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认定我在骗她
然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没有了在背后闲言碎语无所事事的女人,皇后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目光,而过去人多的时候,皇后也没把谁的话当过一回事。如今宫里统共剩下这么些人,传来传去转不过这几张脸孔,就算是淑贵妃,也不会故技重施,不会再企图用些流言蜚语来打击皇后。
可没想到,连女人都不愿再用的伎俩,前朝那些不服皇后的男人却用上了,他们碍于沈哲的兵权,无法用强硬有理的办法使得皇后放弃掌控朝廷,又不愿屈服在皇后的裙下,便想用道德来约束皇后的行为,背地里在京城制造舆论,企图毁坏皇后的名节,甚至怀疑她腹中胎儿的来历,闹得沸沸扬扬。
这样的话难免会传进宫里,另外两位才人和宝林不会惹是生非,都躲得远远的,但淑贵妃却因为自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特别担心这一回皇后会把脏水泼在她身上,忍不住地上赶着想表白自己的无辜。
可她再三来关心皇后,明着暗着或是当着太后的面提起这些事时,皇后那云淡风轻的态度又令人恼火,几次之后,淑贵妃愤愤然对尔珍说:“让她去吧,她怎么就那么了不得,我不信她真的不在乎名声,又或者她已经把皇上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不在乎了?”
但这样的脾气,淑贵妃也只能关起门来才敢对尔珍说,现在宫里人少,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淑贵妃可不希望自己也沦到皇后这处境,被前朝的大臣们指摘不是,更不希望她那渐渐长大的一双儿子,知道自己的心胸那么狭窄脾气那么坏。
时间一天天过去,后宫和朝廷都恢复了往日的光景,宫里因散了许多宫女太监,需要重新充盈人手,才不至于让偌大的皇宫因无人打理而失去光华,淑贵妃忙于重新录用宫人,那些逃跑的也被允许重新回来,只是宫女太监能回来,妃嫔们是断然不能回头的。
可是天下安定了,仅仅是皇帝还下落不明,且当时发生转圜仅一天之隔,那些出走的妃嫔们,生生断送了自己富贵荣华的生活,虽然她们拿走了足够的金银,往后一辈子只要善于经营不至于穷困潦倒,可在宫里她们什么都不用经营,就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过上一辈子,唯一的代价是有名无实的妃嫔身份,和如同守活寡的清冷。
但权衡之下,必然是回宫继续富贵要来得划算,于是她们开始忘记了皇后当初言明的事,纷纷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希望能重新回到宫里。
如林昭仪之辈,家中尚有些权势,也正因为家中还在朝廷为臣做官,害怕这样的事会影响族人的仕途,最是想要重新把人送回来的,林昭仪是否乐意回来珉儿不知道,但前朝送来的消息,她的父亲兄弟们,巴不得立刻把她塞回来。
淑贵妃那儿管辖着录用宫人的事,竟也有人想要走她的门道,可这件事上,淑贵妃的立场却和珉儿一样,皇后做了她想也不敢想的事,哪个女人乐意再替丈夫把逃走的妾找回来?
她向珉儿提了几次,表示她被人纠缠得头疼,皇后总是淡淡而无情地说:“让他们折腾去吧,你我不点头就是了,当初我说的很清楚,她们的名字会从这宫里消失,既然从来也没有过这么些人,怎么好放进来?你也不必敷衍,再有人来打扰你,就厉声呵斥他们,你性情好他们才敢来纠缠你。”
淑贵妃尴尬地笑着:“是啊,他们可不敢来纠缠娘娘。”
这样的事,皇后和淑贵妃还能好好地说上几句话,一旦牵扯到立皇储的事,淑贵妃就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她知道前朝的形式,也知道自己和皇后的矛盾,生怕说错半句话,在皇后面前露怯被捉了短处。自然淑贵妃心心念念的,是希望皇后能尽快答应立皇储的事,待到正月里还是没结果的话,皇后就该分娩了,她一旦生了嫡皇子,就真的没办法从明道上争了。
然而心如止水的皇后,只是专心于朝政,对其他事漠不关心。珉儿处理朝政越来越上手,连国与国的往来也开始入了门道,更是邀请赞西国的王后在年末到京城来做客,这是从未有过的事,除了和亲,从没有哪个国家会派后妃来缓和国与国之前的关系,可是皇后却下了这样的帖子。
朝臣们对皇后的一些做法很不认同,可又佩服于她的胆量和气魄,再有沈哲全力支持,宋渊这样的谋士辅助,也就逼得他们只能在背地里下手毁坏皇后的名声,做些连他们自己都不齿的事。
沈哲和宋渊起初对此很气愤,可珉儿却让他们看开些,更是道:“由着事态发展,才能找到是谁在传说这些话,这样的佞臣若是当真无用之人,那往后不要也罢,他们自己清理门户,还省去我们的心思。”
皇后面对天下和大臣的心态与胸襟,一点都不亚于皇帝,沈哲时常在云裳面前提起,搁在从前,云裳会撒娇耍泼地说他还恋着皇后,会故意和他嬉闹一场,但最近这段时间,云裳变得怪怪的也乖乖的,温柔体贴得让沈哲不习惯,但他好几次都发现,云裳总是偷偷摸摸地在观察她什么。
这日夜里,才要睡去的沈哲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人盯着,猛然睁开双眼,妻子的脸就悬在面前,他一叹:“大半夜的,你要吓死我?”
云裳则是被丈夫突然睁眼吓着了,缓了半天才道:“是你要吓死我了,我,我不是正好想爬出去喝点水吗。”
她说着,故意从沈哲身上爬过去,却被丈夫一把捉回来按在床上问:“你最近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云裳挣扎着,避开丈夫的目光,故意敷衍着:“你怎么了,不是说好了我今晚不想要,你别碰我,我喝了水就要睡的。”
沈哲却凑得很近地盯着妻子看:“云裳,你不说老实话?”
“你这么凶,我是犯人吗?”云裳分离地想要逃脱束缚,可丈夫手头的劲道她能感觉到,这个人一点儿没放开自己的意思,她红着眼睛说,“怎么,你又想对我动手是吗?”
动手那都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情况也算不得是沈哲打了云裳,但此刻见她拿这些话来说,沈哲先安抚自己应该没什么大事,他冷静地想了想,便道:“难道是因为皇后?云裳,如果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想从我身上知道什么,而我却不晓得你在想什么的话,越往后我们的误会会越深,你乐意这样子?你忘了我说的话了,我不要你卷入任何麻烦,那是不是另有别的人说的话,比我还重要?”
云裳别过脸,鼓着腮帮子说:“我不说,我答应皇后绝不说的。”
可这句话,却把她自己给卖了,云裳一个激灵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再看向丈夫时,就心虚了七八分,见沈哲带着几分怒气,她好不委屈,胆怯地说:“你不要怪我,更不要误会皇后娘娘,换做谁也不甘心的,娘娘她总觉得你骗他,她觉得你是知道皇上下落的,她想让我从你身上打探些什么,可我到现在什么都没看出来。”
沈哲在云裳额头上一吻,温和地说:“没事了,我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个底就好。你继续打探你的,要是能打探出什么,就去告诉皇后,我也不会拦着你。”
“我不敢了,我不想你生气。”云裳软软地说着,伸手索取丈夫的怀抱,之后躲在沈哲怀里软软地说,“我明天就会告诉娘娘,被你发现了,这样我才不至于纠结在你们中间,其实我可累了。”
沈哲无奈地笑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云裳闲话,渐渐的怀里的人熟睡过去,沈哲又用了些手腕确保妻子熟睡不会醒来,把她安置在床上后,便穿戴衣裳,一阵风似的从屋子里消失了。
城郊,昔日宰相府的别庄,秋振宇还活着时就已经疏于打理,如今更是荒凉萧条,沈哲悄无声息地进了门来,最深处的屋子里亮着几盏灯,门前有层层侍卫把守,可是从外面根本看不到这样的光景。
侍卫们见是沈哲,便让出了道路,沈哲一路进门来,看到他的兄长正坐在书桌前,桌子上铺着厚厚一叠信,还有好些临摹的帖子,帖子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像是男人的笔迹,但是沈哲近来很熟悉这些字迹,是皇后的。
“哥,皇后还是认定我在骗她。”沈哲站定了,说道,“云裳也被她派来监视我了。”
项晔从烛光里抬起脸来,笑道:“你看,这是珉儿小时候写的字,我在这屋子里找到的,她小时候就写得这么好了。”
沈哲走近些,看到了那摞信,像是皇后寄给秋老夫人的,果然听兄长道:“我去见了她的祖母,老夫人把这些信给我看,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看。”
289 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沈哲却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掀开了皇帝的衣袖,查看了五花大绑的胳膊上的伤口后,才又退开了几步。项晔含笑嗔怒:“混账,现在对朕直接就动手动脚,你以为朕伤了胳膊就打不过你?”
