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八章 崇拜
“我听说先前魔宗想要和萧衍会面,但他派出的部众被你师兄所阻。”
这名男子看着林意,目光温和的说道:“按理而言,我在南天院荒园之中费尽心力布置的那个法阵,原本是要困住他,然而从一开始,他就不在那荒园之内。不过若是他真在那荒园之内,想必他也早就能够破开那个阵,只可惜这场赌局,似乎一开始只有我认真。无论是我师尊,还是你师尊何修行,以及你的这名师兄,他们其实都不在意这个赌局。”
林意震惊的看着他,对方竟然是沈约的那名真传弟子,世上所有的人都在猜测沈约的这名真传弟子去了哪里,然而谁又能想到,对方竟然是在这样的真正与世隔绝的雪峰之中。
“不要太过在意这些。”
这名男子温和的笑了笑,道:“我并不觉得出身和师承比一个人的本身更为重要。”
林意很赞同这句话,但他依旧止不住的生出更多的震惊和疑惑,“既然你已经发现了灵荒的真正秘密,为什么你一直长留此处?”
这名男子看了林意一眼。
这一眼之中的意味便是一言难尽。
“我师尊是很温和的那种修行者,他总是想用最温和的手段来改变世间,在他看来,当时让萧衍登上皇位,便是最温和的选择,可以少死很多人,可以很快的让局势稳定,可以避免无数人流离失所,让无数会饿死的人吃饱饭。但你师尊不同,你师尊对管理这个世间没有兴趣,他只是单纯的从自己喜好的出发,他不喜欢有些人,便会和那些人为敌,他不会去考虑这种喜欢和厌恶导致的后果,如果要杀一个人,会导致千万人死去,但他觉得有杀死那个人的理由,他也会去做,这便导致我师尊和你师尊有着最根本的分歧。”
这名男子沉静的慢慢说道:“我曾经无比崇拜我师尊,因为我觉得我师尊是很少有的那种明明已经强大到可以由自己的喜恶行事,明明已经可以彻底脱离世俗,但还会做出牺牲,还会考虑世间万民的那种修行者。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觉得他一直都是那种心济天下,很无私的存在。直到如今,我并无资格评断他的功过,但有时我会想,除了天地间的自然法则之外,像他这样强大的存在,他的意愿,也像是除了天地间自然的法则之外,再强加给世间所有人的法则。”
“他的想法,使得他必须插手很多的事情。”
这名男子有些感叹道:“他下着一盘无比巨大的棋,想让世间所有的王朝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去走,他的出发点自然是好的,但如此一来,现在的魔宗的做法,便反而显得和他有些类似。”
林意眉梢微挑,他心中极为震动,只是和这名男子所说的一样,他自觉自己也没有资格去评判沈约的功过。
“所以按照他的想法,他几乎以一人之力压制了何修行和整个剑阁,形成了今日的南朝,与此同时,他自然想要北魏和南朝在某种温和的方式下合二为一,如此一来,南北便不再有连年的战乱。他还认为将来的大患来自于边地,吐谷浑,党项,以及更远的西域诸国,对于中原王朝依旧是强大的威胁,所以我在很多年前就开始行走于这一带。”他看着林意,微笑道:“阿柴谆在吐谷浑有着今日的地位,便因为我。”
林意有些无言,他心中生出复杂的情绪。
之前他便觉得魔宗似乎无处不在,此时听对方所言,南天三圣之中的沈约,似乎在很多年前开始便已经无处不在,而且他比起魔宗的那些手段而言,更加显得无形无相,不为人察觉。
“魔宗的强大,和他也有些关系。”
然而这名男子接下来的一句,却让林意的呼吸骤然停顿,“他早就注意到了魔宗的存在,他密切的关注了魔宗许久,最终觉得以魔宗的性情,魔宗便会是他用温和的手段促进南北合流的重要一环。魔宗有野心,而且绝对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意愿,屈从在北魏皇帝之下。”
林意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名男子,他心中有种荒谬的感觉。
“我知道你觉得很荒谬。”这名男子看着他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我说你是和何修行的性情比较相像,像你这样的人,若是极为厌恶魔宗,想要做的,自然便是一剑将他杀了,绝对不会想着将他变成一颗重要的棋子,甚至花费心力,加速他的成长。”
“这很危险,有句老话便叫做养虎为患。”
林意深吸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毫不掩饰的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若是沈约依旧年轻力壮,而且他的修为境界,是魔宗绝对不可能追赶,那他这样的做法恐怕还无危险可言,只是他已经年迈,哪怕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他也已经只能顾及何修行和你所说的我的那名师兄。”
“每个人都不可能尽在掌握,不可能算无遗策。”
这名男子苦笑起来,道:“在我师尊的计算里,或许他还能够活很多年,而且在他看来,还有我…他觉得即便他不亲自出手,有我便能克制将来的魔宗。”
林意看着这名男子,道:“然后便真的出了意外?”
“他的修行出了些问题,他的寿元耗尽比预计之中早了很多年。”这名男子叹息道:“在我觉得有问题的时候,我去找了魔宗,和他交了一次手,然后我发现,我并不能压制他。”
顿了顿之后,他有些感慨的看着林意,道:“在我看来,若是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那在将来能够战胜他的,恐怕就只有何修行的弟子,你和你那位师兄。”
“不只是荒谬,还有些可笑。”林意忍不住说道。
他无法想象,魔宗这样的存在….这样对于南朝几乎所有修行者而言都是恐怖的对手,那将修行者当成食物的魔王,竟然和沈约的培植有关。
“我先前说过崇拜,崇拜便是极度的尊敬,认同和追随。”这名男子看着林意,道:“现在我自然依旧极度尊敬我师尊,只是未必完全认同和追随,相反,我有些认同你师尊的行事风格。”
“那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位圣者呢?”
林意沉默了片刻,问出了一个自己许久想问,但没有对象可问的问题,“南天三圣之中,还有一位呢?”
第七百七十九章 他不知
树下洞窟之中的男子看着林意,突然又笑了起来,“很多年以前,我也和你一样对于南天三圣之中另外一名圣者充满好奇和疑惑,因为即便是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另外一名圣者。”
林意皱了皱眉头,道:“难道这一名圣者只是编造出来,并不存在?”
这名男子摇了摇头,道:“不,这名圣者确实存在,我后来也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追着我师尊问这个问题,我师尊犹豫了许久,才终于告诉了我答案,那时我才知道,有些人很幸运,出生时是含金带玉,但有些人出生时,却隐约已经带着皇位。”
林意愣了愣。
“南天三圣之中其余一名圣者,是萧衍的母亲。”
在林意开始猜测之前,这名男子已经说出了答案,“南天三圣之中另外一名圣者,是一名女子。”
林意忍不住苦笑起来。
在这座空气的稀薄程度足以让神念境的修行者都产生幻觉的雪峰之上,他已经听到了太多令人震惊甚至觉得可笑的事情,所以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时候,他甚至有种麻木的感觉。
“我师尊当然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故意欺骗我,所以我自然就信了。只是好奇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这样的事情上,你应该能够明白,越是到了我们这种层阶,就越会关心我们这个层阶的存在。”
这名男子也苦笑道:“我后来做了一些事情,确定萧宏和萧衍虽然都是那名圣者所出,但不知为何,萧宏却似乎不得她的喜爱,而萧衍便得到了她的真正传承。”
“所以…萧衍便是南天三圣之中另外一名圣者的真传弟子。”林意苦笑着,他觉得自己的面容都有些发僵。
“我试过他的修为,按我的判断,他现在的修为,不会比魔宗差。”
这名男子收敛了笑意,道:“所以你到现在应该明白我的真正意思。他是皇帝,即便他想要对付魔宗,也不可能自己亲身犯险,像你我一样去和魔宗战斗,更何况他现在想要和魔宗谈,他想要接纳魔宗,促进南北合流。”
林意也收敛了笑意,他沉默不语,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名男子温和的等待着,他等待了片刻,出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一时有些乱。”
林意道:“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感觉。”
“那便是和我感觉的差不多,想必你师兄也是这般感觉,才会去阻止他们的会面。”这名男子微微仰起头来,他的目光越过林意的头顶,也看向无尽的高空,“其实我真的很佩服师尊,很多事情的确在按照他所想的走,魔宗在北魏变得举足轻重,然后他想要更多所图,所以他想要见萧衍,先行让北魏消失在世间。”
“我也越发佩服何修行。”林意沉声道:“原来当年他反对的并非是一名圣者,而是两名。”
“当年我师尊便是觉得,若是不管…何修行和萧衍的母亲自然各展手段大战,整个南朝便不知会引起多少血腥的征战,所以他决定尽快让这件事平息。”这名男子缓声道:“只是的确没有任何人能够算无遗策,他算不到突然来临的灵荒,他算不到自己的修行会因为灵荒的到来而出现问题,他也算不到萧衍的母亲会突然断绝尘念,归入佛门。他也算不到魔宗会成长的超出他的想象,会连我都压制不住。他决定了很多事情运行的轨迹,只是他的生命不够长久,却已经看不到这些轨迹尽头的变化。”
“萧衍的母亲归入佛门?”林意说道:“那她还活着?”
“她在哪一座佛寺修行,我也是并不知晓,但按我所知,她皈依佛门,便是不想再插手凡尘中任何的事情,既然没有纷争和战斗,她自然是好好的活着。”男子点了点头。
林意想了想,道:“所以萧衍独尊佛宗,大肆兴建佛寺,也应该有这方面的原因?”
“所以当我得知我师尊和你师尊一起离开这世间时,我便觉得这越发危险。”这名男子温和而沉静的说道:“在我看来,此时修行者的世界里,最有资格决定南朝和北魏的命运的,只剩下了我和你、魔宗、萧衍以及你师兄五人,但萧衍的母亲虽然隐入佛宗,不插手任何的纷争,但她的一些想法和哪怕是慈悲济世的良善,也如同当年我师尊影响我一样,依旧在影响着萧衍的行事。”
“所以你觉得,萧衍和魔宗的力量加起来,自然是超过我们其余三人。”林意认真的看着他,说道:“而且你比萧衍更加清楚,魔宗在达成他的阶段性目的,南北若是真的一统之后,他自然会和萧衍为敌,只是萧衍觉得一定可以压制得住魔宗。萧衍和魔宗必有大战,必定不会能够以温和的方式收场,所以你便觉得,到了最后,你师尊的计划,却违背了一开始的想法。”
“你说的不错。”这名男子道,“不愧是何修行的弟子。”
“该如何称呼你?”林意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对着这名男子躬身行了一礼。
这名男子愣了愣,他莫名的觉得林意此时这样的行礼很有问题。
“外界有过我的很多名字,但我的真正名字叫做云棠。”他奇怪的看着林意,回道。
“若是何修行真的算我师尊,其实你也算我师兄。”林意抬起身来,说道。
云棠顿时震愕无语。
“我所修的这门功法,最早是我在齐天书院的旧里遇到你师尊,得到了他的指点,然后他知道我去了南天院,便又传信给了何修行,让他指导我修行。”
林意平静的说道:“严格意义上而言,我分别从他们的身上得到了一门功法,之后我被剑阁认可,才成了剑阁的主人。”
云棠呆呆的看着林意。
今夜里他给林意带来了无数震撼的信息,但他没有想到,林意竟然也会给他带来同样的震撼信息。
“天意…或许也在我师尊的计算之中,除了我之外,他难道还算准了,将来可能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你?”
