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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全文阅读

作者:阿琐     中宫txt下载     中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6 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听罢林嬷嬷的话,珉儿很明显地感觉到,太**着她的手松开了。她不认识什么长公主,但知道长公主是何许人,而这个消息对太后竟然有这么大的触动,那之后,和蔼可亲的人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影,说不上来的黯然。

    皇帝和太后当着珉儿的面,询问了太医她的身体如何,太医说珉儿高烧耗尽元气,至少要养上十天半个月,算算日子回銮且要待六月,那正是酷暑的时候。项晔当即做下决定,待七月再回京城,太后与珉儿一起,就直接在这琴州行宫里避暑度夏。

    太后似乎惦记着长公主的驸马,没什么高兴的也没什么不高兴,至于珉儿,对她来说在哪里都一样,只要皇帝不再欺负她,不再想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对待她,就一切太平了。

    只是高烧聚集的肺热一时难以散去,珉儿很快就开始咳嗽,夜夜咳得无法安眠,琴州行宫不大,自然皇帝和太后,都能隐约听见一些动静。而珉儿虽然养着身体,却日渐消瘦,她本就瘦弱,太后日日握着她的胳膊说:“再瘦下去,可就没眼看了,你要怎么才肯长些肉出来?”

    项晔偶尔会来看一眼珉儿,却总是遇见珉儿服药或是进膳的时候,也不知他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来的,还是碰巧遇见,每每都等珉儿吃罢了才走。

    虽然他总是远远地站着或坐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可珉儿一看到他就没有胃口,哪怕硬塞下去的食物,也怕是克化不了,怎么能长得了身体。

    而五天后,因东南沿海一带遭遇飓风侵袭,皇帝离了琴州亲自前往勘察灾情,似乎是皇帝一走,珉儿的心情才得以放松,又或许是时间长了的确该养好了,气色渐渐红润,精神头也足了。

    见珉儿身体好了,太后自然欢喜,但不得不感叹:“过去在纪州,只要守住边关不叫外寇侵入,外头再大的风浪也和晔儿没关系,可如今他做了皇帝,百姓饿着了冻着了,哪里刮风下雨,都是他的事。这皇帝,可真不容易做,我生下这个儿子的时候,可没有菩萨给我托梦呐,怎么就生了个天子出来,该不是叫人调包了吧。”

    珉儿被太后逗笑,她一笑,太后瞧着就高兴,总是爱怜地摸摸珉儿的脸蛋说:“笑着多好看,这样好的年华这样好的容貌,可别辜负了。”

    “臣妾把自己和皇上的关系变成这样子,母后也不厌恶臣妾吗?”珉儿心中很明白,这样不对更不好,皇帝终究是太后的儿子,哪有人会一味地帮着外人。

    太后却笑得眼眉弯弯,爱怜地说:“谁还能欺负他,他不欺负你就谢天谢地了,难道我不怜爱你,反去心疼皇帝?我们女人家自然要帮着女人家的,你放心,有我在,母后无论何时都会帮着你。”

    太后更要求珉儿在她面前,不要像其他妃嫔那样自称臣妾,说她是中宫,是独一无二的,处处都要比宫里的其他女人尊贵。珉儿自然事事顺着太后,婆媳相处得真如亲生母女一般,珉儿的身体完全康复后,等不到皇帝来琴州,六月末,太后就带着珉儿回京了。

    再次走上通往上阳殿的引桥,珉儿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此去琴州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更高烧着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珉儿把一些事放下了,也看透了,比起第一次走上这引桥的秋珉儿,她更有信心和决心,要以这个尊贵的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清雅在哪里?我很久没见到她了。”隔了一个多月,珉儿第一次提起清雅。在琴州的时候她不问也没有人说,出了那件事后,她再也没见过清雅。

    宫女们应道:“云嬷嬷被调回清明阁了,在琴州的时候,也一直是在前头,所以娘娘没见着。”

    珉儿吩咐:“把她找来。”

    再见皇后,清雅恍如隔世,她颤颤地行了大礼,便不敢再起身,珉儿却是淡淡的说:“起来说话吧,这么久的日子不见,我想你也该想清楚了。”

    清雅没敢动,更低着头不敢应答。

    珉儿道:“这上阳殿里有你的身影在,我才觉得安心,我希望你继续留在我身边。可是有些事你要想明白,如果还打算往我嘴里送那种东西,再有下一次,我大概也不能活着和你说话,至于你会怎么样,我就更看不见了。但若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自己周全,必然也护得你周全,我留你在身边,就绝不会疑你半分,可你若要疑我,我也没有法子。”

    “娘娘……”

    “不必指天发誓,也不必表白忠心,你自己心里想明白就足够了。”珉儿微微一笑,再次示意清雅起身,“往后上阳殿里的一切,我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清雅已是泪水涟涟,她比皇后多活了一倍的年纪,却是白白地活了,她当时就不该听从皇帝的安排,告诉太后也好,告诉皇后自己也罢,总有她活命的法子,怎么就怕了皇帝的一句话,做下那么糊涂的事呢。

    可冷静下来,清雅回想起了皇帝的神情面容,忙对珉儿道:“娘娘,皇上要奴婢做那件事时,说的是希望能给您……”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珉儿漠然拒绝听那些话,毫不客气地说,“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

    此时宫人来通报,说六宫妃嫔要向皇后行礼问安,珉儿却说:“明天才是初一,让她们明日再来,初一十五才接见,我一早就说明了。”

    清雅起身来,擦去眼泪、端正衣襟,就要去为皇后打发妃嫔们,而从皇后简单的几句话里听得出,一个多月不相见,皇后已经不是五月里初嫁时的皇后,她那漠视一切,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冷淡里,更多了几分无情,真的也好装的也好,她开始比刚来时更主动地保护起了自己。

    一路走向岸边,清雅回想着皇帝离开琴州前的日子里,在行宫书房中的身影,如今帝后终于能“和睦”相处,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好像隔得更远了。

    七月初一时,珉儿第二次在上阳殿见了后宫妃嫔,五月末那会儿还盛传皇后重病难愈,一转眼人家好端端地坐在金光灿灿的宝座上,众人不过是在大热天里做了一场白日梦,这中宫的地位,一时半会儿可撼动不得。

    珉儿对待妃嫔们的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见一面,说几句场面上的话,不多久就散了。

    女人们沿着长长的引桥往回走时,有人说起:“一个多月不见,皇后娘娘的模样是不是变了些?”

    淑妃静静地听着,回想方才仰望的中宫的模样,身后有人道:“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纵然美丽,总还有几分孩子的模样,这才一个多月不见,好像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难道……娘娘和皇上……”

    淑妃霍然止步,转身看向众人,女人们纷纷低头闭嘴,她微微摇头:“管不好自己的嘴,就该有人来管住你们的脚了。”

    林昭仪讪讪一笑,想起一事来岔开话题,笑问:“娘娘,今年七夕,咱们怎么过?”

    七夕之前,项晔终于回到了京城,风尘仆仆的人去长寿宫向母亲问安后,便转道来了上阳殿。听闻皇后把清雅调了回去,他也没动声色,而走入上阳殿,也永远不会看到皇后像其他女人那样等候他。

    侍寝的事,他给了珉儿与后宫妃嫔一样的待遇,换来珉儿绝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对他,也许这就是报偿。

    且说项晔在岸上就隐约听见琴声,走入上阳殿,那悠扬婉转的琴声越发动人。

    清雅迎到门前,告诉皇帝道:“娘娘正在水榭弹琴。”

    项晔信步而来,一袭绿纱的皇后席地而坐,长长的裙摆轻盈地落在地上,宽阔的衣袖随着她的手抚过琴弦而轻轻飘荡,她没有佩戴首饰发冠,像是笃定了今日不见人,没再遵守初到上阳殿时,一天换三四套衣服的规矩,宝髻松松云鬓细腻,那乌黑柔软的长发,便是最美的装饰。

    筝就摆在地上,她微微倾斜身体,皇帝正好看到她美丽而专注的侧颜,项晔还是头一次见人坐在地上弹琴,眼前的人,当真美得如画中走来的仙子。

    “皇后娘娘,皇上驾到。”清雅突兀地发出声音,琴音即刻断了。

    项晔冲她皱眉头,可清雅根本没看皇帝,告诉皇后才是她的本职,至少眼下,皇后还十分抵触皇帝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

    珉儿款款起身,一阵风吹过,身上的轻纱随风而舞,她翩然行礼,端庄地向皇帝问安,和最初时并没什么两样。

    可是项晔变了,他再也不愿没道理地粗暴地把珉儿从自己的心里“驱逐”出去,但如今,似乎已经晚了。

    “坐吧。”皇帝像珉儿方才那样席地而坐,珉儿坐下了,可两人之间几乎隔开一把筝的距离,皇帝干咳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朕回京途中路过元州,去见了你的祖母和母亲,这是秋老夫人给你的信。”

    珉儿心里一颤,目光盯着皇帝手中的信,却没敢伸手去接。

047 皇后的人生,真正开始了

    从离开元州第一天起,珉儿就盼望着祖母能来信,可她初来乍到多有不便,祖母也一定不知道该如何往皇宫递信。再有万一,她们的书信若被父亲从中拦截,祖孙俩的情意只怕要被人误会,特别是眼前这个人。

    可那是奶奶的信,是珉儿一直渴望的信,她还是决定把信拿下来,便直起身子要去接皇帝手中的信封。

    而项晔见珉儿不动,以为她不敢要,也主动起身要把信送到她面前,两人同时做这个动作,眼看着皇帝扑向自己,之前一次次痛苦的经验,让珉儿本能地朝后退开,仿佛害怕皇帝又要掐她的下巴,或是把她逼迫到墙角,甚至大白天的,要脱下她的衣裳。

    从珉儿脸上掠过的恐惧,让项晔心中发紧,他给这个女人留下的,是不是只有痛苦?

    清雅见这情形,忙走上前来,从皇帝手中接下信封,小心翼翼地递给了皇后,珉儿一接过信,虽然信封是捂在皇帝怀里才会发热,可在她看来,那却是祖母的温暖,和皇帝并没有什么关系。

    项晔看着珉儿,珉儿拿了信静静地坐着,这样保持了好一会儿,皇帝问:“你不看信吗?”

    珉儿淡淡地应着:“稍后臣妾会看信,皇上此刻在这里,臣妾当侍奉左右。”她停了停,这才想起来,“多谢皇上为臣妾的祖母递送书信。”

    珉儿欠身谢恩,抬起的一张脸,平静又从容,和过去每一次相见没有不同,而皇帝所期待的欢喜和感动并没有出现,祖母的信,竟然对秋珉儿也没有一点影响。只项晔看来,她一定是故意的。

    “朕先走了,你大病初愈,要保重身体。”项晔找了几句话来说,皱着眉头,带着一身失落而去。

    清雅将皇帝一路送到上阳殿门前,皇帝将要跨出门槛时,清雅忽然叫住了他,跪下说道:“皇上,从此奴婢就是皇后娘娘的人了。”

    项晔停下脚步,侧目看他。

    清雅再道:“皇上,奴婢从今往后,只侍奉皇后娘娘一人。”

    项晔轻哼了一声:“照顾好她。”

    还记得初夏大婚的那晚,皇帝在门外看着被欺负了的皇后,辛苦地蜷缩成一团倒下后,离开时吩咐清雅“看好她”。

    时光一转,而今初秋时节,皇帝的话变成了“照顾好她”。

    清雅伏地称是,一直等皇帝走得远远的,她才起身,终于不必再夹在两个人之间,她可以踏踏实实地活着了。

    虽然年轻的皇后前途未卜,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可皇后不是弱者,她温柔而勇敢,瘦小的身体里有着最坚强的血脉,冷静的智慧中更有几分狡黠,她冷漠地看待世事,却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皇帝能欺负她,是凭君临天下的绝对强势,旁人没有这样的魄力和权势,怕是想要动皇后一分都不容易。

    清雅坚定了跟随皇后的决心,再走去水榭时,皇后正无比珍惜地捧着信函,每一个字都让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她不是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的天外之人,家人一直都与她的生命并重,甚至更重。

    “娘娘。”清雅轻声道,“皇上离开上阳殿了。”

    珉儿抬起眼眸,那美丽的笑容让清雅一怔,笑容并不稀奇,可她从没见皇后这么幸福过。

    “清雅,给我拿笔墨信纸来。”

    “是,奴婢这就去拿。”

    一封家信,宛若注入上阳殿的一道阳光,让这座殿阁真正的名副其实起来,她不仅仅是夜里靠着灯火闪耀在太液池上的夜明珠,本该是在白天,也因为阳光而璀璨夺目。

    项晔走回岸上时,觉得珉儿此刻应该看了书信,偏偏引桥连接着上阳殿的正门,他看不到寝殿水榭的光景,实在要看,要一直绕到太液池的对岸去。

    “宣太医。”皇帝吩咐着。

    “皇上,您哪里不舒服?”周怀紧张不已。

    皇帝睨他一眼:“朕要问问,皇后的身体怎么样了。”

    且说皇帝一回宫就去上阳殿探望皇后的消息,很快就在宫里传开,妃嫔们并不知道在琴州发生了皇帝要把妻子送给弟弟的奇闻,可皇帝衣不解带地照顾病重的皇后,在女人们的心里嘴上,早就变幻出了各种各样的情景。

    眼下皇帝一回家就先去看皇后,比起去琴州前那在人前都不掩饰的对皇后的厌恶,可是翻天覆地的不同,原本指望帝后不和,甚至因此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的人,心里都不安起来。

    永宁宫中,孙修容正招待妃嫔们品尝她的娘家从南方运来的新鲜瓜果,听说这样的事,一时甜美多汁的水果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她们都曾从皇帝的枕边走过,皇帝如何看待她们,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说出来是屈辱,不说出来又实在咽不下。

    林昭仪悻悻丢了手中的银签子叹气,孙修容看她一眼,昨儿俩人私下才说,林家派人催促女儿要把握年华,无论如何要给皇帝生个儿子,而孙修容几乎是同样的命运,她们比其他妃嫔有家势有背景,自然也就更多一份责任了。

    殿内的气氛正闷得发慌,孙修容的宫女匆匆而来,说道:“娘娘,长公主的驸马去世了,长寿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长公主很快要带着孩子回京了。”

    一些没在王府待过的,只偶尔在过去三年的国宴上见过这位长公主,林昭仪和孙修容先后在王府待过几年,略知道这里头的故事,皇帝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很是强势霸道,仗着自己是原配的遗孤,仗着太后性子柔软,出嫁前出嫁后,无不在王府里作威作福。

    孙修容啧啧:“周驸马虽不姓赵,但也是旧朝皇亲,一家子也连坐获罪就剩下他一人,这是被活活吓死的吧。”

    这样的消息,自然也会传入上阳殿,珉儿只知长公主的来历,不知她的为人。

    清雅告诉她:“奴婢听闻过去在王府,这位长公主就不把太后放在眼里,这几年难得在京中见一面,每一次来都是耀武扬威的。皇上自然不忍她,可是太后总是劝皇上息事宁人,林嬷嬷说,太后感恩老王爷和原配夫人对她的好,说他们统共就留下这一个女儿,凡事让让她,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珉儿记起了在琴州,传来驸马病重的消息时,太后那不同于寻常的反应,想必此刻,老太太要更不安了。

    清雅道:“皇上与您大婚,没有邀请长公主,不知……”

    珉儿淡淡一笑:“她也会不把我放在眼里是吗?”

    清雅尴尬地点了点头。

    珉儿道:“我不认识她,也没打算把她放在眼里,她怎么看待我,我不在乎。”

    清雅心里正想,果然又是这样的答案,没想到皇后立刻说:“但是母后待我好,好得我不知如何才能回报,所以她若再想欺负母后,就不能了。”

    那平淡的口吻,说着最坚毅的话语,清雅没来由地一笑,这样才好,哪能总飘在世外人,人终究是要接地气才行的。她又想起一事,提醒珉儿:“据奴婢所知,周驸马的母亲与秋夫人的父亲是嫡亲的兄妹。”

    珉儿倒是头一回听说,而上次皇帝要把她送走时,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一旦“消失”了,赵氏会不会冲去元州折磨母亲和祖母,这会儿心里头又提起这件事,为了保护祖母和母亲,她冷酷地希望赵氏从世间消失,可她不能平白无故地杀人,她不能把自己变成和赵氏一样凶残的人。

    “我知道了。”珉儿应了一声,此刻隐约有一种预感,她作为皇后的人生,真正要开始了。

    天色渐晚,清明阁送来消息,说皇帝在长寿宫用晚膳,用过晚膳就要来上阳殿休息,命上阳殿预备接驾,只是比从前多了一句话,请皇后娘娘不必再像过去那样等候侍寝,娘娘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皇帝对待皇后的转变,令宫人们也窃窃私语,可惜珉儿一点没变,清雅告诉她可以不再穿白色寝衣不再跪坐于床榻等候时,珉儿却道:“那样挺好的,不慌不忙,一切井井有条,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你们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站,还是那样就好。”

    长寿宫里,太后给儿子添菜,说起赈灾的辛苦,劝他不要事必躬亲,项晔只道:“朝廷初建三年,儿子还没能有更多坚实可靠的臂膀,再过几年便好了。”

    此时周怀来复命,说上阳殿已经准备妥当,太后暧昧地一笑,拍拍儿子的胳膊道:“可别再吓着珉儿了,你们好好的。”

    见皇帝不语,太后又问:“你想通了?傻孩子,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喜欢上珉儿了,可你不愿对不起若瑶,就只能想法儿把她往外推?”

