嘉树抱着辞燕立在府门口,见着洛真绯红的脸颊道“为人父母,怎么一去月余却不担心子女?”

    曹丕在赌握起洛真的手,将她拦在身后,对上卞氏道“那母亲可是想念子桓了?”

    卞氏登时便明白了曹丕和洛真重归于好,同时也被曹丕逗笑了,一松手,嘉树便扑向洛真,嘟着嘴道“娘亲为什么拉着父亲的手,不拉嘉树的手?”

    洛真缓缓低身摸了摸嘉树的脸颊“因为他比嘉树更早出现在娘亲的生命中啊。”

第三十五章 木兰舟畔独留人

    曹操拖着病躯回了邺城,悄无声息,平定了关西,留夏侯屯长安。

    曹府里简单的接风洗尘筵席上,曹操特意向着洛真方向瞥了瞥,眉毛不自然的皱成一团。卞氏忙解释道“甄氏要照顾嘉树和辞燕,自然是要出来走动了。”

    提到嘉树,曹丕才放松了脸色,向着嘉树招了招手。卞氏也急忙向着洛真使了使眼色,洛真便领着嘉树走上主位前来。

    洛真心里对曹操的畏惧似乎是一种常态,她尽量放松,可手仍是止不住的颤抖。嘉树却是对曹操有些印象,虽然曹操常年征战在外,但对这个长孙是无比的疼爱,嘉树自然也对曹操生出几分亲近,自然而然的扑到了曹操怀里。

    曹操低眸和嘉树亲昵的说着话,洛真抬眼,却看见曹操头上那个黑色温润光芒的发冠。登时心底一凉,这玩意旁人不知道,可她却是早在十岁的时候便告诉过曹丕这黑玉发冠的事了,如今……

    洛真回头向着曹丕方向望了望,曹丕也正望着她和嘉树,视线相对,他温柔宽慰的笑意不减,洛真却莫名生出几分寒意。

    筵席中,曹操兴致缺缺,头痛也偶尔便发作一次,满座家眷人心惶惶,各有所思。

    卞氏递上来一碗汤,曹操挥了挥手便有人手持银针进行验毒,弄得卞氏不解,却是笑道“老爷,府里的厨房都是干净的,这些食物绝对安全,怎的还要验毒?”

    曹操笑了笑,故作不在意道“在长安留下的习惯罢了,倒是忘了,如今已是在家中。”

    说罢,他挥了挥袖子,身后立着的人便持着银针退了下去。卞氏脸色稍缓,可她却仔细注意曹操整场筵席便只喝了那一碗汤而已。

    卞氏眸子中似乎有什么一点一点碎掉了,落在脸颊上,维持着不变的笑容。

    曹丕左侧坐着洛真和嘉树,朝露抱着辞燕也跪坐其后。他的右面却是郭,安安静静的用着饭菜,没有多说一句话。

    而宴席之中,郭永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古怪氛围,心里酸涩无比。他以为是自己女儿不争气,到现在为止还一无所出,亦或是那看似温婉的甄夫人竟是如此有心计之人,欺负了自己的女儿不成?

    郭永闷闷的喝一口酒,望向曹丕的眼神里带着些微不敬。

    曹丕自然察觉的道,他不动声色的向着郭这边靠了靠,低眸淡淡道“我仍然很好奇,你的父亲难道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否则怎么会看我的眼神里全是幽怨,怪我厚此非彼,冷落了他女儿?”

    郭娇柔一笑,挽上曹丕的手臂,凑在他的耳边道“难道不是么?你与我说好要将甄洛划出我们的计划范围,如今可是受不了情之一字的煎熬,忍不得甄洛受苦,所以要破坏我们整个计划了么?”

    郭嘴上笑着,可语气却是冷冷的“如果你当真如此容易受爱情左右,我确实开始后悔当初选择了你。”

    自古成大业的帝王霸主,哪个不是一沾染了红颜二字便身败名裂,功败垂成,死于非命?郭说出此话来不过是希望曹丕能够保持冷静的判断,哪能心中时刻惦念着一个女人?

    曹丕脸色不变,手里的酒杯却是一颤,洒出了些。郭悠然退到一侧,脸色娇羞,似乎说了什么私密的话,这番情景落在郭永眼里也便解了方才的疑惑。旁人见了,才知道外界传言不假,曹丕还是偏爱郭氏多一些,尽管甄氏已经育有一子一女,将来这后院之主究竟是谁的也未可知?

    洛真看见曹丕和郭亲昵,心中也有些吃味,可是她明白,曹丕将来成为帝王,后宫三千,她若是挨个去嫉妒,余生都够忙的了。

    更何况男人永远是能将爱与性分开的动物,他爱的是她,那便足够了。其余的人都当成充气娃娃或者生孩子的机器,洛真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手被握紧温热的掌心里,洛真抬眼看去,曹丕微扬着嘴角,在与别人讲话,可是手上的力度却是在切实的提醒洛真,别乱想!

    洛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嘉树正吃得香甜,抬头不解道“娘亲,你在笑什么好玩的事?”

    洛真点了点他的鼻子“小馋猫,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

    于是嘉树再度敞开肚皮大吃起来,朝露抱着辞燕看着这一切,轻轻呼一口气,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曹植身侧坐了不少重臣,无不向他轮番敬酒。他们都是墙头草之众,曾在曹丕获封五官中郎将的时候簇拥而至,也在曹丕被曹操限制军权之后奔向曹植,其中附和,看在曹丕眼里就像个笑话。

    曹植却是照单全收,他起步低,没有卞氏和郭的强大支持,唯独有的便是曹操对他满腹才华的欣赏,这是一记重宝,他为什么不好好利用?

    眼神瞥到郭娇羞的与曹丕亲昵说话时,他的心里仍是隐隐作痛,唯独将面前的酒一干而尽,眼前的场景模糊了,看不见了,才稍稍开心一点。

    他倒在席上的时候,似乎嗅到了淡淡的玫瑰香,和郭嘴角的味道极像。可惜***里他借着怒意的亲近,终究落得还是被郭鄙视嘲笑的下场。

    曹植闭上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滴泪,与地板上的酒渍混合在一起,没有人看见。

    容华香榭里,日子又开始变得有了颜色,曹丕宿在洛真房中,郭倒是贴心的将嘉树和辞燕都接到了另一边。

    冬去春来,曹操筹谋着,要攻向江东。献帝下诏,命令在曹操拜见皇帝时,司仪官只称他的官职,不称名字。准许曹操入朝见到皇帝时,不必迈小步向前急走,并可以佩剑穿鞋上殿,遵照汉初丞相萧何的先例。

    此时曹操已然越加放肆,佩剑上朝,行天子倚仗。荀却直言道“曹公原来是为了拯救朝廷,安定天下而发起义兵的,怀有忠贞的诚心,严守退让的实意。君子以德爱人,不应当这样。”

    曹操手下谋士虽多,可宠信的除却郭嘉便是荀。他没想到荀竟然当众说出这番话,登时便挥开袖子,扬长而去。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而荀则长叹一声,也离开了军营。

    曹操的头痛发作的越加厉害,他的疑心病也越加严重,当着卞氏的面不表,可吃食用度全然由着自己的亲信卫兵拿银针验毒后才食用。卞氏偶尔察觉也不戳破,可同床共枕的两人之间,渐渐生出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七月,曹操为了在东征之前控制后方安危,征马腾入朝,为卫尉,并将其这属迁往邺城作为人质进京做人质,划进自己的势力范围内。马超在西凉起兵造反,却又忌惮着马腾的安危而僵持下来。

    由此,曹操也终于亲率三军,带着曹丕曹植,连嘉树都带上了向着东吴而去,至谯县屯兵。

    曹丕似乎漠不关心,没有什么好的计策出来,整日带着嘉树游山玩水。而曹植却是表现的尽职尽责,颇得曹操欣慰。

    只是身边没有荀,曹操似乎少穿了一件衣服一般,总觉得不安宁。于是好言对荀相劝,奈何荀心意已决,不愿再为曹操效力。曹操便干脆上书请求献帝派荀到谯县来慰劳军队。

    天子之令,莫敢不从,荀到谯县后,曹操就借机留下他,让他以侍中、光禄大夫的身份,持符节,参预丞相府的军事。曹操则大军向濡须进发,一步一步蚕食孙权的势力,此时荀借口因病留在寿春,实则喝下毒药而死。

    曹操闻之,感叹不已,厚葬了荀。

    曹操大军号称四十万,自十月出,次下正月,曹军进至濡须口,攻破孙权江西营,获其都督公孙阳。于是孙权亲率军七万至濡须与曹操对峙,互有攻守。

    孙权江东势力稳固,即便以七万对四十万,仍是不露颓势。曹操见孙权军队伍严整,进退自如,指挥得当,无懈可击,已然有退兵之心。

    正好这时孙权给曹操写信,春天雨水将要来到,您应该赶快退兵。

    这简单的一句话让曹操有了台阶下,随即道“孙权不会欺骗我,他是个正人君子,春水将至,我们暂且退兵,来年再战!”

    就此,曹操率军北还,可惜他不知道,早在当年赤壁之战便没了优势,如今三国稳固,已是唯破不立,怎么会再有什么机会。

    偌大的曹府只剩了一堆女眷,洛真难得清静,郭却是得了卞氏的吩咐仔细照顾谢氏,因为她要生产曹植的长子,不容忽视。

    于是郭便干脆宿在落英院,照顾谢氏起居饮食,闲暇时候便窝在曹植的书房看他的诗词书画,临摹着他的笔迹,面上是难得的笑容。

    谢氏心细,不难察觉郭的异常,立在书房外,她猛然想到曹植亲吻她的时候口中唤着‘儿’!

    登时便恍然大悟,捂着嘴连连倒退,吃惊不已。却不慎甩下台阶,只来得及惊呼一句“孩子……”

    便昏迷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 鬓边芳华绕一线(一更)

    本该在十日后出生的孩子,在谢氏重重甩下台阶之后,提前降生。郭听闻谢氏惊呼,奔出屋外,落进眼里的便是她裙角大片鲜红的血迹,和紧闭的双目。

    院子里的粗使婆子也七七八八的冲进来,早见过了这等世面,便也不慌张,在郭的安排下将谢氏拖进了她的屋子里,便烧热水,关窗子,有条不紊。

    请的稳婆是邺城里最有经验的,她进了屋子现将谢氏几根银针刺得清醒,才开始生产。郭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落在外室坐着,耳畔是谢氏凄厉的哭喊,似乎又回到当初她流产的时候。

    思绪渐渐飘得远了,郭喝了一口茶水,恍惚间想起几年前自己还是未嫁之身时,第一次在曹府遇到曹植。那时候他虽是醉醺醺的,没什么出息的样子,可是郭却知道,他比谁都清醒。

    于是想要戳破他的面具,让他在自己面前毫无掩饰。才说出那一番看破天下大势的话语,将曹植引上另一条他本不愿走的路来。

    郭摇了摇头,似乎在旁人眼里,她的许多行为都让人觉得矛盾。甚至有时候连曹丕都捉摸不清,郭记得曹丕问过她“我听闻你也曾许诺曹植订婚一事,虽是口头之约,落在我那个执拗的弟弟心上,却是无比郑重的对待。”

    言罢,曹丕似是说笑着问道“所以你如此突然的嫁给我,难道是为了挑起我们兄弟的争端?”

    郭一愣,低头不语。

    旁人谁会想得到,郭所作所为当真只是为了让‘拥汉派’的曹植,不再一味退让,而是渐渐背离自己的初衷,参与进与曹丕夺继承之位的争斗中来。郭的职责本就是维系历史的正常发展,可曹植与曹丕私交甚好,若不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自己的哥哥这般情之深仇,怕也抵不过兄弟情深。

    曹植当真是沿着郭设想的路而来,连娶三房为了气一气郭,又或是借此将自己的伤心处掩藏的严实。

    政治上渐渐得势,尤其是在荀向着曹植一派靠拢之后,做出了不少丰功伟绩。连曹操也笑逐颜开,认为自己这个儿子风华绝代,是可塑之才。开始将手中的权利下放,曹植隐约与曹丕并行,旗鼓相当。

    一切皆在自己意料之中,唯独没有算好的,便是那一袭华服的身影何时在自己心间占了个位子,不得而知。若不是谢氏在书房外跌倒惊呼,是不是自己又要沉浸在曹植的书房里,假意消磨时间,实则以一种堂而皇之的行为贴近……

    稳婆满手鲜血的从内室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郭面前,连连磕头。惊得郭从思绪中戛然抽身,心中登时涌上不好的预感。

    稳婆冷汗涔涔,颤抖道“夫人难产了……孩子先露出来的不是头,是……一只手臂……”

    郭心中一块石头狠狠一沉,慌忙起身去往床榻前,谢氏已经没了力气,下身鲜血淋漓,不忍直视。

    谢氏似乎也知道了自己此时的危难处境,她努力向着郭方向探了探手,嘴唇微动,眼角落下晶莹的泪。小巧秀气的脸庞仿佛涅重生一般痛苦,又让人移不开眼。

    她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你。”

    四方的声音一点一点浸入郭的耳膜,有谢氏低沉的声音,又丫鬟偷偷哭泣的声音,稳婆还在身后叙叙念着“先露出手臂的孩子怎么可能生出来呢……怕是夫人和孩子都不保了……”

    郭心中微动,眼见着谢氏意识越来越模糊,大呼一声“去厨房拿刀来!”

