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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全文阅读

作者:阿琐     中宫txt下载     中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2 剪不断理还乱

    迎接皇帝归来后,珉儿和妃嫔们很快就退入了内宫,可察觉到帝王盛气的何止珉儿一人,不等众人散去,便听见有人嘀咕:“皇上打了胜仗,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珉儿和清雅对视了一眼,默默地走远了,回到上阳殿,很快,清雅就打听来了前头的消息,仔细地告诉蜜儿:“秦将军为了救皇上,身负重伤,皇上似乎是为了这件事不高兴。但具体的缘故,清明阁那儿这会子嘴巴紧得很,周怀直冲奴婢摇头,说不得提不得。”

    对于外头的事,珉儿只有清雅这一双眼睛,清雅都打听不到的,她就更无从得知,原本她不在乎也就没什么差别,可现在她在乎了,想要为了那个人在乎,就显得无力了。

    见皇后的目光停留在那被用心装在匣子里的玉骨扇,清雅笑道:“皇上归来诸事忙碌,这几日怕都不能得闲,不如过两天,娘娘再去见皇上。皇上见了这扇子,知道您的心意,一定高兴极了。”

    珉儿脸上露出几分期待与笑容:“是呀,等一等。”

    然而这一等,直到天黑也没见前头的动静,清明阁的人忙忙碌碌,也无人有空闲来给中宫传递什么消息,清雅没有对皇后说,可凭她对周怀的了解,就知道这会儿那边日子不好过。可皇上明明打了胜仗,这是怎么了?

    黄昏时分,沈哲安顿好了京城内外的军队,终于有时间进宫来见皇帝,早晨在宣政殿外打了个照面,他就忙去了,这会儿连家都没回一趟,便匆匆赶来。

    踏进宣政殿的门,猝不及防眼前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锋利的长剑直逼向他的咽喉,沈哲本能地闪躲开,心中发紧,可是看到的,却是皇帝挥舞着长剑向他袭来。

    “皇上!”沈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皇帝却丢给他另一把未出鞘的剑,很显然,是要和他切磋。

    这在过去是时常发生的事,沈哲第一次扎马步,都是哥哥教给他的,但是今天的气氛很古怪。当沈哲不得不拔剑出鞘,哥哥冲他而来的,根本不是切磋的架势,招招都逼向要害。

    长剑相交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叫人心惊胆战,沈哲感受到皇帝的怒意,他根本无法全心应战,而这样一个恍惚,就被皇帝刺向要害。

    然而皇帝怎么会对他下杀手,长剑收势的一瞬,凌空一脚踢在了沈哲的胸前,叫未及防备的人滚出数丈远,连他手上的剑也脱手了。

    武者,是绝不能松开手中的兵器,被挑落的一瞬,也就意味着彻底的失败。

    “混账东西,为什么不全力应战,你是荒废了功夫,还是在让着朕,这么多年朕几时要你让过?起来,拿起你的剑!”皇帝怒斥,剑锋指向他的弟弟,可是杀气散去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要沈哲的性命。

    然而此刻,有心的人见兄弟俩这模样,不得不去告诉太后,听说儿子和侄儿在清明阁大打出手,林嬷嬷虽劝太后兴许是切磋功夫,可太后关心则乱:“眼下这情形,还切磋什么呢,晔儿一定也是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了,我就说啊,哲儿在上阳殿外守了大半夜,总是不合适的,怪我,都怪我。”

    林嬷嬷劝道:“怎么是您的错呢,要怪也怪那些乱传谣言的人,皇后娘娘和将军几乎没什么往来,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换做旁人就是瞎编也不敢往那上头想吧。”

    太后神情一震,眉宇间露出怒意,吩咐林嬷嬷:“把江云裳找来,我要好好问她,也许就是她被哲儿亏待了,在慧仪面前搬弄是非,先要堵住她的嘴才好。”

    林嬷嬷见自己不小心把事情弄大了,本想劝几句,可太后这会儿气大得很,她也拦不住,只能传旨去请将军夫人入宫。这消息传到安乐宫去,淑妃也是跟着紧张起来,到底是出事了,她就知道,她那个妹妹早晚都要闯祸。

    江云裳很快就被带入内宫,年轻的人一定也是察觉到出了什么事,而太后一见她脸上与平日不同的倔强,心里就后悔当初答应儿子把这个女子许配给沈哲,侄儿那样温润的男子,且要个温柔如水的女人相伴,选来选去,果然还是选错了。

    “云裳,你是不是告诉了慧仪长公主,说哲儿与你不和睦的事?是不是对她提了哲儿的过往?”太后开门见山地问,“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原来你们俩在家过的不好,在我面前不过是敷衍的,而我还一直都深信不疑。孩子啊,你有委屈就告诉我,你不对我说,为什么要去对一个外人说,慧仪是什么名声你不知道吗?现在她弄得满城风雨,难道要让皇上误会哲儿吗?”

    江云裳已是心如死灰,忽然听太后把事情挑明了,她也不必再伪装了,凄凉地一笑:“太后娘娘,您误会了,臣妾什么都没有对慧仪长公主说过,相反是慧仪长公主来告诉了臣妾一些往事,长公主若不说,臣妾就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到底为什么被讨厌,为什么不能让丈夫愿意和我圆房,都不知道。”

    此语一出,太后吃惊不小,林嬷嬷都变了脸色,她帮着太后问:“夫人,您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云裳一脸冷漠:“是,我知道,婚后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圆房,我还是完璧之身。”

    “你……”太后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

    林嬷嬷忙来为太后顺气,连声劝道:“您别着急,太后娘娘,这事儿总有法子解决的。”

    侄儿终归是自家人,媳妇终归是外人,太后再如何心善慈祥,也一定更疼自己的孩子,皇帝过去欺负皇后,那是她看在眼里的,不得不帮理不帮亲,可是这小两口,她那侄儿是世上最温和不过的男子,在她看来,必定是江云裳的错。

    “你真的什么都没对慧仪说,夫妻不和睦的话,也没有提过?”太后气得手也打颤了,沈哲那孩子,竟瞒了她这么多事。

    “臣妾只对堂姐提过,还是八月里归宁之日提起的,那之后只有对天说了。”江云裳一副大义凛然的决绝。

    “淑妃?”太后见牵扯的人越来越多,心里更乱了,气恼地指着林嬷嬷道,“把淑妃带来,我要问她。”

    在太后看来,也许就是淑妃故意说出去,谁叫皇帝眼里有了中宫后,就连带她和其他妃嫔都顾不得了,伴了十几年的人,怎么能不生出怨气和醋意,太后连连自责是她太大意。

    然而淑妃因为担心堂妹会闯祸,早就在长寿宫附近徘徊,她很快就应召到了太后跟前,太后也是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淑妃故意把那些话说出去,要挑拨帝后之间的关系。

    淑妃冤得双眼通红,指天发誓她没做过这样的事,更是道:“臣妾就怕妹妹一时糊涂,分不清轻重,自从知道她那些话后,每回妹妹进宫,臣妾都跟在她身边,太后您想想,是不是这样的光景?臣妾对皇后娘娘是有醋意的,可臣妾更在乎皇上,怎么会往皇上身上摸黑。”

    谁都是清白的,谁都是冤枉的,谁都是委屈的,合着全是太后的不是,她不仅没把事情解决,更搅得天下大乱了?

    却是此刻,皇帝听闻长寿宫里的动静,带着沈哲来了,太后一见他们,真是心都要碎了。

    看到沈哲的衣袍上明显有尘土的痕迹,虽然脸上没见什么伤痕,可是撩起衣袖,擦破了好大一片,太后无奈地看了眼儿子,拉着沈哲的手轻声哽咽:“晔儿,你统共就这一个弟弟,你到底要把他怎么样?你这是生什么气呢,为了皇后?”

    这话只在母子三人之间听得见,跪在地下的淑妃云裳两人听不到,淑妃好端端地无辜被卷入这种事里,实在委屈得很,含泪道:“皇上您也不信臣妾吗,臣妾是冤枉的,臣妾一直劝妹妹要息事宁人,又怎么会去挑唆出这样的事来?”

    虽然所有的事,都不过是捕风捉影,谣言止于智者,他们原本大可以不在乎,但人言可畏,更何况是帝王家,本容不得半点亵渎和不敬。皇帝为了羌水关的事,为了秦庄的拼死救驾,本就心烦意乱,再遇见这样的事,真是心都凉了。

    因为错在他,当年沈哲途径元州是因缘巧合,可是在琴州发生的一切,就全是他的错,怪不得淑妃,也怪不得江云裳。更何况,项晔明知道弟弟要求成亲是为了证明与珉儿从此再无瓜葛,他的成全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根本没考虑过江云裳是怎样品性的人,就连带也给了淑妃一个顺水人情。

    他的草率,他的私心,他为了自己的儿女情长而不顾兄弟之情,他这皇帝,不,似乎连带这个人,都越来越糟糕了。

    “这件事从此不许再提起,哪怕外面传得风风雨雨,也与你们不相干。”皇帝终于开口了,更对淑妃道,“朕知道你的稳重,绝不怀疑你,太后也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而非冤枉你。到此为止,往后一切照旧,先带着你妹妹退下。”

    淑妃不敢纠缠,拉着冷冰冰的堂妹离去,云裳最后看了一眼沈哲,心中冷笑,原来他也不好过,原来他在皇帝面前也没得交代。

    女人们散了,皇帝才转身对弟弟和母亲道:“为了避嫌,往后皇后的事,中宫的事,你一概不要插手,哪怕朕不在京城,哪怕上阳殿塌了,也与你不相干。你们离得远一些,也就天下太平了。”

    姑侄俩都没说话,皇帝则命沈哲:“跟朕走,还有要紧的事交代你去做。”

    见两个孩子这要走,太后着急地说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打架了,刀剑无眼啊。”

    皇帝面无表情地走出长寿宫,根本没回应母亲的话,可是走出宫门,意外地看到了珉儿,不知她是几时来的,看到她的一瞬,本已经平静了的心,顿时就乱了。

093 送不出去的扇子

    迎面相遇,看见皇帝的珉儿是高兴的,她自然地对项晔露出笑容,可刚要问候,皇帝却漠然无视她的存在,径直从珉儿面前走过。跟在他身后的沈哲,也是一脸严肃,甚至死气沉沉,他低垂着目光,却是真的没看见珉儿。

    此刻也没什么人有闲工夫来看皇后的笑话,上头的主子们除了皇后,都正不高兴着,众人生怕说错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就撞刀口上。

    珉儿和清雅被撂在了门前,门前的人都跟着皇帝走了,林嬷嬷倒是很快赶了出来,尴尬地笑着:“娘娘,太后歇下了,这会儿……”

    很客气的言辞,但林嬷嬷想了想,还是坦率地说:“皇后娘娘,太后这会儿心里不好受,虽说那些事都不是您的错,可终究和您脱不了干系,太后不知见了您该说什么,便说都冷静冷静,回头再见不迟。”

    珉儿平静地接受了,太后一贯是这样的个性,自然皇帝那个人也是。方才目光相交的那一瞬,珉儿分明看到他眼底有着离京前面对自己的温柔神情,但很快就被故意的冷漠掩饰了,天知道皇帝是在克制他自己,还是在漠视珉儿。

    “我们回去吧。”珉儿吩咐了清雅,就安静地朝上阳殿走去。

    林嬷嬷躬身相送,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轻轻一叹:“娘娘,您是不是,也改一改才好呢?”

    虽然这话珉儿没听见,可是她心里为了那个人,为了在这皇宫生存下去,已经默默地改变了许多,可惜当她开始主动想要守护那份感情时,皇帝却往后退了,好像离京前那阵子对待自己的殷勤是一场梦,梦醒了,重新又回到了初婚时的光景。也许某一天,他又要风风火火地闯来,对自己粗暴相待。

    回到上阳殿,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珉儿却累得浑身无力,天气已经很冷,水榭里即便铺了厚厚的绒毯,也抵不住冰凉的风往脖子里灌,珉儿坐在水榭与殿阁的连接处,只是冷或暖,她都感觉不到。

    珉儿的手边摆着装了玉骨扇的匣子,清雅安静地等在她身后,她总觉得下一刻皇后就会愤怒地抓起扇子,再次把它抛进太液池里。皇帝打了多久的仗,皇后就费了多久的心思来做这把扇子。

    皇后性情低调,不爱张扬,她对皇上的情意,都在这把扇子里了,可是满腔热情,因为那点乱七八糟的事,就这么无情地被皇帝漠视了。

    清雅不敢离开,怕一转身皇后就丢了那把扇子,那样也就意味着皇后自己也死心了,往后这上阳殿,又会变成冷冰冰的地方。

    她示意其他小宫女去拿来风衣,小心翼翼地上前替珉儿披在身上,安抚道:“娘娘,皇上一定有很多烦躁的事,若是对着您发脾气,您何苦受的,所以才索性不说了,想来过几天就好了。”

    “可若是等不来他呢。”珉儿道,“皇上他究竟把我看做什么?”

    清雅说不上来,自责道:“怪奴婢,打听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珉儿却微笑:“清雅,若没有你,我会更加迷茫更加无助,不要责怪自己。”

    “是娘娘对奴婢信任有加,奴婢才会死心塌地,当年奴婢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无论如何都比过去强百倍,奴婢心满意足,只愿娘娘也能心满意足。”清雅说道,“娘娘您再等一等,容奴婢想想法子,去探探周怀的口风。”

    珉儿摇头:“周怀必然是被皇上下了死命不许他张嘴,皇上不乐意理我,就绝不会理我,等也等不来的。”

    “娘娘?”

    “我想见一个人,你直接把他带来上阳殿,后殿不合适,就在前头见吧。反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大大方方更好。”珉儿抓起了玉骨扇,利落地站了起来,清雅心里一紧,随时准备拦着皇后,可珉儿并没有把扇子往太液池里丢,这是她的心血,是她想要向项晔表达的情感,一切都还没开始,怎么好轻言放弃。

    那封被珉儿烧了的祖母的信里,除了告诉她接受皇帝的感情,就意味着与全后宫为敌,还告诉珉儿,儿女情长里,先动情的那一个,最受伤。可是她和皇帝,到底算哪一个先动了情?

    清明阁里,沈哲领了差事,已经离去了。他们兄弟彼此了解,有些话不必多说,是切磋也好是打架也好,过几天彼此冷静了,都能想明白。自然沈哲也不会觉得委屈,即便没做错什么,也不见得做了好事,也许他对江云裳好一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那样装,要装一辈子吗?

    此刻皇帝已经换了常服,扫去了满身的硝烟尘土,轻便的衣裳,温暖的殿阁,就连书案前的座椅上都被摆了软垫子,这安逸的生活又开始了,项晔有些彷徨地看着这一切,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行军打仗时,他会不会又犯下同样的错误。

    羌水关之战虽然赢了,他为大齐赢下了一座山脉,短短三年,就在赵国原有的版图上扩大了疆域,历史会为他留下光辉的一笔,可是他忘不了秦庄舍身相救,魁梧的人轰然倒地淹没在尘土之中,甚至有马蹄踏过他的身体,若不是秦庄,趴在黄土上的人,就是他自己。

    项晔紧紧握拳,指关节咯咯作响,忽然一拳砸在了桌上,把端茶进来的周怀吓了一跳。

    “皇、皇上……参茶。”周怀把茶水放在了桌上,瞄了眼皇帝的拳头,他本有一件事要禀告,想着这会儿还是闭嘴的好。

    但皇帝很了解他,见他的神情就能猜出几分,冷冷地问:“什么事?”