他忍不住再次仰头看向无尽的虚空,看向那些似乎触手可及的星辰。
“魔宗现在,是否也不知道萧衍本身便是南天三圣之中那另外一名圣者的真传弟子?”林意问道。
云棠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第七百八十章 向死而生
林意静默下来。
他当然不觉得一个人能够神机妙算到那种程度,更何况他十分清楚,即便是沈约,当年对于大俱罗的所知也是极为有限,也并未给他特别清晰的指导,只是提供了一种修行的可能。
然而和云棠的这番对话,却同样让他明白,或许对于沈约这种凌驾于众生的圣者而言,想要达成最后的目的,便是先在人世间留下无数的可能,留下许多有可能朝着他想象的方向生长的种子。
他自己,他未曾真正会面过的那名师兄,以及眼前这名或许也可以算得上是师兄的云棠,还有魔宗,萧衍……真正决定这世间的,难道真的还是神仙打架么?
“那你设法让我上来,让我知道这么多秘密,到底是为了什么?”片刻之后,他看着云棠,道:“其实就按你所说,包括我在内的这五人….这五个人里面,你才应该是最有把握改变这世间的人,因为在我上来之前,只有你才知道灵荒的真正秘密,如果我猜得不错,阿柴谆手中的天心菩提应该出自你手,魔宗的功法虽然令人沉迷,但他功法的缺陷很快就会被世人知晓,而你的天心菩提,却是天地灵气凝结出的完美果实,更令人迷醉。拥有天心菩提,便相当于拥有了整个灵荒时代。”
“你说的犹如真理。”
云棠看着林意,感慨的笑了起来,在他看来,林意当然算得上是他的师弟,所以他的目光越加温和,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满意,“只是每个人终有命数,这世间多的是不尽人意。”
林意听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他再次震惊起来,“难道你也出了问题?”
“我和魔宗交过一次手。”云棠道。
林意皱眉道:“受了重创?”
云棠摇了摇头,道:“我发现并不能战胜他,便直接离开,双方都并没有受伤,但按之前我对他的了解,即便是我师尊现在还活着,也一定会为他的修为精进速度而感到吃惊,按照他修为的进境速度,我便担忧只要再过数年,便可能不是他的对手。我到此处来,最终发现灵荒的奥秘,也和这一战有关,我和他交手过后,便觉得要想压制他,便自然需要更高的境界和更玄奥的手段,我知道此处有这样一棵树,所以便不顾危险上到此处,想要从这棵树上窥得当年以这棵树彰显境界和强大的那名前辈的一些手段。”
听着这些话语,林意便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因为这一战,云棠才会到来此处,才会发现这灵荒的隐秘,但恐怕也是因为到了此处,云棠才出现了意外。
只是什么样的意外,能够危及云棠这样修行者的生命?
“这棵树是向死而生的大手段,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看着林意的神色,云棠便知道他想的不对,微苦的一笑,道:“能够留下这棵树的修行者,修为境界和对于天地元气的领悟,不会输给我师尊,只是我真正开始修炼这门功法时,我才赫然发觉,这门功法和佛宗的枯荣法有些相似之处,是一种先散功,然后变得更强大的功法。这种功法,便如潮汐一般有着起落。”
林意愣住。
这的确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一种可能。
“我先前已经越过神念,但此时的真元力量却朝着神念之下不断跌落。”云棠苦笑道:“按我现在的理解和预计,可能十年左右的光阴,我的修为会完全散尽,然后再不断的提升,远远超过我此时的真元力量,但这种轮回,恐怕最慢二十年时间,最快也是十几年时间。”
“对于寻常的修行者而言,这种等待是值得的。”
林意看着云棠,道:“但对于你…十几年的时间却是太长,已经决定不了萧衍和魔宗之间的所有事。”
云棠点了点头,看着林意,道:“这便是我需要找你的理由,而且其实你也是我师弟,我甚是欣慰。”
“为什么选我?”
林意没有感到欣喜,他看着云棠认真的问道:“哪怕是因为我是何修行的弟子,你也可以选择我的师兄。和你们相比,我太过年轻。”
有时候年轻便是优势,但有时候年轻便意味着经历太少,便意味着没有经历过许多诱惑,而且很多方面都未必定性。
云棠微笑起来,只是他的微笑里,却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悲伤。
他轻声道:“有时候的喜欢,或是憎恶,并无一定,只是人生无常,正好凑上。哪怕年轻时不惜命的爱上的女子,也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她正好出现在了你的面前。你在旧里遇到我师尊,也只是巧合,而我在这里,你又恰好在党项领兵,又是不多的选择之一,这便是别无选择。”
“算是顺便缅怀了一下自己的过往?”林意沉默了片刻,忍不住笑了笑。
“应该算是。”
云棠悠悠的看着林意身后的淡薄云气流淌的痕迹,道:“不管多高的修为,一个人的心中始终会有些难以忘记的人,而且越是孤独的时候,那人的身影反而会在心中越加清晰。”
“那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林意看了他一眼,道:“你是想到山下去慢慢说,还是想要在这个地方坐着慢慢聊,现在站在外面风口的可是我,不是你。”
云棠看着林意,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师弟也是个妙人。
“若不心急,可进来一坐。”他点了点身侧,道:“虽然是陋室,尚可避风。”
“这也算陋室,最多便是个猴子洞。”
林意微嘲的笑了笑,他走上前去,一边弯腰进入这个洞窟,一边恨铁不成钢般说道:“哪怕是要守着这棵树在这里修行,你好歹也要将这里弄得舒服些,至少要躺得舒服,要有酒有肉。”
“只是因为我是沈约的弟子,算是你的师兄,你便如此相信我?”云棠看着弯腰钻进这洞窟的林意,温和道:“你不怕我只是用言语骗你,不怕我并非是养尊处优的南朝修行者,而是漠北的苦修者,不怕我设法让这半座山都崩了,然后拖着你一起死?”
“我的确很容易相信人。”
林意在他的身侧坐了下来,然后转头看着他,此时隔得近了,他才看清云棠脸上紫黑的色泽并非是肌肤的色泽,而像是一层血痂,“只是不知为何,我越是容易相信人,便似乎越是容易看得出这人的话是否可信。像你这样的人,好像怕死的很,我看就算真的是绞尽脑汁骗了我半天,真的是魔宗的部众,恐怕也不敢拖着我一起死。”
云棠笑了起来。
他笑得有些大声。
山壁上便响起了一些冰川崩裂的声音。
他的脸色便真的有些发白。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怕死的很。”他再也不敢狂笑,自嘲道:“还是小声些为妙。”
“老云啊,既然你这么胆小,为何还敢去找魔宗一战?”
林意看着他这副有些做作的样子,忍不住想说上这样一句,但也就在此时,随着一道玄妙难言的气息从云棠的指尖散开,他已经恢复平静的心境,又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一道道奇异的血红色光辉在他和云棠身前的石地上涌起。
随着云棠真元的牵引,山崖外的无数寒风和流云之中,那无尽高空的寂灭寒冷之中,却是有无数道天地灵气变成呜咽的风,涌入了这个小小的洞窟之中。
石地上的缝隙之中,渐渐透露出更深红的色泽,露出细小的尖端,竟然是生出深红色的花苞。
第七百八十一章 实际的对话
此处明明空气稀薄到了极点,也寒冷到了极点,即便是林意这样的存在,在这种地方停留也并不轻松,然而当这些天地灵气受感召而来,这个洞窟之中却充满了令人心神振奋的新鲜气息,就连寒气都被逼迫出去,如同春风骤然涌起般,变得温暖起来。
真正令林意震惊的,是云棠此时散发出的真元气息之中,有着许多他从未接触过的神圣味道。
即便之前云棠在交谈之中已经明确的告诉过他,他已经越过了神念境,踏入了入圣境,但真正的沐浴在这种境界的真元气息之中,却依旧让他感到了强大的压力。
深红色的花苞晶莹如玉,而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长大。
它宛如神迹一般,直接在石缝之中生长出来,无枝无叶,亦无任何的根系。
那些蔓延在虚空之中的元气法则,硬生生的从天地之中抽引而来了它成长所需的养分。
只是在十数个呼吸之间,啵的一声轻响,这些深红色的花苞长到手指粗细,便骤然绽放,也只在一息之间,花瓣便骤然粉碎。
粉碎的花瓣形成了无数道明亮的深红色光线。
这些光线射向四面八方,然而最终却被那棵树所吸引。
那棵树好像瞬间活了过来,它吞噬了所有的深红色光线,它的一些枝叶之间噼啪作响,覆盖在它的枝叶上的坚硬冰雪纷纷炸裂开来。
没有任何开花结果的过程,但是它的枝叶之间,却是生出了果实。
感受着这些果实之中充沛到了极点的天地灵气,林意便已经知道了答案,“这就是你给阿柴谆的天心菩提?”
看着这些果实的生成,云棠的眼中也再度生出莫名的感慨,他点了点头,道:“一次能结成二十三颗。”
“有什么限制?”林意转头看着他,却发现他脸上的血痂似乎掉落了些碎屑,但又有新的生成,“应该不可能随意的施术结果?”
“当然不可能无限制的结出这种果实。”
云棠看着他,说道:“这棵树有着昔日那名强大修行者向死而生的法则,既然我修行了这种法门,我也自然不会让我辛苦修行的真元就凭空浪费掉。所以在这里,我也花了些时间,也逆推出了一门结出这种灵果的法则。”
林意眉头不自觉的蹙起,道:“所以这些天心菩提,其实是以你的修为跌落为代价。你是将你流失掉的真元,凝结成了这种灵果。”
“你的理解大差不差。”云棠自嘲般微微一笑,道:“这种向死而生的手段,每隔数日,便会很自然的令我的真元修为往下小幅跌落,在我真元修为跌落的同时,这种怪异的法门又会从我体内逼迫出许多气血,就如同一种神奇的淬血的手段,让我身体之中的杂质变得更少。所以等到我真元修为彻底消失,变得如同和从未修行过的人一样时,我的身体将会彻底干净通透,变成天地灵气最好的容器。”
“你是入圣境的亚圣之躯,你的真元当然比任何淬体的灵药都要有效,用这样的真元不断的淬练而成的身体,再重新开始修炼时,凝结出的真元自然比任何同阶的修行者都更为纯净,更为强大,更能引起更多的天地元气的共鸣。”林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由衷的说道:“这种法门的确强大,也的确可以用变态来形容,按照这门法门的道理,越是强大的修行者,越是肯舍弃修为重新修炼,获得的收益便自然越大。而且按照这种法门的道理,即便你将来修为更强,亦可以用这种法门再来一次。”
“向死而生,再向死而生…的确便是这样的法门。”云棠有些诧异的看着林意,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还是小看了这名年轻的师弟的见知,“当年留下这棵树的强者,修行者的世界里便叫他九死散人,有记载说他修炼的功法叫做九死神功。按我看,恐怕他当年真的是经历了九次这种向死而生的重修,否则也不可能空穴来风的有这种称号。”
“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试上九次。”林意虽然明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刻,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这样一句。他潜意识里觉得一名强大的修行者修为掉落终究是极其令人沮丧的事情,尤其是有可能要十几年之后才看到成效。他觉得自己这样说话,恐怕会让对方心里好受一些。
云棠笑了笑,道:“换了你,你会试上这么多次吗?”
