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华一世转瞬空
春兰见彩儿失神,不禁出声问道“环夫人可是害怕那杜夫人?”
杜夫人?彩儿从以往的回忆中清醒,随着春兰的话,又想起春兰口中的杜夫人来。
当年曹操围攻吕布于下邳,杜夫人原为吕布部将秦宜禄之妻,关羽请娶杜氏。曹操见杜氏美貌,自纳为妾。秦宜禄归降曹操,担任县县长。刘备大将张飞以夺妻之仇怂恿秦宜禄叛曹。宜禄随张飞出走,不久反悔,被张飞杀死。
杜夫人素有美色,略输貂蝉几分而已。带着一个儿子秦朗嫁给曹操,如今为曹操生得二子曹林曹衮,又育有一女名曹瑛,可谓儿女双全。
秦朗随母住在曹府,言行谨慎低调。曹操很喜欢秦朗,曾经对宾客说:“世上有人像我这样疼爱继子的吗?”
杜夫人的宠爱不输于卞夫人,彩儿实在想不出,杜夫人如此针对她是为何?如春兰所说,杜夫人威逼利诱着春兰,向彩儿给仓舒盛药的勺子里,滴入栀子浓汁。木勺为漆黑色,自然看不清其中鲜红的汁液。仓舒喝下,不仅解了药性,反倒加重寒气。
彩儿嗤笑一声,嘴唇咬得发紫。“曹衮不过和仓舒差不多大,杜夫人下手如此歹毒,难道不会半夜里来噩梦缠身,寝食难安么?”
春兰淡淡道“杜夫人也是兵行险招,秦朗不过是继子,她想要尽可能的掌握些权力,保护自己与前夫的儿子。”
见彩儿还是没有明白自己所言,春兰又添一句“在曹将军宠爱夫人你之前,曹府里最受宠的是杜夫人。”
杜夫人住在汝芝院,巧合的是,与彩儿的云中院不过前后相隔。在曹操攻下邺城之前,自是杜夫人颇得曹操宠爱,而如今只问新人笑,杜夫人自然忧心忡忡,生怕随着自己的失宠,连累到长子秦朗。
明白了前因后果,彩儿竟是意外的不愿多做计较,只遣春兰去了汝芝院,旁敲侧击的警告一下,杜夫人却是脸都黑了,不知作何感想。
彩儿并非懦弱,不过是在给杜夫人一个机会,更是不愿多生是非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洛真也是早便猜测到了彩儿的决定,心中更多的还是欣慰。
恨久了会累,洛真或许对彩儿的恨已经放的差不多,尤其是还有对仓舒的感情牵绊在其中缓和,洛真已经不会去恨彩儿,毕竟袁熙已经死了。
她要恨的,更恨得,还大有人在。
曹操出征,卞夫人难得清闲,便多了些时间来为曹丕和曹植寻摸亲事。曹丕作为长子,自然应该多些女人伺候,而曹植也到了该娶妻纳妾的年纪。
曹操麾下谋士崔琰兄长之女,崔明月,姿色绝美,待字闺中。卞氏极为看好,手里握着崔明月的画像和郭的生辰八字,心中颇为感慨。
虽然心中一直数落曹植的不思进取,却也经常捧着曹植的诗作惊叹,甚为自豪。曹丕是卞氏一心扶持的继承人,偏偏他却娶了个没有丝毫用处的甄洛,如今的郭也是卞氏为曹丕备好的人选。
冬末的天是一片灰蒙蒙,似乎随时会落下雪来,卞氏吩咐着厨房给洛真煮的补汤也已经亲自派信任的丫鬟送了去。
这是曹丕的长子,自曹丕渐渐受到曹操重用的时候,便已经成为后院的众矢之的,如今他的孩子也早便被人记挂上了。卞氏却是丝毫不在意有人敢给洛真下绊子,因为在自己登上主位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使手段。
听得丫鬟线报,杜夫人倒是个意外,怕是没经历过曾经曹府后院明枪暗箭的境况,还当这偌大的府邸本就如此安生?
放下手里的画轴和字帖,卞氏拿起一旁的手炉,淡淡道“走吧,去汝芝院瞧瞧,是不是秦朗那孩子不得志了?”
卞氏聪慧非常,府里谁人一丝风吹草动,她皆能寻根问底看透事情的本质。府里的家眷对她是又敬又怕,敬的是她向来公正,以情决断。怕的便是她的手段,毒辣狠厉,既然认定了你的错处,便没有丝毫活路可言。
邺城中又是一副不同的景象。
曹操颇有大局观和治世之才,拿些邺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便叫百姓们心悦诚服。他疏通水利,治学兴教,注重生产发展之本。这一点,便比拿些只图荣华富贵,大权在握的霸主强上几倍不止。
如今的邺城便一如既往的繁华兴盛。郭第一次来邺城,自然要四处转转,随父亲一起住在驿站,今日倒是趁着父亲应酬喝的酒醉,自己跑了出来。
首屈一指要去的便是***。
***的酒堪称天下极品,奈何动荡战乱,名气传的远,亲自喝上一壶的人却是只局限于河北一带。郭搓了搓手,英气十足道一句“今日定要好好尝尝这***的酒是何滋味?”
她的丫鬟也是随了郭的性格,爽朗道“小姐莫怕大人怪罪,大不了打包一壶回去,定也叫大人开心,自然不会惩罚我们偷跑出来玩了。”
郭笑笑,却是倏忽间想起枕岚亭,那个身着华服的人来。
此次父亲前来曹府商议战略,卞氏却是谆谆嘱咐父亲一定要带上自己,自是要将自己许配给谁人。谁呢?曹丕罢了。
父亲也属于曹丕一党,与郭嘉同起同坐,是曹将军麾下最受看中的人。卞氏虽然是后院之主,可手眼通天,早便把军营里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能拉拢的人早便捆在了一起,不能拉拢的便干脆一脚踩下去,化作废棋子。
如今不过是明里联姻,实则加强捆绑的效力。思及此,郭不禁扬起唇角,这卞夫人当真是女中豪杰。
***里人熙攘攘,郭甩出一锭银子道“上好的包间,几壶好酒,几盘拿手的下酒菜。”
万老板翻了翻面前的簿子,堆笑道“小姐好运气,楼中就剩最后一间包……”
“老板,来三壶酒,老地方……”
郭听着这声音有些熟,还未转头,余光里便已经露出一抹华丽的衣角来。
万老板连连拱手“三公子,实在不好意思,这最后一间包房,也是您常用的那间被这位小姐包了。”
曹植顺着万老板的指引望过来,因不悦皱起的眉头登时便化开,笑的贱贱的。“郭大小姐,别来无恙。”
郭悠悠笑道“无恙。若是有恙便去药铺,怎么会来酒楼?”
曹植一时间没接住话,万老板则是一愣,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二位认识,那就好办了,何不共用一间,把酒叙事?”
曹植微微抬眸,光华万千。“那便看郭大小姐如何?”
郭转身便走,丢下一句“随便你来不来。”
万老板略带尴尬,虽然不知道郭是何来头,倒是不能得罪曹三公子。听得郭如此回应,万老板已经起了将郭赶走的念头,将房间给曹植。却不想自己还没有动作,曹植却是一声不吭的跟了上去,似乎和郭极为熟络。万老板于是又暗自庆幸,没有做出些什么棒打鸳鸯的蠢事来。
装修华美的包间里,只有一方桌子,对着窗外凌空的景色。郭自顾自的坐下,将身上的披风脱下递到丫鬟手里。还未坐下,曹植却不请自入,也将自己身上的披风一并递到郭丫鬟手里,冲着丫鬟微微一笑道“麻烦你了。”
再看丫鬟脸红羞怯的样子,郭微愠。“曹公子好教养,可知道敲门的礼仪?”
曹植有些委屈,却是自顾自的立在郭对面,轻声道“郭大小姐说了‘随便’,子建私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随便的程度。”
“你!”郭指着曹植,却发现自己似乎无话可说,小二在门口问道“公子,小姐,酒菜到了。”
郭收回手指,淡淡道“进来吧。”随即寻了个方便看风景的好位置,径自坐下。曹植也魂不守舍的跟着坐在对面,眼睛却是一直盯着郭那一双洁白无瑕的手。
曹植素来喜爱女子的手指,算是个怪癖。自出生便被卞氏当做女儿般打扮,如今生的也是不输女子的容貌。依稀在记忆初始,便是母亲那一双素白的纤纤细指,从此曹植对手指生的美的人,格外的有好感。
譬如在千阙阁,送曹丕回去的时候,见到洛真抚上曹丕肩膀的那一双手,纤白细嫩,连骨节都匀称有致,美到极致。
如今又见同样让曹植欣喜的一双手,曹植总是偷偷望过去,望的郭有些局促,不耐烦问一句“原来你不仅厚脸皮跟过来,还是个变态。”
曹植回神过来,眼中迷蒙问道“变态?是什么……”
郭嘴角抽了抽,却是不愿解释。低首端起酒壶倒一杯酒,轻轻一嗅,登时心花怒放“好酒!”
曹植却是一愣,还从未见过这么情绪化的人,前一秒似乎愁眉不展,下一秒便乐不可支。
“这酒虽香醇,却是几杯便倒,小姐小心。”
曹植扬手便干了一杯,也心满意足的长嘘一声。当初在许都用尽手段得此半壶美酒,如今拿下了邺城,却是可以喝个痛快,岂不快哉。
抬眼却见一口干了的郭也是心满意足的模样,连脸色都未变化,便知她也是品酒的高手。
第四章 醉卧红尘空对月
雾色茫茫,寒气透过窗蔓延到桌前,郭的随身丫鬟细心地为她披上狐裘大氅,又退至一旁,格外贤顺。
酒过三巡,曹植和郭已然喝的酣畅。时机即到,曹植细眸一敛,出声道“当日匆忙,没来得及问郭小姐在枕岚亭一话是何意思?”
郭微微皱眉,手中的酒樽空了,自顾自倒满一杯,悠悠道“三公子竟是如此没胆量的人?话我已然说的清楚,明白的人早该明白,不明白的人也便不明白。三公子难道是那不明白的人?”
曹植有些窘迫,手腕一紧,酒樽里的液体轻微的晃动了一下,如同他起了涟漪的心境。
“子建不知,这是南阳太守郭永大人的意思,还是小姐你的意思?”
郭微醺,倚着头笑道“是我父亲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望着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曹植似乎忘了现在所谈论的话题多么严肃,眼前晃动的全是郭眼中的光华,一寸一寸把自己的心瓦解。
房间里放置着上好的笔墨纸砚,万老板是个有心计的人,自然将曹植伺候的舒服,这笔墨纸砚便是一手。曹植诗兴大发,登时便起身执笔,宽袖一挥写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纸张铺就,十六个字便映入眼里来,细细读完,郭眼中是微茫的笑意,似乎带着一种早已知晓一切的了然和些许惊讶。曹植很不喜欢她这样的表情,一只手蒙上她的眼,出声道“郭,你愿意嫁给我么?”
曹植的心情是忐忑的,他从未对女子动心过。虽说女子是水做的,可凡尘里的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独独这一个,在曹府的长廊里初见,自己的心便如万年铁树,隐隐有了开花的迹象。
她性格直接又凛冽,偏偏生了一副玲珑剔透的心思,尽管行为不羁,却也叫人说不出她的错处。她审时度势,一步一步靠近自己,无论在政治目的上,还是感情上,已然表明了意图。
“今日回去,我便去向母亲说明,择日去往南阳,亲自娶你过门。”
手心微痒,郭的睫毛颤动着,似乎表达着某种情绪。曹植心中是忐忑却又笃定的,他以为郭肯定会答应,尤其是在郭和郭永有意要与他结盟在前。
却见郭素手一掀,将曹植的手拂开,垂眸淡淡笑着,笑的曹植心凉。
“以联姻来结盟,不过是最无聊的一种手段,若你竟是如此没有安全感,没有半点成就霸业的信心……”
郭轻轻嗤笑“我看,我与父亲还是另谋人选罢了。”
狐裘红色的绒毛在曹植眼前,一闪而过。他的笑容还僵在嘴角,郭早已经与丫鬟离开了***,窗外飘落薄薄的雪,新鲜的车辙印记如同印在曹植的心间。
郭走得潇洒,拒绝的也很彻底,似乎真的一点都不为曹植留一丝情面。丫鬟晴茗在旁嘟哝着“小姐,难道老爷的意思不是把你嫁给三公子么?”
郭微微侧首,眼里终是露出意思疲惫。“父亲要把我嫁给的,是能继承曹将军大业的人,那个人或是曹植,或是曹丕。”
晴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小姐你更倾向谁呢?”
郭不语,掀开车帘,一朵雪花恰好随风飞到她的掌心里,化作点点水渍。
***里,万老板眼见着郭冷冰冰的走了,还想着把找补的三两银子还给她,却想起包间里还有一个人。
曹植是在暮色时分才下了楼,***的宾客一泼接一波,逢着冷天更是热闹。可饶是宾客再多,万老板也不敢催曹植,只在曹植下楼时,笑面迎上去问一句“三公子可喝的高兴?”
玩完这一句,万老板才看的清楚曹植的脸色,顿时便觉得失语了。
曹植面无表情,仿佛再也没了什么可以开心的事,脚步踉跄,走进白雪茫茫里。
那时候,他想拉住她说一句‘我是真的想娶你。’
可是她充满冰凉笑意的眼,让他没有伸出手,也没有张得开嘴。只是看着她像是扔了一颗废棋一样,把自己丢弃,没有丝毫犹豫。
汉之衰亡,国之幸叹。曹植受到的是传统教育,志在救国。如此,曹植生在如此庞大具有势力的霸主家族里,却如同与之格格不入的枝条,终究被曹家这客粗壮繁茂的树木排异。不是为别的,而是政治目的不同罢了。
曹操一直以来,非常欣赏曹植的才华和性格,唯独对他嗜酒这一点嗤之以鼻。而曹丕也一直暗中将曹植放在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地位上,尽管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如此深厚。
曹植更多的,却是放纵自己,不去想着曾经许下的远大抱负,对一统天下的霸业置之不理,沉溺于酒中,构造一个虚幻的世界。
曹植被车夫和侍卫抬进曹府的时候,卞夫人也刚巧从秦朗的小院里出来。
秦朗已是及冠之年,卞氏也早便为他看好了几个官家女子,地位虽然不及郭,配他也已经绰绰有余。
秦朗自小聪慧,温文尔雅。府中风云也看的清楚,如今一见卞氏便知其来意,反倒先行谢罪道“杜夫人一时糊涂,用了些不干净的手段,搅乱了曹府的秩序。阿苏在此先行替其向母亲谢罪,还望母亲念在她出于对阿苏的照拂而轻饶她。”
卞氏抬手扶起秦朗,瞧见他星眉剑目,英俊非常,淡淡笑道“我自是知道杜夫人心中疾苦,所以略施惩罚即可。倒是你,该到了娶亲的时候,可有打算?”
秦朗面色微红,缓缓道“这些年我四处游历,意图增长见闻,行至南阳,略赌郭永嫡女郭小姐风采,一见倾……”
卞氏猛地一拍桌子,惊得秦朗险些咬了舌头,诺诺问道“母亲何事如此动怒,阿苏说错了什么?”
卞氏深呼一口气道“你继续说……”
秦朗略一思索,心中转圜之间已经猜到些许,堆笑道“阿苏见郭小姐风华绝代,郭永郭大人忠义志士,家世匹配,正可以许给诸位哥哥,成就一段姻缘……”
卞氏这才略带笑意,点头道“我正有此意,昨日郭太守来邺城议事,带着郭来此作游玩。我见其活泼可爱,容貌极美,有意许给子桓。”
秦朗再度躬身,把头沉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苏先在此恭喜母亲了。”
卞氏微微一笑,问道“你此后可有何打算?先成家后立业,亦或是继续如以往一般周游四方?”
秦朗淡然道“父亲有众位哥哥辅佐,阿苏自然放心。家国天下之大,我想多出去看看,百姓的心声,民间疾苦,权当做一种历练。”
卞氏闻言颇为欣慰,嘱咐账房给秦朗多备些盘缠,拉着他的手说道“男人志在四方,既然你现在还没有成婚的打算,便日后再说。多出去走走也没有坏处,且记得逢年过节回来探望。”
秦朗应声,心中却是苦涩之极。
卞氏像是想起什么,继续说道“既然你是自己要四处游历,今日便去杜夫人那里禀明去意,否则她还想要替你谋求一官半职,做出些傻事来。”
这话里处处体贴,秦朗却是听得后背发凉,点头道“母亲放心,杜夫人那里,我会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是我自己要四处游历,并不是不愿为官。解释清楚心爱的女人已经要许配给曹丕,是自己配不上她。
秦朗送走了卞氏,一拳头砸在门边,刮破了掌心,涓涓的落下血滴。
明照榭正门外,杜夫人跪的挺直,遥遥看见卞氏的身影,急忙强挤出眼泪来。待卞氏行到跟前,已然见到杜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夫人,是我不懂事,妄想从环夫人那里夺得将军宠爱,如今幸好没有对小公子造成伤害,环夫人大人大量已经原谅了妾,还希望夫人也能原谅妾,日后妾身一定谨记教训,再不背地里使手段。”
杜夫人泪光闪闪中,却见卞氏笑意盈盈望向自己,丝毫没有开口原谅的意思,登时心里一颤,莫不是卞氏要拿自己立威?