    刀?谢氏的贴身丫鬟愣了一秒,开口问道“什么刀?”

    “锋利的刀!滚水烫过的!”郭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回道,那丫鬟虽然不知道郭要做什么,却是手脚麻利的奔往厨房。

    稳婆见郭要上前,也跟着凑上去,眼见着郭轻轻将谢氏身下露出半只的手臂缓缓推了回去,而谢氏强忍着痛苦,还在碎碎的念着“求求你……”

    不过是将手臂推回去,郭已然满身大汗。丫鬟端着滚水和快刀也到了床榻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跪在床前泣声道“郭夫人,你要对我们夫人做什么……”

    郭皱紧了眉“剖腹取子。”

    稳婆惊呼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那时候剖腹是十大残酷的刑法,用在罪大恶极的囚犯身上,如今却是要对待谢氏?稳婆上前劝阻道“夫人!不可啊!”

    却不想郭狠狠一记眼刀瞥过来“那我问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可保母子平安?且不说母子平安,单是孩子或者大人,你能保住一个么?”

    稳婆落在郭手腕上的手渐渐松开,自言自语道“剖腹取子,古书上倒也记载过,却没人能熬过那痛楚,稍有不慎,孩子也保不住……”

    谢氏难得清醒的听完这些话,嗫喏着说了一个字“剖!”

    于是满屋静寂,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眼神落在那泛着热气氤氲却又银光闪闪的刀上。郭提着刀,冷静异常。她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缓缓流动的声音,和鼻息间淡淡的血腥味。

    伸手扯开谢氏腹部的衣物,此时谢氏已然双目失焦,似乎下一秒就会昏死过去。郭将手放在谢氏浑圆的肚子上感受着,此时距离羊水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虽然还可以感觉得到孩子的胎动,但是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不利!

    郭俯在谢氏耳边最后问了一句“你能忍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么?我保证让你的孩子顺利降生!”

    谢氏微微地垂首,郭则重重的点了头。

    “多来几个人将谢夫人的四肢紧紧按住,谁若是没有用力气,出了什么意外,满屋子的人,谁也别想活!”

    郭双目欲眦,四下的人纷纷凑上床榻,七手八脚的桎梏住了谢氏,郭便拿起刀来到正中。

    闭目凝神,**的位置和剖腹产的切线在郭脑海里不断闪现,终是拿起尖刀,自谢氏的腹部垂至切下。

    “啊!”谢氏的哭喊声足以震破耳膜,她四肢急剧的收缩,丫鬟婆子们却是用了吃奶的力气紧紧按着让她动弹不得。也只这一声,谢氏便如同枯萎败落一般,直直的倒了下去。

    郭没心思去注意谢氏的状态,腹腔被割破,**便暴露在郭面前。随着**一点一点的跳动,郭也在寻找**切口最合适的点,因为一刀下去,便能看到孩子了。

    郭有些兴奋,她满手鲜血,嘴上却带着淡淡的笑,落在别人眼里怕是会被当做变态,可是只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是在极度紧张情况下的自我麻痹罢了。

    郭很快便选好了切口处,**壁已经很薄,郭右手执刀轻轻地在上面划上一道切口,正是稳婆想要见到的孩子的头。

    郭轻轻拉扯着孩子的头,将他从**里拖出来,旁边早有丫鬟准备好了热水和襁褓,新生儿的声带在忽然间吸入空气而收缩,呱呱大声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郭也跟着哭了,稳婆嘴里念叨着‘不容易啊,不容易。’苍老的眼中也是浑浊的泪水。她轻轻的拿着襁褓将婴儿包裹住,拿起细帕蘸着水仔细的给他疏通鼻腔,耳朵,满屋子的人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喜悦,却也在望向床榻上那一大片鲜红的血色的震颤。

    郭俯在谢氏耳朵旁边,轻声道“是个男孩儿……”

    她额头的汗水混着泪水慢慢落在谢氏的枕畔,谢氏似乎轻轻嗯了一声,笑了。

    郭很难不动容,她知道如此大出血,又根本没有任何现代设备来给她进行缝合,等待谢氏的,只有漫步走近的死亡。

    丫鬟婆子们见此场景,也知道了谢氏的必然结局,登时便跪了一地,有几个年纪小的则呕吐起来,还是强撑着掩唇,嘤嘤的哭出声。谢氏在巨大的痛苦中没了知觉,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的存在,似乎是灵魂强撑着在与郭对话。

    她淡淡开口,声音细微,郭唯有凑到跟前才能听的清。

    “子建心里的人是你对吧?”

    郭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听见谢氏继续说着“我在年少之时便爱慕着子建,爱他的才华风雅……我在家中也是嫡女,父母更希望我嫁做正室,可是我却一腔孤勇……嫁给他。这些他都不知道……”

    谢氏像是在梦呓一般,微睁着眼,却双目迷离。

    崔明月的跋扈越能突出她的温婉可人,所以谢蕊即便受了苦楚,也觉得是难得的让曹植了解自己的机会。可是在崔明月下手害了自己的孩子之后,谢蕊当真是恨毒了她,尽管她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驱使袁氏姐妹,却也笃定那个贱人便是幕后主使,若是再放几天,大约不等崔琰被杀,崔明月被赐死,自己也是要下手了。

    可是眼前的敌人可以化解,子建心里的那个人如何打败?

    谢蕊望向床侧抱着襁褓的婆子,转眼看见郭泪眼朦胧。

    “我总算知道……为何他那么爱你了……”

第三十七章 流光一晌梦踟蹰 (二更)

    郭如鲠在喉,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发现谢氏的手已经慢慢凉了。她的唇角依旧带着笑容,眼睛望向那个绣花襁褓,她似乎看到了夕阳西下,襁褓里的孩子长大成人,向她走来,面容是和曹植一样的俊俏。

    这一世,爱过,恨过,也付出过。谢蕊嗫喏开口,不知道郭能不能听到。“如果可能的话,别让子建太难过……”

    爱而不得,他要承受的痛苦比自己更甚百倍。至少自己还为他生了孩子,与他日夜相拥,曾无比靠近过他的内心。

    郭似乎也哭了,可是谢蕊还是要谢谢她的,谢谢她那么果断勇敢的执刀,将孩子救活。也就是她眉间的坚决,才是谢蕊明白,为什么子建会爱她如许。

    这样一个真性情的女子,哪里会有人不爱呢。

    郭呆呆的立在谢氏旁边,稳婆和丫鬟们照顾着婴儿自是无虞,却也没人敢来郭身前言语。直到曹植的另一个媵妾呆呆上前,轻声道一句“郭夫人……谢夫人已经去了,及时装殓,让她安息吧。”

    郭转眼,看见一个如花一般的鲜嫩容颜,眼神渐渐清明,再望向谢氏和满床的狼藉,糯糯点头“可联系敛尸下葬的人了?”

    那人盈盈一拜,应声道“已经侯在屋外了,只等夫人吩咐。”

    郭点了点头,扶着床沿起身,满手的血迹已然干涸,像是戴了一双皱到发紧的红色手套。郭踉跄起身,向着那人望去“那便交给你了,办的隆重些,谢氏的家人也要抚恤好……”

    言语间,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干练的郭,泪痕不见,唯独一双眸子水洗过的深沉。

    那人再度点头,声音是让人放心的安宁。“请郭夫人放心,奴婢自会办妥。”

    “你叫什么名字?”郭即将离去前,转身问道。

    素白色的人影在惨烈的背景下是动人心魄的力量,她垂眸道“奴婢是谢蕊姐姐的表亲妹妹,唤谢娇。”

    郭点了点头,似乎记下了这个名字,转身走出房间。

    外室里晴茗正左右来回走着,见到郭时差点哭出来,上前拉上郭的手,却触目所及是一片血色。“夫人,可是要先净手?”

    郭点点头,随即便有水盆递到面前,温热的水在郭的手浸入之后一点一点晕开那刺目的血红色,郭似乎是疲惫至极,问一句“几时了?”

    晴茗轻轻叹一口气“快要用晚膳了……”

    从谢氏突发早产到现在已经是一整天的时间,说话间,几个面色惨白的丫鬟走进来,向着郭行礼。郭认出来,这是方才呕吐的那几个年纪小的丫鬟,便挥了挥手“辛苦了,先下去吧。”

    那几个小丫鬟是听闻要给谢氏敛尸才赶过来的,虽然那场面太过血腥,但念在主仆情谊,她们还是选择了回来,如今听得郭吩咐,却是摇头“奴婢们想送夫人最后一程。”

    郭愣了一下,便挥手让她们进去了。既然是有心,也是难得。稳婆此时也抱着襁褓走近,道一句“奶娘已经喂过了,小公子好胃口,如今已经睡得熟了。”

    郭点了点头,将襁褓接过来,看着他的五官皱成一团的模样,眼前又要模糊起来。一个生命的诞生,若是伴着另一个生命的消逝,便更显得生命的沉重和来之不易。

    “让奶娘去容华香榭候着,在大公子和三公子回来之前,我来照料他。”

    由此,郭便抱着襁褓回了容华香榭。离得远远的便看见容华香榭门口一个清丽的身影正面对而来,晴茗快步迎上去,凑近了才道一句“是甄夫人……我们夫人已经回来了。”

    说话间,郭也走近了,望着洛真道一句“姐姐怎么出来了?”

    洛真神情有些忧伤,望着郭怀抱中小小的一团,淡淡道“我都听说了,想着去帮你处理一下,辞燕刚刚睡下,我这便赶过来……谢氏如何了?”

    郭垂眸“交给三公子的媵妾了,谢氏的表亲妹妹,倒是个有能力的人,不必担心。”

    洛真缓步走近,看向襁褓中露出一角的小脸。“难为你了,剖腹取子,即便是大夫也不敢轻易尝试……”

    郭一笔带过,似乎不愿意提这件事。“那种情形下……谁都会被逼着做出选择。”

    洛真点点头,便与郭一路同行回了容华香榭。

    郭实在劳累,洛真便主动承担了照顾小公子第一夜的责任,新生儿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沉睡,可是却要间断性有规律的喂奶,洛真几乎一整夜没有合眼。要知道当初照顾嘉树或者辞燕的时候都不是洛真亲力亲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落在曹植和谢氏的孩子身上,洛真总想着万无一失。

    那一夜,同样一夜未睡的还有郭。

    谢氏的话都在耳边回响,尤其是那句“别让他太难过。”那是怎样一种祈求,希望别的女人对自己的爱人温柔一些。郭死死地握拳,指甲在掌心嵌下深深的痕迹。

    那之后,郭便独揽了照顾小公子的事宜。辞燕已然开始学会爬和说话,洛真确实也难以分身,却时常去探望郭,说一些家常,倒也不会觉得疲惫和无趣。

    另一边,谢娇确实有点能力,将谢氏的后事安排的稳妥。

    曹府上下的悲伤氛围在短时间内便得到了平复,郭和洛真在这方面是难得的一致,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并不是整日让悲伤压抑了生活的所有,反倒尽快回归可以体验幸福的状态,反倒是最好的补偿。

    闲暇之时,洛真还不忘去云中院探望彩儿,现在的彩儿独居在偌大的院落中,整日闷声不语。自从仓舒死后,她便一直持续这种状态,起初洛真不愿去强作笑颜宽慰她。而到了后来,即便是有心,也无法将彩儿拉出深渊。

    心理医生存在的最大好处并不是他们可以治好多少人,而是至少可以有一种职业是让你有一个正大光明倾诉的对象。

    而洛真不是心理医生,彩儿也不愿意找别人倾诉什么。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给仓舒洗衣服,偶尔会去看望曹操答应送给仓舒的那匹大象,看起来平静的没有任何端倪。

    可越是平静,心中的风暴便越是响彻心扉。

    彩儿对着洛真笑“小姐,你来了。”

    一句小姐,似乎又将两人拉回当初年少,两小无猜的时候。洛真鼻尖一酸,还未说什么,便见彩儿的眼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她紧紧地拉着洛真的手“小姐,为什么我犯的错,要报应在仓舒身上呢,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

    仓舒,袁熙。

    洛真不语,可心里的难过却是一漾一漾的。当初的一切历历在目,波折重叠扭曲成现在难以入目的样子。仓舒自小便拖着病根,折磨了这么多年,或许死亡倒是成了一种解脱。洛真还记得他苍白的脸色,和病情逼迫而来的成熟。

    而袁熙。洛真轻轻地抱了抱彩儿,彩儿似乎又瘦了,抱起来有些硌得慌。洛真却不松手,她低声在彩儿耳边说着“我只有你了,彩儿,你要好好的。”

    彩儿的身子似乎一僵,许久,紧紧地回抱住了洛真。

    夏去秋来,曹操大军浩浩荡荡的归来,洛真自然想念曹丕和嘉树,却又担心曹植归来后,免不得又要面对如此境况,心情在谷底和云端跌宕起伏。

    郭却是冷静的与寻常无异,照顾小公子只余便是管理曹府的上下大小一切事务。起初洛真也担心郭如此劳累,却见她似乎不知疲倦,眼神中透着无比镇静的气息。

    洛真一向知道郭内心强大,却不想竟是如此年轻的年纪却如同耄耋老人一般。那一刻,洛真几乎忍不住又要试探她一番,想要看看她是不是也是从两千年后而来,否则恐怕难以解释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可以管理府中事务,剖腹取子,行事干练,遇事冷静。

    大军归邺那天,免不得又是一番阵势。郭和洛真和一众家眷跪在府门口迎接,曹操自正门入,卞氏紧随其后,曹丕和曹植也下了马车。曹植荣光焕发,看起来颇为得意,尽管此次战役没有胜败,但他的才能已经充分得到了曹操肯定。

    经过郭身边的时候,曹植似乎有意停顿一下,却又挥挥袖子走的潇洒。郭垂首不语,手心里却满是汗水。

    洛真担心的不无道理,谢氏产子难产,母子双亡实在情理之中。可若是传出去,是郭对其剖腹取子,未曾亲眼看到的人便或许是另一种看法。轻者随意造谣,重者将郭描黑,言其谋杀,或是蓄谋皆有可能。

    曹丕领着嘉树来到洛真面前时,疲惫的脸挂上重重笑意。若不是众目睽睽,大约曹丕会忍不住将洛真揽进怀里。相反,嘉树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扑进洛真怀里,喊一句“娘亲,嘉树回来了。”

    洛真揉了揉他的头,惊讶道“嘉树长高了许多,此行可顺利?”