    项晔默默咽下嘴里的食物,问母亲:“娘,我是不是把她伤得很深?”

    太后哼笑:“现在你才来问我?”

    项晔神情凝重:“我怕她……会像若瑶一样,突然就离开了。”

    “胡说八道。”太后到底是心疼自己儿子的,好生劝他,“若真是如此,难道不该是让自己爱的女人,在活着的时候做最幸福的人?人的命都是注定好的,难道你把她推开,她就能长命百岁?痛苦地长命百岁,还不如死了的好。”

    再次来到上阳殿,项晔的心情完全不同,可是一进寝殿的门,还是大婚之夜的情景,白衣的女子跪坐在床榻上,波澜不惊地看待自己的出现。

    “朕不是说了……”皇帝怒视一旁的清雅,“你怎么伺候皇后的?”

    珉儿静静地坐在她该坐的位置,看着那突然生了气的男人,这是她的本分。

048 他中邪了吗

    项晔总觉得,自从那把趁手的玉骨扇不见了后,他的气势总也充盈不起来,特别是面对秋珉儿。可周怀翻遍了整座皇宫也找不出那把扇子,即便早已经着制扇的匠人重新打造,拿到手怎么都不是那熟悉的感觉。

    玉是有灵性的,哪怕扇子是一模一样的形状,石头不是原先那一块了。

    去琴州之前,秋珉儿忍耐并承受自己对她的一切无礼甚至粗暴,但从沈哲的庄园回来后,这个女人就不同了。

    雨夜里,她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推开的气势,到此刻还强烈地聚集在她的身上,她从前的不顺从,仅仅是一句话,而如今,她不仅不会再顺从,更开始不惜豁出性命地反抗。

    看着珉儿安宁却倔强的神情,皇帝身上的浮躁反而散去了,他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不愿再承受失去的痛苦,却反过来毫无道理地让一个女人受到伤害……项晔握紧了拳头,让自己冷静一些,再冷静一些。

    “白天的筝,可还在水榭放着?”皇帝问。

    清雅帮着应道:“已经收起来了。”

    项晔颔首,先问珉儿:“朕想听你弹琴。”

    “是。”意外的,珉儿答应了。

    清雅立刻去布置,上等精致的筝,被重新摆在了水榭中,珉儿没有换衣裳,穿着雪白的寝衣就来了,她不声不响便拨动了琴弦,天籁之声乘着夜风,悠扬在太液池上。

    不知皇后是跟谁学的琴艺,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席地而坐地抚琴,不过倒也省去了搬弄桌椅的麻烦。项晔随她一起,在水榭凭栏而坐,可手里少了一把扇子的人,总是连手都不知放在哪里好,便只能命清雅送来酒壶杯盏,用琴声酌酒。

    清雅贴心地为帝后点了蚊香,皇后身边一盏,皇帝身边也有一盏,项晔却烦蚊香的气息,信手就灭了。

    琴声款款,不久一曲终了,珉儿抬眸看向皇帝,淡然问:“皇上还要听吗?”

    项晔没做声,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珉儿见他如此,便低头重新要拨动琴弦,项晔才开口道:“你心里很厌恶朕?”

    珉儿摇头:“臣妾不敢。”

    “若是敢呢?”

    “并没有什么若是,皇上是天子,臣妾只能敬皇上。”

    项晔起身来,带着淡淡的酒气靠近了秋珉儿,三十多岁正当盛年的男子,在这个时刻想做什么显而易见,他们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珉儿也一直将这视为本分,只是现下……

    珉儿不知是心病,还是被吓了太多次,皇帝一靠近她,她就会想要后退,此刻亦是如此,使得项晔不小心压在了琴弦上,琴弦发出闷闷的声响,震颤了珉儿的心。

    皇帝把她搂在了臂弯里,不粗暴也不强迫,可她也逃不开。

    粗粝的指腹缓缓抚摸过她的面颊,像是知道太重了会弄伤她娇嫩的肌肤,皇帝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小心,而大婚之夜,他却粗暴的挑开自己的衣襟,用力的蹂躏身上最柔软娇嫩的地方。

    珉儿不愿再怕这个男人,可她心里还是会怕的,皇帝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她的红唇之上,旋即便落下了吻,珉儿第一次接触一个男人的双唇,他强势但温和地,贪婪地,想要把自己吸入他的身体似的,珉儿艰难地发出了呜咽声,可她逃不开。

    皇帝空着的那只手,顺着衣襟探入了珉儿的身体,许是这一个多月在外奔波,勒缰绳的手上又多了一层茧,柔嫩的肌肤被粗糙地划过,那微妙的感觉,勾得珉儿的心扑扑直跳。

    就是今夜吗,今夜就要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吗,他算什么呢,他到底什么意思呢,天知道他会不会一转身,又变回从前那么粗暴凶戾,这个男人,这个富有天下的帝王,给不了珉儿半点安慰和可靠,他早就把珉儿曾有过的对于皇帝的一丝期待践踏进泥土里了。

    那个不能选择自己人生,不得不成为皇后的女人,难道真的没有期待过,可以遇到良人,遇到一个待她好的皇帝吗?

    但是大婚之夜,这个幻想就破碎了,连残渣都不剩。

    事到如今,珉儿,没那么贱。

    珉儿的寝衣已经被完全敞开,皇帝撩拨着娇弱的身体,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欢好的激情,他身下睡过那么多的女人,怎么会不懂**的曼妙,可是怀里的人,不过是无抵抗地任意摆布,不过是他单方面,像个发情的猛兽。

    项晔松开了双唇,那么近地看着珉儿,她闭着双眼,面上掠过一阵松了口气的释怀,而她的眼角,闪烁着悲伤的光芒,那晶莹的悬在眼角不肯落下的泪珠,看得人心疼。

    皇帝不愿强迫她,终于肯承认自己爱上这个女人后,他再也不愿强迫珉儿做任何事。

    “罢了。”算是负气,但又听起来挺温和的一句话,项晔松开了怀抱。

    珉儿的身体顺势朝后倒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撑,可一掌盖在了蚊香之上,灼烧的刺痛让她禁不住失声。

    项晔一怔,但见珉儿痛苦地蜷缩着手掌,还有边上被压碎的蚊香,立刻明白她被烫伤了,上前拉过珉儿的手,掰开她的掌心,蚊香在娇嫩的手心烫出猩红的一点,竟生生脱了一层皮。

    皇帝一面呵斥来人,一面小心地吹了吹珉儿的手心,清雅应声前来,见皇后衣不蔽体,慌忙低下了脑袋,珉儿虽然尴尬,但从容地拉起了衣襟,只是被皇帝捧在手心的手,一时半会儿要不回来。

    “宣太医来,你们怎么回事,这时节点什么蚊香,这么光秃秃的摆在这里,点着了什么怎么办?”皇帝一连串的话语,谁知道他到底在掩饰什么心情。

    “皇、皇上,初秋的蚊子最毒了,水榭四周没有蚊帐,奴婢怕……”

    “还不快宣太医,皇后的手烫伤了。”

    珉儿心里一阵无奈,这个皇帝好奇怪,他真的打了七年的仗夺得天下?怎么不论是粗暴起来,还是温柔起来,都像个孩子一样任性,难道这个人,就只是会打仗吗?

    “皇上,这点烫伤,上阳殿里就有药,实在不必大动干戈。”清雅如今,倒也大胆起来了。

    “臣妾没事。”珉儿开口了,稍稍用力想抽回手,项晔意识到了,又看了看她的伤口,依依不舍地松开了。

    珉儿吩咐清雅:“不必用药了,弄在手里黏糊糊的,很晚了,皇上……”她看向皇帝,询问道,“皇上在上阳殿入寝吗?”

    项晔默然点了点头。很讽刺的一句话,可不是吗,过去每次他都半夜离去,大婚之夜,在安乐宫和淑妃翻云覆雨,在项晔听来就是讽刺,不过珉儿好像,根本不屑讽刺他。

    方才的肌肤相亲,什么也没勾起来,皇帝自己的激情也完全退去了,婚后两个月,不算珉儿昏迷那两天的陪伴话,他们第一次共度良宵,可是彼此安安生生地躺在床榻上,仅此而已。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珉儿有些不习惯,皇帝的身体总是热乎乎的,大抵男人的身体都是这样子,夏末初秋还未真正的清凉,珉儿不得不翻过身背对着,企图离得他远一些。

    倒是这样,项晔能转过头来看她,昏暗的烛光里,随着翻身而稍稍裹紧的寝衣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那纤细的腰肢,好像自己的一只手就足够握起,可是如此柔弱的女人,却不在乎他的保护,项晔轻轻一叹,两个月前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尚未入眠的珉儿,听见了皇帝的叹息,不知道他在为什么叹息,珉儿本就不了解这个人不是吗?

    她松开手掌,夜色里看不见伤口,可被烫伤的地方还隐隐作用,她并没有柔弱到了为这点小伤而矫情,但是皇帝方才的反应和举动,太让她意外了。

    皇帝为什么对自己突然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他中邪了?

    那一晚,珉儿比皇帝先睡着,当项晔听见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时,就感觉到她睡着了。皇帝悄悄起身,双手撑着身体端详睡梦里的人,微微撅着的双唇那么可爱,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对着自己笑,才能听到她说出温柔的话语。

    “对不起。”项晔轻声道。可是这三个字,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当面对珉儿说出口。

    隔天一早,珉儿听见动静醒来时,意识到皇帝正在穿戴衣衫,她背对着没敢动,想着忍一忍皇帝也就走了,而项晔以为她还在熟睡中,便问清雅:“皇后给秋老夫人回信了吗?”

    清雅应道:“回信了,只是尚未送出去。”

    “待皇后起身,你问她是否要送出去,若是,你便传话给周怀,他会安排。”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往外走了,“就说是朕的意思,皇后可以随意与元州往来书信,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有的书信都由朕派人递送,皇后若觉得不妥,待与朕再议。”

    这些话,珉儿都听见了,相反的,她没觉得不妥,能让这个人别怀疑自己和宰相府有往来,才是最好的。

    珉儿松了口气,一抬手,忽然发现昨晚被烫伤的手掌上,被笨拙地扎了一条手巾,她扯开手巾,伤口上有涂抹药膏的痕迹。心里一惊,她是不是睡得太熟了些?

049 赖在宫里不走了

    珉儿完全不记得是谁为她上的药,但是见手巾包扎得如此笨拙,至少是在极不方便的情形下做的,之后起身由宫女们侍奉穿戴,她们瞧见自己手上的东西也都当做没见着似的,珉儿最后问清雅,清雅却笑而不语。

    很显然,这是皇帝做的。

    “书信递送的事,就请皇上安排,我没有意见。”珉儿道,“既然由皇上安排,你再替我拿纸笔来,我想再写一些话。”

    清雅笑问:“由皇上派人递送,娘娘这样放心。”

    珉儿道:“原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对他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对旁人就不同了。”

    清雅没敢细问,但那旁人,该是指的宰相府。虽说如今清雅再也不会把上阳殿的事往清明阁去通报,可是她一早就认定,皇后娘娘与她的父亲当真生疏的很,当真没有半点情分,那日秋相大人带着夫人到上阳殿觐见,那冷漠的情形至今印象深刻。

    而这一天,早朝散后,秋振宇回家中,正遇上妻子赵氏往门外走,他这些日子都不在赵氏屋子里,这样撞见了,少不得问:“去哪里?”

    上次在上阳殿失态后,赵氏几乎就被丈夫“打入冷宫”了,若非这把年纪了,若非还护着宰相府的体面,指不定还要休弃自己,毕竟她再也不是什么郡主,没有皇室王府为自己撑腰,丈夫对自己,连最后一分利用都没有了。

    赵氏冷冷一笑:“家里头太闷了,出去散散,老爷也要一同去吗?”

    秋振宇皱眉看了看她,叮嘱道:“不要到处乱跑,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赵氏哼笑:“什么身份,妾身是宰相夫人,这样的身份不够体面?”

    秋振宇连连摇头,含怒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不必老夫再多言,你且记着,你若再言行无状,老夫绝不护短。”

    赵氏眼睛明亮:“这三年多来,老爷护过我们母子什么,连骨肉孙儿都可不顾,妾身一个人老珠黄随时可弃的女人算什么?”

    秋振宇可不想和妻子在大门口吵架,懒得再理会她,但走进门后,又觉得这样不妥,唤过亲信来:“派人盯着夫人,别叫她给我闯祸。”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今日七夕,准备礼物送入宫中,另取五百两银子送到上阳殿,皇后少不得要在节日上赏赐后宫妃嫔。”

    不久后,下人们就将送给皇后的节礼送进了皇宫,而从赵氏那边传来的消息,更让秋振宇皱眉,下人道是:“夫人去了城门口,等了半天后,迎来了慧仪长公主的车架,说了几句话后,长公主就请夫人同车了。”

    “长公主?”秋振宇老眉深蹙,虽说妻子和慧仪长公主的驸马是亲戚,可过去极少往来,她这是去做什么?

    深宫里,上阳殿因远离陆地,清清静静地伫立在太液池中,宫里有什么热闹有什么事,若非清雅告诉珉儿,珉儿就什么也不会知道,而她对其他人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自然连问也不会问。

    这会儿宰相府的贺礼刚刚送到,珉儿记得一整个夏天里,即便远在琴州,遇上节气秋振宇都会给她送这送那,这七夕也不是什么大节,却送得比之前的节气还要隆重,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再有元旦端午中秋重阳,往后这些金银珠宝会源源不断地送来,上阳殿倒是放得下,可珉儿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淡淡地听清雅念了礼单,随后问:“皇上知道吗?”

    清雅道:“这是娘娘家里的事,原不必告诉皇上,若是从前,奴婢自然要去禀告皇上,但如今全凭娘娘的意思。”

    珉儿轻轻叹:“他送得这样频繁,你回回去说,皇上也会嫌烦吧。”

    “宰相大人该是担心您年节上要赏赐后宫,怕您周转不来,宫里头的人情,处处是要花钱的。”清雅说道,“大人也是考虑周详。”

    珉儿意味深长地一笑:“不算上被接回宰相府准备大婚的日子,我总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离开元州时他来送祖母,再一次就是那日他带着妻子来上阳殿见我,自然了,大婚之前回宰相府的那三天,也是见过的。”

    清雅是聪明人,当然明白皇后的意思,而她一直都相信,皇后绝不会做宰相的眼线,绝不会帮着宰相来监视皇上,甚至真有一天要发生什么,她就算不站在皇帝的那一边,也不会出手帮自己的父亲。

    不过,清雅很希望皇后能站在皇上的那一边,很希望他们能真正的和睦恩爱,虽然在清雅心里,皇上是排在沈将军之后的,可也是无人能比的存在,他做皇帝的三年多来,整个国家整个皇宫都不一样了。

    门前有小宫女来请清雅,她出门听了几句,微微皱眉,回身来禀告珉儿:“娘娘,慧仪长公主进宫了,已经去长寿宫了,您是打算在上阳殿等长公主来,还是咱们去长寿宫会一会?”

    珉儿无奈地一叹,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人情世故等着她,过去在元州多好,一村的人和和气气,难得才会见个外乡人出现。

    “我过去吧,上阳殿,还是清静些好。”珉儿道。

    清静倒是其次,亲自前去长寿宫见刚进宫的长公主,是想给太后面子,免得这位大姑在太后面前指摘皇后架子大,让她有话可说。太后那样善良温柔的人,怕是吵架也吵不来的,相反珉儿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无所谓,可她并不柔弱。

    且说慧仪长公主今年刚满四十岁,在项晔两岁那年,长公主同母的胞弟夭折了,她的母亲不堪丧子之痛,紧跟着第二年就撒手人寰。侧妃沈氏被扶正为王妃,但过了没几年,纪州王也病故,之后没多久,长公主就出嫁了。

    虽说长公主当年和皇亲联姻,是老王爷在世时定下的,彼时能从边关嫁到京城,是很风光的事,但这一切随着三年前项晔挑落赵氏皇朝,曾经的荣耀,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耻辱。

    项晔称帝后,长公主随夫离京,偶尔才回皇宫见见太后,每一次都是哭哭啼啼,责怪太后母子欺负她一个孤儿,毁了她的丈夫她的家。

    如今,周驸马一命呼呜,宫里人都说,长公主这下子带着孩子回京进宫,便是要赖着不走了。

    珉儿一路走往长寿宫,清雅慢慢地对她说着这些事,她也曾亲眼见过长公主对着太后又哭又闹,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一点也不知收敛,偏偏太后那样善良温柔,见人家一哭,心就软了。

    清雅道:“过去,皇上总是不理会,能不见就不见,不过是太后好性儿,由着她罢了。”

    这样的故事听得多了,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地对一个人产生反感,至少珉儿现在就万分不愿见这位大姑子,对她来说麻烦的事越少越好,可是清雅却说,这位怕是要赖在宫里不走了,也就意味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直都要和这位麻烦的人打交道。

    长寿宫这边,淑妃的肩舆款款而落,刚要进门时,宫人说皇后娘娘正走来,淑妃微微皱眉,命宫人把肩舆撤得远远的,她可不想当面僭越皇后的尊贵,人家用走的,她倒是悠哉悠哉坐着肩舆代步。

    “娘娘。”淑妃含笑迎上前,“您也是来看长公主的?”