    周怀犹豫再三,还是开口:“皇后娘娘在上阳殿召见了宋渊大人。”

    皇帝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投射过来,周怀颤颤地说:“在上阳殿里,不是太液池边,在大殿里相见。”

    蒸腾在皇帝身上的怒气,却反而越来越弱了,项晔背过身去,只道:“下去吧。”

    周怀暗暗松了口气,立刻悄然退下,到门外找了可靠的小太监吩咐:“去上阳殿告诉云嬷嬷,皇上没动气。”

    然而担心皇帝动气,只是清雅自己的想法,皇后好像完全不在乎,宋渊来后,她也没有高高在上地坐在宝座上,而是走下台阶与宋渊站在大殿里,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说了许久的话。

    清雅就跟在一旁,什么都听见了,才知道皇帝在羌水关险些中了埋伏,原来秦大人不单单是挡下一支箭,更替大齐挡下了一场灾难,而皇帝夜袭敌营的决策,至少在此刻看来,是完全错误的决定。

    宋渊知道得很详细,他是史官,必须记录发生的所有的事,反正珉儿谁也不认识,找他最直接。宋渊也是殷勤,事无巨细都禀告了皇后。

    珉儿思量着这些事情的轻重,揣摩着皇帝到底在想什么,背过身渐渐要往上首走,宋渊忽然道:“皇后娘娘,护国寺里臣对您提过的事,娘娘还记得吗?”

    宋渊曾说,皇帝以绝对的武力和权威压制朝纲,三年多来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可是长此以往弊端就会显露,对朝廷对皇权都不利。显然宋渊是有改良之策,甚至有报国之心,奈何英雄无用武之地。

    珉儿翩然回身,莫名从身上透出威严之气,她道:“宋大人是人才,皇上与我都为此认可,你递给我的史书里有许多偏颇与事实不相符的记载,皇上也没有因此追究你的罪过,便是皇上惜才。”

    宋渊面色一峻,只听皇后继续道:“你有报国之心,便堂堂正正地去对皇上说,你若仅仅是有心提醒我,那要多谢宋大人,可若是另有目的,那你走错道了。”

    “娘娘恕罪,臣不敢。”宋渊屈膝伏在了地上,正经道,“宋家世代都是史官,臣无法改变,只因敬仰皇后娘娘的心胸气魄,才希望能通过娘娘,把臣的想法传递给皇上。”

    珉儿淡淡道:“你连自己的家族都无法改变,又怎么去辅助皇上改变天下?”

    宋渊愕然,皇后毫不留情地就走了。“你连自己的家族都无法改变……”可是这句话,却一直盘旋在他耳边。

    珉儿退回内殿,立刻命清雅为她更衣,她亲自握了那把玉骨扇朝岸边走去,倘若这一回无法把扇子送出去,那就沉入太液池,去和那把墨玉扇子作伴罢。

    清明阁这边,忽见皇后驾临,周怀亲自迎上来,派了小太监去禀告皇帝,显然他不乐意去被皇帝当枪使,这会子进去,传出来的话一定是“不见”。

    果然如周怀所料,皇后都到清明阁了,小太监灰头土脸地出来说:“娘娘,皇上说正忙着,请您改日再来。”

    珉儿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就朝清明阁里走,而这一边,项晔正站在窗前看动静,眼见珉儿傲然走来,他心里一晃,急急忙忙地跑回书桌边,抓了一卷奏折在手里,装模作样的。

094 是你先不理我的

    淡淡的清香随风而来,这熟悉的气息,让项晔越发浮躁不安,可是珉儿已经越走越近,冷不丁地,那白皙柔软的手就伸到了眼前。

    “皇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想念不过的声音,可是项晔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皇上,奏折拿反了。”珉儿温柔地说着,从皇帝手里抽出卷轴,换了个方向,重新插回他的手里。

    项晔大窘,抬起眼来看珉儿,那温柔如春风的笑容,曾经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事,可现在他却不敢直视,他想在珉儿面前做一个英明伟大的君主,可是他现在心里头空荡荡的,对于未来充满了彷徨。打仗很简单,只能赢不能输,一头热血冲到京城,做了三年多的皇帝,他终于开始冷静地审视一切,才发现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的不足。

    战场上只有生和死,可是朝廷国家,就不那么简单了。

    皇帝放下了奏折,故作冷静:“朕很忙,你且退下。”

    珉儿问:“忙得连奏折都倒过来看吗?”

    项晔不悦地说:“朕要你退下。”

    珉儿好不畏惧他的目光:“可是我有很多话,要对皇上说。”

    皇帝起身离开了桌案,这是要往书架里走,可他根本没有要取的书,不过是想避开珉儿,身后的人问他:“皇上,我做错什么了吗?”

    项晔驻足,下意识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可他都没意识到,珉儿本就在他身后,他根本没必要再把手藏到身后去。

    然而,双手忽然被人捉住,练武之人本能地转身防备,却见珉儿手里捧着一把绿玉为骨的折扇,她再一次拉起自己的手,把扇子小心翼翼放进他的手心,恬然含笑:“皇上,这是臣妾做的扇子。”

    可是项晔却看也没再看一眼,顺势把扇子塞回了珉儿的怀里,转身钻入书架里,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朕不需要什么扇子,你退下,朕忙得很,几时得闲了再见你。”

    “你是忙,还是根本不想见我?”珉儿追了上来,把敬语都丢下了,他们隔着一排书架,隐约能看到对方的脸,珉儿问,“皇上翻脸比翻书还快,小孩子都比你强些。”

    “放肆!”隔着书架传来的怒意,那么没有力度。

    珉儿再问:“我做错什么了,你是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吗,还是因为自己在羌水关的失误,来迁怒我?”

    项晔绕了过来,紧绷着脸道:“别忘了你的身份,出去,朕现在不想见到你。”

    珉儿冷冷地一笑,几乎又要露出当日在琴州时面对皇帝那视如敝屣般的蔑视,她讨厌皇帝这反复而幼稚的个性,手中紧紧握着扇子:“你只会对我翻脸,你只会把怒气发在我的身上,也就难怪你如今打一个落后的蛮族都会失手,难怪会有人胆敢谣传当今皇后的流言蜚语,继而侮辱了你。他们怎么会看到,你在我面前的盛气凌人呢,他们当然不怕你。”

    “秋珉儿,闭嘴!”一句句话,都戳到项晔心里的弱处,皇帝怒气冲冲地逼到珉儿的面前,那浑身的浮躁,与他威武高大的身形很不相称。

    “你又要对我动手吗?”珉儿昂首看着他,竟反朝皇帝逼近了一步,“不过不要紧,皇上,是我太傻,怪不得你。”

    项晔被珉儿的气势所震撼,竟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而珉儿更是一把推开他,虽然根本推不动高大的男人,还是硬从他的身体和书架之间的空隙里挤了过去,连带着书架上的书纷纷落地,娇弱的却无比骄傲的人,扬长而去。

    珉儿远去的背影里,项晔看到那把玉骨扇被她捏在手里,恍然想起离京之前自己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被她如此郑重地记在心上。项晔只是怕珉儿在宫里太闷,随便找了件事给她做,原来他说的任何话,在她心里都是最重要的。还记得她捧着自己的手掌比划着大小,可刚才那把扇子被送入手中,他看都没看一眼就塞回去了。

    看着满地的书籍,会想方才珉儿说的每一句话,项晔忽然一个激灵,秋珉儿她不怕自己了,她已经不再惧怕了?这是项晔曾经最大的心愿,想要让珉儿从最初的恐惧里走出来,想要让她明白自己的情意,可现在这个心愿实现了,他却再一次把人推开了。

    他这算什么,他要反省朝政、战争,反省自己的缺失,为什么把珉儿牵扯进去?他们是夫妻不是吗,他在珉儿的面前可以伟岸如神,也可以渺小如尘埃,何必还要装模作样?

    项晔弯腰捡起落地的书,一本一本重新放回书架上,可是心里越来越乱越来越浮躁,终于丢下了一切,朝门外奔去。

    这一边,伤心难过的人走得很急,清雅几乎没见过皇后露出这么强烈的情绪。走上桥,因为太生气而没有留心脚下的路,在那暴雨中裂开后又被修补的地方绊了一脚,虽然没摔倒,却让珉儿冷静了几分。

    “娘娘,您小心些。”清雅上前来说。

    “我知道。”珉儿淡淡地应着,举目看向太液池上的烟波浩渺,像是自言自语,“我还以为自己可以让他高兴的,是我太傻了。”

    “娘娘,您别这么想。”清雅想要安慰皇后,可却见她走向栏杆边,朝水面伸出了握着玉骨扇的手。

    清雅大惊,上前要拦住,一晃眼看到岸上有人急行而来,她大声道:“娘娘娘娘,皇上来了,是皇上来了。”

    珉儿的手指紧紧抓着玉骨扇,根本还没打算松手,即便手伸出去了,她也没真的就要这么丢下去。这不是当初那把用来欺负羞辱她的扇子,是她倾注全部思念和心意的扇子,她没出息地爱上了这个曾经欺负她的男人,甚至不是要把他当做依靠,而是想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就会觉得很快活很幸福。可是……

    “娘娘您看,是皇上来了。”清雅伸出手,把珉儿空悬在水面上的手拉了回来,总算保住了这把扇子,她颤颤地说,“娘娘您千万别冲动,有什么话不好说,皇上对您发脾气,不正因为您是最亲近的人吗?”

    那一边,皇帝急行而来,终于赶到了珉儿的面前,站在这开阔的太液池上,他的心也豁然开朗。

    清雅迅速带着边上的人退下,没多久,长长的桥上,就只有帝后二人的身影,自然任何人站在岸边,都能看到这景象。

    “珉儿。”项晔捧起珉儿的手,带着急促的喘息道,“是朕对自己太失望,失望到了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的地步,我不是讨厌你,不是不想见你,是没脸见你。羌水关的仗打得很窝囊,京城里又不太平,我在外面丢脸,又让你在京城受委屈,这么无能的皇帝,也是旷古绝后了,却叫你赶上了。”

    这好像还是皇帝第一次,在珉儿面前用“我”来自称,虽然称呼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完全没必要掺杂感情在里头,可一旦有了感情,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珉儿心软了,奶奶说的一点都没错,当男女之情变成了一件主动的事,也就意味着会不断地受伤受委屈,此时此刻,不正是如此?可令人费解的是,怎么就委屈得心甘情愿,所以珉儿才会困惑,是不是她太轻贱了自己。

    皇帝伸手要去拿珉儿手中的扇子,可珉儿却不自觉地躲开了,她侧身避开,带着质疑地目光看着项晔:“可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呢,是不是往后的日子里,都要经历这样的反复?也许我该温柔大气,百般体贴,可是那样的人生太憋屈,那不是活在皇上的爱里,是活在自己的臆想里,活在自以为皇上喜爱我的幻想里。倒不如就此结束,回到最初的时候,臣妾在上阳殿里安安分分地做皇后,做秋振宇送给您的礼物,无牵无挂,这一生也就简单了。”

    曾经,让秋珉儿开口说话就不容易,可现在她一下子说这么多,却是要和自己分开。皇帝总是在该珍惜的时候不珍惜,要失去的时候,又不知该如何挽回。

    珉儿转向太液池,抬手就要丢出手里的扇子,可是皇帝一把拦住了,抱着珉儿后退了两部,正好踩在桥面修补的地方,两个人失去重心一起倒了下去,珉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项晔的胸膛上。

    皇帝吃痛发出一声闷响,珉儿迅速坐了起来,看到了男人紧蹙的眉头和痛苦的神情。她心里一慌张,不由分说地扯开了皇帝的衣襟,层层叠叠衣衫下包裹的胸膛上,赫然一个脚印那么大的淤青。

    “怎么了?”所有的不悦都抛在了脑后,珉儿着急地问着,“几时受的伤?”

    项晔却抓着她的手道:“珉儿,你若再不理我,我怎么办?”

    珉儿想要挣脱开,摇头道:“是你先不理我的,你看也不看我一眼。”

    扇子落在了地上,皇帝坐起身去捡了过来,见珉儿要上前争夺,他朝后让开,可没想到这一让,手里一滑,玉骨扇顺着皇帝的手飞了出去,嗵的一声,毫不客气地落进了太液池里了。

    珉儿怔了。

095 除非有一天,恨得要杀了我

    纵然项晔立刻反应过来,扑在栏杆上看,湖面上除了阵阵水纹扩散,什么也看不见,那玉石颇有几分分量,眨眼功夫就沉了下去。

    “皇上为什么要把扇子扔进太液池,您不喜欢可以不要的。”呆呆发怔的珉儿开口了,悲伤地说着,“为什么要糟蹋我的心意?”

    项晔百口莫辩:“是飞出去的,珉儿,朕怎么会扔了你的心意?你看见了,是从朕手里滑出去……”

    珉儿摇头:“是皇上扔出去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项晔抬手比划着:“你看就是这样不小心,扇子就滑出去了,珉儿,你不要误会。”

    见皇帝手忙脚乱,神情慌张,好像就怕解释不清楚,就怕自己误会他,珉儿就知道他是在乎的。想到自己之前把皇帝的扇子丢进太液池,这会儿他又把自己做的扇子扔进去,他们也算互不亏欠,两清了。

    项晔正想着现在跳下去还来不来得及捞扇子,转身却见珉儿捂着嘴,心里一紧以为她哭了,再仔细看,人家正偷偷笑着,笑得脸蛋儿都红了。

    “秋珉儿?”皇帝沉下脸来,“你在逗谁玩儿呢?”

    珉儿扬起笑意灿烂的面容,眼眉弯弯地看着皇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想要皇帝给她一个拥抱,而项晔早就张开了怀抱,珉儿轻盈地扑上去,生怕撞疼了他胸前的伤,这个怀抱她想念了好久好久,从他策马而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想念。

    “我又让你难过了。”项晔的心安定下来,大手抚摸着珉儿的背脊,连连自责,“我不知从几时起,变得越来越糊涂,这还没有老,若是老了可怎么办?”

    珉儿轻声道:“皇上老了,我还很年轻呢。”

    项晔苦笑:“朕白白年长你那么多岁,在你面前,连个小孩儿都不如。”

    珉儿抬起眼眸望着他,摇了摇头:“皇上什么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能一直在你身边,既然那么霸道地把我的人生绑在你的身上,就别轻易丢下我,何况现在你想丢也丢不了了。除非有一天恨我,恨得要杀了我。”

    项晔堵住了珉儿的嘴,顺势在她脸颊上捏了捏:“胡说什么?”他意识到地上凉,水上的风凉,便起身来,将心爱的人打横抱在怀里,珉儿挣扎道,“皇上受伤了,放我下来自己走。”

    项晔不屑:“这点伤痛算什么。”

    他抱着珉儿大步流星地朝上阳殿走去,这样的光景,只要站在岸边,人人都看得到。

    这一边,就有王婕妤正捂住了儿子的双眼,掰过他的身体往回走,可是顽皮的孩子却一扭身又朝那长桥上看去,说道:“娘,父皇抱着皇后娘娘呢。”

    “别看了,快回书房去。”王婕妤拉扯着儿子走,嗔怪道,“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小心父皇生气了打你。”

    可是大皇子却问母亲:“父皇抱过您吗?”

    王婕妤扯动嘴唇笑了笑,莫说抱过,好像那一晚之后,皇帝就再也没碰过他,不过……这样也好。

    皇帝抱着皇后回上阳殿的事,很快在宫里传说,虽然这一整天皇帝也没说他从此不和皇后好了,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浮躁气息,还是有人能感觉到。

    可是一转眼的功夫,人家就好上了。听说皇后亲自去了清明阁,不久皇帝又追来上阳殿,这两个人年龄差了那么多,皇帝都三十多岁了,却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似的吵吵闹闹,至少在妃嫔们看来,是嫉妒而鄙夷的。

    太后听说后,松了一口气,可另一边还是愁得放不下,儿子脾气再坏,总有珉儿去抚平熨帖,可是哲儿那样的好脾气,却遇上了江云裳。

    “长此下去,他们不圆房也不和睦,沈家的香火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太后忧心忡忡地对林嬷嬷道,“难道他心里放着珉儿,再也看不得别的女人了?”