“这个时候还不睡,我怎么能不担心。”在这里,根本没什么君臣之别,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从深渊底下捡回一条命的,他的哥哥。
项晔骂道:“被你扯了两下,倒是疼起来了。而你这么晚不睡,跑来这里做什么,宫里……”玩笑过后,皇帝突然神情一紧,“宫里出事了?”
沈哲淡淡地说:“是被云裳折腾得不能睡,听她说娘娘始终不肯相信眼前的现实,担心您这里会被发现,放心不下就来了。”
项晔望着他,心里满是想的珉儿,可却不愿提起来,他怕说出口自己就会心软。都走到这一步了,机缘巧合也好,阴差阳错也好,管他是什么,到了这一步了,他绝不能心软。
他戏谑地念着:“大半夜和云裳折腾?你们折腾什么,你个傻小子会折腾?”
这样的玩笑,沈哲听得懂但不会应付,想了半天故意刺激皇帝:“太医说皇后娘娘正月里就要分娩了,如果正月里还不能如您所愿,您还是要继续躲在这里?”
项晔的手按在书信上,把自己的担心也按住了。他为了不让秋老夫人忧心珉儿而伤了身体,害怕老夫人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会真正令珉儿失去信心,才特地现身告知老夫人自己还活着,并告诉老夫人自己的目的,他相信老夫人会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秋老夫人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女子,不仅答应了,更拿出了珉儿从前给她的信函,她愿意让皇帝更深地了解到珉儿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他还没有看那些信,回京后住在这珉儿出生长大八年的地方,找到了一些过去的痕迹,这些珉儿临摹的字帖,也足够他打发时间了。
皇帝回来不过两天,而沈哲,也仅仅在周怀被找到的消息传来时,才真正知道皇帝还活着,在那之前,他并没有欺骗珉儿,但那之后,每天都不得不瞒着珉儿。
皇帝传达给他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任何人他还活着,珉儿说不得,云裳亦不能,太后更是如此。
两天前见到皇帝时,他的情况比现在遭一些,当然一定比他从深渊底下爬上来时要强,只不过皇帝坠崖不是被敌人逼下去的,是他自己纵身一跃跳下去的,甚至中秋夜营地里那场屠杀,也是他自己安排的,并没有士兵为此付出性命,死在那里的都是些穿着军服的死囚和俘虏,也是在那场“屠杀”后,连夜被扔到营地布置出的惨状。
只不过这一切,沈哲什么都不知道,皇帝笑悠悠告诉他真相时,不屑地说:“朕若是你这般年纪,大概早就爬上来了,朕明明白天看好了地形,到夜里再跳下去的,结果还是摔伤了。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一头野狼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再晚一个时辰,大概就成了它的美餐。人啊,不能不服年纪。”
那些话,把沈哲吓得不轻,有大半天没搭理皇帝,强行找来太医为项晔疗伤,得知他的胳膊不会废掉,一切都会好起来,兄弟俩才算说了话,而当时项晔最紧张沈哲一激动跑去告诉珉儿,还真把堂堂皇帝给镇住了,兄弟三十年,项晔第一次在沈哲面前没底气。
“只怕皇后知道真相后,也无法接受您这个玩笑。”沈哲在平复了性情后,坦率地对兄长说,“到时候,哥哥要有心理准备,也许您牺牲了这么多,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项晔淡淡:“她不领情不要紧,要紧的是朕能为她做些什么。”
沈哲说:“您不这么折腾,皇后也会找到适合自己的状态活下去,这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皇帝却笑:“你不懂,你守着云裳一人,当然不会懂。”
回想起那天的话,沈哲心里还是不踏实,不过哥哥还活着,哥哥回来了,宫里若当真发生不可收拾的事端,他露个面就能解决了,如今沈哲更不怕珉儿会受到大臣的排挤,如今欺负她的人,早晚会付出代价。
“回去吧,朕一会儿就歇了,你少来几趟就不会有人发现了。”项晔笑着,要撵弟弟走,更故意冷下脸说,“切记你答应朕的事。”
沈哲反问:“明天周怀就到了,周怀能忍得住吗?”
项晔笑:“周怀是眼睁睁看着朕跳下去的,谁想到他竟然也跟着跳下来了,他能活过来是他命大,但朕的事他一无所知,不然朕怎么能把他放回去。他被那性子被珉儿一逼,什么都会招的。”
沈哲摇了摇头,他始终不能认同皇帝的计划,但他坚持要这么做,沈哲唯有协助帮忙。但愿珉儿能挺过去,不会伤了身体也不会伤了心,更不要有其他什么人暗中出手伤害她。
而这一切,仅仅是沈哲把珉儿当朋友,当兄长最爱的女人来守护,他对珉儿已经毫无男女之情,于是做任何事,都更加坦荡荡了。
夜色深深,沈哲离开了别庄,项晔看向那堆信,老夫人很诚恳地希望皇帝能看一下这些信,说是看过这些信再决定一些事不迟,她不认为皇帝看过那些信后,会对珉儿产生什么误会或是破坏了感情,她反而觉得皇帝看过珉儿心里真正的想法后,会更坚定他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项晔抿了抿唇,取过距今时间最远的一封,也是他和珉儿感情初定时她写给祖母的信,小心翼翼展开信纸,珉儿那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苍劲有力的字迹,惹得他一笑,而信里的内容更是把他的心烘得暖暖的,原来那时候仅仅是一次牵手和拥抱,都会叫珉儿对祖母说,她要一辈子藏在心里。
项晔脸上挂起了舒心的笑容,他沉下心来,打算今晚把这些信全部看完。
一夜静谧地过去,翌日一早,京城迎来了初雪,珉儿天未亮就已经拥着大氅坐暖轿前往宣政殿,一个弱女子身怀六甲,却雷打不动地上朝听政,这样的坚强和坚持,感动了不少大臣,可也有更多的人因此忌惮皇后,担心一个强大的女人会有一天真正把持一切。项氏皇族的长辈们,也害怕这皇朝最后不能落在项氏子孙的手里。
朝堂上的气氛依旧很诡异,但国家大事百姓民生一件不乱,面对纪州城因秦庄之故而遭北边毛子侵犯,皇后提出坚壁清野之策,让大臣们惊讶了好一阵子,不敢想象皇后对兵家之书也有涉猎,如此大事小事都谨慎仔细地应对,纵然很多人心中不满,也不愿被一个女人当众责备。
这日朝会散了,珉儿立刻转道来长寿宫等候,果然午前时,沈哲从城外把周怀带来了,经历生死的周怀一见太后和皇后,就哭得不能自己,记得清雅骂他:“你倒是说啊,皇上怎么了?”
