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枇杷未黄何来酿(16)
但他很快又道:“去换,国舅来了。”
就这一句,成功地让孤差点闪了腰,赶紧跌跌撞撞进内殿更衣,半路上踩到裙角差点摔个狗吃屎,余光中见到瞿让扯了扯嘴角,若不是时间紧急,孤一定要好好笑话他一番的:说好的冷面傲将呢?这点小事居然就笑了?
寒食节近,明日开始满朝文武就将迎来为期七日的假期,国舅身为大晋国舅,还兼代宰执,在此之前照例是要来同孤培养下感情、交流下经验的,但孤这次因为即将和沐易一同下江南,又被瞿让送来的女装所吸引,完全忘了这回事,因此当好不容易更完衣坐下来同国舅唠家常时,忍不住喘了两口粗气。
就这两口粗气而已,不知道国舅又脑补到了什么龌龊画面,笑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啊,孤忍不住咳嗽两声道:“其实孤现在已经大了,国舅不必再如小时候那般对孤。”
“官家即便到耄耋之年,在老臣眼中依旧是当年那个顽劣少年,”国舅依旧在笑,这时却带了几分慈爱,“如今见官家已经开始关心国事,老臣真是感慨万分啊!”
孤下意识脖颈一凉,觉得他这时候提起这个准没好事儿,果然他接着就问道:“官家对江南旱灾一事如此上心,可有进一步打算?”
呵呵,这是来套话了?可您是千年的狐狸,孤也是个小狼崽啊。于是孤打着哈哈道:“有国舅坐镇,如此小事想必已经处理好了,还用得着孤操心?”
“既如此,官家为何还要命人私下调查此事?”国舅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仿佛方才不是在质问官家为何插手国家大事,而是随口道了句今日天气不错。
孤一下子被问得哑口无言。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孤下意识将腿缩了缩,想想又觉得这般没骨气真是不像个官家,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才咬咬牙道:“国舅这是在质问孤了?孤身为官家,命人调查何事是不是还得先征得国舅应允?”
国舅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否认!
他就这样带着笑容看着孤,看着看着孤就觉得浑身发毛了,想起来小时候父皇教育我的话,他说国舅这个人也曾身负凌云志,也曾面临千夫指,这样的人一步一步爬到国舅的位置上,心思就不是简简单单能看懂的,提醒我将来一定要尽量避免和他正面起冲突。
于是孤十分没骨气地先服了个软:“国舅实在是想多了……孤每日最烦就是上朝,哪还有闲工夫管那些事,底下人自作主张,若是冒犯了国舅,只管发落便是,不必来问孤。”
国舅依然笑而不语。
孤的心里都能跑马了,笑什么笑!笑得人心里发毛你不知道啊!
就在两个人都尴尬着沉默对笑的时候,外头的小黄门第一次干了件对事儿,他们在外头轻声提醒道:“官家,时辰不早了,该歇了。”
这下国舅终于起身告辞,临走还给了孤一个不明何意的眼神,让孤自行体会。
孤才没空去体会!国舅这次都这么明着来伸手了,再不有所动作,接下来他的手是不是要伸进孤的口袋了?孤连觉都不想睡了,待他一走就立马将瞿让替孤挑好的东西全都打包起来,背着就想跑,半道上被瞿让拦住,带孤走了另一条小路,最后停在一个不知道出去到了哪儿的偏僻宫门前,瞿让第一次将面罩摘下来,用着跟孤无限接近却又还是略有点区别的脸正对着孤。
孤穿着一身女装,还披了个黑披风,有点局促地看着他:“有话快说!”
瞿让的眼中凝聚了千种情绪,最终只化为了一句简洁的:“保重。”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此生咫尺天涯、再也无法相见的感觉,孤一下子眼眶都有些发热,赶紧转身抬起手被草草擦了擦眼,装作不耐烦道:“真嗦啊你!知道了,孤走了!你回去吧!”
说完就朝宫门外跑去,宫门在孤身后缓缓地合上,想也不用想,瞿让一定站在原地目送我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这家伙……虽然面冷,可心还是挺热的。
宫外有瞿让为我备的快马,等到了和沐易约好的地点后一眼就见到了他安排的马车,我以为这马车会直接送我去沐易的宅子,没想到一上车发现沐易已经坐在车里了,再一看居然他的包袱也收拾好了放在车里,我还不太习惯穿女装,上车的时候差点被裙角绊住,好在他伸手扶了一把,他看着也不大习惯我这幅打扮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头,我莫名觉得有点儿热。
等车夫驾着车缓缓开始跑起来,才终于想起来问沐易:“不是说明日一早出发?让我提前过来而已,怎么突然就……”
沐易笑笑,道:“不是说府里还有姨太太们和先生们总是将眼睛盯着你?既如此,早去早回也好让你免遭他们口舌。”
还真是贴心啊。
“此去江南,我们同行,必须有一个身份以掩人耳目,”沐易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一身白衣在黑夜中都俊逸潇洒,衬得他的脸有些发红,“思来想去,觉得可能还是夫妻身份会方便许多,只是就要委屈你了……”
大男人没事总这么害羞做什么,我大喇喇一挥手道:“委屈什么?夫妻挺好啊,省得一路上别人看上你了我去揍人师出无名。”
沐易被我如此直接的话惊到,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假装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但我还在继续说啊:“不过我夜里睡觉可能不太老实,你别介意啊!”
这下沐易脸直接“唰”的一下红了个透,看着真是可爱啊,我笑起来,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肩:“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沐易脸依然红红的,但他红着脸也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回了我一句:“若是真忍不住做了什么……我去提亲便是。”
……是在下输了!
第一章 枇杷未黄何来酿(17)
我们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南疾行,沿路亲眼见到了许多灾民,他们或是乞讨、或是请命,而各地府衙居然毫无作为,我甚至见到有人实在饿急了去抢吃食,结果被群殴,官府也不说什么。就这样走了不到三十里路,我心里已经十分沉重,再也没有心思去同沐易说笑了。
沐易显然在京中没有什么人手,接到我之后也只是单车轻行往江南赶路,可一出了京城就不一样了,到处都有他的熟人,在各地查验灾情时,我们没有路子去官府问,只能托他在江湖中的朋友们打探消息,结果自然是相当严重,远比我想象中更加严重。
在我所以为和了解到的江南旱灾一事中,灾情受影响的区域并不大,且有国舅插手之后,至少灾情应当得到了控制,但眼前见到的这些,为了一个包子争得打破头也在所不惜的灾民、成片成片干涸的稻田,这一切都在告诉我,灾情还在蔓延,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官员们无所作为,层层上报到朝上的时候,国舅也只会说一句,已经无妨了。
看到百姓居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我因为心情沉重沉默不语,沐易见我这样也默不吭声,我们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到了江南。到的这一日我有些虚弱,这一路心情不好胃口就跟着更差了,我感觉自己走路都开始发飘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瞿让替我准备的女装都大了一圈,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看上去很没精神。
沐易为了逗我开心,问起我在家中最爱吃什么,旁的都罢了,宫中的枇杷酿此刻倒还真有些惦记,同沐易说起来,沐易就道:“眼下虽说没法子即刻酿成,毕竟江南干旱了这么久,但我们可以自己去摘些来吃,解解馋。”
这话也有毛病,既然江南都干旱这么久了,又怎么还会有枇杷果子结?但当我抬起头时,正对上沐易朝我眨了眨眼,顿时明白过来他的真正用意。
沿途过来灾情已经如此触目惊心,到了江南自然更甚,眼见虽不一定为实,可总比闭目塞听来得可靠一些,我和沐易准备亲自去看看。
结果所到之处简直触目惊心!成片成片干死的果树、实在没法子了饿得开始挖土果腹的百姓……
我站在路边都有些腿软了……这就是孤的王土……这就是孤的臣民!
沐易见到我脸色不好,赶紧叫人把食盒拿出来,亲自抓着两个肉包过来对我道:“不要这样,我们带了些食物,可以先分给他们……”
我下意识伸手过去接,却突然被人大力往后一推,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抬头发现那衣衫褴褛推我的人已经蹲在地上开始狼吞虎咽方才从我手中抢走的包子。
沐易上前来扶我,我被他搀起来,看着他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好几个魁梧大汉就往方才那人的方向走去,我心里一紧,赶紧握住沐易的手,朝他狠狠摇头道:“我没事,不要伤人。”
他这才将人叫住,没再为难那抢食之人。
那几个魁梧大汉走回来后背对着我们将视线挡住,沐易很快将外衫脱下披在我身上,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方才那人手上的污渍沾染到了我粉色的衣裙边角上。
我苦笑道:“脏的可不止是一条裙子而已。”
“看来江南的生意是不好做了,”沐易还沉浸在我编造出的故事里,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生意而来,“灾情已经如此严重,朝廷总不会坐视不理,否则龙椅上那位干脆退位让贤算了,待到朝廷的赈灾银两拨下来,不多时便能有所缓解,到时候再来包地种果树也不晚。”
从孤第一次在朝堂上听得江南旱灾一事,到如今少说也过了月余了,更何况从灾情开始到上奏到朝廷中也一定拖了有日子,这么久过去灾情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缓解、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其中恐怕不止是无所作为而已。
据孤所知,国库虽然并不丰盈,可该拨的赈灾款可从来没克扣过,甚至连国舅都表过态,什么银子都能省,这笔银子可万万省不得,除了赈灾的银两之外,虽然户部扭捏着没肯多给,但贾叙之亦命人在京中各米铺筹粮,早早就开始下拨了,可如今孤亲眼所见,哪里有半分银粮的影子?这就不止是旱灾严重而已了。
我握紧了拳头,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回宫之后无论如何都要整顿整顿那些蠹虫了,他们月月拿着朝廷的奉银、办着不紧不慢的差事,平日里听多了阿谀奉承,竟真将自己当回事了,居然连赈灾银粮都敢克扣!简直无法无天!若是这都放任他们自如,我这个官家还当个什么劲!