    林嬷嬷劝道:“这才一个多月,您别着急上火,也许再过些日子彼此了解了也就好了,将军还那么年轻呢,哪怕两三年,两三年后夫人若无所出,到时候您就是用权势压着,也要为将军纳妾,再好好选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儿,沈家的香火断不了。”

    太后叹气:“我就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太顺了,这晚年难消停。”

    林嬷嬷笑道:“不论如何,皇上和皇后您可以放心了,咱们皇后娘娘,聪明着呢。”

    这会儿上阳殿里,珉儿正在给项晔擦药膏,皇帝的衣襟敞开着,露出结实的胸脯,珉儿柔软的手在他胸前轻轻将药膏涂抹均匀,项晔的咽喉滚动了一下,珉儿看在眼里,指尖稍稍用力,项晔不禁皱起了眉头。

    “疼吧?”珉儿嗔道,“母后若知道一定心疼坏了,好好的您和自己的弟弟打什么架,伤在自己人手里多不值得。”

    项晔道:“那小子的功夫,倒是比从前更了得,朕还以为他现在温温吞吞的,把什么都荒废了。”

    珉儿没做评价,反正她也没看见,但是打打杀杀的事她不喜欢,更舍不得皇帝受伤,项晔还说着:“母后只见他受了伤,母后也只会觉得,是朕欺负了他。”

    “难道沈将军,还敢欺负皇上?”

    “他守在上阳殿外一晚上,做什么?”

    珉儿看着皇帝,严肃地问:“皇上是不信我?”

    项晔忙道:“你别胡思乱想,朕怎么会不信你,可是朕……”

    “皇上也该信自己的弟弟,倘若我有三长两短,他如何向您交代?这件事沈将军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的是散播谣言藐视皇室的人。”珉儿的目光那么坚定,再也看不到对眼前人的一丝惧怕,“可是太后和皇上,却都本末倒置,追究不该追究的人。”

    项晔苦笑:“这些话,在朕的面前说说,母后再疼你,你们也是婆媳。”

    珉儿道:“当然知道,皇上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母后是个只能乐呵呵享清福的人,一点麻烦事都不能落在她身上,也根本商量不得。”

    “朕立刻派人去查,是谁散播谣言,交给你处置。”皇帝抓了珉儿的手,“只要你别生气就好。”

    珉儿却抽回了手,径自去洗手,又拿了帕子给皇帝擦拭沾染到他手上的膏药,然后为他穿戴衣裳,每一件事都熟稔有余,项晔再问:“朕说的不对?”

    “皇上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虽然君王的确是唯我独尊的,可皇上太感情用事。”珉儿忙完手里的事,正经地看着他,“可是臣妾,又有什么资格来指摘皇上的不是,好像臣妾就明白什么才是帝王,太自以为是了。”

    见珉儿说的严肃,项晔微微皱眉,见寝殿内四下无人,便挽了珉儿的手往水榭走去,神情肃穆地说:“珉儿,其实朕并不想做皇帝,当初一路打到京城,只许胜不许败,朕背后是纪州的父老乡亲,是麾下将士的性命。结果一路到京城,顺理成章地,就要做皇帝了。”

    两人席地而坐,互相依偎着不觉得冷,听见皇帝这番话,珉儿心里反而把一些事想通了。

    而这些话,项晔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弟弟和母亲,都不曾提起。

    “三年多来,朕费尽心血,才撑起一个国家。”项晔重重地一叹,“珉儿,朕早已身心疲惫。而这一次羌水关之战,朕太过急功近利,从前朕打仗,是为了正义,可是现在,却是为了做给别人看,意义不同,朕的心态也变得完全不一样。你知道吗,秦庄虽然救了朕,可是朕一点也不感激他,也不想感激他。”

    珉儿伸手揉了揉皇帝的眉心:“皇上,喜怒不形于色。”

    项晔苦笑:“朕这脾气,要改不易。”

    珉儿温柔地说:“那就慢慢来,总能改的。至于做不做皇帝,皇上若不做了,去哪儿我都跟着,耕田织布的日子我也会过得很开心。可皇上若还要做下去,我更会好好地陪在您身边,这才三年,小孩儿生出来,正是开智启蒙的时候,对皇上来说也一样不是吗?无论如何,羌水关之战赢了,留在青史是光辉的一笔。皇上大大方方地享受该有的荣耀,其他的,放在心里反省就好。”

    项晔笑:“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来教朕怎么做皇帝?”

    珉儿却是很认真地:“皇上听得便听得,听不得,只当是我几句玩笑话。”

    “朕都记在心里了。”项晔真诚地说,“这些话,你往后也要多多提醒朕。”

    珉儿颔首答应,目光微微一沉,心里另有一件事,此刻是最好的机会,错过了,下一回不知什么时候提起来才合适。

    “皇上,臣妾有个心愿,您能答应吗?”

    “怎么又严肃起来了?”

    珉儿正经神情道:“宫里的妃嫔们,这些就足够了,皇上再不要纳妃选秀,再也不要扩充后宫。”

    项晔愣了愣,他不是不愿意,只是没想到珉儿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珉儿微微含笑看着她,不仅如此,她心里还有想做的事,只是那些话,不能对项晔说出口了。

096 其他女人怎么办?

    一场可能发生的风波,在珉儿的努力下化解了,但化解的仅仅是她和皇帝之间的矛盾,引发这一切的所有相干的人,仍在迷雾中。即便是珉儿也不知道,倘若皇帝没有追来上阳殿,她接下去会怎么做,那把扇子经由谁的手丢进太液池,结果必然是截然相反。

    冷静后的她很明白地意识到,她和皇帝的爱情可以坚如磐石,也能脆如薄纸,皇帝的性情若是不改,或许某一天一切又会重来。而明明她不喜欢皇帝这样的脾气,到底哪里来的包容心,让她不是躲避,反是主动地要帮他改并以此来守护这份感情,她似乎能体会沈哲为何对自己念念不忘,喜欢一个人,实在是奇妙的事情。

    夜深人静时,皇帝已经酣然入梦,他长途奔波,情绪上又大起大落,珉儿稍稍一哄,他就睡着了。这会儿傻乎乎地看了半天人家熟睡的样子,珉儿觉得口渴,起身去倒水喝,轻微的动静外头就听见了,便见清雅进门来。

    “怎么不去睡,怎么是你在值夜?”珉儿轻声问。

    清雅不好意思地笑着:“娘娘恕罪,奴婢怕您和皇上又发生矛盾,所以亲自在外头值夜,万一有什么事,奴婢还能拦一拦。”

    反是叫珉儿脸红:“没事了,皇上是小孩儿脾气,他倒成了十八岁少年。”

    这话清雅可不敢说,她给珉儿倒了水,见皇后衣衫整齐,知道他们未行**之事,也就不必太多顾忌,而珉儿又想到窗口透透气,她便小心地陪在身旁。

    “清雅。”珉儿喝了水,顺手就把茶碗递给她,“皇上今日答应我了,不会再纳妃选秀,宫里不会再有其他女人来。”

    清雅愣了愣,回眸看皇帝睡得很熟,而她们说话声音很轻不碍事,她益发把声音压低,问道:“娘娘的意思是,宫里不会再有新的妃嫔?”

    珉儿颔首,同样朝熟睡的项晔望去,而后淡淡地说:“只是已经在宫里的女人们,该怎么办才好?”

    清雅不明白,珉儿也摇了摇头,没有详说。

    清雅则提醒道:“容奴婢多嘴,娘娘,实则妃嫔是关系着子嗣的,现下皇上只有两位皇子,倘若将来您能生育皇子,自然无所谓什么妃嫔,可若您……”清雅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念念有词,“娘娘必然多子多福。”

    珉儿却笑:“随缘便是了,其实有没有子嗣并不重要,反正皇上已经有儿子了,就算大皇子不长进,可是小皇子那么可爱,淑妃会教好的。”

    清雅不是特别明白皇后到底想做什么,而她这么早就对皇帝提出再不纳妃的要求真的合适吗?皇帝很可能还需要靠联姻来巩固朝政,但她一上来,就把这条路堵死了。不过这就是皇后与众不同的地方吧,反正她向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明日早晨预备黄米粥,熬得汤水浓稠一些,给皇上喝了再去上朝。”珉儿吩咐这句话后,便叫清雅退下了。

    回到床榻上,项晔轻轻的鼾声依旧平稳安宁,睡着的人没有戾气也没有孩子气,似乎因为在自己身边而特别地踏实,珉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皇帝的鼻头,梦里的人皱了皱眉眉头,她趁机朝他怀里一钻,项晔也顺势搂住了身边的人,继续踏实地睡过去。

    可是今夜安宁的,仅有上阳殿而已,淑妃因被妹妹拖下水且还没能好好和皇帝解释,且听说帝后和睦皇帝抱着秋珉儿去上阳殿,她心里的烦躁嫉妒和不甘心,折腾得她辗转难眠。更不知道江云裳回去后,是不是还会和沈哲闹,太后那么宠爱自己的侄子,若是侄媳妇让她的侄儿不好过,她必然心生厌恶,从此对自己也不会有好脸色。

    淑妃如今唯一庆幸的,是她狠心把家人赶回了纪州,倘若他们留在京城,还不知要给自己添什么麻烦,家里她是靠不住的,她这辈子,只能靠自己。

    与此同时,将军府里亦是死气沉沉,沈哲今晚不得不回卧房睡,他答应了太后和皇帝,要好好地对待江云裳。可江云裳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会扑上来强行索取,她卷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滚在床的最里头,看也不看沈哲一眼。

    一直到半夜,江云裳累了,才松开了被子翻身转过来,还没睡着的沈哲看了她一眼,两人四目相对,云裳捂得满脸通红浑身是汗,心里越发觉得委屈,说道:“你还是去书房吧,我不会向太后告状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除了堂姐之外,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我们的事。就连堂姐都警告我不许再说,所以那一次后,我什么话都是吞进肚子里的。我没有对不起你,可你们若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法子,我一个纪州乡下来的小姑娘,还能怎么样?可我不会屈服的,你不对我好,我也永远不会对你好。”

    没来由的,沈哲开始觉得,江云裳是个立场坚定且意志坚强的女人,便是男人也很少能有这样的品质,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却如此锐利而无所畏惧地为自己活着。他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可他也不能阻止她过自己的日子。

    沈哲坐了起来:“我回书房,你睡得能踏实些。”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云裳的视线模糊,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了,感觉到床榻变得轻盈,依稀看到男人的身影远去,她忽然道:“沈哲,你能放我回去吗?”

    沈哲停了下来:“放你回去?”

    云裳哽咽:“难道我们一辈子,这么互相折磨下去,不如你休了我,我们自此散了。”

    可是江云裳能去哪儿,江家绝不会收留一个被休弃的女子,淑妃也绝不会接受这样的笑话,沈哲要放她走很容易,但是等待江云裳的,会是比现在更辛苦的日子,她一个弱女子,什么地方也去不了,谁也不会原谅她。世人只会说,江氏无德。

    “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睡吧,太后那里我会去解释,她不会刁难你,你不愿意进宫就不必去,不要勉强。”沈哲温和地说罢,到底还是走了。

    离开卧房时,隐约听见了哭声,是云裳捂着被子的哭声,不论如何,他终究是害了一个女人。

    翌日,京城里的天气阴沉沉的,这就入了十月,像是随时都会下雪,这样的天气会令人心情压抑,可是项晔却神清气爽步履生风。他的龙袍是珉儿给帮着穿的,喝的热乎乎的黄米粥也是珉儿给送到手边的,温柔的人带着恬静的笑容一路陪他走出上阳殿,还正儿八经地说了句:“皇上,要喜怒不形于色。”

    从今天起,项晔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帝王之位,珉儿说小孩子三岁启蒙开智,对他的朝廷和皇位而言也正在这样的时候,三年来虽然一切太平,但弊端都是藏在水下的,波涛稍一汹涌,就全都浮出水面,他不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他们走过长桥被修补的那一段时,项晔叹道:“朕并不在乎沈哲守了你大半夜,是那天情况那么糟,你不该留在上阳殿。珉儿,倘若将来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定要及时离开。”

    珉儿摇头:“我不想让别人笑话皇上,笑话皇上为敬安皇后建造的宫殿经不起风雨,不愿您过去的感情变成笑话。”

    项晔感慨不已:“朕一定要为你建造一座只属于你的宫殿。”

    珉儿毫不客气地嗔道:“你看看,又来了,想一出是一出,做皇帝怎么能这个样子。”

    项晔瞪了一眼道:“你还真像模像样管起朕来了。”

    御辇已经到了岸边,皇帝就要往宣政殿去,可远处有人匆匆而来,周怀今日不在,这边的人便没拦下,那从书房来的小太监直接把话送到了皇帝跟前,说是太傅们都罢课了,不愿再来给大皇子上课,说是之后会去向皇帝请罪,而更糟糕的是,大皇子不见了。

    皇帝一听这话心里就烦,可是见珉儿神情淡淡,他立时就让自己冷静,喜怒不形于色,是一个皇帝最基本的修为,便只轻咳了一声:“朕不能撂下大臣不顾,你们且去找,那孩子总出不了皇宫,待朕退朝后,便去书房一问究竟。”

    众人送圣驾而去,书房来的小太监朝珉儿露出为难的神情,像是很期待皇后娘娘能做点什么,可珉儿却冷漠地转身走了。

    书房里,满脸泪痕脸色苍白的王婕妤,听说了皇帝的安排和皇后的态度,越发哭得伤心,起身便要去外头找,可她又怕儿子跑回来和自己错过,犹豫纠结举棋不定,那楚楚可怜软弱无能的模样,叫书房里的人看着都觉得心烦,都觉得这点事真不值得哭成这样。

    而大皇子项泓,就是在书房与太傅发生冲突,气得他们罢课后,赌气跑出去的。皇宫那么大,小小的孩子随便一钻,就找不到了。而王婕妤哭的,是担心孩子失足掉进太液池或是哪里的井里,什么事都还没出,她已经把结果想得最糟糕了。

    皇帝迟迟不来,皇后又不管,一夜未眠神情疲倦的淑妃不得不赶来,一见王氏哭泣,就恼道:“我说过多少遍,宫里是不能随便哭的,你哪里来这么多的眼泪?”

097 理所当然的事

    王婕妤被唬得直哆嗦,好像淑妃要把她怎么样似的,可明明平日里因为彼此都有儿子,淑妃不愿叫人觉得她欺负王氏而处处善待她的,这会儿看来,好心都白费了。

    “你们都去哪里找了,仔细找了吗?”淑妃没好气地问书房里的人,“大殿下平日里都爱在什么地方玩耍?”