彼时淑贵妃匆匆赶来,她不愿错过任何消息,但刚刚好听见周怀说:“奴才见皇上被赞西人逼下悬崖,一时着急也跟着跳下去后,只记得天旋地转,后来昏死过去,醒来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索性捡回一条命,也没有伤筋动骨。奴才想找皇上,想找路爬回去,结果越走越深越走越远,反而和降下来的将士们错开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奴才该死,没能守护好皇上。”
周怀一直哭,淑贵妃也是眼含热泪,太后捧着心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沈哲看到,珉儿像审犯人似的盯着周怀,她好像在分辨周怀所说的话是真是假,看样子之后她一定会把周怀找去再另行询问。
半天后,太后疲惫地说:“这怪不得你,你能跳下去救主,已是忠心耿耿。去歇着吧,好生安养,待得皇上有归来之日,离不得你。”
珉儿却道:“你谙熟朝堂之事,休养好后,每日随我上朝。”
周怀愣了愣,立刻答应了,后来他才知道,现在是皇后娘娘亲自掌管朝政。
从长寿宫散去,珉儿什么话都没说,借口腹中胎儿不安定,太后便早早地让她走了。回到寝殿,和女儿们说会儿话,再后来就一言不发,清雅进来看过几次,皇后都不言不语,最后一次时,皇后忽然喊住她吩咐:“把周怀带来。”
这语气,特别的强硬,叫清雅都不敢问皇后是要做什么。
可怜周怀什么都不知道,却被皇后再三盘问,珉儿越问就越失望,周怀那么老实都抓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可见是真的了。
周怀离去后,清雅进门时,惊见皇后怒气冲天,把一摞奏折全推下,洒了满地。
“娘娘,您保重身体。”
“他那个人啊……”珉儿眼含热泪,“他就是喜欢折腾我,他只会欺负我,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290 一尸两命
这一下把清雅吓得手忙脚乱,而大腹便便的人如何经得起这么激烈的情绪起伏,珉儿很快就败下阵来,虚弱地躺在美人榻上,等待着腹中胎儿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睁开双眼,泪中带着笑,维持着最后的坚强:“现在就算是把他的尸体送来,也好过让我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希望破灭,清雅,我哪儿有那么了不起,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明天,每天都想象着得到他的死讯的那一刻,我该怎么办。”
清雅守在身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无奈地说:“奴婢再三问过周怀,周怀说就是把他的脑袋摘下来,他也不知道皇上在哪儿,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还活着。”
眼泪顺着珉儿的面颊缓缓滴落,她曾不允许宫里任何人哭泣,自己亦如是,此刻的眼泪是悲伤还是绝望,她已经分辨不清了,只希望眼前的一切,能尽快给她一个了断。
“你说我啊,在那么乱的时候,还会想到去把妃嫔们请走,在那样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想要独自占有他的心愿。”珉儿痛苦地合上双眼,“是我错了对吗,老天给我惩罚,他也这样折磨我。”
“皇上一定会回来的,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难道娘娘真的希望、希望皇上的尸身被送回来吗?”清雅哽咽着,“奴婢会陪着您一直等下去。”
珉儿紧紧咬着唇,颤抖得生怕一松开就会嚎啕大哭,她不能有太强烈的情绪起伏,腹中的胎儿不答应。
门前,来上阳殿玩耍的三皇子,牵着元元和琴儿站在那里,他们没有看到方才珉儿发脾气的样子,但看到了她虚弱的躺在美人榻上,哭着对云嬷嬷说那些话,元元撒开了哥哥的手,跑来母亲身边,一声不响地抚摸着珉儿的心,才会蹒跚走路的琴儿也跟着过来,可是她个子太小了够不着,咿咿呀呀地要清雅把她抱上去。
跟着三皇子来的乳母见这光景,悄声对浩儿说:“殿下,我们回吧,皇后娘娘很累,她要歇息了。”
浩儿点了点头,待乳母与上阳殿的宫人交代后,便跟着她回去了。
安乐宫里,淑贵妃神情恹恹,本该去过目新来的宫人,指点宫里的规矩,可是在长寿宫听周怀说那番话后,她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独自在屋子里闷着,小儿子说要去找妹妹玩耍,她也就答应了。
可孩子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淑贵妃搂着孩子问:“怎么了,皇后娘娘没让你见妹妹。”
三皇子摇头,小娃娃忧心忡忡地说:“母妃,皇后娘娘在哭呢,皇后娘娘好难过。”
淑贵妃皱眉看向乳母:“怎么回事?”
乳母忙道:“奴婢跟过去看时,殿下和公主们都站在门前没动,里头皇后娘娘对清雅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而清雅则安慰娘娘,说皇上一定会回来的,就这些话。”
淑贵妃心里堵得慌,终于连皇后都放弃了是吗?她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呢喃着:“那么久了,可能真的没希望了……”而她自己也没意识到,不由自主地就说出了口,“既然没希望了,她是要等正月里,看看肚子里是男是女,才决定要不要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是吗?”
三皇子呆呆地望着母亲,他听不懂这些话,乳母在一旁则满脸紧张,淑贵妃意识到自己的心声漏了出来,冷然叮嘱乳母:“不要出去胡说八道,眼下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守护好殿下。”
乳母战战兢兢地答应:“奴婢谨记。”
淑贵妃又问:“皇后看起来很不好吗?”
乳母是生养过的人,回忆方才见到的光景,肯定地说:“皇后娘娘每日天不亮就去宣政殿听朝,风里来雪里去,费尽心血,再加上皇上的事渺无音讯,这样耗下去,迟早要撑不住的。而越往后,但凡出了事就是大事,严重的话很可能一尸两命……”
淑贵妃冷漠地看着她:“知道了,你下去吧。”
291 不仅仅是想让她解脱
乳母从淑贵妃屋子里退出来时,恰好遇见香薇在门外头,她们相处得久了,关系比旁人要亲密些,香薇没多嘴问什么事,只关心地问:“娘娘可好些了,今日周公公回来,本以为能让娘娘高兴些,谁知却叫娘娘更伤心了。”
“可不是吗,一个个都是这样子,贵妃娘娘不好,皇后娘娘更不能好。”乳母叹息着,又猛然想起方才淑贵妃的嘱咐,可她却不是怕自己多嘴,而是怕被淑贵妃听见,便挽着香薇往远处走,随口絮叨起来。
门里头,淑贵妃正站在穿衣镜前,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模样,这些日子她疏于保养,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几岁,可年轻美丽又如何,那个人再也看不到了。
“皇上您还会回来吗,还活着吗?”她像是问天,也像是问自己,也许真有一天传来死讯,淑贵妃会痛不欲生,眼下她心里虽然一次次都堵得慌,一次次都好像天崩地裂似的绝望,可时间久了,连痛苦也是会习惯的,好像过去的四年里,她逐渐习惯了自己被皇帝冷落甚至遗忘,习惯了自己屈居在秋珉儿之下。
然而淑贵妃和乳母说的话,很快就传到了上阳殿,清雅听得时,气得脸都绿了,犹豫再三还是瞒住了皇后,她可不愿去对一个辛苦支撑一切的孕妇说什么一尸两命的话。
可清雅在珉儿面前藏不住事的,一两次就被看出有心事,珉儿便主动问:“怎么了,宫里出什么事了,叫你这样烦躁?还是我让你不耐烦了?”
清雅连忙道:“只怕娘娘不够麻烦,可您却什么都自己扛着。”
问了半天,那些话便都一股脑说了,清雅难过地说:“她们怎么能在背地里这样说您呢,若非香薇在那里,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珉儿却笑道:“这事儿就不公平了,只许我想她们都消失,淑贵妃想我消失不是也一样吗?她还比我早十几年在皇上身边呢,我一早就说,她要赶我走也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我不想做被赶走的哪一个,而如今……我也不打算赶她走。”
清雅问:“您放弃了?”