“不会。”
林意很干脆的摇头,“除非实在没有办法,除非有着一定要靠这种手段才能击败的敌人,而且那名敌人和我有深仇大恨,这种仇恨的程度,可以让我不惜一切代价。”
“如果将来有一天,光凭你或是你师兄就能让天下平定,人人安居乐业,我也根本不用理会我师尊的遗愿,我又何必辛苦修行?”
云棠看着林意,有些莫名的孩子气般反问道:“难道建康桐舍的桂花酒不好喝吗?难道宁姚的火腿肉煮笋不够鲜美吗?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在修行上。”
林意笑了起来。
他还是觉得,一个人能够修到别人难以企及的境界,终究是有些特别的。
但在下一刻,他收敛了笑容,他有些敬意的轻声道:“所以按你的个性,是应该撒手什么都不想管的,游手好闲的喝酒吃肉最佳,但是你终究还是不忍你师尊犯错,你还是想要这世间如他想象的美好,尽可能温和的结束战争,少死些人,南北最好能够合流,但不要玉石俱焚。”
云棠用看着知我者林意也的目光看着林意,但心中却是无限感慨,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授业之恩,重于巨山,我起身于微末,有他的悉心教导,才能够有超脱于凡尘,可以随意喝酒吃肉的权利。我不赞同和追随他所有的想法,但是我尊敬他,他想要做到的事情,我觉得好的地方,能够尽力的做一做,还是要做的。”
林意点了点头,也认真道:“既然如此,师兄,说些实际的,在你的修为跌落到无法再形成这种天心菩提之前,你还能无中生有的结出多少颗这样的灵药?”
第七百八十二章 散功
“这便是有些两难之处。”
云棠叹了口气,似乎开始怀念雪峰下那喝酒吃肉时的味道,“若是我能长留雪峰之上,呆到我真元尽失,我看再凝聚上千颗天心菩提也并非难事,但我又不像你,我修为再略微往下跌落一些,这雪峰上我便呆不住了,除非我想将自己直接冻成冰雕,长留此间。”
“该不会喊我辛辛苦苦上来,便是在我面前演示一遍,生出这二十几颗天心菩提,然后便就是要我将你带下山?”林意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若真是如此,你这师兄也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云棠愣了愣,“这和厚道不厚道有什么关系?”
林意道:“别人家的师兄,第一次见了师弟,好歹有些厉害的见面礼,你也明明知道,这补充真元的东西,对我又无用。”
“你这一口一个师兄,喊得如此热络,原来是惦记这见面礼?”
云棠顿时啼笑皆非,一副直到此时才真正看清了林意的样子。
“冰雕我自然是不想变的,好不容易苦修半生积累起来的真元修为,我也自然不想就毫无意义的散去。”不过作为师兄,自然还是要有些师兄的风范,他收敛了笑意,看着林意,道:“现在对于我而言,还是有个选择,只是比较危险。”
“什么选择?”听到危险二字,林意便也认真起来。
“我直接散功,结出些分外厉害的天心菩提,顺便将这棵树也炼一炼带下去。”云棠看着林意,道:“只是我散功之后,便和寻常人无异,你若是不能很快将我带下去,我恐怕会成为修行者历史上第一个成功把自己玩死的入圣境修行者。”
林意皱了皱眉,道:“一盏茶时间能否支持?”
云棠眼睛微亮,“只需一盏茶?”
“当然不是指山下,应该是带到不至于让普通人无法坚持的地方。”林意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说道。
“那也够快了。”云棠还是有些怀疑,“一盏茶真的没有问题?”
“下去要比上来快一些,而且探过路了,哪些地方能够落足,心里有些数。”林意又认真的想了想,回答了一句,却又忍不住鄙夷道:“又不是你一个人危险,我这么快下去,自然也很大危险。”
“那换了你散功试试。”云棠也鄙夷的看着林意,“真正的危险岂止于你能否按约定的时间下去,而在于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带我下去。”
“那到底敢不敢做嘛?”林意忍不住一笑。
“试还是要试一下,我的价值岂止这一些天心菩提。”云棠叹了口气,“我脑子里装了多少有用的东西,你哪里去找一名有着入圣境的修为和见识,却有偏偏真元全失的跟在你身边的供奉?”
“老狐狸。”林意很中肯的评价道。
云棠微笑道:“小狐狸。”
“分外厉害的天心菩提,什么意思?难道说一次散功,你凝出的天心菩提并非数量取胜,而是每一颗之中蕴含的真元惊人?”林意目光落向那棵树,“炼一炼这树又是什么意思,这树还能炼?话说回来,若是要让我又扛着你,再扛着这一棵树,别说是一盏茶,便是十盏茶,我可都未必能安全下去。”
“在你上来之前,我已经犹豫了数月的时间,在数月的时间里,我仔细的揣摩了一番,想到了可以不浪费我真元的手段。”云棠难得有些得意的看着林意,道:“说简单些,这棵树和周围的天地也就如一个分外强大的法阵,只要有方法调整这个法阵,自然便能让着法阵产生出自己想要的变化。若是我彻底散功,结出的天心菩提应该是地煞之数。至于你说这树能不能炼…这树既然有如阵枢,早在当年这名修行者手中,已经变成如同法器的存在。金、玉、木、石,无非就是元气凝聚和承接元气的载体,有什么区别。”
顿了顿之后,看着还若有所思的林意,云棠笑了笑,道:“你不是刚刚还在抱怨别家师兄有见面礼,你家师兄便弄些对你无用的东西?那我便炼件对你有用的东西,今后你也不会再有别家师兄的说法。”
“对我有用?”
林意微微一怔,旋即眉开眼笑,又认真道:“师兄,其实你说的这天心菩提对我修为无用,但是落在我手中,自然也还是有大用的。”
“师尊当年能够出面指点你,也的确是慧眼识珠,你倒是的确和寻常人不同。”云棠很清晰的翻了个白眼。
林意厚着脸皮,假装听不出内里深意,道:“多谢师兄夸奖。”
云棠也懒得和林意说话,他目光只是微微一闪,这洞窟外的天地间便似乎骤然多了些明亮的光线,有柔和的云气一卷,那棵树上先前结出的二十三棵天心菩提全部落在了林意的身前。
林意还未来得及致谢,他的面容便顿时一肃,感觉到一股分外玄妙的气息已经从云棠的身上扩散而出。
这股气息似乎并不猛烈,然而却分外的绵长,就像是有无数无形的丝线从云棠的身体上生长出来,不只是和那棵树相连,而且朝着周围的空间不断延伸,只是数个呼吸之间,就像是结成了一张大网,牵动了这一方天地。
林意的感知无法触及到云棠这气息所探的极限,他眯着眼睛朝着洞窟外看去,只看到远远的虚空之中,隐隐透出一些晶光,就像是有无数蝉翼在某个边界重重叠叠的堆叠起来。
一时之间,外面的风声都似乎消失了,这一方天地间的元气法则似乎脱离了外面的天地。
也就在这一刹那,林意的耳中甚至出现了海浪拍击岸石般的轰鸣声。
他的感知里,云棠体内的真元如河流决堤般滚滚流淌出来,于此同时,洞窟外那棵树上不断裂响,无数冰雪首先崩裂,从树身上脱落,在接下来的一刹那,树皮也片片脱落,就如同无数灰色的蝴蝶从树身上飞出去。
树皮脱落之后,树干随即崩裂。
这树干竟然是金黄的色泽,但崩裂的刹那,裂口的边缘却像是遭受了雷击般骤然焦黑,只是裂口深处却不断涌起红光,也就是十数个呼吸之间,这树干也彻底风华般,片片碎裂,噗噗噗不断掉落。
树干之中所有的红光,却不断朝着树根处汇聚,最终树根处只留下一截树心,长约九尺,又像是一柄钝头的剑,又像是一根长扁尺。
这截树心还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因为它的表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鲜红色的果子。
第七百八十三章 一方天地
这些果子灵韵十足,散发出的一圈圈荧光之中,竟是隐隐形成一些奇秒的符纹。
“走!”
林意还在震撼之中,突然听到身旁云棠嘶哑的一声轻呼,他身体微微一震,顿时反应过来,将身前所有天心菩提收入袖中,伸手一揽,直接将已经浑身气机衰落的云棠背在身上,朝着洞窟外窜了出去。
他的身体一窜出洞窟之外,左手顺势一抓,就直接将那截表面密密麻麻布满鲜红色果子的树心从山石之中拔了出来,接着顺势朝着下方掠去。
他心中算计着时间,这一连串的动作敏捷如猿,比起绝大多数修行者在平地上的动作还要迅捷,但是拔出这根树心的刹那,他便着实吃了一惊。
这些鲜红色的果子看上去极为柔软,内里的果浆似乎随时要炸开果皮溅射出来,然而他手掌接触到的刹那,却发现如同晶石般坚硬,而且果皮上不断震荡的气息,竟是震得他的手掌有些麻痒。
与此同时,这些果子内里受到他气息的震荡,竟是发出并不响亮,却偏偏让人觉得宏大的轰鸣声,就像是远方有雷音不断在传来。
他以前在建康城里读书时,看到过有一些典籍之中记载,有些最为顶级的灵药内里的灵气太过凝聚,互相挤压震荡之间,可发出雷音。
他之前觉得简直是无稽之谈,但现在听到这声音,却是发现古人并没有欺骗他。
除了这些果实之外,现在被他硬生生从山体之中抽离出来的这根树心也是十分奇特,明明刚刚拔出来时轻飘飘的,就如一根芦苇杆一般似乎毫无分量,但此时他抓着这根东西往下掠去,他只觉得好像这根树心依旧和洞窟口外的那一方天地气机相连,他抓着这根树心,直觉自己就像是抓住了一柄无比巨大的伞,而且这伞不断兜风,似乎笼盖住了这一方天地的所有元气。
而在下一刹那,这种牵牵连连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他甚至感觉自己就像是扯住了一张巨网,形成这张巨网的丝线甚至超出了他感知的极限。
这种感觉,就像是刚刚云棠散功时,他直接抓住了云棠,直接抓住了这一方天地一般。
这简直不是抓一根树心,而是始终牢牢锁住这一方天地的气机,将这一方天地从整个天地之中硬生生的切割出来,然后他牢牢的拖着这一方天地一起下山一般。
他原本体内气血彻底活动开来,此时体内力量爆炸,也已经看准了每一个落脚点,但此时随着手中这根树心的诡异元气牵扯,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扯得从这冰峰上震荡出去。
一时间他动作骤然变慢,吓得脸色都有些微微发白,忍不住道:“师兄,你是想坑死你师弟还是坑死你自己,方才和你说扛一棵树就未必来得及,你现在倒好,让我扛着一片天地下山?”
他这着急发问,却听不到回音,转头间只看到云棠的脸色发紫,嘴唇发乌,张开了嘴却是被寒风倒灌,云棠似乎连连用力,想要对他说话,却是非但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似乎无法呼吸。
林意有些醒悟过来,知道寻常修行者若是不用真元,恐怕根本无法在这种高度迎着风呼吸,他马上略微侧转过身体,让云棠的脸面转向背风面。
云棠如同快要渴死的鱼一般艰难的动着鼻翼和嘴唇,看似好不容易能呼吸些空气进去,但要说话却似乎不能,只是看着嘴型,林意却猜出他似乎在不断的说个“丢”字。
“你的意思是先丢下去再捡?”