    内侍们忙道:“从前大殿下爱去的地方,奴才们都找了,可周公子来了后,他们时常去一些奴才们不知道的地方,所以……”

    淑妃瞥了眼王氏,她还在抹眼泪,淑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人继续去找,至于王氏,她半句话也不想再多说,这个人只会哭,哪怕不心烦也嫌晦气。

    但淑妃离开书房不多久,就有人来禀告,说是在太液池边发现了大皇子。

    “去把他带回来,再去告诉王婕妤人在哪里。”淑妃好不耐烦,“别再来问我了,宫里头那么多的事,难道还要我……”

    尔珍轻轻推了推淑妃,阻止了她说出气话,避开书房的人后,才轻声道:“娘娘,咱们犯不着为了这些事生气,大皇子又不是您的孩子,是好是歹,皇上都不管,您操心什么呢。”

    淑妃冷笑:“是啊,其实我还巴不得那孩子没出息,那么将来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可她们才到宫门前,就有人来禀告,说是大皇子往上阳殿去了。

    淑妃的长眉轻轻一挑,想到昨天的事心里就不甘心:“皇后想高高挂起,哪有这么容易。”

    皇长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到了太液池边徘徊良久后,就往上阳殿走,这孩子虽然淘气顽皮,却不是周觉那无赖一般叫人没法子,内侍们劝他等一等,说是要禀告皇后,大皇子也好好地停下来等消息了。

    不多久,珉儿带人从上阳殿过来,这孩子见了皇后,也知道要行礼,珉儿笑道:“带了些鱼食来,你要不要喂鱼玩儿?”

    项泓点了点头,珉儿把鱼食递给他,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珉儿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自然很快,孩子的母亲就找来了。

    王婕妤慌慌张张地就要走上长桥,可上阳殿的人把她拦下了,的确这地方不是谁都能来的,王氏是一着急乱了方寸。珉儿远远地看着她,对身边的孩子道:“泓儿,你的母妃来了。”

    项泓朝岸上看了眼,神情纠结地转过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喂鱼,什么话也不说。

    珉儿看了眼清雅,清雅便上前道:“殿下,奴婢带您去见王婕妤。”

    谁知孩子却赌气:“我不想见娘,她总是哭,总是被人欺负,现在把我找回去,也只会说叫我好好念书的话,然后说着说着又哭了。”

    珉儿道:“那你好好念书,王婕妤不就不会哭了?做孩子的,怎么能让母亲伤心?”

    项泓摇头:“可是我念不好书,我生出来就笨。”

    珉儿点头,没再说什么,见他玩得开心,让宫女再取了些鱼食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喂鱼,一直到孩子玩腻了,自己不想玩了,她才让清雅把孩子领走。

    这样的光景,维持了近半个时辰,王婕妤在岸上已经等得神情恍惚,终于见儿子被带出来,她跑上前抱着儿子看了又看,待要向岸上的皇后行礼时,皇后早就转身走了。

    这长长的桥,像是把仙境与人间隔开,而她这样卑微的女人,一辈子也走不到桥的那一头去。

    清雅客气地笑着:“娘娘说,大殿下若是喜欢喂鱼,来之前着宫人通报一声便好,随时都能来。”她一面将一包鱼食交给了王婕妤身边的香薇,躬身施礼后也走了。

    项泓见母亲泪眼婆娑,不耐烦地说:“您怎么又哭了?”

    王婕妤慌忙抹去眼泪:“娘找不到你,心里着急的。快回去,太傅们罢课了,还不知父皇会怎么处置你,你就不怕挨打吗?”

    项泓甩开了母亲的手道:“反正父皇不打我也不会来见我,能见到他不是也挺好的?”孩子说完就跑了,王氏急匆匆地跟在后头,虽是生母,却完全镇不住自己的孩子,而这样的光景,珉儿站在上阳殿前都看见了。

    待清雅回到身边,珉儿问起:“王婕妤的事,你知道多少?”

    清雅是旧朝宫人,并不清楚纪州王府的旧事,但周怀跟在皇帝身边三年,早就把能摸清的都摸清了,时不时会对清雅提起几句,王氏的故事很简单,就是王府厨房的丫头,随军出征,与王爷一夜**有了孩子,又被送回去当了妾室,生下长子后,如今在宫里有一席之地。

    “这些年,皇上对她怎么样?”珉儿问。

    “和娘娘现在所见的没什么差别,皇上对待后宫一直都是淡淡的。”清雅不是替皇帝说好话,而是照实说道,“奴婢不是哄您高兴,至少这几年,皇上从没有对哪一位娘娘,如对您这般耐心细心的,至于淑妃娘娘,十几年了,只是年份长一些罢了。”

    三十几岁的男人,有着名正言顺可以睡在他身边的女人,珉儿知道这一切很正常,可是从此以后,珉儿进入了项晔的人生,她并不希望看到皇帝在**有所需求的时候,可以饥不择食,可以无所谓拉了谁就上床,皇帝往后的人生里,只有她……

    珉儿打断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念头,会给人带来戾气,可是隐隐约约的,时常从珉儿的心里冒出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几时多出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什么强烈的占有欲,而是在她看来,一切理当如此。

    她的人生路,是被项晔强行绑到这条道上的,但往后怎么走,她要自己做主。

    珉儿问道:“宫里是不是有很多一夜临幸后,再没有下文的妃嫔?”

    清雅道:“都分在更衣宝林的位置,散在各处殿阁里,的确不少。”

    珉儿问:“皇上以前很随性是吗?”

    清雅脸红了,轻声道:“皇上毕竟是健全的男子,正当盛年,若不然王婕妤当初也不会从厨房丫头变成妾室,据说军队里就只有王婕妤一个女人,您看……王婕妤长得也不怎么样。”

    珉儿被清雅逗乐了,笑道:“不碍事,我就是问问,将来自然有将来的打算,现在还有好些麻烦没能解决,外头的谣言我不在乎,可是传谣言的人,会轻易放过我吗?即便不是冲着我来的,我也不能白白受委屈。”

    宣政殿的朝会散去后,项晔留下了秋振宇,这些年来,皇帝很少会单独见他,秋振宇这个宰相,本是徒有其表,但旧朝势力的确以他为中心,皇帝和他是隔着宫墙暗暗较劲。

    “朕听闻,你的夫人时常在慧仪长公主府出入。”项晔单刀直入地问,“她去做什么,你可知道?”

    秋振宇心里一紧,自责道:“贱内与周驸马是表亲,她曾说是要安慰长公主丧夫之痛,才时常去陪伴,臣不曾关心过她到底叨扰长公主什么事。”

    项晔点头:“也是,换做朕也不会过问女人家的事,不过朕要提醒你,最好别再让她与长公主往来,里头的轻重需要朕对你解释吗?”

    秋振宇低着头,连声道:“臣明白。”

    皇帝笑道:“你是朕的岳丈,如今的关系比从前更亲密些,朕在朝廷上有爱卿扶持,皇后在后宫为朕料理架势,秋家对于大齐,是举足轻重的所在。往后与朕说话,自在一些,叫外人看着,还当是朕不把岳丈放在眼里。”

    可这话一出,秋振宇越发慌张,但是他的慌张在项晔看来,仅仅是惺惺作态。

    他对这个老家伙有两重提防,一是怕他依旧心系旧主,企图反齐复赵,再者便是这秋振宇曾经在赵氏皇朝掌权,将老皇帝和小皇帝都握在掌心,权力滔天,在全国各地都布满势力。

    当初之所以没有一剑斩杀他,是想利用他来稳定朝纲,只是没想到,三年过去后,想杀他,反而杀不了了。

    “她的性命在谁的手里,你心里很清楚。”项晔看着秋振宇道,“事情发展得,与你和朕所预料的都不一样,将来会怎么样,朕十分期待,爱卿如何?”

    秋振宇神情凝重地看着皇帝,是啊,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变成皇帝心爱之人,那个因为他**了一个丫鬟生下的女儿。这世上的事,实在难以预料。

098 只能有她一个人

    然而皇帝的这句话,没有明确的指向,在先提了赵氏又再提起珉儿后,君臣之间显然有所误会。

    项晔是指赵氏的性命在谁的手里,秋振宇应该很明白,自然他并不指望拿赵氏来威胁秋振宇,想必这老家伙绝不会因此妥协,而是想让他知道,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握在珉儿的手里。可秋振宇却以为,皇帝的“她”,是指他的女儿。

    至少在最初,皇帝选他的女儿做皇后,不是为了捧秋振宇更不是为了与他拉近关系,皇后在后宫地位,预示着秋振宇在朝堂上的存亡,所以皇帝才说一切发展得出乎意料,不就是指珉儿吗?

    那个十八年来,他从未对她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女儿,凭借自身的魅力赢得了一个君王的心。从赵国先代老皇帝,到建光小皇帝,以及至今无数的大臣还有家中的妻妾儿女,秋珉儿是第一个摆脱了自己的束缚,逃离他掌控的人,曾几何时,这天下都是秋振宇的。

    正当盛年的帝王,看着已垂垂老矣的大臣,他们早在赵氏皇朝的时代就有过交往,只是那会儿见面客气的几句寒暄时,谁也不会想到有今天。纵然到了今天,秋振宇几乎是皇帝两倍的年纪,就是比寿命短长,皇帝也不会输给他,但是项晔不能忍,三年多了,他每天在朝堂上看到这张道貌岸然的脸,就觉得自己好像当初赵氏的昏君一样,在被他操控着。

    三年前,没有挥向秋振宇的剑,始终还架在他的脖子上,项晔要用这个人的血,颠覆整个朝堂上的权势,真正将兵权与皇权结合在一起。

    然而如此枯燥沉重的事,太后听不懂,也没有妃嫔能够解忧,皇帝从来是与沈哲和其他几位亲信的大臣商议后,就再不能提起,帝王之路是他孤军奋战,身后的人,只能被他保护,而不能真正地支持他。

    但是现在不同了,有一个会直言不讳做皇帝不能如何如何的珉儿,她会温柔又正经地说:“皇上,喜怒不形于色。”

    放下家国大事,项晔就只想去上阳殿,去见他心里的人。

    可是今日屏退了秋振宇,还有麻烦的事,书房里的太傅们都来请罪,说他们实在教不了大皇子,若是过些日子连同周觉也要再回书房,他们就要告老还乡,辞官离京。

    当年,在获得一场久攻不破的胜利后,项晔与将士同乐,一时放纵多喝了几杯酒,他什么都没意识到,第二天醒来,王氏就衣不蔽体地在自己的怀里。当时项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把她丢在一旁,可是一个月后,王氏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从没想过自己的骨肉,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到人世,可项晔不能不负担起责任,于是立刻派人把王氏送回纪州,一年后,他的长子就出世了。可项晔没见过王氏大腹便便的样子,也没抱过刚出生的婴儿,之后几年他几乎没有回过纪州,一直到了京城,母亲领着一个孩子对他说:“这是你的儿子。”

    可皇帝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成为一个父亲,便以国务繁忙为由,把孩子丢在了后宫。直到后来,看着淑妃大腹便便,看着她分娩的辛苦,才明白骨肉的意义和珍贵,但这个时候,能弥补给王氏和那个孩子的,只有锦衣玉食的生活。

    做皇帝是一时热血的事,做父亲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事,这个用绝对的武力和权威问鼎天下的男人,背过人去,一切都很脆弱和彷徨,所以他的人生信条里,就是不能输,以至于他根本不想感激秦庄的救命之恩。

    此刻,皇帝只能放下架子,好言劝说几位太傅留在书房,并亲自到了书房,将项泓找来,让他向先生们赔罪。项泓本以为父亲又会打他,可是项晔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留下儿子让他好生念书,再离开书房时,见到王氏唯唯诺诺地等在一旁。

    皇帝只是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上阳殿里,珉儿正在给祖母写信,皇帝凯旋归来,她就要重新和祖母通信,而皇帝未命人通报,径自就走了进来,珉儿一抬头就看到项晔站在跟前,便含笑问:“皇上稍等片刻,臣妾这就写完了。”

    然而转身离开的人,带着无奈的气息,珉儿想了想,还是撂下了手里的笔,将没写完的信收了起来。

    已是秋风萧瑟的时节,从水榭望出去的景色也有了很大的不同,皇帝扶着栏杆临水而立,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可是这个人穿着鞋子就走上去了。珉儿看在眼里,便也不脱鞋,随他一起踩上了自己一直好好珍惜着的绒毯。

    “皇上,说一件有趣的事给您听可好?”珉儿歪过脑袋看他,皇帝那克制着的愁容,叫她觉得心疼。

    “什么事?”

    “但是说了不能恼,生气了就没意思了。”珉儿笑悠悠的,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项晔皱眉,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是要生气的事,朕就不能有几件高兴的事?”

    珉儿转身道:“那就不说了,几时皇上高兴的时候,再翻出来讲。”

    项晔恼道:“连你也要叫朕心里憋着气?”

    可是看到眼前的人,转过一张笑意灿烂的脸,项晔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许多,人生在世怎么能没有烦恼,更何况他还是皇帝,这才刚刚开始。

    “说吧,朕好奇着。”

    “呶……”珉儿指了指太液池的水,带了些些怯意,“皇上还记得那把墨玉扇吗?”

    项晔微微蹙眉,见珉儿小心翼翼地说:“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它也不小心从我手里飞出去,飞到太液池里了。”

    “原来那把扇子是被你扔下去的?果然朕记得是来过上阳殿后,那把扇子就不见了”皇帝面色冷峻,看起来很生气,“你可知道,那是太后送给朕的礼物。”

    珉儿一时分辨不出皇帝的真的生气还是假的怒意,勉强为自己辩解:“是从手里滑……”可她到底不愿撒谎,似乎这样的气氛也不该撒谎,低低垂着脑袋,轻声嗫嚅,“是,是臣妾扔的。”

    面前的人霍然转身,怒气冲冲地就朝外走去,珉儿心里一冷,那种被自以为是狠狠扇了一巴掌的羞耻和痛苦,叫她的心也停了一拍。她以为自己和皇帝之间,已经开得起这种玩笑了。

    皇帝的身影从水榭消失,珉儿定在原地没动,更是觉得身子一沉,华丽的裙摆铺展开,她结结实实地坐了下去。

    可是,还没等她开始反省或后悔,皇帝不知几时回来的,笑意浓浓的脑袋出现在了面前,得意地问:“怕了?”

    珉儿一愣,皇帝却指一指她的身体:“朕说过天凉了,不许你坐在水榭里,你看扇子是一件事,这会儿不听朕的话又是一件事,该怎么罚?”

    但见珉儿一脸倔强的委屈,项晔叹了声,顺势坐在她身旁,搂过珉儿道:“朕心里闷得慌,想逗你玩儿的。对了,你把朕的扇子丢哪儿了?”

    珉儿小声说着那晚的事,说皇帝一走,她就踩到了那把扇子,想也没想拿起来就往太液池里丢,此刻再提起那些话,意味和心情完全不同:“不喜欢皇上总是拿扇子挑起我的下巴,特别讨厌。”

    项晔道:“朕都要忘了,曾经对你做过那样的事。”

    珉儿说道:“这原本是我和清雅之间的玩笑话,特别是那之后看着周怀团团转地找不到,看着您总是摸不到扇子不安心,心里总是偷着乐的。本以为现在提起来,皇上也会觉得有趣,何况昨儿您才扔了臣妾的扇子。”

    项晔道:“朕看见你就高兴了,可是外头有太多的烦恼,今早你也听见了,项泓的事。”皇帝问,“那孩子来过上阳殿。”

    珉儿颔首,不以为意地说:“臣妾在长桥上和他玩了一会儿,孩子还小。”

    项晔烦恼地说:“朕该把这个孩子怎么办?”