珉儿笑道:“我也不知道,二皇子和三皇子,就是她永远都存在的意义,她在宫里也好在远方也好,真的有区别吗?当然啦,我只是这么想想,真有那样的机会,我还是要让她走的。”
说着说着,珉儿红了眼圈,努力用笑容来掩饰悲伤,说道:“这样的时候了,我还在想这种事,老天不罚我罚哪个。“
清雅心疼不已:“您别说这种话。”
可珉儿却目光坚毅地说道:“不怕,就算是老天罚我又如何,我都实现一大半了,还动摇不成?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决不放弃。”
说着话,宫女们领着沈夫人到了。只见云裳拖着沈云一路从外头进来,想必在外头也是如此,小家伙走不快,跟着母亲好不吃力,可是乖乖的不哭也不闹,反是珉儿见他这么冷的天满头汗,心疼地又搂又抱,一面给孩子擦汗一面责备云裳:“你这是怎么了,怒气冲冲的,叫太后看见了可了得?”
云裳气呼呼地说:“看见他就想起他爹来,恨得牙痒痒。”
清雅主动来带着小公子去找公主们玩耍,为云裳留了茶就都退下了,之后便听云裳絮絮叨叨,说她被沈哲逼得把什么都招了,愧疚地表示可能帮不了珉儿。
“你们好好的我才安心,本是我不好。”珉儿愧疚地说,“我还怕影响你们夫妻,你们能把话说清楚就好了。”
云裳哼哼道:“我是不怕他的,可他太聪明了,被他知道我的心思,更打听不出什么来。原本瞒着您,多少给您些希望,可一直空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珉儿笑悠悠道:“你对我说实话,我才高兴呢,你们不必为了我好,就瞒着我什么,知道吗?”
云裳连连点头,她说完了心事,便又开朗起来,至少是这阴云不散的时候里,存在于珉儿身边的一道阳光,她很珍惜。比起云裳不能为自己做什么而愧疚,珉儿反主动地说:“为了国事,沈哲近来天天要见我,除了他还有许多别的大臣,我自己是不把那些迂腐的礼教当做一回事的,可堵不住那些恶意的流言蜚语,你千万不要听信什么,若是有误会的,就好好来问我怎么回事,不要自己藏在心里难受。”
云裳大咧咧地笑着:“娘娘多心了,换做从前我会想不开,可现在我才不担心呢,沈哲心里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珉儿笑了,这一笑心里敞亮了好些,拉着云裳的手道:“有你们在,我怎么也不算是个孤零零的人。”
而此刻,本就约好了宋渊来相见,云裳见他们说的话自己听不懂,就跑去带孩子们玩耍,之后再回来,说说笑笑一如平常。她知道皇后未必真的高兴,可哪怕让她短暂地分心不要去念着皇帝,也好过她时时刻刻都沉浸在悲伤和失望里。
如是,云裳几乎天天都来陪伴皇后,偶尔在宫道上与淑贵妃打个照面,淑贵妃面上虽不言明,心里怎能不在乎,明明她也承受着皇帝失踪的痛苦,怎么什么落在皇后身上都是值得心疼的,落在她身上就是理所应当?
然而这样的不平,如今连帮腔的女人们都不在了,更很快就被大雪掩盖,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匆忙,十月初雪后,就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大雪。
京城尚且如此,西平府外必然更冷,太后也好,皇后也好,还有文武大臣们,虽然谁也没放弃继续派人在山崖下寻找皇帝的踪迹,可心里都明白,希望越来越小了。
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朝廷不仅没有乱,更稳稳当当地恢复了昔日的光芒,因赞西人求和心切,皇后原本邀请赞西王后年末来访,可她却一接到邀请就出发,十月里就到了京城,期望着自己这一趟,能给赞西族人带去太平的日子。谁能想到,一个本躲在后宫里唯唯诺诺的女人,在这时候为了自己的民族站了出来。
大齐被一个女人掌控着皇权,赞西也派一个女人来抛头露面,而梁国皇后也因梁国皇帝病危,正努力稳固着自己儿子的太子地位,独断专权地把持着朝纲。
这样的政治,大大地刺激了男人们的自尊,他们一面顺从恭敬地应付珉儿,背地里却开始谋划着,要让皇后尽快交出大权,立太子扶持新君,重新让男人来做主天下。
且说,因语言和文化的差别,此番赞西王后入京求和,珉儿每次见她,不论是在宣政殿议事或安泰殿享宴,还是在御园和太液池边散步,宋渊因深谙赞西文化而随时陪在左右。朝堂上如此,内宫深处也有他的踪影,仿佛如今妃嫔都散了,再没有什么后宫前朝的界限,外大臣可以轻松随意地出入宫闱。
这一日,梁国传来消息,老皇帝暴毙,死因自然是梁国皇室自家的事,他们忙着老皇帝的身后事,忙着立新君,且要一年半载才能安生。
之前项晔失踪,大齐内外一片混乱时,梁国也没有趁虚而入,此刻大齐皇权和军队已然安定,更不怕梁国动什么歪脑筋,何况他们现在自顾不暇。
沈哲把这消息送到别庄,和项晔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分别时,项晔问沈哲珉儿可安好,却被弟弟冷冷一笑:“您自己去看不就好了?”
气得项晔瞪眼睛:“你老老实实找我说的去办。”
沈哲道:“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就算你成全了她,她也未必会领情,这一段日子对她而言太苦了。”
可项晔毫不动摇:“我可不仅仅是想让她解脱。”
这话没再往下说,沈哲还有任务要去做,不过他先回了自己家,只等手下的人送来消息,才一人一马离了将军府,一路往宋府奔来。
而此刻的宋家,宋夫人正管着房门与宋渊发生争执,为的就是宋渊这几天不见人影不回家,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宋夫人只听说宋渊形影不离地跟在皇后身边,可是白天陪着也罢了,为什么夜里也不回来。
宋渊道是他忙着忙着就晚了,怕三更半夜地归来扰得全家都不安生,可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消除妻子的疑虑,宋夫人更是痛心地说:“你知道外人都怎么说你,怎么说我吗?你知道家里人都怎么看待吗?你若是嫌我老了,你大大方方地纳妾我也不会怎么样,你怎么能去招惹皇后娘娘呢?宋渊,你疯了吗?”
宋渊无奈极了,待要解释,门外下人却说:“大人,沈将军到了。”
宋夫人抹泪哼笑:“他们都说,你们俩是一丘之貉。一个是旧情,一个是新欢,怪不得皇后会把妃嫔们都放了,她是做这个打算吗?”