    珉儿颔首道:“难得长公主回宫,大婚时未能邀请,我该来会一会。”

    淑妃想了想,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其实在她看来,秋珉儿大可端着皇后的架子,太后已经那么好脾气,总不见得宫里除了皇帝,就没有人能镇得住这位……淑妃很想用泼妇来形容长公主,可她也是矜贵优雅的人,这样粗鄙的言辞,还是连想也别想的好。

    众人拥簇皇后进门,淑妃很自然地走在她身后,将要到门前时,忽然闯出一个十来岁的顽皮少年,蹦蹦跳跳不成体统,眼瞧着一头要撞上进门的皇后,清雅上前拦住,呵斥道:“哪里来的孩子,有没有规矩?”

    淑妃轻咳了一声,而清雅也意识到,这个十岁的孩子,正是慧仪长公主的独子。

    而那孩子明明都十岁了,却学得他母亲似的,一碰就哭,被清雅这样一呵斥一阻拦,根本连碰都没碰他一下,却立刻坐在地上大哭,引得他的乳母从里头出来,见清雅要搀扶小公子起身,竟上前就打了清雅一巴掌,骂道:“哪里来的贱婢,伤了我家小公子?”

    清雅身为尚宫局尚宫,是这宫里仅次于林嬷嬷的尊贵宫人,除了帝后,连淑妃见到她都客气三分,这乳母不过是公主府的一个奴才,竟然如此张狂放肆,可见她主子有多厉害了。

    淑妃此刻才不客气地呵斥:“哪里来的奴才,竟然敢打皇后娘娘的女官?”

    清雅揉了揉脸颊,挺直脊梁退到了珉儿的身后,那乳母搂着小公子,打量了这几位贵妇人,正要开口时,里头出来衣着华贵的女人,嚷嚷着:“觉儿,你怎么哭了?”

    十岁的孩子,张口就撒谎,扑向她母亲说:“娘,他们打我。”

    那女人抬起凌厉的眼眉,扫向珉儿和淑妃,淑妃上前笑道:“长公主,好久不见了。”

050 打一顿就服气了

    慧仪稍稍欠身,就算作是见过淑妃了,而明摆着这位没见过面的年轻美人就是新皇后,她却故意无视珉儿,搂着宝贝儿子对淑妃道:“这才见面就惹得我觉儿哭,宫里头真是……”

    可是她话都没说完,珉儿就淡淡然从她身边走过,没喊上淑妃也没与长公主打招呼,甚至都没她看一眼,带着清雅几人,径直就进门去了。

    慧仪气得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珉儿进门的背影,淑妃在身后掩嘴一笑,心想,还不是你的奴才先张狂,还不是你先目中无人?但立刻就恢复正经脸色,笑道:“一家子都到齐了,长公主进门说话吧。”

    慧仪却冷幽幽地问她:“听说皇后很是高傲,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

    淑妃心头一紧,虽说宫里有些许传言,不至于这么点时间就传到京外去,她这是从哪儿知道的,但只是陪笑:“没有的事,皇后娘娘和气着呢。”

    正殿里,太后正尴尬地坐在那儿,一见珉儿进门,立刻就高兴了。

    原本今天还想好好问问昨晚他们夫妻俩怎么样,可那么不巧,慧仪竟然等不到丈夫头七过去,一把亡夫发送了就回京进宫了,太后心里有准备,她必然是要赖在宫里不走了,就怕她那么嚣张跋扈,连带着欺负珉儿。

    “你是走过来的,那么远的路,往后一定坐轿子。”太后安抚着珉儿的手道,“皇上也是的,偏偏把上阳殿建在湖中央。”

    此时门前的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见周觉哭闹,太后少不得说:“好孩子,好好的哭什么,快叫嬷嬷领你吃糖果去。”

    慧仪冷笑:“我们觉儿这么大了,太后还拿糖果来哄她?”

    进宫那么久,珉儿从没见过什么人敢这样在太后面前说话,果然传言不假,果然不是她先入为主,是眼前这个人,真的不讨人喜欢。

    太后尴尬地笑了笑,拉着珉儿的手道:“你们见过面了吧,慧仪,这是晔儿的新皇后,五月里大婚太匆忙,没来得及把你请来一道赴宴庆贺。”

    慧仪冷笑:“我们这样低贱卑微的人,当然没资格来参加皇上和皇后的大婚了。”

    太后暗暗叹了一声,盼着珉儿能大方些,对珉儿道:“这是皇上的姐姐,这些年不大在京城里,如今驸马故去,她们娘儿俩回京投奔皇上和我了,往后……”

    可是太后这话,却说不下去,她只见珉儿冷漠地将慧仪母子打量了几眼,也根本没打算要他们行礼似的,接着就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转身对太后笑道:“昨天收到祖母的信函,祖母要儿臣替她向您请安问候,儿臣已经回函,请祖母命人寄一些元州的时令瓜果,现下最是瓜果丰盈的时候,好给母后尝个鲜。”

    太后怔怔的,心里当然高兴,可是,这边上的人……果然,慧仪那点伎俩,用一百年也不会变,见皇后竟然完全无视她,立刻抱着儿子大哭起来,说他们孤儿寡母可怜,说他们从此无依无靠,说皇上太狠心,活活逼死她的丈夫。

    一贯清静的长寿宫变得如此聒噪,淑妃在边上也直皱眉头,林嬷嬷去劝去拉,慧仪越发变本加厉,那宝贝儿子也是唱戏的好料子,跟着亲娘哭得涕泪滂沱。

    “珉儿……”太后无助地拉了拉儿媳妇,她如今对珉儿无话不可说,心里的烦恼很自然地就写在脸上。

    她是受过老王爷和王妃恩惠的人,她进门后受宠爱,王妃没有嫉妒欺负她,后来生下项晔,王妃也没为难排挤她,可惜天命难违,那么好的人早早的走了,把一切荣华富贵都留给了太后母子。留下一个女儿,从小霸道蛮横,太后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到了约定的时候把她嫁出去,本以为自此清静,可没想到,兜兜转转,麻烦又回来了。

    “这里怪吵的。”珉儿淡漠地说,“我陪母后去外头走走。”

    太后眨了眨眼睛,却被儿媳妇搀扶着起身了,珉儿喊过正和长公主拉拉扯扯的林嬷嬷,完全无视那哭成泪人的母子,吩咐林嬷嬷:“我和太后到太液池边走走,先命人去把石凳子擦干净。”

    林嬷嬷也是愕然,但已经被慧仪母子吵得头疼欲裂,巴不得离了才清静,便立刻照着珉儿的吩咐去安排,在淑妃的惊讶中,在慧仪突然止住的哭泣里,婆媳俩就这么走了。

    没有了哭泣声,长寿宫又恢复了安宁,小孩子觉得无趣,抹了眼泪推开母亲,要到外头去玩耍,他的乳母一路跟在后头,这边珉儿和太后还没走远,就听见周觉在后头喊:“太后,带上我,太后……”

    珉儿听见太后的叹息,她朝清雅看了眼:“把小公子领回长公主身边,我不想再看到他到处跑。”

    太后忙对珉儿道:“孩子,你别和她生气,他们母子也怪可怜的。无论如何,她母亲过去待我极好,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不……”

    “母后,我听清雅说,长公主都四十岁了,若是十四岁也罢了,您何必还要照顾一个四十岁的人?”珉儿微微含笑,看起来很温柔,说的话,却是太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

    “清雅。”珉儿指了指周觉身后的乳母道,“方才那个人打了你一巴掌,照着宫里的规矩惩罚她,然后逐出宫去,命京城衙门记下这个人,永远不许她再入京。”

    清雅顿时什么委屈都没了,带上人照着皇后吩咐的去办,几个太监不由分说地拖走了那个乳母,另有几个人守着那周觉,不许他胡乱地闯。

    孩子受了委屈,又见乳母被拖走,忙跑回长寿宫去找她的母亲,这边淑妃才把慧仪从地上搀扶起来,就见周觉跑来说:“娘,他们把乳娘带走了,娘,他们又打我。”

    淑妃身边的尔珍跟了进来,道明了缘故,长公主听说自己的婢女被皇后驱逐出宫更永世不得入境,登时气得脸色发紫,拽着他的儿子,唬得周觉瓜瓜乱叫,气急败坏地就冲去追赶太后和珉儿。

    这边远远就听见孩子的喊叫声,太后驻足一看,见慧仪风风火火地冲来,她弱弱地对珉儿道:“你看,忍一时风平浪静,和这样的人,真是纠缠不清的。”

    珉儿淡淡一笑:“母后,没事的,我们元州也有无赖,村长带人打一顿,就服气了。”

    此刻慧仪已经冲到了面前,也不知是自小丧母没有人教养,还是后来在京城那些年养成的怪脾气,真真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一开口果然还是那句珉儿没听过,但林嬷嬷一众人已经听得耳朵生茧的话,她哭着问太后:“若不是我娘走得早,若不是我弟弟没了,如今谁敢欺负我孤儿寡母。太后,我娘当初对你多好,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你都忘了吗,现在要把我的奴才驱逐出去,你怎么不把我也连带着驱逐出去。”

    珉儿对身旁的人道:“既然长公主由此请求,你们带长公主离宫吧。”

    四下顿时静了,慧仪直愣愣地看着珉儿,一转身,竟抱着太后的裙摆哭道:“我娘若知道我现在这么惨,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太后,你不能对不起我娘……”

    只因长寿宫里闹得不消停,早有人把话送去清明阁,项晔素来是不忍这个姐姐的,可是拗不过母亲心善,而过去哭闹几番满足她的要求,不论如何总是要走的,但这一次,怕是缠上了甩也甩不掉。

    如今除了母亲,他又多了一个人要守护,他不能再容忍这个姐姐在宫里作威作福,更不能容忍她伤害珉儿,这会子正往长寿宫赶来,远远就看到母亲和珉儿在那边,而那熟悉的令人讨厌的身影,正缠在母亲脚下。同一个爹生的儿女,怎么就……

    “皇上!”周怀惊呼了一声,而项晔已经看到了,上阳殿的人正动手把纠缠太后的人拖开,那慧仪长公主疯了似的扑腾着,哭声都传过来了。

    这边太后被惊得一愣一愣的,拉着儿媳妇说:“珉儿,算了吧,她好歹也是皇上的姐姐,闹得这么难看,也给皇上丢脸不是?”

    “放开我!”慧仪呵斥着宫人,总算挣脱了束缚,她仪容不整面色狰狞,冲上来就对太后说,“你这就下旨把我赶出去,下旨把我赶出去,让我带着旨意去父皇母后的灵前哭一场,看看他们,还能不能保佑你和你儿子坐稳这江山。不过是乱臣贼子而已,还真把自己……”

    “啪”的一声重响,比方才那乳母打清雅的力道大多了,谁也没想到,一贯优雅的皇后,在上阳殿中安宁淡泊,总让人恍然以为见到仙子的皇后,竟然出手一巴掌打在了慧仪长公主的脸上。

    项晔倏然停下了脚步,心中也是一惊。

    慧仪捂着脸,而宫人们似乎怕她会对皇后动手,已将太后和皇后护在身后,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抬头看到项晔走来,立刻拉着自己的儿子往地上一坐,哭她死去的丈夫,哭她早逝的爹娘。

    “把她的嘴堵上。”珉儿冷然出声,唬得宫人们都呆了呆,一个宫女把自己的帕子递给边上的太监,那几人才豁出去了,上去扭了长公主,结结实实地堵上了她的嘴,索性把手脚也捆上了。

    受惊的人死命地扑腾着,太后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对珉儿说:“算了吧,这一闹,我怎么向……”

    可项晔已经走来,珉儿周正地向他行礼,而故意晚些赶来的淑妃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也没想到皇帝会来,悄悄跟在太后身后,一并向皇帝行礼。

    地上的人还扑腾着,宫里的人无不觉得新鲜,这么多年了,慧仪长公主哪次不是闹腾一番后,得意洋洋地满载而归,还是头一回见她吃瘪。

    “晔儿,你看这事?”太后还是忧心忡忡。

    可儿子并没有看着她,似乎更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径直冲着珉儿一笑,无言的笑容里,是在褒扬她的果断,皇帝早就想这么做了,什么姐姐,不过是个泼妇无赖。

    但珉儿却没在乎这一抹笑容,转过身淡淡地说:“请皇上下旨,不许慧仪长公主再进宫。”

051 大婚那夜就喜欢上了

    项晔却像是不死心,绕过来又对着珉儿,很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笑容似的,可珉儿转身去搀扶太后,温和地说:“母后,我们去太液池边上走走。”

    兴冲冲的皇帝落了个没趣,笑容也变得尴尬起来,而太后则惦记着儿子会不会真的下旨再也不许慧仪进宫,她并不想被项家的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这是老太太心里过不去的坎。

    但是儿媳妇方才那么强势,自己也不好拂她的面子,勉强说了句:“先把人送出去,其他的事……回头再说吧。”

    珉儿没有再三强调,话已经撂下了,之后皇帝怎么做,太后怎么做,她并不能勉强,这是她的态度。而她有皇后之尊,往后这慧仪若还是胡搅蛮缠,她依旧不会由着她。

    太后忧心忡忡地跟着珉儿到了太液池边,想起珉儿方才打了慧仪一巴掌,捧起她的手心疼地问:“打疼了吧,傻孩子,何必和她动手呢。”

    “这样的人,没道理可讲,当然只能动手了。”珉儿笑着,想了想,还是问太后,“您为什么要容忍这样的人,之前听清雅提起,儿臣还以为是她夸大其词,此刻见到了,才知清雅说的不过是皮毛。”

    太后叹道:“我总是后悔,小的时候没管教她,那时候总觉得自己立场尴尬,没资格管教,而她也始终只把我当庶母,根本不会听我的,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提起她我就烦就怕,她的母亲真的是很温柔的人,怎么生的女儿,简直就像个泼皮无赖。”

    “不是像无赖,根本就是。”珉儿俨然女主人的自觉,对婆婆道,“儿臣能体谅您心里的顾虑,可现在皇上是天下之主,您要给这样那样的人交代,那皇上呢?是被诟病亏待原配之女丢脸,还是被一个无赖搅得六宫不宁丢脸,这里头的轻重显而易见。母后,不如把这件事交给我,您说过我,从此是后宫的女主人,儿臣容不得这样的人骑到您头上来。往后即便被人说三道四,也是臣妾这个弟媳妇容不得大姑子,和您在没有干系了,可好?”

    “珉儿……”

    珉儿神情坚定:“方才她说皇上是乱臣贼子,只这一句话,就是死罪。”

    太后纠结的神情渐渐淡了,见儿媳妇如此坚定,像是也给了她勇气,点了点头道:“孩子,母后听你的,往后这事儿我就不管了,这一年一年地被她闹腾,我也受够了。”

    珉儿心里一松,就怕婆婆太执拗,反显得她自作多情。

    这一边,慧仪已经被人遣送出去,这位从纪州王府一直嚣张跋扈到皇城的大小姐长公主,今日头一次吃了亏,昔日王府的旧人也好,这三年在宫里见识过她厉害的宫人也罢,无不觉得出了口恶气。对待年轻的皇后,更是刮目相看,刚才那一巴掌,看得人太解气,如林嬷嬷之辈,心里头不知把这无赖撕碎多少回了,却不得不一年年地忍耐着。

    皇帝回清明阁后,淑妃只能回自己的住处去,她脑仁生疼,可尔珍却难得那么兴奋,她也是被慧仪欺负过的,这会子正喋喋不休:“都说皇帝家还有三门穷亲戚,可亲戚不怕穷,就怕亲戚无赖,到家里好吃好喝供住,他还挑三拣四。皇后娘娘真是厉害,那一巴掌脆响,真该反手再……”

    “行了。”淑妃呵斥她,“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

    尔珍这才收敛,冷静了些道:“奴婢就是觉得解气。”

    淑妃冷冷道:“是啊,皇后是厉害,她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会在乎一个泼妇?”

    想起刚才的情景,淑妃更是觉得不可思议,皇帝竟然那么殷勤地对着皇后笑,可偏偏小美人根本不看他一眼,皇帝那脸上的失落,就快藏不住了。可见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昨夜,帝后第一次同房了,到底怎么样,淑妃想象不出来,可她现在很明白一件事,果然从一开始,从大婚那夜起,皇帝就喜欢上这个女人了。之后做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不就是因为喜欢上皇后,一面是不愿承认,一面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当年那个少年,也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向她的姐姐表达喜爱之情。

    不同的是,姐姐温柔甜美,事事顺着他缠着他,但如今上阳殿那一位……淑妃摇了摇头,她看不透这个小皇后。

    “娘娘,王婕妤在咱们宫门口。”尔珍忽然道,指着前头安乐宫门前站着的人说,“您看,那是王婕妤吧?”

    淑妃微微蹙眉,渐渐走近,王氏便主动迎了上来,淑妃问:“找我有事?”

    王婕妤忐忑不安地说:“娘娘,泓儿虐待宫女的事,皇上那儿还没有发落,臣妾心里实在很担心。想主动去清明阁请罪,又不敢去,娘娘……您能给臣妾出个主意吗?”