林意有些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想要将这根树心先丢向下方一处,但心头电闪之间,身体却是突然停顿,就在下一刹那,他的肩膀两侧浮现出淡淡银光,一团柔和的元气,瞬间弥漫云棠全身,如同一个气泡将云棠包裹起来。
云棠本身已经将近窒息,而且浑身都有种被冻僵的感觉,但此时这银色元气一裹,他顿时觉得浑身压力一松,尤其外面的寒意都瞬间被排除出去。
他虽然不如林意肉身强横,但毕竟是入圣境的修行者,即便失去真元,他的肉身依旧比起寻常人强大许多,此时对于他而言的最大敌人便是这极度的寒冷,此时寒意被尽数排除在外,这股元气之中又似乎带着林意体内的暖烘烘的热力,即便空气依旧稀薄,但他却感觉自己已经从死亡线上走了回来。
“赫…赫…”
他连喘了几口粗气,吐出些肺中的浊气,终于恢复了顺畅的呼吸和说话能力,“你不是没有真元,这元气怎么古怪,怎么好像是某种特殊的真元?”
“这说来就话长。”
林意无奈的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根树心,道:“只是我不知道你能坚持多久,难道要在这里听我说这是什么?现在这东西怎么带下去,难道真的将它丢下去一段再捡起来,万一不巧落入冰裂之中,我可是捡不起来。”
“你这元气能一直裹着我?”
云棠感到包裹着自己的这些银色元气似乎极为坚韧,而且并不散失,他便更加惊异。
“你若是愿意停在这里,想要多久都可以。”林意想到他方才就像比死还难过的样子,现在却是反而不急的模样,便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边说边小心翼翼的继续往下掠去,让他有些惊讶的是,他的动作缓慢下来之后,手中这根树心对于这方天地的牵扯感却没有那么强烈。
“这东西就像是始终携带着这一方天地,只是难道和带动它的快慢有关?”
他现在直觉云棠在自己的剑元包裹之下,也似乎并没有生命的危险,他便索性暂时停顿了下来。他这一停顿下来,果然又觉得自己手中的这根树心轻若无物,丝毫没有牵连周围的天地元气。
但接下来,他试着挥动起手中这根树心时,那种感觉便顿时生出。
“你猜的不错,不过我劝你不要在这地方试,否则引起雪崩,到时候就不是我坑死你和我,而是你把我和你坑死了。”云棠叹了口气。
“看来你也死不了,那我便慢慢走下去了。”林意笑了笑,说是慢慢走,其实也不慢,只是不像方才那般急切。
“师弟,方才我让你丢,你竟然还要犹豫一下,我真是有些寒心。”
云棠此时也是彻底松了一口气,他故意道:“而且你有这样的特殊真元,先前也不和我提起,倒是让我左右为难,生怕自己自作自受,丢了性命。”
“师兄,这是帮你练练胆,省得你太过胆小。”林意哈哈一笑,也不说自己只是习惯蛮力,只是一时并没有想起。
云棠叹息道:“师弟,我看是你太过贪财。”
“怎么可能。”
林意摇了摇头,看着手中这根树心笑道:“世上有什么钱财可以比得上这根东西。”
第七百八十四章 影子
党项境内诸多雪峰雪线之上的空气比起世上绝大多数地方的隆冬还要寒冷,即便是在雪线之下,冰川的融水形成的溪流之中,也依旧可以清晰的看到许多晶莹的轻薄冰片。
这些冰片随着水流行走,因为溪水的温度也极低,所以往往经过很长的路途,才变得越来越薄,渐渐有如漂浮在水面上的薄絮,最终才消失不见。
在黑暗之中,这座雪峰雪线之下的某一段溪流之中响起了异样的声音,一名身披着玄甲的男子直接趟过了溪水,走向前方一处避风的洼地。
这名男子身上的玄色铠甲看上去极为厚重,他的脚步每次落下,都会在冻土的表面留下一道极深的足印,只是看他的神态十分轻松,这件玄甲对于他而言却似乎和寻常的布艺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面容十分普通,只是一双眉毛却分外的浓密,在黑暗之中都显得油黑发亮。
洼地的中央自然蓄着一些清水,清水的周围生长着一些开着黄色小花的灌木。
这些花朵在寒意之中显得分外的倔强,即便只有米粒般大小,但在这种冻土之中,依旧给人分外鲜艳亮丽的观感。
这名男子的神情极为坚毅沉静,他的目光只在那些黄色小花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迅速挪开,朝着洼地另外一头的左侧落去,与此同时,他毫无情绪的说道:“出来罢。”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看似空无一物的夜色之中渐渐泛起肉眼可见的波纹,白月露的身影从黑暗之中慢慢显现出来。
看着是一名女修,这名男子有些意外,他微微蹙眉,沉吟道:“你便是林意身边的那名女修?”
白月露看着这名男子,从这名男子身上玄色铠甲上隐隐透出的乌金色光星,她迅速判断出了这名男子的身份,道:“阿柴谆将军?”
这名男子并没有否认,他点了点头。
白月露也点了点头,道:“上面那人真的是魔宗部众?”
阿柴谆看着这名修为明显弱于自己,然而面对自己却没有丝毫恐惧的女修,他自嘲的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是…若真是一名魔宗部众,我只是单纯给你们提供讯息,当然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到来。”
“那是谁?”白月露看着他,很直接的问道。
阿柴谆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只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魔宗部众不会有他那样的神通,除非他就是魔宗。”
“那不会是魔宗。”白月露摇了摇头。她很确定,此时魔宗在北魏境内,不可能飞到眼前的这座雪峰之上。
“你们和夏巴萤结盟,想必已经知道了天心菩提的存在。”阿柴谆的目光离开了她的身体,移向雪峰的高处,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天心菩提并非来自吐古浑,而是来自这座雪峰之上。”
白月露微微一怔。
阿柴谆淡淡的笑了笑,道:“我虽不知道这人的真正身份,然而我之所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却是承蒙此人的恩惠。所以这人要见林意,今夜我便很忐忑。”
“是生怕这人杀了林意,你接下来便必须和夏巴萤以及铁策军为敌,还是生怕这人选择林意,取代你?”白月露平静的说道,她也看向雪峰的高处,她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在雪线之上的某处,她也已经看到了细微黑点移动的轨迹,虽然以她的修为和目力依旧看不清楚,但她却觉得那就是林意。
“我都怕。”
阿柴谆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我最怕便是连谈一谈的机会都没有。”
“怕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甘不甘心?”
白月露的目光从那个移动的黑点上并不移开,她轻淡的说道:“我从许多人口中听到对你的描述都是一致的,吐古浑的阿柴谆大将军,是极富有野心的存在。你手握二十万重兵,会甘心直接和细封氏一样,拜投在林意和夏巴萤之下?”
“原本面对夏巴萤,我当然不会甘心,只是有了林意和铁策军,我不甘心,恐怕也无法战胜,那不甘心又有何用?”阿柴谆又自嘲的笑笑,道:“所以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亲手杀死吐古浑皇帝。”
白月露有些意外,她从雪峰上收回目光,然后看着他,问道:“是什么深仇大恨?”
“我当年最爱的一名女子,被迫成了他的妃子。”阿柴谆微垂下头,声音微冷道:“更何况他还不怎么懂得珍惜。”
白月露道:“若只是这样的请求,林意不会拒绝。吐古浑皇帝和他非亲非故,被谁杀死,或者病死,或者老死,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人会在意。”
“那我便在军营之中等着您和将军的到来。”阿柴谆颔首为礼,只是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过身去,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走去。
白月露若有所思,再转头看向雪峰时,她便已经隐约看得清林意背着一个人的身影。
……
阿柴谆趟过了来时的那条漂浮满轻薄冰片的溪水,他的面容依旧坚毅沉静,但是脸色却越来越变得冰冷,渐渐他的脸上似乎也敷满了轻薄的冰片。
在这座雪峰的山脚下,他缓缓转过身去。
在他此时所站的位置,已经完全看不清白月露的身影,只是他的眼中,却闪现出更为异样的神色。
“告诉魔宗大人,我见过这个女子,只是她没有看见过我的脸。”
他冷笑起来,对着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一名浑身笼罩在黑色袍服之中的修行者轻声说道:“那是在北魏,这名女子…既然她还活着,那她在当年便是应该成功的活了下来,成为了元燕的影子。”
浑身笼罩在黑色袍服之中的修行者身体微微一震,他也并未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缓缓的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往后退去,迅速的消失在黑暗之中。
阿柴谆继续朝着远处军营的方位走去,他的确是很有野心的人,所以他敢于和任何魔鬼做交易。
第七百八十五章 最后一根稻草
“元燕的影子?”
魔宗看着手中的密笺,他无限感慨的抬起头来,这封从党项境内以最快速度传递到他手中的密笺在他目光离开的刹那,便在他的手中化为灰烬。
贺兰黑云垂首站在他的身后,她很明白魔宗此时的心情。
她的情绪甚至比魔宗还要复杂。
早在北魏迁都前的很多年,北魏皇帝就已经充分的认识到了迅捷而可靠的军情传递的重要性,在当时,北魏皇帝掌控军情的枢密院的组织便已经十分严密。
至于后来和枢密院合二为一的元燕和元燕的影子,两者原先其实没什么关系。
北魏的顶级权贵,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从很多年前开始便有培养自己替身的习惯,在很多并非一定要自己出席的场合,或者一些很危险的场合,这些权贵往往隐于暗处,反而让自己的替身顶替自己的位置。
元燕最初在很多北魏权贵看来,只不过是外面捡来的野孩子,只是北魏皇帝和皇太后,却似乎从那时候开始就看到了她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依旧按照北魏皇族的最高规格,为她挑选了她的影子。
事实证明北魏皇帝和皇太后是对的。
无论是元燕,还是元燕的这名影子,在北魏迁都之后便很快的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以至于北魏皇太后将整个枢密院交到了元燕的手中,而元燕和她的影子也并未让她失望,在今后的数年里,她们在南朝都迅速的建立了一个完善的军情收集和传递的组织,就像北魏枢密院在南朝的投影。
在很多北魏人的眼中,元燕的影子甚至比元燕要来得可怕,尤其是那些知道皇族影子挑选过程的北魏权贵,更是明白元燕的这个影子是通过了什么样的残酷挑选,才最终成为元燕的影子。
只是那些人,都不会有魔宗和贺兰黑云了解。
因为北魏皇族的影子的挑选的一些环节,原本就出自魔宗的手,而贺兰黑云,也曾经是元燕影子的候选者之一,或者更准确而言,她是被淘汰的影子。
在北魏皇族的挑选过程里,被淘汰的影子的宿命便只有死亡。
只是她活了下来,因为魔宗。
元燕的影子最终是谁,连她都不知道,连魔宗都不知道,然而谁会想到,元燕的影子竟然不在北魏,竟然会在他们无比重视的林意的身旁。
“她是胜利者,你是当年的失败者。”
魔宗感到了她此时复杂的情绪,他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平和的看着她,道:“但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我不希望你带着想要证明什么的情绪去做事,任何不该有的情绪,都会导致错误的生成。”
贺兰黑云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有些时候,成功和失败并不意味着优劣,只在于规则,而规则没有绝对的公平。我们要成为的,便是制定规则和打破规则的存在。”
魔宗淡淡的笑了笑,“按照皇太后的喜好和意愿,那人成为了元燕的影子,但我挑选人有不同的标准,所以在那些人里面,我挑选了你。你自然不会不如那个影子。”
贺兰黑云再次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不需要说这么多。”
几乎没有人敢对魔宗这么说话,更不会有人嫌弃魔宗多话,然而此时魔宗听到她的这句话,却是反而笑了起来。
“应该是在我去眉山的时候,她便和南朝的这名年轻将领走到了一起。”
魔宗认真的想了想,有些敬佩道:“那时候的林意,不过是一名修为低微的无名小卒,我都根本看不入眼,所以我在眉山之中找了些年轻人,他却都不在我的视线之中。能在那种时候,便选择林意作为自己在南朝的伙伴,元燕的确值得尊敬。”
贺兰黑云眼中复杂的情绪已经完全消失,她觉得元燕是否值得尊敬也是废话,对于她而言,元燕一直是最为难缠的对手。她想了想,道:“能在那种时候便被元燕看重,甚至将自己的影子都派到了他的身边…”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接着道:“而且连陈宝菀,萧淑霏都和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这林意的确不同寻常。”
魔宗沉默了片刻,道:“是我的疏忽。”
贺兰黑云看了他一眼,异常简单干脆的说道:“要杀了元燕吗?”