自己的话语里已经很明显了,虽然自己要害仓舒,可是彩儿都已经原谅自己了,卞氏也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毕竟若是仓舒死了,她那三个儿子的胜算隐隐又增加一成。
果然,卞氏看杜夫人做戏看的够了,这才挥挥手“杜夫人快些起来,地上凉,可别糟践了身子。”
杜夫人连声道谢,心中却是愤恨道,现在才说地上凉,寒了身子,早干嘛去了?
卞氏居高临下,微扬起头笑道“方才我刚从阿苏的院子里回来。”
杜夫人身子一震,险些摔倒,身旁的丫鬟连忙扶住了她。她定了定心神,试探道“阿苏刚从南阳回来,不过几日,想必院落里也是一片狼藉额,叫夫人笑话了。”
卞氏摇头道,“哪里的话,阿苏的院子整整齐齐,这孩子向来叫人放心。”
第五章 小桥青巷故梦凉
仓舒的病情随着冬至月最冷天气的过渡,也渐渐有了起色。不仅能下床走动,咳嗽也轻了许多,整个脸色略带红润,眼神中也迸发出光彩来。彩儿看在眼里,高兴在心底。
张仲景也在一个月后如期回访,为仓舒开了几副温润的补药,吩咐彩儿为仓舒好生调理,切忌情绪波动,仓舒的病便无大碍了。
彩儿连连道谢,张仲景却是并没有给她好脸色看,似乎对当初她的所作所为心有芥蒂,此次若不是洛真出面,想必他也不愿意插手此事。
从云中院出来,张仲景便奔了容华香榭而去,此时洛真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三个月余的身孕却丝毫没有掩盖洛真的玲珑身形,反而带着一丝慵懒,更添妩媚。
两人在正堂会面,说过了仓舒的情况,洛真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张仲景心里对彩儿有气,不愿多提及她,开口问的便是洛真如今的身体境况。
一说到肚子里的孩子,洛真波澜无痕的面容上绽开层层繁华,笑意道“或许是个女孩,极为安静,连害喜都是轻微的。想来也是体贴我的心情,倒是个温柔的好孩子。”
张仲景‘哦’了一声,随机搭脉诊视,良久笑曰“恐怕让夫人失望了,据老夫查探,此子阳气刚正,发育良好,是位健康的小公子无疑。”
洛真微微笑了笑,抬手覆上小腹,心中叹息道:若是男孩,便是曹操的长孙,日后要受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若是女孩还安全些,有袁绍废长立幼在先,谁也无法预测曹操是否真的会将大业托给曹丕,这也是为什么自己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受人手段的原因。
朝露却是没说,卞氏亲自照料洛真一日三餐的饮食,又早便用了雷霆手段将这波澜的后院镇压的平静,这才容得洛真安稳度日。
朝露没说,是怕洛真心思沉重,胡乱猜忌,又不愿承受卞氏恩惠。洛真也不问,是信奉无为而治,顺其自然的天道。
穿越来乱世,本就是一场戏,奈何自己过于认真了些,如今洛真倒是想跳出这个命运轮回,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等着。这场盛大繁华的戏落幕。
张仲景很想要开口劝慰洛真保重身子,却见洛真早已把心房裹得严实,哪容得半点阳光雨露。若非她自己想的透彻,怕是别人半分忙也帮不上。欣慰的是,即使她折磨自己,对待腹中的孩子仍是尽职尽责。
“北方大局既定,我也便可以放下心来琢磨古籍,将伤寒杂病统一归拢,作出一本总论来。”
张仲景捋了捋胡须,眼中淡然,似乎对于这乱世里谋求来的安稳十分满意。世人皆苦,他想多做些事,能够造福万代。
洛真自是清楚,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是中国传统医学著作之一,历代医家对之推崇备至,赞誉有加,至今是中国中医院校开设的主要基础课程之一,中医学习的源泉。甚至在2003年的**期间,此书中的某些症状与应对之法在最初也起到一定功效。
洛真早在知道**是张仲景的时候,便已然钦佩至极。“先生心有大爱,定会心想事成。”
张仲景轻轻一笑,就此便告辞了。此去许都,用尽余生心血著作一部书,流芳千古,不染凡尘。
另一边,秦朗收拾了行装,不过在曹府逗留几日,便再度云游四方。杜夫人心情低落了几日也便看开了,安静的过起自己的日子,消停极了。
倒是曹植一反常态的自那日醉酒之后,整日出入于军营,言谈之间也志在家国天下。卞氏心里疑虑着,却又不敢打扰,生怕自己一问,曹植又变回了以往那般没出息的样子。
落英榭处在亭台之中,冬暖夏凉,亦是个僻静的好去处。曹植亦偏爱此处,央求着卞氏分了此处给他,日夜赏风伴月,吟诗作对,乐得快活。如今却是捧着兵书认真仔细的读着,连卞氏凑近了都未察觉。
“卞夫人。”
一众丫鬟盈盈行礼,曹植这才抬头,露出一双疲惫的眼来。“母亲来了,孩儿未曾远迎,望母亲恕罪。”
卞氏微微愣神,笑一句“植儿长大了,说的话竟然七八分像是你哥哥的口吻。”
屏退了两旁的丫鬟,曹植与卞氏对坐说话。卞氏随手拿起曹植书桌上的书卷,半是欣喜的说道“你什么时候看起《孙武兵法》了?我倒是记得你向来厌烦这些。”
曹植轻轻叹息,扬唇一笑“想证明给某个人看,我曹植不输给任何人。”
卞氏一愣,似笑非笑,明眸中全是试探的笑意。“植儿有喜欢的女子了?是哪家的?可许了人家?”
曹植苦笑着摇了摇头,话语决裂“一片痴心轻辜负,如今我倒是想要站的更高一些,让她仰视于我。”
卞氏知道曹植既然不愿意说,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如今他有了进取心,自己已经很是欣慰。笑问道“植儿想要站的多高?”
曹植却是迅速反问道“母亲希望儿子站得多高?”
这话反应的太快倒是让卞氏一下子愣住了,卞氏心中陷入了沉思。当初寄希望与曹丕曹植二子身上,可惜曹植似乎觉醒的晚了些,如今曹丕已然大势所趋,曹植若是再想要衡中插手,夺取什么,势必要引得兄弟相残。
思及此,卞氏不禁苦笑道“植儿聪慧,若是想站得多高都可以实现,只是如今你的长兄桓儿,成家立业,首屈一指。你若是有什么妄为,可要先仔细琢磨如何过得了他那一关。”
他们兄弟感情很好,当然是建立在两人并无礼仪相争的前提下。卞氏也不知道此时搬出曹丕来,是否能说服曹植,让他不要去试图争夺不输于他的东西。
果不其然,曹植思索片刻,低眸道“我并不是想和哥哥抢什么,自小到大,他都很照顾我,我又怎么会恃宠而骄?”
“可是母亲,我忽然也想要证明自己,难道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么?”
曹植眼中微动,已是泛起血红。犹记得郭眼神中的鄙夷,还有那句‘另谋人选。’卞氏轻轻拍了拍曹植的肩膀,微微笑道“我对待你们三兄弟,向来公平。既然你想要谋取官位,一鸣惊人,母亲如何能阻拦你呢?”
素手拂去曹植衣襟上的褶皱,卞氏喃喃道“只不过,千万不要让我看到你们手足相残的场面。”
曹植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母亲放心,我与子桓哥哥自然不会做出此等蠢事。”
卞氏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平铺在桌面上,关切说道“植儿既是情窦初开,想必也该到了娶亲的时候,正巧我寻遍朝中大臣们的家眷,寻找适龄女子。”
画轴打开,一个纤纤女子立在桃花树下,花瓣飘落,沾上她随风荡漾的纱巾。一双桃花眼比满树的桃花更甚,细细一弯便摄人心魄。
“这位是崔琰的侄女,崔明月,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我为你求娶她?”
曹植却并没有卞氏想象中那么激动,只是瞥了画轴几眼便合上了,细细缠好,塞进卞氏手里。
“我现在还不想娶妻,母亲还是把如今好出身的女子许给哥哥吧,他出谋权势,更需要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女人。”
这话出自肺腑,丝毫没有半句虚言。可话语既出,曹植也便清醒地认识到,曹丕对于甄洛的痴情,未必会如自己所说,理智的再娶她人。
卞氏笑着说“你自己的事情还未解决,还去替你***心?放心吧,我也为你哥哥寻了一个女子,名叫郭,是南阳太守郭永的女儿,只是郭永地位特殊,这桩亲事还未谈成罢了。”
卞氏话落,抬眼却见曹植满眼惊愕,皱眉道“怎么了?你这是……”
曹植扑通一声跪在了卞氏脚边,眼中尽是急切,祈求般的说道“母亲……能不能将郭许给我?”
他咽了咽口水,似是知道这话一出要面对的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另眼相看,却仍是义无反顾的继续说道“从小我就没想要与哥哥争什么,以前是,以后也是。可是郭,我与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这一个月来所有的努力皆是为了她。所以儿子恳求您,将郭许给我好不好?”
卞氏的眼神从震惊到不解,最后渐渐冷却下去。拂开曹植的手,后退一步,冷冷道“我以为你嗜酒,是懂得放弃,不与桓儿争夺大权,可谓举身自保。没想到你却是喝酒喝得糊涂了?我指给你哥哥的棋子,你怎能觊觎?”
曹植垂首不语,许久,却是落下一滴泪,氤氲成一片不大不小的水渍。
卞氏终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挥挥手道“罢了罢了……郭永还未给我答复,你与桓儿各自争取,谁能娶到郭算作各自的本事。”
曹植倏忽一笑百媚生,刚想开口,却听卞氏冷冷道。“只是你且与我约定,若是郭最终嫁给了桓儿,你也要顺从我去娶崔明月,从此以后尽心辅佐桓儿,不要再作你那匡扶汉室的春秋大梦!”
第六章 谁手落子应无悔
若说曹府与袁府有怎样的不同,给洛真的感觉便是,曹府里是铁腕下的静谧,而当初的袁府却是在寂静中**。卞氏出身倡家,却能撑得起几百人众的一座府邸,在众多姬妾中不失宠爱,育有四子。
且卞氏为人豁达大气,喜怒不表,颇得曹操称赞,也因其处事之道与手段使得府里上下对其又敬重,又是畏惧。光是这一点,便比养在袁府里等死的刘氏强上许多。
曹植依旧奋发,鲜少见他再出入于***,更是脚下生风,不见了以前那个踉跄的酒醉模样。朝露不禁疑惑道“三公子这是出了什么事?”
洛真微微抿唇,同样不知,可是她知道的是,曹植日后在与曹丕争夺继承大位的时候失败,更是在曹丕继位后被屡屡罢黜,幽禁,也有了著名的七步诗。
如今,正是曹植奋起的初步阶段罢了,没有多少时日,便该能与曹丕分庭抗礼。洛真倒是眯起眼睛,生了几许期待。她想看看那个冷血无情,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在面对自己疼爱的弟弟的反扑下,该是如何凄凉。
初春悄无声息的到来了,曹操听从谋士郭嘉的建议,辟用青、冀、幽、并四州名士为掾属,以图拉拢士人。袁绍谋士陈琳为一时名士,官渡之战前,曾为袁绍起草书,言辞激烈,历数曹操罪恶,辱骂及其家世。曹操为延揽人材,将陈琳收于门下,使其与名士阮掌管记室,专司文书。于是,四州人心归附曹操。
这对曹操攻占幽州非常有利,果然不出半月,袁熙部将焦触、张南反叛,进攻袁氏兄弟,准备投降曹操。袁熙兄弟二人逃奔辽西乌桓。幽州即没,曹丕却是仍然探不出袁熙身份的真假,未免心急。
曹操见其忧心忡忡,笑道“桓儿何事焦虑?”
曹丕拱手道“所谓斩草除根,否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袁熙袁尚若是东山再起,必定后患无穷。”
曹操的手顺着羊皮地图一路游移,正指向乌桓之地,道一句“无妨,乌桓也正是我们下一处要攻占的地方。”
曹丕应声,心中却没因曹操的战略而松懈半分,一日没有见到这个逃亡中‘袁熙’的真面目,他的心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转眼入夏,辽西、辽东、右北平三郡乌桓攻略犷平,围攻左度辽将军鲜于辅。八月,曹操在击破赵犊等人后,渡潞河援救犷平,乌桓逃奔出塞,袁熙袁尚又逃奔辽东太守公孙康帐下。
于是曹操又挥军直捣辽东,势必要把袁熙袁尚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却不料想,这次行军路况极端恶劣,沿途有长达二百里的地段干旱无水。
曹操谎曰越过这片干旱地带便有一大片梅林,酸甜止渴,众将士这才鼓起士气,艰难越过。当粮食吃光以后,曹军将士又不得不先后杀了几千匹战马充饥,才抵达目的地。
秋天,辽东太守公孙康亲自带着袁尚和袁熙的首级前来投降。曹操根据郭嘉的计策终于彻底平定北方,统一整个黄河流域以北地区。因为水土不服,气候恶劣,再加上日夜急行又操劳过度,郭嘉患疾病去世,年仅三十八岁。
曹操对于郭嘉的病逝心痛不已,两人关系亲密,犹如朋友一般,坐则同席,行则同车。他对年轻的郭嘉寄予无限的希望,打算在平定天下之后,将身后治国之事交付给他。
可如今……曹操掩面而泣,麾下谋士将士无不哀恸,曹丕亦是心中深感遗憾。郭嘉一向看重于他,在曹操面前也是称赞曹丕的深谋远虑。只是曹操疑心颇重,几番下来,便已然开始怀疑曹丕私建党羽,甚至将郭嘉也拉拢去了。譬如曹府落成之日的宴席上,那番对话已经漏出端倪。
曹操大胜而归,将袁尚和袁熙也一并用马革裹了,准备拉回邺城厚葬,以彰显自身气度。曹丕却是盯着那两个血污模糊的头颅对着画像仔细辨认,左右几番才终于确定,袁尚无疑,袁熙却并非袁熙,而是袁尚手下的一个将领。
想必当初在邺城袁尚便已经兄弟相残,将袁熙杀了,逃往幽州的时候未免人心不服,这才派随身将领假扮袁熙,来一出偷天换日。
倒是好手段!曹丕的心也彻底放下来了,算一算征程已是大半年,从白雪茫茫的到天高云阔,洛儿也该到了生产之日。
曹府里正是一片忙碌,容华香榭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人。洛真从早上阵痛开始,一直到了午时,朝露趁着间隙喂洛真吃一些粥补充体力,其余的也只能干看着洛真痛的冷汗涔涔。
卞氏平日里假装对洛真漫不经心,实则却也明白这头一胎有多么难生,尤其是还有那么多的危险性。故此也一大早便请了邺城里最好的产婆,七个八个的守在洛真床前伺候着,自己则是吩咐了一切能走动的家眷皆候在容华香榭外听候差遣。
这听候差遣的意思为其次,主要还是为了防止她们谁有小动作,害了曹操的长孙。
卞氏眯起了眼睛,在凉亭下静静地端坐着,眼神却是丝毫不离开那幢华美的小院。长子加上长孙,想必曹操就算心里有别的人选,也不得不乖乖将继承大位交由曹丕。
袁绍的悲剧各方霸主无不嗟叹,首要的一点便是其废长立幼的荒唐之举。如今北方既定,江山稳坐,天子无实权,待南下而去,一处一处吞没。大好河山,坐收囊中。
卞氏也是那有气度的女子,若身为男儿身,不会比曹操差几分。正神游着,却见门口侍卫递上拜帖,名曰华。
卞氏一愣,连忙道“快请至正堂。”说罢便要起身,哪想到那侍卫面带难色,低声道“那个老先生听闻甄夫人正在生产,便请夫人破例让他亲自为甄夫人接生,以保平安。”
这简直是荒唐!饶你是天下第一神医,也不能乱了规矩。卞氏开口便要拒绝,却听那侍卫继续道“哦,那位老先生还说,他与甄夫人是师徒。”
师徒?卞氏望了望容华香榭那一方主院,淡淡点了头“那便直接带他到这里来,甄夫人痛的厉害,他若不来,我也正要去寻大夫。”
侍卫得令便赶忙向门口奔去,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带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和蔼老头来到身前。
话不多说,华佗惦记着洛真,便与卞氏一同去了院里。朝露正满目血红的奔出来道一句“不好了,卞夫人,夫人她晕过去了!”