宋渊怒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只能离家求个清净了,你跟我十几年夫妻,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292 煮开的太液池
宋夫人脸色涨得通红,颤颤地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当然知道,你又以为我是吃醋才和你闹吗?宋渊,我怕你这样下去没有好下场,伴君如伴虎,今日你为了天下和皇后走得近,他日皇上若看不顺眼,谁还顾得什么天下什么朝政,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女人身边有别的男人?谁来管你是为什么陪在皇后身边,谁来管你是为了天下还是私心,皇上只要把你驱逐就是了。”
宋渊猛然想起那天皇帝站在山头对他说的那番话,好端端的皇帝就提起了京城的流言蜚语,他平日里从没对自己忠于皇后表现出任何不满,可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妻子的话并没有错,一旦有一天皇帝归来,只要他看不顺眼,不论自己是为什么出现在皇帝身边,他只要驱逐自己就好了。
“我是为了你好,你可不是什么孤家寡人,你就算不想着我,你宋家老小都不管了,玲珑也不管了吗?”宋夫人并不是无知妇孺,也没有珉儿那反骨的认定丈夫只可以和自己一生一世的心思,这些话都说出来了,她心里敞亮了,其实弱了几分道,“我是为你好,宋渊,你可要好好想想。”
他们僵持不下,下人又来催第二次,说沈将军已经在厅堂喝茶了,宋渊忙收拾收拾赶来会客,宋夫人亦是洗脸梳头,赶在沈哲离开前来见了一面,不论如何待客之道不能不讲究。
沈哲好像只是来和宋渊商量什么事的,至少宋渊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他们近来走得近,江云裳和玲珑又成了闺中密友,两家亲厚也是应该的,沈哲还道:“玲珑时常去将军府,夫人若是得闲,也去走动走动,云裳年纪轻不懂操持家事,宫里虽有皇后太后,她们太忙碌且一味地宠爱她,好些改教的本事不教她,还望夫人去指点一二。”
宋夫人自然是客气地推辞,彼此和和气气地说些话,沈哲交代了宋渊一些事后,也就散了。
沈哲一走,宋夫人又提醒丈夫:“将军是太后的亲侄子,事情到了最后的最后,就算兄弟俩闹得不可收拾,太后也会拼死保住侄儿的。你呢,谁来救你?宋渊,你可好好为自己想想,为这一家老小想想。”
然而话音才落,他们的儿子从门外归来,家里奶妈下人围了一大圈,还有宫里的太监。宋公子很早就开始进攻为二皇子伴读了,之前宫里被秦庄掌控,在家写了一阵,这会儿书房恢复如初,早就有人来接他去了。
孩子进门见双亲起氛尴尬,行礼后就乖巧地站在一旁,宋渊问了几句话,就让儿子回去歇着,他问妻子:“你怎么没反对儿子进宫伴读的事?”
宋夫人抿了抿唇,垂首道:“我原是反对的,可看到你和皇后走得越来越近,我得给家里找条后路啊,二皇子将来若做了皇帝,自然会善待和他起长大的朋友,儿子说他们要好得很,二皇子很喜欢他,我当然就不反对了。总之……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这些话,宋夫人匆匆走了,留下宋渊呆呆地站在那里,可是这转眼已是冰天雪地的世界,西平府外的气候更恶劣,皇帝若还只身在深山老林里,很难活得下去,除非他已经有了落脚之地,可他为什么不现身呢?
眼下的情形来看,皇帝已经死了的可能更大,可不论皇帝是生是死,他对皇后并无异心,一切仅仅是对当政者的忠心,那么巧,她是个女人,是无比美丽的皇后。
十月末,珉儿送走了赞西王后,依照当时在营地里最后找到的皇帝所绘制的边界线,重新划分了大齐和赞西的国土,自然和梁国也有了商议,都为彼此争取到了该有的利益。
至此,西平府境外终于太平下来,梁国新君堪堪继位,要巩固朝政,赞西人受了重创,要重建家园,至少两三年内,西边不会再有忧患。剩下南边羌水关,沈哲这几年蛰伏在那里,早已建立固若金汤的城墙,也曾多次主动出击把南蛮收拾得服服帖帖,羌水关外的敌人不足为患。
唯有曾经是皇帝最放心的北边纪州城,不得不派兵前往对抗那些野蛮的毛子,但纪州城作为军事重镇,多年来危急时刻百姓皆可上场打仗,只要有合适的将领前往,也很快能平息冲突,恢复往日的宁静。珉儿取用了沈哲推荐的人才,更命他将秦庄的尸身送回纪州,善待秦家老少,只是秦庄的后人,永世不得为官为将。
两个月过去,在皇后费尽心血的努力下,大齐又恢复了平静安宁,百姓们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过年,却不知深宫里,皇后因为太过辛苦而病倒了。说是病倒,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是陈太医冒死闯入宣政殿,把皇后从宝座上请了下来,加上太后亲自来上阳殿,下了死命再不许皇后操心任何事,不惜拿清雅等人的性命威胁儿媳妇,才总算让珉儿消停了。
正月里分娩之前,珉儿不必再操心国事天下事,自然这后宫,更是无比的清净。
安安静静地养在屋子里,拥着绒毯烤着火炉,看孩子们在雪地里翻滚嬉闹,这样的日子好不惬意。
不知是因为时间久了对皇帝失踪的悲伤淡了,还是珉儿在朝政中找到了自己人生里其他的意义,她不再像之前那样会压抑积攒太多的怨气,一切平静得好像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这一天,玲珑和云裳都带着孩子进宫,姐妹们热热闹闹地坐着说闲话,元元带头跑来说要喂鱼,正好玲珑的孩子哭闹,玲珑便带着孩子去别处哄,云裳则跟着珉儿一起来水榭台看孩子们喂鱼。
珉儿这边手把手地教沈云,小家伙看到这么多又大又漂亮的鱼好不高兴。珉儿正想着,若肚子里是个男孩子,往后跟着沈云一起长大,想想从前是沈哲跟着皇上长大,如今却反一反,皇上的儿子成了弟弟,若真是如此该多美好。
忽然那边一阵惊叫,只听见元元和琴儿咯咯直笑,云裳不在,像是跑去拿鱼食了,只俩小丫头趴在栏杆边,把剩下的鱼食一股脑儿地倒进了太液池,惹得底下锦鲤争先恐后,把水都溅上了水榭台,已经漂了浮冰的太液池,一瞬间像是被煮开了……
珉儿心里一咯噔,她记得皇帝失踪的消息刚来那会儿,元元喂鱼不再像他爹似的那么热闹,那时候珉儿还胡思乱想,以为是因为皇帝死了,把这份和他女儿共有的热闹也带走了,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沈云瞧着热闹,立时跑过去和元元一起玩耍,孩子们笑作一团,看得人心里暖暖的,但珉儿摇了摇头:“是我太迷信了吧,哪里有这么神呢。”
可云裳折回来时,却见皇后面向太液池,手里紧紧握着拳头,她上前问怎么了,皇后也是神情一恍惚,明显是敷衍地说:“没什么,你快把孩子带回去,她们的衣裳都湿了。”
长寿宫这边,淑贵妃照旧得空就会来探望太后,而且比从前更加殷勤,太后最怕寂寞自然不会厌烦,而淑贵妃也没有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像是所有人都淡了,所有人都接受了皇帝失踪的现实,连太后都比之前强多了。
此刻淑贵妃伺候太后吃了安神的补药,太后顺口问她:“皇后的身体可还好?”
淑贵妃应道:“有陈太医照顾着,您放心就是了。”
太后慈爱地看着她,轻叹:“可惜了你。”
不知道老太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感慨皇帝临走什么都没给淑贵妃留下,当初皇后在琴州安胎时,淑贵妃也没给自己好好把握机会,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不久,淑贵妃要亲自去厨房料理给太后准备的膳食,太后没拦着,等她走后,对林嬷嬷叹道:“她比从前更殷勤地来照顾我了,我知道至少一半是真心,可另一半我却未必能满足她。”
门外,淑贵妃因想起忘记问太后要不要吃甜的,本要折回来再问,却在门前听太后说:“大臣们几次三番地要求立太子立新君,项家那些老长辈们,也多次对我说,怕皇权将来叫皇后夺去姓了秋,这就是无稽之谈了,珉儿的人品我信。可我也相信,皇后一直不肯点头,一定也是在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若是个儿子,你叫她如何甘心把皇位给沣儿和浩儿呢?”
林嬷嬷道:“这话,您可千万放在心里,别对旁人说。”
太后道:“若是皇子,我当然要站在珉儿这边,我总要有个立场是吧?只能委屈淑贵妃了,但若还是小公主,我必然让她如愿,明天开春就立沣儿为新君,我知道,晔儿是回不来了……”
这话越往后说,太后便悲伤了,而淑贵妃站在门外,不知是被冰雪冻得面无表情,还是从心里寒彻了骨。
293 她是无辜的
这两年太多是是非非,冷静下来,竟记不起过去的春夏秋冬,宫中都是怎样的光景,从眼前晃过的只有一张张人的脸,悲欢喜怒生生死死,皇后进宫后的四年,淑贵妃觉得自己像是过了几辈子。
而今年的冬天,十月里就罕见的大雪纷飞,宫里又少了那么多的人,地上大片大片的积雪无人经过,白茫茫的世界里,颇有几分人迹罕至的凄凉。这可是皇宫啊,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皇后究竟想把这里变成什么样子?