    身为中宫,身为正室,珉儿有责任为自己的丈夫教养其他女人所生的儿子,可珉儿根本不愿承担这样的责任,她摇了摇头,一如之前回答皇帝的,她不会教养孩子。

    项晔自己都做不好一个父亲,如何会要求珉儿做好一个母亲,只是他不知道身边的人心里正在想什么,他眼中的珉儿善良且大度,完全没有意识到,珉儿的大度,是因为根本不把那些女人放在眼里。

    珉儿眼中的母仪天下,是对这个国家和百姓负责,而不是皇帝的其他女人,她从一开始就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不打算将来会看重她们。

    她决心做好皇后的时候,还打算和她们和睦相处,但是她明白自己爱上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就不希望这些人,继续存在于皇帝的身边。

    珉儿微微含笑看着项晔,心里有着打算,来日方长,她要慢慢地让她们一个一个都离开这里离开皇帝,她的丈夫身边,只能有她一个人。但这个心愿,要实现很难。

099 胆敢抢朕的女人

    项晔见珉儿笑意温柔,怎知她心里正想着六宫无妃这样“离经叛道”的宏愿,虽然以他的心意,若能为珉儿做到必然立刻实现她的愿望,可要知道最初娶珉儿,就是无奈之举,做皇帝不是那么自由的。

    自然这件事,珉儿绝不会对皇帝提起,那是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实现的心愿。

    “珉儿,你七八岁时在做些什么?”项晔还在烦恼他的儿子,苦笑道,“朕那会儿好像和泓儿一样淘气,想来那孩子也不算太反骨。只是朕没有精力管教他,加之我父亲去得早,太后本就管不住,只因不是帝王家,倒也就这么长大了。偏偏他现在是皇子,朕身不由己,他也身不由己。”

    “小的时候也淘气,七八岁时哪里坐得住,可是八岁那年赵氏闯来抓走了母亲,我被吓坏了就乖了。”珉儿提起往事,已然淡漠,“好在去了元州,那里民风淳朴,村子里一样大的孩子不少,奶奶要我和他们玩在一起,渐渐就开朗了。”

    项晔笑问:“有没有什么臭小子,跟在你身后头转悠。”

    珉儿狡黠地一笑:“自然有,村长夫人见天来家里,就盼着奶奶把我许给她家孙子,知道我不是什么宰相府正牌的小姐,祖上又是有交情的,觉得很般配。男孩子们成天围着我转,夏天给我摘果子吃,冬天陪我打雪仗,每天一眨眼天就黑了,日子过得特别快。”

    见皇帝皱眉头,珉儿坏笑:“皇上真小气。”

    项晔不服,伸手朝六宫所在的方向指了指:“难道你乐意看到她们围着朕?”

    珉儿却道:“可是奶奶舍不得我嫁,毕竟我娘的事还没有着落,她知道我也不想嫁。同龄的女孩儿们早早就嫁出去了,男孩儿们也等不起呀,谁家都盼着子子孙孙传宗接代,小时候一起玩儿的伙伴,孩子都这么大了。”

    项晔一脸骄傲地说:“他们若知道你做了皇后,是不是要吓得半死。”

    珉儿笑:“该为我高兴才是,怕什么?”

    项晔轻哼:“那些年跟在你身后的臭小子们,胆敢抢朕的女人,现在想起来,他们一定吓得腿软。”

    珉儿被逗得乐不可支,皇帝则打起精神,指向长桥问:“朕想在那里和孩子说说话,你在意吗?朕该和儿子谈一谈,可朕不想去海棠宫。”

    “我备下小点心,皇上若是乐意,就招呼大皇子来坐坐。”珉儿爽快地就答应了,她不管人家的孩子,难道还不让亲爹管么。

    不多久,皇长子就被领来了,原以为逃不过一顿打,可父亲却带着他在太液池上垂钓,珉儿站在宫门里远远地看着,又在岸的那一边,隐约看到了王氏的身影。

    隔得很远,根本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可是珉儿不知为何心里一咯噔,喊来清雅:“你去问问,王婕妤从前在王府里是什么样的人。”

    清雅道:“娘娘,王府旧人都被您打发了,就剩下林嬷嬷和尔珍她们,您看合适吗?”

    “你看着办。”珉儿微微一笑,平和的神情里,没来由地叫人看出威严。

    清雅露出了初见那日,皇后命她在宝座旁再放一张椅子时的为难神情,可她已经能毫不顾忌地说:“娘娘又给奴婢出难题。”

    珉儿却笑叹:“难题还在后头呢,清雅,你一定要帮我。”

100 难道你想做皇后?

    清雅神情郑重,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揣测皇后想要做什么,皇后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就像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自然这一生,清雅都会忠于皇后,可就怕自己猜错,帮了倒忙。

    “娘娘,您是不是想要把宫里的妃嫔,全都送走?”清雅终于问出口了,“您是希望有一天,六宫无妃?”

    珉儿淡淡一笑,轻提长裙缓缓穿过宽阔的上阳殿,裙摆上金线绣成的凤尾,像是在明晃晃的地砖上拖出长长的光芒,她问清雅:“不可思议是吧,能把她们送去哪儿呢?”

    清雅坦率地说:“是,这几乎不可能。皇上不再纳妃容易,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可是要把已有的人送走,只怕连朝廷都会震惊,而淑妃娘娘和王婕妤都有皇子,关乎着继承大统,就不是皇上一个人能左右的了。”

    “可我期待着那一天呢。”珉儿气质傲然,毫不动摇,“相反淑妃和王婕妤更容易离开,带着她们的儿子去封地便好,我知道这不是眼下就能实现的事,一两年也不足够,可我不会放弃。”

    “那其他的人呢?”清雅有些紧张,轻声问,“难道娘娘要让她们从人间消失?”

    珉儿回眸看向清雅:“在你看来,我是如此狠毒之人?”

    清雅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珉儿却道:“可好像除了这个法子,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清雅惊愕地看着皇后,珉儿伸手搀扶她起来,轻松地一笑:“我连赵氏都放过了,为什么要害那些无辜的人?一定会有法子的,清雅,这是我的心愿,可不代表一定要实现,毕竟我不做这些事,她们的人生会丰足安宁地度过,但我做了那些事,就会改变她们的一切,我不能自私地把人往绝路上推。可我不会放弃,若有机会也绝不会错过,我希望皇上未来的人生里,身边只有我一人。”

    “奴婢明白了。”清雅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珉儿问:“这些话,我只对你说,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但哪怕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不会对皇上说,你能明白吗?”

    清雅重重地点头:“奴婢明白,娘娘,奴婢会一生追随您。”

    珉儿欣然一笑,但转而就流露出了让清雅心头一颤的目光,她语气平和地说着很严肃地话:“是皇上硬把我扯到这个世界里来,我就要加倍地对自己好,哪怕对她们不公平,可我不是为她们而活着,而她们若有本事驱逐我,我也心服口服。”

    她一路走回内殿,走到书桌旁,将没写完的信继续写完,命清雅转交周怀,尽快送去元州。那么久不与祖母通信,奶奶一定很担心他,而清雅去送信时,皇帝带着钓上了鱼的儿子来了。

    珉儿摆下茶点招待大皇子,三人在水榭坐着谈天说地,大皇子看起来并不顽劣,相反很机灵很聪明,正如他早晨在桥上对珉儿说的,他厌烦极了母亲的眼泪和懦弱,跟着他父亲的时候,孩子看起来明朗了许多。

    父子俩在珉儿这里待了大半天,之后项晔再亲自把他送去书房,早晨消息传出时,都以为皇帝会大动肝火,大皇子又要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可意外的,所有事都在上阳殿解决了。

    然而早晨的时候,皇后的态度还很冷淡,她不是不管吗?

    妃嫔们聚在一起,王婕妤永远都缩在角落里,可正因为她有个儿子且是皇长子,永远都会被人拉出来当话题,嘲讽也好刻薄也好,她已经麻木了。

    但是今天,林昭仪笑幽幽地说:“皇后娘娘好像很喜欢孩子,淑妃娘娘那儿怕是走不通的,可皇后若是向皇上撒个娇,让皇上把皇长子送去上阳殿抚养,妹妹你可就飞黄腾达了,白捡了一个嫡皇子啊。”

    王婕妤呆呆地看着她,林昭仪道:“我们谁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每天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万一被我猜中了,妹妹你打算怎么谢我?”

    “不会的,泓儿那么顽劣,娘娘怎么会喜欢他。”王氏魔怔了似的摇着头,今天一早皇后和儿子在桥上玩,她只能站在岸上看,就来皇帝又带着儿子去钓鱼,她连看都不能看要躲在角落里,嘴上强硬地否认着,心里头已经慌得不行,竟直直地站起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这么走出去了。

    神情恍惚的人,带着香薇不知要往哪里走,香薇喊醒了她,要带她回海棠宫时,迎面遇上了带着儿子进宫的慧仪长公主,偏偏王婕妤不留神踩空了一脚,重重地摔在地上,香薇搀扶着她起身时,慧仪已经走近了。

    “何必行这么大的礼,怎么说你也是皇帝的妃嫔,是这大齐上下数得过来的贵人。”慧仪推了推自己的儿子,“觉儿,快向王婕妤行礼。”

    可那孩子却不屑地哼道:“她不过是厨房丫头,怎么叫我行礼?我要去找太后了,十月的零花钱太后还没赏我呢。”

    慧仪由着儿子往前走,冲王婕妤叹道:“都怪我管教不严,不过不要紧,这不把他送进宫来继续和大皇子一道念书,兄弟俩有个伴儿,也就不寂寞了。我要去见太后了,少陪。”

    嚣张的人从王氏身边走过,甚至故意撞开了她和香薇,香薇恨得咬牙切齿,冲着远去的人啐了一口,可是回过头,她家主子却抖得如筛子似的,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香薇刚要开口,王婕妤忽然冲了出去。

    “主子,您要去哪儿……”

    这一路赶一路追,王氏竟一头闯到了清明阁,彼时沈哲刚刚奉召入宫,见王氏闯来,他礼貌地避让在了一旁。可是项晔走出殿阁见到他们,完全无视了王婕妤,直喊上沈哲道:“哲儿,你进来。”

    沈哲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一旁的王婕妤,他干咳了一声,想要提醒兄长,项晔这才把目光落在王氏身上,他今天为了她的儿子已经费了好大的心神,再见她已是不耐烦,可想到珉儿劝自己在人前要克制情绪,便平心静气地问:“什么事?”

    王婕妤顾不得沈哲在边上,也顾不得宫女太监都在,当即就跪下道:“皇上,求您把长公主的公子撵出书房,臣妾遇见长公主,她又要带着周觉去书房,皇上,那孩子会毁了泓儿的。”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项晔冷冷地说:“这是太后答应的事,你且等朕与太后商议,一两天而已,看好了泓儿别叫他学坏。现下朕有要紧的事与沈哲商议,你退下。”

    皇帝说罢就走,沈哲不得不跟上,他回头看了眼正被周怀请走的人,愈发意识到他的家里,只有江云裳一个人就好,哪怕这辈子彼此冷淡疏离,至少这辈子能清净了。

    王氏无功而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驳回,必然很快就会成为宫里人口中的笑话,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海棠宫,可是寝殿的门合起的那一瞬,从柔弱的人身上,蒸腾起了可怕的杀气。

    千里之外的纪州,秦庄早已被送回王府,自从他受伤的消息传来,家里就担心不已,这会儿一到家,秦夫人就要求看丈夫的伤口。

    秦庄的背脊上被箭矢扎出一个坑,皮肉还未完全愈合,黑漆漆的血痂触目惊心,秦夫人垂泪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不碍事,你别哭哭啼啼,我见着烦。”秦庄冷冷一笑,无所谓地穿上了衣裳。

    这一箭根本不是他为皇帝挡下的,挡下的那一箭,扎在了他藏在衣裳里的软甲上,早就预演了无数遍的救驾,那一天很顺利地展现在了皇帝的面前,后来这一箭,是照着不伤性命的地方用手插进去的,损害远远低于一箭贯穿的力度,莫说伤性命,对他而言,不过是皱一皱眉头的伤痛。

    此时房门被拍响,秦庄谨慎地穿好了衣服躺下,可进门的却是妙龄少女,他的小妹秦文月端着茶水进来,笑着道:“嫂嫂,爹派我来问问,今晚是不是一家子一起吃饭。”

    秦夫人忙道:“自然是,夜里我会派人去接老爷的。”

    秦文月放下茶水,跑来哥哥身旁问:“伤得很重吗?不过看你的气色,应该没事。”

    秦庄却将妹妹上下打量,问道:“提亲的人,又被你吓跑了?”

    秦文月细长的眼眉轻轻一挑,露出骄傲的气质:“这纪州城里,除了我们家,就没有好人家了,他们都配不上我。我要嫁去京城,嫁给了不起的人,哥哥这一次上京,有没有为我物色好人家。”

    秦夫人见他们兄妹说话,就退了出去,秦文月替兄长收起衣衫,忽听他问:“嫁给皇帝,你可愿意?”

    秦文月转身看着哥哥,不屑地问:“做妃子吗?”

    秦庄道:“难道你想做皇后?”

    秦文月低头叠着手里的衣裳,细长的眼眉添出几分凌厉之色,再仰起头来,笑道:“不如哥哥送我去京城逛逛,我先瞧瞧那里是什么光景。”

101 搅得天下大乱

    秦庄起身走到妹妹身边,搂过她的肩膀说:“你若是想做妃子,甚至皇后,这三年里早就该对哥哥说了不是?你不喜欢项晔,哥哥知道。”

    细长眼眉的小姑娘,和秦庄粗犷的面容很不相似,呵呵一笑:“他总是恋着他死去的妻子,谁嫁给他都没意思,听说新皇后和我一样年纪,哥哥瞧见了吗?”

    秦庄嗯了声道:“天仙一般的品貌,据说项晔已经不再惦记死去的那一个了,可见是从前见过的女人不够漂亮。”

    秦文月眼睛一亮,露出深深的不服气,项晔也是见过她的,难道她不够漂亮,不屑地问:“不可能吧?”

    秦庄意味深长地看着妹妹:“你若去京城瞧见就知道了。”

    “这么一说,还真想去见识见识。”秦文月放下衣裳,端了一杯茶给兄长,眼波幽幽一转,笑道,“哥哥答应我入京逛逛是平常事,可却又故意怂恿我去,是不是有什么要交代我做的?”

    秦庄抬起深沉的目光,道:“天下再没有比我妹妹更聪慧的女子,文月,哥哥要成就大事业,你可有兴致助哥哥一臂之力?这天下的男子,你能放在眼里的没几个,想不想做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女孩儿挽着臂弯上的披帛,轻轻晃荡,窈窕的身姿慢慢摇曳到窗下,撑开窗,一股萧瑟冰凉的风灌进来,纪州就快下雪了。曾几何时,她仰望着纪州王府,以为这就是世上最高贵的门第,羡慕着出入这门第的人。

    但很快,他的哥哥也建功立业光耀了秦家的门楣,她变成了人人羡慕的秦小姐,也住进了这原本姓项的宅邸,整个纪州城,就数纪州王的府邸最富丽堂皇,不过住进来三年,秦文月又不满足了,她很想去京城看看,看看那巍峨雄威的皇宫。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是皇后妃嫔,就是公主。”秦文月转身笑问,“哥哥,看样子你是不惦记叫我做皇后的,难道是公主?”

    秦庄走上来,道是:“想不想?”

    “那妹妹该做什么?”

    “若是看上了现在的项晔,想做皇后哥哥自然助你一臂之力,若是看上别的男子,也只管对哥哥开口。”秦庄眯着眼睛道,“再然后,把那里搅得天下大乱,叫皇帝的后宫不得安宁。”

    秦文月拍拍兄长的胳膊:“哥哥可要早些成就大事业,我很快就会玩腻的。”

    秦庄抬眸看向窗外的天色:“那就早些动身,这会儿进京,已经赶不上初雪了。”

    果然十月中旬,京城就下了初雪,天气尚未严寒,雪花落地便化了水,积攒不起来。

    珉儿在四季分明的元州见过落雪,只是她还头一回站在水上赏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太液池上,轻盈地一点,只泛开淡淡的水波,北风还未呼啸,如绵柔细雨一般静谧无声。珉儿站着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直等清雅说皇帝要到了,她才匆匆回殿内站在火炉旁,把身子烤得暖暖的。

    项晔一来便摸她的手,见是暖融融的,就安心了,今日说道:“秦庄送信来,他的妹妹秦文月想到京城逛逛,求朕代为照顾。秦文月和你一般大,你们应该说得上话。”

    珉儿点了点头,一个女人?