    嘉树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曹丕,笑了一声凑在洛真耳边讲“嘉树替娘亲惩罚父亲了,父亲说他再也不会不和娘亲说话了。”

第三十八章 锦榻哭就一世朱(三更)

    洛真心口一涩,原来当初自己与曹丕之间的矛盾竟然被嘉树牢牢记在心间。还以为他年纪尚小,该是不知道这些大人间微妙的情绪,却没想到嘉树竟然如此敏感。洛真有些愧疚,她轻轻吻了吻嘉树的脸颊,故作委屈道“那嘉树是怎么帮娘亲惩罚父亲的?”

    洛真自然是要顺着嘉树的想法将事情揭过,才能让嘉树以为他们之间曾经的裂痕不过是玩笑。

    果不其然,嘉树咯咯的笑了起来道“当然是每天晚上都要缠着父亲给我讲他和娘亲的故事,这样我可以帮你们记得清楚,而且父亲也不会忘了。”

    曹丕凑过来,自然而然的拉上洛真的手,指着自己眼角的乌青不置可否道“你瞧,昨晚上还缠着我给他讲当初我英雄救美的故事呢。”

    洛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推开曹丕的手“谁是英雄?真是羞羞。”

    嘉树也给面子的跟着指着脸,做出嫌弃的表情“父亲真是羞羞……”

    曹丕:“……”

    正堂上,各家眷依次坐好,曹丕看着洛真和嘉树细声细语聊得开心,这才转过头来看向郭。

    “你怎么了?”曹丕轻轻皱眉,似乎察觉到了郭难得的紧张。

    郭深呼一口气,笑了笑“没什么,一会你便知道了。”

    几乎是同时,卞氏开口问道“怎的不见谢氏?生产可还是顺利?”一番话,众人的眼神皆落在曹植身侧空的席位上,而位居其后的谢娇正悄声对曹植说着什么,曹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

    郭起身的时候,洛真也开始察觉出紧张的氛围来。饶是如此,郭仍旧缓步走向正堂中央,缓缓下跪叩首道“儿失职,谢氏难产而死,孩子保全,是个男孩儿。”

    几个字掷地有声,有心人各取其中重点来听。

    曹操捋了捋胡须,一向严肃的脸笑了笑“便是说我又得一孙儿?”

    “恭贺魏公!”

    座下之人接下这个由头,连忙锦上添花的庆贺。卞氏也是带着笑意的,却是淡淡问道“谢氏的后事可妥当,家人抚恤得当与否?”

    郭一拜道“都安排妥当,请母亲放心。”

    卞氏也便不言,挥了挥手便要让郭回到席位,却瞥了曹植一眼,看他似乎有话要说,登时眉间一跳,免不得又要生事端。

    果不其然,曹植悠然起身,周身却散发出冰冷的气场,如同抢来复仇的恶魔。

    “嫂子且慢,我的妾室谢氏素日里来颇为温婉,此次怀有身孕也是我一直惦念着的……嫂子仅凭一句‘难产而死’,便将此事交代了?”

    曹操一步一步逼近,似乎即将化身野兽将郭一口吞掉才能解气。郭似乎早便料到如此,她不去看向曹植,反而转身向着自己身后跟着婆子丫鬟招呼一声道“谢氏生产时,他们都在旁边,我不便解释,但可听得她们的说法。”

    说话间,一个丫鬟和婆子畏畏缩缩来到堂前,跪在地上道“奴婢确实如郭夫人所言,在谢夫人生产之时,陪伴在侧。”

    卞氏看着郭淡然的模样,也便没有那么担心,她知道郭一向有分寸,于是对着堂下的丫鬟婆子道“你且细细说来。”

    那丫鬟婆子叙叙的说了许多,无非是谢氏忽然摔倒在地,早产加难产,才丢了性命。

    第三人的证言往往更容易叫人信服,丫鬟婆子叙述完毕,卞氏也便准备收场了。却不想曹植厉声问道“摔倒?难产?”

    曹植眼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他一字一顿道“谢氏摔倒的时候身边只有嫂子一人,难产之后,难道不是嫂子执刀,剖腹取子,谢氏才药石无救的么?”

    满座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气,曹操也瞬间坐直了身子,变得严肃起来。毕竟这是关系到曹府颜面的事,他总要顾忌。

    卞氏抿了抿唇,似乎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番缘由。谢氏摔倒早产,身边只有郭一人,加之难产之时,竟是她亲自执刀做出剖腹取子的事。联系在一起,未免不让人遐想。

    “儿,你作何解释?”卞氏给郭这个解释的机会,却隐隐担心她没办法圆回来。

    郭微微作揖道“谢氏临盆前半月余,儿为了方面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特意搬到了落英院小住。因为谢氏所产可是三公子的长子,府里无人,我自行承担了如此重责。”

    如此一番话,便将郭居心明明白白展示在众人面前,叫人挑不出错处。

    郭继续说道“谢氏摔倒当日,我在三公子的书房里找书,当做无聊消遣。而谢氏约莫也是恰巧来书房寻书不慎在台阶处踩空,摔倒。我听到呼喊声几乎是和院子里的婆子一同到她身前的,这也有人可以作证。”

    郭瞥了曹植一眼,却发现曹植眼中怒气不减,似乎对于郭的解释根本不信。

    但是在座众人却是默默地点头,已然对郭的话有了信任。郭抿了抿唇,最后解释道“至于剖腹取子,稳婆言说谢氏难产,婴孩先露出手臂,是不祥之兆。我在经过谢氏的同意下,才做了如此危险的行为,其中重重,落英院的丫鬟都可以证明……幸好,完成了谢氏的愿望,孩子平安顺利。”

    说道动情处,曹植身后那些落英院的小丫鬟纷纷落泪。也证明了郭所言非虚。

    卞氏叹一声道“难为你了,儿,回去落座吧。”

    曹操也是默默点头道“郭氏为我曹家子嗣如此着想,该是贤良淑德之典范。”

    座下众人纷纷附和,郭再度行礼,转身回了席位,坐定之后才觉察出背后的黏腻,该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曹植迈着沉重的步伐回了位子,可他的眼神却一直再也没有离开过郭。筵席的话题很快便由着家长里短回复到天下大势,女眷避之不谈,便纷纷离席。洛真领着嘉树回去容华香榭,却见郭去往了湖心阁,那是建造在湖中心的楼阁,夏天的时候风起,正是避暑的好地方,可如今却是冷了些。

    念着堂前发生的事,洛真也便理解了郭此时杂乱的心境,便由着她去散心。洛真走后没多久,一袭华服便悄然跟上了郭的身影,向着湖心阁方向而去。

    这里是郭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冷,却是清醒。

    点上一盏摇曳的灯,郭瑟缩着抱了抱自己的肩膀,嗫喏一句“怎么样才能让你别太难过?”

    曹植望向那一盏灯光,冷冷道“嫂子好兴致,害死了我的妾室,如今却在这里赏风?”

    风?

    窗户大敞,晚间的风微凉,吹在皮肤上让人发颤。

    郭没有回头看他,却是应声道“你若不信我,我便是解释了又如何?我与谢氏无冤无仇,为何去害她,徒增业障。”

    曹植立在郭身后,风吹起她的发丝落在曹植胸口上。他问“你爱我,所以你要杀了她。”

    郭转身,望进曹植的眼里,急切说道“就算我嫉妒她,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曹植却是微微扬起嘴角“你终于承认了,你嫉妒谢氏……”

    郭一愣,再抬眼已是一片阴影落下,唇上忽的触碰到了另一片柔软。郭大怒,一把将曹植推开,耳光也甩到了他的脸上。

    “谢氏为你生了孩子,为你死去,你怎么能来吻我?”

    时间仿佛凝固,曹植保持着侧脸的姿势不动,可是声音却是幽幽的传来。

    “那怎么办?我每天想你想的心都要裂开了,我想一把刀插进去,把你剜出来,会不会就能好受一些?”

    曹植转过脸来,眼底的难过快要将郭淹没。

    “谢氏死了,我也很难过,我想要借此恨你,可是即便背负着这么重的罪恶感,我仍然忍不住拥抱你,忍不住想你……”

    曹植的话未完,便缄默在郭的吻里。

    郭掂着脚尖,狠狠的咬上了曹植的唇。

    “既然要背负罪恶,我们便一起下地狱吧。”

第三十九章 昔日易水畔同声(一更)

    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关上,湖心阁的床榻上两人相拥而卧,皆是含笑而眠。

    梦里是大片的迷迭香,曹植仿佛看见自己和郭在花丛中奔跑,她遗世独立的笑容是难得的温煦,她的唇齿间是淡淡的玫瑰香,她周身的皮肤像是丝绸一般顺滑,让人一沾染便上了瘾。

    醒来的时候,身侧的床铺已经泛起了冷意,曹植苦笑一下,那果然是梦。

    不对,这怎么在湖心阁?曹植猛然想起昨夜的一幕幕,再看向床榻上那一抹暗红,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

    郭嫁给曹丕这么多年,竟然还是完璧之身?曹植的脑海里像是被塞进了无数的谜团,搅得他心神难安。起身迅速穿好衣物,将染了血的床单折叠整齐塞进袖口,推开门向着落英院走去。

    天光大亮。

    谢娇在落英院门口左右徘徊,见着曹植回来的时候不禁泣声道“公子昨晚去了哪里?奴婢担心死了。”

    谢娇含情脉脉,一双泪眸叫人一见生怜。曹植却是顺着谢娇的话想到了昨夜的旖旎,不禁顿了顿道“昨晚酒醉,宿在明照榭。”

    “可是奴婢派人去明照榭……”谢娇还想追问下去,却瞥见曹植不耐烦的神色,便住了口,抬眼巧笑倩兮“公子可用过了早饭?奴婢这便派人去准备。”

    曹植点了点头“去吧。”说罢,自己折身向着卧房而去。

    谢娇眼尖隐约瞥见曹植袖口露出来的床单一角,心生无限怀疑,却是转身便去为曹植准备早饭。

    容华香榭里郭却是如往常一般,喂过了小公子奶水,换好了衣物,这才与晴茗一起自己用过早饭来。

    郭失踪了一整晚,晴茗却是丝毫不担心,自家夫人胆识过人,随机应变,一般事情都难不倒她,若真是有什么她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也是帮不上忙。晴茗有自知之明,却还是忍不住好奇,给郭倒茶水的时候小声问一句“夫人昨晚上去了哪里?”

    郭眼皮都不抬一下,镇定自若的夹着菜,淡淡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还是有人问起?”

    晴茗连连摇头“没有人发现,都以为夫人早便休息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晴茗尴尬的笑了笑,郭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卞氏和曹植亲临容华香榭郭的房中来迎回小公子的时候,郭还在和晴茗说着闲话,这孩子生的机警,稍有动静便睡不安稳,郭费心调理,才渐渐好转起来,倒是生了个敏感的性子。

    卞氏踏进屋里,一眼就望见了郭怀里的小小一团,一向严肃的脸也霎时便有了笑意。

    “儿,快抱过来让我瞧瞧。”

    郭稳稳起身,向着卞氏走去,眼神掠过曹植,直直落在卞氏身上,似乎根本没看见他似的。这让满怀期待的曹植登时便萎靡起来。

    孩子抱到卞氏怀中,喜得卞氏连连笑道“子建也有了继承,我这三子,大都是好福气之人啊。”

    郭应声笑道“母亲也是有福之人呢。”一句话说的卞氏笑逐颜开,两人就着外室坐下,说起这孩子的细节来。

    曹植坐在椅子上,看着襁褓中的婴孩不禁有些感叹,谢氏是个不错的伴侣,性格温和,又通情达理,如今还为了这个孩子丢了性命。

    卞氏注意到曹植的黯然,起身将孩子递到曹植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逝者已矣,多尽些心力照顾这个孩子,便对得起谢氏一番苦心。”

    曹植望向怀里这个瞪着眼睛,糯着嘴的小不点,血脉亲情的滋味是很奇妙的感觉。曹植感觉自一瞬间变得连动作都轻柔的不敢用力,他笑了笑,望向郭。

    “可取了名字?”