卞氏一听便心急起来,早便觉得洛真痛的时间过于长,怕是要难产。却不想还真的猜中了,好在华佗就在身边,免去了请大夫这一来一去的时间。
华佗微微皱眉,未得卞氏许可便推门而入,望向床榻上那个昏厥的人影。床边站在七八个产婆,手忙脚乱的立着,面色窘迫。
她们也心知这甄夫人的命绑着小公子的命,可都是金贵的很,如今忽然间出了意外,怕是满屋子的人都别想活。
华佗虽是心急,却仍然头脑清醒,挥了挥手道“你们几位赶快出去吧,这里有老生便好,人多反而污浊了空气。”
这几位产婆像是得了特赦令一般急忙放下手里帕子走出去,却没等迈出小院一步便被卞氏拦住了。“甄夫人还未见分晓,你们急着走什么。”
这话冷冷的,毫不留情的刺到那几位产婆身上,登时便有人站都站不稳,跪坐在地上。
院子内外的人皆悬着一颗心,谁也不知道若是甄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卞氏究竟会如何处理此事,而曹将军和曹丕回来,又该如何大怒。
华佗赶了众人出去,却没赶跑那个满眼泪水的朝露。从袖子里摸出针包,一排银针亮闪闪铺在床边。
“丫头,过来帮我给你家夫人掀开左右两脚脚腕,我要与她针灸止痛,快些将她唤醒,再晚便危险了。”
朝露一听,急忙奔上床,将洛真身上的被子掀开,露出一双染了斑驳血迹的皓白脚腕来。
华佗也不迟疑,几针下去,稳稳落在三阴交穴位上,登时见洛真便舒缓了眉头。朝露欣喜的喊了一声“夫人!”
华佗向洛真人中又刺一针,迅速撤回,洛真轻哼一声,睁开了双眼。
入目便是朝露大滴大滴的眼泪和华佗和蔼的笑容,来不及说话,华佗便吩咐彩儿支起洛真的双腿,转眼对着洛真笑道“莫怕,这大约已经没有那么痛了,你昏迷了一刻,该是加把劲快些将孩子生出来才对。”
洛真咬牙点头,唇无血色,满脸的汗水打湿了头发。
那时候她只想着,这是她和子桓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活下来。双手扣紧了床板,洛真狠狠的咬着牙,自始至终没有哭喊一声,却是痛苦的快要将好看的眉毛拧成一团。
几番折腾,终是小腹一空,心头的劲也泄了。
孩子生下来便一声未哭,华佗拿着准备好的襁褓裹好了孩子递到洛真面前来。
“是个男孩。”
第七章 朱镜里桃花明艳
大约人就是这个模样,生死之际,才会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怨恨作罢,唯独剩了爱。疼痛到了极致,便感觉死亡触手可及。洛真仿佛看到逆光里,子桓对着她笑,低头吻她的嘴角。
可是现在,她忽然害怕再也没有机会,可以告诉子桓,其实她爱他,始终如一。
似乎过了许久,每一分疼痛洛真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华佗轻轻抚了抚婴儿的头发,慈祥的笑了笑“此子健壮,生而无泪,是大能之人。”朝露喜极而泣,抬手来给洛真擦拭额角的汗水。洛真累极了,强撑着睁开眼,看向睡在自己身侧小小的一团。有些皱皱的,皮肤是细嫩的红色,嘴唇蠕动,眼睛却是还没睁开,小小的眉毛不悦的皱着,似乎还不习惯空气的触感。
洛真笑了一下,嘟哝着不知道说了什么,便昏睡过去。华佗走出屋子给卞夫人报喜,又连忙差遣候在外面的老婆子进屋去帮着朝露整理。
卞氏一向严肃的脸,终是有了笑意,吩咐着好生款待华佗,三日之后大摆筵席更是不能少了华佗这个救命恩人。
华佗也不推辞,此次经过邺城纯属机缘巧合,也惦记着来看一看几经颠簸的洛真。没想到却是正赶上了如此危急的时刻,也是一段注定了的机缘。
随着丫鬟去往客房休息的华佗不知道,也正是因为这一段机缘,才惹上了命定的劫。
围着容华香榭的众人在华佗与卞氏的对话后不免窃窃私语,卞氏轻声咳了咳,开口笑道“甄夫人生下一子,是我曹府的大喜事,各房各院这个月月例银子多发一两,全府同庆。”
嫁给长子,又生的头孙。众人说着吉祥话给卞氏听,可心底里难免羡慕洛真的好命数。李姬借着与洛真说过几句话,便主动提出替卞氏照顾洛真。
秋月冰凝自那日与洛真说过几句话,也算是开了窍,伺候着十岁的曹整起居,对李姬也是面面俱到,如同生母般侍奉。李姬乐得高兴,也想趁此机会傍上卞氏和洛真这条大腿。
卞氏却是谨小慎微,问一句“甄夫人向来孤僻,怀孕后更是深居简出,与府里的人没什么交集,即使安排下去,也该是环夫人来照顾甄夫人才对。”
彩儿应声站了出来,淡然笑道“李姐姐比我快了一步,我也正想向夫人请求,照顾甄夫人呢。”
这话没有丝毫献媚,仿佛真的是友谊深厚而发,朝露正端了盆子出来,听到这话不免一个手颤,心里翻过一丝苦涩与释然。
李姬干笑一声,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道“仓舒公子体弱,环夫人有心照顾甄夫人再加上仓舒公子,难免吃不消。不若就将照顾甄夫人的事宜托付给我,我家整儿倒是有人照顾,不用我操管。”
一提到曹整,卞氏心里便知道了李姬打的算盘。
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府里无人再可撼动卞氏的地位,而大权之下,也是曹丕万众瞩目,何况洛真又为曹操生的长孙。而李姬,育有三子,除了曹整外,都是很小的时候便死掉了。曹整不过十岁,与曹丕相比,怕是再没了什么机会。
所以李姬是在为曹整,也是为自己谋求后路,依附于卞氏,只求日后的安稳过渡。
思及此,卞氏这才放了心,便点头答应。李姬喜不自胜,即刻接过朝露手里的盆子,一同去往屋子里侍应。彩儿虽是想的不通透,却见卞氏已然同意,便知道她自有她的考量。也便不做声,退到一旁。
卞氏瞧了瞧李姬欣喜地模样,这才转身对众人说道“我不希望在将军回来之前,出什么差错,大家各自安稳,莫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虽是没什么语气,可偏偏便将众人吓得脊背生风,汗毛竖立,同声异口道一句“是。”
卞氏挥了挥手,候了大半天的人群也就各自散去了。她也是疲惫,却还是惦记着洛真和孩子,由丫鬟扶着踏进屋子里去。
七八个产婆手脚利落,早便将屋子收拾的整齐,卞氏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瞧见李姬怀里抱着的襁褓。一向强硬的心也霎时间柔软起来,走到李姬身边,将孩子抱进自己怀里,随手掂了掂,道一句“还真是个十足沉的小公子。”
朝露笑意道“还不是夫人您变着法子给我家夫人大补,我家夫人倒是没怎么长肉,这重量全挪到小公子身上去了。”
床上那人睡得沉,却是依稀可见身影单薄,当初卞氏也没想到怎么补都不长肉的洛真却是生了个这么重的儿子,心中满是惊喜。
卞氏低头逗弄着小孩,笑而不语。李姬则笑的心酸,心中暗叹,甄洛确实是难得的好命数,单是如此识大体的婆婆,便是难得的福气。
洛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嗫喏着喊一句‘朝露’,便有一人自外间里走进来,关切问一句“夫人,你醒了,快来喝些小米粥,暖暖胃。”
眼前渐渐清明,洛真由朝露扶起来半躺着,才看到朝露一双通红的眼。干涩着嗓子问一句“几时了?”
朝露起身拿起食盒里温热的粥,答道“大约三更天了。”说罢便用汤匙轻轻搅动碗里的粥,氤氲出一层一层的热气。
洛真似乎还不清醒,又问一句“孩子呢?”
朝露扬起嘴角,抬着满满一勺粥递到洛真嘴角边,笑意盈盈道“在外间呢,怕他哭闹吵着你休息,没想到倒是一声都没哭,华佗华大夫喂了他一些甜草根水,睡得正香。”
洛真点了点头,由着朝露喂下大半碗粥,再度昏昏欲睡起来。朝露扶着洛真躺下,还未直起身,便听到洛真细微的嗓音,似乎问了句“他回来了么?”
朝露一愣,险些落下泪来,亦是轻声答道“公子已经在路上了。”
听到一声含糊不清的‘嗯’,朝露才给洛真盖好被子,转身出来。李姬正巧醒过来,看了看襁褓里的婴孩,又看了看洛真,低声道“朝露,你快些去休息,下半夜我来守着就好。”
朝露也是困极了,应一声便倚着软榻睡着了。李姬笑了笑,抬手剪了剪烛芯,灯影恍惚,洛真在沉重的梦境里渐渐清明,紧皱的眉头也散开了。
次日,阳光明亮却不炙热,空气中稻谷飘香,这是连年灾荒后第一个丰收的年景,天下百姓终于露出了欢颜,邺城里的百姓更是齐口称赞曹操的功德,对新降生的小公子更是喻为‘天赐之子’。
曹操与曹丕正在回邺的路上,一路看到百姓丰收,心中的喜悦更甚,策马扬鞭,直指江东道“吾意如此,天下谁人能当。”
江东孙策英年已逝,孙权年幼,麾下之臣皆是老迈迂腐,江东如此人间美景,天下粮仓自然是唾手可得。
曹丕却是有些心猿意马,心中惦念的唯有早日赶回去,正想着,一匹快马逆向而来,迎上曹操的马,马停即倒在路旁,来人跪下递上一封信道“曹将军,邺城卞夫人来信。”
曹操讶异一声,便接过了信件。卞氏一向喜怒不表,如今是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才使得她会在自己即将归邺的时候还会快马加急?
曹丕的眼睛自信使到时便紧紧盯着那封信,见曹操悠然拆落,细细读完,心中更是忐忑。曹操先是微微蹙眉,继而仰头大笑,将信件递给曹丕道“子桓,你做父亲,我做祖父了!”
曹丕一愣,似乎没听明白,展开薄薄的信纸,上书道‘甄氏产子,七斤四两,健康无异,一切安好。’
十六个字,曹丕足足读了几遍才笑出声来,眼前是繁华落叶中,洛真与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同向自己走来的情景,笑容之下,眼眶里竟是溢满了泪水。
众将士闻听此言,更是喜不自胜,全军跪曰“恭喜将军得长孙,子孙万代,万寿无疆。”
曹操挥手笑道“加速前进,待我们回了城,大宴三日,不醉不归!”
此起彼伏的道好声让曹丕更是归心似箭,此后大军连夜赶路,从辽东至河北的路程只用了半月余便可见邺城的影子。
洛真休养的好,已经可以下地走动,正逢天高云淡的飒爽秋季,心情更加开阔。朝露抱着从奶妈那里吃足了奶水的婴儿回来,皱眉不悦道“夫人,卞夫人说孩子的名字要等曹将军和公子回来再取,可是我们总也不能不叫他,不若我们给他取个小名吧?”
洛真看着奶足饭饱,正自己掰着手指玩儿的小孩子,道一句“也好,名,字,都交由他们来取,这小名我也该是有权力的。”
朝露一听便来了架势,左右走动,慢悠悠道“总要不落俗套的才好,当初仓舒这名字取得就极好……”
话音即落,洛真的脸色也霎时变得苍白,朝露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低头糯糯道“对不起,夫人,我不该提起当初的事招你伤心。”
洛真轻轻叹息,神情落寞道“不怪你,你不提,它依然亘在我的心里。不如取‘嘉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倒是个顺口的名字。”
第八章 月中天白沙水岸
“嘉树,嘉树。”朝露随口念叨着“夫人读书多,自然取得好名字,嘉树便是极好。”说罢,低头逗弄着嘉树的小手,笑道“嘉树,你就叫嘉树了。”
嘉树似乎听得懂大人说的话,转头向着立在一旁的洛真扬起嘴角,满眼的笑意。
洛真满心怜爱,伸手将他抱进怀里,却正撞上那一双极似子桓的眉眼。眉峰凌冽,眼角细长,比当初的仓舒更像子桓,甚至一颦一醋皆是他的影子。
洛真苦笑一声,又将嘉树塞到朝露怀里,转身便进了里屋,如仓皇的姿态。
嘉树咿呀一声,似乎全是委屈。朝露也是不知道又触动了洛真哪根神经,再联想到方才自己提及仓舒,登时便恨死了自己这一张嘴。
曹府里忙碌着准备嘉树的满月宴,李姬得了卞氏的称赞更是卖力,满月宴一过,恐怕也就没自己的事了,李姬便趁着这最后的机会鞍前马后,洛真看在眼里,心里却是淡然。
此时的她已经不去想那些尔虞我诈,也不去揣度别人的心思。任由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她只看在眼里,也只是打眼而过,不往心里去。李姬几次在她面前说些意味深长的话也得不到回应,不由得有些自讨没趣。
如果不是曹操和曹丕大军正赶在满月宴回了城,洛真大概也便与往常一样,抱着嘉树在宾客面前转一圈,收礼听夸,机械化的回应着。可是曹丕两个字如同刺在她心间的刺,只一动,便让她如同活过来一般,染上些惨烈的颜色。
卞氏早便预计如此,故而满月宴准备的酒菜也充足,邺城更是为了庆祝丰收而在统一的管理下沿着街道摆开了筵席,遥遥望过去,自曹府到邺城城门,当真是普天同庆的场面。曹操雄姿英发,径自向着怀抱孩子的洛真而来,抬首大笑道“快让我看看我这金孙!”
洛真木然将襁褓递出去,却望见曹操身后另一个激动不已的男人。
一年的劳苦征战,他似乎瘦了许多,白皙的皮肤暴晒风吹,镀上了一层暗金铠甲。微风吹起他鬓角的一缕碎发,露出那一双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双眼。
他对着洛真微微笑着,不顾众人瞩目,一伸手将洛真捞进怀里。耳边是他炙热的呼吸和轻声的呢喃。
“洛儿,我回来了。”
洛真的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却是藏到了泥土里,灰扑扑的没了踪迹,以至于两人分开时,一点都察觉不到洛真落了泪。拥抱一如既往的温暖,洛真很像伸开手紧紧的把他也抱住,可是满脑子的思维都在打架。饶是精明如她,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想他,倒是被自己骗的团团转。
曹丕拦着洛真的肩膀,细细打量着。怀孕生了孩子,洛真的身体圆润了许多,却仍是弱不禁风的模样。曹丕低头吻了吻洛真眼角那一颗美人痣,这才接过曹操怀里的嘉树,笑着问一句“可取了名字?”
卞氏应声笑道,眼睛却是直直望向曹操道“还在等着将军回来取名,倒是甄夫人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唤作嘉树。”
“嘉树。”曹丕伸手摸了摸嘉树的眉毛,大眼望小眼,嘉树毫无征兆的咧开嘴笑了起来。曹操满心欢喜,说道“既是长孙,便取名为,字元仲。”
卞氏马上接下话道“曹,真真是个好名字。”
满座宾客无不道好,曹丕却是不舍得放手,一直抱着嘉树逗弄,直到筵席开始,这才百般不舍的由着朝露接下,看着洛真她们一同隐没在容华香榭的院门中。
曹丕驻足原地,沉默良久。这次回来,拥抱洛真的时候,似乎感觉到她变了,又像是没变。如今的她把自己包裹的很严实,谁都捉摸不透她的想法,即便是他,也被搁在心房之外。
一番喜酒吃的酣畅!一统北方,霸业指日可待。长子长孙,曹丕这继承大位也是大势所趋。只是席间曹植来敬酒的时候,倒是让曹丕刮目相看。曹植一改往日的浪荡公子模样,变得中规中矩,言谈有度,甚至连酒都没有多喝。
曹操亦是惊讶,开口便问道“子建可是戒了酒?怎的不见醉模样?”
曹植微微一笑,挺直了脊梁,颇有几分像曹操年轻时的风姿,道一句“酒可解忧,却是逃避。堂堂七尺男儿,志在四方,怎能再逃避,借酒浇愁?”
