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 并非你一人之故
当初沈哲若不顾珉儿以死相逼,坚持不让她回琴州行宫,最后结果可能就会是珉儿留在他的别庄,会如皇帝所想的,把他所喜欢的女人送给他。
那样,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不会有云裳,而慧仪长公主、赵氏、秋振宇,韩美人和王氏母子她们又会怎么样?梁若君还会出现吗,锦绣和秦文月呢,总觉得历史会被改变,也许慧仪现在还在宫里作威作福。而他自己呢?
想到这里,沈哲不可思议地看着珉儿,短短四年,她改变了那么多事,决定了那么多人的生死,或有因她而起,或有她一手安排。只是,没有一件事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一直那么优雅地、云淡风轻地活在她自己的人生里。
见沈哲沉默,珉儿笑了:“你要说的话,说完了吗?”
沈哲醒过神,忙道:“当初为了老夫人不能死去,那昨晚的大火,你笃信自己能活着逃出来?”
珉儿却好奇地问沈哲:“难道不该去问放火的人,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而我逃出来是诸天神佛的庇佑,逃不出来就是命。”
彼此凝望着,目光里交汇的是默契也是约定,沈哲笑了,不可思议地笑了,他怎么这么蠢?
不远处,云裳看见他们对望的光景,不自觉地撅起了嘴,自然她不会怀疑什么事,只是见不得沈哲这样去看别的女人,特别是皇后。但进宫前,沈哲就对她说,他们若能遇见皇后,给他一点时间和皇后说话,好让他交代一些事情,是为了皇帝,也为了皇后。
云裳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何况她早就明白,丈夫心里对珉儿,没有当年的情,他能大大方方地告诉自己要做什么,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云儿,姑祖母等着你呢。”她牵起儿子的手,大大方方地走开了。
这一边,沈哲还有些话想对珉儿说,可是上阳殿大火的事,被她一句话堵住了,一时半刻不知如何提起,犹豫的时候,珉儿主动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你我心里都明白就好。”
沈哲微微一笑:“是我多心,至今仍担心你们会因为这些事生嫌隙,我无法想象你们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继续以后的人生,他终究是帝王。再者,即便淑贵妃从此消失,沣儿和浩儿会长大成人,就算他们自己不去想,将来也会有人来帮他们回忆眼下发生的一切,那时候你们老了,孩子们却强大了。”
珉儿的目光,悠然自得地望着云裳母子的背影,她走得很慢,距离她们越来越远,便提醒沈哲:“快跟上去吧,云儿不见了你,该奇怪了。”
沈哲见珉儿没有回答这些话的心思,就不打算再纠缠,即便如今宫里人少了很多,他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和珉儿走得那么亲近,便顺着珉儿的话,躬身行礼要先走一步,才转身,就听见珉儿说:“淑贵妃若走,必然是我之故,将来项沣和项浩若要为他们的母亲讨个公道,他们能把我怎么样的话,是他们的能耐,是我的失败。但若不能把我怎么样,反是他们损了性命,那也是注定了的。”
“你不怕?”沈哲已经完全放下了叔嫂乃至君臣之别,像普通的朋友那样说着话,或许这也是他曾经期盼过的。
“怕的,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珉儿的笑,那么美,但只是和那年在长寿宫的宴会上再一次看到沈哲时一样,仅仅是因为高兴,她指向前方,“快去吧,云儿该找你了。”
沈哲颔首,终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追上了妻儿,把沈云高高举起,云裳像是在一旁嗔怪着要他们小心,热热闹闹的一家子,谁见了都会喜欢。
“清雅。”珉儿停下了脚步,不打算再去长寿宫了,吩咐道,“一会儿你去见沈哲,告诉他,香薇的事麻烦他费心了。”
清雅到现在,也不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可她觉得娘娘若是想告诉她,总有一天会说,她只要照着吩咐去办就好。相比之下,她更关心皇后往后住在哪儿,总不见得一直在清明阁里待着,白天诸多的不方便,夜里也不得不和公主们分开。
上阳殿被付之一炬,宫人们已经开始收拾残局,再过一些日子,那里会变成空无一物的荒岛,帝后商议的结果,似乎是过些年把那里改建成水上的花园,不住人,只养些花花草草来赏玩。
那天夜里,从海棠宫传出消息,香薇畏罪自尽,一脖子吊死在王婕妤原先的寝殿里了,不知是算殉了王氏,还是替淑贵妃背下了锅,说是皇帝大怒,连夜就把尸体送出了宫。
隔天一早,淑贵妃听到这个消息,脸色苍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惋惜香薇的性命,也害怕死无对证,到时候把罪过转嫁在她的身上,若真是如此,她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辨别。
而两个时辰前,珉儿为项晔戴上冠冕,为他抚平龙袍的衣襟,将他送出清明阁寝殿时,随口说了句:“我今天会去探望淑贵妃,她病了好几天了,也许是京城太寒冷,若是温暖的气候对她的身体有好处,不如送贵妃去南方养病。”
项晔很平静地应了:“你们商量就好。”
珉儿欣然,要送她出门,可是皇帝却握着她的手,迟迟没有松开,他道:“朕曾答应过你,会和你一起面对未来的人生,今日你的决定,也是朕的决定,并非你一人之故。”
“皇上快上朝去,别叫大臣们以为是我缠着你。”珉儿笑着,推着项晔走了。
回想起来,珉儿临朝听政的那些日子,沈哲似乎旁敲侧击地提过很多话,说皇帝对待梁国和赞西的态度,说他治理天下从不会皱眉头的霸气,他甚至从没把战火和硝烟放在眼里。
那么看来,项晔不惜假装失踪,给秦庄逼宫的机会,若真是为了实现珉儿六宫无妃的愿望,这个男人在自己的身上是花了多深的心思?他给珉儿的虎符,珉儿始终没有动用,反而是费心地去把妃嫔们都送走了,倘若她不这么做,而秦庄真的登基继位,那时候他们一定会从天而降来铲除叛贼,这天下不会有任何改变,仅仅是皇帝白白演了一场戏。
他们之间的默契,可怕的吓人,就是这样都能串起来。他情深如此,珉儿绝不能把这个男人,让给任何一个女人。
此刻,淑贵妃正在为香薇的死彷徨无措时,尔珍紧绷着神情进门来,沉甸甸地说:“娘娘,皇后娘娘到了。”
淑妃的心一颤:“她终于还是来了?”她起身走到镜台前,摸着自己的发鬓和衣衫,连声问尔珍,“我的样子可还好?尔珍,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老?”
尔珍上前抱住了淑贵妃的胳膊,含泪道:“娘娘您慌什么,您什么都没做啊,您怕什么呢,您是皇上的贵妃,堂堂正正的贵妃。”
淑贵妃却眼神飘忽:“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轮到我的,可才四年啊,她不能再让我多陪一陪我的儿子吗?”
话音才落,皇后已然进门来,中宫的侍女们拥簇着她稳稳跨过门槛,卸下裹在皇后身上的雪衣风帽,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
尔珍迎上前行礼,请皇后上座,淑贵妃这才镇定下来,道了声:“这么冷的天,劳驾皇后娘娘来安乐宫。”
就在不久前,皇后跑来耀武扬威的一番话,让淑贵妃好几天都睡不好,那晚上阳殿着火,她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有一瞬掠过恶毒的念头,但很快就听闻皇帝回来了,她没心思再去想皇后的生死,只是秋珉儿乘舟而来后,皇帝的眼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她耀武扬威的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夸张的,她说她如今,是皇帝唯一重要的人,而淑贵妃自己,连之一都不是了。
“香薇死了,我想有些事,该来给你一个交代,天虽然冷,可外头阳光明媚,出来走走也好。”珉儿微微笑着,伸手请淑贵妃也坐下,“只是你身体不好,不然,我很想和你到太阳底下走走。”
门前,可爱的三皇子跑来了,以为皇后娘娘带着妹妹来找他玩耍,可他刚要跨进门,就被淑贵妃喝止,乳母慌张地抱走了殿下,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珉儿笑道:“我来之前去了趟书房,沣儿的字越写越好了。”
淑贵妃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冲到皇后面前:“秋珉儿,你究竟想怎么样,我警告过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子。”
珉儿摇头:“我只是去看看孩子,如果你不喜欢,我往后再也不去书房就是了。我们言归正传,香薇死了,你不想知道她临死前说过什么吗?”
淑贵妃瞪着她:“自然是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有必要听吗?”
304 你是个疯子
珉儿一脸的平静:“既然如此,若说是你指使香薇要谋害我,你也会承认吗?”
淑贵妃恨得咬牙切齿:“皇帝他原来就是喜欢你这样一个颠倒是非黑白的狠毒女人?”
“这你该去问皇上。”珉儿自己很明白,她的每一个眼神都激怒着淑贵妃。
记得赵氏昔日在上阳殿的叫嚣,赵氏说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她的,只不过到现在,珉儿依旧不信。她和赵氏不一样,赵氏只不过是欺负无还手之力的弱者,三夫人之辈就能和她分庭抗礼,她也容忍了丈夫三妻四妾子嗣无数,可珉儿并不只是在欺负淑贵妃,她容不得淑贵妃,也容不得其他任何女人的存在。
不过,她的确是在欺负人,祖母从小教导珉儿,不可以被人欺负,也不可以欺负别人,没想到她现在,会如此无情地对待一个本是无辜而善良的女人。
珉儿道:“前几天我们已经把话说清楚,现在皇上回来了,也就意味着倘若我这一胎生不出儿子,我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期待皇子的出生,太子之位,未来新君的人选,只有等我失去一切希望或是我死了,你和你的孩子才有希望,你还记得的吧?”
淑贵妃退回原来的座位,神情痴痴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不要再废话,你解决其他人的时候,不是很干脆利落吗?为什么偏偏要来折磨我?”
珉儿却反问:“倘若我没有软禁宋夫人,你会让她做什么?”
淑贵妃一怔,她不是没想过,可是那种念头一冒出来,她就退缩了。在那之前,乳母告诉她皇后状况不好,若是晚期出了事,很可能一尸两命,她心里暗暗窃喜,等待着老天去收拾秋珉儿。再之前,皇后跑去琴州待产,她终日求神拜佛地渴望皇后生个女儿,而把皇后逼去琴州求祖宗庇佑,正是因为她散播谣言,说皇后的孩子会是秋振宇投胎复仇。
淑贵妃并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善良,她无数次地散播谣言中伤皇后,无数次地暗中咒怨秋珉儿和她的孩子,可她只会做这些事,她没有一次敢真正出手去对付过谁。再然后,她自己跟着魔怔痛苦,憔悴不堪。
“我们曾约定,皇上若不再回来,我产下公主,一年半载后没有希望了,我会扶持你的儿子成为新君。”珉儿道,“不如我们继续这个约定,正月里,我若是产下皇子,你立刻离开京城,永远都不要回来。我若是生下公主,那你继续留在宫里,在我之后得到皇子之前,你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除掉我。”
淑贵妃惊愕地看着皇后,珉儿却淡定地说:“其实我等你很久了,可你除了一次次地散播谣言外,什么都没做,我甚至想过,就算死在你手里,也是我的命,没什么好挣扎的。”
“你这个女人,太奇怪了……”淑贵妃快被逼疯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反骨的人。
“难道你不想驱逐我吗?”珉儿笑道,“你一次次散播谣言,或是在太后面前挑唆搬弄是非,我从没有理会过一次,因为那种事我不在乎也就伤不了我,但你若真的对我下手做什么,我若有一次躲不过,那就是命了。”
淑贵妃恨道:“不要把我想象的和你一样恶毒,就算你这次生下女儿,那你等到天荒地老吧,我绝不会动手。你若生下儿子,那我死也要死在一起宫里,绝不让你如愿。”
珉儿一笑:“我还有半句话没说,自然,我若生下女儿,你也要等着我会动手,让你莫名其妙地消失。”
淑贵妃手握拳头,能听见骨骼的声响,昔日传说皇后是谪仙的仙女,高贵圣洁,可她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披着美丽容颜的恶魔,她指着珉儿隆起的肚子:“你就不怕孩子听见,你就不怕你的孩子也生出和你一样恶毒的心肠。”
“他要像他的父亲一样,面对外敌绝不手软,面对叛逆者毫不留情,要能脚踏白骨身染鲜血,恶毒二字,算什么?”珉儿冷漠地看着她,忽然之间,从阔袖里亮出一把匕首,唬得淑贵妃浑身一颤,可是珉儿却把刀刃指向自己,把刀柄伸向淑贵妃,“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不杀我,就不要怪我之后送你离开。”
淑贵妃吓得连连后退,险些跌倒在地:“你是个疯子,你是个疯子。”
珉儿缓缓走向她,匕首锐利的刀尖依旧对着自己,毫不畏惧地要把刀递给淑贵妃:“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我之间没有对错,就算有,错也在我。你的嫉妒心,我也会有,不同的是我不需要来嫉妒你们,可你们却偏偏都存在着。从我第一天把心交给皇上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希望你们全部消失,于是我很自然地认为,你们应该也希望我能离去。想着如何才能驱散你们的同时,我随时准备着应对你们想要驱逐我的手腕,可我什么都没等来,毫无疑问,你们或许是愿意和我共存的,可我,不能。”
淑贵妃的手在颤抖,她觉得自己快遏制不住地伸向那把刀了。
“是你遇见了一个古怪的皇后,一个没有胸襟气度的中宫,倘若你的表姐还在,倘若梁若君成功上位,你们一定会和睦友好地过一辈子。”珉儿很冷静,端着匕首的手丝毫不颤,“但不幸的是,我成为了皇后。”
淑贵妃脚下一软,瘫坐了地上,有人生来勇敢,有人生来懦弱,而她,就是懦弱的那一个人,她何尝没有杀皇后的心,可她光是想一想,就会在夜里做恶梦。怕孩子知道自己恶毒,怕皇帝知道自己恶毒,怕自己在世人眼里不再那么完美,到头来,她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折腾自己。
“而所有的人,梁若君都根本不在我眼里,却只有你让我很无奈,我不知道该如何安置你。”珉儿把刀扔在了地上,淑贵妃若想捡的话,她随时都可以用刀指向自己,可珉儿今天,当真是豁出一切了,“这一次经历了皇上的生死,我不愿再等了。”
淑贵妃凄凉地冷笑:“就因为你是皇后,你就有资格践踏我的人生?”
珉儿摇头:“你同样也可以驱逐我,这与皇后贵妃无关,只是你做不到,你若做得到,我也会认命。而你恨我,认为我恶毒冷酷,这是事实,我亦如此看待自己这离经叛道的心愿,连我的祖母都没有完全站在我这边。”
淑贵妃突然抓起了地上的匕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拿刀指向了珉儿,只是她的身体晃动着,颤抖着,气势很吓人,但实则根本没有力气和勇气。
相反,珉儿却一步步走向她,距离刀尖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来了,淑贵妃手一松,刀应声落地。
“要不要等到正月?”珉儿问,“要不要赌一把?这把匕首留在这里,正月里我若生下女儿,你带着它来贺喜我。”
淑贵妃虚弱无力地让开了路,指着门道:“滚出去,再也不要踏足安乐宫。”
珉儿微微一笑:“我不会再来,再来的时候,你必然也不在了。”
淑贵妃嗤笑:“就不怕我把你这些话,都告诉皇上?”
珉儿缓缓走向门去:“所以你觉得,他不知道?”