    项晔不以为意,只道:“比起江云裳,秦文月来家里更勤些,毕竟是沈哲亲舅舅的小女儿,关系更亲近些,母后也很喜欢她,是个温柔的姑娘。”

    珉儿笑问:“皇上一直在夸赞那个姑娘,皇上也很喜欢?”

    项晔在珉儿鼻尖轻轻一点,嗔笑:“这是哪门子的醋,朕只当她是亲戚家的小妹妹,朕离开纪州后,几乎不曾回去,算起来七八年没见过了,不过是听母后说,那些年里,那姑娘时常去王妃陪她解闷。”

    听说七八年不曾见过,珉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项晔叹道:“曾经盼着你能为了朕吃醋,可现下又觉得麻烦,这情形看来,朕往后都不能对其他女子说句话,连提也提不得?”

    珉儿云淡风轻地看了眼皇上,摇头道:“我可没吃醋,是皇上自己臆想的,既然皇上这么觉得,我乐得装一装哄您高兴。”

    项晔愣了愣,上前捉了正要走的人,热乎乎的气息缭绕在她的脖子里:“嘴巴硬可是要受罚的。”

    珉儿身子一扭,微微红着脸,笑得又甜又欢喜,被项晔紧紧箍在怀里,而清雅正奉茶上来,见两人大白天就这么亲热,赶紧端着茶走了。

    “皇上把清雅吓跑了。”珉儿柔柔地一笑,央求道,“咱们好好说话,皇上,我们去水榭看雪,那里美极了。”

    项晔被她拉着手,走出三面环水的水榭台,笑道:“就你稀奇而已,朕每年都能看到。”

    见珉儿微微撅着嘴,他又笑道:“是,你喜欢,朕就陪着你看。”但又说,“朕很少见你走出上阳殿,皇宫那么大,御园中景色更美,你怎么不去看看?”

    宫里人事复杂,出去就是几百双眼睛盯着,是是非非的很麻烦,珉儿不愿被妃嫔们在背后嚼舌头,所以根本不想被她们看见或是看见他们,山山水水在元州看尽天然风光,又怎么会在乎这皇宫里堆砌出来的。

    她随口道:“最初是皇上说,叫我安安分分在上阳殿里待着,不要有非分之想。”

    “那些话,是可以听的吗?”项晔拉着珉儿就往外走,他不希望珉儿做关在上阳殿里的金丝雀,当初说的那些混账话,其实好多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每次被珉儿提起,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段记忆不知几时才能在她心里淡去,可是皇帝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自然他不会生气珉儿耿耿于怀,珉儿很坦率地告诉他,那段回忆已经从恐惧害怕,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珍贵的往事,毕竟那样子的皇帝,往后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了。

    带着珉儿走出上阳殿,沿着太液池往东边走,说是东边向阳处,有着宫里最大片的梅林,寒冬时若乘风闻见香气,那便是梅花开了。

    有皇帝在身边,珉儿就不去想别人的心思,从花花草草,说到天下大事,皇帝心平气和,珉儿也专心地听或说两句,宫人们离开数十步远的距离,两人清清静静携手散步的光景,谁见了都会羡慕。

    可是走过梅花林时,从树丛里钻出的孩子,惊扰了他们的兴致,大皇子项泓不知在哪里滚了半身泥,一头撞见父亲和皇后,立刻就要跑,项晔瞧见了,指了周怀上前,很快小家伙就被抓回来了。

    “你不在书房里,在这里做什么?”项晔生了气,他以为自己教过几回,儿子会有长进。

    “儿、儿臣……在和大表哥捉迷藏。”孩子怯生生地说着,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汗水,这是已经玩了大半天了。

    项晔一愣,忽然想起数日前在清明阁,王氏跪求自己把周觉撵出书房,当时他忙着和沈哲议事,曾答应她会找太后商量,结果一转身就忘了。

    珉儿见皇帝这神情,拿出丝帕走上前,给孩子擦了擦汗水,温和地说:“让周公公送你回书房去,换上干净的衣裳,别着凉了。”

    项泓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满脸阴云的父亲,朝二人作揖后,立刻就跑了,周怀打算亲自跟过去,也好叫皇帝安心,可却被项晔叫住:“你派人去找找,周觉在什么地方,别让他在宫里乱窜,不成体统。”

    珉儿静静不语,她早就觉得这宫里不成体统的事太多了,可是当她想要改变时,温柔善良的太后第一个出来阻挠,为了裁撤旧人的事,太后心里就不痛快了好一阵,她在乎的“体面”,和珉儿想的很不一样。当珉儿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早就“插手”后,到现在对一切都冷眼旁观,打算先把一切都看透,慢慢琢磨。

    那之后,皇帝沉默了好一阵,再返回上阳殿时,项晔终于开口道:“珉儿,你终究是不愿管这宫里的事是吗?六宫的事务,日常的琐事,还有皇子的教导?”

    珉儿点了点头,又摇头:“臣妾也说不上来,不是不想管,眼下还力不从心。”

    项晔问:“朕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你不喜欢?”

    珉儿没说话,项晔道:“虽然强人所难,但那也是你的责任,朕更希望由你,能把他们教导得好一些。朕知道,你不喜欢其他妃嫔,你有你的骄傲,但是孩子……朕从心里头,还是希望能有你替朕分忧的。”

    这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珉儿心里反而服帖了,不然总觉得是她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不过她还是不想管其他女人的孩子,若是没有母亲便罢了,亲娘在呢,作为一个曾经被夺走生母的人,她并不想剥夺别人做娘的权力。

    诚然,可能是她想太多了。

    “你不乐意,朕不勉强你。”项晔很温和,只是把想说的说出来,但不愿强求。

    “我若把长公主母子赶出去,皇上会在母后面前替我说话吗?”珉儿含笑问道,“最难过的,是母后那一关。”

102 皇子的贵气

    见珉儿松口,项晔自然高兴,只是他以为母亲那么喜欢珉儿,婆媳俩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原来母亲才是珉儿最大的阻碍?婆媳之间的事他不懂,她们能和睦已经是福气,便答应了珉儿:“若是母后反对你什么,朕再出面。”

    珉儿眼里的婆婆是值得敬爱的,可太后这样对谁都好,太过心善的人不可靠,珉儿高兴的是,项晔没有继承这样的个性,他并非对谁都好,眼下更是除了自己,对谁都“不好”。皇帝既然都答应了,她道:“那就容我想两天,用什么借口把她们送出去,至少先给大皇子一个清净的书房。”

    项晔道:“尽快把周觉送出去,朕原是答应了王氏,可转身就忘了。”

    皇帝将珉儿送回上阳殿,他便要忙去了,珉儿与清雅说起这些事,提起秦文月,提起大皇子,清雅表示只知道秦庄有个小妹,还是从太后嘴里听说过,但从没来过京城,至于把周觉送走,清雅问:“娘娘预备怎么做?”

    珉儿道:“一时半会儿急不来。”她想了想,吩咐清雅,“下午你送些点心去书房,看看两个孩子什么样。”

    海棠宫里,王婕妤站在宫门前等候,香薇抱着衣裳回来了,她刚才奉命去书房给大皇子送干净的衣裳,提起帝后来,说道:“皇上好像没生气,大概是和皇后娘娘在一起,也就不生气了。”

    王氏松了口气,转身回内殿去,殿内清冷不已,她问香薇:“还不烧炭吗?”

    香薇苦笑:“各宫都去领了,奴婢每天去都被领完了,明儿再去试试看。”

    王婕妤叹气:“我多穿一件衣裳便是,可泓儿的手冻着了,写字打哆嗦。”

    香薇连连摇头,走上前说:“这是小事,主子,难道您由着周公子带坏了我们大殿下,再去求求皇上吧,皇上一定是忘了。”

    王婕妤却露出阴瑟瑟的笑容:“不着急,现在我和长公主矛盾最深,我不能引火上身。”

    是日下午,清雅送了点心到书房,将书房里的光景看了都回来告诉珉儿,果然点心一送到,周觉就大摇大摆地上前拿,嘴里嫌弃这样那样的,等他折腾好了,大皇子才过来看了眼,清雅特地准备了好吃的和不好吃的,每种都只有一样,自然好**美的全被周觉拿走了。

    要说皇子公子都不缺一口吃的,但周觉即便自己不吃,也不肯让给表弟,似乎是明知道表弟是皇子身份地位远高于他,见他好欺负,就故意不把他放在眼里,和他的亲娘一模一样的嚣张。

    珉儿听得微微皱眉,虽说慧仪长公主是如今丧夫后,才来京城长住,但过去每次归来,都如蝗虫过境一般的架势,却从没有人阻止。淑妃必然是看太后的脸色,而太后……珉儿一叹:“太后那一关过了,就好了。”

    正说话时,长寿宫派人送来消息,说下雪了,太后想让宫里热闹热闹,这会儿天还不冷,能趁太阳好时在园子里坐坐,已经吩咐淑妃准备茶水点心,明日午后若是阳光浓烈,就在园子里看一出戏。

    珉儿想了想,对清雅道:“明天我们也准备一些东西,让所有人看看,周觉是怎么个没规矩法。”

    清雅领命:“奴婢明白了,咱们上阳殿里稀奇好玩的东西太多了,宰相府隔三差五就送来。”见皇后神情不悦,清雅宽解道,“娘娘何必烦恼,奴婢若是您,就好好利用父亲这一层关系,云里雾里的看不透,只要您和皇上心里明明白白就是了。”

    “皇上会信我吗?”

    “娘娘您不自信吗?”

    珉儿一笑:“我也不知道,等周觉的事解决了,我再试试看。”她又问,“周怀那里怎么说,为什么祖母的回信还没送来?”

    清雅摇头道:“奴婢再替您去问问。”

    珉儿望着天空道:“不知元州下雪了没有。”

    然而元州今年的初雪,比京城还早了几天,且比往年更冷,这会儿已是天寒地冻了。白氏将热饭热菜送到客房里,等着秋老夫人回信的信差已经住了四天了,人家倒是很有耐性,可白氏心里过意不去,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把客房烧得温暖如春。忙完这边,便回来见老夫人,见她坐在书桌前发呆,再次问起:“娘还没想好,怎么给珉儿回信?珉儿到底对您说了些什么?”

    秋老夫人眼中浮起忧愁的目光,虽然她早就隐约有所察觉,可是最近一封信里,一笔一划还是她那宝贝孙女的笔迹,可字里行间的气势,她已经完全陌生了。珉儿自己知不知道她变了,然而隔着信纸,老夫人无法判断孙女的变化是好是坏,她只是可怜自己的孩子孤零零在京城没有依靠,皇帝真的可靠吗?

    白氏小心地说:“娘,珉儿一定也等着急了,别是担心您病了,她自己吓着自己胡思乱想。你随便给回一封信,回头想好了慢慢写,下次再给送去。”

    老夫人却问:“你在京城那些年,赵氏和秋振宇是不是不和睦?”

    提起往事,赵氏苦涩地一笑:“从前还好,皇上推翻赵氏皇朝后,他们见天都吵架。三夫人渐渐浮上来和赵氏对抗,秋振宇也由着她,家里头勾心斗角。赵氏受了气,争不过三夫人,就总是拿我撒气。”

    老夫人提起笔来,像是要写什么已经胸有成竹,气势威严地说:“秋家的气数是尽了,白白让珉儿继承了这样的姓氏。”

    隔天,祖母的信正往京城飞奔而来,皇宫御园中,淑妃命人搭了帐篷戏台,摆下茶水糕点,午后艳阳高照时,珉儿与六宫拥着太后来这里看戏。

    大白天敞亮,又没有殿阁里屋顶梁柱的拘束,人人脸上都喜滋滋的。

    重阳之后,直到腊月也没什么节庆,不过是找个借口众人乐一乐,多年来太后总是相信一个家里热热闹闹才会兴旺,从前在王府便是如此。

    一曲终了,太后道赏,清雅举着托盘上前来请太后挑选赏赐之物,待太后离手,清雅捧到皇后跟前,珉儿便道:“让孩子们挑吧。”她主动朝大皇子招手:“泓儿,你来。”

    宫里人都知道,大皇子已经在上阳殿玩耍过,还是皇帝亲自带着他去的,甚至被林昭仪说是皇后有心抚养皇长子。这会儿皇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主动招呼皇长子,寓意就更复杂了。

    王婕妤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朝皇后奔去,可是冷不丁的,周觉从边上冲了出来,几乎要把项泓撞倒,毫不客气地上前抓了一把金瓜子,跑到台下呼啦啦一撒,嘴里嚷嚷着:“快捡起来,这是本小爷赏赐给你们的。”

    见这孩子粗鲁莽撞,众人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可上首皇后那儿,却和声细语地把项泓叫到面前,问他要什么东西,大皇子挑选后,便交给一旁的内侍,内侍再捧了送去台上,台上的人这才纷纷叩首谢恩。项泓见了露出欣喜的笑容,小家伙骄傲地站在皇后身边,珉儿冲他温柔一笑,道:“去坐下吧,等下的戏更热闹。”

    宫女引导着大殿下离开上首回到王婕妤身旁,大皇子的一举一动众人都看在眼里,比起周觉那毫无教养的言行,今天的项泓仿佛真正表现出了一位皇子该有的贵气,但是这样的气质,他平日里跟在王婕妤身边,可从来都没有。

    两个孩子,是龙是虫高下立现,慧仪一脸的扭曲,命人把周觉拉到了身边,低声不知教训着什么,惹得儿子一脸不高兴。

    而王婕妤看着儿子,在他脸上看到了骄傲和不同与往日的高兴,孩子长大了,明白身份地位的意义了,可惜她却没给过儿子这样的荣耀,是因为她太卑贱了吗?

    戏台上重新敲锣打鼓,方才被周觉撒出去的金瓜子在草丛里闪闪发亮,王婕妤看不到台上的戏,一直被那金光刺着眼睛。

    待这一阵热闹过后,太后看得喜欢依旧要道赏,这一回慧仪拦住了他的儿子,没再叫他出洋相。可是珉儿另有准备,今日光是戏曲不足以让太后尽兴,本是与淑妃打过招呼的,将宰相府送来的一些外洋的新鲜物件拿来取乐。

    这是常人见不到的东西,自然最吸引孩子,小皇子被太后抱着选了几件胡乱地摆弄着,项泓在珉儿的指引下让着弟弟。待他要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时,众人就听见周觉在和慧仪长公主拧巴着,像一条泥鳅似的翻腾,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束缚,跑到太后跟前,张扬地问:“太后,我也要!”

    “泓儿。”珉儿出言,把大皇子叫到身边,大大方方地说,“上阳殿里还有好些东西,父皇说是留给泓儿的,你就让表哥拿去玩耍,回头娘娘给你送去海棠宫,让王婕妤好生替你收着。”

    周觉在身后听了,毫不客气地上前道:“舅妈,我也要上阳殿里的,这些我不要了。”

103 沈哲的表妹

    这一声“舅妈”倒是亲切,周觉毕竟只是十岁的孩子,纵然性格顽劣,珉儿也不能当众和一个孩子较劲,和气地一笑:“下回有了好东西,给你也留一份,但皇上给泓儿的,自然只能留给他。”

    周觉怎么肯服气,竟转身冲她的母亲说:“娘,我也要,我也要!”