这一番话透漏出两个意思,一个是自己以后不会再嗜酒,另一个便是‘志在四方’,向曹操表明,自己也想和曹丕一样,征战天下,成就霸业,而不是想着光复汉室。
曹操自然高兴,自己的儿子英才辈出,唯独曹植最像年轻时的自己,不免多了几分期待。如今这期待竟隐约着向着实现发展,曹操望了一眼曹丕,又看了看淡然微笑的曹植,心中欣喜的无以复加。
“好!不愧是我的儿子!”曹操与曹植对饮,将面前的酒一干而尽,曹植也不含糊,抚开袖子,落得美名。
卞氏看见此景,有些哭笑不得,自己的两个日子如此优秀,是喜。可若是必有一争,那便是哀了。只是自古帝王,谁不是站在权利顶峰的孤独者,手中染得不乏亲兄弟的血。卞氏叹息一声,也想得开。
曹丕却是并不在意,左右这最高的位子一定是自己的,即便曹植想来争一争也没关系,自己肯定会留他一条命便是。但若是旁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怕是没人会如此对他与曹植了。
曹丕一扬手也将面前的酒干了,拍了拍曹植的肩膀没有言语。
大宴三天,世人皆知曹操将袁氏一族尽灭,一统北方,抱得长孙。与曹府的热闹想必,袁府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刘氏披头散发的跪在袁氏祠堂里,嘴里念念有词道“各位列祖列宗,请你们饶恕我,妾身定会以命为尚儿报仇,为袁氏一族赢回脸面……”
曹丕回了容华香榭,洛真从无神的状态迅速调整成了冰冷的模样。朝露看在眼里,心里却是高兴地。恐怕洛真也不知道,自从曹丕走了,她便安心养胎,整日无神。唯独曹丕回来,才会有了几丝冷意,才能有了些情绪。
这不得不说曹丕在洛真心中是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尽管那位置有些尴尬难以捉摸。
甄尧和穆妙菡也来探望过洛真,见洛真照常吃喝,神色如常,并无异样还以为洛真是想通了,也便没有多言语。
可华佗却是一语中的道“丫头,你糊涂啊,如今你在局中,自然看不清楚,可等你看清楚了,也怕是晚了。”
洛真十分敬重华佗,此时也是苦笑不语。华佗见洛真心防如此之重,也便没了辙,叹一句道“也罢,曹将军罹患头疾,正要我与他在府中小住几日,为他诊治。你若愿意听我这个老生唠叨便来寻我,若是不愿,我住够几日便走。此行还要去许都看看,我那个药童在那成亲生了孩子,我也该去颐养天年了。”
华佗转身要走,洛真却忽然间开了口,声音凄厉道“不可!华大夫,你若是能走,立刻便离开这里,曹将军他……他……”
华佗见洛真解释不清楚便接话问道“他如何?莫不是他雄霸天下,还要对我一个老生使什么手段?”
洛真自是知道华佗结局,心中焦急却不知从何解释,只得道“他的头疾除了你还有旁人来治,身居高位之人皆心思叵测,喜怒无常,华大夫你应该比我清楚!”
华佗捋了捋胡须,微笑道“医者仁心,在我眼里没什么身居高位之人,只有病人。虽然我有三种人不治,可曹将军难得是个治世之奇才,在他的治理下,邺城百姓安居乐业。此等人,我有何理由弃他不顾?”
洛真哑然,这种时候任谁也看不出曹操的小人之心,他想要把华佗变成自己的私人医生,正抵触了华佗的原则。于是华佗公然抗命,被曹操关押至牢中,折磨而死……
洛真不知道这种时候还能怎么说服华佗,难道真的要把自己的身份表明?那样会给时空造成什么混乱,历史造成什么影响皆不可知。至少会被别人当成疯子无疑。
洛真不语,华佗再叹一句“洛儿,倒是你,早日看清吧。”说罢便健步如飞而去,洛真却登时便落了泪。
原来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历史终究是不变的。袁熙会死,华佗也会死。罢了,自己也不过还有几年便也回去了,离开这个伤心地。
这相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
曹丕对待洛真仍是满心的呵护,自从生了孩子后,洛真半夜里梦魇的次数越来越少,枕下藏刀的习惯却是没有改变。曹丕仍旧每日如常,佯装不知拥她入眠,却是以礼相待,丝毫没有碰她。
***老板大婚,对外声称娶得是一个流浪的孤女,洛真却知道那是袁绍的妾室苏冬雪。想着苏冬雪温婉的性子,倒也找到了好的归宿。与她一起的夏侯娴,却是在某一日早上,随曹丕一同来到了容华香榭。
第九章 离人曾肯入梦来
自从那日因着夏侯娴与曹丕的对话被洛真听见,也就此在曹丕和洛真之间架起了一道鸿沟。夏侯娴心里自是愧疚,也再无颜面去寻洛真。如今洛真产子,曹操的一举一动已是对这个孩子极为上心,曹丕怕有人对洛真不利,这才不得已,将夏侯娴以丫鬟的名义召进府里来。
曹丕知道洛真看到夏侯娴会更加抵触,可如今他宁愿她更恨他,也要保证她的安全。
经年未见,夏侯娴越加纤瘦,秋风萧瑟,更吹得夏侯娴形销骨立。洛真心中微动,却是轻笑一声“朝露,快看这是谁来了?”
朝露抱着嘉树出来的时候,听着洛真的笑声,当真以为是让洛真高兴的人,可看见低眸静立的夏侯娴的时候,朝露的脸色也变得尴尬起来。
朝露虽是不知洛真与曹丕和夏侯娴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却是知道夏侯娴是曹丕的人,洛真这一声笑,肯定不是真的在笑。
曹丕也不解释,转头对夏侯娴说道“你去吧,容华香榭的空房间许多,自领一间即可。”
夏侯娴闻言欠身行礼,对着洛真也恭敬地一拜,却是不语,头也未抬离开了主院。曹丕上前拉上洛真的手,垂眸问一句“洛儿,这么久了,你还是没能原谅我么?”
洛真静静立着,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扬起嘴角便是大笑,却是猝不及防间笑出了眼泪。
“原谅?曹丕,你既然想求得我的原谅,可是当真悔过,当初不该用那么卑鄙的手段害了袁熙?就算我原谅了你,又有谁能原谅我呢……”
两人静静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朝露却是惊讶的张大了嘴,袁熙身死,是公子所害?所以洛真才如此决绝,像是炸了毛的刺猬?
嘉树忽然间大哭起来,三人这才从越发深沉的气氛里抽离出来。洛真的心本就沉沉痛着,如今听得嘉树的哭声,更是一个心急,喉咙辛甜呕出一口血来。
曹丕和朝露哄着嘉树,没看见洛真手帕上触目惊心的血迹。而洛真也是一个转身便将帕子沉入湖里,抚着胸口回了房间。
从此之后,夏侯娴却是没有出现在洛真眼前惹她不痛快,可朝露稍微留意便发现夏侯娴每时每刻都如同鬼魅一般,守护着洛真。在有人来容华香榭道贺,送礼的时候,她更是绷紧了弦死死盯着来人的一举一动,如此倒是省了朝露和洛真的不少心思。
秋高气爽,曹操被汉献帝封为丞相,大喜之余,决定登高望远,文武大比,首选便在铜雀台。
筵席名单各异,群臣将士皆在其列,甚至甄尧和蔡文姬也收到了请柬。卞氏又是少不得的操办,筵席之日又是名动北方。
筵席从台上摆到台下,众人依次而坐。洛真怀抱着嘉树与曹丕坐在仅次于曹操与卞氏的座位,对面便是曹植。依次下去,甄尧与穆妙菡已是排在百位之外。让洛真惊讶的是,蔡文姬却是坐在十位以内,由此可见曹操对蔡文姬的重视。
酒过三巡,曹操便率先开了口。
“今日来者皆是我的内亲之属,不必拘束。酒喝得酣畅,不若助兴,谁先来展示一番英姿?”
话落,侍卫们托拽着两排兵器架子到了台前,其中樱枪刀剑,分门别类,样式齐全。众人皆在推辞,独有曹丕起身拱手道“子桓愿击剑一示,恭祝父亲寿比春秋,大业即成。”
曹操微笑着捋了捋胡须,叫好道“桓儿深的我心,如此,也让众人看一看你击剑的武艺。”
曹丕在度拱手,昂首阔步来到台前。台下有一击剑能手见此也自报了姓名,上台取剑。两人站立取位,一声令下,便即刻出剑。
洛真向来不喜欢哗众取宠,如今曹丕首发,更是让她一时之间成了众人捆绑议论的对象。不免垂眸,与嘉树取乐,不去看曹丕。
虽是眼不看,可叫好声却是时刻穿透耳膜,落在洛真的心底。她一向知道曹丕武功极高,用剑亦是其中翘楚。更何况曹丕将来时登上帝位之人,如今在曹操面前确实应该多博些眼球。曹丕此举并无差错,反倒审时度势,巧用机会。这一点,袁熙与之相比便逊色许多。
朝露立在一旁,眼神随着曹丕剑起剑落而转动,不时嘟哝一句“好剑法!”
曹丕一向沉稳,工于心计。便是在击剑上也是转圜连击,将对手玩弄于鼓掌之间。曹丕连连得分,那人却已经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群臣叫好,曹操亦拍手称快,曹丕放下剑,缓缓踱步回到席间,却望见洛真连头都没抬,不由得有些失落,连嘴角的笑容都有些勉强。
席上又是各武将大展风采,除了曹丕外,最出彩的便是曹彰。少年力大,赤手空拳便将一众将士打倒在地。曹操禁不住喊道“此子是大将之才!”
卞氏更是得意,如此风采的儿子皆是她所出,只能惹得旁人艳羡的份。曹丕虽是时不时的拍手称快,可身旁的人却如冰雕一样,饶是多么热情都无法融化。不免局促,连如此美酒喝起来都已然没了滋味。
比武的风潮一过,便是文比。静默了许久的曹植登时便起了身,似乎比曹丕的反应还要热烈。
“父亲,子建有感而发。”
曹操对曹植颇有期待,挥手道“笔墨皆在。”
曹植挥毫拨墨,一蹴而就,丫鬟们将透亮的纸张抬起来时,众人的眼睛不禁被紧紧抓住。曹植的字如行云流水,美不胜收,再看字里行间,文采斐然。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曹操读罢,击掌三声道“此子文臣之才!”众人皆随声附和,曹丕和卞氏也是微微笑着,独曹植不悦,却未敢言语,径自落座,喝起酒来。
席间文臣不在少数,却有曹植如此一作,再没有人敢班门弄斧。曹操心中大喜,却也是叹息道“当初老师才华横溢,可惜却被王允狠心杀害,藏书四千余卷,是我年少时最喜读物。”
说罢,曹操转向蔡文姬道“如今老师的收藏,你可还保留着?”
蔡文姬悠然起身,来到台前,欠身行礼道“当初父亲留给我的书籍有四千余卷,但因为战乱流离失所,保存下来的很少,现在我能记下的,只有四百余篇。”
曹操惊讶之余,大喜说:“我派十个人陪夫人写下来,可以吗?”
蔡文姬微微一笑,摇头说:“男女授受不亲,给我纸笔,我一个人写给你就是。”
满座哗然,望向蔡文姬的眼神更是热切。不光是因着她父亲是汉朝的大文豪,便是曹操重金将她赎回这一点,便足以让众人重视。
一番寒暄,蔡文姬便退下了。洛真注意到她的穿着极为朴素,据说董祀那官该是个肥差,怎的不至于落魄如此。可转念一想,甄尧尚且不注重物欲,蔡邕亦是,蔡文姬也该是并非寻常女子,怎可那一般女子的眼光去考量?
甄尧亦是目光热切,两人的面容生的七八分相似,可男女有别,自是男人生的刚毅,女子生的柔美。但若是细细打量,仍是可以看出端倪。
天高日短,宴席接近尾声的时候,太阳也隐进了云层里。曹操与众人环台绕行,台下是湍急的清漳河。众人微醺而行,谁也没有注意到洛真身边悄然出现的人影。
瞬息之间,那人大喊一声‘去死吧’,便将洛真与她怀抱里的嘉树一推而下。洛真只来得及将襁褓抛向曹丕,自己则如落叶一般撞向护栏。及腰高的阑干让洛真身形一顿,却是翻身向着河水中落下。
曹丕稳稳接住襁褓,可也就此错失了拉住洛真手臂的机会。朝露本能向前去捞洛真的身形,却被那人向后一推,只能看着洛真向着铜雀台下摔去。
刘氏不知道在哪里弄来的丫鬟衣服,此时张狂大笑“哈哈,你灭我袁氏一族,我杀你长孙,这买卖还算的清,至于剩下的,待你到了阴曹地府,去向本初赔罪!”
刘氏张狂的笑意,让众人愤怒到了极点,洛真的手腕在空中划过一个好看的弧度便开始向着台下隐没,一寸一寸。
瞬息之间,便再也看不到丝毫影子。
绝望醍醐灌顶,曹丕哭喊道“洛儿!”朝露也放声大哭,嘉树在惊吓中也悲号不已。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谁也没有看见,一个极快的影子紧随着洛真跳了下去,双脚勾住阑干,一个用力,将洛真急速甩向铜雀台,而她却因着相反的力道快速的向着河水中坠去。
一切落在洛真眼里都是慢动作一般,她眼见着雾蒙蒙的天和深不见底的河水相互兑换。那个消瘦却熟悉的身影便代替自己沉沉坠去,耳畔还有那一声几乎听不见的。
“请原谅他。”
第十章 横笛清浅袖满桃
夏侯娴如一只枯叶蝶,周身灰褐色的衣裳被逆转的河风吹得大作,猎猎作响。她的身形飘忽着,甚至随风而起,可终究还是沉入漆黑的河水,不见身影。
与涛涛清彰水相比,夏侯娴泛起的水花如昙花一现,迅速细微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洛真后知后觉的哭喊声略显悲戚。
娴儿,你以命相救,最后还要我去原谅子桓么?
刘氏见此变故,狠厉着眼神,向着洛真再度推去,曹丕登时左手持剑刺穿了她的胸口。嘉树哇哇哭了起来,洛真回过头,笑的凉凉的。
那一瞬间,曹丕几乎以为洛真也要跳下高台,永诀生路。不禁高呼“洛儿,不要!”
却见洛真飘渺的笑意渐渐真实起来,她似乎喃喃自语,旁人却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唯有朝露离得近些,霎时间随着洛真一同泪流满面。
“娴儿,其实我从来没有怪你。我也没有怪罪子桓,更多的时候,我是在怪自己不够强大。”
可真正的强大,是遭受过人生的不幸,但仍期待幸福。受到过别人的背叛,但仍勇敢去爱。看见过世间的丑恶,但仍付出善意。
最强大不是无畏赴死,也不是破坏,而是从黑暗和死地中坚信自己生命的向上,并为此不断努力。
这些道理,洛真不是不明白,反倒是不愿看清。如今夏侯娴用自己的生命给洛真换一个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洛真无法继续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不去面对自己。
洛真抬眸,望向曹丕的眼里已是释然“子桓,袁氏一族的灭亡是情理之中,我不过怨你亲手杀了袁熙罢了。想来战场上,鲜血与生命是最寻常不过的祭品,我,不该怪你。”
一时之间,城墙上的人皆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曹家还有如此秘辛,若是传出去必定是戏楼子里反复说道的好段子。
侍卫们赶快裹了刘氏的尸首下去,斑斑血迹沿着石缝落入清彰水,又是一场渺小的祭奠。
曹丕不顾众人目光,连日来沉在眸底的阴霾一点一点如大雾散尽。嘉树很快停止了哭声,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伸出手来向着洛真张开怀抱。
而曹丕也张开怀抱,微微笑着。
洛真扑到他坚实的臂膀中,声声念着。“给娴儿一个安静的葬礼。”
天空中一只寒鸦飞过,呱呱的声音使人心躁。众人对这场闹剧唏嘘着,继续迈动步伐随着曹操绕行孔雀台。刘氏的下场自不必说,曹操征战以来豢养战俘家属无数,皆是优厚待遇。可刘氏却不识好歹,妄图行刺于曹操长孙,众人谴责刘氏的同时,不免对曹操又是一番称颂。
卞氏心疼嘉树,迈步过来将嘉树揽在怀里,瞧见曹丕与洛真紧紧相握的手,心里却不是滋味。
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女人面前受尽了委屈,为了她据理力争要以正妻的身份迎她入门,甚至违背自己的意思也那么坚定。可这个女人却是冷冷淡淡,若不是看在她怀着身孕,自己怎么能压得住这一口气。
罢了,如今长孙位置已定,总算是守的云开见月明。只要那个女人别再使什么性子,日后扶持她荣登大位,也不是不可以。
卞氏眼神一转,变得柔和起来,抱着嘉树去往一旁。朝露更是喜极而泣,看着洛真依偎在曹丕怀里,总算寻回了当初千阙阁那番缠绵的影子。
曹操似乎见惯了这种刺杀的场面,如蚂蚁落肩,轻轻拂掉便是。倒是曹植意味深长的看着那一方从血色和滔天的黑色河水里走出来的缠绵影子。不知道是该为曹丕的深情感到庆幸,还是为两人将来的路感到遗憾。
容华香榭的烛火似乎格外明亮些,一对缠绵的人影羡煞旁人。嘉树知趣的呼呼酣睡着,朝露也羞红着脸不去听那床榻间的动静。
次日又是大好的天气,天高云阔。
曹操邀众人同去观赏江东送来的大象。其中彩儿和仓舒赫然在列。洛真这才想起来,昨日倒是不见彩儿与仓舒,难道是仓舒的身体又犯了病?心中想着便要向彩儿走去,却见彩儿和仓舒携手越过队列向自己而来。
低眸向着子桓行礼,彩儿似乎对子桓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惧意。曹丕也不打扰她与洛真说话,便俯在洛真耳边言语几句,举手投足间皆是温柔。洛真目送着他向着一众大臣的队列走去,半响才脸颊微红拉住仓舒的手,关切问道“仓舒可是不舒服,昨日怎的不见你去铜雀台?”