一句话,却如万箭穿心,扎得淑贵妃痛不欲生,她僵硬地问:“他知道什么?”
珉儿已经到门前了,转身看着她:“你问他自己就是了。”
可是,皇帝再也不会见淑贵妃,纵然同在一座皇城里,他已经无情地斩断了与安乐宫的一切,淑贵妃的将来,全在珉儿手里了。
珉儿离开安乐宫时,才觉得脚下失去了几分力气,晃晃悠悠地扶着清雅,才能一步步走稳,她长舒一口气:“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也没什么能遗憾的了。”
清雅垂首不语,珉儿又问她:“你说青史会如何记载这一段,真想让宋渊把这一段故事编成野史传下去。”
“娘娘,您这样做,真的高兴吗?”清雅忍不住了,“何必把自己变成如此恶毒的人呢。”
珉儿道:“可我现在不恶毒,就会和她纠缠一辈子,两个人都会痛苦。那我当然要选择,让自己过得安逸一些。”
清雅忧心忡忡:“皇上呢?”
珉儿道:“他若后悔,我就带着你回元州,和奶奶和我娘过下半生。”
走了半程,身后突然传来娇滴滴的声音,三皇子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可爱的娃娃,乳母一路跟过来,抱歉地书:“娘娘,殿下一直惦记把这娃娃给小公主呢。”
珉儿伸出手:“浩儿,跟我一起去和妹妹玩可好?”
孩子欢喜地跑上前,把乳母吓得不轻,乳母尴尬地说:“娘娘,恕奴婢多嘴,贵妃娘娘会不高兴的。”
珉儿笑道:“有我在呢。”
她松开了清雅的手,带着三皇子往长寿宫走去,背后淑贵妃跌跌撞撞地从安乐宫里跑出来,看到这一幕,定在了门前一动也不动。
305 新的
尔珍跟了出来,立刻说要去把三皇子追回来,可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淑贵妃拽住了衣袖,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门,像是在支撑身体,又像是阻止她自己冲出去,哑声对尔珍道:“别去追,别吓着浩儿。”
“娘娘?凭什么凭什么您就要被皇后娘娘压着,您哪儿不如她了?”到这一刻,反是尔珍不甘心了。过去她总觉得淑贵妃该看开些,不要总让她在外头散播谣言中伤皇后,每回最后都是淑贵妃白白期待一场,她心里有罪恶有愧疚,可对想要伤害的人却没有任何影响。
但今天,仿佛是预感到了安乐宫的将来,淑贵妃像是认命了,尔珍却无法接受,她哭着说:“皇后对您做什么了?娘娘,您振作起来,咱们去告诉皇上,去告诉太后,为什么您要被她欺负。”
淑贵妃像是没什么力气,顺着门慢慢滑下去,顾不得露在风雪里的地上有多凉,裙袍散开,将她瘦弱的身子淹没在锦缎丝绸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皇后的驱逐,她是可以抵抗的,可是那个人的默认,她要如何去面对,秋珉儿再如何强势霸道,她也不至于敢把事情做到这一步,要不是在这皇城里杀了自己,她有什么资格把堂堂皇妃撵出去。
是他答应了,一定是他答应了秋珉儿,为她驱逐所有的人。既然如此,她还争什么,她还能去告诉谁?
“他说过,只要我开口的事,他都会答应我。”淑贵妃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可我不想去哀求他把我留下来,不想在往后的人生里,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已经厌弃我了,厌弃到了愿意为别人驱逐我的地步。”
“娘娘?”
“尔珍你知道吗,姐姐死的时候,我心里是高兴的,因为我终于有机会了,我终于不用再做她的陪衬了。”淑贵妃绝望地说着,“我知道迟早会有报应的,你看……”
然而此刻,才刚晴朗的天瞬间变了脸色,北风卷着雪粒子铺天盖地而来,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淑贵妃送了进去,也有人早早把这里的光景送到了清明阁。
项晔沉默着听周怀描述完安乐宫门前的光景,猜想珉儿已经把话都说明白了,接下来就该安排淑贵妃的去处。
“皇上,是不是要请沈将军来?”周怀问。
“不必了,朕会亲自去安排。”项晔道,“不必把淑贵妃送去遥远的地方,朕还要时不时去看她的。”
周怀愣了愣,他这几日看帝后的情形,听清雅私下的话语,已经大概明白淑贵妃将来的去向,可没想到,皇帝却说他时不时要去看望淑贵妃。换言之,只是把淑贵妃送去另一个地方,贵妃还是贵妃,她还会像现在一样存在着,那皇后娘娘图的意义呢?
自然,那一层意义周怀不敢轻易说出口,也没有人敢说出口,就算真有一天这宫里只剩下皇后一人,周怀也不能说,谁也不能说。
“朕往后去见淑贵妃时,不会刻意遮遮掩掩,也不会大张旗鼓,你掂量着分寸就好。”项晔吩咐周怀,“这都是将来的事了,你去安排人手,之后跟随朕去安排淑贵妃要养病的住处。”
周怀答应下,项晔没再说什么,重新投身于政务,淑贵妃没有派人来找他,也没有亲自来对他说什么,至于皇帝,也同样未再踏足安乐宫。
如今宫里没什么妃嫔了,少了嚼舌根子的人,事情比从前要简单许多,明明白白的现状摆在眼前,淑贵妃的久病不愈,皇帝的冷漠无视,太后冷眼看了许久,终有一天忍不住问项晔:“难道真的是淑贵妃要谋害珉儿,皇上,你要把淑贵妃打入冷宫了吗?”
项晔却淡淡一笑:“她身体不好,留在宫里操不完的心,总也好不起来,朕已经和她说好,过了正月就去行宫养病,清清静静的。”
太后当时没说什么,但背过皇帝,却对林嬷嬷说:“如今咱们宫里,还不够冷清吗?走出去,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那会儿虽然难免有一些麻烦,可也算是热闹,后宫要热闹兴旺才好,你看现在……”
可这仅仅是太后私下里的话,太后也明白,她早就左右不了皇帝。
而那一天,是珉儿最后一次在宫里见到淑贵妃,直到腊月里,淑贵妃都在安乐宫闭门不出,云裳偶尔去看过几眼,来时都说淑贵妃瞧着气色不算坏,情绪也很平和,见了面说笑几句就道是累了,几次都是这样,但云裳还是会去探望。
当着珉儿的面,云裳只说这些话,回家对沈哲她才会奇怪:“堂姐从前每次见了我,都絮叨一样的话,怪我亲近皇后不亲近她,怪我不拉着你帮她,如今却不再说这种话了,我反而不习惯了。”
沈哲只安慰她:“她想明白了,自然就不说了,不论如何你们是堂姐妹,你本该多担待些。”
云裳如今是万事如意无忧无虑,这点小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自然沈哲说什么就是什么,本就不愿为家族和堂姐的执念所累的人,乐得淑贵妃看开些。
转眼便是腊月,月初这一日,宋渊带着夫人和孩子来向皇后请安,是请安亦是告辞和托付,等不及过了除夕元旦,腊月里宋渊就要动身回西平府,皇帝再次把他调了回去,三年五载是不会回来了。
只是这一回,宋渊会带着夫人走,只是儿子做了二皇子的伴读,不得轻易离去,家中虽有长辈照顾,但在宫里,还是要请皇后多费心。
“西平府虽比别处强些,到底也是边关地方,夫人要照顾好自己。”珉儿落落大方地对二人道,“改日皇上若巡幸西平府,我必然相随,也想去看一看我大齐的疆土有多辽阔。”
宋渊规规矩矩,几乎没有抬头看一眼皇后,不知道哪一天皇帝会带着皇后巡幸边关,可宋渊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再也无法见到皇后了。他对皇后的心思,明眼人都能察觉几分,更何况皇帝。而皇帝,如何能容得?仅仅是让他继续回西平府,已经是最好的安排,若是允许他继续出现在皇后身边辅佐皇后,皇帝就不是大度,而是对皇后不在乎了。
珉儿让清雅预备了好些礼物,赐予宋夫人,之后更与宋夫人说说笑笑,将他们送出宫。宋渊走在前方,宋夫人跟在珉儿身边,正说着珉儿正月里分娩的事,有宫人赶来,向皇后禀告道:“皇上刚刚下旨,要将淑贵妃娘娘送出宫外养病,车轿已在安排,今日就动身。”
“今日?”珉儿愣住了,这才腊月,距离她分娩还有一阵子,她和淑贵妃不是约好了,等她生下这个孩子再决定去留吗?不是约好了,若是生下女儿,再给她机会……
“娘娘,妾身先告退了。”宋夫人是有眼色的人,知道自己不合适再留下去,不等皇后点头,说罢这一句就主动走开了,这边宋渊见她匆匆而来,没忍住问了怎么回事,宋夫人却道,“皇上和皇后的事,就不该是我们问的。”
而清雅已迅速去打探消息,周怀那儿要问话不难,可清雅也好奇安乐宫究竟什么光景,淑贵妃娘娘那样的人,就算是死在宫里也不会走的,皇后对清雅提过,过了正月她和贵妃之间就要有个了结,怎么才刚腊月,贵妃就要走了?
安乐宫里,宫人们井然有序地将淑贵妃的行李一箱箱搬出来,见到清雅来也是客客气气,尔珍迎面遇见她,微微一笑,上来福了福身:“您来了。”
清雅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就要走了,是……皇上的意思?”
尔珍摇头,平和地说:“是娘娘自己的意思,说这几天天气好,搬起来也利索,总是病她也不好受。”
“要去哪里?”
“您早晚会知道的,容奴婢卖个关子吧。”尔珍欣然一笑,便道少陪,去盯着宫人搬东西了。
清雅又站了会儿,始终没能见到淑贵妃,等她回到皇后身边时,皇帝已经来了,帝后在屋子里不知说什么话,小半个时辰后皇帝才走出来。他脸上的神情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大腹便便的皇后送到门前,一直目送皇帝离去,也瞧不出什么异样。
“娘娘……”清雅上前。
“我知道了。”珉儿笑道,“我们什么都不必准备,让她们去吧。”
清雅起初没听明白,后来才知道,淑贵妃这一走,把另外两位才人和宝林也带走了,皇帝让她们去照顾淑贵妃,而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留在了宫里,不论对他们,还是朝臣和皇室,皇帝都始终说淑贵妃是去养病,在之后的日子,也带着两个孩子去探望过淑贵妃,只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父子之间如何交代这里头的事,只有他们父子之间知道了。
淑贵妃被送到了距离元州很近的城镇,皇帝亲自安排了她行宫里的一切,甚至一草一木都指定栽种了淑贵妃喜欢的花草,传言淑贵妃在行宫很快就养好了身体,可她却迟迟不归。
正月里,淑贵妃正在门前等待儿子们的来信,尔珍空手归来,淑贵妃一怔,便问:“有消息了?”
尔珍颔首:“刚传来的消息,皇后娘娘生下了皇子。皇上为庆贺得了嫡皇子,在清明阁正后方兴建宫殿,是为新的中宫。”
306 漫天烟火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天定十年。二月里,位于宣政殿清明阁正后方的涵元殿落成,皇帝将其赐予皇后定为中宫,并举行盛大的落成典礼,摆宴与文武百官同乐。
那一日,秋皇后身披金银线绣百鸟朝凰正红袍,伴君立于大殿之上,风华盖世气度雍容,皇帝亦着红黑底金线龙袍,与皇后成双成对。皇亲贵族与大臣们看在眼里,仿佛帝后大婚般的喜庆庄重。
然而七年前帝后真正大婚的那一天,并没有这样的光景,可七年过去,后宫妃嫔悉数散尽,中宫与皇帝却恩爱更胜从前,秋珉儿这个女人,实在非凡。
世人对于皇后有着无限传说,传说她貌若天仙,传说她城府极深,传说她会妖术魅惑皇帝,可不论赞美还是诋毁,都无法动摇皇帝对皇后的情意,偌大的皇宫再无妃嫔的存在,皇城外的人亦无法想象如今皇宫里的光景,那么大的宫城里只住几个人,也太冷清凄凉。
的确,如今中宫搬到了清明阁之后,帝后之间离得更近,若非散步游园,几乎不会往后宫深处去。可皇后没有荒废了大好的宫城,不仅在被烧成一片废墟的上阳殿的岛上修出一座繁茂的花园,其他已无人居住的各处宫殿,也派人时常打扫修剪花草。后宫虽然清净,并不萧条荒凉,依旧是富丽堂皇不失天家威严。
只是,那年叛臣秦庄逼宫,后宫妃嫔逃了无数人,最后留下的三位如今安在,后宫虽无妃嫔,可她们依旧是妃嫔的身份,甚至这两年皇帝还给昔日的一位才人和宝林晋了位份,不过那三人并不在京城,似乎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今日大宴,淑贵妃就不在列,而她的一双皇子,则好好地坐在席中。
二皇子项沣已将满十岁,三皇子项浩也已入书房念书,四皇子项润堪堪两岁,正牙牙学语十分可爱,另有大公主项元、二公主项琴,皇帝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比起贵族世家动辄十几个儿女是少了些,可皇帝而今身边只有皇后一人,三儿两女已是兴旺了。
宫里宫外,淑贵妃江氏是被皇后撵走的传说一直存在着,可皇后与贵妃的一双儿子却关系亲密,皇帝偶尔也会亲自带两个孩子去探望他们的母亲。
对于这一切,莫说不相干的人不明白,就连太后也时常对林嬷嬷叹:“必是珉儿容不得皇帝身边有其他女人,这份心思我不是不能理解,可淑贵妃还活着,行宫里的三位依旧是妃嫔,她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思?”
皇后的心思,不论旁人怎么猜想,除了她的祖母和清雅,再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半个字,可清雅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思,珉儿却笑:“沣儿和浩儿是她存在过的意义,纵然她离世也不会改变,六宫无妃终究只是一个理想,在不可能的前提下,追求最大的可能,我已经满足了。我想要六宫无妃,并不极端也不钻牛角尖,现在皇上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很好了吗?”
今日涵元殿大宴,项晔特地命尚服局做了两套礼服,龙凤袍红灿灿的华贵而喜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珉儿知道,他是想补偿自己昔日大婚的缺憾。
入夜时,涵元殿外燃起了盛大的烟火,项晔当众牵着珉儿的手走出大殿,漫天花火照亮宫宇,大齐正逢盛世,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皇帝望着心爱之人姣好的面容,欣慰道:“这江山天下,有你与朕共享,纵然一生金戈铁马也无憾。”
珉儿却轻轻瞥他一眼:“怎么,又要打仗去了?皇上怎么不说太太平平陪在我身边?”