“阿沅,你没事吧?”沐易担忧地问道。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地回道:“没事,既然生意做不成了,不如我们早些回去吧。”
沐易求之不得,赶紧点头:“我也正有此意,你这阵子都没进什么食,想来与水土不服也有关系,早些回去至少能好好歇歇。”
这一路所见一一涌上我心头,再加上方才亲眼所见的惨象加以刺激,眼下实在是没有心思再去多琢磨其他事了,草草点了点头,就任由沐易去打点回程事宜去了。
许是我归心似箭的缘故,回京的路途总感觉格外漫长,沐易说我是心理作用,明明一路没再做任何停留,速度更快些才是。可我这次连马车都坐不下去了,坚持一人一骑策马疾行,连着跑倒了三匹快马,在距离京城还差五十里地时,沐易终于强行逼我停下。
“再这样下去,马累死了不说,你也会没命的!”沐易鲜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我浑浑噩噩地这样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然后眼前一黑瘫倒了下去,再也没有任何意识。
第一章 枇杷未黄何来酿(18)
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四周弥漫了一股香气,并不刺鼻,闻着让人十分安心,我下意识想坐起来,不小心牵动到趴在床边的人,这才发现原来我的手一直被人攥着,看样子攥了也不知一时半会儿了,手心都被攥出了汗。
沐易见我醒来,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才松开我的手,起身去端汤来准备喂我:“这是我借了他们这的小厨房,亲手炖的鸡汤,你最爱喝的。”说着舀起一勺汤来吹了吹,送到我嘴边,“多喝点儿。”
我也就顺着多喝了几口,一不留神就喝完了一整碗。沐易见我胃口还不错,就挺高兴地告诉我道:“你晕倒的这会儿功夫耽搁了一会儿,没能在城门落锁前赶到,我就擅自做主找了家客栈歇一晚,你放心,明日一定能赶回去。”
“嗯,我放心。”我看着眼前这个虽有绝色之姿也掩藏不住乏意的男人,瞬间有些心疼,“你就一直在这儿守着我?”
沐易朝我眨眨眼:“别担心,没打呼噜,也没对我动手动脚。”
我笑了笑,没说话。
“这可怎么办,一不小心把实话给说了,”沐易也笑起来,“连负责的理由都没了。”
“想负责还不简单?”我勾起嘴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挺起上半身去飞速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然后又立马躺回床上,故意问道,“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对你负责?”
沐易这次竟然没有脸红,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两个小酒杯,我一闻便闻出醉人的枇杷香,他竟然搞到了枇杷酿?
他坐到床边,将其中一杯递给我:“越往京中走,百姓日子越好过,这店家自家酿了些枇杷酒,我见你馋得很,便讨了一小坛来。”
我赶紧坐起身来,一伸手想去接,不料他却又将酒杯收回,迎面对着我困惑不已的脸道:“你可想好了,这杯可不是普通的枇杷酿,当真要喝?”
我心想这不是普通的枇杷酿难道还是孟婆汤啊?搞那么神秘!于是想也不想就劈手夺过来,一仰脖子灌了一杯进去。
沐易看着连连摇头,叹道:“好好的交杯酒,就让你一个人这样喝了。”
我听完直接呛住了,猛地咳嗽了几声,他过来替我拍背顺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问:“再来一杯?”
他竟然调戏我!他竟敢调戏我!我宋元长这么大调戏过的人数不胜数,还从没被人调戏过!可把他给能耐的!
于是我昂起下巴、挑衅地看着他:“来就来!谁怕谁啊!”
但沐易却没有再替我斟酒,整个人坐过来,让我靠在了他怀里。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才是四月天,却闷热得很,两个人靠在一起没一会儿我就感觉到背上都汗湿了,但沐易却像是无知无觉似的,也不放手,依然搂着我,轻声细语地问:“一个女子操持这么大一个家,累不累?”
都快累死我了……可又能怎么办?我叹了口气:“习惯了也就好了。”
沐易轻笑了一声,过了会儿才道:“我府上吃穿用度也一概都是我自己来打理,底下人训练出来倒也能帮上点忙,若是有个女主人……”
他的话点到为止,我靠着他的背却渐渐僵硬起来,他只以为我一个女子操持着一份家业,却不知道这一路所见所闻皆为我的国土子民,莫说我是女子,当年我即位时尚是孩童,不也照样要管顾?既然生在帝王家,即便是男子,他的婚姻也非自己能做主,更何况我还是如此尴尬的身份。
沐易是聪明人,见我久久不答话,脊背又如此僵硬,猜也猜到我的答案会是什么了,当即就松开我起身,脸上的笑容也不改,替我掖了掖被角,嘱咐道:“既然现在不方便,那么就等方便的时候再说,现在好好歇息吧。”
如今已经接近京都,我二人不必再假扮夫妻身份,也再不需要同寝同食了,他说完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笑容,便转身出去了。
和聪明人对话总是不那么费劲,他几次三番开口试探,皆被我搪塞过去,想也知道此事急不得,我虽对他有那么几分心思,但更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此刻断断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朝中还有场硬仗要打。
我起身坐在床榻边,将手指送至唇边吹了声口哨,便有隐卫翻窗进来,跪下听旨。
“该收网了,”我冷静地开口,“明日一早孤启程回宫,告诉杨子令,后日早朝前孤要一份完整的名单,少一个就让他提头来见。”
隐卫接了旨,再度翻窗而去。
杨子令……杨家仅存的遗孤,当年满门被冠以通敌之罪被我父皇下旨抄斩的杨家,如今除了孤之外也就只剩他一个人知晓当年真相了,多年来一直利用父皇与杨公传下的暗号联络,他遵从杨公的吩咐,这些年一直隐藏在民间韬光养晦、等孤召唤,孤也一直听父皇的话,没到关键时刻不曾联络过他,但现在孤已经长大,他也一定对朝中形势有所耳闻,当时那般张扬地比武招亲,想必也是为了引去他想引去的人,至于不小心将孤引去……当然只是个意外,所以瞿让那时是想多了。
杨子令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孤不管,眼下除了杨家,朝上已经无人可用,即便是杨家也只剩他这一人能为孤所用,是时候用他了!
这么多年来朝中众臣结党营私、各结党羽,贪腐之事频发,此次江南旱灾只是一个引子而已,孤要牵扯出的,可不仅仅是这一次将手伸向不该拿的东西之人。
斩草,就得除根!
第一章 枇杷未黄何来酿(19)
第二日一大早我就爬起来,穿回男装之后准备去叫沐易起来,结果刚开门他就已经站在了门外,见我出来就朝我笑了笑:“昨夜还剩了些鸡汤,给你煮了碗面,吃完再走。”
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的,只想着早些回宫去,不知道杨子令那边名单出来了多少,孤还得在明日早朝前将此事与林丞通通气,这件事被揪出来,得有个人替孤去出头,孤才好顺着去展开调查这件事,但现在被沐易这么一说,顿时感觉事情也没这么急,至少可以先吃完鸡汤面的。
沐易的手艺估计真的如他所言,一言难尽,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吃得下,他自己都只抄着手坐在一边看着我吃,我最开始还客气一下,后来见他实在推辞也就懒得再问了,沐易至今还对我居然能吃得下他做的东西而感到惊奇,我喝完最后一口汤才调戏他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缘分之事怎么说得清?”
他现在对我的调戏已经十分习惯了,也不会再脸红,我看着一袭白衣、宛若仙人的他,不禁问出了许久以来的困惑:“你每日都穿白衣,到底是怎么做到从来都不弄脏的?”
沐易愣了愣,然后才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想知道?当我夫人之后你就知道了。”
哟,不错啊他,现在都已经有本事面对我的调戏面不改色,然后还调戏回来了!
但还没等我嘲笑他,他就已经再次开口道:“早晨收到家书,家中有急事我得直接回去,就不送你了,自己回去有没有问题?”
本来我还正愁怎么把他打发走,不然真要送我回府,我得回哪个府啊?这真是天助我也!于是我立即表示:“没问题、没问题,你有事儿你尽管去忙!”
于是两个人兵分两路、各自回家。
刚回宫就发现孤的寝殿门口一堆人正闹着,于是赶紧从后头偷偷溜了进去,瞿让果然给孤留着门,孤刚闪身进来,就看到瞿让“蹭”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隔着面纱我都能感觉到他的脸在抽搐。
这什么情况?
孤一边将包袱扔给他,一边问:“殿外何事喧哗?”
“贾有貌。”瞿让已经忍无可忍,只丢下这三个字,便翻身从后头出去了。
孤十分茫然,只好唤小黄门进来,他一进来就跪下哆哆嗦嗦地禀报道:“官家,贾家娘子已经连着来了六日了,她说官家再不见她,她就要硬闯了!”
临走之前只想到国舅不太好糊弄,特意给瞿让留了个林丞,可万万没想到啊,这贾有貌搞什么?她在孤面前有这么大的脸吗?还硬闯?想想都替瞿让觉得头疼,他这辈子大概都没见过这么能闹腾的小娘子吧!
细想想竟觉得有些好笑,孤和蔼地对小黄门道:“去叫她进来吧。”
小黄门继续哆嗦着,却还是麻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孤,大约是被这截然不同的反应弄得有些不解,孤抓住他瞥过来的这一瞬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喝道:“还不去?要孤叫人来将你拖出去?”
这下小黄门反而淡定了,告了声罪就跑了出去。
哎,孤平日里在他们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啊……
贾有貌很快冲了进来,一脸气呼呼的表情,提着一个包袱,也不知装了些什么,还假模假样地行了个礼,孤看得直发笑,问道:“你这又是唱哪出?”
她也不客气,直接将提着的包袱解开往地上一扔,包袱里的信散落了一地,孤俯身去捡起来一封看,这不是之前贾有容写给孤的进言信吗?
贾有貌一脸怒气,居然敢质问孤:“官家你什么意思啊?上次我来你不让进,让人给我送出一包信来,我还以为是给我二姐的回信呢!结果拿回去被我二姐骂了一顿,看完了不回一封也就罢了,怎么还带还回来的?”
这……瞿让到底搞什么啊?谁让他去把孤藏好的信都翻出来给人退回去的!
“瞧你这样子,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孤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了一个好法子能将她对付过去,“也不想想,孤为什么要将这些信还回去。”
贾有貌还在生气,粗声粗气反问道:“那官家说,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孤觉得你二姐想法很独特,让她整合一下直接写份折子让你送进宫来啊!”孤朝她笑笑,“还不明白?”
贾有貌怎么能明白……连孤都不明白……
她疑惑地看着孤问:“那官家为何不告诉我?害我被二姐骂!”
孤故意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因为孤以为你二姐应当与孤有这等默契,没想到……哎。”
“那官家为什么连着六日都不肯见我!”
这小娘子胆量真大!孤终于沉下脸来:“还有没有规矩了!孤这几日闭门自省吾身,你几次三番前来打扰,孤是看在你爹……和你二姐的份上才没追究,再胡闹孤可就要收拾你了!”
贾有貌小孩子气,恩威并重哄完了再赶出去,她也就真的跑了,可孤沉下来的脸却一时很难再变了。
隐卫过来汇报,说杨子令接了密令之后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孤心想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用他,若是这点小事也办不了,要他何用!
不过杨子令的速度还真挺快的,林丞刚奉诏进宫来,他的密函也同步被送到了孤的手里,整整三页纸的名单啊,孤越看越气,一拳捶在桌子上,林丞被吓了一大跳不说,孤的手都要痛死了!
“官家千万要保重龙体啊……”林丞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最后也只敢再次重复了一次,“官家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第一章 枇杷未黄何来酿(20)
“孤无大碍,”孤将他召唤上前来,给他看这张名单,“爱卿即刻抄录一份名单……不,直接在孤这儿写折子吧,来人啊!笔墨伺候!”