    淑妃略有些不耐烦,只道:“进门说吧。”

    这天直到夜里,宫里的气氛都异常的好,仿佛三年来终于有个当家做主的人了,虽然不能否定淑妃昔日的辛勤,可就长公主这件事上,她也是向来和稀泥的。本以为太后要留下这位瘟神,从此由着她在宫里作威作福,又不是正经主子且品格那么差,谁乐意白白受气,现在走了干净,人人都欢喜。

    项晔见周怀也是莫名其妙的一脸喜色,可他心里正不好受,秋珉儿到底是故意无视自己的笑容,还是她真的没看见?在周怀询问皇帝夜里去哪里时,他烦躁地说:“哪里也不去。”

    然而入夜时,淑妃带着亲自炖的汤来了清明阁,不知她从此还能不能这样出现在这里,但过去,至少不会有人拦着她。

    周怀一如既往地为她通报领路,到了书房,依稀从书架之间透出光亮的地方,能猜到皇帝在那里,淑妃笑道:“皇上,臣妾来了。”

    半晌后,皇帝才提着一盏琉璃灯,从书架之间走出来,淑妃嗔笑道:“夜里头看书,可要把眼睛看坏的。”

    项晔撂下琉璃灯,对汤水飘出的香气无动于衷,冷冷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淑妃也不生气,早已习惯皇帝的脾气,反问:“是不是往后,臣妾再也不能来了,皇上是怕皇后娘娘生气吗?”

    项晔不以为意,坐定后道:“放下,你就回去吧。”

    “臣妾想看着皇上把汤喝了,您今晚都没用膳,太后一定要担心了。”

    “朕没有胃口,先放着。”项晔还撑着几分耐心。

    “若是皇后娘娘送来的,皇上是不是立刻就喝了?”可淑妃,却戳着他的心骨去。

    项晔将手中的书拍在桌上,怒道:“你越来越放肆。”

    淑妃眼中含悲,勉强露出笑容:“皇上,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能替代姐姐了是吗?”

    “退下!”

    “皇上心虚了?”

    项晔起身来,怒视着淑妃:“你是怎么了,好端端地说起这些话,朕还没有生气前,立刻退下,不要忘了自己的分寸。”

    淑妃冷笑:“臣妾是想学学皇后娘娘,是不是和皇上对着来,是不是无视皇上的威严,皇上会更加喜欢臣妾。”

    “来人!”项晔真的被惹恼了,见周怀战战兢兢地进来,他怒道,“把淑妃送回去,往后没有朕的传召……”

    但皇帝稍稍冷静了些,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为自己,为王府,付出了所有的青春。

    周怀见这架势,悄悄退了下去。

    淑妃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汤碗,她的心意从来也没被完完整整地对待过,往后更加要缺一块了,口中更是道:“大婚那晚,皇上冲到安乐宫,那么粗暴地行**之事,可是那晚之后,皇上就一点心思都没了。别人只道臣妾风光,把美若天仙的皇后都比下去,却不知臣妾在您身边忐忑不安,不过是个被您用来遮掩心思的幌子。”

    “你还想说什么?”

    “十几年了,臣妾能听皇上一句真心话吗?”

    项晔直视着淑妃,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淑妃凄凉地一笑,再次问皇帝:“皇上,是不是终于有人,能去取代姐姐了?”

    皇帝漠然。秋珉儿说得很清楚,她不会取代敬安皇后,也不屑取代任何人,她说没有女人愿意去做另一个女人的替身,但是这么多年,淑妃都在努力取代她的姐姐,甚至毫不掩饰地向他表露这样的心迹,似乎也因为这样,项晔才会很自然地认为,会有人要取代若瑶在他心里的地位。

    “没有。”皇帝回应了。

    “没有?”淑妃显然不信,她总比其他人要更了解这个男人,那个硬拖着自己去长寿宫瞎显摆的皇帝,难道不是因为皇后的出现,动摇了他心里坚如磐石的痴情吗?

    皇帝背过身去,不再那么烦躁,淡淡地说:“退下吧,往后要来,也只管来,但是今晚朕没心思陪你说话。”

    淑妃在身后轻声问:“皇上喜欢皇后娘娘是吗,大婚那夜就喜欢上了?”

    皇帝冷然道:“朕不需要向你交代这些事,也不许你再问第二次。”

    可是答案,已经明摆着的了。

    淑妃苦涩地笑了笑,轻轻一叹道:“还有一件事,皇上可知道大皇子虐待宫女的事,王婕妤那儿一直担心着,等您发落呢。”

    项晔转身,他本是知道的,但后来为飓风侵袭沿海一带的事忙碌,就把这一茬忘了。说起来,他还真是从没在两个孩子身上费过心,他的长子都快八岁了。

    上阳殿中,灯火渐渐熄灭,珉儿要入寝了,没有皇帝搅和,今夜又会是好梦。而清雅来为她放下蚊帐时,脸上笑盈盈的,像是遇见什么特别好的事,珉儿不禁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清雅道:“今天的事,奴婢想起来就忍不住笑,娘娘您可真厉害,宫里都传遍了。”

    珉儿不以为意,找到舒服的姿势,就想睡了,可没来由的,想起了皇帝那兴冲冲的笑容,想起他还特地绕到自己面前,想让她看见似的。

    珉儿摊开手掌心,烫伤的地方已经结疤了,这么小的伤口,根本不值一提。

052 这个皇帝做得很失败

    那么小的伤口不值一提,自然白天发生的事同样如此。只是让珉儿大开眼界,她原以为的规矩森严威严庄重的天家,竟不过如此。

    那慧仪长公主,如同泼妇一般哭闹,就是元州村子里最刁钻的媳妇,也不会那样坐在地上哭,堂堂皇家,却能容许这样荒唐的事。

    初嫁到上阳殿,清雅请她每日更换数套礼服,妃嫔也是锦衣华服看起来规规矩矩,可这繁华的表象下,藏着的却是一个不成体统的后宫,不成体统的皇室。

    不是珉儿轻易看不起人,更不是珉儿瞧不起自己的夫家,纪州那远在边关的,作为一道国门防线的地方,纪州王府曾经的生活,一定是自由自在的,没有那么多讲究,没有那么多需要做出来装给别人看的体面。

    珉儿曾希望自己能尽快适应皇宫里奢华的生活,可如今在她看来,反而是整个后宫还没有一个皇家该有的尊贵气度,就连项晔,他也一点都不像一个皇帝,初来时,她以为整个宫里的人都怕皇帝,现在却觉得,宫人们怕的是“皇帝”,而不是项晔。

    清雅带人退下了,殿门被轻轻合上,寝殿里安静下来,珉儿重新蜷缩起了拳头,安然闭上双眼入梦,明日天亮了,再好好想想,她这个皇后该如何生存下去。

    隔天一早,太后在长寿宫用早膳,淑妃没有来,她以为昨夜皇帝在安乐宫,问了林嬷嬷,才知道皇帝在清明阁哪儿都没去,淑妃虽然去过一趟,但早早就退下了,也不知在里头说的什么话。

    太后搁下碗筷道:“她不来倒也好,总是在我面前那么孝顺,我总觉得该给她些什么,偏偏晔儿那里不能答应,不如往后都不必再来了,我也能清清静静吃顿饭。”

    嬷嬷笑:“您是如今得了可爱的儿媳妇,瞧不上淑妃娘娘了?”

    太后嗔怪:“胡说什么,珉儿可不是见天来的,那孩子的孝顺是放在心里的,一点也不做作。当然了,我也不是说淑妃做作,就是这么多年一成不变的,她辛苦我也心累,何必呢。反是像珉儿那样自在些,大家都轻松不是吗?”

    “总之呀,就是皇后娘娘好,别人就不是了。”

    “你又胡说,叫小丫头们听去嚼了舌头,倒是我的不是了。”

    林嬷嬷给太后送上一碗燕窝汤,笑盈盈道:“做婆婆的,哪有不偏心的,只是您这样子偏心儿媳妇不偏心儿子的,奴婢也是没见过了。”

    太后气道:“那混小子,只会给我添堵。”

    林嬷嬷却又正经神情道:“娘娘如今进宫没多久,年纪也小,可是再过几年就不一样了,且不说和皇上能不能恩爱和睦,中宫的位置摆在那儿,后宫大权,淑妃娘娘早晚要交出手吧,这里头的纠葛取舍,少不得还要您和皇上来做主的。要说淑妃娘娘也不是坏人,这么些年为了王府为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皇后娘娘会如何看待,娘娘是个果断干脆的人,就怕太干脆了,伤了人心。”

    太后眉头紧蹙:“好好的,你怎么又给我想出这件事来添烦恼,眼下不是挺好的,珉儿她瞧着,也不像是乐意揽权的。”

    主仆俩絮叨着这些事,底下宫人说,沈将军回京了。为了飓风一事,皇帝一个夏天都在外奔波,他提前回京,留下沈哲善后,这会子才刚刚回来。

    太后便吩咐:“叫他忙停顿了,进来见我一见。”

    清明阁中,皇帝脱下龙袍,正拿扇子扇风驱热,宫人们忙上前来帮忙,他却嫌他们晃得人眼晕,摆手道:“下去吧。”

    不多时,沈哲就进门来,温和儒雅的人,像是都不会怕热,他清清凉凉地站在那里,惹得项晔嗔怪:“今日秋老虎厉害得很,你不怕热?”

    沈哲笑道:“臣的朝服是夏日穿的,轻便透气,皇上层层叠叠的龙袍在身,自然闷热一些。”

    项晔自嘲着摇了摇头,是啊,穿龙袍真的很累,三年多了,他还没有习惯。他叹息:“或许朕,不配做个皇帝。”

    沈哲面色一峻,严肃地说:“皇上何出此言,臣又该将自己置于何地?”

    项晔冷笑:“踏上宣政殿,君临天下那一刻后,这日子就没有一刻是消停的,全天下的事都落在了朕的头上,做皇帝,可不是一时意气就能顶下来的。这一年一年的过去,朕自问是个勤政的明君,但是撇开朝政,家里头的事,全是一团糟。”

    沈哲听见是说这些话,稍稍安心了些,皇帝继续说着:“昨日慧仪又来闹了一场,让朕在皇后面前丢尽颜面,半夜里淑妃又来和朕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项泓那孩子,小小年纪怎地这么暴戾,竟要把宫女活活晒死?朕为了朝政已是分身无暇,家里的事该怎么办,这过去的那些皇帝们的后宫,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从自由自在的纪州一路来到京城,连沈哲都不得不承认,现在的生活和过去完全不同,他也曾有好一阵子无法适应,可到底也是过下来了。皇帝的后宫表面上看起来平静祥和,里头到底怎么回事,他可就不知道了,但既然兄长这么烦恼,必然是问题重重。

    “朕从没想过要做一个父亲,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父亲,可偏偏又是朕的责任。”皇帝也就对着弟弟,能吐露心事,把这些不该是一个帝王说出口的话,一吐为快。

    “哲儿,我这个皇帝做得很失败,国家天下问心无愧,一牵扯到家里的事,我就……”

    皇帝略烦躁地敲了敲桌子,依旧因为找不到那把扇子而无法冷静下来。

    沈哲想了想,说道:“后宫的事,也许该由后宫之主来承担,皇上既然立了中宫,六宫妃嫔之事,教养皇嗣之事,是否该全权交付给皇后娘娘?臣只知道,历朝历代的那些皇帝们的中宫,都是严挑细选,候选的女子从小就被家族培养该如何成为一名皇后,该如何担负起后宫之责,过去的皇帝们,不见得比您更会应付这些琐事,不过是把烦恼都丢给后宫之主。”

    项晔抬眸看向弟弟,沈哲无所顾忌,琴州发生的事并没有在兄弟之间产生隔阂,更重要的是,他和秋珉儿是清清白白的,他若刻意回避,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对不起珉儿的光明磊落。

    他道:“皇上既然有了皇后,应该信任她。”

    项晔却借口:“她还年轻,才十八岁,能承担起什么?”

    沈哲闻言,就闭嘴了,既然皇帝这么想,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此时周怀进门来,一脸莫名地怯声道:“启禀皇上,清雅传了皇后娘娘的话,请奴才向皇上请示,娘娘要宣召史官到上阳殿觐见,不是皇上是否应允。”

    项晔果然稀奇:“史官,她见史官做什么?”

    就连沈哲都觉得有意思,但他不能表露在脸上,琴州庄园一别,他就把珉儿放下了。三年多都没有去元州找寻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反过来说,他根本没有爱的那么深刻那么彻底,不过是不喜欢京城里这些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就把那个不过一面之缘的姑娘,当做了借口。

    沈哲这样说服自己,一定是这样的,他必须放下,他没有资格去爱珉儿那样的女人。

    皇帝同意了,大抵是好奇秋珉儿见史官做什么,然而一想到如今上阳殿什么人都能去,心里头就不是滋味。这些日子他处处让着珉儿,为了博她一笑,便是有不高兴的事也不发作,虽然是心甘情愿如此,可那个人,依旧连正眼都不看他。

    母亲总说儿媳妇温柔体贴,笑起来叫人怎么也看不够,可是项晔从没见过从没感受过,所有人对珉儿的每一句夸赞,都勾得他五脏六腑不安生。

    然而这一边,珉儿并没有让史官进入上阳殿,她早早就在太液池边的凉亭里坐下,待内侍将史官领来时,珉儿眼前一亮,直言道:“我以为史官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大人竟这样年轻。”

    但见史官宋渊向皇后行大礼,有宫女在凉亭外搭了一层轻纱屏风,彼此都只能依稀看个身影,但也看得出来,来的是个年轻男子,而不是长须白髯的老人家。

    听得他自报家门,才知道宋家世代为朝廷史官,他们家族也是旧朝的大臣,大齐建立后,他顶替了父亲的位置出任史官,平日里编修史书记载当今之事,是一份很安宁清净的差事,但也背负着历史传承的重任。

    珉儿找史官来,只是因为过去的十年,她跟随祖母在元州避居,虽然在书香门第出身的祖母教导下,懂得圣人古训,通晓琴棋书画,但对于元州城外的事,知之甚少。

    原本不闻天下事,便可做清净人,连祖母都觉得,她们会一辈子生活在元州,那么不知外界风云变幻,也无不可。

    但是,珉儿现在是皇后了,而她虽然无法和皇帝和睦恩爱,甚至害怕他,但她从踏进宫门,不,是离开元州的那一刻起,就决心要以皇后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那么这十年里发生过什么,赵国为何灭亡,大齐如何建立,她都要知道。

    宋渊看起来刻板,实则是个很风趣的人,皇后会纡尊降贵来听他说史,令他这个不被其他朝廷官员重视甚至轻看的人,油然生出一股责任感来,他言辞轻松幽默,将前后二十年的事向珉儿娓娓道来,一点也不枯燥一点也不乏味,连带着清雅几人,也都听得迷了。

    以至于皇帝驾临都不曾察觉,项晔带着周怀一人踱步到此,见珉儿只在凉亭里见史官,心里倒是一乐,可是再走近些,恰恰看到她美丽的侧颜,正透过屏风微微含笑,那满面的欣喜,是从未对自己有过的,她看起来很高兴,但这一切与他无关。

    皇帝的眉头,又紧紧纠结在一起,大步流星地朝皇后走去。

053 足足等了两个月

    皇帝突然驾临,唬得清雅等人手忙脚乱,项晔却是长驱直入进了凉亭,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石桌的另一边。珉儿起身行礼,他故作不在意地说:“坐下吧,朕也和你一起听听。”

    虽然根本不知道珉儿在听什么,可既然宣的是史官,必然是说史,他原本唯一不高兴的,是珉儿要把外臣带进上阳殿,不知是珉儿细心还是清雅细心,在这里,皇帝就挑不出半点错了。

    清雅暗暗一叹,难得皇后娘娘高兴些,方才的气氛多好,这下子皇帝来了,宋大人就该拘谨了。

    可万万没想到,宋渊一点也不惧怕皇帝,依旧谈吐从容言辞清晰,故事一直说到十年前,就该是皇帝在纪州起兵,与朝廷对抗,与群雄对抗的岁月了。前半段宋渊都讲得很中肯,可到了这一段,立场十分重要,站在旧朝赵国的立场,项晔就是乱臣贼子,可站在齐国的立场,就是推翻昏君匡扶天下。

    也就意味着,其实怎么说都是对的,而这一段历史的对错,也本不该由当世之人来判断。

    “退下吧。”就要开始皇帝的历史,项晔突然让宋渊停下了,宋渊倒也暗暗松口气,行礼大礼后,立刻就退下。只是皇帝到来之前,他曾不经意地透过轻纱屏风看过一眼皇后,虽然只是朦胧的一眼,但隔着屏风端坐的温文有礼的女子,必然是天仙一样的人物。

    这边,兴致盎然的珉儿见皇帝突然打发了宋渊,心里有些失望,不过想着大不了隔几天再把宋大人宣召进来,她虽然不喜欢皇帝,但是对于后来十年的历史十分感兴趣,也要了解那些年发生过什么,才能更好地扮演好自己这个皇后的角色。

    “那年是敬安皇后过世后不久。”可正当珉儿要走的时候,项晔开口了,看起来,皇帝是想亲口告诉自己这十年发生了什么,能由亲身经历的人来诉说,一定比宋大人知道更多细枝末节的事,珉儿并不抗拒,不过是换一个人讲故事罢了。

    项晔见珉儿眼中没有露出反感的情绪,心里竟有些得意,但提起若瑶,终究是心中一痛,严肃了神情说道:“方才宋渊已提到,早在那之前,我父亲就病故了。父亲重病那年,当时的皇帝急招他入京,父亲上书推病,请求延迟入京的日子,皇帝却怀疑他拥兵自重,连下三道急招,父亲不得不带病入京。根本就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是老皇帝怀疑心重,可是等父亲再回纪州,身体就撑不住了,没活过那年冬天。”