皇帝失笑,正要辩解,一个小丫头从他们手底下钻过,冲到了前面。
且说文武大臣和皇子们都在后面不敢越前,太后也不过是在一旁和沈夫人云裳站在一起,这天底下只有这一个小丫头敢跑到帝后的身前,仰着脑袋背着小手,望着满天繁华咯咯地笑着。
“元元,到母后身边来。”
珉儿朝身前的孩子招手,此刻转来的,还是五岁的小丫头,一晃又十年,天定二十年盛夏的夜晚,盛元公主及笄之礼的烟火几乎照亮整座京城,应声转来十五岁的女孩儿,如她母亲当年一样,气质风华宛若天仙。
307 姐姐有云哥哥
公主跑来帝后跟前,明眸含笑:“父皇,明日我和母后离宫,您在家可要好好的,别又熬夜批折子,我可留了琴儿看着您的。”
长女已然十五岁,珉儿亦过了而立之年,元州的祖母自是越发年迈,近年来皇后时常去元州省亲,原本可将祖母和母亲接来京城,但元州清静安宁,终是比京城强百倍,多年来皇后宁愿两地奔波,也不愿祖母到京城受拘束。
那边厢,也已亭亭玉立的琴儿从太后身边过来,姐妹俩同一个娘生的,只差了一岁的年纪,性格却差了好些,二公主笑悠悠站在父亲身边,温柔地说:“姐姐放心随母后去元州,我会照顾好父皇,只是你别贪玩,出了门就到处乱跑,母后管不住你可要着急了。”
元元不服气地皱皱鼻子:“你看好父皇才是。”
皇帝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搂在身边:“你们母后这些年不怎么嗦,换你们俩来管着朕,朕这辈子是逃不出你们母女的掌心了。”
珉儿嗔笑:“皇上知道就好,她们可比我厉害得多。”一面又对元元道,“宾客尚未散去,你就说要出门的话,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是主人家。”
大公主虽然活泼,且被皇帝和太后宠上天,可该学的规矩该懂的道理,一点儿不差,她的母亲和太祖母都是极富教养的女子,教出来的公主,岂会失礼于人前。项元忙端正了仪态,恭恭敬敬地说:“父皇母后,烟火散了,请回席。”
众人拥簇着帝后与太后回到安泰殿,太后如今早已白发苍苍,但她生来享福,这个年纪依旧耳聪目明精神极好,孙儿孙女们渐渐长大,二皇子项沣也将在弱冠之年,她最期盼的是,能看一眼重孙子。
夜里宴席散去,皇后送太后回宫,一双女儿也跟在后头,元元和琴儿进门时,便听见祖母念叨:“皇上上回说,淑贵妃为沣儿选了人,她住的地方离元州很近,你也不必过去,只派人去把那孩子接过来,好带回京城让我瞧瞧,若是好的就依了她吧。”
珉儿笑道:“母后都吩咐我三回了,您放心,这次一定替您把孙媳妇带回来。”
听见祖母唠叨这些事,两个姑娘就不乐意进门了,退出来站在风口里乘凉,琴儿笑道:“皇祖母天天念叨这几件事,前几天还看着我说,琴儿都是大姑娘了,该选驸马了。皇祖母是不是糊涂了,我上头可还有姐姐呢。”
项元看了眼妹妹,摇摇扇子不说话,妹妹却眼眉弯弯:“我知道,姐姐有云哥哥,当然不必选什么驸马。”
“是吗?”项元一笑,把扇子递给妹妹,走到台阶下摘了一朵栀子花戴在琴儿的发鬓上,话不对题地说,“明年你的及笄之礼,提前把太祖母接来京城,免得又说天热路上不好走,要说今日,我最想请来的人是太祖母。”
琴儿见姐姐扯开话题,想了想,还是道:“可云哥哥是真心真意待姐姐的。”
项元莞尔一笑:“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这会儿功夫,皇后已从门里出来,见一双女儿站在台阶下乘凉,嗔道:“快去向太后告辞,我们回涵元殿了,你们俩在这里倒是惬意的很。”
如今太后身边已换了年轻的宫人王嬷嬷,客气地跟在皇后身边一同出来,便笑道:“太后才不拘这些礼,今日公主天未亮就起身预备行礼了,一定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才好。”
但公主们还是进了门去,与祖母说了几句话后,才随母亲回涵元殿。
路上,珉儿叮嘱小女儿,待她离宫后要留心的事,元元却在一旁心不在焉的,她问:“怎么了,是不是累坏了,明天又要早起,不如再往后推延一天动身?”
项元忙摆手,晶亮的眼眸悠悠一转:“母后,我都及笄了,可不可以离开涵元殿,有自己的宫殿。”
珉儿笑道:“怎么,不愿和母后住在一起了?”
项元跑去拉着妹妹,说道:“是我们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我们是怕碍着您和父皇呀。”
琴儿脸上通红,小姑娘知道姐姐在说什么,可她才不敢挂在嘴边呢,忙对母亲摆手:“母后,我可没这么想,我就想和您在一起。”
项元朝妹妹努了努嘴,却见母亲温柔地说:“等从元州回来,你自己挑一处喜欢的殿阁,照你喜欢的样子布置好不好?”
女儿心花怒放,珉儿轻轻点她的额头:“叫别人看见你这个样子,只当是急着要嫁出去了。”
项元见话题偏了,生怕母亲也提起沈云来,忙嬉笑:“母后放心,您答应我这件事,这次出门我一定不捣蛋,乖乖听您的话。”
308 黑衣人
妹妹知道姐姐的心思,便在一旁帮腔把话题转开:“姐姐可要说话算话,且不说别的,你若真叫母后生气着急,父皇这儿可不饶的。”
项元连连点头:“父皇总说宠爱我们,可一有什么事母后不如意了,就立时把我们丢开,我都挨了多少回训了。”
珉儿左看看右看看,嗔笑:“你们俩是怎么了,没头没脑地说这些话?”
姐妹俩互相对望了一眼,母亲何等智慧,再下去话圆不回来,就怕要被她看穿,只嘿嘿笑着,将近涵元殿时,项元提着厚重的礼服跑在前头,对妹妹说:“你猜父皇是不是已经在等了?”
她们笑着往前跑去,珉儿慢悠悠走在后头,她这一双宝贝,如她所愿十五年来无忧无虑地长大,皇帝与她为孩子挡下了所有风雨,虽然对男孩子的教养完全不同,皇帝和自己都深知风雨对于孩子成长的重要,可怎么也舍不得把女孩儿放到风雨里去。
只是珉儿早就明白,她们长大了,正如自己十七年前突然不得不离开祖母只身闯来皇宫,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会被老天爷安排去什么地方,不知那个地方是否有风雨,不知是否有位她们遮挡风雨的人。
她们是天之骄女,可以用尊贵换来一切,可珉儿并不希望女儿们将来过着尊卑礼教之下毫无人情味的生活,哪怕拌嘴吵架,哪怕赌气翻脸,只要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都是乐子。
“娘娘,奴婢听沈夫人说,沈将军过几天就要带着大公子回京了。夫人一整晚都在和太后念叨,说他们就不能早两天,没来参加公主的及笄之礼,实在太失礼了。”
珉儿道:“沈云啊,又一年不见了。”她将目光投向拉着妹妹一同奔进涵元殿大门的元元,意味深长地一笑,“他爹跟着皇上打天下时才十五岁,虎父无犬子。”
清雅跟在皇后身边十七年,亲手帮着将一双公主抚养长大,好些事看在眼睛里记在心里,此刻轻声对皇后道:“娘娘,只怕太后和夫人的心愿,不好实现。”
珉儿眼眉弯弯地笑着:“她们才多大,我也不要她们去为了谁实现什么心愿。”
翌日一早,皇帝早朝前,皇后就要带着大公主离宫前往元州省亲,此番由二皇子项沣负责护送,将及弱冠的少年气宇轩昂威风堂堂,颇有皇帝昔日英姿,他向皇帝行礼辞别后,便骑在高头大马上,带领着皇后的凤辇缓缓而去。
玉阶之下,十二岁的四皇子项润无限憧憬地看着兄长和母亲姐姐远去,身旁三哥却对他说:“润儿,我们该回去书房了。”
弟弟很顺从地答应了,跟在三哥身后向父亲行礼后,便并肩往书房去,一路上念叨着:“我只去过元州两回,太祖母都快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
三皇子笑道:“我倒是比你见得还多些,父皇带我去向母妃请安时,总会绕道元州去探望老夫人。”
润儿无奈地说:“父皇和母后对待我,总是不如姐姐们好。”
项浩看着他,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京城外,浩浩荡荡的队伍不疾不徐地往元州而去,这些年皇后每年都会去元州住上一两个月,渐渐的京城百姓不新鲜,元州的百姓也不紧张了,不过是各处地方官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迎接应对皇后的到来,即便只是路过,也怠慢不得。
转眼已走了六天,再一天的路程,夜里就能到元州城下,一路上马车虽颠簸,总是强过当年珉儿被强行塞进马车整整颠簸了三天三夜赶回京城时的辛苦,而元元更是一出皇宫就倍加精神,这会儿马车缓缓前行,她还饶有兴趣地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风景,怎么也看不厌。
皇后的凤辇,宽阔且富丽堂皇,车内不仅有软座软垫,还摆了一张茶几,清雅慢慢地削了一只苹果,招呼项元道:“公主,来吃苹果了。”
项元头也不回地,只伸手摇了摇:“我不想吃,再几个时辰,就能吃到外婆做的饭菜,我要留着肚子。”
珉儿便与清雅道:“由她吧,饿不着的。”
而项元这边,正细细地看着夹道的树木上结的果子,心想大夏天的怎么就有果子了,还以为天底下的树木花草只有秋天才会结果,果然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她没见过的新奇。
一棵棵树从眼前过,满目葱葱郁郁,忽然就见一棵树上挂了一个黑衣人,那黑衣人蒙着面,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匆匆一眼不等看清楚,项元就下意识地叫了出来。珉儿闻声眉头一紧,同时就感觉到马车不稳,有马匹的嘶鸣声传来,车身重重地颠簸了几下后,戛然停下了。
“母后,好像有刺客!”项元立刻回到母亲身边,把自己娇弱的身体挡在了珉儿的身前。
外头的动静也乱了起来,很快就有打斗声传来,刀剑碰撞摩擦,发出刺耳惊心的声响,清雅握着她手里那把削苹果的刀,微微地颤抖着。
似乎前方和后方的侍卫都赶了过来,感觉到外面的人越来越多,挡在母亲身前的项元很想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便听母亲在身后说:“去看一眼吧,小心些。”
项元点头,小心翼翼地爬向窗口,清雅紧张地念着:“公主小心。”只见公主谨慎地挑开窗帘,轻声回应:“没事,侍卫把我们围住了,没见几个刺客。”
话音才落,就有两道利落的身影闯入眼帘,银光闪闪的铠甲下,是她的二哥项沣,另一个身手不凡的黑衣人,必定是刺客的头头了,只是他蒙着半张脸,只能隐约望见一双眼睛,刀光剑影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项元从小看着哥哥们练剑,也时常陪父亲习武骑马,她虽不会功夫,却会看功夫,知道那个刺客很是了不得,暗暗为二哥捏一把汗。但二皇子在皇帝的精心培养下,功夫也是硬得过,两人缠斗许久不分伯仲,而前来护驾的侍卫越来越多,那刺客便无心恋战,刷了个滑头纵身离去。
二皇子打得正热血,提剑就要追去,珉儿已经跟着女儿一起在窗口看着了,她朗声道:“沣儿,穷寇莫追。”
项沣被这一声喝止,冲动的心顿时冷静了一半,深知他这一追丢下皇后这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忙赶回了凤辇下,气喘吁吁地紧张地问:“母后,您可有受伤。”
项元已跑下马车,来哥哥身旁垫着脚为他擦汗,项沣夺了妹妹的帕子胡乱抹了几把,就催促道:“快上马车,底下不安生。”
“什么人胆敢来行刺母后,真真不要命了,当父皇老了不成?”骄傲的公主撂下了话,“等父皇知道了,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的。”
车上珉儿却是淡定从容,问过项沣是否有侍卫伤亡,是否抓了对方的人等等,之后便道不宜久留,要加快速度前往元州,更叮嘱道:“不要我们一路把人带去了元州,给元州百姓添麻烦,到了元州后要加强守卫。”
项沣领命,便令队伍重新前行,比不得之前不疾不徐的悠哉,之后的路快马加鞭一路颠簸,娇惯的金枝玉叶到底承受不住,倒在清雅怀里蔫了。
元州这一边,秋老夫人和白夫人接到皇后一行时,元元却因吃了药呼呼大睡,白夫人将孙儿们都看做命根子一般,又一年难得见上一回,命下人抱着把孙女送到她房里,便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生怕元元醒来不见人。
秋老夫人要从容得多,由珉儿搀扶着缓缓走回内院,听她讲述路上的遭遇,严肃地说:“什么此刻要直奔着你而来?”
珉儿淡淡地笑:“哪个知道呢,太平了几年,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莫不是皇上又在何处惹了什么人,他们派人来报复了。”
白发苍苍的秋老夫人悠悠一笑:“你说笑话呢,若是能教他们轻易侵入国境,大齐成什么了?”
珉儿含笑不语,老夫人道:“你心里是明白的?”
珉儿道:“也许吧,可这事儿皇上会管,我不着急。”
秋老夫人说:“要小心。”
珉儿淡然:“奶奶放心,这十七年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也早就为这天做好了准备,您的孙女嫁了那么一个人,这辈子注定难消停。”
老夫人笑道:“前阵子皇上来,我见他丰神俊伟不减当年,不知是不是怕比你老得快些,更用心地保养了,当年我曾担心十几年后你尚年轻,皇帝却已老去,看来是我多虑了。”
珉儿双颊绯红,宛若当年的少女,嗔道:“您年纪大了倒不正经了,小丫头正学人事,您可别在元元面前说。”
老夫人笑道:“下回把润儿带来吧,好多年没见了,今日不知明日事,我的年纪怕是等不起了。”
珉儿并不伤感,人都有一死,要紧的是,她在祖母活着的时候,让她过上了最安逸的日子,也让她看到自己比任何人都幸福。
309 长大的二皇子
说话功夫,便见年轻的二皇子跟了进来,见过老夫人后,便向珉儿请示之后的事。
珉儿见他满头大汗,铠甲里的衣衫都湿透了,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几天没合眼了,傻孩子,好好去歇着,别中暑了。”
项沣自称没事,而元州因住着皇后的祖母和母亲,多年来都享受皇帝额外的照顾,昔日土匪围城的事再不敢发生,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清净又安逸。项沣对此很放心,便大方地说:“母后安顿好后,儿臣想去见一见母妃,不是母后可应允?”