仓舒微微笑着,苍白的面色难得有了生机。声音脆脆的,似是山涧西泉。“劳甄夫人挂念,仓舒身体无恙,昨日贪睡起的晚了,母亲又素来不喜喧闹,故此便没去赴宴。”
不喜喧闹?洛真记忆里那个叽叽喳喳活泼好动的彩儿,现在居然不喜喧闹。打眼望去,如今的彩儿着一身素淡颜色,眉目间皆是淡然的痕迹,与洛真印象里的那个彩儿大相径庭。
彩儿拢了拢眉间的碎发,淡淡笑道“仓舒的身体日见好转,甄夫人确实不必再费心了,倒是听说今日有大象,仓舒这才起了心思,想来凑些热闹。”
洛真握着仓舒柔柔的手,轻快笑道“那我们可要快些,才能走到近处瞧一瞧。”
仓舒应一声,便与洛真疾步走着,彩儿随后跟着,一会一个惊呼‘仓舒慢些!’可两人一心要走到队伍前面,自然顾不得彩儿呼喊,一直到卞氏身后才停下。
凡是有大场面,卞氏都要把嘉树接过去,亲自抱着,倒也省了洛真的心思。仓舒指着嘉树悄声问道“甄夫人,那是嘉树么?”
洛真满是笑意,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道“是呢。”
“模样生的可爱,将来定是不输给子桓哥哥的英姿。”仓舒眼神微动,全是真诚。
大象由专人照看,圈养在江边丛林中。众人围观之下,连连惊叹。曹操突发奇想问道“谁能称出这大象的重量来?我将重重有赏!”
几位老臣互相吹胡子瞪眼,终是得出一个结论:造一杆巨称,众人协力称出其重。
曹操不悦的拂了拂袖子,“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么?”
众人皆噤声不语,仓舒却是怯生生的答道“父亲,仓舒有个好办法!”
洛真微微笑着,看着那个勇敢的,聪慧的人影从人群中走出去。迎上那个看着他一脸慈祥的曹操,仓舒指了指江边一艘小船道。“将大象赶到船上,记录下水淹没船的位置,另寻石块装船,一直到同样位置,称石头重量便可知大象重量。”
曹操大笑,抚摸着仓舒的头道“好好好!仓舒当真是天资聪颖!来人呐,赏十金!”
十金,是普通官员一整年的俸禄。众人眼热的同时,也才注意到这个曹操年幼的儿子耀眼的智慧。
曹丕亦是拍手称好,虽然他不喜欢彩儿,但是对于这个安静的孩子,他很难恨屋及乌,也对他有什么讨厌的情绪。或许是知道当年仓舒曾与洛真有着难解的渊源,又或许是因为他天生病骨,惹人怜爱。总之明里暗里,曹丕都给予仓舒不少的关爱。
所以尽管彩儿对曹丕心生惧意,仓舒仍旧喜爱这个大哥哥。
于是从这一天起,仓舒开始走到世人的眼前来。曹操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更加重视,甚至比当初放在曹丕和曹植身上的关心更甚。
隐隐有人猜度,或许曹操想要将仓舒培植起来,与曹丕曹植分庭抗礼。卞氏闻此传言却是悠然一笑,置之不理。
夏侯娴的丧事办的利落,洛真亲手收拾夏侯娴的遗物,却并未发现什么值钱的玩意。曹丕沉默了半响,开口说道“夏侯娴在夏侯一族,不是被重视的人,这些遗物,我们留着便好,不必送去夏侯一府,招惹伤心处。”
洛真点了点头,将夏侯娴的衣裳收拾的齐整。“这间房子留给她吧,容华香榭房屋甚多,不缺这一处。”两人商量着,又把话题扯向别处。
如今曹操定居邺城,曹丕几乎没有去许都的机会。洛真还惦记着千阙阁里那个说话声音像铜铃一般的铃儿,她帮她隐瞒避子汤的事实,却又知恩图报,是个让人心生怜爱的姑娘。
“千阙阁里的人都安置好了?那个铃儿你可有印象,若是方便的话,不若将她带来邺城。如今曹府里,除了朝露,其余的人我也用着不放心。”
洛真如是说,却恍惚间瞧见曹丕微动的神色,瞬间恢复如常,微微笑道“好啊,我尽快给你安排。”
可这个尽快却一直拖到了很久之后,才带回了一个消息。
铃儿与人私奔,不见踪迹。曹丕徐徐喝着茶,淡淡道“你不必伤心,我千阙阁的人都是自由的,如今她去寻她的幸福,我们该替她高兴才是。我另外从千阙阁寻了两个丫鬟和侍卫,听从你的调度。”
洛真心中的一根弦,倏忽间崩裂。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可看见曹丕平静的脸,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四个蒙面的人走进来,依次行礼。洛真略一打眼,却望着那个侍卫怔住了,那一双弯弯的桃花眼。
是袁熙!
第十一章 长恨朝朝谁人听
仿若南柯一梦,回到十岁那年,那个翩翩公子,从一众窈窕有致的小姐中,只盯着她这颗干瘪的豆芽菜看。那时候洛真不知道,她会嫁给他,甚至慢慢将他放进心里。那时候她也不知道,她并没有将他从历史长河的命定轨迹中脱离,仍旧落得身死的下场。
可面前那个蒙面的侍卫又是谁?身形如风,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弯弯的眉眼。
洛真没稳住身形,跌坐在椅子上,久久望向那个人影。朝露不知所以,慌忙扶住洛真问一句“夫人,你怎么了?”
洛真眸中含水轻声说一句“两位侍卫与丫鬟此后便留在我容华香榭,听从朝露的吩咐即可。”
四人行礼道一句“是。”
洛真的眼睛始终落在那个人身上,却见他眼中没有丝毫感情,似乎对洛真的吩咐言听计从。洛真苦笑着摇摇头,是了,人死怎么可能复生?
曹丕亦是注意到了洛真的异常,心生疑窦。几步上前将洛真一直望着的那位侍卫面上的纱巾一摘而下,眸中精光一闪,却很快黯淡下去。
朝露闻听声响转过头来,却望见那位侍卫的脸,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除却眉眼处,从鼻子至脖颈皆是深深浅浅的刀痕,烫疤,让人一见便心生怖意。洛真也不禁皱眉,这眉眼虽是相似,可面容已经分辨不清,大抵不是袁熙了。
曹丕却还是不放过,将面纱放进那侍卫手里,开口说道“你们本是死囚犯,在我千阙阁才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如今我看中你们心思通透,身手矫健,故才安排到夫人身边悉心照料。”
说着,曹丕隐约向着那个满是疤痕的脸靠近,缓缓说道“你们可要竭尽全力,保护好夫人和小公子的安全。”
那人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面容的可怖,平静拱手说道“奴才在千阙阁多年,承蒙庇佑,定会报答公子,保护夫人和小公子不受伤害,还请公子放心。”
若说洛真对这人是袁熙还怀有几分猜测,却在听到这沙哑的如同磨砺在石墨间的声音而赶到彻底绝望了。袁熙丰神如玉,眉眼开遍桃花,声音如泉水。又怎么会是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卑微得模样?
曹丕满意的点了点头,朝露便领着人下去了。洛真自顾自的喝了一口茶,心神仍是伤感沉寂。曹丕虽是不语,却坐在洛真身旁,握住她冰冷的手。
像是在暗示她,又像是催眠。他说道“都过去了,洛儿,这是我们新的生活。”
那年秋天很快便过去,洛真素日里便是照料嘉树,等候曹丕自军营归来,郎情妾意,生活虽然平淡却并不平凡。新来的两个丫鬟因蒙面的缘故,不与其余卞氏安排的丫鬟凑做一堆,反倒特立独行,颇有些潇洒的意味。至于那两个侍卫,守在容华香榭院门,或是四处巡逻,尽职尽守。
临近冬日,仓舒的身体又出现了轻微的寒症。彩儿按照张仲景留下的药方给仓舒调养,倒也控制的住。洛真去探望过他几次,也觉得仓舒日见好转,便放下心来。
恰逢华佗前来容华香榭辞行,洛真有些意外之喜,赶忙出口试探道“老先生深的丞相和卞夫人尊敬,怎的不在曹府多呆些时日……丞相没有挽留你么?”
华佗还是那副慈祥的面容,笑的豁达,道一句“你这丫头,我早便说过了,曹丞相不是那等跋扈之徒,我若想离去,他难道要强人所难不成?我这老头子,只适合生养在山野老林,与清风为伴,吃不惯这大鱼大肉,官家米粟。”
洛真心有戚戚,笑问道“老先生此后有何打算?”
华佗捋了捋胡须,嘴角含笑。“我听闻许都有一后生,姓张名仲景,正在编写古籍,此去大约要去与他一会。若是有缘,自是把老生一身绝学尽托付与他,青册留记,造福苍生。”
洛真不知道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究竟是否有华佗的真传,可既然历史上没有提及,大约华佗如今的谋划皆未得偿所愿。
华佗见洛真叹息,敲了敲她的头。“年纪轻轻的,为何要唉声叹气?”
洛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眸子,开口便道“老先生,你快些走,不论是去许都还是别处,都不要再回来了。”
华佗见洛真如此认真的表情,一时之间有些混乱,无奈的叹息道“好好,小辈总是嫌弃我老头子碍事,我这便走,只怕是这辈子不能再见了。”
一番话说的洛真泣泪连连,却不敢抬眸,生怕露出破绽。华佗怪她不识礼数,不念旧情,她都不在乎。只要他能快点离开这里,都可以。
华佗话音未落,便见一侍卫挥开风雪,踏入堂前,拱手行礼道“甄夫人,丞相头疾突发,急唤华先生去诊视,寻遍了曹府,好在华先生还未走,请这便随我去吧。”
洛真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一句,还是晚了。
华佗不明所以,皱眉寻思道“不可能啊,丞相身体康泰,短时间内不可能犯头疾……罢了,我随你去看看吧。”
华佗起身便走,洛真亦是随着他们二人疾步的身影跟了出去,擦去眼角的泪水,喊一句“老先生。”
华佗回首,瞧见洛真笑道“刚才我是逗你呢,你这丫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为我考虑。放心吧,我先去给丞相问诊,一会若是来得及,再来与你叙话。”
他撑开一纸斗笠,走进风雪里,可洛真却知道,他走进的,是毫无生机的杀局。
曹操谋划着一举消灭高干的势力,拿下并州,故而寒冬腊月里仍是在军营里筹谋良策,招致头疾发作。
自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实则并州弹丸之地,哪费得那么多思虑去取?实则行转圜之计,将华佗这一世名医留作自己的私人医生。华佗自然不允,慷慨直言惹得曹操大怒,将华佗下狱。
曹丕将这个消息带回来的时候,洛真早已经预料到,只是亲耳再听一遍,又是一番折磨。
曹丕知道华佗与洛真的交情,安慰道“父亲爱惜华先生的医术,想收为己用,将来荣华富贵自不必提,便是将他的声望延绵古今,也并非不可能。”
曹丕本意是想要让洛真明白,曹操不舍得杀华佗,将他下狱不过是气愤之举。可此言一出,却让洛真登时便蹙起了眉。
“老先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他志在百姓,看在丞相亦是雄韬伟略,治世之才,为他看病已是破例。可是丞相却以霸权将他桎梏,还施以所谓的恩惠。子桓……难道你也是这样的人?”
曹丕知道此时洛真正在怒火顶峰,不与她争执,一手将眼圈红红的洛真便揽入怀中。轻声哄着“不要着急,明天我就去探探风声,至于关押华先生的牢狱,我也会派人去安排,不会让他吃苦头。”
洛真没有挣扎,自己的情绪不该发泄到同样是好心的子桓身上。可子桓那里知道,华佗这一进去,便再也没有出来。
曹操盛怒,曹丕即使再费尽心思也没办法将华佗救出,如今之计只能等。洛真去看望过华佗,看到华佗在牢狱里也荣光华发,便总算放心了一些。
如果曹操仍就不改变,洛真几乎想要劝华佗就势而为,忍一时风平浪静,来日逃走的机会更多。可还未开口,洛真便几乎已经知道了结局。
华佗已然耄耋之年,看惯了这世间虚伪,自己是如何也要保住自己的本心,便是半分脏污也不容许。洛真离开牢狱的时候,只能期盼等时间变迭,曹操和华佗之中,有一个人能柔软下来。
正月,曹操亲率大军拿下并州,斩高干。邺城又是一番庆贺,洛真也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人,郭。
郭是邺城的常客,曹操看中郭永,自然给他特赦令,进出邺城不需报秉。郭永感恩戴德的同时,也在揣度曹操的心思。究竟这势在必行的联姻,曹操要将郭指给何人,卞氏要将郭指给何人,而郭自己又会怎样选择?
郭永摸了摸胡须,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郭工于心计,行为谨慎,若是男二,不输当今英雄分毫,即便是女子,也该嫁给这天地间的上位者。对自己的这个女儿,他有时候也会捉摸不透。
如今曹丕形势大好,她却偏偏去招惹一个酒囊饭袋,虽然曹植才华横溢,在这个乱世沙场终究如昙花一现,惊艳罢了,并无用武之地。招惹也就罢了,既然曹植奋发图强,向她求亲,可郭却又拒人千里。
郭永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究竟如何打算,很多时候,自己是在听从这个女儿的。曹丕或者曹植,她嫁谁,自己必定便成为谁的一方势力。这已是明眼人都看得清的道理。
洛真四方打探之下,也是看出了其中端倪。郭来曹府做客,卞氏热情招待,甚至招呼曹丕和曹植去往正堂叙话,其中意思已是明显。
第十二章 美人容颜倾天下
正堂里一派其乐融融,曹丕与曹植分坐两端,目光相交竟是几分生疏。
那时候洛真与曹丕之间正是最锐不可解的尴尬境地,曹丕自然没心思注意到曹植与郭之间细小的恩怨,也不知道此时卞氏的心思为何。
而卞氏那日与曹植的一番谈话,也相当于默许了曹植与曹丕公平竞争,无论是郭,还是继承之位。
须臾之间,曹丕已经看出些意味,开口试探道“母亲,今日来的是哪家的小姐?可还有旁人?”
卞氏微微笑道“你还没见过,是南阳太守郭永的女儿,生的极美,仪态端庄。”
一句话未完,曹丕便知道这是一场相亲。南阳的位置极为重要,曹操对待郭永亦是座上之宾。而对于曹丕或者曹植来说,谁能娶得郭,便多了一股强势的力量。
曹丕抿了抿唇,起身行礼道“母亲,孩儿忽然想起军营还有军务要处理,便先过去了。”说罢转身便要走,却听得卞氏一声怒喝“慢着!”
卞氏很少愤怒,也很少有能让她将愤怒表现出来的人。可面对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一步一步从底层爬上巅峰的女儿,卞氏有说不出来的疼惜和爱护。如今见曹丕丝毫不领情,甚至连大业也不顾了,她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子桓!甄洛如今要悉心照顾嘉树,自然没办法顾及你。你应该,与郭家小姐一见!”
字字珠玑,重重落在曹丕心间。饶是他不愿,却也无法再反抗生母的安排。甚至他自己心底也有些松动,只要娶得郭,继承之位,便几乎毫无悬念……
曹植看着曹丕缓缓坐回位置上,不禁冷笑一声,神态淡然道“母亲,我与郭小姐私下里也有往来,相谈甚欢。少顷,郭小姐若是坐到我身边的位置,可莫要怪罪她。”
这话显然是在提醒卞氏当初答允曹植的事,同时也在炫耀自己与郭不菲的交情。
果然,卞氏的脸色变了变,望向曹丕的眼神又紧迫几分,却是貌似无意挥手道“郭愿意坐在哪边皆可,年轻人的谈话,不必拘谨。”
这话一出似乎并不在意,可刚才是谁非要曹丕留下,明示暗示皆要促成这桩婚事?曹植自是知道卞氏偏爱曹丕,能答应自己可以求娶郭已是割爱之举。
卞氏话音刚落,便见正堂门口那娉婷的身影缓缓而来。
郭头梳一如意飞花髻,配以数朵宝石花,身着云锦蔷色上裳,露出脖项间一片细腻柔白的肌肤,在阳光下晕晕生辉。下着月色宫裙,偏以小颗红晶三两妆点在褶皱处,端得是花团锦簇、赏心悦目。
此等姿色与名动一时的甄洛也不相上下,不过甄洛不为寻常人所见故而神秘,郭却是在近年来频频出入于众人的视野里,少了几分距离感。而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高低评判。
郭向着寂寂空庭望去,一眼便望见了那个身穿华服,面容精致的少年。他静静坐着,却不坐的端正,总是歪斜着给人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可是他的心里对待事物,却是比任何人都认真。
郭仍然记得那年冬天,两人***里开怀畅饮,他掌心滚烫的热度,和他话语间喷吐在她颈间的气息。
可惜……
郭低眸转而看向曹丕,那是一种少年霸主的气势,周身散发着凌冽的气场,星眉剑目,薄唇微抿,情绪显然不佳。是因为我么?郭悠然一笑,欠身行礼道“见过卞夫人,大公子,三公子。”
卞氏似乎极熟络的随意道“儿随意寻一处落座吧,你们年纪相仿,皆不必拘束。”
郭应声,却也知道卞氏这是在试探自己。登时向着曹植望了几眼,那一方看似浑不在意的身影此时也已经紧张起来。郭笑道“我与三公子既然已经熟识,自然不必再多做靠近。倒是初见大公子,不若就坐在大公子这一侧吧。”
曹丕虽是不悦,却也丝毫不失礼,起身抚开袖子道“郭小姐请坐。”
待郭坐正,曹丕也返回座位,却是目不斜视,直直望着面前酒樽上的花纹,似乎对郭丝毫不感兴趣。
曹植却是眼底跳动着海水和火焰,心里更是烦躁,面上俨然一派云淡风起,一扬手,一杯酒便见了底。
卞氏打开了话题,眼中尽是慈祥的笑意“儿这次要在邺城逗留几日?”