    珉儿见皇帝那凝重的神情,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敬重的心。

    皇帝继续道:“那个时候,朝廷的赋税已经压迫得百姓民不聊生,我纪州边陲本是镇守边关之责,因土地贫瘠,自古没有丰盈的粮食产出,最初建立纪州王府时,朝廷许诺每年供给粮食,王府在我家传了四代,从曾祖父起,就开荒种粮自力更生。朝廷见我们可以自给自足,越往后就越无赖,莫说供给,还反过来伸手要粮草。”

    珉儿听得眉头紧蹙,十分得投入,项晔无意中瞥了眼,本是很严肃的事情,他心里却意外得很高兴,但生怕珉儿反感,还是立刻正经脸色,继续道:“敬安皇后走的那一年,老皇帝命不久矣,朝廷为了新君继位的事,皇族之中、大臣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可纵然如此,他们还不断地压迫百姓,不仅仅是我纪州,还有其他各个地方。若瑶故世后,尚未过头七,老皇帝就一道急招宣召我入京。”

    听见皇帝开始直呼敬安皇后的闺名,珉儿知道他放松了些,本来嘛,说故事何必那么紧张,不过这一段段发生过的悲剧,还是叫人唏嘘不已的。

    项晔神情严峻地说:“当时老皇帝命在旦夕,建光帝才刚刚出生,把持朝政的是你的父亲,那道急招必然也是他下的。”

    原以为提起秋振宇,珉儿脸上多少会有些情绪波动,可她却专注地望着自己,一脸淡淡的却似正义凛然的愤怒,仿佛全身心的投入进了自己的故事。至于什么秋振宇,她本就说过,自己是秋家的儿女,传承的是祖父的血脉,至于她父亲……

    项晔觉得自己好像又输了似的,可心里却特别乐呵,继续道:“当时朕悲痛欲绝,又见朝纲混乱,百姓民不聊生,想着失去了若瑶此生还有什么意义,便放手一搏,带着纪州大军一路杀往京城。朕一起兵,各地蠢蠢欲动的势力也终于有胆量动手,于是不仅仅是和朝廷对抗,还要把他们一个个都降服。没想到一走就是七年,纪州将士牺牲无数,若非君临天下踏平了赵氏皇朝,朕当真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还在纪州盼着儿子丈夫回家的亲人。”

    最后那几句,勾得珉儿眼眶泛红,晶莹的眼眸也湿润起来,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被皇帝带动了,缓缓叹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项晔怔怔地看着她,不自觉地说:“七年里的事,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大致的起因和结果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珉儿很感激皇帝告诉她这段故事,原以为皇帝赶走宋大人是又要闹别扭,这下反而后悔自己方才一瞬的小心眼,很自然地对项晔露出浅浅微笑,欠身道:“多谢皇上,臣妾今天听了很多故事,还要慢慢消化一下才好。”

    这一抹笑容,从大婚至今足足两个月,皇帝才第一次看到。第一次亲眼看到她对着自己微笑,不是在琴州那视如敝屣般的怨恨的冷笑,也不是对着别人,是对着他,是因为感谢和高兴而对着他笑。

    三十三岁的男人,心里头像炸开了烟花,兴奋欢喜得本该大笑,可他反而僵住了。

    虽然笑容很快就从珉儿脸上消失,但她也没有露出任何抵触厌恶的情绪,缓过神的项晔,禁不住嘴角上扬,摸了摸光滑的石头桌子,可惜找不到他的玉骨扇,害得他都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

    珉儿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一抹笑容,让皇帝那么高兴,自然也就奇怪皇帝在乐什么,故事讲完了,她该回去了,便起身道:“多谢皇上拨冗为臣妾讲述那段历史,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再叨扰皇上。”

    项晔干咳了一声,总想再说些什么留下珉儿,哪怕多待一刻也好,脑袋里的事转了又转,见珉儿正要退出凉亭,喊下她道:“朕有件事,想问问你。”

    “是。”珉儿停下了。

    项晔问道:“我们在琴州的时候,朕的长子项泓在书房虐待宫女,虽然宫女被救下了,但这件事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你看,朕该如何处置那孩子?”

    珉儿愣了愣,做爹的不知道怎么教儿子,在问她这个……这个嫡母吗?

    是啊,她如今也是别人的孩子的嫡母了,那天赵氏在上阳殿叫嚣的话语一点都没错,身为中宫的她,身为皇后的她,当真和赵氏站在同一个立场了。

    在这个妻妾共侍一夫,男人可以名正言顺拥有无数女人的世道下,皇族贵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罢,每一个家里唯一的那位正室,没有哪一个是容易的。就像珉儿并不否认赵氏的无奈,她只是怨恨赵氏对待无辜的母亲太过恶毒,她并不是以正室之尊来服人,不过是恃强凌弱罢了。

    “怎么?你不愿意为朕分担,你是皇后,这些事本该……”

    “可是臣妾不知道该怎么做。”珉儿打断了皇帝的话,很坦率地回答,“臣妾离开元州前,只是祖母膝下的小孙女,没有兄弟姐妹,家里也没有再小一些的孩子,臣妾并不懂如何教导孩子。”

    项晔的咽喉咕咚了一下,这个女人啊,又要说是自己强迫她来做皇后了是吗?

    不过珉儿倒是很严肃地看待自己皇后的身份以及背后的职责,说道:“皇上,臣妾只见过村里人教孩子,不听话的孩子,村里人都是用打的,不过这对于皇子来说,是不是太野蛮了。”

    项晔倒是面色一冷:“他要把宫女吊起来晒死,难道不野蛮吗,朕都没有如此对待过俘虏。”

    珉儿看着皇帝,彼此目光交汇,他们之间上一次出现“俘虏”这个词眼,是在敬安皇后灵前,是珉儿希望皇帝不要再对她动粗,她说自己不是皇帝的奴隶不是她的俘虏。

    而他们初见面,皇帝就弄伤了她柔软的胸脯,若说子承父业,他生的儿子那么野蛮,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项晔也想起来了,想起来之前发生过的很多事,他等待两个月才得到的一抹笑容,这两个月的代价,似乎还太轻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对珉儿做过那么粗暴的事。

    “皇上没什么事的话,臣妾就告退了。”珉儿欠身行礼,转身时,皇帝在身后道,“天气渐凉,你不要总坐在水榭的地板上,清雅,在那里为娘娘铺一层绒毯。”

    清雅忙答应下,珉儿则回眸看了眼皇帝,面上波澜不惊的,带着清雅便走了。

    退回上阳殿,珉儿正等清雅为她更衣,却迟迟不见清雅进来,才听小宫女说是周公公跟来了,待见了清雅,见她一脸憋着笑的模样,珉儿问:“怎么了?”

    清雅屏退了宫女,轻声对皇后道:“娘娘,周怀又来请奴婢帮他,想把上阳殿翻一翻,好找出皇上那把玉骨扇。那把扇子像是有灵性似的,皇上手里摸不着,就总不踏实,奴婢方才也见到了,皇上的手摸着桌子,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珉儿微微皱眉,总觉得好像发生过什么,心里一个激灵,反问清雅:“是不是我把它丢进太液池了?”

    清雅哭笑不得:“娘娘您已经忘了?”

054 明明是我的儿子

    珉儿不好意思地一笑:“你不提起来,我真的忘了。”

    清雅为她脱下外衣,说道:“那把扇子是皇上接太后入京后,太后送给皇上的,许是皇上过去天天手里握着剑,忽然把剑放下了不习惯,就一直用那把扇子代替。过去不论寒暑,皇上闲时都会握在手里,墨玉做的扇骨,又沉又严肃,看着也怪唬人的。”

    “周公公还在找吗?”珉儿问。

    “是呀,另做了两把扇子呈给皇上,都不趁手不喜欢。”清雅道,“周怀把宫里各处都找过了,唯独上阳殿还没有,不过奴婢已经说过很多次,咱们这儿没有。”

    “难为他了,不如实话告诉他,是被我丢进太液池了,免得他到处去找。”珉儿倒是坦荡荡的。

    “说不得,娘娘,这事儿咱们先搁着吧。”清雅觉得,这些天帝后之间的气氛挺好的,怎么说那把扇子也是太后给皇帝的,虽然一把扇子不稀奇,可既然丢了并没什么了不得的,何必翻出来说明白,万一惹恼了太后或是皇上呢。等日子再久一些,彼此的感情都稳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也就不足为道了。

    珉儿并不在意,随口道:“也好。”

    清雅为皇后送上茶,笑道:“皇上和娘娘,第一次好好地说了这么久的话,奴婢一直悬着心,总算没有不欢而散。”

    可珉儿却没有顺着清雅的意思去想,反而回忆起宋大人和皇帝说的那些过往。

    当年的苛政重税她也是知道的,元州那里的人也怨恨朝廷压榨百姓,变天的消息从京城传到元州,得知新君免去各地两年赋税时,百姓们敲锣打鼓地高兴着,杀猪宰牛像过年似的庆贺,皇帝这个皇帝,是真正当得的。

    “想来,皇上也只做了三年皇帝,怪不得太后时常念叨,过去只要守住边关,管好纪州百姓的温饱。如今,泱泱国土全天下的事,都落在皇上的肩上。”

    珉儿自言自语,她一直觉得皇帝不像皇帝,但人家,也不过刚刚做了三年皇帝。打了七年的仗,身体里的戾气怕是还没散尽,却沉下心来为国为民,撇开他对待自己的莫名其妙,珉儿可没有资格否认项晔是一位明君。

    清雅见皇后虽然没顺着自己的意思去想,可说出的话却是褒扬皇帝的功勋,便笑道:“皇上,当真是了不起的皇帝呢。”

    珉儿颔首,但又问清雅:“你在宫里二十年,过去的十七年,和如今的三年,有什么不同?”

    清雅被这话问住了,可她不能不回答,努力地想了想,应道:“宫里的规矩,大多是依照从前来的,真要说的话,看起来井井有条,可总觉得哪里差了那么一些。”她怕自己说错话,忙屈膝道,“奴婢该死,奴婢太自以为是了。”

    珉儿让她起来,温和地说:“我也觉得差了那么一点,而我比你更不如,原是不知道天家皇室该是什么样子的,不过是胡乱想的。”

    且说方才太液池边和谐安宁的光景,很快就传入宫里,长寿宫里太后听说儿子和媳妇好好地说了半天话,真真喜上眉梢,连刚端上来的瓜果,都要林嬷嬷送一份去上阳殿,林嬷嬷无奈地笑着:“怎么会少了娘娘的,奴婢可没那么不尽心。”

    太后叹道:“他们若真能好,我就安心了,若是过两年再能抱上孙子。”

    林嬷嬷劝道:“大殿下和二殿下也是孙子,您可不能偏心。”

    这话音才落,就有话传来,说皇帝下令将大皇子杖责二十,为罚他夏日里在书房虐待宫女的事,这会子已经打上了,皇帝还派了人督刑,言明任何人不得袒护,自然太后也不得阻拦。

    太后又心疼又无奈:“那孩子做出这么凶残的事,不打是不行的,可晔儿自己也不好,他从来都不管管孩子。孩子们还小没什么,等长大了,他也老了,就不怕……”

    林嬷嬷劝道:“您放宽心,皇上这不是管了吗?”

    太后捧着心门口说:“过去在纪州多好,在这皇宫里,什么事都是要紧事,一点放松不得,而我又没什么用。”

    海棠宫里,王婕妤失魂落魄地站在宫门前,终于看到有人抬着儿子回来了,她急急忙忙跑上前。二十大板几乎要了儿子的小命,他连哭的力气都没了,那些掌刑的太监没一下是手软的,腰下的裤子都见血了。

    “宣太医,快宣太医。”王婕妤亲自把儿子抱起来送回房里,为他剪开裤子,为他清理伤口,那两年跟着王爷行军打仗,她没少做这些事。孩子疼得醒过来哇哇乱叫,待太医来上药,更是吃痛不起闹得拳打脚踢,被人死死地按着,折腾了好半天,才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

    太医走时,告知王婕妤他们会按时来为大殿下换药,等破损的伤口愈合后,要时不时揉搓一下帮着淤血散去,这一顿打得不轻,且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完全康复。

    王婕妤已是满身虚汗,太医退下后,她便坐在床边,轻轻摇着扇子哄儿子安睡,掀开衣裳看了看儿子屁股上的伤痕,一时泪如雨下,她的眼泪总是说来就来,总也流不完似的。

    此时门外有人来的动静,不久,她的宫女香薇端着两只瓷瓶进来,告诉她道:“主子,是淑妃娘娘派尔珍送来棒伤药。”

    “太医开了药,就不要用这些了。”王婕妤皱了皱眉头,想到她昨天去求淑妃帮忙,淑妃答应会替她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难道现在儿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就是她说好话的结果?既然要打,哪怕提前告诉自己一声也好,这么突然,说打就打。

    但香薇却道:“尔珍说,昨夜淑妃娘娘去求皇上,说这事儿当时也就提了一提,皇上说忙,说今日再议,这样的结果,淑妃娘娘也没料到,请您千万别误会。”

    王婕妤皱眉看着自己的宫女,她不是美人,只能说长得不丑,当年是王府厨房里最结实的丫鬟,是后来生了孩子后,才日渐消瘦变成现在看似弱不禁风的模样。而做了主子不必再生火做饭,锦衣华服的装饰下,不言不语无人提起的话,并看不出曾经是个厨房的烧火丫头。

    她是皇长子的生母,这个地位,谁也不能否定,可是谁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是说和淑妃娘娘没关系?”王婕妤问。

    “奴婢也说不上来,但是听说皇上下旨责打大殿下之前,和皇后娘娘在一起,与皇后娘娘散了后没多久,就传旨到书房责打殿下。”香薇把听来的话告诉了主子,揣测着,“莫不是皇上与皇后娘娘商议的?淑妃娘娘特地派尔珍传话来,未必不是这个意思。”

    王婕妤抿了抿唇,怔怔地转过脸去,面上又滑下泪水:“这是我的儿子,皇上为什么不来和我商量。”

    她爱哭,宫里上下都知道,是个动不动就会掉眼泪的主儿,有人怜她柔弱,也有人恼她矫情,林昭仪几位就恨得牙痒痒,自然更是因为她生了长子。这会子听说大皇子挨了打,都幸灾乐祸,且等着日后嘲讽王氏。

    太后这边听说孙子无大碍,派人去问候叮嘱几句,也就罢了,这会子侄儿正要进来请安,好些日子不见,心里头更惦记这个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惦记着她们沈家的香火。

    那么巧的是,珉儿正要来长寿宫向太后请安,两处不期而遇,若是从前也罢了,在琴州出过那样的事后,哪怕彼此心中坦荡清清白白,总不可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连清雅都觉得尴尬。

    特别是此刻,都要去见太后。珉儿若退开,难免有故意避嫌之疑,便是照规矩,也该是沈哲等着,等皇后离开后再去觐见太后。

    偏偏林嬷嬷迎了出来,见他们都到了,笑道:“太后正念叨着呢,娘娘和将军,快请。”

    林嬷嬷带路进去了,沈哲躬身请珉儿先行,珉儿到他面前,平静地说:“当日多谢将军送我回行宫,想起来,还不曾对将军言谢。”

    沈哲垂首不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珉儿回行宫后就大病一场,那几天他的心也一直高悬不下,但陪在珉儿身边的是哥哥,他连想一想的资格都没有。

    见了太后,太后便挽着珉儿坐在身边,看看侄儿,又看看儿媳妇,开诚布公地说:“你们曾有一面之缘,皇上又闹出那样荒唐的事,想来从此见面都尴尬,即便你们都是坦荡荡的孩子,可怎么会不介意呢。”

    珉儿不语,太后道:“但是叫我说,从此都放下,和和气气的,都是一家子人。”

    “儿臣听母后的,本来这件事,也不该再被提起了。”珉儿道。

    “姑姑,侄儿今日进宫,有事相求。”沈哲忽然开口,被太后嗔笑,“有什么事你说便是了,还文绉绉的。”

    沈哲冷静地说着:“侄儿年纪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

055 好的东西要珍惜

    “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的?”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侄子一年年躲着婚事不肯娶,现在竟然主动来求自己为他成个家。但这句玩笑话后,太后心里另有些想法,若是从前她一定乐不可支,偏偏在琴州发生了那样的事,而身边的珉儿,正是他过去不肯娶妻的原因。

    “母后,沈将军必然有些话体己的话要对您说,儿臣来的不是时候,先告退了。为将军选妻的事,若能有儿臣帮得上忙的,母后只管吩咐儿臣。”珉儿起身了,此刻她不适合在此,无论如何都觉得不适合。

    太后没有阻拦,她的确有些话要私下问侄子,便由着儿媳妇离去,而珉儿一走出长寿宫,便对清雅道:“往后来见母后,你替我留神些,尽量不要和沈将军撞在一起。我知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琴州的事你是知道的,刻意的避嫌怕皇上会疑心,但不避嫌也不行,我多谨慎些便是了。”

    清雅忙道:“沈将军虽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可奴婢是娘娘的人,往后任何事,奴婢自然以您为先。”

    珉儿却淡淡一笑:“你也该为自己,你自己好好的,才能一直在我身边不是?”

    她们这边云淡风轻地走了,太后和侄儿,却有严肃的话要说,一直盼着的事就要如愿,太后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命沈哲走到跟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好生问他:“是真的想成家了吗?哲儿,你还是不得不成个家做给别人看?做给……你哥哥看?”