那天淑贵妃没有再为太后准备膳食,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就离开了长寿宫,走在银白色的皇宫里,她越走越迷茫,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该通往何处。
经过太液池,上阳殿长桥上,有姹紫嫣红的明媚缓缓而来,年轻的妇人们披着色彩鲜艳的大氅,江云裳一袭玫红,而宋玲珑是鲜亮的橘色,这阴沉沉的雪天里,像是有两道阳光落在她们身上,随着她们而移动,也只照耀着他们。
“尔珍,你现在再看宋玲珑,觉得她还长得像姐姐吗?”淑贵妃神情怔怔的,冷笑道,“倘若当时皇上真的把宋玲珑留在身边,现在会是什么样的?”
“那会子乍一眼瞧着像,后来慢慢的就不像了,如今更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要说宋玲珑,终究没有敬安皇后的神韵,比起眼眉相似,气质神韵才是关键吧。”尔珍应着,见长桥上二位已经看到这里,便说,“娘娘,夫人们过来了。”
可淑贵妃却转过身,冷漠地走开了,像是根本不愿见这两个人,这边云裳带着玲珑走到一半,见淑贵妃离开,彼此都有些尴尬,好在都是开朗的人,云裳一笑:“我堂姐就是这样的,多少年了还为这种事小气,当然我也不好,更有些对不起她,所以我不怪她。玲珑你也别往心里去,贵妃娘娘她人不坏。”
玲珑笑道:“姐姐多心了,我并不在乎呢。”
她们领着孩子结伴离去,不想刚出宫门,沈哲竟带着马车等在外头了,云裳欢喜极了,迎上来道:“你怎么这么好心来接我。”
沈哲向玲珑颔首致意,顺手接过沈云抱上了车,更邀请玲珑:“夫人若是不嫌弃,我们顺路送你回府。”
玲珑家也有人来接,她客气地谢过了,云裳与她道别后,两家各自回去,云裳絮絮叨叨说着宫里的事,提起淑贵妃来,她叹息:“堂姐又不高兴了,我来京城这些年,就没见她高兴过。”
沈哲意味深长地看着云裳,不知他能说什么。
这一天平平无奇地度过,可第二天,朝会刚散,周怀就来邀请沈哲,说是皇后娘娘要见将军。
沈哲一路往内宫来,毫无顾忌地走上了通往上阳殿的长桥,彼时淑贵妃在去长寿宫的路上,远远看到沈哲走了上去,她鄙夷地一笑,却也无可奈何。
长寿宫里,几位项氏皇族的老王妃来向太后请安,因受了家里男人的嘱咐,要来太后面前敲敲边鼓,少不得提起京城里的流言蜚语,说皇后在后宫不顾礼教规矩,随随便便接见外臣男子,有失体统有伤风化,希望太后能出面让皇后有所收敛。
淑贵妃大大方方地一笑:“这有什么,都是皇上的股肱之臣,都是自家人,方才我来的路上还遇见沈哲去了上阳殿,沈哲是皇上最疼爱的弟弟,这会儿时候他不顾着些皇后,还指望别人吗?”
一位老王妃笑道:“娘娘这话是看得开,您对皇后和沈哲都是知根知底,可外头的人不这么看,何况当年还曾一度谣传沈哲恋着皇后,堂堂皇室被百姓们随意诟病,如何了得?”
太后面上微讪,问淑贵妃:“哲儿去上阳殿了?”
淑贵妃笑:“是,臣妾正要遇见了,不过这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儿吗,早就不稀奇了。”
太后轻轻一叹,心里虽然烦,面上还是想维持体面,满不在乎地对老王妃们说:“皇后为国事劳心劳力,你们这么想就不应该了,我知道你们只是来传话的,那也回去告诉他们,有我在项氏皇朝不会改姓,皇后不是那样的人。”
此刻上阳殿中,珉儿正坐在水榭台上,像是皇帝不在了,她也不再在乎那些约定,自然清雅早早安置了好些暖炉,更拿了最丰软的裘衣披在皇后身上,今日没风,坐着并不冷。
“茶水就要开了。”珉儿见了沈哲,请他坐下,片刻后,亲手泡了茶放在沈哲面前。
“多谢娘娘。”沈哲很客气,而热乎乎的几口茶灌下去,身体都暖和了。
珉儿平静地看着他,这几天他们不像之前见面那么频繁,珉儿暂时撂下国事后,就不再轻易插手,她也想能太太平平地把孩子生下来,可是那天元元手里的鱼食搅乱了太液池,勾起了她满腔的希望和怒气,满心只想着最后搏一搏,倘若再没有任何结果,她就认命了。
“我知道,这样的话很多人都问过你,云裳也告诉我,她被我派去监视你,叫你揭穿了,但今天我还是要问你一次,自然是最后一次。”珉儿神情淡淡的。
“娘娘请问。”从羌水关归来后,沈哲又渐渐恢复了昔日的温润平和,虽然晒黑的肌肤难再恢复,可气质依旧不变,叫人看着很安宁。
珉儿开口便问:“皇上在哪里,是生是死,你可知道?”
沈哲则比她更平静:“臣不知道,臣和娘娘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四目相对,一个比一个更从容淡定,谁也不急于从对方眼珠子里看出什么似的,这样的对视,带着很古怪的气氛。
沈哲很明白,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元州城外提着篮子分发包子的明朗小姑娘,秋珉儿的人生注定非凡,她属于皇帝、属于上阳殿,属于大齐。
少许时候,彼此都收回了目光,珉儿温和地一笑,再次为沈哲添了茶,手指间轻盈地侍弄着茶水茶具,周身安宁的气息里,忽然蹦出犀利的言语,皇后问道:“梁若君还活着是吗,她在哪里?”
沈哲愣了愣,没作答。
珉儿笑道:“这你总该知道了吧,过去都是你安排的,建光帝也好,锦绣韩美人也好,即便不是你亲力亲为,你也该知道她们去哪儿了。”
“娘娘的意思?”沈哲有些心虚,问道,“难道您认为,皇上和梁若君……”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珉儿好生不屑,只是温柔的笑意退去,换来凌厉的目光,她口吻淡淡地却残忍地吩咐沈哲,“替我做件事吧,派人去把梁若君杀了,不要让她再活下去了。”
沈哲彻底愣住了,珉儿却把茶水递给他:“于公于私,都不能再留下这个人,我们和梁国现在亲如手足,新君与太后是容不得梁若君的存在的,我不想横生枝节,你派人把她杀了,带她的首级回京,我会派人去查验。”
“娘娘何必赶尽杀绝,当初……”
“当初是当初,现在我要你派人去杀了她。”珉儿傲然望着沈哲,问,“办不到吗?”