郭微微颔首道“短则三日,长则半月,还未定。”
卞氏欣喜道“既然如此便留在我曹府里,驿站里冷,怕你不习惯。”还未待郭答应,卞氏便唤来丫鬟吩咐下去,将郭的住处已然安排妥帖。
郭见此已经不能拒绝,只好含笑谢过。
曹丕仍然一言不发的模样,卞氏暗中瞪了他一眼,曹丕也干脆当做没看见。曹植却是忽然间坐正了身子,轻轻开口道“郭小姐还欠我一顿酒钱。”
***那次相遇,本是郭的房间,却是她先走的,让曹植结的账。寻常的小事,曹植此时提出来,不过是能对卞氏和曹丕宣示些什么,也为了渲染本来若有似无的关系。
卞氏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曹丕不主动,曹植又是一心求娶郭,若真是两人郎情妾意,也不好拆开两人,便白白的少了这么一分助力!
卞氏不是不相信曹植能继承曹操爵位,完成霸业,只是这么多年的心血全部耗费在曹丕身上,自然希望万无一失。即便曹植才华横溢,曹操亦时常侧目,可终究大势还是落在曹丕身上无疑。
若郭嫁给曹植,曹植似乎亦有雄心,不免与曹丕之间要争权夺势。两虎相争,唯独怕的便是被旁人钻了空子。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卞氏只希望郭能嫁给曹丕,所谓平分秋色,不若一枝独秀。
此时郭的态度尤为重要。卞氏不禁绷住了呼吸,听得郭轻轻笑道“许久之前的事了,三公子难不成生了副女子心肠,这等小事记得如此清楚?”
一番谈笑,轻易化解了暧昧又尴尬的气息。卞氏也将心放回了肚子里,郭似乎对曹植并不怎么上心。
曹丕仍旧对一切充耳不闻,且不论他心中只有洛真一人,若是娶了郭难免又惹得兄弟反目。即便对大业有帮助又如何?
曹植则霎时间面色黯淡,又是一杯酒下肚,不去看那个笑的灿烂的身影。那个一直萦绕在他心间久久不去的身影。曹植纵情烟花柳巷,文人骚客皆行为放荡。即便像甄洛二乔如此绝色少见,可曹植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
无情之人似有情,专情之人似多情。越是放荡不羁的人,越是会死心塌地的爱一个人。曹植像是中邪一般,偏偏对那个屡屡将他拒之门外的人念念不忘。午夜梦回,他仍然记得她耳垂上圆润的弧度,和长而纤细的睫毛,忽闪忽闪,落在他的心里。
可是为什么,她总是捉摸不透?曹植干脆也学着曹丕一样不语,正堂里瞬间空荡起来。卞氏念着郭路途疲惫早些回去歇息,实则也为解除这般尴尬。
郭更是看得明白,顺从的按照卞氏安排跟着丫鬟去往了客房。曹丕如蒙大赦,起身拱手道“母亲,郭小姐既然走了,我这便也赶忙去往军营才是。”
卞氏无奈的挥手“去吧。”
曹丕脚步轻快,几步便不见了身影。曹植微微笑道“母亲,若是郭最后在我和哥哥之间谁都没选呢?”
卞氏如今也看不清了,听到曹植如此假设叹息道“可惜了郭家的势力,若是郭不准备嫁给桓儿,便指给丞相麾下谋士子嗣,但也得是扶持桓儿的。”
曹植早便想到卞氏如此说法,暗暗道一句:没有那么多如果,这个女人一定会来到我身边。
曹丕出了正堂,压根没去军营反而拐弯回了容华香榭,洛真正在看着嘉树学翻身,憨憨的模样惹得满院皆是笑声。曹丕进屋的时候,洛真瞥了他一眼,酸溜溜道“大公子,敢问相亲结果如何?”
相亲?曹丕微微皱眉,虽是不解这字面意思却是知道洛真指的郭一事,不禁苦笑道“郭小姐仙姿卓越,我等凡人难以入眼。”
洛真扑哧一笑,继续问道“当初牛郎便是偷了七仙女的衣服,强行逼迫她与自己成亲的。大公子既然有心,怎么愁拐不到一个仙子?”
曹丕也忍俊不禁,刮了一下洛真的鼻子笑道“从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好好地传说被你说的如此不堪,看来嘉树不能让你带了,不然长大非学坏了不可。”
洛真扯着曹丕的袖子,冷冷笑道“不要转移话题,母亲是不是让你娶那个南阳太守的女儿,该是有很大的好处。”
曹丕望进洛真的眼,倏忽间认真道“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堂堂高位,我也宁可不要。什么雄心壮志,在遇见你之后都消失不见了。所以,你要记得,无论我做什么,全部都是为了你……”
第十三章 一怀愁绪几离索
郭居住的客房距离落英院不过百米,倒是给曹植留了方便。
夜色起,冬末的天气处处肃杀,郭卧在床上没有睡意。外室里丫鬟已然响起轻微的鼾声,郭默默算着,今日一见,曹植已然有意欲与曹丕争锋,可是两人情谊如此坚固,将来如何能兄弟相残,七步成诗?
窗外人影一闪而过,郭登时便披上衣服躲到了门后,彻骨的冷意从地面沿着郭裸露的脚背传到四肢百骸,郭却是丝毫未觉,她的耳朵贴近了门边,细细听着门外那人的脚步声。
脚步虽轻,却是中气不足,该是不会武功的人。
待那人到了门边,刚推开门,郭便先发制人,一只玉足向着那人脸上踢去。
砰!脚尖似乎碰到一处坚硬的东西,郭以为贼人是早有防备,转身再一脚,心里笑道,这下总该中招了!直到瞧见那一身华服应声倒地,鼻子哗哗淌出两条血迹……曹植!郭怔了几秒,继而赶快喊醒睡得正香的丫鬟把曹植扶到自己床上。
几张帕子都掩不住曹植鼻间的血迹,同时曹植也陷入了昏迷。郭手脚利落,抬起曹植的颈部,使他微仰着头,可是涌出的鼻血仍然止不住。丫鬟睡得半梦半醒间,如今却是吓得精神了不少,惊慌道“三公子这是怎么了?”
郭不语,迅速命令道“我一会再解释,你先继续换帕子,给他止血。”郭一边说着,一边使劲的掐曹植的人中,直掐的泛紫,却仍然不见曹植清醒的迹象。
难不成只能给这货人工呼吸不成?郭抿了抿唇,慢慢拨开曹植纤薄的唇,自己也迅速弯下身去堵住他的唇,呼吸之间给他的口腔里度气。
身边的小丫鬟大惊道“小姐,你在做什么?”
郭不理会面色羞红又窘迫的小丫鬟,自顾自的继续重复着机械性的动作。可几十次人工呼吸下去,死人也该救活了吧?郭深呼一口气,却瞥见曹植面颊上异样的潮红。
登时狠狠的掐了曹植一把,听得他嗷呜一声直起身来,手则顺势捂住鼻子上一大堆的帕子,轻声喊道“我真的刚刚才醒……”
鬼才信,郭素手一抬,指向门边“你走。”
“我不走”曹植可怜巴巴的望着郭鼻血刚刚止住,鼻梁骨隐隐作痛,不知道郭这连环踢是不是把骨头也踢断了,曹植却也想趁着这个契机耍无赖,目光流转间蒙上淡淡的哀愁。
郭不为所动,素白的脚此时才感到酥酥麻麻的阵痛,已是隐约有些泛红。曹植也瞧见了月光下那一双玉足,登时便痛快的下了床,郭以为他要离去,却没想到曹植一个转身将自己打横抱了起来。
曹植如谪仙一般,透着月华,含情脉脉道“女孩子,无论何时都要爱惜自己,这么冷的天,冻坏了脚,我可是要心疼的。”这话半真半假,曹植话语间的风流更是让人直接忽略他捧起的真心。
曹植也不放手,静静与郭对视着。却见郭冷笑一声,一拳向着他的鼻尖挥去,吓得曹植连忙将郭稳稳放下,捂着鼻子倒退两步“你要谋杀亲夫!”
郭拉过被子盖住双脚,这本是那个时代最注重的礼仪,如今曹植与她皆不觉得失礼,注意力早在别处。郭不悦道“三更半夜你来我房门外鬼鬼祟祟做什么?”
曹植摸了摸鼻尖,满不在乎道“自然是亲自为郭大小姐你守夜。虽然你不念旧情,我却是不能忘。”
不能忘。曹植瞬间敛了眸色,唇间的触感仍在。早在郭给他掐人中的时候他便醒来了,不愿意睁眼,是因为想多留一会罢了。却不料想还有意外之喜。
郭见曹植笑的**,也瞬间想到了刚刚的亲密之举,开口道“三公子若是再不走,我明日便该去告知众人,有一色狼偷窥我,被我重伤了鼻子……届时,他们只需试探便知这人是谁了。”
曹植没想到郭竟会出言威胁,连连摆手“大小姐,我这就走。”说着,便拂开袖子向着门外走去,步履轻快,似乎心情也丝丝喜悦。
郭咬了咬唇角,他占了便宜,自然开心。见曹植没了身影,才拿起细软里一个小小的瓶子扔到丫鬟手里“明日给那个色狼送去,早晚涂抹鼻梁,几日便好。”
说罢,郭便自顾自的侧卧到一边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倒是留下丫鬟一脸迷茫,不知道自家小姐明明对三公子冷淡至极,怎的还送他这上好的跌打药膏?
曹植才是无妄之灾,明明是深夜无眠便想要去四处走走,却不自觉地走到了郭的院子里,更是大胆的想要进去看看她睡了没有,若是没睡,正好一起喝一壶……揉了揉疼痛的鼻尖,再看看手边那个郭贴身丫鬟送来的药瓶子,曹植却是偷笑了起来。
至少,他不是没有机会。
此后郭在曹府的这几日,曹植更是像是苍蝇一样紧紧围着,曹丕则奉卞氏之命也随同郭四处游玩,却始终不言语,充当了侍卫的角色。
郭则是看起来对曹丕更具兴趣,无论曹植扯出什么话题,她总能借机扯到曹丕身上,却总是被曹植半路拦回去,如此转圜,倒也生出一番情趣。
朝露见曹丕整日与郭同游,也是看出了其中的意思,虽然有曹植陪同,可她觉得郭志在曹丕,便如临大敌般提醒洛真。洛真却是淡淡笑道“子桓不会的。”
朝露忽然间便明白了洛真与曹丕之间那种默契,如同沁在骨子里,生生世世都分不开。若是分开,又将是多么剥皮拆骨的痛楚。
一晃七天便过,已是寒冬。很快郭便到了要离开的时候,让人意外的是郭在走之前竟亲自来拜访洛真。
两人早便有些交集,如今见面也不生分,天南地北的说开,相见恨晚一般。郭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给嘉树买了许多集市上的小玩意,哄得嘉树也满是开怀。洛真微笑道“每每我也想给嘉树买这些小玩意的时候,子桓总说玩物丧志,半点也不许。如今你带来的,我可要好好藏起来不能叫他发现。”
郭惊讶一番随即笑道“大公子竟是如此细致之人,怕也是对嘉树寄予了厚望,将来必定是人上人!夫人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洛真喃喃自语“确实是好福气。”可望见郭无可挑剔的精致妆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气质,再加上那举足轻重的家庭背景,如此女人,夫复何求?
那是第一次,洛真忽然觉得自惭形秽。自己在这表面和平的深宅里安稳度日,靠的不过是他的宠爱,若是有一天,他真的爱上别人……
洛真摇了摇头,自嘲般的笑了笑。再抬眼,落在郭眼中又是一番打量。郭似是随口说着“邺城极好,唯独冬天冷了些,我倒是过不惯。”
洛真也随口答着“郭小姐挑好的时节来便好,难道是要准备常住邺城?嫁到这北方来?”
家常般的叙话顿时因着这两句而变了气氛,郭若有似无的笑着“世事难料,也许我还会嫁到这府里,与夫人作伴呢。”
“一如宅门深似海。”洛真眼神凛冽些许,嘴角仍是笑意“郭小姐可是要好好思量。”
郭掩唇笑道“我记下了,天色已晚,明日启程,我这便不叨扰了。”
洛真也不挽留,只回了句“待郭小姐下次来,还要来我这里叙话才是。”
郭继续应着,向着院外走去,她的身影刚刚隐没,曹丕便一步三小心的走了进来,望着郭离开的方向像是望着一个怪物道“她走了?”
洛真撇了撇嘴“怎么?你还惦记着呢?”
虽是这么问着,洛真却知道曹丕早便自军营回来了,不过是瞧见郭在屋子里,没有进来,反倒躲在院外,待郭走了才现身。
看着子桓冻得发红的手,洛真有些心疼,叹一口气,将他的手塞到自己手里“你是不是傻,就在院外干站着?不会去别处取暖,过一会再回来?”
曹丕呆呆笑着“我怕她说什么话惹得你不开心,才守在门口,准备第一时间来与你说话。”
洛真继续撇嘴“为她说好话?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猫腻?”
朝露实在受不了两人另类的腻歪方式,清了清嗓子道“公子,夫人,外面冷,里面请。”
曹丕给了朝露一个赞赏的眼神,洛真却是点了点朝露的鼻尖道“鬼灵精,早晚把你卖到别人家做小媳妇去!”
朝露吐了吐舌头,放下了厚重的门帘。
那一夜飘起了雪,各个院子里无眠的人甚多,卞氏听闻郭探望洛真,心中大喜,念叨着“好事将近”。大约是把郭如此行为当做对洛真的讨好,意在嫁给曹丕。
而曹操确实愤怒的对华佗起了杀意,他屡次三番用尽手段欲收华佗为己用,可他却不识好歹,在狱中关了许久仍是想不开,反倒传出一些难听的歌谣辱骂自己!