“林意身旁的那名女子是元燕的影子,但对于北魏皇宫里的那名老女人而言,元燕便是她的影子,是她的替身,是她在北魏行走的化身。”
魔宗微讽的摇了摇头,道:“若是直接杀了元燕,在她看来和直接杀死她没有什么区别,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和我决裂,我尚且承受不了这样的怒火。”
贺兰黑云微微垂首,表示认同。
魔宗转过头去,看着天边的流云,淡淡的说道:“元燕和她一样,最难对付,只是在于她们的身份,但只要斩断了她们的所有触手,她们也搅不起多少的浪花。”
贺兰黑云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只是她明白魔宗还有话说,所以她依旧安静的听着。
“没有会突然无缘无故消失在世间,北魏那座新修的大庙里,有些外来人。若是我没有猜错,那些人恐怕来自南朝。”魔宗平静的说道:“那些人也必须死。”
贺兰黑云的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再次点了点头。
魔宗的脸上却是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故事?”
贺兰黑云道:“听过。”
“在我和剑阁之间,南朝皇帝原本难以取舍,但元燕安排在林意身边的这一手,却会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魔宗道:“以南朝皇帝的性情,他无法忍受林意这样的大将,和北魏长公主殿下暗通有无。”
“所以让阿柴谆什么都不要做,他想要的,都满足他。”
魔宗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浓烈了起来,但是却莫名的显得有些残忍,“党项和吐古浑那边,也什么都不要做,林意变得越强,这根稻草就越重。”
第七百八十六章 无法承担的后果
月光从窗棂间洒落进来,甚是清淡。
送到元燕面前的饭菜也可以用清淡来形容。
北魏的皇族和党项的皇族多少有些血缘关系,原先在很多方面都有相同的特质。
党项的出产相比中原王朝自然显得匮乏,但饮食起居却反而更加奢靡。
北魏的皇族在迁都至洛阳之前,平时用度的奢靡程度比党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迁都到洛阳的过程之中,北魏皇帝乘着一些皇族叛乱,乘机将所有的皇族和权贵门阀都收拾了一遍,他和皇太后带头,整个北魏便行节俭之风,一些士族因为节俭而受褒奖,许多官员纷纷效仿,都尝到了甜头,不过数年,整个北魏从上至下,奢靡之风便消失于无形。
此时送到元燕面前的饭菜,不过是一碗黍米饭,两碟菜蔬,一碗肉糜汤。
当然这肉糜汤并非凡品,是以豹胎、鹿筋等主材为糜,汤料之中添加了数味对修行极为有益的灵药,但这是在北魏帝王家,这样的饮食丝毫没有顾及口腹之欲。
饮食虽然简朴,但个中环节自然十分考究。
这一碗肉糜汤出自宫中药师之手,最终端到元燕面前,还需经过五人的查检,在端到元燕的面前之后,需要在盏茶时间内饮尽,这样才能发挥最好的药力。
元燕自幼便没有锦衣玉食的享受过,她对于饮食也并没有什么追求,平日里需要思索的事情太多,这样的药羹送到她的面前,她一般是直接数口便喝光。
然而今夜,她身穿华贵盛装,垂头看着月光和烛火照耀下的这碗药羹,却并没有端起这碗药羹的打算。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看向恭谨的站立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那名宫女,问道:“怎么会这样?”
此时她的身侧左右还各站着一名宫女,这两名宫女也很惊诧,因为即便是她们,此时都可以清晰的看到,那碗药羹里漂浮着一根头发。
这两名宫女很清楚最终端来这碗药羹的宫女是何等的心细,既然她们都可以看到那碗药羹里漂浮着一根发丝,那端来这名药羹的宫女自然不可能看不到。
且不论前面检视的那几人看时有没有这样一根发丝的存在,这碗药羹最终端到元燕的面前时,存在着这样一根头发,便是很诡异的事情。
寻常人的汤碗里有一根发丝,只是很小的小事。
然而此时这样的事情出现在元燕的面前,却不会是小事。
那名宫女深吸了一口气,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才抬起头来,想要说话。
然而在她抬起头来的刹那,她的身体就已经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在接下来的一刹那,这名宫女的身体就急剧的往外膨胀,然后直接变成了无数细小的血肉碎粒。
并非是炸裂,而是彻底的粉碎。
她的整个身体,被一种蕴藏在她身体里的磅礴力量彻底由内向外摧毁,瞬间消失。
这股力量并没有往外肆意的扩散,而是禁锢在一丈的范围之内。
在元燕和元燕身边两名宫女的视线里,这名宫女就这样直接消失了,在她消失的地方,就像是被人凭空泼洒了一大桶红色的颜料一般。
然而真实的血肉毕竟不是颜料,那股早就隐匿在宫女体内的磅礴力量虽然并未往外扩张,然而刺鼻的血腥气,却是瞬间充斥了这处静殿,朝着外面散逸而去。
两名宫女的面色变得苍白无比,她们第一时间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然而喉咙里挤出的两声尖叫,还是无比突兀的传了出去。
连绵的警鸣声和低喝声以及破空声不断响起,数十名修行者在数个呼吸之内便已经团聚在这殿外。
两名神念境的修行者率先进入了这座静殿,他们看着那名宫女消失的地方,看着地上无比粘稠的鲜血,以及鲜血之中无比均匀的骨屑和碎肉,面色变得和那两名宫女一样的苍白,他们见过许多残酷的杀戮,然而看着这样的画面,感受着杀死这名宫女的强大力量,他们的胃部还是不断涌起强烈的不适之感。
元燕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的那滩鲜血,这种平静冷馍甚至让这两名神念境修行者都心生畏惧,然而她的衣袖之中,她的双手指甲因为过分用力,已经刺穿了她的双手手心。
并非只是因为恐惧和愤怒。
能够作为最后一名为她端上羹汤的人,自然是她在这皇宫里最为信任和依赖的人之一。
这名宫女平日里看似只负责她的膳食,然而从南朝传递而来,很多至为重要的情报,便只有这名宫女知晓,只有这名宫女会传递到她手中。
她无法想象,这名宫女是承受了什么,才会被迫端着这样的药羹到了她的面前,然后被迫在她面前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
让她此时无比痛心的是,她觉得这名宫女最后那抬起头的一刹那,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甚至是要乞求她的原谅,然而这名宫女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出口,就直接在她面前死去。
这名宫女并非弱者,能够用这样的手段杀死宫女的人,在北魏找不出几个,而能够让宫女以这样的方式死在她面前的,便应该只有一个人。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念头。
她霍然站了起来,下意识的想要看向宫中永宁寺的方向,然而在下一刹那,她却是硬生生的忍住,她的身体显得无比的僵硬和沉重。
她的心往无尽的寒窟之中堕去,她的浑身无比的冰冷。
她知道,若是魔宗出手,那她此时无论再做什么,都应该救不了在永宁寺中静修的容意等人。魔宗不会给她挽回的时间。
她此时还不明白,为什么魔宗会突然动手,但她此时所真正害怕的,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承担的后果,是林意将那些人交给了她,而那些人在这里死去,那她如何面对林意,如何给林意交待。
……
永宁寺里十分静谧。
一群麻雀正从远处的街巷之中飞来,落在一栋未完工的佛塔之上。
这栋佛塔的木梁还未上油漆,散发着松木的香气。
第七百八十七章 哪来如果
一名短发年轻人正在这栋佛塔下的台阶上用着晚餐,附近不时有工人路过,有些是已经吃过,有些也正敢去开伙的地方吃东西,所有看到这名年轻人的工人,都是很尊敬的和他打了招呼。
这名年轻人也不断放下手中的筷子,微笑回礼。
永宁寺里修炼佛塔和寺院的所有工人都不太清楚这名年轻人的身份和来历,他们只是隐约知道这名年轻人姓意,可能来自北魏和南朝边境的某个州郡,之前在白马寺。但无论是负责督造的那些大人,还是他们这些工人,却都对这名年轻人十分尊敬。
因为这名年轻人在一些建造的过程之中展现了卓绝的能力,光是眼前这座佛塔,在按照图录施工的数十日之中,这名年轻人都至少看出了三处堪称致命的失误,而在之前永宁殿刚刚动土之时,这名年轻人便直接让负责督造的那些大人将永宁寺的地基往北移动五丈,那些负责督造的大人和数名大匠师都不能理解,但后来重新勘测的结果,便证明这名年轻人的主张极为正确。
若是按照原先的地基,永宁寺的地基非但无法完工,甚至会形成最为忌讳的“阴涝”。
永宁殿原先的选址地基之下,不只是有一片坚硬的无法破碎的石方,而且有一条前朝水利遗留下来的暗河,也正巧在这片区域通过。
在整体的建筑物布置,一些院舍之间的空气、水气流通,甚至一些纹饰的美感上面,这名年轻人都有着不凡的造诣,他的一些建议和提点,让那些拥有丰富经验的老匠师都十分受用。
在那些老匠师看来,这座永宁寺不说这座佛塔的雄伟壮观注定冠绝整个北魏,在小型气候上,也会是之前所有佛寺难以媲美,这永宁寺的绝大多数禅院,都将会是整个洛阳夏日最为凉爽,而冬日最为温暖的所在。
最为关键的是,这名年轻人还很谦逊,对每个工人都极为和善。
……
这名年轻人手中木饭盒之中的饭菜也很简单,数片肥瘦不一的猪肉,一个白煮的鸭蛋,两三种菜蔬。
他慢慢的咀嚼着这些饭菜,听着身后塔上那些麻雀的叽喳,耳中隐约听到两名工匠的对话,一名工匠说这些麻雀老是飞来飞去,哪怕不在这里筑巢,便是拉了不少鸟屎在这些木料上面,到时候上漆便诸多麻烦,还不如索性拿一口网来把这些麻雀捕了顺便打个牙祭。而另外一名工匠说,若是在平时也就罢了,这建造佛寺,督造的饮食不限荤腥已经算是好了,要再杀生,这恐怕不妥,更何况这些鸟雀是来佛寺之中沾光,只是为了些鸟屎,你就想要将它们一锅端了,那也不怕将来佛祖怪罪。
这年轻人听着觉得有趣,嘴角刚刚微微上扬,身后那座佛塔上高处,这些鸟雀却是突然纷纷惊飞。
这名年轻人诧异的抬起头来,并未看到那佛塔上有什么异常,心中刚刚浮现难道这些鸟雀竟然听得懂人言的念头,他眼睛的余光里,却看到一侧的道上走来了一名黑衣女子。
这名黑衣女子五官异常立体和精致,既不像是北魏人,也和南朝人有着明显的区别,尤其是她的脖子分外白皙细长,让这名年轻人一眼看见,便联想起水中的天鹅。
在这片施工已经许久的寺庙之中,这名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这名黑衣女子,只是看着这名黑衣女子气度非凡,而且这片寺庙原本就位于北魏皇宫之中,寻常人也不可能进得来,他便下意识的觉得这名黑衣女子是皇亲国戚。
只是这名黑衣女子显然不是闲逛,她径直穿过堆着木材的杂乱通道,走到这名年轻人面前。
她看了一眼这名年轻人手中的饭盒,也不说什么,只是平静的缓缓抬头,看向这名年轻人身后的佛塔。
“我听说这座佛塔原高不过四十九丈,但因为你的指摘,那些匠师最终更改完成的图录,这座佛塔便能够建造到九十丈?”她的声音响起。
这名年轻人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放下了手中的饭盒,站直了身体。
他也没有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那些惊飞的麻雀。
那些麻雀在永宁寺的外围飞翔,却始终不敢再飞进来。
这些麻雀不敢再飞进来,只是因为这名女子。
“你的杀意很浓。”
这名年轻人先说了这一句,然后也侧转身体看了一眼那座佛塔,道:“你说的不错,这座佛塔建成之后,举高九十丈,共九层,登塔可观百里。”
“原来精通法阵的人,用于这些土木建造,也是不俗。”
这名黑衣女子目光依稀停留在这座虽只完成了十数分之一,但已经可以充分感觉到巍峨壮观的佛塔上,想象着它完成的模样,然后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只是你应该不姓意,应该姓容?只是令我不解的是,按照我先前的可靠情报,你在钟离之战之后,应该是跟随在了韦睿的身侧,若是我所猜不错,韦睿是当世法阵大家,林意让你跟随韦睿身侧,便是要让你从他身上学习更多法阵手段,你为何又辗转来到了这里?那比你先来这里的人里面,有一个应该是王平央?”