    沈哲倒也不掩饰:“如今没有要等的人,也没有想要找的人,孩儿就不能再拖着婚事了,孩儿毕竟是沈家唯一的香火。”

    太后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

    沈哲道:“总不能上街拉着谁就成亲,还是要请姑姑周全后,才能选合适的人,这件事,孩儿自己做不得主。”

    可太后依旧不放心,索性挑明了问:“是怕你哥哥疑心你和皇后吗,所以急着要成家吗?孩子,难道为了这件事,你和你哥哥有嫌隙了是吗,再也不能像从前……”

    “姑姑,即便没有这件事,我和哥哥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沈哲坦率地说,“哥哥是皇帝,就连姑姑对待哥哥,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吗?皇后的事谁也不想的,真的是老天爷开了一个玩笑,我只能说我和皇后是清清白白,其他的,就不必给任何人交代了。成家立业是我自己的事,与哥哥与皇后都没有关系。姑姑,选妻的事,孩儿就拜托您了,以我沈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娶了谁。”

    太后叹了声:“是啊,就连你哥哥娶妻纳妾也不自由,不得不纳那些大臣的女儿做妃子,也不得不娶了珉儿,好在珉儿是个好孩子。”

    沈哲道:“哥哥若有交代,姑姑只管应了便是,我娶谁都会好好过日子,但对朝廷对哥哥而言,里头的意义更重要。”

    太后挽着侄儿的手,慈爱地看着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语重心长地说:“哲儿,姑姑并不愿看到你为了晔儿牺牲太多的事,至少我活着,就不愿看到你哥哥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皇帝,我希望你们兄弟俩,能一直互相扶持互相爱护,哪怕有一天姑姑不在了,也能安安心心地离去。”

    沈哲嗔道:“姑姑不该说这些话,叫哥哥听去,才是该生我的气了。”

    太后安心地点了点头,唤来林嬷嬷,道:“传话去清明阁,我要为哲儿选妻,请皇上命文武大臣们将各自家中适龄无婚配的女孩子都送进宫来,照着皇家选妃的规格办。”

    “姑姑……”

    太后却不在乎:“你放心,我自有道理。”

    消息很快就散开了,珉儿才回到上阳殿,这话就跟着传了过来,比起之前在长寿宫里私下挑选,这一次是动真格的,且沈哲所受的待遇,与亲王皇子无差别。

    虽然他只是皇帝的表弟,只是将军的身份,但不论是太后的意思还是皇帝的默许,这都是在向世人表明,他在朝廷在皇室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沈家必然将是大齐最鼎盛的家族。

    珉儿意识到,这里头不仅仅牵扯着她与沈哲的一面之缘,还有很多朝廷里的利害轻重,才明白自己根本没那么重要,太过自以为是了。如此,倒是乐得轻松自在,不必把包袱往自己身上背。

    而她才进门,上阳殿的宫女们就献宝似的,邀请娘娘到水榭去。

    珉儿不明所以地被她们拥簇来,便见水榭每日都被擦得光亮洁净的木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那毯子倒也不是照着水榭大小的尺寸来织的,但被精心裁剪过,拼接之处要仔细看才看的出来。

    小宫女们笑嘻嘻地说着:“娘娘,奴婢们都没敢上去试试呢,且要等您试一试。”

    珉儿笑问:“谁送来的?”

    众人反而愣了愣,有人笑道:“娘娘,除了皇上,还能有谁呀?”

    珉儿才想起来,今日在凉亭分别时,他叮嘱清雅为自己铺一层毯子,没想到一转身他就着急派人办妥了,这个皇帝果然做什么事都很率性着急。

    但珉儿立时否定了心里的想法,皇帝是好心,她不接受也罢了,怎么好说人家的不是。自然,眼下不接受也要接受,毯子不都铺上了吗?

    清雅跟来时,瞧见这毯子,惊讶地说:“皇上真是舍得了,这还是三年前皇上登基时,波斯国千里迢迢送来的贺礼。说是他们的工匠花十年才能织一块毯子,皇上原是要给太后的,太后说她用不了这么精贵的东西,就一直收着没动过呢。这就剪开了,剩下的那些呢,拿来做几个垫子也好呀。”

    见清雅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绒毯,珉儿本要穿着鞋子走上去,不自觉地就把绣鞋脱了,隔着布袜踩在绒毯上,轻盈柔软,好似在云朵上一般,更重要的是,脚底下传来热乎乎的暖意,好是惬意。

    清雅见皇后面带微笑,便道:“皇上真是有心了,奴婢在清明阁伺候了两年,也没见皇上对谁这样用过心。”

    珉儿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走回来,倒也不是多心或小心眼,只是爱惜东西,道:“往后还能不能在这里用膳,能不能写字,若是汤水洒了,墨汁洒了,岂不是暴殄天物糟蹋了。”

    而皇帝似乎料到珉儿会有这一忧虑,已交代宫人传他的话,边上的宫女口齿伶俐地把周公公送来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说是要珉儿照着原样在水榭做喜欢的事,不必担心弄脏或损了这金贵的绒毯,切莫剖腹藏珠,扫了兴致。

    珉儿听罢,淡淡地说:“还是要小心,好的东西,要爱惜才行。”

    此刻得了表弟要成亲的消息,项晔正放下手里的事赶来长寿宫与母亲和弟弟商议,与沈哲一道离开长寿宫时,才听周怀来复命,说娘娘已经看到那块毯子,十分喜欢。

    “她很喜欢?”项晔欣然问,“有没有传朕的话,叫她不必过分爱惜,颠倒了轻重?”

    周怀一一应答,皇帝心情极好,转身才意识到弟弟就在身后,他伸手拍了拍沈哲的肩膀:“成了家后,要好好待人家。”

    沈哲笑而不语,虽然两个月前的兄长没资格说这些话,但现在他的确在好好对待珉儿,这样便足够了,哥哥是重情重义的人,他一旦认真看待这份感情,谁也无法动摇。

    至于他自己,除了珉儿,娶谁都一样,安安生生把日子过好,让哥哥和姑母都放心,让珉儿也放心,也同样足够了。

    宫里热热闹闹地传说着沈哲要娶妻的事,他的地位妃嫔们心里都很清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是太后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人物,比起进宫做妃嫔,京城里的贵府千金们,更希望能嫁入沈家做正室,妃嫔们家中的女眷们,也早早派人来联络过。

    只是这宫里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的寥寥无几,而淑妃这会子,就把家里的书信翻出来看了又看,早在两个月前,家人就曾提过,希望她能把一家子人接入京城来。

    可是为了避嫌,入京后淑妃一直都没向太后和皇帝提过这件事,她们江家的人还在纪州,毕竟不是敬安皇后的本家,不可能被皇帝连带着一同优待,而淑妃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也从不在皇帝面前求这样的事。

    可是,两个月前皇帝立了皇后,家里的人来信说的事,就大不一样了。

    过去哪怕她的沣儿也是庶出子,自己的地位远比王婕妤尊贵,她的次子就是比皇长子来得重要,现在不同了,有了皇后,将来可能就会有嫡子,那么她的儿子……

    淑妃将家信紧紧揉在手心里,家人希望她把自己的堂妹接入宫里,和自己共侍一夫,这是淑妃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事。

    但眼下,若是能把堂妹嫁入沈家。

056 怎么那么别扭

    然而何止淑妃有这样的念头,多少权臣紧盯着沈哲身边的位置,若能将自家女儿嫁入将军府,哪怕曾是赵国的旧臣,哪怕曾与纪州大军对抗过,有了沈哲的庇护,有了太后的庇护,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能高枕无忧。

    历来,联姻都是朝廷政治乃至国与国之间,最柔和也最有力的手段。

    三年多来,无数人企图跨过长寿宫的大门,求得太后青睐,这一次动了真格的,真的要为她的侄儿选妻,长寿宫第二天就热闹起来。各色各样的礼物被送进来,三宫六院的门路也没少走,整个宫里的气氛怪怪的,看起来很热闹,但到处都是算计到处都是勾心斗角,不相干的人等着看好戏,有所企图的人拼劲了全力。

    唯有上阳殿,不知是因为离岸而建才得以清净,还是珉儿尊贵又特殊的身份,宰相府里已经送了个女儿做皇后,还有比这更可靠的吗,自然不会再惦记什么将军夫人的位置,只不过父女之间的关系如何,如人饮水。

    足足热闹了几天,因中元节在即,皇帝要在那日祭奠敬安皇后,沈将军选妻的事定在了七月二十,届时被计入名册的官宦家的小姐们,会如同选妃一般入宫接受遴选,而这些事,太后就交给淑妃去打理。

    中元节这一天,皇帝则破天荒地,头一次带太后之外的人,同去太庙。

    太庙祭祀的礼仪,出发之前珉儿好生跟着礼官学过,也将周怀请来,细问过一些皇帝的喜恶。平日里的事珉儿可以不在乎,但死者为大,这位敬安皇后曾经的存在虽然给现在的她带来不少困扰,可人家终究不在了,真正困扰她的人的,本是皇帝自己。

    项晔这次带着珉儿来,不同于在琴州是那么别扭,一则是想正式对若瑶告知他的心事,再则是想让珉儿感受到她如今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可他恰恰忘记了,秋珉儿不愿取代任何女人,也不屑取代任何人,她怎么会因为自己被允许去祭奠丈夫的前妻而感恩戴德,或是兴高采烈,不过是庄重地看待已故之人,怀有最普通的敬畏之心。

    皇后淡淡地随他出了一趟门,又淡淡地随他回宫,一路上皇帝不问话她也不说话,即便回答的,也都是中规中矩毫无兴致的答案。

    项晔感觉到自己的一番心意被无视了,可又不能气哼哼地挑明一切,毕竟珉儿的一言一行,无可挑剔之处,在太庙随他走过文武百官的面前,也毫不怯场。这个十八岁的姑娘,这个元州乡下来的小丫头片子,当真了不得。

    此番太后没有随行,帝后回宫后,自然要来道平安,太后本是乐呵呵的,可见两人貌合神离,皇帝满身不悦的气息,以为他们又发生什么矛盾,待把珉儿支开后询问儿子,才听他道明原委。

    项晔甚至道:“您处处都护着她,什么都是儿子的不是,如今儿子费尽心思讨好她,难道也错了。”

    太后啧啧不已,嗔怪儿子糊涂:“你们是去祭奠若瑶的,难道要她笑呵呵的,难道这样不尊重,你才高兴?你也不挑别的事来讨她喜欢,娘说句不中听的话,若瑶对你对娘来说,是曾经最宝贵的人,可对其他人来说,她可什么都不是。晔儿,你要不把若瑶完完全全地放下,谁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你,那些妃嫔们倒是上赶着等你去喜欢她们,可你乐意吗?”

    项晔眉头紧蹙,他又做错了是吗?

    “皇上啊。”太后此刻称呼儿子皇上,便是有要紧事了,语重心长地说,“正是给你弟弟选妻子的要紧时候,咱们把这些事放一边可好,娘心里悬得很,就怕给他选错了人,这件事过去了,娘再帮着你好好哄珉儿高兴,她都是你的皇后了,跑不了。”

    项晔这才把心沉下来,问母亲:“您可有中意的人?”

    这边厢,珉儿回到上阳殿,今日天未亮就折腾起床梳头穿戴,阳光稍见明媚,她就坐车跟着皇帝出去了。一路上端着对故人的尊重不苟言笑,脸绷得发紧,且这些日子在宫里她很少戴发冠珠钗,今日沉甸甸地插满头很不习惯,这会儿脖子也酸得厉害,一进门就命清雅替她全摘下了。

    清雅跟的日子久了,说话也随和一些,一面替珉儿收拾着,一面笑道:“虽说辛苦,但今日十五,出一趟门,娘娘倒是免了与六宫妃嫔相见。”

    珉儿淡淡一笑:“倒是出门转转更好些。”

    清雅讶异:“原来娘娘喜欢出门?”

    珉儿摇头道:“也不是喜欢出门,就是过去几乎没出过元州,在京城的那几年的记忆也都淡了,对于外面的世界有些好奇罢了。”

    卸下凤冠钗环,解下项链摘下戒指,脱掉了厚重的礼服,一袭轻薄的锦衣,齐胸襦裙柔软服帖,浑身都透着轻松自在。珉儿径直走向风景秀色的水榭,在柔软干净的地毯上凭栏而坐,太液池里的锦鲤像是认得这位娘娘似的,纷纷朝她涌来。

    珉儿转身欢喜地笑着:“拿鱼食给我。”

    可冷不丁地,皇帝就站在那里,他还穿着出门归来的衣裳没换下,相比之下,珉儿这一身家常衣衫,就见不得圣驾了。

    刚进宫那会儿,清雅要求皇后每日换好几套衣服,那就是为了随时随地见到皇帝,都能光鲜亮丽不失体统,可珉儿从琴州归来改的第一个规矩,就是免去这些麻烦,她若不去长寿宫见太后,在上阳殿里就是这么轻便简单的穿着。

    项晔朝她走来,珉儿眼见他脚上那双到处走过的鞋子要踩上干净的地毯,下意识地阻拦道:“皇上,请您把鞋脱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立刻有内侍上前来为他脱鞋,珉儿已起身侍立在一旁,而宫女们也送来了鱼食。

    项晔信手接过,走到栏杆边往池子里洒,惹得鱼群争先恐后,搅得池水浑浊、水波荡漾,没有平日里悠哉悠哉的闲适,鱼儿扑腾扑腾的声响,叫人听着心乱。

    珉儿想去阻拦皇帝,可又觉得多此一举,稍稍挪了一步,还是停下了。

    倒是这个细小的动作,被转身的皇帝看在眼里,项晔问她:“你要来喂吗?”

    珉儿摇头,垂下了眼帘。

    “为什么总是见到朕,立刻就板起脸,方才你不是还挺高兴,朕又给你扫兴了?”项晔有些忍不住了,把鱼食悉数全洒入太液池,走到珉儿面前说,“朕要怎么做,才能讨得你喜欢?说到底,你还是厌恶朕,是不是?”

    皇帝那么高,说话的声音也是从头顶上飘下来的,珉儿总觉得他下一步就要捏起自己的下巴,她不厌恶,可是她会害怕,她知道皇帝正在不断地对自己好,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能接受的她都接受了,只有强颜欢笑……她实在做不到。

    “你怎么那么别扭呢,之前你还会反抗,还会顶嘴,现在索性连话都不说了,你陪着母后不是很会哄她开心?那天在我们凉亭里,不是也好好的?”项晔想让珉儿抬头看他,想看见她的脸,不自觉地把手伸到了她的下巴前,而看到皇帝的手伸向自己,珉儿也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而这一哆嗦,又叫皇帝心软了,悬在半空的手被收了回去,他负手而立,想让珉儿能放松些。

    “要朕怎么做?”皇帝语气沉沉地问,“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这样面对朕,秋珉儿,你不是说,你是朕的妻子是大齐的皇后,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做妻子做皇后?”

    珉儿缓缓抬起头,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皇上,臣妾又给祖母写了信,您能安排人为臣妾送去元州吗?”

    项晔眼中掩不住的失望,可到底她算是开口说话了,皇帝点了点头,不愿再强留下尴尬,要走时,说道:“既然你不喜欢去太庙祭奠敬安皇后,往后朕不会再勉强你,太庙也罢琴州皇陵也罢,你不愿意去,就不必去了。”

    珉儿却道:“臣妾愿意随皇上前往,那本是臣妾的职责。”

    职责,他们第一次相见,这个女人就对自己说职责,她要为自己宽衣解带是职责,母仪天下也是职责,她哪里来这么多的职责?

    “你……”项晔今日本事抱着很大的期待,想要让珉儿体会到自己对她的重视,可他用错发了法子,自然得不到想要的回应,这心里的落差,让他越发怀念那天在凉亭里,珉儿由心而发的一笑。

    皇帝一个激灵,道:“你喜欢听史,朕往后命宋渊时不时进宫为你说史,如何?”

    这事珉儿喜欢,忙轻松自然地道了谢,皇帝总算舒口气,唯一不乐意的是,他并不愿让其他男人来接近珉儿。

    而得此机缘,两天后,宋渊奉旨入宫,来向皇后说史,珉儿知道上阳殿对皇帝的意义,就是她一开始自觉地没有让宋渊走进上阳殿,今日亦是如此,在太液池边的亭子里架起屏风,来听故事。

    只是宋渊今日另有目的,说罢了建光三年时发生的事后,伏地向珉儿道:“皇后娘娘,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求娘娘成全。”

057 宋家有女

    只不过两次相见,突然就说不情之请,珉儿看了眼清雅,清雅心里就明白,下一回不必再请宋大人来为娘娘说史了。但眼下人家开口相求,且听一听再考虑是否驳回,或许那“不情之请”,不过是个谦辞。

    但没想到,宋渊提的是很要紧的事,他的妹妹此次被列入遴选之列,很有可能会被选为沈将军的夫人,他说这些话时,珉儿还以为宋大人是要自己为他开方便之门,没想到人家却说:“舍妹已有心上之人,只因他家祖辈过世不久,尚在孝期不宜谈婚论嫁,没能订下婚约。按照朝廷的旨意,此次不得不入宫参选,并非微臣自以为是,料定舍妹一定会被选中,只是怕万一。若是万一中选,小妹的人生从此改变,而她本也配不上沈将军,唯恐将来悲剧,恳请皇后娘娘,将小妹剔除出遴选名册。”

    没想到人家求的,是完全相反的事,这会子走妃嫔门路的,企图跨过长寿宫门槛的,无不盼着是把自家女儿往将军府送,这宋渊倒是反其道而行,要把他的妹妹带出去。

    “宋大人,这次的事是淑妃娘娘在打理,皇后娘娘不是不帮您,宫里的事都是分得很清楚的,娘娘纵然尊贵,也不能为了私心坏了规矩,若是宋小姐真的中选,成为将军夫人大富大贵,天下人都会羡慕她祝福她。”

    清雅礼貌地替珉儿婉拒了,珉儿什么话都没说,起身便要离开。也许这是宋渊最后一次替她说史,可惜只说到建光三年,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宋渊不能造次,立时退到一旁,说这番话也是豁出性命的,皇后不追究已是仁慈,他怎么还敢强求。

    不过皇后经过他身前时停了一停,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没有开口,珉儿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一直到走上引桥,她才问清雅:“这事儿,我能不能去找太后商议。”

    清雅分析着:“太后必然也不愿选一个心里想着其他男人的侄媳妇,可万一太后觉得只要是她看中的,或是沈将军喜欢的,就必须嫁给沈将军……娘娘,太后娘娘虽是好性情,可谁知道哪件事就会踩到太后娘娘的底线呢?”