小黄门又战战兢兢地捧着空白的奏折和笔墨进来了,原本这等机密之事也不该让这些信不过的小黄门沾手,可孤现在已经无所畏惧了!来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啊!
林丞被孤压着就在孤的御书房里写起了折子,孤将这一路见闻说与他听,再将名单同他一一分析,一忙就忙到了深夜,小黄门也知道这时不能来打扰,只是默默给上了些茶点,孤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还是要顾及林丞的身子,稍事歇息了会儿,也让他进了点食。
这次的名单中,从表面上来看,皆为各级官员层层沾手导致赈灾物资到了江南根本已不剩多少了,于灾情无补,可这些人背后牵扯出的,指不定到了多高的官职。这其中有国舅吗?若是牵扯到了他,孤是办还是不办?或者说,是办得了,还是办不了?
孤还在深想,林丞已经将折子拟好呈了过来,要不怎么说林丞是三朝元老啊,这折子写完孤看着都要拍案叫绝了!杨子令送来的名单中,无一遗漏全都被点名道姓参了一本,关键是但凡牵扯到高层的全都点到为止,也算是敲山震虎吧,偏偏又没明着说,孤看完当真要感慨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啊!
林丞虽然一句话没说,但他这道折子已经很明显的表明了立场,也侧面在提醒孤,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有些人还动不得,可也不能放任他们就此下去了!
就这样孤同林丞二人商讨了一整夜,第二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上朝的,一个寒食节过去,孤已经许久未曾露面,许多大臣见到孤都很兴奋,争相来问孤身体如何、可还安好。孤身子倒是不错,就怕一会儿他们该不安好了。
国舅素来嗅觉灵敏,猜也猜到这次恐怕孤是准备干票大的了,从早朝开始就一直低调谦虚,无论孤如何引诱,坚决不对江南旱灾一事发表任何观点,那叫一个老谋深算。贾叙之见他如此老实,难得也不主动找人掐架了,一左一右站在孤面前,难得有些和气。
既然没有人来接茬儿,孤就得自己来了。
“众爱卿可有本要奏?”
林丞没有动。
孤笑得十分和蔼:“既然无本可奏,便退朝罢。”
林丞还是没动。
孤心里有点急了,他这是搞什么?
正当孤开始急躁的时候,文臣最末端突然跑出来一个孤丝毫没有印象的大臣,“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孤的面前。
“启奏官家,臣朱时琛有本要奏!”
这什么情况?
林丞终于有点反应了,他去将这个朱时琛的折子接了过来,从袖子里摸出孤早都快背下来的折子交叠而握,然后也跟着跪下:“启奏官家,臣林丞附议朱大人,就江南旱灾一事参以江南知事付之柳为首共一百零四位官员克扣赈灾银粮……”
然后文臣这边就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跪了一片。
没想到林丞还在暗中拉拢了这么多大臣同他一起,这下连孤的底气都足起来,腰都挺得更直了。
小黄门将折子呈上来,孤虽然都烂熟于胸了,可样子还是得做一做,配合着演技还得越往后看脸色越沉。
余光中国舅依然十分镇定。贾叙之也稳如泰山。
大家心理素质都很过硬啊。
孤猛地一下将折子扔出去,刚好砸在了国舅脚下,国舅弯腰将折子捡起来递给慌慌张张跑过去的小黄门,然后站直了继续装没事儿人。
“众位爱卿……可有话要说?”
孤一个一个扫过去,被孤目光带到的所有人全都跪下来,最后连国舅和贾叙之都跟着跪下,乌泱泱跪了满殿。大家仿佛约好了似的齐声高呼:“官家英明!”
孤做什么了就这么英明?
林丞给孤磕头:“老臣所奏无一不实,如今江南大旱、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这帮蠹虫竟胆大妄为到连赈灾银粮都敢染指,实没将官家放在眼里,请官家严惩!”
他此话一出,大家也都纷纷将头磕到地上,大家纷纷道:“臣附议!”并没有一人站出来说好话。
如此甚好。
“既然众位爱卿都认为这些人应当严惩,”孤勾起嘴角,“那便从重严惩!”
龙座下鸦雀无声。
“执宰哥舒达华!”孤这次直接叫的国舅官衔,国舅也立即抬头答应:“臣在!”
“身为江南知事付之柳谎报灾情、克扣赈灾物资银两,罪无可赦,即日起削去官职、抄家问斩!”孤站起身来,气势如虹、一鼓作气地处置他们,“其他人先捉拿起来,依次审问,一经查实、从重处置!”
“臣遵旨!”
这在大晋史上,绝对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大规模处置官员案,孤在大晋史上也算是区别于过去那些奇葩,终于算因为一件正事儿有机会留名了吧。
林丞事后来找孤,说国舅这次处理那些官员雷厉风行,任谁上门说情都没用。孤还挺纳闷,这孤都在朝堂上这样表态了,居然还有人想走国舅的路子,他们都是怎么想的?但林丞很委婉地告诉孤,其实从前许多事吧,在大家心目中留下了一个既定印象,那就是国舅的话比孤的话说了更算数。
孤听完一时也是无话可说。
户部这回看准了连国舅都遵从了孤的旨意,不敢再怠慢,很快筹齐了新一批赈灾物资送往江南,一个月之后孤收到杨子令送来的密函,说江南官员也不敢再玩名堂,朝廷发放的物资全都用在了灾民身上,灾情也很快得到了控制。
第一章 枇杷未黄何来酿(21)
收到密函的时候孤正和瞿让对弈,还和小时候一样,我执白子,他执黑子,也和小时候一样,他的黑子大杀四方,我的白子负隅顽抗,同样和小时候一样,我暗中从棋盘上偷他的黑子藏在掌心,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刚才说到哪儿了?”我悄悄将方才从棋盘上偷下来的黑子塞进了腰带中,“哦对,杨子令是孤的人,皇家秘事你就不要打听了,杨子令是替孤办事的,他直接听命于孤,跟国舅还有贾叙之都没关系。”
瞿让不说话,低头凝视了一眼棋盘,然后侧身对着孤那口画缸,将最后一颗棋子直接隔空扔进了缸里,用实力和行动证明了一件事:他根本不屑于同孤对弈……
孤装作没看到,将隐卫带来的沐易的信拿出来给他看。
瞿让只扫了一眼,接都没接,任由信落在棋盘上。
“孤都一个月没见他了,”孤朝瞿让眨眼装可爱,“现在国舅啊他们都挺老实的,你就再顶替孤一天好不好?”
瞿让还是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孤。
一个替身居然这么大脾气?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孤板着脸看着他:“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原本就是孤的替身!”
瞿让起身连个眼神都不给孤,沉默着坐到了孤的书桌前,表达出无声的抗议以及妥协,这孤就开心了,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过程如何并不重要,达成目的就行!
天气开始炎热起来,瞿让没有给孤准备轻薄一些的女装,说实话孤也不大习惯穿裙子,于是还是穿着男装出宫,手里拿着把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门口,突然想起来上回沐易生辰忘了给他的香囊,于是又折回来从枕头下将香囊拿出来收好,这才慢慢悠悠往宫外走。
沐易像是能猜到我的心思似的,这次直接约我在福瑞楼见面,还带了一身轻便易穿的女装给我,这也就罢了,他居然还带了两个婢女,借了掌柜的后厢房,让两个婢女跟我进去替我更衣,简直比瞿让还贴心啊!
这两个婢女比小黄门手脚利索多了,看着都很伶俐的样子,其中一个胆子还挺大,一边替我更衣一边还笑道:“言娘子肤白貌美,我们公子挑的这身衣裳鹅黄透白,最衬娘子肤色了。”
我低头看了看,觉得颜色确实好看,长这么大我要么穿明黄要么穿黑白,还从没穿过如此鲜艳的颜色,一时间心都有些荡漾起来。
小婢女还在继续道:“娘子就是太瘦了些,若是能再丰腴些,定更美貌。”
另一个小婢女跟着接话:“所以公子才来酒楼用膳还特意从府里熬了汤给娘子带来呀。”
这沐易也不想着研究几个新菜式,来来回回就知道炖鸡汤,不过鸡汤真的很好喝呀!
我是被小婢女拉到铜镜前才发现自己嘴角还带着笑的,两个小婢女叽叽喳喳的虽然有点儿吵,但我居然没烦,等换好衣裳走出去,二话没说就从腰间把别着的香囊取出来扔给沐易:“你生辰那日我就带过去了,后来忘了给你。”
沐易温柔地冲我笑:“那你还真是记性不大好,之后那么长日子都忘了给我。”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我压抑不住内心一颗求赞美的心,朝沐易挤眉弄眼问他:“这次朝廷闹这么大动静你听说了吧?是不是觉得官家也没你想象中那般闭目塞听?”
但沐易并不按我期待的那样接话,反而招呼着我喝汤,特别轻描淡写地来了句:“这可不一定,朝中首告的可是尚书令林大人,官家是顺水推舟也好、无奈之下顺应民意也罢,最终功劳都让他占了去,算不得数。”
……我跟你说你这样是要失去我的!
他也没感觉到我的尴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阿沅,你爱吃粽子吗?”
“……”我一时没跟上节奏,不知道话题是怎么从官家转到粽子身上去的,慢半拍才回答他,“不怎么爱吃。”
“那一定是他们做得不符合你口味,”大概是见我这么爱喝他熬的鸡汤,沐易对自己的手艺突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自信,“快到端午了,我给你包几个粽子吧,回头你多吃几个。”
端午啊……这不就是明日吗?今儿才搞定了瞿让,他可没那么好脾气明儿个又来一回,我怕是出不来宫啊,我正严肃地思考再次镇压瞿让以达到溜出来吃粽子的可能性大不大,沐易已经又红着脸,用一种我根本无法抗拒的表情带着点小羞涩地看着我,除了羞涩之外好像又有点别的什么,但我一时被美色所迷惑住,根本也没看出来。
他就用这种表情看着我道:“其实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同你说,但你一定要答应我,到时候可以生气也可以动手,但千万不要不理我。”
越看越觉得他比贾有貌看着更像个小娘子,用这种小表情、这么软糯糯的语调同我说这话,我怎么能拒绝!