“你该去的,都到这里了,怎么好不去看看你母亲,替我问候她。”珉儿说这些话,一点也尴尬,淑贵妃并没有使得她和项沣项浩之间产生隔阂,十几年来,她善待两个孩子,与皇帝分饰严父慈母,给了他们最好的教导。兄友弟恭,五个孩子相亲相爱,至于淑贵妃离宫避居的原因,孩子们早晚会知道,她没必要去编制美好的谎言,而皇帝也说,这事儿交给他就好。
项沣领命离去,珉儿搀扶祖母到内室坐下,屋子里香气幽幽十分清凉,珉儿见屋角摆着几大盆寒冰,夏日里寒冰最稀罕,这都是皇帝的心意,早在十多年前就在元州当地挖了地窖,专门在冬日藏冰,以供老夫人和白夫人夏日使用。
“我今年不怎么怕热,像是身上的阳气散了不少的缘故,这些冰摆在屋子里,寒津津的。”老夫人笑道,“是知道你和元元要来了,怕你们热才摆上的,今年夏天就没用过。”
珉儿道:“您怕冷就不用,何必想着我们。”
秋老夫人歪在了美人榻上,在门前等珉儿,不知不觉站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才觉得累了,疲倦地笑着说:“奶奶真的老了。”
珉儿笑道:“老了更好看了,不是我做儿媳妇的背过人说婆婆的坏话,太后的白发灰蒙蒙的,哪儿像您银灿灿好看又精神,太后幸好是没见着您,不然该难过了。”
老夫人乐呵呵地笑着:“你呀,心里还算计婆婆这点事。”
珉儿道:“说到底,宫里还是太清闲了,这些年因照顾几个孩子,教读书写字,才好打发时辰。”
老夫人纤瘦的手悠悠指向门外,像是指着二皇子离去的方向:“那孩子和你是还很亲近的,淑贵妃的表现,叫我很意外。”
珉儿为祖母捶腿,满不在乎地说:“当年做下那样的决定,我就准备好了一切,哪怕他们兄弟明天就和我翻脸,我也会坦然接受。但是,我当年不愿被她们的母亲驱逐,如今也不会让他们做什么事,而当初淑贵妃并无心驱逐我,就不知这两个孩子现在会怎么看待我。我早就想好的,皇上若中意沣儿或浩儿,我不会为润儿强求,但皇上若非要选润儿继承他的江山,那我就谁也不让了。”
老夫人颔首道:“顺其自然,尽人事……”
珉儿却一笑:“我只愿尽人事,不愿听天命。”
此时白夫人来了,老夫人嗔怪她只有外孙女,没有女儿,白夫人拉着珉儿的手,坦白地说:“虽是我生的女儿,可珉儿这中宫**的气势,我好几年前就不敢正眼看她了,心里知道珉儿好就满足了。倒是乖孙女们,嘴又甜又爱撒娇,当年没能看着珉儿长大,这些年都补回来了。”
珉儿八岁后就和母亲分开,即便后来团聚了,也是两地相隔,白夫人缺失了珉儿从八岁到十八岁的十年,现在看着外孙女们慢慢长大,当然是要放在眼睛里那般疼爱。
说起外孙女,白夫人满脸慈爱,说元元睡得很香,她便是在边上看一天一夜也不会厌烦。
珉儿笑道:“及笄了是大姑娘了,您别把她当小孩子。”
而长辈们说话的功夫,元元已经醒了,外祖母的屋子她不陌生,元州的一切她比京城还熟悉,在京城反而要被拘束在宫里,几乎没怎么逛过京城,可是在元州,祖母所在的村子,上上下下的村民都认得她,她在这里还有小时候一起玩的朋友。
小姑娘醒来便跳下了床,如今白夫人也上了年纪,家里就养了仆人,也是从宫里精挑细选送来的,会照顾人也懂规矩,说是要去禀告夫人,项元拦下道:“我自己去就是了,还免得你们来回一趟辛苦,我饿了,赶紧准备晚膳开饭才是。”
项元一路逛出来,熟门熟路地往祖母的屋子去,老远见到项沣往外走,他已经脱下了铠甲,穿着轻便的常服,哥哥是帅气的男子,青灰色简简单单的袍子在他身上,都能穿得特别好看。
“二哥。”项元亲热的跑上去,“你要出去了?哥,你受伤没有,要是受伤了可别忍着不说。”
“刺客那点斤两,还能伤我?”项沣停下来,一面伸手摸了摸项元的脑袋,关心地问:“你可好些了,别到处乱跑,别让母后担心。”
“不会的,我好着呢。”小姑娘打量着兄长,“哥,你是不是要去见淑贵妃娘娘了?”
项沣点头:“打算去过后,就安心回来守护母后和你,不然总是一件事悬在心上。”
妹妹嘿嘿一笑:“别说我不告诉你啊,这回皇祖母是叮嘱母后,要把淑贵妃娘娘给你选的皇子妃带回京城的,二哥,我可就要有二嫂了。”
项沣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虽然上一回随父亲去探望母亲时,他们提过自己的婚事,但那会儿母亲并没有表示她已经有合适的人选。
项元缠着兄长,抱了他的胳膊贼兮兮地笑着说:“二哥,又或者你早就知道了,特地要去看看新嫂嫂?”
“胡闹。”项沣拍了拍妹妹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在我回来之前,别胡乱出去跑,这次路上遇袭,还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我也是去去就来的,不能不当一回事,我也禀告父皇了。”
“不能出门?”妹妹好不失望。
项沣苦笑:“等我回来了就行,我连夜去,明天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项元却贴心地说:“难得来了,哥哥多陪陪贵妃娘娘,住几天再回来,我不会乱跑不给你添麻烦,你信我可好?”
“自然是我妹妹最贴心。”项沣欣慰地一笑,由着项元送他到门外,只是妹妹再三说她从没见过淑贵妃,很想见见,被项沣拒绝了,就快满二十岁的人,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事都在心里了,很平和地对妹妹说,“也不要对母后提这样的话,元元,你是大姑娘了。”
项元乖巧地答应了:“二哥一路小心。”
那之后,兄妹俩分开,项元便继续去找太祖母,白夫人见她醒了,搂在怀里不舍得放开,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拿出来,哄得外孙女好不喜欢。而这天夜里,离开元州的项沣连夜赶路,在午夜之前就到达了淑贵妃的行宫,淑贵妃的住处的确距离元州很近,当年这件事就曾让太后很费解,觉得儿子是故意的,可他又怎么会要故意膈应珉儿。
但其实,项晔只是觉得,两处离得近一些,他可以少费心人力物力来照顾,照顾元州时顺带着淑贵妃,或是照顾淑贵妃时带着元州,一举两得。
淑贵妃完全不知道儿子会来,梦里被惊醒时,见到满头大汗的长子又惊喜又心疼,顾不得说话,叫他清清爽爽去洗个澡,她准备了绿豆汤凉茶,母子俩才坐下说话。
项沣也有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母亲做的绿豆汤香甜可口,不知不觉就灌下两大碗,淑贵妃嗔怪:“你这个样子,别人还当皇后虐待你,连饭都不让你吃。”
项沣道:“儿子第一次负责皇后出行,太紧张了,好几天没胃口,现在总算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淑贵妃淡淡一笑:“皇后那个人,真是一点没变,你都这么大了,她也不顾忌什么,就不怕……”
屋子里静了须臾,有些话不必明说,母子之间都是明白的,项沣早就知道亲娘没有什么必须避居的病要养,可除了生母不在身边,他和弟弟受到的照顾和教导不比弟弟妹妹差,甚至皇后会更用心些,不论皇后是出于真心,又或仅仅是想弥补,项沣心里明白,他若有想改变什么的心思,自己不先强大起来,自己不能有坚硬的翅膀,纠结什么都不会有结果。
“可还是出了事。”项沣脸色一沉,“虽然有惊无险,可不知哪里来的刺客,竟然袭击了队伍,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要行刺皇后,还是冲着我来,又或者只是吓唬吓唬父皇。”
淑贵妃脸色一变,忙起身摸摸儿子的胳膊和身体:“有没有受伤?”
项沣笑道:“儿子没事,您放心。反是……元元那丫头说,是皇祖母说的,您为儿子选好皇子妃了?”
淑贵妃这才笑起来,神秘地问道:“怎么,想见见吗?原来你急匆匆连夜来,是为了这件事?”
310 终于有盼头
项沣却是摇头:“母妃,儿子还不想为儿女情长所累,皇叔二十岁时还在跟着父皇南征北战,后来遇见姨母结为夫妻,恩爱和睦儿女双全,什么也没耽误。儿子也想再等上几年,三五年后的我必然比现在更稳重些,少些青涩毛躁再成家立业,也不辜负母妃为我挑选贤妻的心意。”
淑贵妃望着儿子,悲伤地说:“我自己的骨肉,说话这么客气,我是该高兴你如今持重有皇子风范,还是难过你把亲娘当外人?”
项沣忙道:“没有的事,是您想多了。”
淑贵妃摇头:“不是我多想,生生母子两地相隔,十几年聚少离多,在最该陪伴你的人生里,我把你交给了别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回过头来要求你这样那样的,你还能想着我,孝敬我,我已经满足了。”
听得这话,项沣一时无语,淑贵妃轻轻一叹,她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突然就从心里钻了出来。这些年她过得还算平静,而当初选择离开皇宫,并不是屈服了秋珉儿,在无力挣扎的前提下,她选择避居十三年,来等待儿子长大成人。
现在,她的儿子文武双全、俊美聪慧,比二十郎当时的皇帝更优秀,有他叔父沈哲的温润气质,也有皇帝英勇非凡的气魄,不论怎么看,他都足够资格继承这大好江山。等了十几年,终于有盼头了。
“你说的不错,不该为儿女情长所累,要好好长进,为了朝廷为了你父皇去建功立业。”淑贵妃调整了心思,但一转脸又道,“可你是皇子呀,皇室传承最重要的就是香火,没有子孙何来传承?你身为皇长子,更责无旁贷。”
项沣微微皱眉,道了声:“是。”
淑贵妃又道:“当年也是母妃把你姨母送到沈哲身边的,他们是天造地设的缘分,你叔父虽是二十五六岁才婚娶,可遇见你小姨时彼此年岁都刚刚好,但是母妃现在为你选的人,可等不起你的五六年,你要人家在这五六年里,如何承受旁人的指指点点?”
项沣淡淡:“儿臣知道了。”
这些年,他和弟弟跟着皇后长大,与两个妹妹和弟弟接受同样的甚至更好的教育,父亲严厉皇后慈爱而不溺爱,他们并没有因为生母不在身边,而特别地缺失什么。
更重要的是,在皇家礼教的约束下,皇后依然给了他们兄弟广阔的成长天地,皇后就不会对兄弟们说什么皇室传承的言语,她会说,去做想做的事,去实现要实现的理想,可是母亲……至少这些年,每一次相见,母子间的话,就说不到一处了。
“沣儿,你若是在不乐意,娘也不会强迫你。”淑贵妃算是让了一步。
可项沣终究是同情母亲的,即便自己过得很好,他还是会在乎母亲的退让和委屈,心里一叹,便是道:“并没有,这件事,您和父皇做主就是了。”
淑贵妃摸摸儿子的胳膊:“沣儿,娘是为你好,将来你一定能明白。”
项沣当然明白,哪有亲娘不为儿子好的,只是他现在,根本无心儿女情长。忽然心里一个激灵,问道:“那女孩子,已经在这里了吗?”
淑贵妃笑道:“没有的事,人家好好在家呢,是侯门世家的贵族小姐,岂能没规矩地随意住在别处?”
“是谁家的女孩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要先和你父亲商议。”
项沣却说:“但这一次,太后命皇后把人带回京城。”
淑贵妃道:“你回去告诉皇后,我要等皇上亲自来把儿媳妇带回去。”
项沣暗喜,那这件事且要等了,父皇今年当是无暇来探望母亲,至少半年里他还能自由。
不想淑贵妃却道:“她遇到刺客,消息传回京城,你父皇必定亲自来接人,到时候你告诉你父皇,我在这里等他。”
项沣心里一咯噔,然而母亲说的不错。
此时尔珍从门外进来,笑道:“很晚了,娘娘和殿下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淑贵妃便问儿子:“皇后在那里,你是不是立刻就要走了?”