短发年轻人听着这些话语,他的眉头微微的蹙了起来。
他是容意。
和钟离之战时相比,他的面容变得坚毅了许多,甚至显得方了一些,他的身上也再没有那种青涩的秀气感觉。
他站立在塔基上,身体就像是佛塔上的那些松木一样沉稳。
“所以你应该是魔宗的人?”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名黑衣女子,认真的反问道。
这名黑衣女子便是贺兰黑云,听着容意的这句反问,她没有否认,只是有些奇怪,她看了容意一眼,道:“既然你猜得出来,为什么我从你身上,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
“如果你告诉我,你是怎么会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我或许会回答你这个问题。”容意说道。
贺兰黑云长长的睫毛富有生气的跳动起来,她感知着容意此时的气息,确定对方是真的没有一丝畏惧,她心中便生出些怪异的感觉。
“其实你们和林意没有资格骄傲。”她忍不住说道:“钟离之战,其实如果没有叶暮峪,林意和你们就已经死了。”
容意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哪来那么多如果。
更何况她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不害怕,根本就不是因为钟离之战令他骄傲。
第七百八十八章 大阵
他现在已经确定贺兰黑云是魔宗部众,他也断定,既然对方敢直接出现在这里,而且丝毫不掩饰强烈的杀意,这便意味着今日必定有异常残酷的一战,不过在这北魏皇宫里,对方若不主动出手,他当然也不可能直接悍然的抢先出手。
“你为什么骄傲?”
从眉山到钟离,再到边军,再到北魏,他曾从无比的自傲之中跌落尘埃,又经历过无比残酷的生死绞杀,又见识过边军的视死如归之下的无奈和悲愤,他本像是一柄出色的剑胎,已经经历了无数洗练,他虽然依旧年轻,然而已经不复以前的稚嫩,此时面对贺兰黑云这种必定强大和可怕的对手,他沉静的脸上反而出现了一丝戏谑的神色。
这一句是**裸的挑衅。
然而这句话在此时却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能够成为追随魔宗的任何一名部众,自然都是极为非凡的人物,然而这些人越是因魔宗而强大,就越是对在意魔宗的看法。贺兰黑云之前刚刚和魔宗有过一次对话,那次对话的重点便是元燕的影子,远在党项的林意身边的白月露。
元燕的这名影子对于魔宗而言,是突然打开僵局的突破口,所以魔宗提起这个影子的时候,语气里不乏欣喜,但那次谈话,魔宗没有注意到,这有关贺兰黑云的自尊。
因为无论如何,贺兰黑云和白月露相比,都是当年竞争者之中的失败者。
哪怕魔宗说她是他选择的人,却依旧无法掩饰她当年输给白月露的事实。
而且若是没有魔宗,她当年也早就是和那些失败的竞争者一个下场,她的尸骨都恐怕已经在城南的那座荒山里腐烂。
这些年魔宗的名声,自然也建立在她和其余魔宗部众的成就之上,只是若是面对白月露,她自然没有骄傲的资格。
哪怕面对此时容意的这一声嘲讽反问,她似乎也没有任何反驳的资格。
因为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和钟离之战相比。
不管有多少意外,对方都是在钟离之战之中幸存,并获胜的南朝修行者。
只需这一件,便可压过她所做的任何事情。
对方的这一句反问,让她觉得自己之前的那句话简直是自取其辱。
她无法容忍这样的羞辱。
她心中的怒火不可遏制的燃烧起来。
她原本还想多说些话,因为她觉得面对容意这样的年轻人,只要多说些话,以她的能力,便应该可以从中获取更多有用的讯息。
然而她现在改变了主意。
她决定要马上杀死此人。
在她的计划里,她也只需亲手擒住或杀死此人,这永宁寺中其余从铁策军之中来的人,自然会有其他的修行者对付。
所以就在这一刹那,她的眼神变得极其的专注。
她眼前的世界里,所有那些建成和未建成的佛舍、寺院,那些横卧堆积于地的巨木、乱石,甚至容意脚下的石阶,身后那座未完成的巍峨佛塔,全部都消失了。
她的眼睛里,只有容意和一些按照固定线路在行走的元气轨迹。
专注,很多人都有,只是她分外的强。
她的黑发瞬间在身后狂舞,黑发的色泽随着她体内真元的飞快往外流淌,就像是瞬间加深了此时的夜色,她的身体,似乎瞬间和整个黑夜融为一体。
容意平静抬头,作为后出手而被迫应付的一方,他自然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气度和自信。
他身前台阶下的地上,数十根横卧在地的石柱骤然发出轰鸣,对着他的一端微微仰起,就像是活物一般给人就要朝着他扑来的感觉,然而真正的杀意却来自他的身后。
就在他脑后的夜色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黑点。
这个黑点就像是虚空之中长出的触角一般,迅速扩大,以惊人的速度刺向他的后脑。
即便感知到了脑后出现的这股元气力量之中荡漾的神念境味道,确定这名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黑衣女子和之前遭遇的所有魔宗部众一样,也已经是神念境的存在,容意此时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的震惊情绪。
对于他而言,这是理所当然。
也只有神念境的修行者,才有资格来杀他和王平央这种从钟离之战之中活下来的修行者。
面对这种神念境的力量,他的身体甚至就根本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只是动了动念,一道轻渺的气机在他足底轻震。
只是最多如寻常黄芽境的修行者的气机牵引,他脚下的石阶深处却响起了诸多的回应,就像是有无数巨兽在咆哮,又像是有无数巨浪在穿行。
但声音只是声音,真正的力量却来自于周围的高处。
数十点耀眼的光星同时从四面八方而来,以比流星坠地还快的速度,同时冲击在他脑后那虚空之中生出的黑色触角上。
那道黑色的触角在空中骤然静止,啪啪啪啪,它和它身后的空间里,响起了无数密集的爆响。
贺兰黑云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她此时还没有时间去感知瓦解她力量的这些威能到底来源于何处,但她已经无比清晰的认知到,对方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轻而易举的瓦解了她的全力一击。
她只是皱起了眉头,看似也没有动作,然而这一刹那,她体内的真元便已运动了无数次。
她的身前,瞬间出现了无数道黑色剑气。
这些剑气都散发着晶莹的光泽,完全如同实质。
若是林意和白月露在此,他们会认得这便是隐剑山宗的凝气成剑的手段,但比起齐眉的真元凝剑,此时贺兰黑云的这种瞬间形成无数剑的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很显然,她和魔宗已经对这门手段做出了改进。
然而容意的反击却来得更快。
当他脑后的那道黑色触角发出密集爆响,被瓦解的这一刹那,他呼出了一口气。
有风起。
所有悬挂在那些僧舍和寺院的廊下檐尖的铜铃和鸟兽类镇舍悬件都动了起来,在一瞬间,全部动了起来,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永宁寺中无数声悦耳的声音融成一声。
一股难以想象的冲击波冲在贺兰黑云的身上,以及她身前的那些剑上。
她紧紧的咬着双唇,嘴角却沁出一丝血丝。
她身前的那些剑无法寸进,晶莹的剑身上布满裂纹,片片碎屑飞散。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铜铃和鸟兽类悬件上,而是落在了很多僧舍屋檐上的屋瓦上,落在了很多梁上的繁复花纹上。
她有些难以相信,对方竟然将整个永宁寺,营造成了一个属于他的大阵。
第七百八十九章 他的天地
在永宁寺的东北角,僧众原先取水的水井畔的僧舍间,走出了一名老者。
这名老者穿着漠北那些挑拣陨铁的商人常见的翻毛皮袍子,手中却提着一柄南朝姑苏一带常见的二弦琴,这种不同寻常的装束在他的身上却显得分外和谐统一。
当贺兰黑云最初动手的那一刹那,这名老者抬起头来,他始终半眯半睁的眼睛里出现了些赞叹的色彩。
若是真正比斗起来,他自然不会不如贺兰黑云,然而贺兰黑云比他年轻太多,最为关键的是,他十分清楚这些年魔宗虽然看重贺兰黑云,但却并未给予特殊的关照。
这些年来贺兰黑云的成长速度,一直都远超他的预料。
然而当这些悦耳的钟声同时响起的刹那,这名老者的手指几乎下意识的扯住了那两根琴弦。
他的二弦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但是一股可怕的威能,却随着他手指下意识的震颤,在两根琴弦之外形成了实质的波纹。
感受着笼罩全寺的磅礴气息,这名老者十分动容,他压抑住了自己要动手和这道法阵相抗的**,因为在今夜的计划里,他的敌人并非是贺兰黑云此时正在面对的那名年轻人。
而那名年轻人的实力越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便意味着他要面对的对手,恐怕也会超出他的想象。
……
那些黑色的晶莹剑气碎屑在片片飞散掉落时,并未直接化为一道道滚滚的元气,而是变成一缕缕深青色的气焰,深青色的气焰互相撞击,竟是撞击出更细微的深青色飞屑,就如同野草被搅碎时产生的草屑。
看着面前不远处的这些异状,容意坚毅平静的面容没有丝毫的改变,这的确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从南朝边军离开到这里时,他已经汇聚了南朝最强大的阵师的所长,而到了北魏之后,他又有新的际遇,这座永宁寺的建造过程,是他揣摩数家所长的学习过程,同时也是他的实践和试炼过程。除了他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在过往的许多时日里,在这座永宁寺里布下了多少道法阵。
容意从一开始便没有任何的恐惧,便是因为这整座永宁寺便是他独有的天地,他很确定,没有任何神念境的修行者,能够在这座永宁寺里将他击败。
他感知得出贺兰黑云的愤怒,而且他知道此时的贺兰黑云更加愤怒,只是这和他无关。
哪怕贺兰黑云是一名面容精致,很令人怜惜的年轻女子,但他在钟离城和边军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和杀戮,看到了太多的无奈和悲壮,所以对于他而言,敌人就是敌人,魔宗部众就是魔宗部众。
当这些黑色的剑气被钟声齐鸣镇压的刹那,他的第二道反击也已经开始。
轰的一声巨响。
贺兰黑云身后的地面上瞬间涌起无数道尘浪!