“什么快到端午了,这不明儿个就是吗?”我宠溺地看着他笑,“既然要包粽子,咱们现在就包啊。”
沐易眼神亮晶晶的,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可是我从没包过,速度大概有些慢,你……”
出都出来了我还怕什么啊,明日再搞定瞿让太麻烦,现在既然已经出宫了,就算一整夜不回去,他也只能替我兜着。
“慢些怕什么!”我一挥手,豪气干云地道,“了不起今儿就歇你府上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一块儿睡。”
沐易大概已经渐渐习惯我粗鲁的语言风格,没有再继续羞涩,而是高高兴兴叫小二来结了账,拉着我回府去了。
第一章 枇杷未黄何来酿(22)
没想到的是,这次沐易带我走的是正门,下马车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住,幸亏两个小婢女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沐易在后头跟着,也虚扶了一把,我进大门的时候还抬头瞄了一眼,那匾上写着“杨府”二字,我下意识想的便是沐易这是住在外祖府上啊,看这府头挺气派,一看就知道他外祖家底挺殷实,怪不得他身上总是仙气飘飘的呢。
婢女把包粽子的食材都准备好了,沐易换了身同样看上去很不沾人间烟火、但干活比较方便的便服,像模像样地开始包粽子,我坐在一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动手,索性就直接围观起来,婢女将果盘送上来,还带来了一壶枇杷酿。
沐易一边干活一边笑道:“看你这么久一直胃口不大好,唯一惦记的就是这枇杷酿了,回来之后也来不及酿,便让他们出去买了几坛回来,不过你也不能喝多了,一会儿就着粽子吃吧。”
干活的男人真是太有魅力了,我闻着枇杷香托着下巴看着沐易,随口问他:“不是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同我说吗?现在可以说了吗?”
“还是等包完粽子再说吧,”沐易随手擦了擦汗,露出一抹害羞的笑,“阿沅,我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已经是什么关系了?沐易你别仗着长得好看就胡说啊。”
沐易没忍住,也跟着笑出声来。
“你还是现在就说吧,”我伸手去将他手里包得惨不忍睹的“粽子”抢过来扔回糯米盆里,“我觉得咱们今儿个可能比较难吃到粽子了,回头吃糯米饭团得了。”
说完觉得鼻子有些痒,伸手想去挠,沐易赶紧叫了一声:“别动!”
我还真被唬住了,手僵在半空中没敢动:“怎么了?”
“手上脏,”他凑近来,发现自己手上也都是糯米粒,“闭上眼睛,我替你吹干净。”
他声音又轻又柔,我不自觉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失去用双眼见到一切东西机会的时候,是这样一种感觉。万物都失去了颜色,同时触感和听觉会被放大很多,比如眼下我就能清晰地感受到沐易在渐渐地靠近我,他的呼吸轻轻喷洒在我的脸上,这时候有微风拂过,还伴随着些微枇杷酿的清香,我鬓边的发丝被吹起来,轻轻拂在腮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有点儿突突。
沐易的呼吸已经越来越近,吹鼻子啊这是,干什么让我闭眼睛……
亲上来……快亲上来!
结果这时候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了句话,我的心还陷在奇怪的悸动里,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鼻头突然一凉,随即听到沐易道:“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眼睛都闭上了你还真就只给我吹吹鼻子?!我无奈只能把眼睛睁开,“你刚说什么来着?”
沐易又露出那种羞涩的笑容,用非常人畜无害的表情放了个大雷:“其实我不姓沐,方才进来时你应该已经看到正门牌匾上的字,我本姓杨,名子令,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认识的只是我这个人而已……”
“你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杨子令?!”
他显然被我的反应吓到了,还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
这动作落在我眼里简直诛心!这么长日子以来在我面前装什么柔弱!装什么温婉!当初在他比武招亲的擂台上不是很能打吗!踹我的那一脚不是很利索吗!力度不是很强吗!
想到这里,当初被他踢中的胸口都疼起来,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你混蛋!”
杨子令不知道我的身份,呆站在原地思考自己只是谎报了一个名字而已,现在还非常坦诚地如实相告了,怎么就混蛋了呢?
但他越是这样迷茫、越是这样无辜,我就越生气!
杨子令见我气成这样,估计担心我气坏了身子,虽然有些犹疑,但还是上前来试图控制住我、并安抚我的情绪:“阿沅你冷静点……”
“你给我闭嘴!”我拼尽了全力奋力将他往后一推,结果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就这么被我推倒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坐在地上的杨子令还是非常茫然地看着我:“阿沅你到底怎么了?一个名字而已,当真只是为了这个生这么大气吗?”
还一个名字而已!我的内心简直都要崩溃了!身为大晋已经渐有明君之势的官家,孤居然看上了父皇替孤暗中培养多年的细作!
杨子令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竟然还在试图靠近孤,孤这次毫不客气地一脚踢过去,正踢中他的胸膛,再次将他踹倒在地,报了当初那一脚之仇!
报完仇的孤脑子里一片混乱,心情也相当复杂,踢完那一脚也不再同他纠缠,一转身就跑出去了,可真他祖宗的!孤这次是被他从正门领进来的,也不知道怎么绕去之前很熟悉的后院,然后在他这么大的府邸里,迷!路!了!
最后被一头雾水的婢女带到府门口时,孤的内心简直同时跑过了十匹野马!为什么有这么可怕的事!父皇孤要回宫!
第二章 花开富贵难为虾(1)
孤回宫的时候瞿让正双眼放空呆坐在案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孤眼下心情极度烦躁,进来就直奔床榻走,半道上被瞿让发现,他起身过来拦在孤身前,孤想也不想直接一脚踹过去,瞿让多灵活啊,一闪身就避开了,倒是孤重心不稳差点往前栽倒下去,他不计前嫌地伸手托住孤的手肘,孤却并不买账,张嘴就骂:“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沐易,”瞿让皱着眉看我,“欺负你?”
“哈,沐易,孤脑子白长这么多年了,”孤气得重重坐在床沿上,“木易杨,他还真是坦荡荡地在骗孤,瞿让我告诉你,你查了那么久都没查出个屁来的杨子令,就是沐易!”
瞿让只诧异了一瞬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如此,甚好。”
是啊当然好,他不是最怕孤当真跟沐易搞到一起去吗?现在好了,孤是君、杨子令是臣,难道还能君不君、臣不臣?!但他真是太小看孤了,把孤逼急了了不起废了这颗暗子,把他腿打断了关在孤的寝宫里日日夜夜蹂躏!
真是越想越气!孤打了个响指将隐卫召唤进来,瞿让就在一旁看着孤吩咐他们:“去告诉杨子令,说他交来的江南赈灾案涉案官员名单有遗漏,让他再去查!查不出来就去死吧!”
隐卫领命而去,瞿让道:“真死不必这样麻烦。”
孤一记眼神杀过去:“你也想死是吧?”
瞿让话不多,但分析其问题来言简意赅:“他明你暗,是好事。”
孤渐渐冷静下来,细细品味方才他这句话中的深意。若真要计较,杨子令并不知道孤的身份,他选在这时候在京中开始活动,一定有他的目的,而与孤相交的同时,想必也还同其他人有所接触,而他此刻已经同孤坦白了,孤却没如实相告自己的身份,若是只以官家身份去命令他,中间许多细节也都无法得知,现在不一样啊,现在如瞿让所说,他明我暗啊,我还可以继续以言颂的身份和他接触啊!
江南旱灾案中,孤命杨子令交一份完整名单,想来他在答应陪他的阿沅一起去江南的时候就已经在做准备了,所以沿路都有他的朋友做接待,碰到无法入手的情况也有他的朋友出面给我们提供有效信息,站在他的立场来看,他是对得起孤这个官家的。
“那依你的意思,孤非但不能生他气,反倒还要继续哄着他?”孤心中已经想通,只等瞿让送来一个台阶了。
瞿让却在这时候问起了旁的事:“那一脚,踢回去了?”
到底是孤贴心的小棉袄,孤嘴角勾起一个笑:“那是自然!”
“且哄着,看他究竟想做什么。”瞿让沉思片刻后道。
同他来来回回将这件事分析了个遍,孤突然意识到,杨子令无论当初在京中高调地设下比武招亲擂台,还是之后化名沐易与孤结识,包括他暗中还在进行的一些孤并不清楚的行动,总会有一个合理的目的,这个目的到头来只可能是为孤在朝中争取到更多可用之人。
这么看来他简直是牺牲色相在为孤办事啊!那么孤也牺牲一点色相去掌握他的实时动态又有何不可呢?
孤含笑拍了拍瞿让的肩:“不错啊小伙子,如今政治眼光很长远嘛!”
瞿让才不屑于接孤这话茬,见孤缓过来了他就想跑,孤看到他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孤这寝殿华贵优雅、宽敞明亮,要什么有什么,他一个替身坐在这儿怎么还万般嫌弃的样子?
因为出了杨子令自曝身份这种事,孤受到了惊吓,也就老实在宫里待了一段日子,期间杨子令还像从前那样传信过来,只不过这次因为孤气急而夺门而跑,传信的频率高了许多,最开始一直在心里道歉,说他不是有意欺瞒孤,后来见孤不回信就改打深情战术,不停表达出如何如何思念孤,如何如何因为没有半点孤的消息而食不下咽、寝难成寐,孤早就过了最初的愤怒期,这会儿乐呵呵地躺床上看信,觉得他怎么这么傻、这么好玩儿啊?一点儿没有当细作的高冷气质!
话说回来,那日孤气急败坏地命因为以官家身份去警告杨子令,务必将江南旱灾一案漏网的涉案人员名单补交上来,杨子令回得也很及时,对自己上交的名单十分、非常、相当有信心,声称绝不可能还有漏网之鱼,但表达方式很是含蓄,密函中用词谦卑而尊敬,同他给孤写信的风格真是千差万别。
最近朝中风平浪静,国舅一时摸不透孤最近到底是想干什么,也就乐得装出一副好舅舅的样子,除了关心一下孤的饮食起居之外,也就还问问课业了,贾叙之和林丞手头都一堆事儿,也没功夫找孤麻烦,只有瞿让还时不时地冷暴力敲打一下有些得意忘形的孤,总的来说还算是过了段逍遥日子。
等孤觉得差不多耍够了杨子令时,已经是六月时节,天气渐渐开始炎热起来,瞿让见孤已经有月余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就自己跑去做了一罐酸梅汤送过来,他从后门悄悄进来的,刚好撞见孤对拎着食盒进来的小黄门气沉丹田吼了声:“滚!”
其实孤也不是真就那么矫情,可那些东西真的不好吃啊!闻着就想吐,怎么吃得下?瞿让把酸梅汤放在孤面前,试图跟我沟通:“吃肉?”
“不要,太油腻。”
“吃菜?”
“不要,吃着觉得苦。”
“喝汤?”
孤想起了杨子令做的鸡汤,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瞿让叹了口气,孤随手拿起碗抿了一小口他带来的酸梅汤,立即又放回了桌上,愁眉苦脸地评价了一句:“酸!”
第二章 花开富贵难为虾(2)
杨子令当初劝孤让御膳房照着他重口味的手法做菜的话,孤回宫之后就当做笑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了瞿让听,瞿让当然站孤这边儿,认为不该让御膳房的人摸清楚孤的口味,但他自己去做就没问题了,明明也是按杨子令的说法做出来的,他自己根本无法下咽,可万万没想到,送到孤面前的时候,孤照样闻了想吐,试都不愿试一口。
瞿让也很无奈,最后在孤面前蹲下,平时孤的眼睛:“去找他吧。”
“杨子令?”