    珉儿颔首:“我也这么想。若不然,宋大人这样爱护自己的妹妹,光明磊落的,我为何不帮他。只可惜,再也不能听他说史了。”

    清雅问:“娘娘真的不再宣召宋大人。”

    珉儿很肯定:“为了大家都好,皇上并不喜欢,我知道。”

    这一边宋渊由宫人领路离宫而去,不久就有宫女把话送去昌平宫,林昭仪正不耐烦地给家人写信,孙修容带着几位妃嫔在窗底下坐着下棋,听闻皇后又宣召史官,有人笑道:“咱们宫里,还是头一个有人在内宫见家人以外的外臣,皇后娘娘平日里不苟言笑,解闷取乐的法子倒是不少。听说那位宋大人一表人才,样貌堂堂。”

    孙修容放下一枚棋子,皱眉道:“这话含沙射影,也不怕闪了舌头。”

    林昭仪愤然放下了笔,恼道:“那么多的事,寥寥几句话怎么说得清,我该从哪里开始写。”

    众人便来问:“娘娘要写什么,这么要紧又琐碎?”

    林氏道:“你们就不想想,太后大动干戈地为她的侄子选妻子,都赶上朝廷选秀了,你我虽然没经历过,总是听过的吧?”

    孙修容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林昭仪啧啧:“你们就不觉得,太后也想给皇上留几个人?”

    女人们面面相觑,说道:“皇上如今和皇后娘娘,不是正热乎着?”

    林昭仪神秘兮兮地一笑,撇嘴道:“热乎什么,还没圆房呢……”

    “还没圆房?”

    有人惊呼起来,被孙修容按下了,林昭仪也骂道:“小点儿声,我也是想尽办法才打听到的,说出去皇上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上阳殿中,珉儿已经端坐水榭休息,正悠闲地洒着鱼食,锦鲤们似有灵性,不愿在娘娘面前失礼,不会争先恐后地来争夺鱼食,只是安宁地游来游去,鱼食落在眼前才会吃一口,和皇帝那仿佛煮沸了湖水的场景完全不同。

    珉儿散尽了鱼食,清雅也来了,宫人们摆下矮几,她将书放在矮几上,对珉儿道:“娘娘,只是宋大人留下的书。”

    珉儿拿来翻开几页,这是宋渊上次来为自己说史后,回去特别编纂的近二十年发生的大事小事,工整的正文之外,另有蝇头小楷的批注,一些陌生的词眼还特别做了解释,甚至提到某地,也会大致讲解是在哪一个方位,以及风土人情,厚厚的三本书,不知费了多少心血。

    算算日子,不论一开始是诚心为自己编纂这些书,还是后来为了作为换取他妹妹人生的人情,珉儿都不能轻易否定人家的辛劳付出。利益熏天的官场里,还能有这样静下心来做学问的,好似祖母娘家的长辈们,奶奶常说,这世道这样潜心做学问的人越来越少了。

    “你把这三本书,送去清明阁请皇上过目,若无不妥之处,再送回来我看。”珉儿很谨慎,连清雅都没想到,原以为不过是几本书,没什么大不了,却不知文字看来不过是一笔一划,也往往是能撼动天地最有力的武器。

    但果然连皇帝都觉得珉儿太过小心,觉得他们若是恩爱的夫妻,根本不会有这些顾虑,但心里总算是高兴的,哪怕不能作为丈夫作为男人存在于珉儿的心中,她眼里至少还有自己的存在。匆匆翻阅了之后,就让人送回来了。

    转眼就是七月二十,年轻美丽的千金小姐们依照规矩入宫参选,淑妃头一回办这样的事,调动了宫里所有旧朝的宫人,照着以前有过的样子一模一样地刻画下来,而她知道将来皇帝还会正式选秀,到那个时候,一定比现在更隆重更繁琐。

    宫里隐约传说太后有心为皇帝也留下几个人,淑妃知道皇帝现在的心思全在皇后身上,并不为此担心,相反她更希望堂妹能被太后选中。而到了这一天,淑妃特地来清明阁邀功,请皇帝一起去长寿宫。

    项晔说:“都是年轻女子,朕去了不方便,你们做主就是了。”

    淑妃缠着他道:“这是太后娘娘人生里另一件头等大事,皇上若是热情一些,也帮着看几眼,太后一定高兴。”

    记得母亲说她很紧张,怕选错人,项晔想着自己去分担一些,哪怕将来弟弟夫妻不能和睦,也好不叫母亲一人去承担责任,且见淑妃忙碌那么久,明摆着是来邀功的,便就答应了。

    圣驾从清明阁往长寿宫来,正遇上第二批待选的女子去往长寿宫,路遇圣驾人人都很紧张,跟着礼官像皇帝行礼。

    淑妃大方地对皇帝说:“皇上还记得我家云裳吗?”

    项晔想了想:“你的堂妹?”

    淑妃笑道:“云裳也来了,大概在下一批里,皇上一会儿瞧瞧,我家妹妹可配不配得上将军。”

    多年来淑妃都是如此,她会很明白地把自己想要的事都告诉皇帝,甚至是她要取代表姐,项晔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她这样挺好的,总比城府深心机重的人要强些,能给的皇帝就给,不能给的,也明明白白地对她说清楚。

    “这事儿还是要母后做主的。”皇帝随口应付,示意年轻女子们,“都起来吧。”

    花儿似的姑娘们翩翩起身,发髻上的珠玉纷纷叮铃作响,皇帝不经意的转身,忽然被一道眼眉惊颤了心。

    他惶然回眸,目光锐利地在女孩子中找寻,终于定在了一人的身上,那姑娘虽然微微低着头,可也能看得清眼眉,项晔的心几乎跳出胸膛,不由自主地朝那女孩子走去。

    淑妃心里一惊,忙跟了上来,待皇帝站定不再动,命眼前的女子抬起头时,淑妃低呼了一声,慌忙捂住了嘴。

    那年轻姑娘噤若寒蝉,惶恐不安地看着高大威猛的皇帝,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更不可能知道,皇帝和淑妃在她身上,看到了敬安皇后的身影。

    天底下,竟然有长得这么像的人,而十四年前的若瑶,就是这样水灵灵的年华来到他身边,去世时,也不过刚满双十。

    “皇上……”淑妃颤颤地,她绕过来看皇帝的神情,又看到了那悲伤的深情的,自己永远也无法得到的目光。

    此刻,却见清雅带着宫人款款而来,她周正地想皇帝行礼,项晔恍然回过神,问道:“何事?”

    清雅道:“皇后娘娘得到太后应允,带宋家小姐去上阳殿,将宋小姐选为娘娘的侍书伴读。”

    皇帝淡淡地说:“知道了。”

    清雅便对众人问道:“哪一位是太史官宋渊之妹,宋玲珑?”

    人群一片寂静,但见方才被皇帝勒令抬起头的,不知道自己长得像敬安皇后的年轻女子怯怯发出声音:“小女,是宋玲珑。”

    清雅也从没见过敬安皇后,更不知方才的事,便道:“宋姑娘,请随奴婢来。”

    项晔怔怔地看着她们,淑妃眼见清雅要带走那女孩子,出声道:“慢着。”

058 从此专房独宠

    “淑妃娘娘,您有什么吩咐?”清雅礼貌地相问,但是那宋玲珑,已经跟在她身边了。

    淑妃走上前,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这个姑娘,真的太像了,并非神似并非气质相同,而是真正的眼眉长得像。她不知道表姐若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可当年活着的时候,她们一起嫁给项晔的时候,表姐病倒之前,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容貌。

    她回身看皇帝,皇帝也正看着她们,她问:“皇上?”

    明白的话她不敢说,这宫里大部分是旧朝宫人,大部分妃嫔是在表姐去世后才成为项晔的女人,见过敬安皇后真容的人很少很少,想必此刻送去太后跟前,太后和林嬷嬷也会大吃一惊的。对了,太后为什么同意让皇后把人带走,难道她已经见过了?

    淑妃等着皇帝开口,可他却漠然转身走了,是去清明阁的方向,连长寿宫都不愿再去了,至于这宋家女儿,他也不管了。

    “淑妃娘娘,您若没什么事,奴婢要带宋姑娘去上阳殿向皇后娘娘复命了。”清雅再次解释。

    “皇后娘娘不去长寿宫吗?”淑妃问。

    清雅恭敬地说:“娘娘说由您打理一切,她很放心,就不去给您添麻烦了,有什么事您只管派人到上阳殿说一声。”

    皇后倒是客气,可她这么不客气地带走一个人,若是普通的女孩子也罢了,可她知不知道,这个女孩子长得……

    清雅见淑妃很古怪,便不再等她点头,欠身行礼后,直接带走宋玲珑走了。

    淑妃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去的人,这宋家女孩儿怯怯懦懦,言行举止没有半分表姐的神韵,可她太像了。因为皇帝太过思念,以为至今无人能取代表姐,哪怕十年过去,表姐的音容笑貌还深深地刻在淑妃的心里,正是因为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超越,每一天都会把表姐想一遍。

    尔珍上前提醒:“娘娘,不敢让太后娘娘久等。”

    淑妃回过神,是啊,她还有正经事,至少这宋家女孩儿不能被嫁给沈哲,不然就天下大乱了,皇后要去就先要去了吧。

    这边厢,清雅带着宋玲珑走上引桥,穿过高大开阔的上阳殿,进入后殿时,正遇上皇后手里卷着一册书走出来,清雅带着宋玲珑行礼,珉儿温和地说:“起身说话,这么突然,是不是吓着你了?”

    见宋玲珑不敢动,珉儿笑道:“我正在看你兄长编纂的书,缺个伴读,宋姑娘可否愿意陪一陪我?”

    宋玲珑仰面看向皇后,比起高大威猛的皇帝,皇后气质柔和多了,比起那位雍容华贵的淑妃娘娘,皇后娘娘更年轻更漂亮,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目光了。

    珉儿看清宋玲珑的面容,笑悠悠道:“怪不得你哥哥会担心,真是水灵灵的人儿,你哥哥的模样也不赖,不过你们却似乎兄妹不太像。”

    宋玲珑弱弱地解释道:“小女长得像外祖家,哥哥才是宋家的风骨。”

    珉儿笑道:“可你也是宋家的宝贝,你哥哥很疼你是不是?”

    玲珑想起今日离别时,全家人的依依不舍,一时热泪盈眶,可猛然想到自己在皇后跟前,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立刻就收敛了,虽然胆小,也不敢失礼。

    宋玲珑今年十七岁,比珉儿小一岁,站起来两人个头也差不多,除了宫女之外,珉儿终于找到一个同龄人说说话了,既然把人家要来做伴读,便是真正要派用场的,她带着宋玲珑到水榭一起看书,听她讲一些所见所闻。

    一个能允许自家儿女有心上人,并全力支持的家庭,对女孩儿的教养果然和其他官宦家族不同,渐渐放轻松后,宋玲珑也是个谈吐大方言辞风趣的人,身上全是她哥哥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清雅重新来送茶,顺便道:“娘娘,长寿宫那里已经散了,太后还没定下主意。”

    珉儿点了点头,见宋玲珑又露出不安的情绪,她笑道:“我耽误你的前程了,只因你哥哥是外臣男子,不宜时常入宫为我说史,听说你是他的妹妹,我便擅自找了你来,偏偏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也许你去了长寿宫,就能成为将军夫人。”

    玲珑的双唇抿了又抿,家教严谨的女孩儿,怎么会轻易在外人面前说自己有心上人,若是说了,怕是珉儿也会觉得她轻浮,她只周正地向珉儿行了一礼,道:“小女愿意侍奉皇后娘娘读书,是小女的福气,家兄也会为小女高兴的。”

    珉儿并没有提起宋渊的请求,而宋玲珑既是矜持明理之人,她也就更放心了,笑道:“今日你先回去,之后是否授女官之职,何时再入宫见我,都会有人来府上传旨,且等几日。”

    “是,小女遵旨。”

    “清雅,你送宋姑娘出宫。”

    此时清明阁中,皇帝正静静地坐在桌前,没有批阅奏折也没有看书写字,回来后就一直静坐在那里,看到宋玲珑时那恍如隔世的震撼,让他脑中一片空白,这天底下,竟然会有长得那么像的人。

    可他必须明白,那是宋玲珑,不是若瑶,是与他心中最重的那个女人完全没关系的存在。

    门前,淑妃款款而来,行礼后站定着,将长寿宫的光景,将太后的意思转达给他,太后果然看花了眼,不知道该选谁好,而那些贵府千金的背后,还牵扯着朝政,关乎着侄儿将来的仕途,甚至是与皇帝的关系。

    该说的都说了,来回奔波一整天的淑妃累了,她没心思再装下去,开门见山地问皇帝:“皇上见了那宋玲珑,就一点心思也没动吗,皇上不如把她留下来,即便做不得皇后,还有贵妃一位可以给她,臣妾愿意屈居人下,毕竟那是长得像表姐的人。皇上若是觉得委屈人家,索性连中宫之位也……”

    “你胡说什么,中宫之位岂是儿戏?”项晔终于开口了,怒视着淑妃。

    “可皇上明明就是放不下的,那么多的人,您一眼就看到她了。”淑妃看起来那么悲伤,似乎对她而言,宁愿被一个长得像表姐的人取代一切,也不愿皇帝从此心里只有那个秋珉儿,她付出了全部青春都换不来的一切,秋珉儿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

    项晔神情沉重,淑妃的话没错,那么多的人,他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宋玲珑,是因为若瑶在他心里迟迟不去,还是因为宋玲珑真的长得太像了?

    十年过去了,他见过那么多的女人,连一个眼眉神似的都没有,秋珉儿的身上更是连半分若瑶的影子都看不见,他爱上了一个和若瑶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若瑶“出现”了。

    “皇后不可能见过表姐,她身边的人更是没见过,可为什么一挑就挑了宋玲珑,皇上不奇怪吗?”淑妃走近了几步,她的心完全乱了,“皇上,您立刻下旨,把宋玲珑册封为……”

    “退下。”项晔打断了她的话,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形压迫得淑妃不得不往后退,而皇帝并没有生气也不打算把她怎么样,只是道,“这件事,与你不相干,你的责任已经尽到了,选谁做沈哲的妻子,朕与太后会做决定。”

    皇帝撂下这句话,便大步流星地朝门外去,淑妃木愣愣地定在原地,隐约听见外头有人在喊:摆驾上阳殿。

    他去上阳殿了,他去见皇后了,去见那个凭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就轻易取代了表姐的女人了。

    此刻天色已暗,珉儿得知皇帝驾临,带着清雅等人到上阳殿门前迎接,皇帝平日里总是说来就来,她从来也没正经接过一回驾,这会儿的光景彼此都很陌生,突然见秋珉儿等候自己,项晔也觉得好新鲜。

    而清雅已经把自己带宋玲珑走时,遇见皇帝和淑妃发生的事告诉了珉儿,并在送宋玲珑离宫时,问了她清雅还没到时发生了什么,主仆来分析下来,皇帝若不是被宋玲珑的美貌惊艳,就是宋姑娘长得像什么故人,至于那故人是谁,清雅和珉儿都心知肚明,虽然她们都没见过本尊,可皇帝念念不忘的除了敬安皇后,还能有谁?

    清雅很谨慎地提醒皇后:“万一皇上要自己留下宋姑娘,就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事了。”

    珉儿也很明白地说:“若是如此,我就爱莫能助,只能凭她自己的缘分了。”

    清雅不甘心:“只怕皇上留下宋姑娘,从此专房独宠,无人可以取代。”

    珉儿却欣然一笑:“这样的确是委屈了宋姑娘,可皇上往后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这不是也挺好的?”

    既然如此,清雅无话可说,这会儿皇帝来了,他一如平日的气势,清雅只是看了一眼,揣摩不出皇帝的喜怒。

    项晔在殿内随意走了走,珉儿默默跟在他身后,见桌上开合着几本书,项晔清了清嗓子,问:“你认识宋玲珑?”

    珉儿摇头:“臣妾只知道,她是宋大人的妹妹。”

    项晔问:“为什么挑她做你的伴读?”