第十四章 寒夜独坐等清晨
华佗在牢狱中得到曹丕的照拂,可说到底却也不能不对曹操心生怨恨,如今曹**迫越紧,华佗自知或许自己真的如洛真预料那般,在劫难逃。可纵使受尽千般苦楚,也要守得住一生清明。
郭静悄悄地走了,虽是没有明确表示究竟对谁有意,却是在旁人眼里,早便与曹丕算作一对,尤其在她看望过洛真之后。
曹植不以为然,曹丕对洛真的情谊,他在许都千阙阁便可见一斑,如今积年日久,他们之间的感情百转千回,已是坚不可摧,除非他们自己,旁人是无法插足而入的。这一点任谁都看得清楚,即便是郭也该知难而退。
在此之后,郭频频来往于曹府,卞氏自是欢迎,却也不免心生疑窦,因为郭仍是未明确表示究竟她对谁有意。曹丕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曹植一如既往的热情,三人看起来倒是格外像如今的言情剧。
可越是无限的期许,在结局到来的那一刻越是失望。
洛真是个理科生,对于东汉末年这些著名人物的生平和大事件还能知道些许,确实不知道郭究竟是谁,而她又嫁给了谁。只是如今岁月静好,嘉树快乐健康的长大,曹丕也一如既往的温柔,似乎老天对她的不公总是到了尽头,触手可及的幸福,真实到她梦里都会笑出声来。
枕头下的匕首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曹丕丢掉了,那段黑色的日子也被顺手丢弃,一去不返。
曹操的后院却是渐渐不平静,随着曹操权利的扩大,女人们的心思也显露出来,尤其是为曹操育有子嗣的人更是不安分,使起了手段。
曹操有二十五子,早夭者七八,成年者七八,年幼者也七八。如今曹操已是年过半百,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更是生的习惯性的头痛,怕是大限将至。
成年者的儿子里虽是曹丕曹植拔得头筹,却也有其余子弟想借着袁氏废长立幼的事情,妄图继承大位能落在自己身上,矛头暗暗指向了曹丕,和嘉树。
长子长孙,这是任谁也无法忽视的的重要地位。
卞氏不是无能之人,自然早便料到了如此地步,各院走一遍说一些过场话,无非是暗示若是曹丕上位便不会对这些兄弟行毁灭之事,这话很有效果,尤其是对李姬,杜夫人之类的儿子尚未成年的来说,更是如同的了保证。
但是对于那些已经是虎视眈眈的,卞氏也只是走个过场。听了这话安分最好,若是不听,她也不怕那些肮脏的手段。自己不就是从血雨腥风中爬出来的么?任她们折腾,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于是郭按耐不动,华佗缠绵狱中,府中各人皆是其乐融融。
这为数不多的几个安稳春天,是洛真最后几个还能笑着回想的日子,因为在某一天曹丕从军营回来也兴致高昂的带回了一则消息。
曹操要南下,直取江东。
江东孙权年少,麾下尽是年迈之臣,中庸无道。而曹操意气风发,声名在外,怕是只要放出消息,那派老臣便要和孙权对立起来,若是孙权无势,恐怕江东便唾手可得。
彼时刘备已经在蜀地盘踞势力,却是不成大器,曹操压根没有把他放进眼里,唯独可惜了关羽那一员大将。而其余残余势力更是不足为惧。
心中江山已定,曹操不是空谈之辈,登时便开始着手准备。江东尽是水路,造船势在必行。更要操练一批水军,以应天时地利人和。
可是此时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却是曹操亲自督办的。蔡文姬丈夫董祀,屯田都尉。因收受贿赂被告发该判死罪。彼时曹操正是严厉打击贪官污吏的时候,即便有心也没办法绕过这个面子去放了他。
蔡文姬到曹操那儿去为这事求情。
当时邺城里有名的公卿、名士以及远方的使者宾客坐满了一屋子,曹操知道蔡文姬为何而来,也想要顺水推舟放董祀一马,故而对宾客们说:“蔡伯喈的女儿在外头,今天让各位见见她。”等到蔡文姬进来,蓬着头,赤着脚,叩头请罪,声音清亮,很会说话,那意思非常辛酸悲哀,大家都因此而变了脸色。
“董祀不知枉法,也是我知书却不督促的缘故。众位皆敬仰我的父亲,身为父亲的独女,我却在世人的期待下,犯了如此过错,愧对父亲在天之灵……”
蔡文姬再叩首,满座的人也渐渐交头接耳说起好话来。
曹操却是要将戏演到底。他故作威严说:“我确实同情你,但是判决的文书已经送出去了,怎么办?”
蔡文姬垂眸,淡淡道:“您马厩里有上万匹骏马,还有数不清的猛士,为什么舍不得让人骑一匹快马追回文书,救助一个将死之人呢?”
曹操微微一笑,再看满座名仕皆是同意,就追回判决的文书,原谅了董祀的罪过。当时天气还很寒冷。曹操又赐给她头巾和鞋袜,给她在距离曹操主位不远处设了坐席,由此也可见得曹操对蔡文姬的重视。
蔡邕是东汉末年的家,即便战火沸腾,仍是抹不去他的名声。或许除却黄土赤血白骨,人们仍然对这个文学家抱有无上的崇敬。
曹操开口问道:“夫人家里原来有很多的古典书籍,是否已经誊写完毕?”
蔡文姬恭敬有礼,答道“从前我过世的父亲留下的书籍四千余卷,因我远离家乡处境艰难,没有能保存下来,现在能记得背诵出来的,才只有四百多篇罢了,自上次铜雀台之后,已经写了一半。”
曹操大惊,因为据他了解,那些古籍无不繁荣复杂,更是时限尚短,哪容得她已经写了一半!定定开口道:“现在我应该派十个书吏到你那里去抄写,帮你一程。”
蔡文姬顿首,让人看不清的她的面容,却是凭着身姿便知道是个绝世美女。另有如此悦耳的声音在侧,众人浮想联翩。
“男女有别,按照礼制男女之间不能亲口传授,我自己亦可尽快完成。”
曹操赞赏的望着蔡文姬,似乎可以穿越到时光背后,看到蔡邕当年的风采,还有夏侯樱那细风扶柳的摇曳身姿。如果不是曹操很快从回忆中清醒,怕是早把蔡文姬当做夏侯樱,师母这一句话已经哽在喉咙。
那时年少,情窦初开,却是不知分寸,惹出这一辈子都欠下的亏欠。如今在蔡文姬身上,他要一一偿还,给她如同自己女儿的待遇,甚至更高。
几番赞叹,座下之人便将话题扯到那江东之上。
昔日的美女各自为人妇。
貂蝉一根白绫挂在了吕布身死的白门楼上,以身殉情惹人感叹。大乔嫁给了孙策,早早守起了寡。小乔嫁给了周瑜,被称作天作之合。而甄洛……满座人闭口不提,自是因为这事并不怎么光彩。
孔融一向与曹操不和,之前,曹操进攻邺城屠杀邺城居民,袁绍家的妇人女子多被掳掠。曹操的儿子曹丕娶了袁熙的妻子甄氏。孔融便写信给曹操,说:“武王伐纣,把妲己赏赐给周公。”
曹操起初不明白,后来问孔融这出于何经何典。孔融轻笑一声说:“按现在的事情量一量,想当然而已。”[
孔融已经看到曹操奸雄诡诈,已渐渐显露王者之心,愈发不能忍受,所以说话偏激,常常触犯了曹操。又曾经上奏认为应当遵照古时京师的体制,千里以内,不得封建诸侯。
曹操怀疑他所谈论的越来越广,意有所指,几次想要除之而后快。然而,因为孔融名重天下,曹操只好表面上装着容忍,暗中记下了这几笔账。
奈何孔融的职位却是越升越高,曹操既积满了一肚子的猜疑忌妒,于是指使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奏孔融以“招合徒众”,“欲图不轨”、“谤讪朝廷”、“不遵超仪”等罪名,将孔融处死,并株连全家,孔融时年五十六岁。
此举一出,朝纲震动,却没有人敢再站出来说一丁点曹操的不是。而‘融三岁,能让梨’的故事却是青史留名,在历史的长河中徒增一抹血色。
所以这众多的美女都谈论遍了,也没人敢说几句关于甄洛的。
几杯酒下肚,曹操有些头痛,却是脸色微红笑道“”乔公家有二女,名曰大小乔,一个善歌,一个善舞。诗文女红更是精通,若是有朝一日能在铜雀台上看到她们……
座下人心思通透的知道曹操这是在说江东必定收入囊中,可蠢笨的人却是将这小道消息传了出去,时人便言“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句歌谣和曹操要南下的消息一并传回了江东,孙权举剑斩断桌角,愤慨道“如此不屑之徒,竟是坐到那高位上,难道是要祸害苍生么?”
座下以老臣颤巍巍道一句“少主息怒,如今曹操大军壮大,人马充足,更是造船训水兵,是有备而来。我们多年征战,已是兵困马顿……不若割地求和?待来日再讨回!君子报仇,焉用十年?”
第十五章 云破月来影雾霭
董祀被释放,蔡文姬千恩万谢。更是择日将誊写的四百篇经文一同送了过去。曹操认真的将这些诗书经文摆放在铜雀台上,如供奉珍宝。而董祀则谨记教训,与蔡文姬恩爱余生。
除去儿女情长,家国天下更是要掀起一片腥风血雨。曹操日夜兼程制定南下战略,卞氏前去书房探望,递上一杯莲子汤,糯糯道“虽是急,倒也不急在一时,你的身子要紧。若是什么事不必亲力亲为,便让桓儿替你去做,也省去一番心神。”
卞氏意在曹操身体,却还是隐约表达出希望曹操早日立下世子,确定继承大位。
曹操有些疲惫,头更是隐隐作痛,若是平时听到此言语,心里在意一下便过去了。可此时,他却从面前那泛着热气的莲子汤,向着卞氏望去。灯火微醺,卞氏已经老迈的身形,一下子让曹操想到当初迎娶卞氏时,她是多么的娇艳。却也经过这深宅大院的磨砺,变做一个裹了重重铠甲和心防的女主人。
她与自己的儿子更是如今自己子嗣里最出色的一个,立做世子本就是早晚的事。曹操眉峰一聚,凌冽的眼神看的卞氏心里一惊。可是为什么她和他都似乎很急迫,难道是希望自己早死么?
曹操一抚手,将莲子汤推到地上,汤碗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滚烫的汤汁溅湿了卞氏的衣摆,她猝不及防,面上全是震惊的表情。
曹操揉了揉眉心,强忍着怒意淡淡道“你先回去吧,今晚我不回明照榭了,至于江东之战,桓儿还是留守邺城为好。”
卞氏已然明白曹操的疑心如此之重,便安然行礼,亲自拾起碎片离开了书房。
在回明照榭的路上,卞氏越走越是心凉。曹操一向疑心颇重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卞氏没想到有一天,他疑心会疑心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身上来。
郭嘉颇为看重曹丕,曾对卞氏言,欲要扶持曹丕则必须反其道行之,否则必会触怒曹操。当初卞氏不信,如今一看,果然如此。也罢,江东之战胜券在握,便让别人出出风头,曹丕便如郭嘉所言,避让顶端。
随手将手里的碎片沉入湖中,卞氏回望了一眼那燃着灯的幽幽烛火,叹息一声便再也无言。
曹丕被曹植拉着去喝酒,自从郭之事后,曹植便总是躲着曹丕,似乎觉得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如今郭犹疑在二人间不定,曹植心中苦闷,细细数来,二哥鲁莽勇决,不通情事。也只有这个自小到大照顾自己的长兄可以诉说。
曹丕对待曹植是放任宠溺的态度,他希望曹植能够自己处理好一些事情,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所以不管曹植如何别扭,他始终如一。如今收到曹植手信,便知道他是遇到苦闷,自己理不通了。与洛真说了几句便向着明月楼而去。
时辰已近月中,洛真估摸着曹丕夜里是回不来了,干脆便叫朝露锁了门。哪知外间里朝露惊讶一声,道一句“夫人,这里有一封信。”
“是三公子给子桓的那封么?”
洛真折返过身子,看了看摇床里睡得安稳的嘉树,笑了笑,子桓袖口宽阔,经常容易拂袖而遗失物品。转眼却看见朝露的脸色很难看,她指了指手中的白纸道“夫人,这是袁公子的来信。”
袁熙!
洛真一个失神,却是迅速向着朝露走去,一把扯过那封书信。
寥寥数字,如慢电影一般,印在洛真心间。相处两年,分隔七年,洛真怎么会不认识袁熙的字。她的手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她喃喃道“太好了,你还没死……”
‘见信如晤,子时曹府明照榭书房相见。’
洛真沉浸在袁熙还活着的喜悦中,倏忽间又想到一个问题,曹府守卫森严,他如何能混入书房,怕是冒着生命危险!洛真当机立断,将信纸细细折好,放入衣襟间。
“朝露,我速去速回,你看好嘉树。”
朝露也知轻重缓急,连连点头“夫人你快去吧,记得绕开侍卫,否则不好解释。”
洛真应声便就着月色出去了,月光如炼,整座院落照的通明。洛真一边掩着身形一边向着明照榭的书房而去,让人惊异的是,路上竟没有遇到一个守卫么怕是刚好到了他们轮休的时刻。
洛真几步一小心的进入了明照榭,主院里已是黑漆漆一片,想来卞氏和曹操早已入眠。洛真蹑着脚步绕过主院向着书房而去,可乍一见,却是冒起了冷汗。
书房微弱的烛光似乎昭示着里面有人,难道袁熙被抓了?洛真提起裙裾两步并作一步跑了过去,贴在门边却没听到什么动静,她正要推门而入忽然看到身后人影一闪,颈部传来一阵钝痛,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她只看得见一个黑影立在她身边,静静地站着,似是微笑着望着她。
仍是在钝痛中醒来,洛真皱眉睁开了眼。
入目便是雕花红木的床,床帏尽数落下,她身上盖着的丝滑被子竟是如此的舒服,想来便是贵重之物。可让她瞬间清醒的是,自己全身的衣物都挂在床边,那么这精致被子下面,便是一丝不挂么?
轻微的鼾声从身侧传来让洛真更是一阵惊寒,因为这根本不是容华香榭的房间,身边睡着的人又是谁?
洛真缓缓转过头,那是自己曾经噩梦里的脸,巍峨的容颜,已是垂老之相。
曹操!
洛真霎时间挺直了脊梁,连呼吸都静止了。她缓缓伸出手扯下自己的衣服,冰冷的空气让她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更让她胆寒却是如今被人陷害的事实。
怕吵醒曹操,洛真干脆光着身子踏出床帏,走到衣架后面迅速向着自己身上套衣服。
脑海里全是昏厥前那人消瘦的身影,和他嘴角若有似无的微笑。
“老爷,夫人在外面为您准备了早膳,我现在进来为您更衣……”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让洛真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裸的暴露在那个同样惊恐地小丫鬟面前。
“甄……甄……甄夫人?”小丫鬟有些结巴,洛真则不去理会,三下五除二将衣服穿得凌乱,却是把自己裸露在外的身体遮掩了大半。
同样让人胆寒的声音从床榻传来。
“知道了,你先出去。”
曹操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难道他早就醒了!洛真的心忽然间如坠冰寒,见着那个小丫鬟瞥了自己几眼,畏手畏脚的出去了,还贴心的关上了门。洛真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她冷冷道“敢问父亲,这是作何解释?”
隔着床帏,曹操的声音却是更加疑惑“我还未要你作解释,你还来质问我?趁着现在院子里的人还未多,你速速离去吧。”
洛真局促着,拿起书房里锋利的剑,笑道“我叫你一声父亲!今日请你把话说的明白,你与我究竟有没有发生……”
床帏后面是良久的沉寂,曹操亦是在书房困倦之后忽然间昏沉入睡,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儿媳妇睡在自己身边。他怎么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竟与当年千阙阁之事如此相像……
洛真却认为是曹操模仿了袁熙的笔迹将自己骗来。否则为何院中一个侍卫都没有,否则曹操为什么会出现在书房!而这良久的沉默几乎等同于默认……洛真拔起了剑,向着自己的颈间抹去……
卞氏刚推开门便看到这一幕,情急之下喊道“桓儿,你来了!”
子桓来了?洛真死意已决,却仍然想要在临死之前再看他一眼,她已经辜负了他那么多,说好要用一生偿还,却终究对不起他。
一个愣神间,已经有丫鬟见机行事夺下了她颈上的利剑,大呼道“甄夫人,不可啊!”
洛真望着卞氏笑了笑“母亲,我已经无颜面对子桓,为何不让我就此去了?”
卞氏的手颤抖不已,却是将手背在身后,徐徐走近洛真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怎么会死得这么痛快?”
显然,她是认为洛真不守妇道,勾引自己的公公。否则怎么恰好就是子桓不在家的时候,曹操宿在书房,而洛真又出现在此处,衣衫凌乱!
卞氏瞥了她一眼,皱眉道“压入柴房,不要张扬出去。”
几个丫鬟手脚麻利的一拥而上将洛真团团围住,压往柴房。卞氏自始至终都没再看过洛真一眼,自然看不见她眼中决意赴死的念头。
“老爷,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卞氏隐约将曹操执意留在书房的目的看做与洛真苟合,自然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只是究竟是谁主动,便不好说了。
曹操亦是皱眉“看见此事的那些丫鬟记得解决掉,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无法对你解释。可能的话,甄洛也杀掉,对外称暴病而亡便是。”
冷冷的一番话,却是对着无数的人下了生杀大令。
第十六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关进柴房的经历,洛真已经是第三次了。可像如今现在这样,双脚被捆做一团,双手亦是牢牢捆在柱子上,连嘴里都塞满了白布,如此的屈辱倒是第一次。
洛真枯坐一整日,一会哭一会笑,像是得了失心疯。袁熙亲手写的字条,横空劈来的一掌,裸露的躯体和那个本就曾是噩梦一般的人……孰真孰假,孰是孰非?而自己又怎么面对曹丕?