他点点头:“也该去了。”
其实孤哪里能不知道,作为“言颂”,要和杨子令断了,其实很简单,也对孤继续用他不会造成任何影响,而且出于瞿让的私心,他当然是不愿孤同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男子再有任何牵扯的,可他现在竟然主动提出让孤出宫去找他。
不是因为别的任何原因,只因为他知道,杨子令是目前唯一一个有法子让孤吃东西的人,在他眼里其他所有事加在一起,都不如孤的身子重要。
孤很感动,感慨着问道:“父皇当初把你找来是不是用孤的头发还是旁的什么给你下蛊了?”
瞿让:“……”
他向来不爱多说话,可像现在这般被噎得说不话来的时候还真少见,孤哈哈大笑起来:“你不用说!孤都懂!”
瞿让用眼神传递出“你懂个屁”的意思,不耐烦地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意思是你还不走?
走!当然要走!其实瞿让不知道,孤的厌食症已经没有他知道得那么严重了,杨子令先前做的那几次鸡汤,意外地让孤开始能够接受其他的食物了,就好像打通了舌尖上某个穴道似的,他还不知道,最近御膳房送来的有一道菜孤非但闻着不想吐,而且还吃得有点儿香,他方才进来前孤虽然骂走了来送食盒的小黄门,可这道菜孤却悄悄留下了。
臣瞿让闲来无事翻奏折的时候,孤悄悄将留下来的那个食盒藏在身前,故作淡然地、大摇大摆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些心虚,总觉得有一道灼热的目光盯着孤看,孤被看得后背都要发毛了,一个没忍住就回头看了一眼,但孤回头的时候,瞿让正沉迷于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奏折里,看得正认真,孤摇摇头,心想真是被杨子令搞怕了,都开始产生幻觉了吗?
出宫出得很顺利,我也没实现跟杨子令打招呼,这次穿这身便利的男装,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杨府,门房很有眼力,一见我来了就立刻奔进去通报,杨子令出来得很快。
“阿沅……”他迎到了府门口,见我一直抬头盯着那块写着“杨府”二字的牌匾,下意识有些紧张。
我将眼神从牌匾上收回来,朝他甜甜一笑。
杨子令被我笑得一哆嗦,声音都小了几分,整个人怯怯的样子:“阿沅,我们先进去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我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点头就率先往他府里走,杨子令跟在我后头小媳妇儿似的,我随口跟他唠嗑儿:“杨公子啊……”
杨子令瞬间不好了,他几乎仓促地上前两步,将我手里提着的食盒接过去:“阿沅你别这样,若是你愿意,还叫我沐易好不好?”
他既然来接,我也乐得放手,但还叫他沐易这件事就显得我十分智力低下了,自然要拒绝,于是我继续甜甜的冲他笑:“那怎么行,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要是连累你做不成大丈夫,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杨子令被我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我摇着扇子观赏他变脸,还饶有趣味地问他:“怎么,现在不脸红啦?”
“阿沅你别这样……”
嘿我就纳闷儿了,一上来说好几回这句话了,我反问他:“我哪样了?在你不小心上我比武招亲擂台的时候毫不留情一脚将你踢下台了?还是用个假名儿故意接近你了?噢我是不是来你府上还要先下拜帖啊?真是对不住,我不懂规矩,您多担待!要不我这就麻溜儿地滚出去?”
“我不是这意思……”
我步步紧逼,将他堵在了大堂的墙壁上:“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子令在自己府上被我逼到这地步,居然也没恼火,而且既然已经被抵在墙壁上了,索性放开了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但我骗了你,并且还在最初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给你造成的伤害,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骗了你就是不对,只要你还肯让我继续喜欢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他说这话的时候,原本想借上茶点来缓和一下气氛的小婢女们都掩着嘴偷笑着躲了出去,我被他如此不要脸且怂的认错方式给惊呆了。
“阿沅,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骗你,毕竟最初我也不知道会和你如此情投意合,”杨子令手一松,我带来的食盒“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他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无比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真的!”
真没想到居然最后脸红的是我,有、有点丢脸啊……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都开始发烫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隐约间听到了叽叽喳喳的笑声,不由得侧头去看,原来方才那几个掩笑跑出去的小婢女们都躲在门口偷看呢!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还高声笑话了杨子令一句:“哟,公子,莫不是孟光接了梁鸿案?哈哈哈哈!”
杨子令素日手无搏鸡之力的,同我相处时也多以我蛮横、他娇羞为主,这会儿他居然主动出击了,我反倒红着脸站在原地,这在外人看来可不就是……孟光接了梁鸿案、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吗!
第二章 花开富贵难为虾(3)
婢女们说完就哄闹着跑走了,杨子令后知后觉地开始脸红起来,他还拉着我的手去摸挂在他腰间的香囊,迫不及待地表忠心:“你看,你送我的香囊我可片刻都没离过身。”
我“呵呵”一声,脱口而出问道:“沐浴的时候也没离身?”
说完没等他回答,我自己先反应过来这问题好像有点儿尴尬的样子,尤其我们俩现在还保持着他抓着我的手去摸他腰间挂着的香囊的姿势!
我们俩同时尴尬地松开了手,好半天都沉默着,最后还是我先忍不住,主动对他道:“你瞒我身份这件事呢,我宽宏大量,就到此为止算了,不过以后你可不能还有事瞒我!”
“那是自然,”杨子令说起谎话也真是眼都不带眨的,就凭他是细作这件事,他倒是有胆子现在就告诉我啊,但他的表情就好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欺瞒我了一般,诚恳地保证道,“从此以后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
小时候听国舅劝我母妃的时候说,不要以为父皇现在宠她就觉得可以同他天长地久了,就算是白天见鬼,也不要相信男人这张嘴。男人的美在于说谎说的白天见鬼,女人的美在于傻的无怨无悔。这话说得太过有哲理,当时尚且年幼的我根本无法领会其中深意,现在我看着杨子令这张人畜无害、真诚无比的脸之后,深刻地领会到了国舅当年那句话振聋发聩的真意。
我在心里劝自己,跟个细作计较什么,相比较来说,他待我比我待他还是真诚多了,再说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喜欢他的容貌吗?两个人在一起能开心就行,真心不真心的……真要奢求那就是实打实地自己去钻牛角尖了。生在帝王家,我早就深谙了这个道理。
杨子令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去府上拜访?”
我故意瞪大眼睛看着他道:“这才刚原谅你,这么快就想登堂入室了?别急,我且还要看看你今后的表现!”
“阿沅,你可以相信我对你的真心,”杨子令弯腰将食盒重新提起来,然后十分严肃地看着我,“你府上如何其实我并不关心,甚至你是否是生意人我也不去深究,眼下我虽不能如实相告这些日子以来我究竟为何事在各处奔波,但可以坦荡地告诉你,我并非没试过走仕途,早在德庆元年就曾高中过探花,可又能如何?一个人的出生就决定了许多事是不管你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但我其实并非走投无路,以我的身姿,想要入赘官宦世家、当个乘龙快婿,也大可平步青云,从此一步登天,可我不愿这样去做。”
这番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的,他乃罪臣之子,即便能蒙混进去参加科举,到头来也过不了审查那一关,以他的条件,想要引得某家娘子对他倾心也并非难事,一个人的出身没得选,可他面对自己的真心,还是有选择余地的。
我看着他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轻轻地回答他:“我相信你。”
之后他带着我回到了我们最初总待着的那个后院,这里基本上不会有婢女或小厮来打扰,杨子令告诉我,这个地方算是他的个人领域,需要安静或是沉思的时候都会独自一人来这儿坐坐,就连拂尘这种事都是他亲自去做,等我们到了之后,他立刻将食盒放下,还双手互相揉了揉手腕,像是有些累的样子。
我兴奋地去将食盒打开,把盘子拿出来同他道:“这是我府里的厨子做的花开富贵虾,清清爽爽的,我觉得还不错,所以带过来给你尝尝。”
杨子令温和地笑起来,眼里和嘴角都有掩藏不住的笑意,看着是真高兴啊。
原先我们总在后院露天的灶台上做饭,杨子令手劲儿不大好,生猛的切不了,手艺也就那样,若不是为了我,想来也是不轻易下厨的,但他知道我爱喝枇杷酿,让底下人出去买也好、自己酿也好,现在酒坛子都堆满了墙角。
要说一点儿不感动肯定是假的,但我擅长掩饰情绪啊,于是摇着扇子道:“我怕热,还是进屋里吃吧。”
杨子令就带我进了一间厢房,陈设并不多,墙上只挂了一幅梅花图,布置简洁而雅致,和他的气质很符合。
他招呼我坐下,亲自去开了一坛酒,我一闻便知道并不是枇杷酿,他见我努力嗅的动作就轻笑起来:“喜欢也不能总喝,尝尝这个,青梅酒,味道不比枇杷酿差,而且清凉解暑,你不是热吗?”
因是放在屋里的缘故,喝着确实清清凉凉的,两个人就着一盘花开富贵虾吃,他很少吃,大多数时候都在喝酒,我也胃口不大,吃了老半天也还有挺满的一盘,我闲着无事便调戏他:“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是不是因为我爱吃,你又准备学着做?不过我劝你还是算了,这道菜很难做的!”
杨子令居然不服气,还告诉我道:“其实我祖上曾出过御厨,我若不是手受过伤,什么大菜做不出来?一道小小花开富贵虾而已,我就不信我做不出来!”
哟,口气还挺大的,我估计激他:“就你这手艺,做出来也就我能吃而已。”
“那又如何?”杨子令满脸骄傲,“还不是只有我做的菜能将你的厌食症都治好?”
说来也怪,自从喝了他那道外人一言难尽的鸡汤之后,在宫里虽然还是一如既往胃口不好,但也不是道道菜都难以下咽了,现在想想,父皇在那么早就将这颗棋子布好,我天生就是杨子令的主子,他天生就是为我而存在,这样是不是也算是有缘呐?
“好,既然你这么有自信,”我豪气地一拍桌子道,“那你敢不敢同我打一个赌?”
“赌什么?”
“就赌你根本做不出来这道菜!”
“若是做出来了你待如何?总要有个彩头才是。”
第二章 花开富贵难为虾(4)
我歪着头打量他:“你想要什么彩头?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不必说得这样严重,”杨子令又温温柔柔地笑起来,“我只需要你答应,若是我能将这道花开富贵虾做出一模一样、甚至更好的味道,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提沐易这个名字,你就当一开始认识的,便是杨子令,如何?”
“好!”