    慧仪再如何嚣张霸道,也明白轻重,此刻被众人齐刷刷地看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冷道:“觉儿,快下来。”

    珉儿朝清雅递了眼色,清雅便笑盈盈地捧着朱漆木盘上前,里头摆着各色稀罕物件,她客气地说:“大公子,这些都给您玩儿可好,您看这个多好玩儿?”

    “泓儿,这些就让给表哥,娘娘回头给你拿更好的。”珉儿不适时宜地对孩子说了这句话,叫周觉听了去,可就了不得了。

    从来都是他挑剩下的东西,才轮得到别人碰,就算是项泓也要让着他,谁叫表弟年纪小,且个头也小打不过自己。负气的孩子狠狠地白了皇后一眼,瞧见清雅把东西送到面前,大声嚷嚷“我不要”,一挥手掀翻了木盘,东西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木盘落地的动静更大,唬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太后怀里的小皇子被吓坏了,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淑妃这才放下手里的茶杯赶紧上前,从太后身边抱走了自己的儿子。

    项泓也被表哥吓到了,紧绷着神情,可皇后的手温柔地搭在他的肩头,语气更是让孩子觉得安心:“回你母亲身边去,等下茶会散了,娘娘就让人把东西送去海棠宫。你好好用心念书,父皇得了好玩的东西,自然想着泓儿的。去吧。”

    她完全无视了周觉没教养的言行,让清雅送大皇子回席上,慧仪已经上前拉扯她的儿子,与珉儿目光相接,论年龄慧仪比白氏还要大几岁,可这她的气势,完全被这小皇后压制了。

    母子俩白眼睛的神情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慧仪言传身教,把她身上的一切都让儿子学了去,珉儿不愿恶毒地诅咒一个孩子,可是慧仪已经把她的儿子毁了,现在还只是个顽劣的孩童,将来……

    “退下吧。”太后到底开口了,弄得这么难看,底下还有皇室里的女眷坐着,人人都看在眼里,无论如何当众对皇长子不敬,已经不是小孩子不懂事那么简单,毫无疑问,慧仪就没教儿子什么是尊重。

    底下王婕妤拉着儿子坐下,可是泓儿脸上并没有往日的憋屈和难过,相反好像被上首那位云淡风轻的人物感染了,今天出奇的平静,又或许是因为皇后许诺了他,会给他更好的东西。

    “泓儿,没事吧?”

    “我没事,娘,回头皇后娘娘送来的东西,你可一定替我收好了。”

    这一边,淑妃拍哄着小皇子,沣儿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时不时看一眼座上的皇后,身后散座的妃嫔里,有窃窃私语传到耳朵里,孙修容正在嘀咕:“皇后娘娘今天好像特别热情,她真的那么喜欢大皇子吗?”

    淑妃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一些,若说王婕妤是最在乎自己的儿子是否会被带去上阳殿的人,那淑妃也并不亚于她,不是怕沣儿会被皇后抢走,而是皇后有了孩子,哪怕是一向不受喜欢的大皇子,皇帝必然也另眼看待,那么她的沣儿怎么办?

    不久后,慧仪坐不住,硬是带着儿子走了,茶会上的气氛渐渐好些,太后想起一事来,提醒淑妃道:“文月就要进京了,秦家在京城也没有宅子和亲戚,你命人收拾出一处殿阁,让她在宫里住一阵子吧。”

    淑妃领命,一面环顾四周,心里沉沉地叹息,今天这样热闹的茶会,堂妹却不肯来,太后听说了也不催,可见这个侄媳妇在她老人家眼里,是注定不受喜欢了。

    茶会散去时,珉儿搀扶太后回长寿宫,路上提起周觉的事,太后主动叹气:“珉儿你看着办吧,别叫那孩子带坏了我的孙子,别再把他留在书房里了。平日里不懂事也罢,要紧的场合下也任意妄为,如何了得。”

    珉儿只道:“儿臣会妥善安排,请母后放心。”

    这一日傍晚,就有人到书房撤去了周公子的桌椅,并重新为大皇子安排了书房里的时辰,同时那被撤去的桌椅被直接送去了慧仪长公主府,另拨了白银千两,供长公主为公子在府中设私塾,从此不可再入书房。

    慧仪当然不能从,但皇后派人时已言明,他们只管办差不负责回答长公主的质疑,留下桌椅和银两,就匆匆退出了公主府。

    偏偏她那儿子,跑出来见书房里的东西被搬了回来,还傻乎乎地问:“娘,我的东西怎么在这里,我还要以为皇后给我送好东西来了。”

    气极了的慧仪怒血冲头,朝儿子扇了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你今天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挨了打的孩子立刻恼火,又哭又闹,把东西全推在地上,这又叫做娘的不忍心,抱着红了又红,赤红的眼睛里透出恨意,答应儿子道:“觉儿你乖,娘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深宫里,王婕妤的心头大患被除掉了,儿子从此能安心念书了,连香薇都为她高兴,可王氏却忧心忡忡。

    香薇问:“这么好的事,皇后娘娘做得那么周到,您还担心什么?”

    王婕妤不安地说:“泓儿念不好书,不聪明也不伶俐,还总是惹皇上生气,皇后为什么要喜欢这样的孩子,还对他这么好?你看见了吗,皇后对着我们连一个笑脸都没有,这么久了说话还是冷冰冰的,可是她对泓儿好温柔,像是喜欢着自己的骨肉。”

    “您想什么……”

    “她不能抢走我的儿子,绝不能。”

    王氏紧紧握了拳头,可儿子突然闯进门来问:“娘,皇后娘娘送给我的东西呢?”她很生气地说,“收起来了,你几时把书背出来再给你。”

    “可是娘娘答应给我了。”孩子不服气,也不愿和母亲争辩,转身道,“我去上阳殿告诉皇后娘娘。”

    王婕妤上前抓住了儿子,慌得面如菜色:“泓儿,你不许去,再也不许去上阳殿。”

    然而即便王氏看住自己的孩子,不让他再去上阳殿,可珉儿答应皇帝会为他照管大皇子,那之后时不时派人到书房去看一看,虽不亲临,但对项泓也有了约束。这孩子也愿意听珉儿的话,周觉不再出现后,他终于能安安生生地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待人接物也有了皇子该有的模样。一切都变得安宁美好起来,只有王婕妤终日惴惴不安。

    十月末,秦文月抵达京城,跨进京城的一瞬,不同于纪州的繁华富贵就让她大开眼界,站在皇城根下,巍峨**的城墙,叫她喘不过气来,进门后怎么走也好像走不到头的宫道,更叫人心里好不踏实,九转十八弯的,早已经迷失了方向。

    一行人路过太液池,远远看到了屹立在湖水中的殿阁,她多看了几眼,边上的宫女便客气地说:“秦小姐,这是上阳殿,皇后娘娘的中宫,不过娘娘这会儿也在长寿宫里,等下就能见到了。”

    “我知道,曾听哥哥提起过。”秦文月微微一笑,拢了拢身上的妆缎狐肷褶子大氅。

    这是哥哥从京城带给她的,虽是从偏远的纪州来,可她身上穿戴的,都是眼下京城里最时兴的衣衫收拾,从离开纪州的那一刻起,她就要时刻提醒自己,从今往后就是京城人士。

    终于到达长寿宫,太后带着珉儿,还有淑妃、林昭仪等早已等候,虽说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姑娘大动干戈,可秦庄才救了皇帝一命,太后自然要对人家的妹妹客气些。何况过去在纪州时,这孩子常常到家里来玩耍,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太后娘娘,秦姑娘到了。”林嬷嬷一语罢,就有宫女引着妙龄少女进门来。

    秦文月款款而行,到门前,宫人为她脱下雪白的大氅,里头一身桃红色对襟襦裙,真真年轻姑娘穿在身上才合适。那恰到好处的鲜艳,喜庆明朗,不会显得太过妖娆,而秦文月那细长的眼眉,更是妩媚温柔。

    有宫女指引秦文月行礼,太后叠声笑道:“不必多礼,孩子,三年多没见,你越来越漂亮了。之前见了你哥哥,还提起你呢。”

    但秦文月端庄地行了礼,再被指引来向珉儿叩首,同龄的人彼此相见,终于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皇后,秦文月心里一咯噔,她才明白哥哥的赞叹不是夸大其词,兴许皇帝之前对什么女人都不上心,是因为没遇见漂亮的。

    “珉儿,这是沈哲舅舅家的表妹,小时候常来家里。”太后热情地向珉儿介绍着,一面吩咐林嬷嬷,“皇上得空了,请他来长寿宫,还有哲儿也是,怎么不见人影,文月可是他的亲表妹。”

    秦文月向皇后行礼后,便被引去淑妃跟前,她们是旧相识了,秦文月如从前那般喊了声:“小嫂嫂。”

104 宫里的规矩

    淑妃面色一滞,本想偷眼看一看皇后的神情,又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只能硬生生承接下了,笑道:“三年多不见,你可是长高了,文月是个大姑娘了。”

    秦文月甜甜地笑:“小嫂嫂还是从前那么漂亮,几时让我见见小皇子,您真是有福气。”

    这一声声嫂嫂,怪亲昵的,可偏偏要加一个“小”字。过去是为了区别淑妃与敬安皇后,秦文月的称呼是跟着沈哲喊的,在纪州时,这个小字是为了分清表姐妹,可是到了京城,意味就大不一样了。

    皇后才是正牌的嫂嫂,淑妃要比珉儿年长近十岁,这个小字,也就只能是地位身份上的差别。

    可太后似乎是习惯了过去的称呼,没有听出什么异样来,乐呵呵地说着:“我还总觉得文月是小孩子,一眨眼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原来你还没成家,你哥哥也是,太宝贝妹妹舍不得你嫁人吗?”

    见太后朝自己招手,秦文月上前来,先向皇后福了福,才坐在了太后身边,乖巧地笑道:“哥哥忙着朝廷的事,四五天也见不上一面,至于成亲的事,老太爷没了三年,我是在给爷爷守孝,才不谈婚嫁。”

    太后赞叹:“你一个女孩子家,竟这样有孝心,傻孩子,这该是你哥做的事,你可别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了京城才好,我好好给你留心着,皇上的朝堂里,好些青年才俊。”

    姑娘家粉面娇羞,娇滴滴地说:“太后,人家是来看望您和皇上的,您怎么一下就提这些事。”她脸上红扑扑的,像是真的害羞了,起身道,“太后,家里的嫂嫂让我带来好些纪州的特产,您可要尝尝?”

    太后眼睛一亮,拍了拍秦文月的手道:“好孩子,我正想一口家乡的饭菜吃。”便命淑妃,“过两日在长寿宫摆宴,为文月接风洗尘,她哥哥前阵子才救驾有功,我还没好好赏赐过,就都给文月了吧。皇族里都是亲戚,不少见过她的,都来热闹热闹。”

    淑妃硬撑着,福身时,迅速在皇后面上掠过目光,那个人云淡风轻看不出喜怒,但就淑妃自己看来,皇后这会儿一定不高兴。但淑妃也暗暗窃喜,太后一见媳妇就撂下自己那会儿,她心里还不自在,这下皇后该明白了,不是太后特别地喜欢她,是她老人家性情如此,慧仪若是个嘴巴甜一点的,太后就算被骗得团团转,也会喜欢的。

    “淑妃,文月的殿阁安排在哪里了?”太后问,一面拉着年轻女孩道,“在宫里住一阵子,等过了年再回去,冰天雪地的你也不好赶路。”

    淑妃应道:“知道太后喜欢文月,臣妾把文月住的地方就安排在您边上,走几步路就到了,这阵子就让文月好好陪着您解闷。”

    秦文月倒是懂礼,起身推辞了几番,又感谢淑妃为她安排妥帖,言行举止很有大家风范,秦家虽是近些年靠着秦庄的功绩才发家的,可这孩子却表现得好像教养极深的大家闺秀,过去还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娃娃,太后看在眼里,心里头微微可惜着。

    这久别重逢的喜悦里,珉儿完全像个外人似的在边上,太后是个没有心机的人,并不是故意冷落珉儿,可边上的人都捏了把汗,就连林嬷嬷都看出来了,待众人都散去,淑妃带着文月去她住的地方,林嬷嬷才提醒太后:“您光顾着和文月姑娘叙旧,把皇后娘娘撂在一边了,不是奴婢多嘴,就连淑妃娘娘都觉得尴尬。”

    太后愣了愣:“那珉儿呢,她脸上可有不高兴?你不说我还真不觉得,文月那孩子嘴巴那么甜,又听她讲起纪州如今的风光,我一时就疏忽了。”

    林嬷嬷道:“皇后娘娘还是平日里的稳重淡然,奴婢也是多心,想您能留个心眼。”

    太后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想珉儿也不至于如此小气,文月是客,是亲戚,若不是年纪相仿,珉儿一定也当做妹妹看。”

    林嬷嬷想了想,道是:“虽是亲戚,可也是大姑娘家,太后您看一个女孩子留在后宫,合适吗?”

    门外头,珉儿想起皇帝交代她要问太后的事情,被秦文月说了半天的纪州风光叫她给忘了,这会儿折回来,要再次询问太后,走到殿门外,就听见里头太后感慨:“我是真把文月给忘了,该是说我以为这些年,那孩子早就嫁人了。不然你看,这样温柔可爱的人,许给哲儿多好,他们又是表兄妹,原本就亲。”

    珉儿看了眼身旁的清雅,清雅大声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有事禀报。”

    里头瞬间静了,林嬷嬷迎出来,珉儿也是笑脸相迎,进去把事情交代清楚,很快就退了下来,林嬷嬷一路把人送出长寿宫,这才折回来,太后问道:“珉儿会听见吗?”

    嬷嬷道:“听见也没什么,将军夫人与皇后娘娘本也不往来,为了那些事,妯娌俩的关系怕是不能好了。”

    太后叹道:“真是孽缘,那会儿皇帝希望哲儿的婚事不要牵扯朝廷权势,急匆匆地就选定了江云裳,我怎么就把文月忘了呢。”

    这一边,淑妃将秦文月送到距离长寿宫很近的殿阁,巧的是这里的名字叫邀月阁,像是特地为秦文月准备的,淑妃当时觉得有意思才选了这一处,可这会儿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大姑娘,心里忽然就不自在了。天知道她会不会为他人做嫁衣,这邀月阁可别过几个月就成了新妃的寝宫。

    “小嫂嫂,我……”

    “文月啊,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往后你与旁人一样喊我淑妃便是,再不济叫一声姐姐。”淑妃端着笑容道,“小嫂嫂这样的称呼,不合规矩。”

    秦文月忙告罪:“文月不懂规矩,还请淑妃娘娘恕罪,总想着还是从前那么亲热,就忘了您如今贵为皇妃。”

    淑妃尴尬地一笑,搀扶她起身:“不过太后说了,不要拿宫里的规矩拘束你,你只管安心住着,过两天我带你去逛逛。”

    交代罢了这些事,淑妃便走了,秦文月一路走到门前,宫女太监都在她身后站着,谁也看不到秦姑娘此刻的神情,秦文月那细长的眼眉里,正透着满满的不屑和挑衅,但是一转身,便温柔对待这些将要伺候她的人,客气地对各位宫女道:“宫里规矩多,还望各位姐姐多多指点,别叫我在人前出洋相。”一面把金银赏赐下去,好笼络人心。

    淑妃一路回安乐宫,面上神情紧绷,尔珍在边上不敢多嘴,半道上竟遇见再次从长寿宫退出的皇后,淑妃忙上前行礼,皇后只是点头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你说若有什么事,皇后会怎么应对?那秦文月从小就是个人精,最会讨人喜欢,太后那眼神里,巴不得拿秦文月换了云裳。”淑妃叹气,“换了云裳还好,若是留在宫里……”

    “娘娘?”