见母亲眼中的依依不舍,项沣便道:“不着急,元州的关防大可放心,我想多陪陪您。”
如此,二皇子数日后方得归,而元州这边,项元因答应哥哥等他归来才出门,不得不在家里陪着太祖母外祖母和母亲憋了好几天,连珉儿都奇怪这小丫头难道是及笄之后长大懂事不贪玩了?后来问她怎么不出门,她才说是答应了二哥的。
珉儿笑道:“可明日城里就有集会,过了明日,且要等下个月了,下个月母后就要带你回京了,去玩儿吧,哥哥回来了,母后给你证明你信守了承诺。”
“真的?”一句话,欢喜坏了小姑娘,立刻跑去找外祖母,要和她去赶集,而元州的市集,在项元眼中一直比宫廷盛宴来得更有意思,她可以穿着轻便的裙衫毫无拘束地到处跑,而不用负担沉甸甸的礼服坐着一动不动。
“外祖母年纪也大了,你别只顾着自己跑,走慢些。”珉儿替女儿拢起青丝,温和地说,“太祖母年事已高,没精力去外头走了,母后要多陪陪她,不能和你一起去。”
项元眼眉弯弯:“没有您在身边管着,我才高兴呢。”
珉儿嗔道:“你是大姑娘了,母后不会再约束你了。”
项元却钻进怀里说:“还是要母后管着好,不然我就成野丫头了。”
珉儿轻抚女儿美丽的脸颊,她才堪堪十五岁,就如此容颜,再过五年花骨朵盛开,该是如何的倾国倾城。沈云是配得上的,可沈云有没有缘分珉儿就不知道了,可不论是谁将来成为女婿,哪怕女儿因为找不到合心意的一辈子留在她身边,只要孩子幸福,她做任何决定珉儿都会支持她。
“这么大了,还撒娇。”
“在家里只有琴儿能撒娇,我总是让着她。”
“难道不是妹妹让着你……”
且说京城里,皇后离京数日后,沈哲便携长子沈云回到京城,当年他十五岁跟着皇帝闯出纪州城,打下大齐的江山,如今他的儿子,打从十三四岁就跟着他到处跑,虽然皇帝和云裳都支持,只是太后心疼孙子,每每见面都要唠叨。好不容易把孙儿盼回来了,见他又比从前晒黑了壮实了,便搂着说:“哪里像贵族世家的公子哥儿,你爹爹就是不知心疼你,把你养得这么粗糙。”
然而沈云的个性从小就好,幼年时乖巧听话,如今年少,虽是血气方刚,但不失父亲的沉稳内敛,十六岁年纪已十分老成,加之身形高大,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日晒雨淋,他和弱冠之年的二皇子站在一起时,便瞧着好像同龄人一般,总是被项元嫌弃长得太着急。
今日沈云独自进宫向太后请安,远远看见一行人围在树底下,他身边的小太监轻声说:“瞧着像是涵元殿的人,那是公主的乳母吧。”
此时几个宫女散开,露出了树底下的人,沈云见是琴儿坐在大石头上,而宫女们正不停地给她扇风,猜想表妹可能是中暑了,便立时朝那边走去。
项琴本是去园子里采花,本以为今日太阳不算毒辣不要紧,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就走不动了,这会儿宫女们围着给她扇风驱热,其他人已经回去抬肩舆,她抬头见沈云来了,软软地笑道:“云哥哥,我中暑了。”
“别说话了,养养神。”沈云很是冷静,伸手摸了摸表妹的额头,回头还没见轿子肩舆的踪影,便一弯腰把项琴抱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换做别的少年郎,这个年纪未必能抱起一个人来,可沈云身材高大自幼习武,抱起项琴是轻而易举的事,稳稳地就朝涵元殿走去,连气都没怎么喘。
“云哥哥,我没事,你放我下来吧……”
“就快到了,你闭上眼睛养养神才是。”
项琴没再说话,望着表兄俊美的脸庞,姐姐总说沈云长得太着急,十五六岁就一副大男人的架势,到了二三十岁岂不是成了老头子,可是项琴总觉得刚刚好,就算到了二三十岁,云哥哥也会是风华盖世的男子。
“可惜姐姐不在家。”项琴不由自主地说起来,“你这回在京城留多久呀,是不是立刻又要走了,等姐姐回来,你又不在,你们这两年总是见不着面。”
沈云嗔道:“怎么话越来越多了?”他温和地一笑,似乎根本没在意项元在不在的事,径直进了涵元殿,把表妹送入了她的寝殿。
太医很快就赶来了,公主娇弱不堪毒日,倒也没什么大症状,吃几碗药安养几日便好。
待项琴缓过神来,问宫女表兄去哪儿了,听闻他已经去了长寿宫,小姑娘才闭上眼睛,懒懒地吩咐宫人:“我没事了,你们都下去。”
屋子里静下来,项琴才睁开眼睛,回想方才的一幕,小姑娘心里扑扑直跳,可她立刻用力摇了摇头,不能胡思乱想,沈云将来,早晚会是她的姐夫。
311 在云端遥不可及
这世上,很多事讲究先来后到,可也有很多人不服这个理。
对项琴而言,母亲就是个特别的存在,在母亲之前,这宫里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她从没见过后宫美人如云的光景,但那一座座空置的殿阁,曾经有过她们的身影。她不知道那些女人和母亲究竟经历了怎样一段人生,可她猜想自己,不会有母亲那样的魄力去对抗世俗道德的束缚。
不论如何,她不能抢属于姐姐的东西,更何况是人。
只是那个理所应当拥有的人,远在元州的大公主,根本不惦记她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也从没承认过沈云会是自己未来的驸马。
项元并不讨厌沈云,嫌弃他长的着急也不过是玩笑,花骨朵的年纪,对这广阔而神秘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儿女情长在她的认知里,便是从小念叨在祖母口中的娃娃亲,既是如此,天下万物可比娃娃亲有意思多了。
盛夏的市集,夜里最热闹,月光皎洁夜风清凉,满街轻衫薄裙,男儿俊女儿俏,有相恋的人偷偷在月下许愿,也有新婚燕尔手挽着手,大大方方地走在人前。
项元如飞出金笼的雀儿,一袭青绿烟纱,腰下是水色墨草百褶裙,外祖母为她将青丝挽成双环髻,皓腕轻纱,容眸流盼,一颦一笑都若画中仙子。她轻盈地跑在前头,时不时回来挽着外祖母同行,但不消多时又跑出去了。
侍卫们都是便衣暗行,不敢打扰公主雅兴,白夫人也只带了贴身仆婢,一行人简简单单。只是秋老夫人和白夫人在元州城颇有名望,时不时有村里的人认出她来,便知道同行的小姑娘是公主殿下,不愿扰了祖孙俩的兴致,都不敢上前打招呼。
这也是项元喜欢元州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她的名字出自这美丽而安宁的地方,这里的人勤劳善良,不卑不亢,皇帝对元州城长年以来的额外眷顾,也没有让他们生出懒惰贪婪,依旧勤劳质朴,更因生活比从前富足安逸,越来越多的人家能送孩子去上学念书。
说起元州的好,怎么也数不尽,每年项元都盼着能随母亲来省亲,不止一次对珉儿说,她想永远住在这里。
“外婆,你看。”项元拉着白夫人,兴冲冲来到卖金鱼的摊子前,偌大的水缸里,蓄着清凉的河水,色彩缤纷的金鱼悠哉悠哉。
皇宫太液池中,有着无数灵性的鱼儿,只是公主难得见这小巧玲珑的金鱼,自然她总觉得外头什么都比宫里好,就是普普通通的团扇,也会新奇地拿来摇一摇,半天功夫,随行丫鬟手里已经拿了好些东西了。
“买,你喜欢就买。”逛了半天,白夫人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东西都给外孙女包圆了。
摊主立时拿了网兜和瓷碗递给项元,她大咧咧地撸起衣袖,露出白玉一般的胳膊,瞧准了漂亮的金鱼,就毫不犹豫地捞进瓷碗里,只是鱼儿伶俐狡猾,哪能乖乖落网,且费了一番功夫。
水缸里有一尾金鱼,头顶似戴了两朵大牡丹,体态优雅雍容华贵,项元很快就看中了这一条,手里的网兜追着不放。可这一条金鱼狡猾得很,怎么也捉不着,摊主抽着长烟,笑呵呵说:“姑娘好眼力,这一条朱顶紫罗袍,可是最最名贵,若是叫你捞了去,价钱也不便宜。”
白夫人在一旁说:“什么价钱不价钱,赶紧给我家姑娘捞起来。”
那摊主撂下烟杆,便道:“夫人莫着急,这就给您家小姐捞起来。”
可是摊主才拿起网兜,要往水里伸时,边上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只网兜,不过眨眼的一瞬,就把那条朱顶紫罗袍捞了起来,随手放进他自己的瓷壶里,然后利落地丢给了摊主一大块银锭子。
白夫人最先出声:“这位公子,那条金鱼可是我们先看中的。”
项元站起身来,本想为自己争一争,可抬头就看到一张清俊的脸庞,男子云淡风轻:“这满缸的金鱼,先到先得,我也不知道姑娘就看中了这一条。”
白夫人上前道:“我们正和摊主要呢,你在一旁难道没听见,既是先到先得,也是我们先来的这里。”
为了外孙女争一条鱼,白夫人还是有底气的,何况这少年郎虽然身形颀长看起来像个练家子,到底年轻不是吗,小小后辈难道还要和一个年长的妇人顶撞不成,也不是这元州城里该有的风气。
边上侍女立刻掏出两块银锭子,骄傲地说:“我们出双倍的钱,你把这条金鱼卖给我们。”
摊主颇有些为难,那男子也是不屑争辩,竟转身就走了。
“你站住……”白夫人不服气。
“外婆,算了。”可项元却妥协了,拉着外祖母说,“我也不稀罕那条金鱼,管它是朱顶紫罗袍什么的,天下再名贵的金鱼,还不是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白夫人好不服气,就怕委屈了外孙女,幸而项元好性情,她堂堂公主,本是不屑去争什么鱼的,不过刚才那惊鸿一瞥,也叫她内心暗暗震颤,她知道元州人杰地灵,她也看尽了皇室贵族里俊美的少年,可是……
小姑娘晃了晃脑袋,萍水相逢,胡思乱想什么,便笑呵呵挽着外祖母:“外婆,我饿了,我们吃点心去。”
那之后说说笑笑,白夫人就忘记了这件事,自然只要外孙女高兴,就什么都好。集市逛得久了,也该回去了,婢女们便去安排马车来接夫人和公主,可街上的人流突然动涌向同一个地方,把祖孙俩挤得团团转,听得人群里说话的声音,才知道前头河边要放烟火了,白夫人笑道:“元元,要不要去看烟火?可好看了。”
不久前的及笄之礼上,父皇为项元点燃了最盛大繁华的烟火,黑夜里将整座京城都照亮了,项元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可见外祖母高兴,她不想叫老人家扫兴,自己也乐得再多玩一会儿,便乐呵呵地说:“想看的,可惜回去晚了,我娘该训我了。”
白夫人笑道:“怕什么,有我和你太祖母在呢。”
这一说,祖孙俩便也往河边走,可是人越来越多,人人都想去争一个好位置,侍卫们也早就被冲散了,这边祖孙俩本是手拉着手,突然有个孩子冲上前,就把她们分开了。
“元元……”白夫人喊着外孙女的名字,可是项元却越来越往后退,到后来她索性躲在一边,想等人流过去了,再去找外祖母。
果然不多久,一拨人群过去,街面上瞬间清净了不少,项元正要去找外祖母时,瞥见街角那一边,方才那个男人,正把水壶递给一个孩子,那水壶里,该是盛放着方才那条朱顶紫罗袍。
男子拍拍孩子的脑袋,由着她跑开,直起身子,一抬头就看到了项元。
这元州城,虽是人杰地灵,可皇家公主的天生贵气,普通百姓还是难以企及。项元即便穿着再普通的衣衫,也会像夜明珠般闪烁耀眼的光芒,藏不起遮不住这刻在她骨血里的骄傲和尊贵。
而正因为是公主,极富教养的元元怎么会随便去和陌生男子搭讪,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想要去找外祖母或是随行的人。
可是才转身,就感觉到那人走向自己,项元无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等她自己醒过神时,人家已经到跟前了。
“那条金鱼并不是朱顶紫罗袍,没有摊主说的那么名贵,方才那孩子捞起来了,可家里却买不起,我便多事了。”面前的人,和和气气地说着,“不论如何,扫了姑娘的兴致。”
项元摇头:“既然那孩子喜欢,成人之美更有意思,我不过是心血来潮。至于外祖母护儿心切,方才那几句话也不是冲着公子来的,还望不要见怪。”
两人静静地对望着,忽然传来轰隆声,河边的烟火已经升空了,五光十色地绽放在夜空里,也照亮了项元的脸庞。
“姑娘和家人走散了?”男子问。
“地方不大,往前走就能遇上。”项元丝毫不慌张,她知道就算真的走散了,她原地站在这里,侍卫们也很快就能找到自己。
男子朝前方望了眼,那里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冲项元一笑:“绕过这里,有更清净宽阔的地方可以赏烟花,姑娘若是有兴致,我可以带你去,算作刚才那条金鱼的赔礼。”
项元摇头:“外祖母不见了我会担心。”
虽然她是被长辈宠上天的公主,从来事事随心,可都是在规矩礼法之上的随心,不是谁约束着她,而是项元自己就明白,身为帝女,身为大齐的公主,她不能做的事远远比能做的事要多得多。
“公子,失礼了。”项元微微一笑,轻轻提起长裙,便追了外祖母去。
男子负手立在原地,看着美丽的姑娘翩然身姿,她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仙子,像是在云端遥不可及。
312 帝王家
项元很快就找到了外祖母,白夫人被唬得不轻,见河边人太多唯恐出什么事,益发连烟火也无心观赏,见外孙女同样是意兴阑珊,便早早打道回府了。
这边珉儿在厨房里为祖母预备夜里的药,带着宫女端来时,正见母亲和女儿从房里出来,她笑问:“怎么早就回来了,我还担心着小丫头乐不思蜀,拖着娘大半夜才回来。”
项元不服气地说:“我可不是小孩子了,那么晚,外婆累着可怎么好。”
白夫人道:“我们请过安了,这就去歇着,你也别太辛苦。”
如此互相叮嘱了些话,娘儿几人便散了,项元挽着祖母,亲亲热热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可珉儿不知是自己太敏感,还是女儿身上真有什么变化,总觉得孩子眼里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至少从未在自己的女儿眼里看到。
后来珉儿才知道,母亲和女儿在夜集曾一度走散,还在卖金鱼的摊子前与人发生争执,这一晚上够热闹的。
但后来谁也没提起这些事,元州城连着两天大雨,冲走了不少暑气,项元每日懒懒地睡到午前,而后陪着太祖母和外祖母玩笑说话,最远也只是跑去村头看村民们赶鸭子,平平淡淡地就度过了两天。因秋老夫人身体不爽,珉儿一刻不离左右,多少忽视了女儿,可她每每在眼前都是笑靥如花,可劲儿地逗太祖母和外祖母高兴,珉儿自然也就不会多想了。
这日傍晚,雨过天晴,乌云散去后,金灿灿的晚霞洒在天边,二皇子踏马而来,利落潇洒地到了皇后面前。
“怎么不多住几日,该陪陪你母亲才是。”珉儿道。
“母妃也惦记您,催着儿臣早早回来。”项沣恭敬地说,“母妃要儿臣替她向老夫人和白夫人问好。”
珉儿含笑:“让她费心了,你一路辛苦,早些歇着去。”
却见项元从门外蹦进来,乐呵呵地缠着她哥哥问:“二哥,你见着我未来的嫂嫂了吗?”
项沣面上一红,项元则被珉儿叫到身边嗔怪:“胡闹。”
“不过……”项沣还真是有话要说,“婚娶一事,母妃道是想再与父皇做一番商议,也不着急这一两年,待父皇几时去见她时,再决定不迟。”
项元急急道:“可皇祖母要母后这回就把她的孙媳妇带回去呢。”
珉儿皱眉,责备女儿:“越发没规矩,等你哥哥把话说完。”
项沣不以为意,反是妹妹这一搅和,他不那么尴尬了,说道:“母后若是无法向皇祖母交代,儿臣亲自去向皇祖母解释,本是母妃还不着急儿臣的婚事。”
珉儿温和地说:“你的婚事,便是你母亲人生里最大的事之一,当然要让她好好考虑了,不着急。快去歇着吧,虽然雨停了,你还是淋着雨了吧。”
项沣没有再拒绝,行礼后便退下了。珉儿这才拍拍女儿的额头,嗔道:“爱插嘴的毛病,还改不改了?”
项元撅着嘴腻进母亲怀里:“人家就是高兴嘛。”
珉儿则道:“有一天你二哥成了家,在嫂嫂面前可不能这样子,若是你未来的嫂嫂和你一个性情,能谈得来能亲亲热热,自然怎么都好。可若不是,人家规规矩矩的,你的亲昵无所顾忌就成了失礼冒犯了,二哥成了家,先要他和妻子把日子过起来才好,可不许你随便去打搅他们。”
“谁稀罕似的……”项元窝在母亲怀里,呢喃着,“若是未来的二嫂不乐意和我好,我也犯不着去巴结她,多的是人乐意跟我玩。”
珉儿笑叹:“不是这个理,你将来成了家,晴儿天天来捣蛋缠着沈云,你会高兴吗?”
项元噌地一下从母亲怀里腾起身子,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冲动了,抿着嘴没敢张口就顶撞母亲,清澈的眼眸微微颤动,不知憋了多少话在心里。
珉儿了解女儿,知道她从小就不乐意听祖母提起娃娃亲,原本云裳也不过是附和附和哄老太太高兴,可时间一长,她看尽了皇室贵族里的郡主小姐们,就喜欢着元元放不下,别家的孩子再也不入眼。如此与太后一拍即合,都盼着沈云行弱冠之礼后,就立刻把元元娶回家。
“母后……我真的要嫁给沈云吗,没得选了吗?”憋了半天,项元还是说出口了。
“皇祖母念叨而已,嫁不嫁要你答应,要父皇和我答应。”珉儿给闺女吃了颗定心丸,搂过她哄道,“你不乐意的事,父皇和母后不会逼你,可你也要急着,父皇和母后不乐意的事,你也不能违背我们的心愿一意孤行。”
“比、比如呢?”项元小心地问。
“将来二皇嫂、三皇嫂进了门,你要规规矩矩的,不许捣蛋。”珉儿笑道,“将来润儿娶了媳妇,你也不能欺负弟妹,记着了?”