沈哲当然不会在乎什么梁若君的生死,可他很在乎皇后怎么了,他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别庄向皇帝传达这件事,可这才刚刚开始,今天这杯茶,喝得代价太大了。
“不过提起当初,是我和皇上一起逼的梁若君做出些激烈的事,故意把她往歧路上引,制造她和秋振宇勾结的证据,一切的一切,她不过是我和皇上棋盘里的一颗棋子。”珉儿缓缓说道,“如此扭曲的事,我们竟做的名正言顺毫无愧疚之心,但其实我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于是在那个时候,我暗暗发誓,不论我和淑贵妃的关系恶化到了何种地步,不论我们有怎样的矛盾冲突,不论她会对我做什么,我都绝不会再故技重施,绝不会逼她去做不该做的事。”
沈哲心里越听越沉重,可珉儿却面不改色,平静的根本不像是在谈论什么生死。
“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不瞒你说,我总是问你皇上在哪里,是因为我相信他还活着,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起来,所以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他逼出来。”
珉儿的气势,让沈哲心中越来越担忧,她继续说着:“接下去我会做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如果淑贵妃对我做了什么,你也不用担心。我要是能活下去的,就不会亏待她们母子,可我若是因此丧命了,当然这也是老天注定的,沈哲你答应我,不管皇上是不是还活着,真有那一天,不要让淑贵妃承担任何代价,她是无辜的。”
沈哲站了起来,严肃地说:“娘娘,您想做什么?”
珉儿冷漠地笑着:“你看,我才叫你别放在心上,从这一刻起,你就没资格问我了。”
沈哲紧紧皱起了眉头:“娘娘何必冒险呢,皇上若是还在人世,一定会……”
珉儿笑道:“是啊,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294 负心的男人
沈哲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不是会撒谎的人,做戏也远不如他的兄长,他只是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至少先把这些事告诉皇帝,再决定如何应对珉儿。
然而眼前的光景,让沈哲想起了四年前的琴州,当时皇帝把她送给自己,换做别的女人或许就认命了,即便不认命也不会有胆魄闯回皇宫质问皇帝为什么。秋珉儿虽然不再是当年元州城外的小姑娘,可她和四年前一样,容不得别人来左右或决定她的人生,皇帝口口声声说珉儿强势,一点也不夸张。沈哲如今越发觉得,只有哥哥那样的英雄,才配得上她。
他们不欢而散,沈哲一脸沉默地走了出去,清雅在外面看见,猜想不会有什么好事,而皇后很快就把她叫进去了。珉儿不是吓唬沈哲才在嘴上随便说说,她真的要走这一步,虽然不知道这一步能走向哪里去,就算项晔彻底抛下她了,她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沈哲离宫后,并没有径直前往别庄,他要提防很多人跟踪自己的去向,待确信无人能察觉他的行迹后,才悄然出现在了城郊别庄,而他的哥哥,正吊着那重伤的胳膊,在沙盘里行兵布阵。
“您今天换过药了吗?”沈哲站在门前,一脸没好气,他不是二十郎当的毛头小子了,也有脾气了。
“你这语气?”项晔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大白天的来了,你要小心,珉儿兴许就跟在你后面呢。”
“若是我真的把她带来呢?”
“沈哲?”
气氛有些紧张,皇帝若真的动了怒,沈哲还是会有所忌惮,避开了兄长的目光,冷冷地说:“有要紧的事向您禀告,您的计划恐怕要和皇后起冲突了,再拖下去,宫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
项晔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眉头紧锁:“怎么了?”
沈哲把珉儿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但他不知道珉儿打算做什么,话语里听来,该是像当初逼迫梁若君一样,逼得淑贵妃对珉儿动手,她应该是想用自己受到伤害,来把皇帝逼出去。
“她是动真格的。”沈哲道,“她说淑贵妃是无辜的,如果她遭遇不幸,千万不要追究淑贵妃,要善待贵妃和她的儿子们。”
项晔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着拳头,而受伤的手一握拳就是钻心的疼,疼得他脑袋十分清醒,他太了解珉儿了,珉儿一定会说到做到。
沈哲见皇帝神情动摇,便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不然谁也拦不住她。”
项晔缓缓闭上眼睛,露出无奈的笑容,再睁开眼时,转身拿了一支小旗帜插在沙盘里,对沈哲道:“五年后,要让梁国把这一块地送给朕。”
“哥?你不担心她?”
“在你看来,我只是在为珉儿考虑是吗?”项晔背对着沈哲,说道,“为什么不想想淑贵妃?她嫁入纪州王府后,把所有都给了朕和这个家,后来珉儿来了,她嫉妒过挣扎过,甚至想做些什么伤害她,可每次到头来珉儿从未真正受到伤害,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是淑贵妃。”
沈哲也算了解这位昔日的小嫂子,提醒皇帝:“既然您明白,眼下您要送走淑贵妃,等同是要她的命,她宁愿死在宫里也不会走。”
项晔继续道:“朕与她若没有情分,哪里来的沣儿和浩儿,虽然情分已经到了尽头,再也无法勾起男欢女爱的激动,可朕也不能辜负她伤害她。但你可知,她反反复复地挣扎了无数次,就算今天朕回宫去在她和皇后之间把一碗水端平,她好了一阵子后,又会反复,四年来一次又一次,这样下去,她最后一定会疯的。”
皇帝转过身,坚定地对沈哲说:“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朕注定是负心的人,换做别的女人或许能平安共处,可她们两个不行。珉儿太聪明太强势,淑贵妃太纠结太懦弱,她们若真的能争起来,朕反而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偏偏争不起来,难道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一辈子?”
沈哲没有这齐人之福的烦恼,他不能理解兄长到底在想什么,既然这么决绝这么冷酷无情,不如一刀杀了淑贵妃,岂不是干干净净?当然,谁也下不了那个手,就算轮到他自己,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但他相信皇帝说的,皇帝就这么回去的话,宫里看似恢复了宁静,实则好些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正月里皇后就要生了,生的若是嫡子,淑贵妃一定会为了立储的事把自己逼疯,生的若是公主,而皇帝依旧没有立储的意思的话,淑贵妃还是会把自己逼疯。
这么一想,沈哲好像明白了。
“你准备的怎么样了?”项晔问道。
“都安排好了。”
皇帝颔首,嘱咐沈哲:“那就立刻动手,不管珉儿要做什么,你先于她就是了,朕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你不必担心。”
沈哲却问道:“如果事情不照着您预想的发展呢,如果淑贵妃始终不肯出手?”
项晔摇头:“她会的。”
离开之前,沈哲对兄长说:“没想到有一天,把您逼得无可奈何的,会是女人之间的事。不得不承认,您说了那么多是为淑贵妃着想的话,可您最终还是选择了皇后,如果您放弃皇后,就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一句话就足够了。”
项晔没说话,他这辈子注定对不起江氏,他早就有自知之明,可难道真的要纠缠一辈子?他是活该,这是他的罪孽,可凭什么要珉儿也承担这一切?就算放弃珉儿选择淑贵妃,往后的人生他们也不会幸福,淑贵妃依旧会反反复复地怀疑和自卑,可是选择珉儿,至少珉儿会幸福。
转眼间,十月也将过去,皇帝依旧杳无音讯,而今年的冬天特别得冷。皇后没有再过问朝政,但照旧每日会见一些人,沈哲和宋渊是上阳殿的座上宾,昔日为上阳殿订下的种种规矩,都不复存在了。流言蜚语也没有被大雪掩盖,毕竟朝廷上还有很多人,企图让皇后远离朝政。
这一日,淑贵妃从长寿宫归来,手里牵着三皇子,正和孩子一起背诗,也许是因为孩子越来越聪明,得到了太后的夸赞她心情不坏,精神看着比往日好多了。
一行人从太液池边过,冷不丁听到前头女人说话的声音,从雪松背后转出两个女人,一个拉着一个道:“嫂嫂,您怎么能对皇后娘娘说这种话,娘娘若是真的动怒,您担待得起吗?”
淑贵妃认得这两人,一个是宋渊的妹妹宋玲珑,另一个便是他的妻子,而宋夫人正激动地说:“玲珑你对我说句实话,皇后和你哥哥的事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淑贵妃心里一紧,出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宋氏姑嫂见贵妃来了,都紧张得不行,但不论淑贵妃怎么问,她们也不会再开口提方才的话,宋玲珑更是借口皇后还等着见她,匆匆要离去,可她无论怎么催促嫂子,宋夫人就是不肯跟她走。
玲珑不愿在淑贵妃面前和嫂子拉拉扯扯,便只好一个人先离去,留下宋夫人站在原地,紧紧咬着唇,一脸愤怒激动,淑贵妃看了又看,问道:“夫人,你没事吧?”