    珉儿把心一定,忽地跪了下去,项晔眉头紧蹙,不悦地问:“做什么,你起来说话。”

    “臣妾有件事瞒着皇上,不知此刻说,还来不来得及。”

059 皇上说的是

    “你起来说。”皇帝见珉儿愿意开口,心中就已高兴了一分,自行找了椅子坐下,不想人高马大地杵在这儿让珉儿仰着脑袋太吃力。

    珉儿对此本就是能帮便帮一把,爱莫能助也不强求,自然不会再刻意维护宋渊什么,便把他当时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至于皇帝接下来要如何安置宋玲珑,她就管不着了。

    听说那长得像若瑶的女子,另有心上人且等着婚配,项晔心里怪怪的。可他还算清醒理智,若不是要给沈哲选妻,这些女孩子都不会出现在宫里,自己和宋玲珑的人生永远也不会有交集,甚至天底下一定还会有长得像的人,何止这一个。

    至于皇帝本身选秀纳妃,当后宫建立,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有过那么多女人时,除了不得已的政治联姻,他不打算再添什么人,更何况如今,把心放在了珉儿身上。

    “宋渊不该对你说这些。”项晔道。

    “是,臣妾也不会再请宋大人入宫说史,请皇上放心。”珉儿道。

    项晔皱眉:“朕不是这个意思,并没有责怪你。”

    珉儿淡淡地说:“臣妾不是负气,宋大人是个人才,皇上不会为了这点事而裁撤他。但是臣妾不知道他下一次又会求臣妾什么事,臣妾不愿自添烦恼,还是不见为好。”

    项晔问:“那宋玲珑呢,你不是要留她做伴读?”

    珉儿摇头:“只是今天找了借口,把她带走而已,臣妾需要给皇上一个解释。”

    项晔指了清雅:“她说是母后同意你的?”

    “是,但母后并不知道这件事的缘故,臣妾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向母后开口,母后答应臣妾便把人带走,若是不答应,也只能让她去应选了。”珉儿回答得很清楚,她是想帮忙的,但绝不勉强,帮不上也就帮不上了。

    果然惹得项晔嗔笑:“既然出手帮了,就该做到底,现在朕若说要把宋玲珑留下,你不是白忙一场,可能还要把自己搭上。”

    原以为珉儿会为自己辩解,可她却道:“皇上说的是。”

    这反叫项晔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不过这件事有了明确的解决方向,皇帝心里很高兴,原想若是珉儿的确要把人留下做伴读,往后出入之间,太后瞧见了,过去纪州王府的故人看见了,一定会惹来非议,而他自己时不时看见一张长得像若瑶的脸,就算心里明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可也难免会觉得膈应。

    既然珉儿只是想成全宋玲珑的婚事,并不是要把她留在宫里,项晔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看着珉儿的眼神,也是越发的喜欢。

    被皇帝这样看着,珉儿很不习惯,她倒是习惯了那个每次都风风火火闯来,动不动就威胁要把她丢尽太液池的人,虽然那样会让她感到害怕。

    “没什么了不得的,这件事朕便应了你。太后那里也不会再提这件事,你也不必去解释,沈哲的妻子选哪一个很快会有结果。”项晔心里的石头像是落下了,此刻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他便决定去长寿宫,向母亲说清楚,并为沈哲的婚事做个决定。

    皇帝离去的身影轻松愉快,和清雅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本不赞同皇后对皇帝实话实说,可现在的结果,好得不能再好了。

    可清雅也猜不透,皇帝为什么会在意那个宋玲珑,若是惊艳了美色,轻易放弃那是看重皇后,更在乎她的感受,但若是长得像故人……事后又提起这件事,珉儿见清雅耿耿于怀,笑道:“连皇上自己都不在乎的事,你何必自添烦恼?”

    清雅直言:“皇上对敬安皇后念念不忘,奴婢真怕有一天,真的出现可以替代敬安皇后的人,皇上会把您中宫的位置,也让给那个人。”

    珉儿问:“若是如此,那时候我会在哪里?”

    清雅摇头,珉儿自行想着,云淡风轻地笑着:“或生或死,总有个该有的去处。虽然我已经求太后,若我不在人世了,请她为我照顾祖母和母亲,但太后也以上了年纪,将来的事说不清楚,我该为自己做些打算的。”

    “娘娘,奴婢的意思是……”显然皇后看重的,和清雅所担心的不同,皇后只关心自己一无所有的话,家人怎么办,她怎么不先想想自己?

    珉儿一笑:“我知道,你放心。”

    且说长寿宫里,太后见儿子来陪自己用膳,本想把珉儿也一同叫去,可听说他就是从上阳殿来的,又担心他们是不是不愉快。没想到却是提起那宋玲珑的事,在太后看来,皇后不过是问她要了个玩伴儿,没想到这里头牵扯了这么多,甚至儿子直言不讳,说那个宋玲珑,长得像若瑶。

    太后和林嬷嬷面面相觑,皇帝说道:“这件事就不必再提起了,也不要告诉皇后那宋玲珑长得像谁,朕不想她误会。”

    “不提便是了,你和珉儿好好的,娘就放心了。”太后松了口气,而令她惊讶的是,面对一个长得像若瑶的女子,儿子竟然说放下就放下,是他足够理智,还是他已经淡了旧情,又或者是,已经这么深刻地爱上珉儿了?

    但不论哪一个原因,都是再好不过的事,太后虽然怜惜已故的儿媳妇,可她早就不乐意儿子被一个死了十年的女人牵绊着。

    “今天看了那么多女孩子,我眼睛都花了。”太后疲倦地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来帮我。”

    项晔道:“儿子正要和您说这件事,哲儿手里有兵权,朝廷大事朕也多与他商议,在朝堂上举重若轻,任何一派势力都想与他结盟,娶哪一家的小姐都是麻烦。大张旗鼓地安排遴选,不过是个幌子,今日淑妃提起一人来,儿子心里就有了决定。”

    林嬷嬷在旁边问:“淑妃娘娘的堂妹也来了,皇上是不是想?”

    项晔道:“沈哲和江云裳也算认识的,倒也好相处了,朕会问过他的意思,他若不愿意,再选旁人不迟。”

    太后回想那孩子的模样,笑道:“是个漂亮的人儿,比她姐姐还漂亮,就是好些年不见了,我瞧着也陌生,莫说只见过几次的哲儿了。至于江家,至今无官无爵,倒也干净。就依你的意思,先问问哲儿是否乐意,他若不喜欢,再换别的人。”

    而太后见皇帝乐呵呵的,便劝:“既然和珉儿聊得不错,今晚就去上阳殿吧。”

    项晔倒是推辞:“原本没什么事,朕已经知会王氏,今晚去海棠宫,泓儿的事总该有个了断,朕也不能打他一顿就不管了。”

    太后叹:“罢了,你肯管管孩子们,也是好的。”

    待得皇帝离去,林嬷嬷私下对太后说:“您觉不觉得皇上变了,奴婢说句不敬的话,大殿下长这么大了,皇上还是头一回像个父亲。”

    太后笑道:“是不一样了,单单他对那宋玲珑的态度,就叫我不可思议,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他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带一个女子回来,而那女人会长得像若瑶,可见这傻小子,不糊涂。”

    夜渐深,安乐宫里,淑妃呆呆地坐在儿子的床榻旁,二皇子已经睡得很香甜,这个茁壮成长的孩子,如今已经寄托了她一半的人生期望,而另一半还在淑妃自己的身上,她还没有死心,更不甘心。

    “娘娘,皇上去了海棠宫。”尔珍来向淑妃禀告。

    “知道了。”

    “宋玲珑的事,听长寿宫里的人说,皇上像是对太后提起了几句,具体说什么就不知道了。”尔珍说道,“但此刻都没什么旨意传下来,大概是要依了皇后娘娘,留给她做伴读。”

    淑妃冷笑:“难道往后就看着皇后带着那个宋玲珑,就跟表姐阴魂不散似的在这宫里走来走去?”

    “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他如今的心,都被秋珉儿带走了。”这一句,说得充满恨意,声音略响了些,惊动了睡梦里的孩子,她立刻柔和下来拍哄儿子,待孩子睡熟,便吩咐尔珍,“我要去上阳殿。”

    “娘娘?”

    “立刻就去。”淑妃起身便往门外走,“看样子他什么都没说,既然他不说,我来说。”

    这一边,珉儿已经要睡了,多年侍奉祖母的习惯,若没有重大的心事,珉儿每日都早睡早起,连带着上阳殿的宫人们跟着轻松,这会子确定皇帝不会再来,已经熄灭灯火,都准备歇着了。

    可淑妃忽然闯来,四五盏灯笼急匆匆沿着引桥而来,宫人们上前去查问来者何人,一面通报到里头,珉儿还没睡着,正想着明天给祖母写信写什么内容,忽见清雅又折回来,端着烛台站在纱帐外说:“娘娘,淑妃娘娘来了,要见您。”

    “这么晚了?”

    “奴婢们拦不住,淑妃娘娘已经在殿门外了,说是一定要见您。”

    珉儿想了想,坐起身道:“那就请她进来吧,不过下不为例,往后入夜了我谁也不见。”

060 只想着你一个人

    上阳殿建成以来,淑妃仅仅与群妃来向皇后行礼时,进过大殿的门。大殿之后是什么风光,她今夜还是头一回领略,清雅带着她走过朱漆竹桥,便就到了皇后寝殿的门前,只是夜色深重,几盏灯笼不足以让她看清这里的风光。

    殿内也没有为了迎接淑妃而灯火通明,几位宫女端着烛台为她引路,内殿之中已经架起屏风,将淑妃送到这里,宫女们就退下了。

    屋子里只有星点烛光摇曳,即便不用屏风也看不清什么,淑妃心里不高兴,皇后也太怠慢她了。

    可她才这么想,就听见里头有动静,一盏蜡烛被端着绕过屏风向自己走来,意识到是皇后,淑妃立时行礼。

    “我已经要安寝,此刻仪容不整,还望淑妃不要介怀,深夜来上阳殿,可是有要紧的事?”珉儿将烛台放在茶几上,邀请淑妃坐下,自己身上一件便袍裹身,若说是轻慢了淑妃,不如说是一种旁人享受不了的亲和之态,连淑妃自己也糊涂了。

    “是为了宋玲珑的事。”淑妃定下心神,她可不敢坐,站在原地,慢慢说道,“臣妾是想来告诉皇后娘娘,宋玲珑不能留在您身边做伴读。”

    “你要喝茶吗?”珉儿却问了毫不相干的话。

    淑妃愣了愣,忙道:“臣妾不喝茶,但宋玲珑的事,臣妾要向娘娘解释清楚。”

    本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能说,本以为能说出让皇后伤心难过的话,可当她把宋玲珑长得像敬安皇后的事说明,话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

    原来宋玲珑被皇帝注意,真的是因为她长得像故人,珉儿和清雅猜的一点不错,不过这样算来,皇帝那个人,是不是太好懂了些?

    “你认为,该如何安排宋玲珑?”珉儿问。

    见皇后不以为意,这样的事仿佛没在她心里掀起半分涟漪,淑妃好不甘心,她来并不是要向皇后解释什么,是想让皇后不自在的,她不愿看到帝后恩爱和睦,不愿这个年轻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夺走本该属于她的,并且是她付出一切想要换取的尊贵和情意。

    可惜的是,她好像不能如愿。

    淑妃心里翻江倒海,一时热血冲头,说道:“或许把宋玲珑留在宫里,皇上会更开心些,娘娘不要误会臣妾是对娘娘不敬,臣妾只是……一切都为皇上着想。”

    珉儿问:“宋玲珑,真的很像敬安皇后吗?”

    见皇后被撩动了心绪,淑妃竟有几分得意,故意道:“长得十分相像,也不怪皇上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她。”

    “是吗?”珉儿淡淡一笑。

    回想起黄昏时皇帝来上阳殿,问起宋玲珑的事,他只是静静地听自己解释,而走时则说,这件事不必再提起,太后那儿也无须解释。可见淑妃没有骗人,的确是像得足以让皇帝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足以让太后从今往后也对这件事缄口不提。

    但是他看起来很平静,以他过去口口声声嗤笑自己妄想取代敬安皇后的架势来看,这一次真的涉及到了那一位,他反而出奇的冷静。

    “娘娘,不如就把宋玲珑留在……”

    “我知道了,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很快会有结果,不急于今晚。”珉儿起身,端起烛台往回走,不等淑妃回应她,便唤来清雅送客。

    不急于今晚是什么意思,到底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淑妃自己反而成了被动的那一个?

    “娘娘,奴婢为您领路。”清雅客客气气的,淑妃也不能强行留下。

    待清雅再回来,屏风已经被撤下,屋子里的蜡烛也全灭了,她家主子睡了。亏得清雅还好奇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她家皇后娘娘,真是太淡定了。

    只是珉儿并没睡着,确定了皇帝会为了宋玲珑而特地跑来问她为什么的缘故后,皇帝对于发妻的情深意重,才让珉儿有了真实的感受。

    那个男人口口声声不许任何人取代他的发妻,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没道理的事,他若当真爱得深沉,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取代那一位的存在,他到底在纠结什么?同样的,眼下皇帝若是为了一张长得像的脸蛋,就把对发妻的思念寄托在宋玲珑的身上,那么皇帝的念念不忘,就更可笑了。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知道珉儿要把人家怎么样后,就平静地成全了。

    如此,珉儿甚至觉得自己最初受的那些委屈,总还算有些道理,皇帝对发妻是刻骨铭心的爱,是真如太后所说的情深意重,而不是肤浅的,只是为了一张脸。

    然而淑妃深夜闯入上阳殿,不可能不被皇帝知道,隔天本该为了江云裳的事召见她,皇帝却不得不问她半夜去找皇后做什么。

    淑妃知道瞒不住,只能实话实说,皇帝本想瞒着不告诉珉儿的事就这么被说破了,气得他一言不发,只冷冷地命淑妃退下,气极了,果然是根本不愿理会的,连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可是这个样子,皇帝的对一个长相酷似表姐的女人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就归于平淡,皇后对发生这样的事毫不在意,这完全悖逆常理的事,无法让淑妃冷静。她辛苦了十年都无法取代表姐,现在这到底算什么?

    这日午后,思量再三,项晔还是踏上了上阳殿,见珉儿在大殿门前等他,那平平淡淡的神情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皇帝心里反而有些乱。

    进门后,说了些有的没的,始终也不在点上,正遇上宫女送来鱼食,他若不来,此刻珉儿正要去水榭喂鱼。

    皇帝随手接过来,径直往水榭走去,穿着鞋子要踩上地毯的一瞬,想起之前的事,便停了下来,身旁的人立刻会意,上前为他脱下了鞋子。

    珉儿也自行脱了鞋子,跟在皇帝身后,看到他抓了一把鱼食洒下去,底下鱼儿争食,惊得水波缭乱,又好像煮开了太液池的水似的,珉儿轻轻一叹,走上前道:“皇上,这样子喂。”

    她从项晔手里拿了一点鱼食,轻盈地洒入水中,鱼儿们像是见到娘娘来了,立时安静下来,悠哉悠哉地围着她游来游去,鱼食落在眼前才会张口吃。

    项晔学着珉儿的样子,不再粗犷地乱洒,将鱼食一点一点投入水中,可是一轮到他这边,一条条色彩斑斓的锦鲤又扑腾起来,甚至溅起水花,让项晔不禁后退了一步。

    两人面面相觑,皇帝把鱼食递给珉儿,珉儿再做了一遍,还是和平日里一样安宁祥和,但是皇帝一上前,那些鱼就疯了似的翻腾着,皇帝一生气,把所有的鱼食都倒了下去,可是一回头,却见珉儿在笑,不知是笑这群鱼傻,还是笑自己的笨拙。

    可是她的笑太美了,明晃晃的午后阳光落在面上,让她白嫩的肌肤看起来,仿佛晶莹剔透一般。项晔不自觉地伸手把珉儿往后拉开,口中道:“水溅起来了,别弄脏你的裙子。”

    好像还是第一次,皇帝突然碰她,珉儿不觉得害怕。

    但项晔却怕她会抵触,很快松开了手,干咳了一声道:“朕得闲,想来听你弹琴。”

    珉儿颔首:“皇上稍等。”

    可是见珉儿转身,项晔却问:“难道你就没有不想弹琴的时候,朕要你做的事,你从不拒绝,可朕对待你的心,你也从不接受,到底是你太别扭,还是朕太纠缠不清?”

    珉儿转身问皇帝:“那皇上,还想听臣妾弹琴吗?”

    项晔眉头一紧,上前凑近了珉儿道:“朕的话,你听不明白吗?为什么不像在琴州那样,明明白白地应对朕,朕不想看你扮演一个皇后,朕想看你真正地做我的妻子我的女人。”

    珉儿平静地看着他,很奇怪,她今天一点都不害怕,她还是问:“皇上,您还要听臣妾弹琴吗?”

    “秋珉儿!你!”

    项晔急了,终于把那难以开口的话说了出来,冲珉儿怒道:“昨夜淑妃对你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朕绝不会为了一个长得像若瑶的女人就神魂颠倒,朕爱的若瑶已经死了,永远也不会活过来。可是朕现在心里有你,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满脑子就只想着你一个人。”

    珉儿怔怔地看着皇帝,她若没听错的话,皇帝是说……

    面前的人猛地扑了上来,抱住了她的身体,他们的脸贴得那么近,她都能感觉到皇帝的呼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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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介绍:
“你是秋振宇送给朕的礼物,用来代替他的项上人头。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要顺从于朕?”项晔手中的玉骨扇轻轻一挑,脱下了皇后的凤袍。 “祖母说,秋家的女儿,不需要顺从。”珉儿仰视着这个浴血而来的王者,眼中没有半分卑怯。 大婚之夜,皇帝拥着其他女人而眠。 然而冷落、羞辱、欺压,皇帝的所有厌恶,都影响不了这个女人。 直到那一天,项晔看见珉儿对另一个男人,露出笑容。中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中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中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