她身后的地面,是这座佛塔和前方大殿相连的大道,其中还有跨越一个放生池的三道石桥,这条大道的正中都用巨石铺就,青玉般色泽的巨石上都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莲纹以及庄严的游龙。
这座永宁寺将是整个北魏最为壮观,最为体现匠师精湛技艺的皇家佛寺,佛塔将是有史以来最高,这些道上的浮雕也将是最为华美,只是这些浮雕还并未真正完工,绝大多数浮雕还欠缺最后的打磨以及精修,所有的花纹之中都尚且被厚厚的石粉覆盖,有些分外精细的部分,甚至害怕在其余各处建造的过程之中,搬运石材或是木材时有所撞击而损毁,所以甚至人工的铺了厚厚的木屑,还根本看不出华美的模样。
然而随着容意此时的杀意迸发,所有这些浮雕纹理之中的石屑和覆盖在这些浮雕上的木屑尽数涌起,无数道气流从四面八方的地上冲来,就像是无数道沉重的水银一样飞旋滚动在这些纹理之中,不只是那些粘附在浮雕表面的泥土和尘屑都被冲刷干净,就连那些浮雕没有被打磨光润的棱角和毛刺,都瞬间被冲刷得圆润,就像是那些工人用手上的茧子盘润了无数遍。
所有的浮雕就像是瞬间最终完成,那些圆润的角边在黑夜之中都似乎发出光来。
所有的浮雕光润如新,然后无数的元气从雕纹之中飞洒出来,这些元气汇聚着石尘,就像是一柄柄石刀不断生成,全部向贺兰黑云飞去。
贺兰黑云在先前一刹那便凝出成百上千剑,然而容意此时的反击,却是瞬间凝成成千上万刀。
贺兰黑云的脸依旧冷厉平和,只是眼瞳却急剧的收缩起来,她的双颊出现异样的红晕,脸上的其余部分却是苍白起来,她的双手抬了起来,两道乌光从她的衣袖之中就像是两条活蛇冲了出来。
那隐约是两条乌索,然而这两条乌索却是瞬间分散,变成了无数细丝,随着她体内真元的疯狂喷涌,这每一道细丝都变成了一柄小剑,剑光不断朝着周围的空间里喷吐。
无数道剑光围绕着她的身体往外绽放,变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光球。
无数石刀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不断斩在她身外的这个光球上。
光球上响起无数如同高山落石般的声响,贺兰黑云的身体不断震动着,在她身体第一次震动的同时,她脚上穿着的靴子已经炸裂了开来。
她赤足站在地上,她的脚掌和脚趾如白玉般洁白细腻,然而下一刹那,她的脚下就溅起了猩红的鲜血,温热的鲜血从她的脚趾间漫上来,漫上她的脚掌。
她不断的轻咳,她的双唇依旧咬得很紧,但随着她每次的轻咳,她的唇齿间都会迸射出一颗颗的晶莹血珠。
此时压迫贺兰黑云的力量绝大多数来自于积蓄于法阵之中的力量,容意此时完全可以轻松的抽身离开,若是他想要走,这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只是他并不想逃,他想要直接杀死或是废掉面前的这名魔宗部众。
第七百九十章 烈日
此时永宁寺里和外围已经来了许多修行者,他们感知着这些元气冲击产生的波动,听着那些可怕而密集的声音,纷纷动容无言。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晓和容意正在对决的那名神念境修行者的真正身份,但那种完美的防御,以及那些从她身体里迸发出来的强大力量,却已经让他们感到了恐惧。
然而令他们无法想象的是,那名之前从白马寺而来的年轻匠师竟然是如此强大的阵师,如此强大的神念境修行者,在面对这名年轻匠师的时候,竟然是呈现被碾压之态,甚至是只能被动防御,竟然被压迫得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能够身在皇宫之中的修行者,在整个北魏而言自然都很优秀,然而此时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元气波动,他们之中许多人甚至都彻底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他们看着这座到处散发着新鲜木材气息的未完成的寺庙,只觉得这整座寺已经变成了那名年轻匠师的领域。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感知到这里有战斗发生,急促赶来之时,心中猜想的都是可能有什么反对皇帝的力量,不想让这座巍峨壮观的佛塔顺利完成,所以才派出修行者来刺杀这名年轻匠师。
然而此时,他们都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再担心围绕着年轻匠师的这场战斗。
因为他们觉得,没有任何修行者会在属于自己的天地之内输给对手。
贺兰黑云紧闭的双唇间不断还在溅射出晶莹的血珠。
这些血珠意味着她内腑已经遭受了重创,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能够保持体内真元的平稳输出,依旧能够完整的保持她的剑域。
这种剑域的确是她拥有的最强大的防御手段,然而她这样的手段,一次都没有施展过,原本是在面对真元修为远超过她的对手时,才有可能施展。
面对容意这样修为足足比她低了一个大境的修行者,她被迫用出了这样的手段,却依旧无法找到任何的机会反击,对于已经无比愤怒的她而言,更是不能接受的事实。
石刃还在不断飞来,她身外近乎完美的光团上,已经开始出现了崩溃的痕迹。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容意的身上散逸出了更多的真元。
这些真元朝着更远处的庙宇屋檐顶端而去。
她知道此时已经到了必须要拼命的时刻,若是她还稍有犹豫,就将会被这名她之前根本看不起的对手直接杀死!
她骤然张开了紧抿的双唇,面上瞬间充斥疯狂的意味,发出了一声洞金裂石般的厉喝!
这一声厉喝响起之前,她身上的黑衣上突然破开了数十道裂口。
她体内的真元还在极为平稳的输出,然而她体内的数十个窍位之中却同时射出数十道剑气。
这些剑气阴寒到了极点,在从她体内飞出的刹那,便使得整个永宁寺内的寒意大盛。
在永宁寺东北角行走的那名持琴老人原本已经到达了他的目标位置,一座永宁寺重修之前便已经存在的禅院,即便明知道这座禅院之中的敌人也肯定十分可怕,而且随时会出手,但这名持琴老人还是忍不住朝着贺兰黑云所在的那座佛塔方位看了一眼,心中同时生出诸多的寒意。
那些从贺兰黑云体内|射出的剑气是青黑色的,此时他所处的位置根本看不到那些剑气,然而即便如此,那些剑气的色泽和牵动的元气甚至让那座未完成的佛塔都染上了黑意,从他的位置看去,那座佛塔的顶端都甚至有黑气缭绕,似乎出现了浓厚的黑云。
昔日北魏有一个强大的剑宗,有在经脉之中化生太白精气的手段,后来又有宗门基于此,领悟出了对应天罡三十六星,可以汲取那寂寒的星辰元气入体凝为阴煞剑气的手段。
只是这种阴煞剑气极难凝练,而且每一丝星辰元气入体时,都会令修行者极为痛苦,而且能够影响感知,甚至令修行者产生诸多幻觉,很容易走火入魔,轻则疯癫,重则真元暴走直接死亡。
此时这些剑气一出,这名老者便明白自己还是小看了贺兰黑云,而且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魔宗要千方百计让那么多人在西域行走,设法为贺兰黑云寻找那种可以改变体质,形成冰肌玉骨的仙灵玉。
只要有着仙灵玉的独特加持,贺兰黑云的这种阴煞剑气将会威力倍增。
而那些仙灵玉虽然因为党项之失,并未到贺兰黑云的手中,此时这些阴煞剑气的威力,已经是连他这种级别的神念境修行者都无法抗衡。
只是感知着这座永宁寺之中的元气流动,这名老者的嘴角泛出难言的苦涩意味。
即便贺兰黑云用出了这种近乎传说的手段,在这座永宁寺里,他依旧不觉得贺兰黑云能够战胜这名年轻的南朝阵师。
……
三十六道青黑色的剑气从围绕着贺兰黑云的光团之中如同怪物一样透出,剑气全部指向前方佛塔基座台阶上的容意,透露着的全部都是玉石俱焚的气息。
这些气息尽情的表述着贺兰黑云此时的心声,就算容意能够将她杀死,她也要用这些剑气将容意绞成碎块。
然而这些剑气依旧不能成为她反击的手段。
因为就在此时,更庞大的法阵力量已经发动。
此时是黑夜,永宁寺之中到处堆积着木材,原本就禁火,但整座永宁寺的上空,却是突然亮了起来。
永宁寺大殿正中的屋檐下方,有着一团烈日的图案,随着无数元气从屋檐上汇聚而来,注入这副图案,这团烈日如同真正的旭日般明亮起来,燃烧起来。
它的周围出现了真正的金黄色火焰,一道明亮的光芒从图案的中心射了出来。
耀眼的光束刺穿了长空,刺穿了黑夜,轰向贺兰黑云所在的光团。
三十六道剑气尖啸着和这道光束相逢,缭绕它们周围的黑气瞬间消散,这三十六道剑气就像是冰雪一般迅速消融,它们散逸出的元气,在金色的光线冲击之中,竟然燃烧起来,化为朵朵苍白的火焰。
第七百九十一章 替死
“噗!”