    郭一愣,不知道方才在失神什么,卞氏也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悄然皱起了眉。她佯装无意的点了点额角,苦笑道“近来太累了,稍稍失神,三公子莫怪……小公子尚未取名,自是留待三公子来取,妾身不能作此越俎代庖之事。”

    卞氏点了点头,认为郭说的有理。可是曹植听进耳朵里却不是这番意味,郭是在无形之中将两人之间划上一道鸿沟,可是分明昨晚……

    卞氏忽然出声,让曹植收回了思绪。“子桓,那便你来取小字吧,大名我去让你的父亲决定。”

    曹植略一琢磨“莫若……灵均。”

    灵,善也。均亦平也。言能正法则,善平理。曹植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能善良公平,成为一个贤德的人。卞氏和郭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似乎是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话说着,卞氏带来的人也干净利落的将灵均宿在容华香榭的行礼衣服和摇床都搬到了落英院去,原本充实的房间摆设似乎一瞬间就空落落了不少,郭有些感叹,却也只能看着卞氏和曹植抱着灵均而去。

    走出远门的时候,曹植拿着宽大的袖口遮掩,向着郭手心里塞了一个纸条,自己镇定自若的跑远了,倒是惊得郭四顾周围,生怕旁人看见。

    待回了内室,才将汗湿了字条打开,上书几个飘逸的字:子时,湖心阁见。

    落英院里,曹植将灵均托付给谢娇照料,未免她有祸心,更是说了一些狠话要她好生照料。却不想谢娇倒是受了委屈一般,眼泪扑簌扑簌的落在地上“谢蕊姐姐与我有血脉亲情,她的孩子我理当尽心尽力,不必公子吩咐,我也是要仔细看护灵均公子长大。”

    卞氏和曹植一见,也便彻底放了心。

    落英院里转眼三房变一房,谢娇还担起了照顾灵均的职责,卞氏有些心疼曹植,试探问道“谢氏丧期已过,你可要再娶一房?”

    念着曹植当初连娶三房,不惜惹怒曹操的荒唐行径,卞氏以为现在她的提议,曹植自会答应。却不想曹植果断拒绝,却不做什么解释,似乎清心寡欲了起来。

    卞氏见此,心中忐忑。不久前曹丕被司徒赵温举荐,曹操认为赵温举荐他的儿子,并不是因为他真实的才能,因此使侍中持节奉策免去赵温官职。可知曹操对曹丕的忌惮未减,相反,”曹植既因为有才而受宠,丁仪、丁、杨修等人便都来辅佐他。

    曹植也得了自己的儿子,如此下去,曹操立他为世子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卞氏又随口提了几个人家的女儿,都遭到了曹植的拒绝,曹植越是如此正经严肃,卞氏越是不放心。按理来说,都是自己的儿子占据世子之争的优势,无论谁胜谁败,自己的地位依然无人撼动。

    可是卞氏知道,曹植太过理想化,他出生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曹操的**中受宠,曹植没有像曹丕那样感受过人心叵测和狡诈,自然在这乱世也是怀着一个单纯的信。曹丕与之相比,却是成熟稳重许多,又颇具忍耐力。

    卞氏如此偏向曹丕,实则是为了曹植的处境着想。

    但是卞氏自然不知道,此时的曹植哪里想她想的那样一心为功名,不过是一夜**,便被心上那人迷得魂不守舍了。

    当夜,子时。

    谢娇和贴身丫鬟哪里做过照顾婴儿的活计,被半个时辰便要喂一次奶,换尿布的频率搅得昏昏欲睡。曹植却是精神抖擞的就着夜色直奔湖心阁。

    秋风如许,吹得阁中白练纷飞,却不见烛光人影。曹植带来的温热的酒渐渐冷掉,转眼便是鱼肚白,天光乍破的凛冽。

    可是郭还是没有来。

第四十章 镜里桃花别明艳(二更)

    曹植将酒樽里的酒一干而尽,泛着凉意的液体刺激着他的喉咙,辛辣的味觉直冲鼻腔,曹植险些溢出泪来。可是男儿怎么能流泪?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女人?

    曹植起身便要推门而去,抬脚却发现,门前端端正正放着一封信。

    郭自是没有来,却是亲自来放了一封信。一门之隔,一生之隔。

    ‘昨夜重重,皆是梦回,此生缘尽,来世再续。’

    那一夜,只是一场对自己的饶恕,给自己一个机会放纵罢了。可是梦醒了,穿上衣衫,她还是郭,他还是曹植。

    这样浅显的道理,深陷情中的人看不明白,唯有跳脱出去,才能拨开云雾,看的真切。

    曹植却是笑了,喃喃道“你当我是什么?你说是梦,我便当做是梦了么?”

    曹植将信笺撕得粉碎,洒进湖水中,很快便没入一片幽绿色,不见踪迹。

    此次归邺,曹操对曹植的表现很满意,封曹植为临淄侯。而反观曹丕却是整日与嘉树一同读书,与洛真相伴,看起来倒是耽于享乐。

    曹丕与洛真的关系日间亲密,洛真也慢慢发现曹丕与郭之间微妙的不同来。若说郭刚刚嫁给曹丕的时候时常便来炫耀,似乎要将她打入谷底一般。可待洛真陷入危局,她却又伸出援手。

    “子桓,你已经许久没去看望郭了,是否不妥?”

    洛真试探问道,曹丕却是和嘉树玩棋子玩的不亦乐乎,随意道“没关系,她不是那种多口舌的人,你且不用担心。”

    她不是多口舌的人?洛真撇了撇嘴,看来曹丕对郭了解的很透彻。可是曹丕对她又无情,这是怎样一种关系?洛真搞不明白了。

    曹丕闲来享乐,闲暇之余带着洛真和嘉树去往***设宴。来往的皆是布衣,洛真自然认不出他们的身份,但是看气度神韵,便知皆是朝廷重臣。

    其中有一人姓朱名建平,生的八字胡,立眉眼,看人的时候似乎直接看到了心底一般。洛真坐在曹丕右侧,不断地偷瞄那人,心中有些翻嘀咕。

    曹丕酒宴间隙凑到洛真耳边道“你莫要一直盯着朱相士,他可是与刘良齐名的相士,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样样精通。”

    洛真心有戚戚,敛眉道“小时候刘良倒是给我算过命数,如今看来,七七八八都应验了。若是朱相士也这般神迹,我倒是想要见识一番。”

    曹丕看着洛真忧伤的神色,再想到洛真生平遭受过得离愁别怨,便知道刘良所言未必是好的一面。便拦上洛真的腰,悄声道“命数都是做不得准,后天的努力自可以改天命,不若我便请朱相士为我算一算?”

    一边说着,倒也没等洛真应声,曹丕便起身向着朱相士一拜,笑道“今日所言皆是客气话,倒是有一事当真要请朱相士来为我曹某效力。”

    朱相士有些受宠若惊,满座重臣无数,他不过一个幕僚之臣,怎的如此待遇,连忙起身回拜道“朱某定然知无不言。”

    曹丕四下看去,朗声道“天下大势,皆在在座谈笑间。许多话不必言尽,我们都已然心知肚明。”

    曹丕自然不需要说明什么,在座肯来赴宴的人便已然选好了自己的位置,也是看破了曹操的心思。筵席设在如此场合,自然不会说政事,众人也便悉心听着曹丕接下来要说的话。

    “朱相士通晓天文地理,断人命数,今日我倒是想要听听我的命数如何。”

    曹丕微微垂眸,尽量放低自己的姿态,却还是让朱相士不由得一惊。他慌忙跪地,四下望去,众人也都在等着他回答。他无奈叹息说“相命此等事,需要费些时候,公子稍等些时候。”

    曹丕点头,温煦笑着“那是自然,相士需要什么,我这便去准备。”

    “公子生辰,炭火,龟甲即可。”朱建平眉目间渐渐恢复平静,虽然给曹丕相命,便相当于把自己的命放到了曹丕手里。若是算出来命数不好,必然会在言语上露出破绽,杀身之祸难免而至。

    若是好命数,反倒也会找人猜忌。算命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曹丕很快便叫人备好了东西,朱建平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开始念叨起来。

    他一会皱眉,一会比划着,将龟甲丢进炭火里烧的裂开,又将冷水浇上去,细细描绘其上的裂纹。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掌心捧着龟甲上,洛真也有些奇怪,当初刘良给自己相面,不过是看了一眼便说的相差无几。怎的朱建平需要如此复杂?

    片刻之后,朱建平抬眼,脸上尽是激动地笑意。他跪地笑道“公子好命数,这龟甲裂纹绵长笔直,不杂生枝端,公子的寿命可以到八十岁。”

    此言一出,满座的人皆是庆贺之声。要知道古人能活到五六十岁已经算是福报,寿终正寝,若是八十便是天赐的好命数。曹丕却并没有喜形于色,他淡淡问“可有什么劫数?”

    朱建平略微皱眉,磕头道“请公子先恕我无罪。”

    曹丕微微笑着“那是自然,命数天定,我听来不过是当做一个批示而已,怎么会怪罪于你。”

    朱建平闻言连连点头,捋了捋胡须道“公子四十岁的时候有一道劫数,却不是死劫,又非生劫。老生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贵人的命数都有上天保护,自然不是我等凡人可以窥探。”

    一番话说到底还不是在拍马屁,洛真撇了撇嘴,不禁怀疑古时候的相士难道都是跳大神的?曹丕却是点了点头“朱相士辛苦了,此间言论且不必介怀,权当做筵席中的解乏之物。”

    曹丕既言,众人也便知道今天听得话是不能传出去的,否则再见到曹丕就不会是如此温柔的模样。他们都知道这个看似单薄淡然的男子,手段是多么狠厉毒辣,心思又是如何缜密无比。

    自古帝王皆是如此,只一个筵席,众人便更加坚定了追随曹丕的决心。朱建平捏着一把冷汗回了座位,心里对曹丕更是信服。

    宴席间的气氛渐渐变得更加凝聚,再看向曹丕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洛真便知道,他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人。假意享乐让曹操放松忌惮,却是一步一步稳固根基,将朝上的势力拉拢过来。曹植到底年轻,只知道锋芒毕露,却不知曹操疑心重的,根本是在试探他们二人罢了。

    嘉树吃饱了便发了饭晕,倒在洛真怀里打盹。天色己晚,洛真便干脆告辞先行回去,曹丕起身将洛真送上马车,吻了吻洛真的额头。

    “我一会便回来。”

    洛真点头,不忘叮嘱“别喝太多酒。”

    “知道了。”

    公子如玉,美人如花,落在平民眼中,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小姐神仙眷侣般的人物,不免惊叹。嘉树却是捏着洛真的裙角把脸挡的结实,但是父母如此,孩子又怎么会差,围观的百姓们皆是艳羡。

    而洛真也最怀念那一路上,所能感受到的,平淡又真实的幸福。

    经过剖腹取子一事,到底传出去还是惹得旁人对着曹府指指点点。曹操听闻风声自是不悦,郭安静了许多时日,却是又差人从家乡进献黑玉冠一定,雕刻着蛟龙其上,若不细看,自是看不出其中端倪。

    犹如曹操狼子野心,却又道貌岸然一般。曹操大悦,对郭更是格外嘉赏。由此,人人传言,甄夫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将大公子的心勾了回去,可郭夫人却是承蒙魏公和卞氏抬爱,不输恩德,倒是有好戏看了。

    洛真倒也没想到,好戏真就来了。

第四十一章 提笔怅惘欲画难(三更)

    曹操带着曹丕,曹植及一众家眷等人,回到亳州老家上拜坟墓。

    谢娇要照顾年幼的灵均,便留在府邸。辞燕已经咿呀学语,有着洛真和郭的照料,自是可以随行。故此,曹府里的家眷几乎全部都一同南下亳(bo二声)州。临行前,洛真又去看望了彩儿,曹操心里惦念着仓舒,对待彩儿也格外宽容,容许一个疯子住着一处夫人的院子,已是莫大的恩德。

    半生纷乱,洛真已经学会了接受。

    接受自己身为甄洛,这一生的颠沛流离,痴缠苦怨。幼时丧父,少年丧兄姊,初嫁丧母。辗转多年,袁熙还是落得在乱世身死的下场,如今身边过去之人唯有一个彩儿了。

    洛真知道,彩儿是她最后能背负起的沉重又甘之如饴的负担。

    彩儿大多数时候仍旧处在神志不清的阶段,洛真对待她身边的丫鬟比对朝露还要好,生怕她们背地里欺负彩儿。不过见到彩儿衣着整齐,面色红润,便知道这些丫鬟也不是那等没良心的人。

    “小姐,你又来了啊。”彩儿拉上洛真的手,却是冰凉。洛真快速将手探上彩儿的额头,却发现并无异常,不禁疑问道“彩儿,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彩儿眼里亮晶晶的,她将食指抵在唇边,道一句“嘘,我昨天在湖里面捞上来几片纸片,上面还有字呢,说是不是仓舒给我写的信?”

    洛真心间一疼,陪笑道“是呢,仓舒一向如此懂事,信上写了什么?”

    彩儿挠了挠头“我不识字,走,我带你去看。”

    说罢,彩儿便拉着洛真来到假山后,那里有一处光滑的石板,彩儿将上面的石头拨开,便露出几张风干的碎纸片。

    ‘缘尽’‘再续’

    洛真只能依稀辨认出这几个字,可是瞧这纸张,不是一般人家或者丫鬟侍卫能用的起的洛阳纸,再看这字迹,洛真心里锁定了几个人。

    彩儿还在嘀咕着“湖心阁的水好冷,我今天再去就没有捡到了,看来仓舒只给我写了这一封信。”说着她指着那纸张上的字问道“小姐,仓舒写的什么啊?”