小姑娘立时晴朗起来,她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不能做,笑眯眯应着:“母后放心,我肯定不欺负她们。”
女儿在怀里翻腾着,珉儿直觉得燥热不堪,推开她道:“不要腻着了,让我清净一会儿,去找你外祖母吧。”
“那我去了,您答应女儿的事,可不能忘的。”得知自己不必非沈云不嫁,项元心里乐开了花,高高兴兴地就跑开了。之后遇见项沣,瑟地说她这几天好好履行了约定,没有出去捣蛋乱跑,兄妹俩说笑会儿,也散了。
可是这天夜里,项元却被雨后的蛙声吵得睡不着,摇着团扇到门前来,想往草地里扔几块石头驱赶青蛙,却见太祖母屋子里还亮着灯,有人从里头出来,她好奇地跟上前看了眼,是随行的陈太医。
担心太祖母有什么事,项元立刻跑来秋老夫人的卧房,才转过屏风,就听见太祖母说:“你这个年纪有身孕,可不是闹着玩的,千万要小心些。”
母亲含笑的声音传来:“真是太大意了,我自己也完全没想到,皇上若是听说该惊得合不拢嘴了,往后一年他都不能安生。”
老夫人道:“二皇子三皇子很快就相继成年,皇上则渐渐老去,而你膝下的皇子尚年幼,这一次若再生下皇子,反对你和四皇子不利,将来的路不好走。”
项元听得心里一紧,悄悄转出了屏风。
里头母亲的声音却很平静:“奶奶放心,对于将来我早有准备,该是我的孩子的,我分寸不让,哪怕不得不兵刃相见。”
老夫人笑道:“这也是自然的事,历朝历代的皇族都是在争斗倾轧中传承,没人要的皇位,才叫人着急呢。”
项元默默地离开了。
天黑前,他们兄妹还在说笑,虽然从小就知道两个哥哥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也知道他们的母亲被“赶”出去了,可兄弟姐妹亲密无间,没有半点隔阂。似乎有默契,都觉得大人的事和小孩子不相干,但小孩子会长大,成了大人,所有的事都成了他们的事。
回到房里,项元呼呼摇着手里的团扇,这才想起来,听方才太祖母的话,母后该是怀孕了,可她怎么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莫名的,那个人的脸出现在了眼前,这两天下雨闷在家里,她看起来平平静静的,其实心里时不时就会有奇怪的感觉浮出来,而每一次都会伴随那个人的脸,项晔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唯一明白的是,她很想再遇见一次,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此刻心里乱糟糟的,不仅仅是担心母亲的身体,还有母亲说的,也许将来为了皇位,他们兄弟姐妹之间,不得不翻脸成仇。
“帝王家。”项元苦笑,放下了手里的扇子,轻轻扯开衣襟透气,“我可是秋珉儿的女儿。”
一夜相安,翌日,白夫人也得知皇后有身孕的事,连说路途遥远,不宜再颠簸回京城,要珉儿上书给皇帝,允许她在元州安胎分娩,但这事儿可不能她或珉儿一人说了算,自然是要把消息送回京城,请皇帝定夺。
可一大早的,下人却慌慌张张地来说:“皇后娘娘,公、公主不见了。”
珉儿淡定地说:“二殿下回来了,她就不必再守着承诺憋在家里,让她玩儿去吧。元州城里十步一哨五步一岗,还怕她丢了不成?”
果然知女莫若母,项元一清早大大方方出门去,压根儿没觉得自己是偷偷摸摸的,她对元州比京城还熟悉,丢不掉也跑不远,只是往年她会往后山树林里钻,和村里的孩子去摸鱼抓鸟,今天却一清早就往镇上来。
被大雨冲刷了两天的街面格外干净,一夜风干后,长裙曳地也不怕弄脏了名贵的丝绸,时辰尚早,街面上的店家都还没开张,没有了夜集时的热闹,不免有些冷清。
“当然不会再遇见的。”项元自言自语,甩着手里的香囊,转身要往别处去,接乍然见那个人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只是那个人,一身出远门的行装,手里提着两只包袱,正朝着城门的方向走,一侧身,也看到了路这边的项元。
男子停下了脚步,把手里的包袱也放下了。
313 任性自由的一天
想见的人就在眼前,项元却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大方,她自幼受的教养,她对自身的约束,容不得她去和一个陌生男子搭讪,虽然在这元州城里,她什么都不用害怕,便是此刻,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保护着她。可是……和这个人说了话,母后和二哥很快就会知道,他们会问自己怎么了,她又该怎么回答?萍水相逢吗?
可男子却大大方方地走了上来,径直走向项元,叫她不得不稳稳地站定不让自己往后退,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人,大清早的街面格外安静,叫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下原是路过元州歇脚,偶遇市集,闲逛之余,成全了别家的孩子,却扫了姑娘的兴。”男子温和地说,“心中一直很愧疚,昨日前天都曾来此处徘徊,想若能再遇姑娘,定要再次道歉。奈何连日大雨,而今日,我就要离开元州了。”
“不必愧疚,想来那孩子得了金鱼,会比我更高兴。”项元终于定下神,落落大方,“原来你是过路人,元州乃世外桃源,还望常来常往。”
男子却道:“听姑娘口音,也不像是这里的人。”
项元一笑,没有作答,颔首致意后便要侧身离去,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都不自觉地彼此看了一眼,这一眼,直觉得天地万物都不同了。
他轻声地说着:“在下姓禾,名景煊。”
“何……”项元心中默默地念这个名字,终究是擦肩而过,背对着背走开。
她知道有很多很多的人在暗地里保护着自己,她和这个男子说的话越多,带给他的麻烦也就越多,就算贵族世家的少年男子全都另娶了他人,也轮不到自己和这个陌生人有任何将来,也许此刻的心跳是少女怀春是情窦初开,然而堂堂公主见过无数英俊潇洒的男子,这个人吸引她的,不是容颜也不是气质,没来由的就想多看他一眼。
为什么,会有这么神奇而莫名其妙的事?
一路走回家,烈日已崭露头角,项元却自顾自地走在大太阳底下,边上好好的树荫看也没看一眼,许是仗着年轻不怕晒坏了娇嫩的肌肤,可就怕她这么走下去,回头中了暑一头栽倒下去。
但项元的身体,像是比她妹妹要强些,好好地就从镇里回来,进了村,到了秋家老宅,她一大早跑出去,什么也没做,此刻恍然发现自己回家了,她对这元州实在太熟悉,不用动脑子都能走回来。
宅门前停着几匹马,像是刚刚有信差来过,门前人见公主归来,立刻要将马牵走,那油光锃亮的马鞭从眼前一晃,叫项元心里一抽搐。
不知哪儿来的热情和勇气,她上前夺下侍卫手里的马鞭,拉过缰绳利落地就翻身上马,侍卫们一拥而上,问公主要做什么。可项元却高高挥起马鞭,喝止底下的人:“谁也不许跟上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马儿如离弦之箭,驮着公主飞奔而去,众人先是愣了愣,醒过神来便有人策马去追,立刻也有人一路报进来。
白夫人唬得不行,连声说:“你们赶紧去追啊,别叫公主从马背上摔下来。”
珉儿倒是淡淡:“她从小跟着皇上骑马,不怕她摔下来,只是天气太热,怕她自己不知轻重晒坏了。”
熟门熟路的公主,很快就骑马追出了元州城外,禾景煊背着两个包袱,不紧不慢地走在大路上,听得马蹄声在背后急匆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一见马上的人,笑了。
项元追来,灵巧地从高大的马背上翻身而下,面上早已蒙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她微微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顺手将马鞭往禾景煊身上一丢,爽朗地说:“不知你要去什么地方,可用脚走几时才能到,我的马给你。”
禾景煊笑道:“此去一别,再见无期,我如何回报姑娘?”
项元眸中是天生的贵气和骄傲:“不必回报,权当我替那孩子谢谢你了。”
禾景煊拱手作揖,却听项元问:“你既然是过路人,怎么会知道河边另有看烟花的好地方?你是骗人的吧。”
彼此静默了一瞬,项元心里有一丝后悔,她何必去拆穿别人的话。
“这只是……一种搭讪的法子。”禾景煊目光深深地看着项元,“是我想和姑娘说话,想和你多待片刻。”
连项元自己都觉得,她会害羞会不知所措,可她却又表现得比自己想象的从容,骄傲的公主扬起细长的柳眉,拍了拍马身道:“上马吧,你来去匆匆,怎么能知道元州城的好,我带你去逛逛。你也不差这半天赶路的时间,何况我把马给了你,之后的路怎么都比你用脚走得快。”
禾景煊笑道:“姑娘不怕我把你拐走了?”
项元傲然:“至少在这里,你办不到。”她翻身上马,看着底下的禾景煊,问他,“你不上来?”
二人共乘一骑,何等亲密的举动,项元只在父皇皇叔和哥哥们的怀里骑过马,连沈云她都不乐意的。但这一刻,说出去的话好像收不回来,她并没有十足的勇气和一个陌生男子同坐一匹马,集会上的她还明明白白地用教养规矩约束自己,她这会儿是怎么了?
“下来吧,天气太热,我们牵着马在树荫底下走才好些。”禾景煊却道,“现在把马跑累了,我后面的路就不好走了,元州好地方很多,姑娘带我去最近的一处看看便是。”
项元反而不知所措,但是禾景煊的手却已经朝她伸过来:“小心。”
醒过神,项元已经把自己的手交给他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落地后彼此就松开,可那手掌里的感觉,让她心里扑扑直跳,之后禾景煊牵着马,她走在最里边被树荫笼罩的路上,慢慢地不知要往哪儿去。
有侍卫追来,一时没收住马蹄,看到公主和一个陌生男人走在路上,他们的眼神和公主交汇,总算都是机灵的人,骑着马继续往前跑开了。
项元心里很紧张,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怕自己公主的身份被识破吗?是怕禾景煊被吓跑,还是怕她对自己图谋不轨?然而话到嘴里,却是问:“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你一直在各处游历吗?”
禾景煊道:“回家去了,出门是为家里办事,事情办完了正要回家,路过元州想歇歇脚,集会那天才落脚的,就和姑娘遇上了。”
项晔继续问:“那你的家在哪里?”
禾景煊笑:“很远的地方,说了姑娘也不会知道的小地方,不像元州城这般赫赫有名。”他看向项元,“姑娘呢,姑娘也不是本地人。”
项元一笑,也道:“很远的地方,说了你也不会知道的小地方。”
京城不小,皇城更不小,可宫墙里的世界,的确是普通人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地方,项元并没有撒谎。
两人相视一笑,像是信了彼此,又像是都明白什么,不知从哪儿来的默契,谁也没再往下问。
走着走着就到了城门口,项元担心禾景煊是把她送到这里就要分开,可停下来后,禾景煊却静静地等待,见项元不走,反而笑:“你迷路了?不是要带我去风景好的地方?”
项元心里一亮,笑道:“跟我走就是了。”
她大方地走在前头,露出平日里的活泼,可一想到禾景煊就在身后,忙又收敛起大大咧咧的姿态,回眸的一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禾景煊心里一咯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就在前面。”项元笑着招招手,带着禾景煊往她喜欢的地方去。
这一去,不知不觉竟走了几个时辰,每走过一个地方,项元就不由自主地带着禾景煊又往下一处去,连午饭都是在途径的村子口吃的,等他们折返到城门下,已是日落西山,天将黄昏。
而这一刻,当真不得不分开了。
“你在看什么?”项元见禾景煊朝四周打量着,她问道,“你丢东西了?”
禾景煊摇头,只是笑道:“这里好像刚刚有很多人走过,马蹄印凌乱的很。”
项元却不以为意,反而道:“天就要黑了,你赶路要小心。”
禾景煊定下神来看她,点了点头。
“后会无期。”项元释怀地一笑,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遇见这个人,遇见了也要假装不认识,但是今天这一整天,会在她的记忆里留存很久很久。即便将来,她可能连这个人的模样都记不起来。
“我要回家了。”项元没有纠缠,转身就往城里去,一步步走得那么利落潇洒毫无眷恋,可是当项元听见马蹄声,知道禾景煊真的离开时,骄傲的背影一下子落寞了。
她停下脚步回首遥望,那个人早已去无踪影,而她刚想回味一下今天的快活,侍卫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叫她吓了一跳。
侍卫们却紧张地说:“公主,皇上驾到,刚刚进城不久。”
项元一愣:“父皇来了?”
314 青梅竹马
听闻父亲来到元州,项晔立刻匆匆赶回秋家老宅,门前并没有见到声势浩大的皇帝仪仗,父亲似乎是只带了一部分随行的人就来了。想到方才禾景煊说城门前马蹄印缭乱,心想他还真是个细致谨慎的人。
项元畅通无阻地一路往宅院深处来,正要闯进母亲的屋子,项沣从里头出来,他见了妹妹便责备:“你不是答应我不出门乱跑,这一整天去哪儿了?”
“是二哥说的,你回来了我就能出门了。”项元还真是遵守着自己的承诺,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在家时,我可哪儿都没去。”
一面说着,就像小鱼儿似的从二皇子身边溜走,嚷嚷着“父皇”就跑了进去,项晔应声从门里出来,张开双臂迎接女儿,一下就把她抱了起来。
珉儿缓缓走到门前,见父女俩亲昵着,含笑嗔道:“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皇上也是,你们才几天没见着,就这么想念了?”
项元站定了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出门这么久了,母后算算该几十个春秋?”
珉儿嗔怪:“胡闹。”一面上前,拿丝帕擦去女儿脸上的汗水,“去洗澡换衣裳,泥猴儿似的就缠着你父皇,也不怕失礼。一会儿再来,给父皇送晚膳来,父皇还饿着呢。”
漂亮的姑娘眼珠子悠悠转着,神秘兮兮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问:“父皇,您是来接母后回家的,还是决定要让母后在元州安胎?”
“还不快去洗澡换衣裳。”珉儿嗔道,推着女儿出门,而皇帝只站在一旁傻乐,她回身见了,便道,“还以为你会心疼我,结果这么高兴,男人越发上了年纪,反而越喜欢证明自己了不得了是不是?”
且说皇帝会出现在元州,正如淑贵妃所料,是为了刺客一事才亲自赶来,没想到还没进城就收到珉儿正往京城送的消息,说她有身孕了,真真又惊又喜,丢下大部队带了一队亲兵就冲来元州。
项晔忙道:“朕怎么不心疼你,可若挂在脸上和嘴边,你又该说朕不盼你好。”说着,就小心翼翼搀扶珉儿回房坐下,“你的身体固然是最重要的,往后一年朕都不得安生,可说心里话,朕也一直盼着润儿能再有个弟弟或妹妹,做了哥哥,他能更有担当。”
“皇上是心思太重了,沈哲这个弟弟,哪里没担当了?”珉儿笑道,“润儿的个性也不坏,被哥哥姐姐宠爱着,他也知道疼哥哥姐姐。”
项晔摇头:“朕希望他能更完美些,沈哲虽好,可兄弟之间的事,也只有朕和他能体会。”
珉儿笑:“又想要弟弟妹妹,又怕我身体不好,不如趁皇上还年富力强,重开后宫选年轻女子来?”
项晔一脸不屑:“你逗朕玩儿呢,朕还年富力强?不过是锦衣华服保养得好,搁在民间,就是半个老头子。”可珉儿却含情脉脉地温柔地看着她,这样崇敬爱慕的眼神,多少年来都没有变化。项晔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是天神,不会变老不会变弱,就算哪天白发苍苍,她眼里的目光也不会有变化。
“为了你,朕也不能老去,你安安心心的。”皇帝搂过心爱的人,便道,“等太医们看过你,确定你无大碍,我们就回京。元州虽好,可朕不能和你分开,朕想你回京待产,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
珉儿道:“我也这么想,女儿也好儿子也好,都在长心智的时候,我不能离开他们。”
皇帝怔了怔:“那朕呢?”
珉儿一笑:“皇上还在长个儿长身体么?”
皇帝气道:“自从有了他们一个两个,天天缠着你,朕得排着队才能挨到你身边,真想把他们都嫁了娶了各自成家去。”
“你可舍不得,梁国一提和亲你就翻脸,做你女婿的可不容易。”珉儿嗔笑,但想到闺女今天一整天都在外头,便正经了神情,唤人来问,“我想知道公主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项元这一边,知道自己的行踪不可能夺过双亲的耳目,也没打算瞒着谁,此刻白夫人来给外孙女洗头,她也乐呵呵地告诉外祖母,就是和那天捞金鱼的公子去各处逛了逛,白夫人后怕不已:“乖乖,若是坏人将你拐了去可怎么办?”