国舅最近很是关心孤的学业,三不五时来考考孤,孤被他弄得有些心烦,但这件事上瞿让很不给面子的站国舅那边,他认为光有雄心大志处理政事还远远不够,你是否有能力去改变不满的现状,还是要自己有真本事才行。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于是孤开始勤学苦读起来,这阵势连贾叙之看了都欣慰不已,难得同国舅站在了统一战线,孤其实也没有那么反感读书啊,怎么一个两个的搞得都跟孤目不识丁的样子。
孤埋头苦读的这段日子里朝堂上风平浪静,杨子令那边给孤的密函上也只说暂时还没有发现异动,只是作为阿沅,可就没那么容易溜出去同他见面了,只得扯了个谎骗他,说最近府里事情多,加之江南那边的生意已经渐渐恢复正常,许多事要处理,他也不多问,只叮嘱一句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瞿让见孤居然没有闹着要出宫,大概觉得有些不敢置信,在孤面前晃悠的时候越来越多,最后孤都要被他逗乐了,直接抓着他问道:“是不是孤现在把你押着在这儿替孤兜着,然后出去瞎晃悠一圈你才觉得孤没吃错药?”
结果瞿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孤,硬邦邦地甩了一句:“贾有貌来了。”
孤:“……”这样一来孤就能理解为何他最近总是在孤眼前晃悠了,因为孤一切可能出现的地方,都随时会有个贾有貌冒出来,不过她估计在贾府被贾叙之警告过不准打扰孤苦读,所以只是到处守株待兔,并不敢真正闯进来,那么对瞿让来说,孤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也真是不容易啊。
“她总往孤这儿跑到底是想干什么?”对此孤是真的很纳闷啊,“她父亲想送她进后宫不假,可她自己并不愿意啊,就她那二姐看着就不像省油的灯,孤还能指望她进宫之后你能把她糊弄过去?”
瞿让对大婚时替我去洞房这件事向来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应对方法,这时当然不会接话,但他回了一句:“自己问她。”
说得也对,她总往孤这儿跑,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于是孤唤小黄门去将她带进来,瞿让这次居然没出去,只是一跃跳上了梁上,孤抬头看的时候还理直气壮地回视孤!
但这时候跟他说话已经来不及了,贾有貌几乎是冲进来的,孤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然后才皱起眉头喝道:“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贾有貌嬉皮笑脸的,这次倒是穿得挺像个大家闺秀,鹅黄色的外裙衬得皮肤挺白的,孤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上次杨子令给孤准备的那条颜色相近的裙子,一时有些发愣。
但她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小孩儿似的来蹲在孤的脚边,抬头问孤:“我爹说官家最近一直勤学苦读,是不是真的啊?”
孤扬起手里正读着的书给她看。
“你还真在读啊?”贾有貌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我二姐说书多多了人都会读傻,当官家最重要的可不是博学多才,而是懂得识人善任。”
她二姐最近被提到的时候有点儿多,不过鉴于孤上次替瞿让圆的那个谎里屈辱地提到了同她二姐的“默契”,这时也只得干笑两声,然后转移话题道:“你最近怎么总往宫里跑?你爹不管你?”
“就是我爹让我来的啊!”贾有貌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告诉孤,“我爹说官家最近读书辛苦,正是我殷勤问好的时候!”
贾叙之在府里跟她说的体己话,这傻娘子居然也就这么当着孤的面给说出来了,孤觉得他继续这么跟国舅斗下去,可能国舅还没出手他都得折在自己闺女手上。
“你就是这么殷勤的?”孤低头看她空着的两只手,“口头殷勤啊?”
“我二姐说……”
“放肆!”孤真的有点被她二姐搞烦了,孤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当官家,怎么着都不会比她一个连朝堂都上不了的娘子强吧?最烦这种一天到晚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的人,孤还要她来教怎么当官家?
贾有貌不满地看着孤,索性坐在了地上:“我怎么放肆了?我话都没说完呢!”
“开口闭口你二姐,你二姐究竟何方神圣?你都进得来,她有话不能进来当着孤的面直说?”孤冷哼了一声,“有貌,孤念在你天真烂漫、不懂事的份上,对你一再容忍,可这并不意味着孤还得连同你那个自以为是的二姐也要一并容忍。”
她大约从没见过这般疾言厉色的孤,一时间有些发愣。
孤继续道:“要说的话说完没有?说完了就出去。”
贾有貌一下子反应过来,“蹭”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没说完!我还没说完!”
孤:“……没说完就憋着吧,来人!将贾娘子请出去!”
小黄门自然不敢随意对贾叙之的女儿动手,可他们更不敢违抗孤的旨意,于是贾有貌就被一群小黄门给架出去了。
第二章 花开富贵难为虾(5)
门再次关上后,孤忍不住叹了口气,瞿让从房梁上下来,饶有趣味地看着孤,那眼神活脱脱就是在说“你居然也有如此不解风情的时候”。
“这世上的聪明人是不少,作为官家,聪明人自然要用,而且还得好好用,”孤淡淡笑了笑,“可孤最讨厌的便是自作聪明之人。”
贾有容究竟是不是自作聪明对孤而言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孤不喜欢她这样对孤的作为、对国事指手画脚。
瞿让对此不置可否,也并不真的关心一个连她父亲都不愿为她争取入宫的小娘子在孤这儿是不是真的有好感,他关心的是:“吃饭。”
好吧,孤确实这阵子口味又没那么好了,先前还有点兴趣的花开富贵虾,御膳房一连十日都哆哆嗦嗦来请罪道食材有限,孤最近正扮演和颜悦色、勤学好问的官家形象,自然不能当真计较。官家做到孤这份上,孤觉得很光荣。
可这光荣的背后就意味着又不怎么进食了,瞿让对此忧心忡忡。
“怕什么,这么多年了一直这样,孤不也没饿死吗?”孤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不会有大碍的。”
瞿让倒不是担心孤一时半会儿会饿死,他是担心孤再这么瘦下去,他当孤替身得穿帮,孤笑话他:“你是不是每天都在想着,到了孤大婚那一天,你要怎么做才能做得更好?放心,贾有貌是不可能进后宫的,除了她其他娘子也都没见过孤,不会发现的。”
但瞿让根本听不进去,自顾自地将孤还没来得及让小黄门收拾出去的食盒打开,把那几个精致的菜拿出来放在孤面前,自己居然也在孤面前坐下来,还罕见地将面罩给扯了下来:“吃饭。”
孤被惊呆了:“你也吃啊?”
瞿让理都不理孤,他吃饭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直接将辣子鸡丁端起来,把盘子里的油沥到了米饭里,搅拌了两下就开始往嘴里扒。
跟孤各种挑食不一样,他这简直是就为了果腹而已啊,还有没有点追求了!但当孤表达出对他的鄙夷时,瞿让却告诉孤,这道菜里加了多少高汤,其精致程度比起百姓吃到的那些毫无油水的菜已经好很多了。
孤是很难想象到他说的那些画面,但还是觉得这样吃饭……跟不吃也没什么区别吧,瞿让告诉孤,区别可大了,当孤调整好姿势准备听他说区别到底在哪里,他却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我吃,不饿。你不吃,会饿。”
“……”瞿让这是说了个冷笑话吗?
但他想说的却不是这个,因为话太少,孤被绕了一大圈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想提醒孤,有得吃就少废话,民间多得是吃不上的人,当官家不能总想着自己不想吃,得多想想怎么才能让所有人都吃上。
孤就纳了闷了,孤到底是有多不会做官家,怎么一个两个的上赶着来教孤怎么做人?孤一气之下直接将食盒推翻了:“孤就是不吃,你能怎么样!”
瞿让冷冷瞥了孤一眼,淡定地把孤面前幸存没被打翻的那碗米饭拿过去,没有菜了也就这么吃了进去,这是干什么?用“不浪费粮食”的实际行动来打孤的脸吗?孤脸色铁青地看着他:“怎么,现在连你都敢给孤脸色看了是吧?”
说着孤站起身来,正准备气势如虹地将他臭骂一顿,然而突然腹部传来一阵绞痛,孤痛得腰都弯下来,身上都开始冒虚汗了,心里绝望地想所以身为官家连浪费粮食都不可以,报应来得这么快吗?
瞿让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见我真的跪倒在地上,一只手还捂着肚子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赶紧上前来将孤打横抱起放上了床榻,孤活了十六年,也不是没有过不适,但这次的痛感真是来得猛烈而令人绝望。
“瞿让……孤是不是要死了……”
他将被褥打开来替孤盖着,孤整个人蜷成一团,痛苦地问他:“孤不过就是浪费了一点饭菜……吃的这么多苦就不能功过相抵吗……为什么报应来得这么快……”
“别说话,”瞿让不信报应这一套,伸手向将孤露在被子外头的两条腿也塞进被子里去,“我去叫人传太医……”
但他说完之后却很奇怪地没有动,孤痛得都没力气了,只能睁开眼去看他到底在干什么,结果他就突然尴尬地僵直了身子,轻声道:“……不能传太医。”
“为什么!”孤立即就生气了,“你想见死不救吗!”
他的脸竟然可疑地红了起来,孤正准备继续质问他,就又被一阵绞痛给逼得闭了嘴,瞿让重新弯腰来隔着被子给了孤一个有力的拥抱,然后用更轻的声音在孤耳边道:“阿沅别怕,你只是来葵水了,每个娘子都会来的,这些年你都不肯好好吃饭,所以拖到十六岁才来,不妨事的,不会死。”
葵……水?孤还痛得发抖,但心比身子更凉,孤从容地接受了自己对杨子令动心这件事,可完全忽略了一件事,孤不是因为断袖之情对杨子令动心的啊!孤真的是个娘子啊!孤还会来葵水啊啊啊!
第二章 花开富贵难为虾(6)
孤绝望地问瞿让:“来葵水要怎么做?”
瞿让尴尬地看着孤:“……不知道。”
孤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孤问一个男子葵水之事,也确实有些难为他,但就这样下去可不行,得赶紧想一个法子。
“瞿让!你马上命人去送信给杨子令,让他们直接送去杨府正门,告诉门房立刻去通知他们公子,就说言娘子在酒楼谈买卖时突发重病,请他带几个婢女去相救。”孤痛苦中不失冷静地吩咐他,“将孤送去福瑞楼,外衫换成寻常白衫,就换男装。”
他是聪明人,立即听懂了孤的意思,原本也没顾及过男女有别,这时候也不犹豫,直接上手将孤的外衫扒了,听从孤的指示更好衣,匆匆忙忙翻窗出去吩咐给杨子令送信一事,很快又翻进屋里来,将孤打横抱着、从后门暗道冲出了宫。
瞿让轻功好,抱着孤速度也很快,福瑞楼的掌柜都认识孤了,这会儿不便让他看见孤是被瞿让送来的,于是他只能在门口将孤放下,孤强撑着往里走,掌柜的刚迎过来,孤就终于忍不住,腿一软瘫倒了下去。
杨子令究竟什么时候去救的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换好了干净的女装,躺在他杨府后院、我们上次一起吃喝酒那个厢房的床上。
见我终于醒来,小婢女赶紧上前关切地问道:“娘子可还腹痛?”