    洛真抱了抱彩儿的肩膀“仓舒说他很想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洛真觉得彩儿似乎身子僵了一下,转瞬还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她拿着碎纸屑跑远了,洛真却是含着笑,湿了眼眶。

    次日出发去往亳州,一路颠簸自不必说,路上的景致也是叫人喜忧参半。晓行夜宿,辗转到帝都洛阳时,洛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饱受战火的洗劫,洛阳城往日的繁华消逝得无影无踪,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荆棘丛生,昔日气势雄浑的皇宫已成一片废墟,湮没在杂草间,片片黄叶满城乱舞。

    原来自己以为看到的乱世便是饥民饿殍,人心惶惶。真正的乱世是整片国土皆破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男丁被掳去充军,女子纺织种田上交粮饷。人们的眼中没有希望,行尸走肉一般,了此残生。

    嘉树看着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孩童在地上一粒一粒的拾起散落的黍子,塞进自己的嘴里,就着口水咽下去的瞬间甚至浮现一抹满足的笑容。嘉树不解“娘亲,那个小哥哥在吃什么东西?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嘉树摸了摸的脸“娘亲,你怎么难过了?是谁欺负你了?”

    洛真摇摇头,指着那个小孩子说“没有人欺负我,嘉树,你能不能答应我,等你长大了,再也不要让孩童没有充饥的食物,衣不蔽体。要知道一个国家的兴亡就在于这些年轻的希望……”

    郭与洛真同乘一车,听得洛真如此感叹,不禁也惋惜道“北方还算好些,我听说蜀地的人最凄惨,那里皆是山地,庄稼没有好的收成,饿殍遍地。江东是境况最好的地方,鱼米之乡,雨水充足,这也是为什么孙权能稳坐江东的原因。”

    洛真微微侧目,似乎没想到仅从吃食上,郭便能将其与天下大势联系起来。恍惚间竟然对这个女子生出几分敬佩。

    辞燕在郭的怀里也不安分,要同嘉树一般向着车外探去,郭非常喜爱小孩子,对待辞燕尽心尽力,半点不输洛真。她将辞燕抱在自己怀里,将自己这侧的车帘微微掀开,露出车外摇晃的场景来。

    一挥袖子,郭袖口落下一张薄纸,洛真弯腰拾起,刚一触手便觉得触感如此熟悉。

    “这是你的纸张吧,怎的放在袖子里?如此昂贵的纸若是遗失了,可是心痛。”

    郭一心照顾辞燕,回头一望漫不经心道“习惯放在袖子里,重要的信笺都用得到。你先帮我收着吧,待停车休息的时候我再去取。”

    洛真应声,便将那张纸裹了帕子放到袖子里。可是却怎么也晃不开彩儿给她看的那几张纸屑。凭着手感几乎可以断定那是同样质感的纸张,甚至字迹也是与郭的相仿,但是那‘无缘’‘再续’几个只言片语,便可看出其中情感的晦涩和不安。

    郭与谁无缘,又是要怎样再续?洛真再度对曹丕和郭之间的关系感到好奇了。

    曹操故居在谯郡城东的涡河南岸,祖坟在谯城南郊。待曹操和儿女家眷们祭扫祖坟回来,沿路看到田园放青,绿树成荫,涡水逶迤。

    于是曹操在马上捋了捋胡须,乐呵呵地问曹丕、曹植兄弟二人道“数十年戎马倥偬,所见皆是烟突火冒,尸骨如山,今日返乡,景色怡然,别有一番风采。你们二人笔墨尚可,每人写一首《临涡赋》如何?”

    曹丕和曹植自然同意,待回到故居,曹植本意直接回屋写作,却见郭鬼鬼祟祟一人去往了后院,后院荒凉,没有人住,是些丫鬟婆子居住之所,郭这是去做什么?

    曹植悄然跟在郭身后,一同去往了后院。

    而另一边,曹丕已然诗兴大发,挥毫泼墨写下一篇短赋,呈给曹操看,竟是赞不绝口。曹丕自知才华略输曹植,却不想曹植根本没有写,这让曹操不仅没了比较,还对曹植任性妄为些许不满。

    曹丕闻之淡淡一下“子建到底性子刚烈,不懂人情世故。”

    洛真点了点头,想到历史上曹植与曹丕兄弟相残的下场,不禁更是纳罕,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一直宠爱曹植的曹丕换了性子,非要置他于死地。若不是卞氏给曹丕施加压力,大约曹植的下场便不是不断地迁徙封地,人头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

    曹植丝毫不知道自己违背诺言,没有上交诗赋惹得曹操不快,此时他一心看着郭与后院一个丫鬟嘀咕着似乎在说什么机密的事。那个丫鬟脸色变了变,似乎受到了惊吓,可见郭冷着脸,大约是驱使这个丫鬟做什么为难的事。

    什么为难的事至于如此?

    曹植知道郭的手段,她解决不了的事,需要假手于人的事……

    待郭走后,曹植找上了那个丫鬟,她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和恐吓,面对曹植的时候几乎要哭了出来,却是打死也不说的模样。

    曹植知道这样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便干脆暗中留意这个丫鬟的一举一动。既然郭需要假手于人,怕是这件事情也是刻不容缓。果不其然,未过片刻,那个小丫鬟先是从房间里向外探头,似乎是要看曹植走了没有。

    这才放心大胆的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曹植瞥见自己一身华服,第一次有些痛恨自己这么恶俗的品位来。因为这一身华服,跟着一个小丫鬟出去肯定会暴露,便干脆死守在后院门口,等着小丫鬟回来。

    一等便等到了晚饭时分,小丫鬟拎着一包药从后门探头探脑的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旎璨芙蓉鬓云梢

    郭生病了?曹植眼见着那个小丫鬟蹑手蹑脚拎着药包来到厨房。晚饭时候,厨房里的丫鬟婆子忙的不可开交,自然没有人注意这一个小丫鬟悄悄将药包塞到桌角下,然后假装匆促的也跟着粗使婆子忙活起来。

    曹植显然已经将自己答应写诗赋一事忘了个干净,饿着肚子守在后院里,眼睛穿过重重氤氲热气和饭香,盯着桌角下那一包药,呆愣半响。

    慢慢的,厨房里的菜肴开始向前院送去,后院里吵吵嚷嚷的声音霎时间安静下来。厨房里仅剩几个婆子在看着灶火。曹植这才迈开步子向着厨房而去。

    站的久了,腿脚酸麻,曹植趔趄了两下,以一种滑稽的步姿走进厨房。

    几个婆子大惊,瞧见曹植慌忙行礼道“三……三公子来到这里有何吩咐?”

    曹植不语,径自走到桌角,将那包药拎起来便向外走。走到门口处停顿一下,转头道“不要对旁人说我来过这里,也别说是我拿走了这药。”

    婆子们连连点头,自是从命。

    于是曹植踮着脚,沿着后门便去往了街道。亳州萧条,到了晚间更是没什么人,家家户户关门用晚饭,便是一天的终结。曹植四下望了望,总算是看到一个药铺还没有关门。

    那老大夫瞧见曹植这一身华服便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倒也有礼道“公子有何事?”

    曹植将药包放到老大夫面前,细细拆开道“麻烦老先生帮我看一下,这药是治什么病症的?”

    油纸包着的药慢慢打开,老大夫略看一眼便道“是流产所用之药,红花的量不足,想来用药之人该是怀孕不久。”

    曹植笑了“你是不是看错了……”

    老先生捋了捋胡须,神色不明道“老夫行医半生,若是连这最简单的药理都不明白,可是要砸了自己的招牌?公子你……”

    老大夫话未完,曹植已然迅速离开,脚步飞快沿着原路返回。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一身华服走在路上格外扎眼,老大夫将药仔细包好,放在一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曹植却是心口扎了一千根针一般,老大夫说的没错,那药定是流产之用。

    郭不是生病了,而是怀孕了。孩子自不必说,定是他的。曹植一脚踹开早已关好的后门,怒气冲冲而入。厨房里丫鬟婆子都在用饭,听到动静团团出来,却只看见曹植径直向着前院去了,而院门却是被踢掉了一半。

    饭席上,曹操瞥一眼不悦问道“子建哪里去了?从下午回来便不见踪影,越来越每个样子。”

    卞氏拉上曹操的袖子,低声解释道“子建就是因为午时受了风,身子不舒服,我方才派大夫去给他抓了几副药,现在该是休息了。”

    曹操嗯了一声,暂且相信了这个说法。四下望去,发现曹丕身侧只坐了洛真和嘉树辞燕,面上的脸色稍缓,关切问道“郭又是怎么了?”

    郭一向讨好曹操,颇得他的欢心。如今与曹植一对比,似乎曹操对这个儿媳妇的喜爱更甚。曹丕自是知道郭的手段,那世间罕见的两顶黑玉冠,曹操珍爱之至,自然对郭也偏爱一些。

    洛真悠然起身答道“郭夫人身体不适,在房间里小憩,饭食我已经吩咐厨房另备一些送去了,父亲不必担心。”

    曹操点了点头,这才动了筷子,席上将嘉树招致身边,爷孙两个竟是格外亲密。曹丕淡淡笑了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曹植脚步匆匆奔向前院,拉住一个丫鬟便问“郭夫人可在席上?”

    那丫鬟正端着盘子从屋子里出来,一把被曹植扯到一边,吓得惊魂未定,结巴道“郭夫人身体有恙……在房间里歇息……”

    曹植转身便往郭房间去,那丫鬟则整理了盘子,汤汁溅了一身,满是狼狈。

    大约她搞不懂一向温文尔雅又恬淡的三公子,怎的忽然间疯魔了一般。曹植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似乎飘到了天外,看着自己被俗世的情感主宰,完全丢掉了自己清高的模样。

    亳州故居没有曹府那么大,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便到了郭的房间前面。

    郭情绪一直很低落,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夜的露水情缘,自己肚子里就有了一个生命。可是历史上郭是没有孕育一个子嗣的,这个孩子又怎么留的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郭侧卧在软榻上,闭眼小憩。洛真说派人给她将饭食送来,想来该是到了,便吩咐道“饭菜放在桌子上就好,你先出去吧。”

    可是那人似乎开了门便静静立着,没什么动作,郭这才睁开眼。

    暗淡的天色里,那个人的身影笼罩上一层模糊的黑色,可郭却将他望的真真切切,似乎他的模样早便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与你说清楚了么?若是叫别人看见……”

    “你怀孕了?”曹植淡淡开口,语气却是尖锐的让人无法逃避。

    郭片刻的怔忪,她开口便是笑了“我没有。即便是有,也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曹植缓步向前,郭瞬间起身站起身来,两人面对而视,谁也不肯显露出一点气势上的弊端。曹植轻声笑道“当真与我没有关系?难道你的第一次不是给了我?你敢说你郭现在心和身体都不是我的?”

    郭眼中微动,低眸不语。曹植的气势也渐渐收敛起来,看着面前这个心爱的人,他有些后悔自己话说的重了,双手向前不自觉的伸了伸,再下一步就要将郭揽进怀里。

    “孩子留下来,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

    曹植淡淡的语气让人安心,郭依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曹植得手腾在半空,将要落到郭肩膀上的时候,才听见郭冷冷的语气。

    “不过是***而已,你倒是当真了,呵呵。”郭抬头,眼里尽是嘲笑的意味,曹植的手僵硬的落下,面上僵硬的笑容看起来很怪异。

    “***?你总结的倒是贴切,原来,你把我的真心当做一文不值,原来,我以为的两情相悦,只是我自以为的幻象……”

    郭倒退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她淡漠疏离的笑意,和那张清冷的面容似是绝配。朱唇微启,吐出的却是利剑。

    “原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既然如此,便快些走吧,不要叫旁人看见了嚼舌根,这个孩子我会处理掉的,劳烦你挂心了。”

    曹植干干笑了两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脚步像是拖着,一步一个颤抖的身形,被暮色淡化了光晕。门四敞大开着,郭走过去将它轻轻合上,脸上的笑意瞬间不见,沉淀下来变成晦涩。

    手指渐渐划上小腹,这个孩子注定是不该来到这个世间的。而自己也是不应该爱上曹植的。

    但是,命运最让人着迷的地方便是,你所有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经历的,早晚会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到你生命中。

    亳州之行,原本不过是一个月之期,却因为曹操头疾突发而延长了半月余,这半月里,郭干净利落的解决掉了这个孩子,像是来了月事一样,拖了七八天便佯装如常,健步如飞。尽管这样对身体的损害极大,可是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幸好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曹操的头疾上,唯独洛真饭时问一句“妹妹,怎的你的脸色这么白?可是没有休息好?”

    腹痛阵阵,郭身上尽是冷汗,却是笑道“水土不服罢了,待回到邺城,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曹丕点了点头,望向郭的眼中尽是深意。“此次再回邺城,也便没那么多闲杂之事了。”

    尽管拖了半月之期,亳州的大夫对待曹操的头疾皆是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卞氏干脆下令火速赶回邺城,并传信给邺城的人,寻得天下名医,候在曹府。

    曹操此次病重,牵动的不止邺城里的势力,远在许都天子脚下也是搅乱了几方权利掌控者。拥汉派的老臣巴不得曹操一命呜呼,天收了这个逆臣贼子。曹植一方的人也希望曹操出点不测,此时曹植势力方正盛,平心而论,若是曹植没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当真是胜于曹丕的。

    一路颠簸,总算回了邺城,郭闭屋不出,只见晴茗进进出出,送药送饭。洛真有些担心,领着嘉树和辞燕,迈进了郭的屋门。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郭莫名的消瘦了大半,唇上没有一点血色。洛真直觉有些不妙,看向晴茗手中的药,厉声问道“你家夫人究竟怎么了?”