    淑妃好生无奈:“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然而这会子珉儿这边,却没提起什么秦文月,哪怕才听太后感慨她的侄媳妇为什么是江云裳而不是秦文月,也没惹得珉儿动半分心思,相反走过长桥时,她正在听清雅说王婕妤,果然王氏过去的个性和现在截然相反,当年在王府厨房里,是个活泼开朗身强体壮的姑娘,生下皇长子后,才变成现在这般柔弱,在王府时也是一碰就掉眼泪,爱哭的毛病和皇长子的年纪一样大。

    珉儿若有所思地听着,清雅问道:“娘娘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奴婢再去打听。”

    “不必了,问得多了,难免惊动了谁。”珉儿道,“近来你见过张尚服没有?”

    清雅点头:“为了冬衣的事,去过一趟尚服局,那儿忙得热火朝天的,新衣裳过几日就送来。”

    珉儿道:“你留心看看,张尚服过去贪,这毛病不好改。她若继续贪,必然会落人把柄,你不必去点穿她,若真有这样的事,我们心里有数就好。”

    见清雅眉头紧蹙,珉儿道:“宫里头的规矩,乱糟糟的,她不贪才怪了。”

    清雅听见这话,便把心里想的但不敢说的说了出来,道是:“娘娘,恕奴婢多嘴,过去赵氏王朝的后宫,可从不允许妃嫔以外的女子留宿在宫里。难得的一回恩典,也是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就怕出什么事。”

    珉儿不以为意地一笑:“太后喜欢,这宫里,太后喜欢就是规矩,你说是不是?”

    清雅道:“淑妃娘娘,总是看太后的喜好行事,看起来一切太平,可是……”

    她们已走过长桥,珉儿回眸看岸上的宫宇建筑,这富丽堂皇的皇城里,似乎随着秦文月的到来,越发明显地透出了纪州王府的气息,珉儿曾经好奇王府是什么样的,现在似乎也算是看到了。

    “上阳殿不许她踏足,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珉儿终于露出不悦的神情,她不喜欢那个眼眉细长的女人。

105 不装不成

    清雅见珉儿露出真情,便道:“娘娘,不如趁此机会,您出面掌管宫中大权,交在淑妃娘娘手上不是不好,可她永远只会看太后的脸色。”

    珉儿道:“若是秦文月生事,这次就一定要让太后明白后宫到底该是什么样的,毕竟我自己还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可相比之下,现在我宁愿再等一等,不然让一个外人来搅乱自己的家,是多丢脸的事。”

    他们正说着话,清明阁的人匆匆而来,说是皇帝撂下手里的事就会过来,请皇后娘娘不要再去别的地方,珉儿这才露出几分笑容,她想见的人来了。可令人失望的是,项晔来后不久,就提起了秦文月,问珉儿是不是见过了,说他还没到长寿宫去,还没见着。

    敢情所有人都那么热情,太后说得多明白,秦文月是客人,是亲戚,当然要好好招待。珉儿却没来由地排斥一个陌生人,难道因为秦文月讨人喜欢,她就吃醋嫉妒,天底下所有人都只能喜欢她一个吗?

    可珉儿的心眼没这么小,而是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宫里没规矩。太后还是一派纪州王府的作风,淑妃为了讨她喜欢,能敷衍糊弄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难怪几次参加宴会,珉儿都看到那些大臣的夫人们窃窃私语,甚至偷偷打量宫殿里的陈设,特别是那些旧朝大臣的家眷,她们经历过赵氏皇朝,可不就处处都要作比较?

    虽然珉儿也乐意过得淳朴自然一些,好像她在元州的日子一样,她自己一个乡下来的姑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婆家的做派,可天家的威严,不装不成,哪怕使用金砖金纸糊出来的体面,都要端着。

    “皇上,书房送来大皇子临的帖,说泓儿让臣妾看看的,皇上您看吗?”珉儿简单回应了秦文月的事后,就去书桌上拿来皇长子写的字,项晔扫了几眼,笑道,“朕没想到那孩子会亲近你,也是缘分。”

    “皇上的孩子也是臣妾的孩子,原本该是臣妾的责任,臣妾一直不管,是顾及他们的生母,还请皇上见到王婕妤时,为臣妾说几句话,别叫她误会。”珉儿一笑,将东西放下,忽然感觉到身后的人贴了上来。

    “大白天的。”珉儿轻轻嗔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从朕进门起,就一直自称臣妾,这里又没有别人。”项晔搂着珉儿的腰,“有不高兴的事?”

    珉儿转身笑道:“听出来了?原以为皇上不会察觉的。”

    项晔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在你眼里朕这么不在乎你?”

    珉儿淡淡地笑着:“那么,只要在皇上心里臣妾和您没有尊卑,那口头上的称呼就不重要了。相反宫里的规矩更重要,如今时常见泓儿,三纲五常,臣妾的言行会对孩子有所影响。再者……”她顿了顿,语气婉转地说,“宫里时不时有客来,不可为了几句称呼,损了帝王家的威严。”

    最后的话,显然意有所指,可这个人能不能听出话外音,珉儿就不知道了。

    皇帝歪了脑袋打量珉儿,伸手在她脸上揉了揉:“你一定是遇见不高兴的事了,说来朕听听,谁让你受气了?”项晔皱着眉头,想了想今天宫里有没有事,还在想他那烦人的姐姐是不是又进宫了。

    珉儿反而有些生气,说出来像是她小气,不说出来心里憋不住,渐渐在眉宇间透出这股气势,项晔忙道:“你看,一脸的不高兴,到底怎么了?”

    “皇上打算把秦姑娘留在宫里多久?”珉儿到底是说了,指望她家皇上“聪明”,再过三五年吧。

    “这要问母后了,她喜欢文月。”皇帝轻描淡写地一句,但这上头再怎么笨,也该体会道珉儿的心思,便问,“秦文月对你不敬?”

    珉儿不是吃醋拈酸,而是站在整个后宫的立场看待这件事,正经地说:“严禁外人留宿内宫,是过去每一个朝代后宫最大的禁忌,自然拿捏外人的尺寸因人而异,皇上若觉得沈将军外祖家的人也算得上皇亲,那臣妾无话可说。”

    项晔想了想,问:“你对母后说过了?”

    珉儿摇头,项晔这才一笑:“不碍事了,朕怕你和母后先闹得不愉快,那就没意思了。至于秦文月,让她搬出去就好,今天就走。”

106 儿子,你醒醒

    没想到皇帝这么爽快地答应了,珉儿反而在意他是因为事事顺着自己,还是意识到其中的轻重,可若再追究,就显得小气,她也要拿捏分寸。至于如何才能让皇帝意识到珉儿所在乎的事的重要,日子且长着呢,慢慢来。

    而项晔果然立了大功似的,哄着她问:“这下高兴了吗,有什么事就告诉朕,你不说朕怎么知道?”

    珉儿颔首答应,眼中是欣喜的神色,不过项晔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殿内无人,毫不客气地搂着她,轻哼道:“可你也是古灵精怪,总能想出些小伎俩引朕入圈套,胆子不小呢。”

    “我可没什么小伎俩,坦坦荡荡,就算有几分胆子,那也是皇上给的。”珉儿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毫不介意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本来她就没什么想要瞒着这个人的。

    任何人都乐意自己被人捧在手心被捧上天,珉儿也不例外,可她一直都谨慎地警醒自己,不能被丈夫宠坏。

    项晔抱着珉儿的身体轻轻晃悠,好像为饥渴的身体注入源泉,慵懒地说:“可惜朕等下又要忙去了,要是时时刻刻能和你在一起该多好。”

    珉儿在他怀里轻声道:“一辈子,可长了。”

    项晔在她额头上重重地一吻:“朕听见了,也记下了。”

    如此,一直到皇帝离开,再没提起什么秦文月,而珉儿也是静等,倘若项晔转身就忘了,她再去提醒不迟。既然皇帝那么果断,那就一定要把人送出去,珉儿并不是为了私心才针对秦文月,想着将来随便来个什么亲戚,太后都客气地留在身边,这成何体统。毕竟在她老人家看来,纪州城的故人都是亲戚,那皇宫成什么了?

    值得高兴的是,皇帝会转身忘了王氏的请求,但答应珉儿的事,绝不会忘,很快就有人从清明阁传来消息,两位体面的老嬷嬷来到邀月阁,说是皇上已经在宫外为秦小姐预备下了住处,住在宫外比宫里方便,亲戚旧友往来也没那么多规矩。

    彼时秦文月刚刚换上太后送来的衣裳,也是太后早就让尚服局准备的,正想着两日后的宴席如何光彩照人,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也是,到底宫外方便些,还是皇上细心体贴。”秦文月笑着答应了,宫人们则忙着收拾她才铺开的行李,两位嬷嬷像门神似的守在那里,不提要不要带秦小姐去长寿宫告辞的话,到底是秦文月自己没忍住,最后主动要求去向太后请辞。

    太后对此也很意外,甚至当着文月的面,派人去清明阁问为什么,但皇帝传回来的话,还是那么简单,为了文月和亲戚朋友往来方便。

    太后嗔道:“秦家世代都在纪州,京城里哪来什么亲戚,便是朋友,你哥哥那些个同僚,怎么好唐突地见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头多不方便。”

    却听文月温柔地说:“家里嫂嫂在京城有亲戚呢,也托我去问候的,的确是在宫外比宫里方便,只是要见太后不易,本来今晚已经准备下厨,为您做几道纪州的菜。”

    太后爱怜地说:“罢了,皇帝大概也有他的顾虑,他特别地忙,后日宴席上,你就能见到了。到时候我再问问,一定把你留下来。”说着顺口问林嬷嬷,“看样子皇上今日不得闲了是吗?”

    林嬷嬷道:“一个时辰前,刚去过上阳殿,像是今天没工夫去了,特地抽空去看了皇后娘娘,今天晚上也要在清明阁过。”

    太后没多想什么,只管吩咐宫人好生送文月离宫,又许了好多东西让她带着,叮嘱再三才松了手,怕就怕一个姑娘家在京城不方便,叫秦家的人背后说闲话。然而十八岁的大姑娘,早已心智健全甚至十分精明,已从林嬷嬷的话语里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原来皇帝突然赶她走之前,见过皇后。

    那么要赶自己走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后。那个坐在边上虽然美若天仙,可气质冰冷不易亲近的女人,不声不响地就把自己赶走了。

    秦文月被两位严肃的老嬷嬷一路“押”到宫门外,在人前的她没露出半分不悦,温文尔雅端庄大方,哪怕两位嬷嬷的脸跟刷了浆糊似的,她也笑脸相待。

    宫门前备下了马车,秦文月正要登车时,远处马蹄匆匆,一匹骏马疾驰而来,在宫门前利落地停下,侍卫们上前牵了缰绳,只见英俊潇洒的男子利落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朝这边看了一眼。

    一别十年,秦文月记忆里的哲表哥也就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大男孩儿,十年前他跟着项晔离开纪州后,表兄妹就没再见过面,沈哲即便回过纪州,也是来去匆匆,秦文月毕竟不是王府的女孩儿,不是天天都在王府待着的。

    “哲表哥?”秦文月断定,这个人就是姑母的儿子。

    而当年的文月,沈哲最后一次见到她,才是个八岁的姑娘,因是亲舅舅的女儿,自然另眼看待,只是阔别多年,沈哲一心追随皇帝,几乎就把这个妹妹忘了。最近听说她要进京,可是沈哲连表妹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就算照着秦庄的脸,也想象不出来。

    “文月?”沈哲欣然道,“是文月?”

    秦文月欢喜地跑上来,亲热地拉着沈哲道:“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呀,那么多年了。”

    沈哲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摇头道:“真是不记得了,是个大姑娘了。”

    “哥哥如今也……一表人才。”秦文月眼眸晶莹,目光婉转,惊喜又意外地看着这个人,全纪州再也找不出比沈哲更好的男子了。

    沈哲见她这架势,是要离宫,随口问了一句,表妹便说是皇帝的安排,沈哲也是客气:“你先安顿好了,回头我来看你,将军府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到家里来坐坐。”

    秦文月心里却是一咯噔,这样好的人,已经成亲了。

    而沈哲那番话,当真只是客气,他那么忙,连自己的家都顾不上,怎么有时间去顾及多年未见的表妹,一直到两日后长寿宫里为秦文月摆接风宴,她再也没见过沈哲。

    因是家宴,皇帝能不来就不来,结果相干的不相干的女人聚了一屋子,皇帝没出现,哲表哥也不露脸。但是她见到了沈哲的妻子,今日因淑妃的再三要求,云裳终于进宫赴宴了。

    “表嫂还记得我吗?”秦文月热情地说着,“如今想来,我们都在纪州,都是王府的亲戚,听太后说表嫂也时常在王府出入,我们却没见过几次。”

    江云裳淡淡一笑:“我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去王府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秦小姐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我也不记得你了。”

    太后见侄媳妇表白自己卑微的出身,轻轻一叹,但故作高兴地说:“你们一样年纪,往后就熟悉了,都是一家人。”

    珉儿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捧着一碗茶,她那冰冷的气质,像是在身体周围布下结界,如此热闹的场合,在她身边却好像另有一个世界,唯一敢冲破结界来亲近的,就是小皇子项沣,淑妃一不留神,这孩子就跑来珉儿身边了。

    坐席里,慧仪也受邀前来,见太后乐呵呵地带着几个年轻的孩子,她嫁得早,什么江云裳秦文月,都不熟悉,而在她眼里,从前也看不惯太后把娘家的亲戚往王府里带,正对身边的人冷笑:“三年多了,还是一副乡下人的样子,烂泥扶不上墙。”

    话音才落,忽然听见争吵声,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周觉正趾高气昂地站在王婕妤和皇长子的坐席前,刚刚从皇后跟前赏赐下的点心盘子,正被周觉端在手里,项泓生气地说着:“这是皇后娘娘给我的。”可周觉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将盘子撂在桌上,一副“我吃了又如何”的霸气。

    王婕妤搂着皇长子,正劝他别吵闹,把自己面前的点心塞在他手里。

    珉儿冷冷地看了眼,让清雅把沣儿送回淑妃身边去,心里正叹气太后又把慧仪请来,忽然听得惊叫声,她心里一颤抬头看,只见塞了满嘴点心的周觉倒地抽搐,嘴里的食物混合着鲜血被喷了出来,妃嫔们吓得四散开,只有慧仪长公主扑了上去,可是回天无力,抽搐的孩子很快就不动了,一点生息都没了。

    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所有人都吓懵了,珉儿尚镇定,可也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正要让清雅去禀告皇帝,太后那儿又一阵动静,只见秦文月晕厥过去,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看情形,是被吓晕了。

    “觉儿你醒醒,儿子,你醒醒啊……”慧仪凄厉地惨叫着,长寿宫里一片混乱,珉儿猛然回过神,吩咐道,“先搀扶太后回寝殿,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许动,淑妃,王婕妤,带着孩子们先回去。”

    太后一面被拥簇着离开,一面颤颤地说:“把文月送去我屋子里,赶紧宣太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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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介绍:
“你是秋振宇送给朕的礼物,用来代替他的项上人头。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要顺从于朕?”项晔手中的玉骨扇轻轻一挑,脱下了皇后的凤袍。 “祖母说,秋家的女儿,不需要顺从。”珉儿仰视着这个浴血而来的王者,眼中没有半分卑怯。 大婚之夜,皇帝拥着其他女人而眠。 然而冷落、羞辱、欺压,皇帝的所有厌恶,都影响不了这个女人。 直到那一天,项晔看见珉儿对另一个男人,露出笑容。中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中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中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