我感觉到腹部压了个暖呼呼的东西,听她问起便仔细体会了一番,觉得好多了,便答道:“好些了。”
小婢女松了口气,接着就叽叽喳喳地告诉我说他们公子接到报信时那叫一个紧张啊,见到我倒在血泊里时脸色瞬间就惨白了,差点儿生吞了那掌柜的,掌柜的都快吓死了。
掌柜的不止那时候,估计看着我往地上倒时就快吓死了,不过我想那时候杨子令见到我时估计也被吓得不轻。
我四下看了一眼,并没有见到杨子令的身影,于是问道:“你们公子呢?”
“公子见娘子气血虚,便吩咐我们在这儿照看好娘子,”婢女们又开始偷偷笑起来,“公子去给娘子做乌鸡汤了。”
然后她们又告诉我,来葵水时身子比较虚弱,可不能随便跑出去,不然很容易这样晕倒的。杨子令知道我是来葵水太虚弱了之后去问了大夫,说得喝点儿补血的汤药才行,然后他就忙活开了。
这次事发突然,我只知道瞿让没有处理这方面事情的经验,但我没想过,其实杨子令也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人,但我也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来麻烦他了。
婢女们把我扶起来在床头靠着,杨子令这时候刚好端着汤钵子进来,见到我就把托盘放在桌上,吩咐婢女们拿靠垫给我护着腰,关心地问:“身子怎么样?小腹还痛吗?”
“不痛了,”我没有丝毫不好意思,还瞪了一直在偷笑的小婢女一眼,直接对她们道,“下去吧,我同你们公子说会儿话。”
婢女们看也不看杨子令,直接答应着就出去了。
我同杨子令道:“你这公子当得没什么威信啊,婢女全听我的!”
“她们倒是眼光不错,”杨子令轻笑着感慨,“很清楚将来府里谁说了算。”
以前没发现,杨子令还有这随时都能不动声色调戏人的本事,最开始还装得跟个说点儿过分的话都要脸红半天的小鹌鹑似的,居然把我都骗过去了。
我摇头感慨道:“你这小小杨府我可还没放在眼里。”
他故作惊讶道:“不知阿沅志在何处?”
“志在”我顿了顿,偏着头去看窗子外的景色,“这天下。”
杨子令这次倾国倾城地笑了起来。
我不满地瞪他:“你笑什么?不信我有这能力?”
“傻阿沅,”他伸手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用宠溺的语气道,“这天下若能坐得住,龙椅上之人该多么寂寞,我们阿沅这么天真烂漫,即便那龙椅请你去坐,我也舍不得。”
这家伙说起情话真是张嘴就来啊,偏偏我还就吃他这套!尤其当听到他说……龙椅上之人该多么寂寞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就涌上一阵酸楚。人人都道九五之尊好,可谁能明白,寂寞,帝王心?
他见我红了眼眶,不由得笑起来:“我们阿沅还真是小娘子脾气,说着闲话也能哭鼻子。”说着起身去将乌鸡汤端过来,将勺子先递到自己唇边吹了吹才喂给我,“还是鸡汤,等你……好了,我再给你做花开富贵虾吃!”
我往他身边挪了挪,肚子上那个暖呼呼的东西掉了下来落在了床沿边,杨子令笑笑:“大热天的用汤婆子的,估计也就你了。”
那我肚子疼起来了还管那么多呢,我也笑笑:“大热天的,还给人预备汤婆子的,估计也就你了。”
我们俩相视而笑,我的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眼前这个人虽然还是俊朗秀逸的模样,但我对他的认知却不再停留在之前那个手无搏鸡之力又总爱脸红的富家公子上了。他是父皇为我处心积虑、策划多年安排的一颗暗子,是他留给我关键时刻能用上的细作。原本我从喜欢沐易到喜欢杨子令,已经很难接受了,但绝没有这一次来葵水给我的冲击力度大。
我必须直面我女儿身的身份了。
沉默着喝完杨子令喂我的鸡汤,我没话找话道:“你那虾学得怎么样了?”
“买不到新鲜河虾,做出来总觉得差点什么,”杨子令说着还含笑看了我一眼,果然接着就开始挤兑我了,“不过给你吃你是分辨出不来的。”
“那可不一定,”我不服气地辩道,“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御……我府上的厨子做的我现在也爱吃了,而且花开富贵虾本来就是我带给你吃的好吗?至少我能尝出来你做的这个比不比得上我府里厨子做的啊!”
这话就是故意在为难杨子令了,他一个细作,平日里什么都要学也不会去学厨艺,还拿他跟御厨比,但谁让他自己答应的呢!
“说来也怪,”杨子令皱起眉,“连日来去早市都买不到新鲜河虾,不知何故。”
我却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提醒他道:“不管怎么样,你若是做不出来……”
杨子令大大方方耍赖皮:“做不出来也不会如何,那日只约好做出来你便原谅我,并没有说做不出来会如何。”
我:“……想不到你还有这一面。”
“今日如何会晕倒在福瑞楼?”杨子令终于想起来问正经事,“府里人呢?”
“我府里那些人知道什么,我还怕他们趁机弄死我呢,”我大喇喇一挥手,“我阿娘死得早,头一次来葵水自己也被吓着了,幸亏那福瑞楼掌柜的知道我常同你一起去,这才叫人给你报了信。”
杨子令眉头皱得更深了:“头一次……来葵水?”
我尴尬地点头:“可能跟我从小就不爱用膳有关……”
“府上就没几个可信任的贴身丫鬟?”
这……还真没有,瞿让没闹出官家好龙阳的流言之前,还有几个宫女在御前伺候着,等这流言一传出去,不知道谁安排的,孤身边就只有小黄门了。
见我沉默,杨子令猜也猜到什么情况了,叹着气把又在门外掩着嘴偷笑的小婢女叫进来,当着我面对她道:“潮哥儿,你随言娘子回府上去伺候,警醒着点儿,莫要让娘子吃亏。”
这这这!我惊得差点跳起来,结果牵扯到肚子,又痛得倒了回去,百忙之中还不忘拒绝他道:“不不不这可使不得!”
杨子令显然以为我是在客气,于是道:“有什么使不得的,这丫头还算机灵,你身边也缺一个丫头。”
是倒是……可我怕把她带进宫吓死她啊!
潮哥儿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欲哭无泪了:“不是我客气……是真不方便,我府里不能随便进丫头的。”
杨子令也不勉强:“无妨,潮哥儿今日起就是你的人了,放在我府里替你养着,要用她的时候带她走便是。”说完又侧头去看潮哥儿,“今日起言娘子便是你的主子了,可知道了?”
潮哥儿立刻就不答他的话了,越过他直接上手来替我将汤婆子塞回被子里,关心道:“娘子这身子可得多将养着,来葵水的日子切莫服用生冷之食,胃口再不好多少也喝些乌鸡汤,对身子好的,潮哥儿不在娘子身边,娘子可得自己多照看着自己。”
她这迅速认新主然后进入状态的一番话,着实让我叹为观止。
杨子令表情却十分淡定,还跟着嘱咐了一句:“阿沅,我不在你身边时,你得学会自保,莫要在旁人手里吃亏。”
这主仆两个真是……
第二章 花开富贵难为虾(7)
现在日日都要早朝,瞿让旁的时候能替我,上朝的时候总是不行的,所以我也只能在杨子令这儿缓一缓,将他赶出房之后听潮哥儿说了些来葵水时应当注意的事项,我就得走了。
杨子令是聪明人,我几次三番对他要送我回府或是往我府里送人的要求表示抗拒之后,他也就不再提了,这次我说要走,他也不留,方才该嘱咐的都嘱咐了,这时候也不提为我安排马车的事,在这一点上,瞿让显然也有这种默契,他也算着时辰命人驾车到了杨府,来接我走。
潮哥儿跟在杨子令身后出来送我,我临上车还听到她带着哭腔在同我道别,不禁有些感慨,杨子令一家居然连个丫头都有如此演技了,他不当细作谁当细作啊!
车夫驾着车走了好一会儿,坐在车里的瞿让才终于忍不住问我:“没事?”
“能有什么事?”我靠在垫子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杨子令找了个懂事的婢女教了我要怎么做。”
这件事上瞿让也没什么可以提供的经验,但他却说起了另一件事,言简意赅地告诉我,先前他见御膳房这么久都没上花开富贵虾了,就去打听了一番,发现最近连御膳房都拿不到新鲜鱼虾,一般情况下,这种情况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除非是供货源出现了问题。于是他趁方才等杨子令将我安顿好的时间,去附近大大小小的集市逛了一圈,发现鱼虾竟全都是死的。
若说是时辰不早了,新鲜鱼虾都在早市上卖光了,也说得通。可他问了一圈下来,鱼贩都道最近根本没有新鲜鱼虾可卖。这就有问题了。
马车一颠一颠的,我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找不到一个位置安放。
江南旱灾一事才过去多久,这么快又有新的问题了吗?这天下怎么就不能好好的,让我过两日安生日子?
马车停在我常溜出来的偏宫门口,我同瞿让小时候起就总爱从这儿溜出宫去玩儿,准确来说是我要溜出去,他被迫跟着,后来有一次被父皇抓了个正着,本以为会被重重责罚,没想到最后父皇却说,身为官家,若总是被关在这宫中,想不闭目塞听都难,但他让我记住,出宫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挣开被人遮蔽的黑幕。
他老人家那时一定想不到,有一日他被送上龙椅的宝贝女儿,居然是因为来葵水不知如何应对才溜出宫,当然就更想不到,因为葵水偷溜出宫,居然也能发现一些真相。
从宫门口一路走回寝殿,瞿让一直没吭声,直到孤拎着潮哥儿给我预备的小袋子踏进内殿时,他才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
孤回头冲他乐:“小娘子来葵水时用的布袋和草木灰,想看吗?”
瞿让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想来十分后悔问了这句话。
“这几日孤来葵水,身上血腥气重,得找人备个香囊来,”孤将小布袋藏好在暗格里,转身问道,“你会做乌鸡汤吗?”