    晴茗慌忙跪下,眼泪扑簌扑簌的落了满襟。

    “夫人害了急症,上次月事便拖了许多天,大夫说,恐怕夫人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话半真半假,假的是前面晴茗隐瞒的真相,真的却是大夫所说的这句。郭没有好好做小月子,又一路颠簸,伤了根基,怀孕该是成了难事。

第四十三章 双獭祭鱼鸿雁归(一更)

    郭那么喜欢小孩子,可是大夫却说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洛真知道郭心里定是难过的无以复加,偏偏她是那种什么委屈和苦楚都和着血自己吞进肚子里的人。

    床榻上郭蹙眉睡着,梦境里是大片的泥泞,走起路来格外的艰难。偏偏她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晴茗将洛真来探望过她的事禀明,郭微微笑了笑“倒是有心了。”

    此时曹操病危在即,人们开始进行夺嫡大位的预演,郭自是不会去给曹丕添乱。反观洛真却是悠闲无比,似乎一触即发的局势之变丝毫没有被她放在心上,或者,便是曹丕将她保护的太好了。

    郭更相信后面这种揣测。

    洛真一直以为自己身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不能改变什么,所以她便不作为,却不知她的出现便已经是一个变数。郭则是在关键时刻矫正历史的变数,譬如曹丕和曹植关系破裂,譬如曹丕夺嫡势在必得,譬如洛真终将要被打入冷宫。

    思及此,郭开口问道“魏公如何了?”

    晴茗四下看了看,小心的凑到窗前“听说是情况不太妙,卞夫人似乎在寻求一些偏方,要给魏公续命呢……”

    古时丹方术士一向为宫廷和枭雄所趋,那些看似续命的丹方实际上都是重金属制成的剧毒之物,郭不知道曹操若是真服用了下去,会是怎样的结果。

    卞氏的主意许下,曹操却是不认。

    缠绵病榻许久,曹操的精神大不如前,强制止痛的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不过是饮鸩止渴。曹丕和曹植轮番伺候,心里都各自一番计较。

    洛真也感觉到了曹丕近来越加频繁的出去赴宴,甚至一向不喜酒醉的他也时常醉醺醺的回来。嘴里念叨着闲言碎语,叫人听不真切。洛真无奈,此时她有心也帮不上什么忙,唯独照顾好他的起居。

    郭休养了几日便开始帮着曹丕四处游走,加之郭永也到了邺城看望曹操,曹丕这边的势力隐隐壮大了起来。曹操不肯服下卞氏为他准备的丹药,在长时间的休养之后竟然开始渐渐好转,卞氏将这一消息尽快通知了曹丕。

    曹操疑心重,只要此时他稍一调查,便知曹丕和曹植哪方势力更甚,恐怕此后便生了戒心。所以卞氏的消息便是救命稻草,她选择让谁知道,谁便占了先机。

    ***里,曹丕望着筵席中的众人,随意挥了挥手“你们不妨去子建帐中走一圈,声势越大越好。”

    众人不解,却是惟命是从。唯独居于曹丕左侧的一人,捋着胡须露出会心的笑容。旁人见他笑了,便知其中必有秘辛,显然是不方便透露,唯恐有心之人听去,泄露天机。

    曹植见着这些本就是曹丕势力的人纷纷来看望自己,心生纳罕,却是以礼相待。若有人是真心归属,也可拉拢。只是曹植大约想不到,此时他拉拢的人心,是他日后失败的第一步。

    曹操将书简帅到桌案上,眼眶乌青,眸子却是炯炯有神。他怒喝道“子建这是这么容不下我?巴不得我早死么?他一向放浪形骸,我当他是文子气太重,偏爱与他,原来竟是根本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到眼里,在我病重之时,私结党羽!”

    卞氏转瞬之间便知道那书简上大致内容如何了,不由得松一口气,看来子桓动作很快,倒是好手段。可抬眸便换了委屈的嘴脸,向着曹操解释道“子建年幼,做事不稳重,此次授予封号,一时骄纵罢了,怎么会是趁着你病重私结党羽呢?”

    卞氏将桌案整理整齐,徐徐道“你一向欣赏子建的才华,自然知道他生性单纯,没那么多心思。且你卧床这些时日,子桓子建轮番照顾,没有半点差池。”

    曹操闻言,再想到子建昔日行径,渐渐消了怒气,揉着眉心道“罢了,不去想他们了。蜀中刘备,江东孙权,这三分之势已成定局,我唯恐有生之年不能统一南北。”

    卞氏一双素手轻轻按上曹操的额角,力度适中的按压着,温润的声音让曹操心神舒畅。

    “魏公已是名扬天下,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是不是可以享受天伦之乐,过一过普通人家的生活了?”

    卞氏缓缓说着,说的曹操也是情动,握住卞氏的手,眸中不再凛冽,反倒难得的温柔。“辛苦你了,这么多年将曹府管理的风平浪静,你说得对,过些时日便将嘉树和灵均接过来明照榭,看着孙儿们长大,也是平生之趣。”

    卞氏点头,悄然将桌案上的书简退的远远的,免得勾起曹操的怒火。她虽然是想要帮助曹丕,却也不能眼见着曹植受罚,或是更重的惩戒。如今左右平衡,还要照顾曹操,卞氏着实心累。

    曹操病愈,第一条命令便是命曹植赶往封地‘临淄’,没有诏令不得轻易返还。曹植也便知道了为何会忽然群臣来到他帐下,不过是迷惑曹操的视线罢了。可惜他想明白的晚了,曹操对他的信任渐渐瓦解,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铜雀台上做《登台赋》,让曹操大为赞赏的曹植了。

    这也是第一次,曹植同意了郭的说法,他的手段和心智与曹丕相比都太幼稚。自己唯独仰仗的便是才华,可终究抵不过玲珑心。曹植接令,回了落英院。

    卞氏亲自来接灵均去明照榭,谢娇有些不舍得,却身份卑微连说话的资格都不够。只得在一旁偷偷的抹眼泪,黯然神伤。

    卞氏亦是担心曹植心态,细细叮嘱临行要带的东西,和路上注意的事。曹植却一点没听进去,贸然出声问道“母亲,父亲的病情渐渐好转,你告诉了哥哥?”

    卞氏丝毫不隐瞒,可眼底的闪躲还是没逃过曹植的眼睛。“没错,你的父亲病重那么久,我也以为他可能要仙逝了。待他忽然间好转,激动之下,我只来得及通知子桓。”

    曹植笑了,眼里的疏离让卞氏心寒。“母亲,是我不够好么?所以,你把最好的都给了哥哥。郭,你为哥哥而求娶。朝中势力,你为哥哥谋取。父亲的生死消息你也只透露给哥哥一个人……”

    卞氏噤声良久,拉着曹植的手也渐渐僵硬,她淡淡摇头“子建,我以为你懂。很多时候并不是我在做选择,而是所有人都在做选择。并不是我偏爱子桓,而是所有人都在偏爱子桓。当这些人不约而同的去选择帮助同一个人的时候,你就该懂了。”

    曹植一愣,心底蔓延过更细腻的苦涩。

    他何尝不明白,只是不甘心而已。

    就好像他的胃口不足以吃掉那个苹果,大家都将大的苹果分配给子桓。而他撒娇,胡闹,任性,也想要那个苹果。

    卞氏走了,谢娇嗫喏着问道“公子,临淄可是冷?这一件狐皮大氅是否要带上?”

    曹植点了点头“此去路远,辛苦你了。多备些冬天的衣裳,我们明日便出发。”

    当夜,曹植酒醉,借着酒兴私自坐着王室的车马,擅开王宫大门司马门,在只有帝王举行典礼才能行走的禁道上纵情驰骋,一直游乐到金门。他似乎早把曹操的法令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曹操大怒,处死了掌管王室车马的公车令。从此加重对诸侯的法规禁令,却还是舍不得对这个最疼爱的儿子做什么,只得睁一只闭一只眼,放他去临淄。

    曹丕闻之便明了,曹植这是在向他表明,他放弃了。

第四十四章 玄鸟栖惊蛰梦羡(二更)

    天还蒙蒙亮,曹府里却是灯火通明,曹植似乎去意已决,将落英院里能搬走的东西都搬了个干净。谢娇温顺的站在他的身边,小鸟依人一般可爱。

    曹操还在气恼他的行径,自然没有露面送行。卞氏则强忍着眼泪,替他最后一次打点行李。曹丕与曹植对面而视,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曹彰傻乎乎的拍着曹植的肩膀,感慨道“三弟,此去路远,再见无期。”

    曹彰多在军营练兵,干脆便宿在了军营,府里发生的事他即便耳闻也分不清其中深味。此时心思简单,说的话倒也惹人伤感。曹植握了握曹彰的手,眼神却看向曹丕,道一句“是啊,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我们才能在一起好好喝一杯。”

    这话是对着曹丕说的,亦或是对着曹彰说的,听的人各有体会。

    曹彰爽朗大笑,黄色的胡须被吹了起来,看起来颇为滑稽“三弟果真是爱酒之人,几句话离不开酒。这又何妨,下次见面,我们兄弟三人喝他个不醉不归!”

    曹植微笑点头,曹彰转头看向曹丕,笑问道“对吧?大哥?”

    “是。”

    曹丕含笑,眼中淡然如水,立在那处便是让人信服的力量。曹植以往不觉得,如今沉淀下来,仔细去看,曹丕单是在气势上便无比适合那个高处不胜寒的大位。

    洛真悠然向前一步,却没有越过曹丕,这世间的礼数,她越来越懂得。无形之中,世俗对她的禁锢也在她心中潜移默化。

    “三公子此去路途遥远,这是子桓与我的一点心意,请公子笑纳。”

    洛真端着一只锦盒,向前盈盈一递。曹植瞥了曹丕一眼,自是笑着接下,并未打开,便直接塞到谢娇手里,回拜道“哥哥和嫂子的心意,子健收到了。”

    曹彰无奈的摸摸头“三弟啊,二哥是个粗人,倒是没想着送你什么,这样吧,我这把随身的七星宝刀便送给你防身。此刀削铁如泥,乃防身之利器。”

    说罢,一柄巴掌长的匕首便从曹彰腰间的摘下,重重的放到曹植手里。

    曹植同样含笑接过,在手里握了几握,放到谢娇怀中。一时间面对的人里只有郭没有言语,曹植的眼神掠过她,稳稳停住。

    郭更消瘦了些,面色涂了胭脂仍然盖不住苍白和憔悴。曹植心口一阵一阵的疼痛,嘴角的弧度僵持在那里,没有落下来。

    众人渐渐发觉两人之间的怪异,郭也便盈盈一拜“三公子保重。”

    话语绵软,可郭的眼中却是冷冷淡淡。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曹植忽然觉得,郭嫁给曹丕,当真是明智的选择。她选择流产,杀了他们的孩子,也是最好不过。

    他不恨她了,却是将自己丢下深渊,永堕轮回。

    “郭夫人保重。”

    两句淡淡的问候和祝福,各自蕴藏着怎样的深沉,怕是无能能知。唯有曹丕和洛真看出些端倪,却又不能确定。

    这边话语刚落,卞氏也为曹植打点好了行李,四辆马车和一千精兵已然准备出发。卞氏终是忍不住落了泪,她轻声问曹植“你可是还怪我?”

    曹植缓缓跪在卞氏面前,痛声道“子建不孝,让母亲烦忧了。此去千里,还望母亲保重身体。”

    说罢,曹植连叩三下,卞氏慌忙将曹植扶起,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知道,曹植不怪她了,她也知道,曹植不争了。

    这是她期待的结果,可是看到曹植如此颓废,她的心如同放在火炉上面炙烤。

    “灵均我会好好照顾,你且放心。到了那边,若是有中意的女子,可自行求娶,递书回来即可。”

    卞氏还想要再叙叙嘱咐什么,却哽咽难语,干脆挥了挥手“罢了,你已经成家立业,不需我多言,即刻启程吧。”

    曹植对着卞氏再一鞠躬,转眼向着府内看去,即便如此,还是没有看到曹操的身影。那个与他一同喝酒赋诗的父亲,到底还是没原谅他。

    曹植转身上了马车,吱呀的车辙声那么刺耳,此去离乡满是苦涩,大约曹植也不知道,下次回来,等待他的是更加悲苦的命运。

    车队一路向东,出了城门,风吹起门帘的时候,曹植余光里似乎瞥到城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娉婷单薄,立在风中是格外的扎眼和醒目,她似乎对着车内招手,在说着什么。

    风一卷而过,车帘放下来,曹植闭上了双眼。大概四眼花了,郭怎么可能会追到城门来送他,她那么薄情,又是那么骄傲,她的生命中,当他是无聊的消遣。所以可以狠心到,一个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郭两只脚跑的浮肿起来,腹部隐隐作痛,尘土吹脏了她的裙裾,整齐的头发此时也有些散乱。曹植的马车近在眼前,她甚至可以看见他面无表情,纤薄的唇和干净的鬓角。可是终究擦肩而过,大队的人马哒哒而过,郭被推搡着,离他越来越远。

    罢了,追上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郭拾起落在地上的卷轴,那上面是曹植当初在***亲手写下的字。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再见,又不知是如何的血色弥漫。

    曹植被曹操驱逐去封地的消息传开,这一方拥簇他的势力便溃散如散沙,无不通过各种手段要暗中与曹丕交好,曹丕却是统统拒之门外。

    因为一切已经显而易见,又顺理成章。

    郭永亲自来探望曹操,于是卧床的曹操郑重的整理了衣着,将黑玉冠戴的整整齐齐。两人叙话良久,曹操对郭赞赏有加,说的郭永眉开眼笑。

    嘉树朗朗的读书声从后堂传来,郭永疑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的在魏公府邸喧哗?”