项元大笑:“外婆,我可是公主啊,就算走到天涯,也有人在背后跟着我,我十岁的时候,父皇就放我一个人去京城逛逛了,可惜后来被皇祖母知道,把她急坏了,我再也不敢了。”
白夫人当然也不乐意外孙女独自行动,她还那么小,是天底下最娇弱的花,在外祖母眼里,是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
“外婆,恐怕父皇会把我们接回去,他可舍不得和母后分开两地,就算能常来常往,父皇年纪不小了,母后也会舍不得他辛苦。”项元拉着外祖母的手说,“我又要回去了。”
白夫人一时鼻尖发酸,依依不舍:“外婆真想天天和你们在一起。”
项元问:“为什么不回京城呢,就算是京城里,也能辟出清净的地方给您和太祖母居住。实在不成,宫里头那么多空置的殿阁,请皇后的母亲和祖母住进去,难道还坏了规矩不成。”
白夫人笑道:“回京不难,进宫可不行。”
项元缠着外祖母道:“那就回京吧。”
白夫人摇头:“你太祖母,怕是经不起舟车劳顿。”
此刻,珉儿和项晔已经知道女儿一整天跑去做什么了,只是侍卫们还没打听出那个男子什么来路,只说容貌英俊气质非凡,看着是个练武的人,马背上的功夫也不赖,他骑着公主送给他的马,转眼就消失了。
项晔微微蹙眉:“一个过路人?若是元州城的人,倒也罢了。”
珉儿则问他:“等下闺女来了,你问不问?”
皇帝的目光略略迟疑,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果然他更在乎孩子的感受,反问珉儿:“孩子会不会觉得我们处处管束她,让她不得自由?”
且说珉儿生了一双女儿,年岁也相差无几,两个孩子一样的教养,却生出完全不同的性情。就世人对于天家帝女的想象而言,小女儿项琴更像一位公主。
琴儿尚未及笄,却处处比姐姐稳重些,从小爱跟着母亲打理宫里的事,这些年珉儿来元州,小女儿若不跟着,宫里的事就会交给她,事无巨细从不会出错,连太后都明着说,小孙女更像帝王家的女儿,大孙女就是只皮猴。
姐妹俩唯一相同的,就是继承了母亲的美丽,都在亭亭玉立的年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已初露娇艳,但又有着无限的可能和令人遐想的美好。
这会儿,帝后都不在京城,宫里一切井井有条。平日里,项琴总是每天先问候过祖母,打理好长寿宫里的一切,之后到园子里逛逛,采摘新鲜的花朵送到父亲的书房和母亲的寝殿,之后若不是和姐姐玩耍,便去书房,看兄长和弟弟念书,抑或自己写字看书,打发一天的辰光。
但这两天,她却没法儿在书房安心坐着,父亲匆匆离宫后,朝廷和皇宫便交给了叔父沈哲看守,叔父又派了他的长子沈云来巡查禁宫,沈云每天都带着侍卫走过涵元殿,项琴则每天在窗口等他,而后跑出去和表哥说上几句话。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谁也不会多心什么,就连沈云也是和表妹有说有笑。他们常常一起走一段路,说些有趣的事,不久分开了,项琴便再回到涵元殿,等沈云折返再次经过时,又跑出去和他说话。
只是这样的光景多了,难免有多事多心的人,那天江云裳进宫,老远见儿子和项琴走在一起,到了太后跟前,不过是随口一说,说沈云如今也有模有样地能独自当差了,太后却道:“这早上还听人说,琴儿这两天一直和沈云在一起。”
云裳心思大,反问道:“怎么了,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啊。”
太后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孩子们渐渐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该有些分寸。天下人都知道,沈云是要指给元元的,他现在和妹妹走得近,叫人说闲话多难听。”
“这有什么,他们小时候还一起洗澡呢。”云裳毫不顾忌地笑着,可是看太后一脸凝重,她尴尬地问,“太后,难道孩子大了,连话也说不得了。”
太后皱眉道:“元元那个性,她能容得别人对她说三道四?女孩子家家,一副男儿的性情。”
云裳之后没再说什么,总觉得太后小题大做,离开长寿宫时,遇见赶来的项琴,她是得知自己来了特地来请安的,云裳挽着孩子的手说:“你和婶婶还客气什么,反是这几日你怪辛苦的,宫里的事都是你在打理。”
项琴毫无杂念地笑着:“云哥哥也辛苦,那么大的皇城,每天来来回回地走,皇叔也不叫他歇一歇。”
云裳眉头轻轻一挑:“是吗?”
315 一定要成为皇后
只见小公主一本正经地说:“云哥哥太顶真,一定是皇叔说了狠话,他分毫不敢耽误。其实皇宫戒备森严,哪里会出什么事,反是云哥哥自己若累坏了,皇祖母该着急了。”
项琴一脸纯真,叫人不忍心亵渎她的心思,可太后方才那些话还缭绕在耳畔,宫里如今统共那么些人,这还没什么事就能传出闲言碎语来,万一真有什么事,难道让几个孩子给他们当笑话看?
“婶婶,您劝劝云哥哥。”天真善良的项琴,哪里有大人那么复杂的心思,至少此刻对于沈云的关心,仅仅担心他太辛苦中暑,毫无其他杂念。
“他是傻,你别和他计较。”云裳笑着说,“就是傻才长那么大个儿。”
项琴被逗乐了:“人家都巴不得自家儿子天下第一的好,婶婶真是的,我云哥哥才不傻。”
她们说说笑笑,之后还在半路遇见了巡查的沈云,母子俩没说什么话,沈云就匆匆走了,云裳见儿子衣衫都湿透,才真的有些心疼,回到家里等来了丈夫,便道:“你对儿子说了什么,他在宫里来来回回地走,不是琴儿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你别把他逼得太紧,宫里禁卫森严,你这样不是作弄他吗?”
沈哲虽已过不惑之年,却不减昔日风采,对外对事越发持重稳当,在朝廷和军队中都颇有威望,唯独对妻女十几年如一日的温和宠爱,连太后和珉儿都常说,因为沈哲太过宠溺,十几年过去了,江云裳身上却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对待儿子,沈哲有他的原则,此刻听妻子这么说,也不过淡淡地:“不是说好了,儿子我来管,他勤奋踏实你该高兴才对。”
“就怕有人觉得他太耿直太傻。”云裳担心地说,“这孩子遇事一根筋,将来得罪人也不知道。”
沈哲一笑:“你到底怎么看儿子的?他不是一根筋,不过是什么都藏在心里,面上波澜不惊。”
“可是……”云裳放不下太后说的话,上前轻声道,“太后一早就说把元元给我们云儿,可若那孩子心里有别人,或是别人缠上他,我怎么向太后和皇后交代。”
沈哲道:“元元从来都没掩饰她对祖母指婚的不满,不过是碍着是太后不敢正面顶撞,这你也是知道的。不是元元嫌弃我们儿子,事他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或许在元元看来世上没有比沈云更好的男子,可她并不想成为沈云的妻子,这不矛盾吧?”
云裳还没完全明白:“你是说?”
沈哲轻扶妻子的肩膀,将她滑落的披帛拢起:“别担心怎么向皇后交代,我看帝后对待儿女的婚事,是一定会放手让他们自己去选。皇上或许还想不到那么远,皇后怕是从他们出生的一刻起,就给安排好了。”
云裳连连点头:“别人或许不会,可皇后娘娘一定会,她的人生容不得别人插手,她的孩子当然也要学会为自己做主。”
沈哲笑道:“才得到的消息,皇后又有身孕了。”
云裳一惊,不可思议地说:“皇后?”她眼波婉转,可没心思去计较皇帝如今什么年纪,只对丈夫道,“太后总是念叨我们孩子太少,儿子也只有沈云一人,怪我还是怪你,我也想子孙满堂,将来老了儿孙绕膝多热闹?”
沈哲却笑:“你生云儿吃了不少苦,生晴儿也不容易,不过是瞧着厉害些,身体远不如皇后,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太后都唠叨了几十年,你还把她的话当真?”
“你总是能把我骗得团团转,我还能说什么?”云裳不再纠结,只是想着,“不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直接在元州待产了,虽说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路上来回一趟也不容易,而且去的路上还遇到了刺客。”
她想一出是一出,忙问丈夫:“刺客的事,有眉目了吗?”
沈哲眼中流过几分异样的光芒,但只随口道:“哪有这么快?”
此刻,远在元州的帝后早已决定回京城待产,如此少不得要与秋老夫人和白夫人分别,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秋老夫人突然提出要回京城,还说这一去就在京城住下了,再也不回元州。
原本只是白夫人和元元私下说的话,没想到老夫人竟真的动了回京的心思,白夫人又问元元是不是她去求的太祖母,可元元说她半个字也没提过。
珉儿没有问祖母为什么,祖母想回去她就好好安排,即便昔日的宰相府和别庄都不在了,重新安排安宁清静的地方也不难,反是白夫人心里不踏实,珉儿才对她说:“奶奶的身体渐渐衰老,虽无大病,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几年阳寿,她在这里有您陪着,可她若走了,您去一个人怎么办?到时候我把您接回京城不难,但您突然回京城一切重新开始又不容易,现在一起回去,您先把京城里的一切适应好了,真到了那一天,奶奶也就了无牵挂。您陪了她一辈子,她怎么能不为您的将来想一想?”
白夫人听得眼眶泛红,自己笑道:“果然那十年我拼了命撑过来,老天就把什么福报都给我了。”
珉儿道:“可别提那十年了,咱们都忘了才好。您这么多年不肯听我和皇上的劝说为自己寻个伴儿,女儿知道您是怕有了伴儿就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奶奶身边,奶奶如今为您着想,也是感激您一辈子照顾她。”
说话的功夫,项元闯了进来,能和太祖母外祖母一道回京,小姑娘乐坏了,可是见白夫人眼含泪水,忙心疼地问:“外婆怎么哭了,您舍不得元州?”她忙也连声道,“真要走了,我也舍不得,巴不得一辈子住在元州。”
“又来捣蛋,快去帮太祖母收拾东西才是。”珉儿嗔怪着,打发了女儿出去,而母亲又轻轻拉着她说,“珉儿,元元有心事了,你知道吗?我和她在夜集里遇见的那个男的,你和皇上去查了吗?”
珉儿云淡风轻地一笑:“让她自己慢慢忘了吧,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的人,我和皇上不必那么较真,您也是,别放在心上。”
白夫人摇头:“真的不会再遇见?”
珉儿道:“有没有缘分,我可说不好,我和皇上并不拘什么出身什么人,可有没有缘分,强求不来的。”
这边项元一路往秋老夫人的屋子去,走过园子里的竹桥,见溪流里摇过几位锦鲤,让她想起夜集摊子上五彩斑斓的金鱼,想起那个人。抬头望一望这精致安宁的花园,这一走,不知何年才会再回来,但他也是个过路人,这一走,兴许也是一辈子。
项元洒脱地一笑,撤了一把花瓣撒入溪流让鱼儿们玩耍,拍拍巴掌继续往前走,倒是远远看到二哥在廊下与人说话。
元元心里一个激灵,这会儿一大家子人准备回京城,父皇该是没得空闲去探望淑贵妃了。而她十五岁了,两三岁时的记忆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同是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淑贵妃。
果然如元元所料,这一次皇帝赶来是为了刺客的事,本就没好心情去顾及淑贵妃,结果来了却另有喜讯,一面担心一面高兴,全心全意都扑在皇后一人身上。淑贵妃那一边,不论对皇后还是皇帝,项沣都没完整转达母亲的意思,而他也不急于自己的婚事,皇帝说待回京后再做商量,他便欣然接受。
但不论如何总要给母亲一个交代,反正皇后有身孕的事迟早会传出去,项沣也不乐意编谎话去哄母亲一时高兴,左右父亲不去了,想必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高兴,便吩咐下人照实说,而他也不得空闲再离开,这就要上路了。
就在帝后动身离开元州的这天,二皇子手底下的人到了淑贵妃的行宫,尔珍嬷嬷听得这些消息,不得不如实转达给主子。
“她几岁了?”淑贵妃掰着手指头数,怎么算皇后都不年轻了,就更别提皇帝了。她凄凉地一笑,“他们还真是恩爱得紧。”
尔珍嬷嬷劝道:“娘娘,皇上得了空一定会来的,像是说回京后,再特地来看您一次。”
“我不稀罕了。”淑贵妃冷然,“半截身子入土,我早就不指望什么,只盼他们不要委屈我的儿子。”
她皱起长眉,吩咐道:“去把孩子带来。”
原来淑贵妃为二皇子选的未婚妻,一直都在这行宫里,项沣来的那几天她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屋子里待着,硬是避开了与二皇子见面。全因淑贵妃不愿儿子先见了人,生出什么不喜欢的情绪,之后想着法儿的回避这门亲事。
一盏茶的功夫后,从门前进来窈窕美丽的年轻女子,莲步轻移仪态端庄,更胜在容颜瑰丽,叫人观之难忘。
“委屈你了,皇帝要晚些日子才来。”淑贵妃道,“也好,你在我身边多待一阵子,我再给你讲讲宫里的事。”
女孩子恭敬地福身顺从,但听淑贵妃道:“景柔,你一定要做皇后,一定要成为皇后。”
316 儿女心事
比起淑贵妃纠缠了怨与恨的激动,女孩子显得平静多了,像是毫无条件的顺从,又像是先于淑贵妃之前就认定了自己的命运,她会成为皇后,她一定要成为比秋珉儿更了不起的中宫。
两日后,圣驾离开了元州,连同在元州住了将近三十年的秋老夫人也一并跟着回京,对于元州百姓而言,皇帝多年来的优待可能就此消失,秋老夫人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为了感恩元州带给自己三十年平静安宁的生活,秋老夫人在离开时就吩咐了珉儿,待她离世,就把她安葬回元州,至少往后几十年里,还能借皇后的荣光庇护这一方水土。
年迈的老夫人,为很多人的未来做下了安排,唯有对珉儿没有半点嘱咐,只是说原本觉得自己太过老弱,此生享尽荣华富贵,已再无留恋能安安心心离去,可现在却很想看到珉儿腹中的孩子平安出生,甚至再看着他们长大。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先行部队早早把消息送到京城,沈哲与云裳亲自选了僻静安宁的别院,连日连夜派人打扫收拾,而回京的队伍因老夫人年迈和皇后怀着身孕,走得比去时还要慢,等他们慢慢悠悠回到京城,已是七月中旬。
初秋犹热,帝后一行抵京,径直送秋老夫人到别院,项琴和沈哲夫妻带着女儿沈晴在此等候,云裳一见二老就亲昵起来,老老少少互相搀扶着往庭院深处去,珉儿则不经意瞥见皇帝和沈哲目光相交,一个像是在问什么,另一个则很快给了回答。想来,是问刺客的事,虽然皇帝几乎没提起这件事,可他最初离京前往元州,就是为了刺客的事。
两个男人很快就闪到一边,珉儿见祖母和母亲乐呵呵的,云裳叽叽喳喳,孩子们围在一起,便也投入到她们的欢愉中,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开了。
别院所在之地虽安静,却非京郊之类往来不方便的地方,距离皇城的后门仅需步行一刻钟,若是坐轿子,晃着晃着也到了。只是帝后回宫怎好从后门走,不得不离了别院后,再堂堂正正从正宫门回来,而后向太后问安,各自收拾东西,珉儿再见皇帝时,早已日落黄昏。
一双女儿都留在了别院,只有下学的儿子在身边,项润正工工整整地临摹字帖,时不时分心问母亲:“儿臣明天能去见太祖母吗?”