贺兰黑云再次发出一声厉喝,只是随着一口鲜血的喷出,永宁寺内外谁也无法听清她这一声厉喝的内容。
所有这些剑气瞬间炸开,极为阴寒的星辰元气使得这座寺庙的温度再次急剧降低,无数片青黑色的飞雪倒飞上天,这些青黑色的雪牵引着寻常修行者根本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星辰元气,暂时阻隔了四周天地元气顺着这座庙宇的屋檐流动,永宁寺大殿上那团烈日图案上的金色光芒难以为继,彻底变得黯淡起来。
于此同时,贺兰黑云身外的光团骤然张开,变成了两道光翼。
在这两道光翼的推动下,浑身都在流淌着鲜血的贺兰黑云以恐怖的速度朝着后方倒飞出去。
她的身体撞碎了许多青黑色的飞雪,在密密麻麻的雪幕上撞出一个人的影迹,她身上的鲜血在黑色的夜空里变成了许多红色的丝线,而在下一刹那,这些红色的丝线燃烧起来,变成青黑色的星火。
青黑色的星火没有丝毫的热力,唯有更凛冽的寒意。
她倒飞的身影在夜空之中留下的空洞瞬间被更多的青黑色雪片填满,夜色之中只有恐怖的破空声不断传来。
一声叹息在这场雪中响起。
一柄黄纸伞在这座佛塔的另外一侧,也就是容意身后的不远处撑开。
黄纸伞遮住了天上的落雪,也遮住了这名修行者的脸,只是依旧可以清晰的看出,这是一名身材极为瘦削矮小的修行者。
这名修行者也是魔宗的部众,只是魔宗的部众虽然都对魔宗极度的忠诚,但彼此之间却未必是挚友,尤其在钟离之战之后,因为先前那些魔宗部众的不断折损,魔宗又破格收纳了一些新的部众。
这些新的部众许多都是天资极为出众,但性格十分桀骜的人物,这些人对于之前那些魔宗部众并不算心腹。
他们甚至在很多方便,对原先的那些魔宗部众展开了挑战。
魔宗并没有阻止这种挑战,他甚至觉得可以更加激烈一些。
因为所有这些活下来的魔宗部众之所以强大,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始终在严苛的残酷环境下成长,他们就像是荒原上的狼王,同类的挑战只会让他们保持更多的狼性,让他们变得更加可怕。
此时这柄黄纸伞下的修行者便是魔宗在钟离之战后新收纳的部众,他恨不得贺兰黑云就在这里被杀死,甚至在一个呼吸之前,他都以为贺兰黑云已经必死无疑。
他没有想到贺兰黑云还能硬生生的阻断这座大阵,然后毫不恋战,决然的逃出这座寺庙。
所以他惋惜的叹息了一声。
在他这声惋惜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他却隐约听到贺兰黑云逃离的方向也响起了一声几乎同样的声音。
那绝对不是他发出的声音的回响,而是另有其人。
他很奇怪还有谁会在贺兰黑云的退路上发出那样一声叹息,只是此时他也无暇去顾及那到底是谁。
在这个针对容意等人的计划里,他本身就是贺兰黑云失败之后的后招。
在他看来,此时容意的大阵被贺兰黑云所阻,便是他最佳的出手时机。
他手中的黄纸伞缓缓的旋转起来。
黄纸伞的边缘,出现了诡异的七彩霞光。
“白痴!”
贺兰黑云还在仓皇的逃离,而且她也清晰的听到自己退路上的那一声叹息,她是这场刺杀的组织者之一,所以她很清楚那一声叹息应该来自她的敌人,然而感知着这名修行者的出手,她的脑海之中还是不可遏制的出现了这两个字。她这个时候还是觉得这名修行者太过愚蠢。
这名手持黄纸伞的修行者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是容意的力量被压制,最为虚弱的时刻,然而她却十分清楚,接下来的这一击,才是容意真正最致命的一击。
所以这名手持黄纸伞的修行者,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唯一的结果,就是替她承受这一击,就像是成为她的替死鬼。
……
永宁寺的天空之中布满了乌云。
天空和地面之间,悬浮着无数羽翅般的青黑色雪片。
远处的僧舍之中响起了呜咽的琴声。
那些琴声响起的刹那,连悬挂在永宁寺各处的那些铜铃都裂了开来。
容意此时也感到了身后传来的杀意。
他不知道那名手持黄纸伞的修行者为何能够处在他的大阵里,却一直并没有被他察觉,但此时这名手持黄纸伞的修行者一旦展露气机,在他的感知里,这名修行者的身体,和他手中的黄纸伞,却在此时的黑云和密雪之中无比的明亮。
在他的感知里,就像是无边的黑暗之中,另有一团旭日升腾了起来。
他的感知里已经消失了贺兰黑云的踪迹,那么这名对他绽放杀意的修行者,便成了他此时最佳的目标。
永宁寺大殿屋檐下的那团烈日图案上的漆色突然片片飞射出来。
不是裂开,也不是剥落,而是一片片,如同利箭一般激射出来。
这轮烈日因为贺兰黑云元气的阻隔已经彻底黯淡,然而这些漆色激射出来的刹那,这轮烈日的中心便亮起了更炽烈的光芒。
这些光芒,是真正的剑光。
无比纯净且锋利的剑光。
就像是那种绝世的名剑在剑鞘之中温养了许多年之后,骤然出鞘的那种不可一世的光芒。
漆色之后是砖石和尘土的飞射。
九柄剑从这道墙内钻了出来。
这九柄剑不需要这座大阵的力量,因为它们本身便是一个独立的大阵。
那柄黄纸伞下的修行者的脸色骤然和漆下的墙粉一般雪白。
他黄纸伞边缘的七彩色泽已经将要脱离伞盖飞起,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九柄剑明明距离他还很遥远,只是刚刚从墙上钻了出来,然而九道无可匹敌的气息,却已经从他脚下的地面里刺了出来。
噗噗噗噗….
他的身上涌起了许多道血泉,破碎的血肉从他的身上喷射出来,朝着天空喷去。
他的身体破碎不堪,手上那柄黄纸伞却依旧不破,在此时的黑夜里,就像是一朵巨大的蒲公英种子,朝着远处飘去。
第七百九十二章 更多的意外
手持着二弦琴的老者心中涌起无数不可置信的情绪。
从贺兰黑云不敌容意开始,这整个计划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本应该遵循的轨迹。
和贺兰黑云相比,这名老者多的并非只是真元的厚度,当然还有更多的见知。
当这名持着黄纸伞的修行者死去,在这名老者的感知里,那九柄剑已经超出了昔日九宫真人的领域,他可以确定,容意这名阵师在纯粹的对敌方面,已经超越了当年九宫真人的境界。
九宫真人留了这九柄剑给容意,相当于将自己一生的积累浓缩其中,而容意的确未让他失望,不只是真正发挥出了这九柄剑的威力,而是让这九柄剑彻底超越了本身。
他不可否认,韦睿的确是当世最强大的阵师,只是按照他所知的确切情报,容意在边军并没有停留多久时间,他更多的时间是留在这永宁寺中修行。
即便韦睿对他倾囊相授,仅凭他自行参悟,这名老者始终都觉得容意不可能会变得这般强大。
他隐约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是作为整个计划之中的一环,这名老者依旧没有罢手的打算。
不管其它的任何环节出了问题,他都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此时绝大多数铁策军乃至几乎所有南朝的军方官员都并不知道那名满脸疤痕的年轻修行者的真正身份,然而在诸多的线索重合之下,魔宗大人已经可以肯定,他此时面前这佛舍之中居住的那名满脸疤痕的年轻人,便是南天院最为优秀的学生之一的王平央。
在魔宗看来,王平央应该比容意更难对付,他理应比容意更强,在经历了钟离这样的大战之后,这种天赋惊人的年轻修行者,必定会得到众多感悟,更何况在得到永宁寺的灵池洗练,以及得到元燕的诸多帮助之下,他的修为必定有大幅度的增长。
抛开林意不算,在魔宗看来,王平央甚至应该是铁策军这批年轻修行者之中,最快突破神念境的修行者。他甚至觉得,王平央甚至有可能已经突破神念。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只是没有人比魔宗更清楚自己的那门功法,而且魔宗亲自和王平央接触过,他从来不会高看敌人,也不会看低对手,这种推断,说是有可能,便是存在真正的可能。
所以来杀王平央的,是这名阅历更为丰富的魔宗部众。
不过即使是在魔宗看来,王平央哪怕真的能够集各家助力,真的跨越神念的界限,这种基于他魔功的速成,自然也有着天生的缺陷。
这名老者在来前,便已经得到了魔宗的指点,拥有了一些天生克制王平央真元的手段。
此时他心中虽然尽是不可置信的情绪,然而心中所想着的,依旧是一击必中,然后迅速远遁。
当这柄黄纸伞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种子朝着寺外飘去时,这名老者已经来到了这片佛舍的门口。
之前他的两根琴弦在不断的颤动,和笼罩这个永宁寺的大阵抗衡,只是这种抗衡显得十分温和,他的力量和容意的法阵力量温和的绞在一起,就如同两股不同的胶水在这个佛舍周围慢慢凝固。
因为没有暴烈的互相抗衡,所以也不能说容意的法阵力量彻底的压制住了他这柄二弦琴勾勒出来的元气法则,也不能说他轻易的压制住了容意。
然而此时,随着他一根手指落在两根弦上,这两根弦停止颤动的刹那,这种平静温和便被彻底的打破。
就像是一锅将沸未沸的热水之中,被骤然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头。
噗的一声。
这锅热水便彻底沸腾,然后炸了开来。
温和扭结在空中的两股力量,便在此时炸开。
随着这名老者的心意,这种暴走的元气力量,就像是数百上千道飞剑一般,齐齐此向他眼前的院落。
寻常松木所制的僧舍大门连着两侧的黄土院墙一起轰然倒塌,两扇院门就像是两张薄纸一般被轻易的撕裂,搅碎。
院门后是一片菜地。
当这两扇院门被撕碎的刹那,看到菜地里站立的那个人,这名老者却瞬间陷入巨大的惊愕之中。
他感受到了和魔宗类似的元气力量,他自然便认为菜地里站着的那人是王平央。
然而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人,却是一个胖子。
一个白白胖胖,脸上肌肤光润如玉的胖子。
这个胖子当然不可能是王平央。
可是他身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气息?
这名老者的手指在琴弦上颤动着,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面对着肆虐的强大力量,这个胖子抬起了头来,他的双眼眼瞳之中出现了无数异样的闪光。
这一瞬间这名胖子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他的一双眼睛变成了苍蝇的那种复眼。
在接下来一刹那,无数暴走的元气力量落在了这名胖子的身上。
胖子的身上响起了无数刺耳的噼啪声。
他就像是同时被无数巨鞭抽中。
然而在这名老者的感知里,这个胖子的身体,真的就像是他所熟悉的魔宗一般。
那些应该将这名胖子击成肉块的力量,却就像是投入了一个无比庞大的漩涡,直接被吞噬。
他不可能是王平央!
这名老者的脑海之中再次响起这样的声音。
那王平央在哪里?
他无法理解的看着这名诡异的胖子,然而也就在此时,他身后不远处出现了一道身影。
这道身影的周围也荡漾着和这名胖子同样的气息。
这名老者瞬间锁定了这人的气机,他知道这才是王平央。
轰的一声。
他的体内响起一声轰鸣。
无数缕诡异的气机在王平央的身前半空之中迅速团聚,形成一团诡异的昏黄色光焰。
这是魔宗教给他的手段,按理而言,王平央体内的真元在下一刹那,就会被抽离出来。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就在他身侧的一片飞舞的木片之下,悄然透出一道剑光。
这道剑光的气机和王平央相连。
这是王平央此时所用的飞剑。
按理而言,这道飞剑在此时也会彻底失去力量。
然而没有道理的是,这道飞剑还是落在了他的颈上。
噗的一声。
他肌肤上自然震起的护体真元被切开。
嗤…..
接下来,便是急剧的鲜血喷涌声。
这名老者的呼吸彻底停顿了,他肺部的空气,却是随着鲜血一起,从他被切开的喉管之中狂喷而出。
“怎么会这样?”
他看着自己脖颈上飞射向身前的鲜血,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只是此时他的心中更多的却是不解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