    曹操捋了捋胡须,满是欣慰笑道“我卧病这些时日,便将嘉树和灵均都召到身前,享一享天伦之乐。”

    郭永的脸色有些难看,却还强作镇定道“原来是大公子和甄夫人的孩子……我那女儿倒是个没福气的人,没能为公子填上香火,倒是惭愧。”

    曹操看出郭永的不悦,嘴上安慰道“年轻人不在乎这眼前的事,他们日子还长,怎的会没有机会?”

    郭永闻言更加愁眉不展“我知道魏公不忍苛责我的女儿,但是外面的人难免指指点点。甄夫人出身败落官宦人家,如今家里更是经商之所,身份虽是低微,却蒙受大公子万般宠爱。我这女儿,平日里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喜爱孩子,却是无缘……”

    曹操三言两语便听得明白郭永话下之意,试探道“郭太守以为如何?”

    郭永眸色一亮,淡淡道“我听闻甄夫人还育有一个女儿,更是照顾着大公子的起居,想必平日里该是极忙。而我的女儿倒是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可以代为照顾嘉树公子,更可以尽言行身教的指引作用。”

    曹操微微仰身,上下打量了郭永几眼,笑呵呵道“难为郭太守挂念,既然如此,我便做主将嘉树寄养在郭名下,如此一来,郭太守可还满意?”

    郭永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如此,我这女儿该是不会在别人嘴里受什么委屈了。魏公更请放心,儿定然好好教导嘉树公子,不负所托。”

    曹操呵呵笑着,与郭永眼神交换之下,各自达成一致。

    嘉树的读书声朗朗在耳边,曹操恍然间想起当初曹丕的幼年时,一样的懂事上进。如今曹植让他如此寒心,而曹丕在自己打压下,没有怨言,在自己病重之时,则安分没什么动作,反倒勾起曹操的愧疚来。

第四十五章 浅春花深谷雨飞(三更)

    明照榭里,卞氏端坐在梳妆镜前,将发间的簪子一个个轻柔的卸下,眼中带水,似乎还没有从曹植离开的氛围里跳脱出来。曹操躺在床榻上闭目休憩,忽的出声道“若是我前阵子真的撒手人寰了,你怎么办?”

    咣的一声,卞氏手中的玉簪子落在地上,碎成两段。她慌忙拾起,不动声色道“天冷了,手也不灵便,这只簪子是我初嫁曹府里,亲手为我戴上的……”

    曹操亦有些恍惚,转眼间,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唯独卞氏留的最久。更是生出了三个出类拔萃的儿子,一个有统治之才,一个是诗酒之才,一个是大将之才。曹操知道,卞氏虽然出身倡家,却是八面玲珑,心思通透,教导有方。难得的一个好女人,也不枉自己当初撇去那么多人的招揽,不立吏部侍郎的女儿为主位,也不立兵部尚书的女儿,独独立了卞氏。

    曹操起身,来到梳妆镜前,将那半只玉簪握紧手里“明日我叫人把它修补完整,你不要伤心了。子建年幼,还没遭受挫折,或许此次去往临淄还能磨砺一下脾气秉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卞氏点头,转身握住曹操的手,一双红红的总算有了笑意。“所以,你也不要再乱说些什么撒手人寰的话,好好养身体,看着嘉树长大,看着儿孙满堂……”

    黑暗是保护色,曹操唯独在此时才觉得心安,他开口叹息道“是啊,我真的老了,雄心壮志慢慢在心里沉积,唯独念着子孙安乐。”

    卞氏紧紧握着曹操的手“天凉,快些去床上休息吧。”

    两人互相搀扶着上了床榻,卞氏给曹操盖好被子,转身刚要躺下,却听见曹操问一句“你觉得我如今创下的声势和地位,子嗣之中,谁有能力稳稳接下?”

    卞氏愣了一下,慢慢躺下,呼一口气。

    “唯有子桓……”

    曹操闻言笑了笑“是啊,唯有子桓。即便你是子桓的生母,能说出此番话,想必也是没有丝毫偏心。明日我便拟昭,立子桓为世子。”

    卞氏轻轻笑了,似乎这么多年的心愿在一瞬间实现,这么多年一直走的路总算走到了尽头。她只是侧过身,蜷缩进曹操的怀抱里。

    曹操却是又开口道“只是今日郭太守与我说了些话,郭嫁进府中多年,一直屈居甄氏位分下,还无子嗣。我想着不若将郭升为平妻,将嘉树寄养在她的名下。”

    卞氏不解,但略一思索也知曹操意图。曹丕既然要成为世子,便会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他的身份,光是要与他联姻的人便不在少数。此时郭的身份便会成为众人非议的对象,堂堂太守之女,一无所出,所以沦为下堂妾?届时人们对曹丕难免指指点点,郭永的面上更是挂不住。

    此举,倒是个可以破解的办法。

    卞氏点点头“郭倒是个聪慧之人,想必能帮的子桓更多。”

    当初曹丕要求娶洛真坐上正妻之位时,卞氏便不同意。不过是当初曹丕一番苦劝,言及自身,让卞氏当真对洛真怀有许多期望。但这么多年,除去近日来洛真的行径可圈可点,无不是处处再给曹丕添麻烦。

    卞氏不知道袁熙曹丕和洛真之间的纠葛,但是平心而论,洛真不能帮助曹丕更多。至少没有达到卞氏的期待,反观郭,单是郭家的背景便足以成为曹丕实力的证明。郭更是出乎卞氏的预料,不仅将曹操维护的如此信任她,甚至对她赞不绝口。府里大小的事交给她,都能不出差错,卞氏看在眼里,欢喜在心里。

    但同时卞氏心里又忐忑,毕竟将甄氏的孩子夺取,未免太过残忍。曹丕那么宠爱甄氏,不知道会如何处理。卞氏收回思绪,听着曹操均匀地呼吸不禁感慨一声。

    “孟德,我们似乎很久没这样好好说话了。”

    曹操模糊的嗯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那一天晚上月亮很明亮,将地面照的发光。洛真没有睡意,蹑手蹑脚穿了外衫来到庭院中。月光凉如水,庭院模糊的样子竟然有些像许都千阙阁,无论是千阙阁亦或是容华香榭,唯有曹丕在身边,一生才能完整。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洛真转身,曹丕竟然也出来了,笑一声道“是被月亮晃醒了么?”

    洛真点点头,拉上曹丕的手,感慨道“子桓,你知道月亮是什么?”

    曹丕若有所思道“月亮与太阳,同为一种永恒不灭的东西,亘古存在着。我曾阅读古籍,关于他们的也只是神话传说,是人们美好的向往。”

    曹丕捏了捏洛真的鼻子“怎么?你知道它们是什么?”

    洛真点点头,笑的神秘莫测。“太阳啊,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火球,它一直燃烧,将光和热度撒到地面上,成为万物生长的依靠。而月亮,它并不是会发光的,它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反射太阳的光,故此,便暗淡许多。”

    曹丕不解“难道太阳不会熄灭么?”

    洛真点了点头,紧紧地抱着曹丕,听着他胸膛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喃喃道“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太阳会熄灭,但是会在很久很久之后。”

    曹丕也若有所思“所以太阳会改变,但是因为我们比它更快的消逝,所以相对来说,它才能称为永恒。”

    洛真被绕晕了,她没想到曹丕竟然还是哲学家,说的大道理都这么蕴含人生哲理。不由得苦笑一声“车马信件都慢,我们的一生很短,只够爱一个人。”

    曹丕怔忪一下,将洛真抱得更紧。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像是披上洁白的纱。

    次日,曹操上书给汉献帝,确定将曹丕立为世子,将来承袭曹操的大位。府里自是一片庆贺,曹丕和洛真郭一同出现在明照榭正堂,跪在曹操面前受封。

    接过汉献帝加印的绶书,曹丕淡淡笑着,言行有度,丝毫不表现的欢喜雀跃,更是让曹操放心。加封典礼一过,卞氏便开了口“另,郭永之女郭,贤良淑德,特擢正妻之位,与甄氏平。”

    郭闻言有些惊讶,却还是应声跪下“谢母亲恩典。”

    曹丕起初皱眉,但转瞬也便想明白了,想来卞氏和曹操也要开始注重自己身边的女人身份地位等琐碎之事。曹丕悄悄握上洛真的手,怕她会吃味。洛真心里一直在为曹丕高兴,另外她也自知郭不可能久居自己位分下,提拔位分是早晚的事。

    故此,洛真倒也平静的接受着,甚至隐隐有些替郭开心。

    “甄氏之子,曹,年纪尚幼。念在甄氏要照顾辞燕,无暇分心,特另郭氏代为教养。”

    卞氏淡淡说完,瞥了一眼洛真。提拔郭位分的时候,不见她面色有改,已经让卞氏有些惊讶了。如今洛真的孩子都被强行夺走,送到别人名下,卞氏没想到此时洛真还是淡定不语。

    郭四下一看,见到自己的父亲对着自己点头微笑,便将来龙去脉想的清楚,只好默首不语。

    按照历史的发展,从曹丕被立为世子到称帝,正是甄洛渐渐失宠的过程。郭还在思索究竟如何让他们二人情变,原来命运之中早有安排,郭只需顺水推舟便可。

    场面有些尴尬,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曹丕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瞥到曹操暗示性的摇了摇头。

    此时曹丕已经立为世子,他的一举一动不能再任性随意。郭,甄氏,之间的平衡注定要打破,这样落在世人眼里才是合理,拉拢郭永的势力,也是势在必行。

    曹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在这紧要关头做出什么傻事。洛真同样不希望。

第四十六章 揽衣对月独徘徊(四更)

    卞氏不会以为曹操是一时兴起而立曹丕为世子,同床共枕二十几年,她将曹操的脾气摸得透透的。

    早在曹操病愈初期,他已经在开始准备确立世子一事。大约是经过生死的跨越,曹操不得不为自己准备后事。

    他秘密宴请了许多人,大多重臣,都极力向曹操推荐曹丕或曹植,陷入了世子之争的两难局面。唯有贾诩讳莫如深道“因为袁绍和刘表都是因为不立长子而立幼子,导致自己势力内部相争,最后势力覆灭,魏公需审时度势。”

    贾诩说这话是想提醒曹操要记住这两个人的教训,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立幼子曹植为后继者。在曹操立嗣的事情上,贾诩可谓心思灵巧,懂得以退为进。不像他人那样直言相谏,而是以转换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意见。

    其实,就是在曹操询问的当口,贾诩也是缄默再三,最终以袁绍和刘表废长立幼、引起内乱的教训来点拨曹操,使曹操幡然醒悟。这种委婉而深刻的沟通方式,使他的意见更被曹操所重视。

    曹操之前其实是意属曹植的,但是最终立曹丕为世子,贾诩的话可以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决定性的作用。

    另有司马懿曾做过曹丕陪读,两人私交甚好。曹操也不得不考虑司马家族对曹丕的支持。

    卞氏不知其机密内容,却是观测了曹操会见的这几人,好在大多都是曹丕势力中人,也便彻底放了心。

    次日,曹操将断成两截的玉簪派人送到了玉器坊,用金子做边框将两节玉簪重新合二为一。

    越是垂暮,越是学会珍惜。

    曹操戎马半生,如今想的念的,除却未完成的泓心壮志,便是身边之人了。

    受封典礼,卞氏叙叙将郭和甄洛的安排公之于众。

    洛真垂眸,死死咬着嘴唇。她全身都在颤抖,可握着曹丕的手却是镇静如常。

    她不想给他压力,也不想逼他在受封典礼上做出什么傻事。沉默许久,曹丕如洛真期望的那样不语,洛真暗自松了口气,却又泛出淡淡的苦涩。

    大约每个人心底都期望轰轰烈烈的爱情,却又趋于现实。洛真心底也希望曹丕能够站出来,保护她和他们的孩子。但无疑,沉默是更明智的选择。

    曹丕的理智也是洛真如此深爱他的一部分。如此想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卞氏见三人皆静默,便一锤定音,将这件事翻了过去,开始了酒宴。曹丕本想去扶洛真起身,可目之所及,众人皆放在他的身上。曹丕顿了顿,另一只手伸到了郭面前。

    三人一同起身,行礼,退下。

    曹丕看了郭一眼“是你做的么?”

    郭冷冷道“不是我做的,但是如果没有人这么做,我肯定也会做的。你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曹丕噤声,他不得不承认郭说的有道理,于是别过脸去拉上洛真的手。

    洛真挣扎了一下,却没甩开曹丕的手,她抬头,强忍着委屈笑了笑“我身子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了。”

    有丫鬟来催曹丕赶快入席,曹丕点了点头“好,我尽快结束回来看你。”

    洛真缓缓抽回手,转身离去。比委屈更委屈的便是郭所言,无可奈何。明明不愿,却又不得不接受。洛真望了望明照榭,大约身为嫡长孙的嘉树,此后也将波折又受尽拘束。

    朝露见洛真失魂落魄的回来,不由得生出不好的预感“夫人,发生什么事了?公子受封,你应该在他身边一同赴宴才是。莫不是身体不舒服?”