珉儿上来看他写的字,摸摸儿子的脑袋说:“你的心思都在玩儿上了,几日不见,这字又退回去了。”
项润鼓着嘴,小声说:“父皇的字也是差强人意的,母后,我觉得我已经比父皇强了。”
珉儿笑道:“比父皇强怎么了,你要比你自己强才行。”
项润嘀咕着:“姐姐们都能成天地玩,我想偷懒半天都不行。二姐今天出门时,还不忘叮嘱我记得回涵元殿后要练字。”
珉儿笑而不语,指着纸上儿子笔迹不足之处,说道:“这几个字多写几遍就好了。”
说这话的功夫,外头通传二皇子项沣到了,珉儿便领着儿子一同出来见他。项沣说是一切都安顿妥当,他要回安乐宫去,来问问皇后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这一来一回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着。”珉儿温和地说,“明日一早就该跟着你父皇上早朝了,真是一时半刻都不得闲,你父皇也不知道你辛苦。”
项沣爽朗地说:“父皇当政二十年,一日不得停歇,父皇从未轻言辛苦,儿臣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珉儿颔首:“有你这样的儿子,他纵然辛苦也欣慰了。好了,快歇着去,夜里别贪凉。”
说罢这些,项沣便退下了,润儿一直站在母亲身边没做声,待兄长离去,他便对珉儿说:“母后,我要继续回去练字了。”
珉儿点头,儿子转身就跑了,清雅在一旁小声道:“有那样的哥哥做榜样,我们四殿下心里不服气的呢。还是娘娘了解自己的儿子,不是奴婢说大话,若换做皇贵妃来,一定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白天黑夜都逼着孩子念书写字。”
“志气是自己的,我强迫他只会适得其反,恰当的引导就够了,他有没有学好的心,也许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珉儿淡淡地说,“该是他的,我不会叫人轻易染指,不该他的,我也决不强求。”
清雅则道:“可您却格外用心地栽培了二皇子和三皇子。”
珉儿轻轻拢起臂弯上的薄纱,眼中掠过智慧的光芒:“你不是也说了,有好的哥哥做榜样,小家伙心里会不服气。”
多年来,虽说是嫡母,可实际对于二皇子和三皇子而言,珉儿的身份几乎与后母无异,这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后妈,可十几年了,谁也挑不出皇后的错。
她用尽心血栽培两位庶出的皇子,在旁人看来,这完全是给她自己和儿子的将来找麻烦,她完全可以放任孩子们稀里糊涂地长大,让他们成为庸庸碌碌的人,可珉儿却没有,她让皇帝的儿子都成为了最优秀的人,成为了足以威胁润儿的将来的人。
实则,对于皇帝而言,庶出也好嫡出也罢,都是他的骨肉,他或许偏爱珉儿的孩子,可作为天下之主,考虑一个国家和皇室的将来,就不能用私心来衡量。他自己身为兄长,感受不到弟弟对于兄长的仰望,反而觉得自己因为是兄长对弟弟负有责任,也希望四皇子也能有弟弟妹妹,也能从小懂得责任的意义。
可珉儿就不同了,自己的儿子才是她的孩子,项沣项浩再亲昵,也终究是他人的骨肉,她已经做了对不起他们母亲的事,就绝不能再亏待他们兄弟俩。当哥儿俩回首往事时,能想起来嫡母栽培的用心,至少除了生母的恩怨,他们本身没什么可憎恨的。至于珉儿对于他们的用心,大部分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需要给儿子最好的榜样,让润儿明白只有更优秀才能超越兄长,而不是从小就觉得哥哥们不如自己,终日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
她和清雅走回书房,便见润儿专心致志地伏案写字,一笔一划都极其认真,清雅笑道:“您还没告诉殿下,他要做哥哥了呢。”
珉儿道:“这是连我都没想到的事,现在开始想不知来不来得及,生男生女对于润儿的影响很大,皇上已经在这个年纪,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清雅道:“皇上是长寿之命,娘娘不必担忧。”
珉儿则笑:“便是愁他长寿之命,再等二十年?三十年?皇子们做一辈子皇子,就该怨了,我盼着皇上长寿,可却不希望他做一辈子皇帝。”
“娘娘?”
“还早呢,润儿才多大?”珉儿云淡风轻地一笑,吩咐清雅道,“两个丫头今日是不会回来了,但明日就去把她们接回来,这里是京城不是元州,她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夜,夜空清朗,到底是入了秋,比不得盛夏那般烦躁,轻摇罗扇便能换来阵阵清凉,香汤沐浴后,项琴坐在窗下,姐姐正在为她梳头,一贯大大咧咧的元元,照顾妹妹时总会温柔地问:“疼不疼,扯到了吗?”
项琴则会问姐姐:“姐姐热吗?”
“京城到底比元州热些。”项元道,“可惜,我们再也不会去元州了,太祖母和外婆要定居在京城,不再走了。”
项琴道:“将来我们长大了,自己去就是了,姐姐若是喜欢元州,将来把公主府定在元州,又有什么不行的?只是往来京城麻烦些,父皇母后想你时,不能时时刻刻就见到。”
“我已经长大了,你呢?”姐姐突然从背后猴上身来,双手往妹妹胸前一抱,摸到圆鼓鼓的小团儿,惊得项琴大叫着躲开,又疼又害羞,脸上烧得通红。门外乳母宫女慌慌张张进来问怎么了,姐妹俩又笑作一团,把人都打发了。
项琴捂着胸口,娇柔地说:“姐姐不要瞎闹,那里可碰不得,我们都是大姑娘了。”
项元凑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小姑娘脸上越来越红,别过脸道:“姐姐再胡说,我要跟母后告状了。”
姐妹俩依偎在一起,项元把扇子摇得呼呼响,轻声道:“琴儿,我在元州遇到了了不得的人呢。”
项琴整理着衣襟,满不在乎地问:“什么样的人,三头六臂的?”
“是啊,也许就是三头六臂的。”项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很明白,与禾景煊萍水相逢,不过相处一两天,根本不了解彼此,而她公主的身份也是最说不得的,他们往后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而那个人,也会以自己想象的模样继续存在在记忆中,时间久了,禾景煊就不是禾景煊,会成为她想象的一个人。
姐妹俩的心思,完全不在一处,项琴则道:“云哥哥今天没来,明天一定会来,姐姐,你们都好久没见面了。”
项元压根儿没听见,还想着元州的美好,喃喃自语:“永远也不会再见了吧。”
317 皇子妃
这话听得不知情的项琴心中一紧,忙问姐姐:“你再也不见云哥哥了?”
项元回过神来,笑道:“哪儿跟哪儿呀,我做什么不见沈云?”
“那……就好。”项琴松了口气,可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失望,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那后来因姐姐主动岔开话题,便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提起来年项琴及笄之礼,算到那时候母亲正是产后不久,项琴懂事地说,“我的及笄之礼不必像姐姐这样盛大,还是把心思都放在母后身上才好。”
项元则继续为妹妹梳理长发,笑道:“父皇母后怎么舍得,这事儿可由不得你做主。”
她们天南地北地聊着,不经意就说到了二皇子身上,项琴说:“皇祖母一定要失望了,她天天念叨着要见孙子媳妇呢。”
果然如小公主所言,帝后第一天回来,太后没念叨这件事,待隔天珉儿再到长寿宫请安,太后就惦记上了,虽不至于责备珉儿的不是,可絮絮叨叨地总是提这件事,她问珉儿淑贵妃挑的是哪户人家的孩子,珉儿也答不上来。
太后毫不掩饰地叹息着:“淑贵妃从前就有些小心眼,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改没改,那孩子眼下是不是在她身边?千万别跟着她学得一样的性情。”
彼时云裳也在一旁,便为皇后解围说:“太后您可有看中的孩子,何必非要等见过淑贵妃那一位呢?”
太后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笑道:“她已经很可怜了,难道你不心疼你堂姐?”
云裳听这话,悄悄与珉儿对视,见皇后示意自己别再说下去,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待之后跟随皇后往涵元殿去,才重新提起来,说道:“娘娘您别往心里去,太后的心情一辈子都是这样子,不论如何,我堂姐年轻时就跟着她了。”
珉儿满不在乎地说:“这次是不凑巧,不然一切就能如她们所愿,她们实在要怪我,我也不会在乎。眼下皇上把我看得很紧,你看往后一年大小节礼都免了,就是不愿我操心劳累。可二皇子的婚礼马虎不得,正逢弱冠之年,势必要盛大隆重,我倒是有耐心等上一年半载再好好为他操办,但太后或是你堂姐若等不及,我也不会拦着。”
云裳道:“过些日子我去探望她,与她说道说道。”
珉儿笑道:“还是不必了,我们的心思我们自己知道就好。”
正说着,便见远处一双女儿从宫外归来,二人驻足遥望,云裳羡慕地说:“转眼之间,粉团似的小人儿都长大了,这样亭亭玉立,一个比一个好看,不知将来哪家的小子有福气,能尚得公主。”
珉儿淡淡看她一眼,果然听云裳念叨:“只怕我家那个傻小子,是配不上的。”而她从不在皇后跟前藏心事,坦率地对珉儿道,“您不知道,您在元州这些日子,太后跟我念叨的除了孙媳妇,就是孙女婿,说沈云既是定了要指婚给元元,就不该和别人那么亲密,宫里人见琴儿和他走得近,说三道四的呢。”
“有这样的事?”珉儿微微蹙眉,“他们还是孩子。”
云裳忙道:“可不是吗,而我们听听也罢了,偏偏太后会当真,她可千万别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种话。”
此时两个姑娘已经到了跟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后,项元就上前缠着母亲说:“我们还要帮着太祖母和外婆收拾行李呢,母后做什么催我们回来,还以为太祖母来了京城,我们能天天陪在身边。”
珉儿看她一眼,想说的话都在神情里,小姑娘是聪明的,撅着嘴没再辩驳,小心翼翼地搀扶母亲回寝殿歇着。反是珉儿记得出门前答应她的事,打发项元带着妹妹去挑选喜欢的殿阁,往后她就能离开涵元殿自己独立住在别处。项元本以为母亲当时只是敷衍,此刻竟然成了真,立刻蹦蹦跳跳地拉着妹妹走了。
看着女儿欢喜的身影,珉儿笑叹:“女大不中留,可只要她们将来能过得好,就是去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放手的。”
云裳连连摆手:“我可舍不得,沈哲也舍不得他闺女。”
且说姐妹俩离了涵元殿,项元欢欢喜喜地要去挑选自己喜欢的殿阁,正遇上沈云独自往后宫来,还是项琴把姐姐喊下,告诉她云哥哥来了,她还主动跑去,把沈云带到了姐姐的面前。
“我要去挑选自己的殿阁,母后答应让我一个人住。”项元笑眯眯地说,“你说我是选临水的好,还是远一些僻静的好?还是远一些好是不是,不然和住在涵元殿没什么区别。”
沈云一本正经地说:“一个人住必然会冷清寂寞,你新鲜两天也就厌了,何必兴师动众的,随便选一个地方试试就知道了。”
项元皱眉,怒道:“你这个人真扫兴,不要跟你说了。”
骄傲的公主生了气,转身大大咧咧地走开,项琴尴尬地说:“虽然我也这么想,可姐姐盼了很久的事,何必浇灭她的兴致,云哥哥你也真是的。”
沈云道:“是她自己问我的,我不过是照实说。”
“你们……”项琴竟无话可说,而回想兄弟姐妹这青梅竹马的十几年,自从开始念书懂事各自有了主意,这两个人就没什么事是能说到一块儿去的,偏偏长辈们把他们看做天造地设的一对。
“琴儿。”项元在远处喊妹妹,等妹妹跑来跟前,便气呼呼地拽着她边走边说,“下回有什么事,我们别再跟那个人说了,婶婶那样爽朗的性情,皇叔更是把女孩儿当宝贝似的疼,你说那个傻子他随了谁。”
妹妹小声嘀咕着:“姐姐,云哥哥不傻的……”
可这话项元没听见,像是要证明自己不会被沈云说中,认真选了一处殿阁,像模像样地打理起来,两天后正式搬了过去,正儿八经地自己过起了小日子。
然而天气渐渐寒冷,秋色越浓越添凄凉冷清,这皇城虽是天家之地,可过去百年来,乃至十几年前,都是住着无数心存怨念的女人的地方,纵然项元是金枝玉叶正在大好年华,可越是活泼开朗的人,越禁不起风卷枯叶的寂寥落寞。
没等入八月,大公主又折腾回涵元殿,这里有母后有妹妹和弟弟,就算是落在地上的树叶,也是金灿灿的看着喜庆。帝后没说什么,不过是一件小事,妹妹更是乐得姐姐回来作伴,只有项元自己觉得脸上没面子,处处躲着不和沈云碰面,还叮嘱妹妹,要是沈云背着她嘲笑她,一定要告诉自己。
项琴问姐姐:“他说了的话,姐姐要做什么?”
项元把眼睛一瞪:“做什么?打他啊!”
但没过多久,沈云就跟着他父亲离京办差,一分开就是几个月,待得腊月里再相见,项元自己先把这件事忘了。
而腊月里,本该热热闹闹地预备过年,太后却因一场风寒病倒了,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一点病痛,珉儿有着身孕不被允许去侍奉,两个女儿跟着婶母江云裳日夜守候在长寿宫,皇帝也是一得空就来陪伴母亲。
病愈后老太太念叨得最多的,是不知自己有没有福气看到重孙子出世的那天。
珉儿得知这些话,主动问皇帝怎么想的,项晔便道:“不如正月里就把婚事办了,左右要预备过年,也不会太手忙脚乱。”
珉儿问:“不论如何,也是仓促,皇上若表诚意,就亲自去把儿媳妇接来如何。说起来,还不知道淑贵妃到底选了哪家的孩子。”
如此,帝后有了商议,一样的话传到长寿宫,太后听闻终于要为二皇子办婚礼,一时病痛全消,满心期盼着正月里看到孙媳妇。
他们谁也没有怀疑淑贵妃会挑选什么不合适的人,而皇帝本该听珉儿的话,亲自去接那孩子来京城,偏偏一时有要紧的国事走不开,不得不传下旨意,派了大臣前往,让淑贵妃自己把孩子送来。
毕竟是二皇子的婚礼,纵然珉儿本希望淑贵妃永远都不要回京城,这一次还是默认了,命宫人们好好将安乐宫收拾整齐,迎接她们的到来。
令人意外的是,淑贵妃却没有回京,只是让大臣把未来的儿媳妇接走了,自然这孩子的出身也随之明了,未等人到京城,消息已经先传来,太后听闻惊得合不拢嘴,顾不得年迈体弱,亲自跑来涵元殿要和珉儿商议。
淑贵妃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缘分,千挑万选,竟把皇后的侄女选到了身边,当年秋振宇连同族中部分男子被处决后,秋家妇孺老人都被驱逐出京城,并永远不得再入京,他们自生自灭,散入了全国各地,谁也没有再关心过这一家人后来怎么样,可淑贵妃送来的,她为自己挑选的未来儿媳妇,真真切切地是秋振宇的孙女,是珉儿的侄女。
这一日,接亲的队伍到京城了,秋景柔离开京城时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再回来,她就要成为皇子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