安稳的日子过得太久,如今一下子便直接来了重头戏,恐怕谁也没时间反应过来。
未过几个时辰曹丕酒醉而归,看到侍卫自明照榭向外抬着一具一具年轻的尸体,他心生不好的预感。踉跄着脚步跑回容华香榭,只看见朝露一双通红的眼和空荡荡的房间。如一盆冷水劈头盖脸落下来,他的酒意一下子退到骨子里,连每一个毛孔都是清醒无比。
“洛儿呢?”曹丕的眼里布满血丝。
朝露扑通一声跪下,泣声道“公子走后,夫人收到……一封信,便去往了明照榭的书房。她说片刻便会,可现在还没有回来。早些时候我听到明照榭里尽是凄厉的喊叫声,似乎死了不少人……夫人还没有回来。”
朝露抬眼,却发现曹丕早便不见了身影,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哪里,衣角消失在明照榭的院角处。
此等丑闻,卞氏自然想方设法不让其宣扬出去。短短一日,明照榭里亲自见过此事与没见过此事的丫鬟统统杀了个干净。鲜血落进湖水中,初寒的天气无风,便四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曹操说,将甄洛也一并杀掉。卞氏虽然忌惮曹丕的情绪,但念着曹丕还没有回来,便狠了狠心也吩咐了侍卫提刀去往柴房。
曹操如无事人一般继续在书房里看书,忽的一滴雨水落在窗上,打湿了窗板。这是春天的第一场雨,竟是在冬天刚刚消亡的时分。春寒煞人,曹操亦是觉得空气阴冷,皱起了眉。
“来人呐,添些炉火。”
空荡荡的声音在书房里百转千回,曹操猛然想到,这明照榭里哪来的丫鬟了。
另一边的正堂前,曹丕拦下那队带刀侍卫,询问情况。却见每人都支吾不语,似乎有口难言,便急忙跑入堂内,望向卞氏悠然喝茶的身影,冷冷道“母亲这是为何?明照榭几十个丫鬟的性命你弃之不顾,那队带刀侍卫又是去做什么?”
卞氏放下茶盏,面容是掩饰不了的憔悴。“桓儿,我不想瞒你,只是这事已然到了无法挽回的余地……”
卞氏便淡淡的将来龙去脉说的清楚,从曹操反常的不回明照榭就寝开始,一直到她派人夺下洛真颈上的剑,事无巨细,却是让人匪夷所思。
曹丕震惊非常,连连摇头“不可能,洛儿不是那样的人……”
卞氏点头“她确实没有什么理由会如此做,但也无法解释她为何会趁你不在府中而深夜跑到明照榭的书房去。而且……你的父亲已经下令,将她也斩杀了。”
曹丕脑海又是一震,出言不逊道“难道是父亲觊觎洛儿美貌,此时又想杀人灭口。”他分明记得朝露所言,是洛真收到了一封书信才赶往明照榭的,莫不是那封书信也是曹操所写?
若是以往,卞氏恐怕会大骂曹丕对亲父不敬,可此时,两人都陷入无端的沉默。
这件事看似有许多解释,但解决的方法却只有最惨烈的一种。
“我亲自去求父亲饶洛儿性命。”
曹丕咬破了唇,步履沉重却又快速的去往书房。当务之急是求曹操留下洛真性命,至于那封信,容后再谈。
春雨细微,却是一连下了两天。
洛真也两天滴水未进,被捆在柱子上,如同一个要干渴至死的鱼。春雨的气息如炬,整间柴房满布着潮湿的气息。洛真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物,抿了抿干裂的唇,空气中的水分已经能给她带来不少的安慰。
这凄寒的天气,倒也应了如今惨烈的情景。而曹丕并没有比她好过多少。
他一言不发的跪在曹操书房前,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再湿。雨水沿着头发划在衣襟上,绽开一朵小小的花。
明照榭里新来的丫鬟总是偷偷望着他出神,如此丰神俊逸,听说是曹将军的大公子,只娶了一房妻子,连半个妾室都没纳。只是如今跪在这里是为了哪般?
新来的丫鬟不知道,那片幽绿的湖水埋没了多少鲜血。曹丕跪在这里又是为了向曹操求情,博的洛真活命的机会。
曹丕微抬双眸,望向那一扇紧闭的门。曹操似乎正忙着制定南下之战的战略,又似乎是故意坚持自己的决策,也可能是压压曹丕的锐气。拖延了这许久,总算放出话来。
甄洛可以保命,但从此禁足在容华香榭,此事便如同一个深埋的秘密,沉没在悠悠之口中。而曹丕,需要另娶一房妾室来掩盖此事。
曹操看着手里的折子,这人正是南阳太守郭永的女儿,郭。
曹丕重重叩首,将一切都答应下来,却是在下一秒倒地不起,同样倒下的还有洛真。
曹丕醒的早些,苍白的脸色看着便让人心疼,而他时不时的咳嗽两声更是让卞氏叹息。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她以为自己的儿子那么多年清心寡欲该是个成就大业的人,原来不过是用情至深罢了。
曹丕望向床榻上还未清醒的人,心中五味杂陈。自己的妻子与父亲有染?这件事任谁都会介怀。只是事情仍然只露出冰山一角,他迫切的想要知道真相。
给曹丕看诊的大夫也随着曹丕移到床榻前,念一句“失礼了”,便拂开洛真袖子,为她诊脉。
“尊夫人有些气血虚弱,只要好好休息便无大碍……啊……”大夫皱了皱眉,继而跪地叩首道“大喜啊,大喜啊,恭喜老夫人,恭喜公子,尊夫人已经有两月的身孕了!”
卞氏尴尬的笑了笑,便派人去给大夫封了红包。而曹丕则沉了眼眸,握着洛真的双手反复摩挲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朝露哭哭啼啼凑过来,道一句“公子,这究竟出了什么事?”
曹丕掩唇咳嗽几声,淡淡道“我也不甚清楚,但是你千万不要随意打探,明照榭的事情你也知道,如果你不想也是那个下场就安分的留下容华香榭,寸步不离的照顾好洛儿。”
朝露咬了咬唇,点了头。曹丕却是挑眉问道“那晚的书信究竟是谁给洛儿送来的?”
纤细的眉眼直直望着朝露,她仿佛感觉到有人沿着视线刺探她的心思,连连退一步道“夫人她自己看的,我也不知……”
曹丕又打量了朝露两眼,忽的咳嗽一阵,这才起身出去。“我怕吵醒了洛儿,你来看着她,如果醒了,马上来找我。”
朝露应声,再抬头,曹丕已经掩唇快速离开了。房檐的雨滴落在他的掌心里,虽是凉意,却总算觉得安心。雨停了,可是余寒不减。
卞氏送走了大夫,不知道吩咐了什么,再回来的时候只看见自己的儿子躲在外室里看窗外。她屏退了丫鬟,独自一人走近曹丕,轻声道“郭家来信了,郭主意已定,她要嫁给你。”
曹丕一愣,眼神又瞬间的恍惚,应一句“我知道了,我也已经答应父亲了。”
卞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的父亲即将征战江东,我们不去争抢锋芒也是好事,留在邺城办一场婚礼,将郭迎娶过门。容后,再言说甄洛怀孕的事情。”
卞氏所说的容后,自然是指过了这段敏感期,再来郭的亲事一冲,才会万事大吉。
曹丕又咳嗽几声,引得面色不自然的潮红。他点了点头,似乎没什么语气。
“好。”
洛真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午后,天气仍旧严寒,这一场春雨来的真的不是时候。不免天下寒士受苦无言,便是伤心人也便触景伤情。
朝露早便准备了温水与炖的糯糯的鸡汤,见着洛真睁眼便赶忙递到跟前,泣声道“夫人,你先别说话,喝些水喝鸡汤,缓缓力气。”
洛真知道,这是又有了一条命。只是不知道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子桓他已经知道了么?
温热的水入腹,全身都渐渐有了知觉。朝露又喂着洛真喝了些汤,这才落了泪哭出声来“夫人,我快要吓死了。”
洛真的嗓子有些哑,却是皱眉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全死了,明照榭所有的丫鬟都换了新的#将军似乎也不想让你活着,是公子跪在雨中整整两天才让将军松了口。只是夫人,我们从此以后都要禁锢在容华香榭了。”
朝露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没关系,夫人,反正我们也不爱出去。倒是夫人你……”
朝露指了指洛真肚子,满足的笑了笑“大夫说你有喜了,已经两个月了!”
是么?洛真苦笑着抚上自己的腹部,可是瞬间便想到了自己赤身**与曹操共枕一席的场面。
第十七章 飞去飞来烟雨秋
如鲠在喉,洛真每日里一睁开眼大约想的都是这挥之不去的噩梦。
当日朝露见洛真醒来,便准备按照曹丕说的去告知于他,却没想到洛真一把便拉住了朝露的手。
“别去……再等等,等我想清楚……”洛真的手没有丝毫力气,可朝露却立在那里,分毫未动。
至始至终,朝露都不知道洛真究竟与曹操及彩儿当初的事,自然也猜不出近日争端的主要源头。但很多事情,知道与不知道并没有什么差别,看着洛真如此痛苦,朝露更是扑簌扑簌的落下泪来。
那一夜,洛真用过了温水与鸡汤便再度沉沉睡去,梦里记得最清晰的仍是袁熙那娟秀的字体。一个隐约的猜想在睡梦中浮现,洛真惊出一身冷汗,倏忽间醒了过来。
天色刚刚蒙蒙亮,朝露在外间照看着嘉树睡得正香,洛真咬了咬唇,便几乎想明白了一切。
曹丕是在早饭的时候从旁的房间里赶过来。他的伤寒过了许久才痊愈,怕传染给洛真,自然搬得远远地。此时仍在病中,脸色透着掩盖不住的苍白。
洛真手中的汤匙顿了顿,终是落回了碗里。嗓音嘶哑道“子桓,你可有什么要问我?”
曹丕立在门外许久,故作轻松的走进来,坐在洛真对面,笑意盈盈道“快些吃早点吧,你现在还是先养好身子最重要,至于其他的……”
话未完,两人再度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洛真笑了笑,低眸道“如果我说,是父亲他图谋于我……”
啪。曹丕重重的落下筷子,他的手握成拳,连骨节都泛起青白色。“可他是我的父亲……我没办法,也没实力……”
说到这里,曹丕忽的抬起眸子问道“那封书信可还在?真的是父亲的来信?”
洛真不自然的点了点头,故作屈辱道“我已经撕得粉碎,扔到雨里了。”
那一顿饭似乎索然无味,朝露唯独听得懂得便是那封信根本是袁熙的来信,而洛真却说成曹操的,怕是为了保护袁熙,而竟敢如此推脱。
那之后,曹丕行色匆匆,不知道在忙什么。而洛真则犯了夜里摸索的习惯。枕下早就没了匕首,她便拿起床边放着的绣筐里的剪刀,这才安心的睡下。
春雨过后,各院的炉子都撤了,唯独云中院彩儿那里还留着,洛真听着朝露叙叙说着各院的事,忽的有些惦念起仓舒来,怕是仓舒又犯了病。
可这头洛真想前去探望,却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被禁足的事实。门口的侍卫看起来凶神恶煞,洛真塞了银两仍是不管用。无奈之下,洛真只好唤朝露去寻曹丕,看是否能通融。
可这边朝露没走多久,便脸色煞白的回来了。
洛真紧了紧手中的暖炉,皱眉问道“怎么了?”
朝露笑了笑“没什么,公子不在府里,我们改日再去看望环夫人吧。”朝露向来不会撒谎,她此时局促的眼神已经让自己的谎言不攻自破。
洛真沉了眸子问道“究竟怎么了?”
朝露支吾着不说话,却见院门走来一个身姿卓越的女子,张扬的步伐尽是骄傲的气质。除了郭,洛真也想不到旁人。
郭笑着迎上来,“姐姐,我又来了,你可欢迎?”
洛真亦是扯开嘴角笑笑,得体应声道“怎么会有不欢迎之理?母亲向来喜欢你……”
可是卞氏似乎从一开始就对洛真没什么好感,洛真笑着笑着便没了笑意。转眼瞥向朝露,却见朝露亦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郭上前便拉过洛真的手,她的指甲涂了漂亮的丹寇,映衬之下,洛真那苍白的一双素白手指便如同背景。“外面冷,我们去屋子里说话。”
郭如同将容华香榭当做了自己的院子一般,连言语之间都是女主人的姿态。洛真略显尴尬,却是没说什么,随着郭一道进了屋子。
嘉树已经会爬,正在软榻上咿咿呀呀的玩的开心。郭上前便抱起了嘉树,身法熟练到让人以为她是亲自照顾过孩子一般。
嘉树对待郭也有莫名的的熟悉感,他吱呀着伸手去摸郭的脸,咧开嘴笑着,口水便流了出来。洛真笑道“这么小就对着美人流口水,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当然是和子桓。”郭轻轻揉了揉嘉树的小脸蛋,宠溺的笑道“子桓向来艳福不浅,娶了姐姐这么国色天香的标志人物。”
洛真的笑很快便僵在嘴角,而朝露气的跺一下脚,望向郭的眼神里全是怨毒。
“你也叫他‘子桓’?”洛真仍然天真的问了一句,却见郭笑的羞涩,诺诺开口“子桓还没和姐姐说罢,我们的亲事已经定了下来,就在夏天里,在曹将军出征江东之前。”
嘉树似乎感觉到洛真的不悦,很快便来了情绪,不愿在郭怀抱里待着,郭也便将他重新放回软榻上。嘴角的笑意不减,自顾自说道“从第一次见面我便喊你姐姐,倒是没想到会有今天,你真的成了我的姐姐……”
洛真苦笑一声“你不要来拿我打趣……我知道你与三公子……”
“姐姐!”郭的语气瞬时变得强势起来,一开口便打断了洛真的话。“我当真要嫁给自换了,他要许我一个盛大的婚礼,这几天忙碌的很。我看着心疼,便赶来这里帮着他一起操办,念着时日尚远,便也不算失礼。”
朝露轻轻扯了扯洛真的袖子,轻轻道“夫人,天色不早,该到午饭时分了,可要留郭小姐用饭?”
跟着洛真久了,朝露这逐客令也下的高明。郭一听便明白了这主仆二人的意思,笑嘻嘻道“不了,卞夫人今日要给我接风,我便不陪姐姐了。我们来日方长,自然不在乎这一点礼数,姐姐说对么?”
洛真轻轻点了头,道一声“对。”
“那我这便告辞了。”
“好。”
郭潇洒的背影如一把尖刀刺在洛真心间,她不明白曹丕曾经说过的,他不会依靠谁来争权夺势。他也会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可是那话音还绕梁不绝,人心却如秋霜繁,变了模样。
嘉树似乎咬到了舌头,忽的大哭起来。洛真这才从深沉的思绪中清醒过来,赶忙去哄嘉树。婴儿的哭声总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勾动你心底最无法掩藏的悲伤。
“嘉树乖,嘉树不哭。”洛真轻声安抚着嘉树,自己却是泣不成声。
难道曹丕因为曹操与自己有染,便心怀芥蒂,转身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难道曹丕并不是天之骄子,仍是想要万无一失,才背弃誓言去娶了郭。难道自己真的又因为保护袁熙,而再度与曹丕产生了无法弥补的伤痕。
可是如果自己如实说出袁熙还活着的事实,那样子,才不是自己。
春光明媚,洛真被禁足在容华香榭已经有许多天了,她一直没有派朝露去寻曹丕,而曹丕也没再来这个空荡的院子。
倒是在一个熄灯时分,门口的守卫被彩儿买通,才让彩儿得以溜进来,就是不知道是花了多大的代价。
彩儿很谨慎,先问过了朝露曹丕会否回来,才敢登堂入室。一见面便跪在洛真身旁,泣声道“小姐……求求你再救救仓舒吧……”
洛真早便知道仓舒可能又犯了病,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严重的地步。她连忙将嘉树放到朝露怀里,将彩儿扶起来问道“究竟怎么了?”
彩儿眼底是浓浓的哀伤,她说“是袁熙。”
袁熙。
就这两个字便足以让洛真猜到了大半。袁熙既然制造了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会不去顺便将彩儿也一同教训。毕竟彩儿才是将大家骗的团团转的人。
当初如果不是彩儿,大抵洛真会与袁熙恩爱到老,或是颠沛流离一同赴死。便没有了如今这样的现状,可这也是冥冥中注定的,注定她甄洛,是要成为曹丕的妻子。
袁熙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因果,他必定恨毒了洛真,也恨毒了彩儿。
他恨洛真嫁给曹丕还那么恩爱,他也恨彩儿那一出偷天换日。
所以寻了此计将洛真整治地如今惨烈模样,又暗中去扮鬼吓唬彩儿,意图叫她良心难安,哪知却吓到了睡梦中的仓舒。
张仲景说过,仓舒的病情最忌讳情绪波动,可是那一次惊吓却几乎让仓舒吓得抽起疯来。可是洛真被囚禁在这里,彩儿只信任张仲景,几次去派人去请都不得其果,原来张仲景正到了编书的最后时刻,自然不会为了谁而扰乱思路。
彩儿左右不得,只得来求助洛真。
洛真也急不可耐,自己如今这么惨烈,怎么去请张仲景出山?她忽然间想到那个视如噩梦般的人,开口道“你告知曹将军了么?”
彩儿点头“我早便告诉将军仓舒病情严重,将军闻言便派人去请牢狱中华佗,结果……华佗仍然不从,于是曹将军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小姐,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为仓舒急着寻大夫,将军也不会杀了华先生……我知道你与华先生是师徒之情……”
洛真似乎听不见彩儿在说什么,她的眼中瞬间溢满了泪水,连彩儿的身影都看不真切。
华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