    洛真深呼一口气“给我倒杯水。”

    说话间,洛真的唇都在颤抖,手更是冰凉,如同触到了一块冰。

    朝露连忙去给洛真倒了一杯热茶,立在洛真面前,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问。

    洛真哆嗦着喝下一杯茶,眼睛瞥向郭的房间。

    容华香榭很大,中间的院子里是小花园,亭台楼阁建在湖面上,风景怡然。洛真笑了笑“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我怎么会这么计较。”

    郭的房间与自己的房间不过百步之遥,又不是相隔万里。想见嘉树了便去寻郭便是,她又不是那等恶人,还会为难自己不成?

    洛真心里编排了无数的话安慰自己,倒真慢慢从深陷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朝露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洛真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也松一口气。

    “夫人,朝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公子在,一定会没事的。”朝露身在局外,将洛真和曹丕的纠葛看的清清楚楚,她相信曹丕那么宠爱洛真,定是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

    说着话,辞燕在摇床里哭闹起来,洛真的思绪也被打断,便与朝露一同凑过去。

    受封典礼进行的早,洛真便将朝露留在屋子里看护辞燕。辞燕贪睡,如今才醒,叫洛真哭笑不得。

    旁人见了洛真儿女齐全,定是无尽的羡慕,唯独洛真知道照顾孩子的心酸。

    人类的幼儿是成长的最慢的,他们的智力和心理少则十年,多则十几年才能发育完备。这也是人类为什么能成为万物之灵的原因。

    辞燕揉了揉眼睛,扑进洛真怀里,四下看了看“娘亲……哥哥……回来”

    辞燕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洛真却是明白她的意思,轻轻亲了亲她的脸颊“哥哥和父亲去参加宴席,一会就一起回来了。辞燕要好好洗脸吃饭,才能美美的见他们哦。”

    辞燕闻言眉开眼笑,仔细看,眼角一颗泪痣竟然和洛真生的一模一样。

    话语刚落,便听到嘉树在外呼喊“娘亲,妹妹!”

    辞燕一听,眼中放光,在洛真怀里挣扎几下,落到地上,自己蹒跚着向着门口走去。嘉树的身影也出现在洛真眼前,他抚着门框,似乎是急剧的跑动,脸色红润。眼睛却是看向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辞燕,快步走过去将辞燕抱在怀里,狠狠的亲了一下。

    辞燕则叽叽咯咯的笑了起来,两个小孩子凑在一团,看起来便让人赏心悦目。

    洛真也走过去,嘉树竟然对着洛真拱手行礼道“见过娘亲。”

    洛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默默嘉树的头“几日不见,嘉树倒是学了不少礼仪。”

    嘉树点头道“那是自然,嘉树以后可是要保护妈妈和妹妹的,要快点长大才行。”一边说着,嘉树拉上辞燕的小手,小小的两个身影印在洛真眼睛里,又触动了她的心弦。

    朝露将预备给辞燕的早点端上来,笑问道“嘉树公子可是用过饭了?”

    嘉树点点头“今天父亲受封,我在明照榭后院早早用过了饭,但是祖母好像是有什么瞒着我一样,不让我入席。”

    洛真知道,卞氏是怕将嘉树寄养到郭名下,惹得嘉树胡闹,搅乱了受封典礼。

    毕竟这一天是无数人期待的一天,容不得丝毫差错。洛真想起了自己在宴席上的隐忍,开始有些为自己喝彩。为他着想,所以,甘愿受一些委屈。

    思及此,洛真弯下身子,对嘉树说道“祖母容许你回来,但是要让你和郭夫人一起住。郭夫人可以教你读书写字,你可愿意?”

    嘉树微微蹙眉“可是我是娘亲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和娘亲妹妹住在一起?”

    洛真忽然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开口道“嘉树可以时常回来看娘亲和辞燕,不过是要更多地和郭夫人在一起,难道嘉树不喜欢郭夫人么?”

    嘉树想起了郭的笑意模样,点了点头“好啊。”

第四十七章 你曾素手把香焚

    曹操此次立下世子,很大程度上在朝堂再次进行威慑。于是汉献帝擢令,魏公曹操进封魏王,所任丞相领州牧如故。

    至此,曹操与皇帝只有一阶之差。

    汉献帝唯有用怀柔政策,不断的给曹操升阶,才能保住这名不副实的大汉江山。但如此不过是苟延残喘,汉献帝无实权,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曹操既立曹丕为世子,倒是对曹丕没了防备,恢复了他五官中郎将和副丞相侍卫职权。另行下诏,全国范围内招揽能人义士。

    曹丕日渐忙碌,很多时候白日里都见不到他的身影,而晚上他踏着月色回来,洛真和辞燕已经睡着熟了。

    嘉树听从了洛真的劝说,留宿在郭的房间里,随着郭读书识字,闲暇时一溜烟跑回洛真的房间,和辞燕两个玩的不亦乐乎。

    一切似乎只是发生了轻微的改变,但是洛真知道,但凡改变,便再也不能回头。

    不过数日,曹操便向汉献帝求婚,求娶汉献帝的女儿刘曼公主。汉献帝允。

    曹操的目的自然是帮助曹丕渐渐提高自己的地位,高压手段下,皇室公主下嫁,是最简单不过的方法。曹丕得知消息的时候,是卞氏亲自将他召进明照榭,叙叙说着。

    曹丕坐在椅子上,拳头握的紧紧地。

    卞氏知道曹丕的心思,她淡淡道“既然你已经走上了这条无比期盼的路,便要全盘接受。”

    曹丕点头,于是消息在曹府里蔓延开来。

    嘉树在睡午觉,郭正翻阅书卷,却见晴茗慌慌张张的走进来,低声道“夫人,公子要迎娶公主了。”

    郭愣了一下,却是很快明了,点了点头,并不在意。“左右娶进来不过是像我一般供着,想来也并无不妥,只是怕甄氏闹脾气。”

    郭顿了顿,想起受封典礼上,洛真忍气吞声的模样,开口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甄氏也已经接受了她的身份,和与公子之间,注定无法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

    晴茗听得迷糊,问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可能?贫苦人家若是没有子嗣,尚且要想尽办法再娶,更何况是偌大的曹府。”

    郭瞥了晴茗一眼“谨言慎行。”

    晴茗点了点头,瑟缩着身子退下了。郭一向教导她不要学做无知长舌妇,和府里的丫鬟混在一起嚼舌根,只是身在染缸中,难免沾染坏的习气。

    郭又翻了翻书卷,眼睛从字里行间瞥过,却是没看进心里去。眼中恍惚,不知道想起了谁。

    另一边朝露却是怯懦着,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洛真,失手打翻了茶碗,溅了一桌子的水。洛真微微笑了“朝露,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一边说着,洛真仔细地绣着一对枕头套。这些年,洛真的绣工越来越精湛,大约是离恨的日子里,唯有刺绣能让她平静,而十余年中,郁闷苦楚的日子倒是占了大半。

    朝露试探性的问道“夫人,公子娶了郭夫人,那时候你不恼他么?”

    洛真略一思索,嘴角的笑容看起来便有些勉强。“怎么不恼……或许你无法理解,但是一夫一妻,会成为世间最稳固的婚姻模式。”

    朝露有些吃惊,但想起洛真以往便有许多超出常人理解的话语和想法,便对她说出这番话觉得不足为奇了。只是听得洛真这样讲,朝露更加犹豫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洛真自顾自的继续说着“但是子桓对郭,似乎是敬重如友的关系。我理解他为了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娶郭,也愿意隐忍自己的委屈。毕竟,我早就认定他了……”

    在千阙阁,在甄府,在无数次分分合合和生死离别之后。

    即便愧对袁熙,即便现代人的思维模式无法接受他另娶他人,即便曹丕的权利越来越大,而她能为他做的越来越少。

    这份感情正在慢慢失去平衡,洛真却是无能为力。

    朝露抿了抿唇,似乎下定了决心,这件事早晚要被洛真知道,莫不如给她心理准备。思及此,朝露擦好了桌子上的水渍,淡淡说了句“我听到府里的人传言,公子似乎又要娶亲了……”

    洛真停下了针线,像是在八卦旁人的事一般镇静“哦?是哪家的小姐?”

    “汉献帝的女儿,刘曼公主。”

    洛真笑了笑,似乎是为曹丕发自内心的开心。

    早便预料得到曹丕的身份,若是再娶,定是身份极高的女子。却不想,竟然一跃而起,直接迎娶了公主,想来距离曹家只手遮天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洛真的笑容渐渐落幕,取代的是面无表情。

    洛真一向是高傲的人,甄家虽然是破落的官宦人家,却是经商有道,从没在吃穿用度上亏待了洛真。嫁入袁府里,正是袁绍渐渐失势,家中财务不宽裕,洛真凭借着甄府的支撑,更是如鱼得水。

    即便遭遇情变,对袁熙无尽的愧疚,洛真仍然坚信,自己可以弥补他。

    就好像,自己和曹丕相爱,她也能为曹丕做些什么一样。

    洛真一直追求在爱情里平等的付出,可如今,她却真的发现自己越加无能为力。这种恐慌和卑微让她不习惯,却也被迫接受。

    朝露宽慰道“夫人放心,公子只爱夫人一人,娶她们不过是各有目的罢了。”

    这世人都能看得出把戏,朝露拿此来安慰洛真,却是行不通了。越是如此,洛真的负担越重。她摇了摇头,让朝露闭了嘴。

    辞燕睡醒了午觉,吵嚷着要去寻嘉树。洛真越加心烦,干脆不去管她,自己去了软榻歇息。不是过了多久,朝露使了什么法子哄得辞燕不哭,周围霎时安静下来,洛真坠进越深越沉的梦里。

    夜里,曹丕褪了外衫,来到窗前,蹑手蹑脚的上了床,生怕吵醒了洛真。

    “冷么?”

    洛真起身,向着床里挪了挪,给曹丕空出大片位置来。

    曹丕嗯了一声,缓缓盖好了被子。洛真则握住他冰凉的双手,以自己掌心的温度慢慢温和着,问一句“怎么这么晚?”

    “招贤纳谏,与那些擢选出来的贤人长谈,这才晚了时辰。”

    曹丕似乎是极困倦,语气里都是说不出的疲惫。

    洛真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未几,曹丕均匀缓慢的呼吸声便传到了洛真耳朵里,他冰冷的手也恢复了温度,洛真慢慢松开手,眼睛一亮一亮的看着曹丕。

    爱人的眼睛里会发光,洛真仔细地盯着曹丕看,将他的轮廓一点一点印在心底。

    次日,曹丕早早的赶往了军营,洛真醒来的时候,床榻旁又是空无一人。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但是思及以后这是难免的场景,便干脆当做提前预演。

    曹丕没舍得告诉洛真婚讯,自是怕她难过。曹丕也是在这个时候忽然明白为什么袁熙当初选择了另一条路,因为避世,可以给洛真更完整的爱。

    如今,却也没了回头路。曹丕唯有变得更加强大,才能将她保护的无微不至,让所有刀剑无法临到她身上,给她一个安稳的凡世。

    但实现一切梦想的必经之路,便是如此。

    曹丕没有亲自和洛真商议,卞氏却是干脆来到了容华香榭,见到嘉树在郭的房间里读书,便知洛真竟是通情达理之人,心里倒是开始接纳这个一向不怎么待见的儿媳妇。

    洛真恭敬地到院落里接见卞氏,卞氏也不拖沓,直接将半月后曹丕与刘曼大婚的消息传达。公主之位,自然是尊贵无比,大婚的规模与正妻无异。

    郭和洛真诺诺称是,心中各有计较。

    半月的时间里,曹丕如常,洛真如常,郭如常。

    汉献帝嫁女儿,自然是满城轰动。送亲的队伍从许都到邺城,延绵三里不绝。洛真即便不去看,也能感受到吵嚷的热闹气氛和空气中都飘着的喜气。

    曹丕不解释,洛真不问,两人间似乎达成了一致的默契。

    洛真努力去扮演那个通情达理,识大体的站在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但是究竟有没有人问过那个女人是否愿意,甘愿成为一个包袱,或者累赘。

    洛真不去想,这些时日她越加困倦,饭食也没什么胃口,甚至肠胃不舒服,略有呕吐。

    朝露急的去找大夫,却被洛真按住。这种大喜的时日,若是寻了大夫进门怕是找晦气,若是被卞氏知道了,怕是又要看自己不顺眼了。

    洛真摇了摇头“没关系,不过是小病,挺一挺便过去了。”

    朝露几乎又要红了眼,这些年她跟在洛真身边,倒是替洛真把眼泪都流光了。洛真拍了拍朝露的头,笑出声来“傻丫头,这么多愁善感,不若快些把你嫁出去吧。”

    朝露苦笑着摇了摇头“夫人,你知道的,没了王大哥,我只想陪在你身边。”

    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王荣和江舟晓两人从袁府里出逃,再也没了消息。洛真的记忆有些模糊,那个如水一般的女子和刚猛的汉子,两人如今是否过得安稳?

    朝露擦了擦眼睛,急着走开道“我去收衣服。”

    洛真却是看得清楚,朝露耸动的肩膀,一颤一颤,满是悲伤地痕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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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嫡女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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