“……”瞿让皱了皱眉,最后只道,“我试试。”
“等等,”见他转身想走,孤立即叫住他,“鱼虾之事你继续去盯着,有什么进展随时来告诉孤,跟谁有关都不怕,牵扯谁孤都得让他掉一身剐。”
瞿让点点头,见我不再说什么,才转身出去。
这么多年,孤一直隐忍不发,可不是因为怕谁,而是想等他们自己作得差不多了,再连根去拔起来,省时也省力。江南旱灾案,孤不动则已,一动朝上便是大换血,不说人心惶惶,至少那些不老实的也得把爪子收回来,老实一阵了。
此次河虾之事,虽然还不一定跟贪腐有关,但孤也是被搞怕了,不得不未雨绸缪一番。瞿让最了解孤的心思,他去调查也一定先从哪个官员与此事有关开始查起,有利也有弊,利的是方向明确、方便下手,弊端是若真有人涉案,也怕打草惊蛇,可如今看来孤已经没得选,总归利大于弊就是了。
孤小时候见父皇因为宫人携带私物而牵连出后宫嫔妃假借赏赐之名传递消息出去之事,浩浩荡荡处置了一大批人,最后孤却发现,原来最初那个被抓住说携带私物出宫的宫人竟是被父皇授意,冤死的。
这件事令孤好一阵子不敢直视父皇,见了他都绕道走,直到最后母妃把孤叫到身边去好一番开解,孤才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不仅仅说的是战场。
用母妃的话说就是,鱼虾得死在铁锅里,才算得上死得其所。
如今入市时就已经死了的鱼虾是鱼,当年那个被冤死的宫人也是鱼,而无论是当年的父皇,还是如今的孤,大概都是母妃口中那口铁锅吧。
孤长到十六岁,这还是头一次来葵水,幸亏潮哥儿告诉孤了要如何换草木灰,只是这种被换下来的秽物也不能叫小黄门来处理,于是只能瞿让来了。
瞿让表示不想认识孤,但他也没法子拒绝。自打孤来葵水、各种身子不适之后,这还是头一次因为这件事觉得挺好玩儿的,到后头几天不用抱汤婆子也已经不大疼了,对这件事的抵触也就慢慢淡下来。
贾叙之这段日子喜欢往孤眼前凑,也喜欢拿国舅来说事儿,好不容易这段日子国舅不来烦孤了,可孤耳边他的消息却更多了。今日说国舅广纳寒门才子,爱惜人才,贾叙之评论道居心叵测、收买人心,明日说国舅将府中上了年纪的奴仆除奴籍、赠纹银,让他们还乡颐养天年,贾叙之评论道不知所谓、故作好人。
孤听着觉得国舅也挺难做的,怎么做怎么错,当一个人打定了主意要看不惯你,你就是难得热血也是鲁莽冲动,也没处说理去。
但孤还得顺着他道:“就是。国舅太不像话了。”
孤同他说这些的时候,林丞就在一旁站着,什么话也不说。
他同孤一样清楚,贾叙之最近老往孤面前凑,当然不是只为了说国舅坏话而已。铺垫了这么久,总该入正题了。
果然,贾叙之马上就说他还为孤带来了一些新消息,比如高中后入朝为官的学识自然无可挑剔,却也不是人人都适合为官,知道该如何为朝廷效力,而那些真正能为朝廷办实事的人才,却因为门第、祖上等等原因,而连科考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入朝为官了。
这件事孤倒是认真听进去了,难得林丞也附议道如今天颜通达,是时候给那些出身微寒、空有报国心苦于无处用的才子们一个机会了。
孤将此事全权交由贾叙之去办,让林丞从旁协助,挑些有才干的竖子,先从小官干起,有成绩了再提拔,这种小事也不必都来问孤的意见,看着办就行。
自打上次大规模处理了一百来号官员,为首的这几个重臣见孤如此态度,也没人敢出来求求情,唯恐惹上麻烦、脱不了身,但他们不说并不意味着孤不知道,其中他们的人绝不在少数,被处理掉的那些官阶高的,孤亲自把着科举这关,当然得安排自己人上,可下头那些个虽在天子脚下、大小也是个官儿的官位,总还是要给这几个成日里同孤打交道的老臣们一点余地才行。
贾叙之虽然多年来同国舅不对付,也有拉帮结派之嫌,但他总体上还是在为我大晋办实事,不至于做得太过分,这次由着他去办,孤也没有太担心,让孤更为放心的是,还有林丞在,他此前不问政事多年,几乎是孤臣,旱灾案中与孤配合,狠狠扇了这些老臣一记耳光,这时候再想套近乎,怕是也没人敢信他了,如今朝中他二人加上国舅三方牵制,也好给孤一些时间,来将路走平。
不过让孤没想到的是,默认贾叙之他们去办这件事居然还暗中推动了孤自己的棋子。
第二章 花开富贵难为虾(8)
入了伏天之后,孤觉得暑热难耐,没怎么往宫外跑,杨子令倒是这时候托隐卫递来了密函,道他已经成功混入寒士中,得上头器重,混了个小官做,虽没太大实权,无法入宫朝拜,但也算是打通了一条官路,之后能更好地为孤办事。
他还真有本事,不服不行。
瞿让接过孤递给他的密函,看过之后很自觉地送到烛火上烧了,还问道:“怕吗?”
“怕什么?怕他有朝一日真的混到御前来,发现孤的真实身份?”孤轻笑了一声,“且不说御前不是那么容易混上来的,即便真有那一日,孤是君,他是臣,孤让他日日来孤寝殿,他就得日日来孤寝殿,还怕他跑了不成?”
瞿让不可置否,并不出言反驳。
孤却看懂了他的意思,挑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也是这样,虽然很想跑,但碍于孤官家的身份,而不得不继续待在这儿?”
他继续保持沉默。
但孤从小被他气到大的,这会儿也没那么轻易能被他激起怒气了,再加上近来天日炎热,让孤本来就不大好的胃口变得更差,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也没心情同他掐架。
“鱼虾之事查得怎么样了?可有眉目?”
瞿让道:“无人涉案。”
那么也就是说真是自然灾害,只不过下头人没孤这么灵敏的嗅觉,还没觉出问题来,孤低头闷想了一会儿,最后问瞿让:“你觉得这件事是孤想多了吗?”
“天灾不治,终将酿成**。”瞿让看着孤,一字一句答。
这话真是说到孤的心坎儿里去了。现在瞿让调查的结果是无人涉案,可不意味着将来一直会无人涉案,一旦事情扩大到必须上报的程度,总有人为了推卸责任要掩人耳目,一旦有人起了这个心思,就离贪腐不远了。
瞿让有点担心孤魔怔了,试图劝我:“且等等。”
“来不及了,”孤将方才收到的密函仔细回味了一番,“国舅老实了这么久,估计也差不多该出来提醒提醒孤了,必须在他插手这件事之前,先将底细摸清楚,否则一旦他介入,想要抹去痕迹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
孤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便是国舅如同洪水猛兽,可用之,切勿信之。
可国舅每次在孤面前,都比父皇更和蔼,从来不逼着孤去用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对孤最严厉的便是学业上,总对孤说国事是处置不完的,可如何在真正出事的时候从容应对,才是真正应该学会的,用他的话说,孤现在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用功念书的阶段。
这让孤很是疑惑,父皇教孤的那一套被国舅评为“此乃为官之道、非为君之道”,可国舅那一套连贾叙之都看不过去,多次方言道“国舅败儿之举劝谏官家实乃居心叵测”。但父皇教孤“用之防之”到底怎么就“非为君之道”了孤不懂啊,国舅逼着孤苦读怎么又成了“败儿之举”了?孤也不明白啊。
最终孤终于想通了,他们一个个说着似是而非的话,其目的其实是同一个,那就是绕晕孤!
杨子令知道孤怕热,也知道孤来葵水后身子虚,非常理解孤信中同他说的近期没法子见面的事儿,回信时告诉孤他四处寻觅食材,可各市上却都只有死虾售卖,十分遗憾地表示,这次他恐怕要赌输了。
虽说这次孤赌赢了,可实在得意不起来。杨子令同言颂只能插科打诨说点逗趣的,可他给官家送来的密函中说得就不能这么浅了。他说近日来死鱼死虾盈市,他觉出不对劲,顺藤摸瓜查出河虾受影响之由,源头竟是汴河因长期引黄济运,泥沙淤积,河床渐高,形成严重水污染所致。
孤这时总算是知道,为何父皇要费尽心思给孤留这么颗暗子了。杨子令确实好本事,瞿让算是孤身边最得力之人了吧,他为孤办事也是尽心尽力,可从杨子令以沐易身份同孤打交道开始,他想瞒住的身份,瞿让就查不出来,到如今死鱼死虾泛滥,瞿让怎么查都没能查明白的事,他才花了多久工夫就查清了源头。
瞿让看完密函之后,也是一脸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孤苦中作乐道:“如何?服是不服?”
这种事不服不行,可服他也不意味着他就有多厉害了,瞿让表示,杨子令是细作,打探消息是本职,而他只是个替身而已,替身能做成他现在这样已经很值得鼓励了,何况他剑术这么好,他杨子令行吗?
杨子令那手劲儿……不说也罢。
孤就鼓励他:“也是,你做得很好。继续努力!”
可瞿让显然对孤这鼓励十分不屑,孤也没心思再同他玩闹,在书桌上摊开一大张纸,盯着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该从何落笔。
孤得理理思路。
死鱼死虾泛滥是果,泥沙淤积是因,浚河清淤是目前看来唯一的解决方法。可果已经明朗,因还得深究,浚河清淤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
这件事处理起来有些棘手,首先孤要如何在朝堂上名正言顺地提起此事?杨子令是细作,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瞿让用处还在后头,当然不能暴露,那么孤是怎么知道泥沙淤积这件事的?孤是有通天眼吗?其次就算孤能找到一个好法子,成功将这件事引出来,那么接下来呢?朝中现在就国舅、贾叙之和林丞三个重臣,个个都上了年纪,浚河清淤一事纷繁复杂,要交由谁去做?
当然,孤认为他们老弱病残也不意味着他们真的就老弱病残了,就拿国舅来说,他这些年多注重保养啊,现在出去都还能迷倒一片小娘子,这世上约莫只有他不想做的事,还没他做不成的事,但此事交给他办,孤可不放心。而且若是他自动请缨去办,贾叙之头一个就不答应,到时候事还没办成,朝上先乱成了一锅粥。
孤实在有些为难呐。
孤为难的时候通常都要出宫去溜达溜达想想对策的,杨子令接到孤的信之后,带着潮哥儿一起来了福瑞楼。
他们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雅间喝酒了,潮哥儿一进来就大惊小怪道:“娘子怎么在喝酒!”
我提醒她:“关心主子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
于是潮哥儿立即道:“娘子喝酒他们竟然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居然不上菜!娘子先喝着,我去叫人上菜。”
然后她就跑了出去。
杨子令含笑在我对面坐下:“如今我是管不住了,也就只听你的话。”
“证明你御下有方啊,”我给他斟了一杯酒,“对了,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祖上是做什么的,杨府上下也有好几十口人,怎么养活这么多张嘴?”
杨子令没有正面回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阿沅是觉得如今生意不好做,底下人难以养活?”
是不好养活啊!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还个个脾气都不好!
他笑了笑,道:“这些事本不该由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