宋夫人浑身都哆嗦着,僵硬地摇了摇头,本是想退开几步给淑贵妃让路,不想脚下一软跌在地上,整个人陷进了雪窝里。
“快把宋夫人搀扶起来。”淑贵妃命身边的宫人,她抬头看宋玲珑脚步匆匆,再低头看宋夫人失魂落魄,温和地说,“去安乐宫烤烤火,你的衣裳都湿了,这样回去病了可了不得。”
宋夫人冻得浑身僵硬,脸色比雪还要惨白,安乐宫的人带她走,她也没反抗,跟着淑贵妃就走了。
到了安乐宫,待身体回暖,精神也缓和些,尔珍把宋夫人带到了淑贵妃的面前,只听贵妃和气地问:“你和玲珑吵架了吗,你们姑嫂这是怎么了?”
宋夫人只是摇头,嘴唇都快被她自己咬破了,可她这个样子特别像一个人,淑贵妃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其实你们说的话,我听见了,你现在笃定不开口,我也不会逼迫你。”淑贵妃和气地说,“但我也要提醒你,上阳殿里的事,不该你过问,不论皇后和你家宋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辈子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有儿子,就算不顾自己,也要想想你的孩子。”
宋夫人惊愕地看着淑贵妃:“娘娘……您、您这话什么意思?”
淑贵妃道:“你家公子很得我们二殿下的喜欢,将来必定是有用之才,和皇帝一起长大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当然,也要我们二殿下能做皇上是不是?”
宋夫人点了点头,淑贵妃道:“那你说说,你和玲珑在争论什么,皇后娘娘和宋渊怎么了?”
295 他活着就好
宋夫人僵硬地摇着头:“并没有什么事,娘娘,妾身、妾身什么都不知道。”
淑贵妃轻叹:“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既然惺惺相惜,我又何必逼你,可是……”她上前握住了宋夫人的手,“不想解脱吗,夫人,我们为什么要忍气吞声,难道是我们做错了?”
“我……们?”宋夫人怯弱地望着淑贵妃。
许是在宋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被抢走丈夫的女人的痛苦,根本没想过到底要怎么做,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解脱的人,却对宋夫人说出了这样的话,淑贵妃有过一阵恍惚,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此刻上阳殿里,玲珑谎称本该赴约而来的嫂夫人身体不适半途回去了,可这根本是瞒不住珉儿的,玲珑还没走,清雅便来说,淑贵妃带着宋夫人去了安乐宫。
玲珑有些尴尬,珉儿见她这样的脸色,不论姑嫂二人有没有什么事,她都只淡淡一笑:“你的侄儿是二殿下的伴读,淑贵妃一直夸赞那孩子聪明懂事,二殿下也很喜欢,淑贵妃见了你嫂嫂想和她说说话也很寻常,想必是你嫂嫂胆子小,没敢说自己身体不适就跟着去了。”
“是,应该是的。”玲珑勉强地笑着,故意岔开话题,“云裳姐姐怎么还没来。”
珉儿摩挲着手里的暖炉,打量玲珑坐立不安的样子,相识多年,初见之后便没再见过她这个模样,珉儿朝清雅悠悠看了一眼,清雅颔首会意,不久后悄悄退下,再后来云裳来了,姐妹间说些有趣的事,也就把时光打发了。
直到日落前,她们才散了各自回家去,而宋夫人早在午膳前就离宫了,且嫂子离宫的消息传来后,玲珑看起来就自然得多,等她也走了,清雅才来告诉珉儿今天姑嫂俩在太液池边发生争吵的事。
听清雅说这些话的时候,珉儿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扶着自己高高隆起地肚子,悠哉悠哉地走上了水榭台,围栏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她伸手轻轻扫过,积雪落到水里去,竟还勾得鱼儿来,以为是皇后娘娘喂食了。
“带元元和琴儿来,让她们来喂鱼。”听说罢了那些事,珉儿没有给清雅任何回应,等来两个闺女,看她们热闹地在水边喂鱼,直等孩子们玩厌了手牵着手跑开,她才回寝殿里取暖。
“娘娘看起来很高兴。”清雅望着珉儿红扑扑的双颊,欣慰地说,“奴婢好久没见娘娘您展颜了,就算平日里跟着夫人们说笑,或是哄着太后和公主们,也不是这样的笑容。”
珉儿像是彻底从阴暗里走了出来,纵然屋外已是夕阳西下,黑夜毫不犹豫地驱散了阳光,可她的身上却绽放出了光芒,久违的,明媚而耀眼的光芒。
“对我来说,只要皇上还活着,就什么都好了,既然他还活着,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珉儿长长地舒了口气,“哪怕他真的一辈子不来见我,可是知道他活着,我就满足了。”
清雅又惊又喜,可完全摸不透皇帝从哪儿确定的这件事,想问又不敢问,犹豫了半天才道:“难道皇上真的故意躲着娘娘,这是图什么呢,皇上为什么不回来?”
“我曾对他说,要喜怒不形于色,他很快就在大臣面前收放自如,更是把梁若君骗得好苦。”珉儿道,“可这仅仅是本事,想学多少就有多少,但人的性情就没那么容易改变。你还记不记得,皇上第一次出征羌水关被南蛮围困,叫秦庄舍命相救的事叫他浑身不自在?皇上回来后是怎么做的?”
一晃眼,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清雅想了想才笑道:“奴婢没记错的话,皇上是忽然撂下您又不理不睬的了,还是您闯去清明阁问了个明白。”
珉儿苦笑:“可不是,多少年过去了,他好像还是这个样子,也许他有他的计划,可他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清雅想不明白:“皇上会有什么计划,要这么躲着您?”
珉儿叹:“起初我以为和当年一样,皇上是脸上抹不开,才想躲起来不见人,当然那是我把事情往好处想,我总希望他是活着的。但现在越来越冷静,看沈哲也好,看今日玲珑姑嫂的表现也好,我就觉得古怪了。你说沈哲出现的日子,不早不晚刚好是秦庄要登基的前一夜,我想全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清雅你再想想,也是那天子夜,后宫通往皇城外的门都关上了,他要阻止秦庄登基,何必非要赶在前夜,既然都等到前夜了,何不直接等他登基时在宣政殿上把他拿下?也许他等的,就是后宫的门关上呢?”
清雅紧紧皱着眉头,上前搀扶珉儿:“娘娘您别费心想这些事了,奴婢光想一想就脑仁疼,您还怀着身孕呢。”
珉儿却坚定地说:“玲珑和她嫂嫂,是再稳重不过的人,姑嫂俩有什么事不能在宫门外说,要特地跑来太液池边说,我不知道那一位是不是轻易就信了,也许她的心智真的不深,可我不会信啊,她们俩是不是把我也想得太简单了。”
清雅不算笨,渐渐理清了头绪,惊讶而小声地说:“娘娘,难道皇上知道您希望六宫无妃的心愿?”
可珉儿却摇头:“我不敢确定是他知道,还是他也这么想,但是我对你说过,这件事除了你和祖母外,我不会再对任何一个人提起,就算皇上真是这么为我着想的,我也永远不会对他说清楚,哪怕这次能把他逼出来,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挑明。清雅你记着,把我的这个心愿带进棺材里去。”
清雅连连点头,搀扶珉儿坐下,谨慎地问:“娘娘接下来,想怎么做?”
珉儿道:“怎么做?顺其自然。”
且说那夜过去,皇后在第二天清晨传话出宫,道是宋夫人身体不好,要在家安心静养,命宋渊撂下些手里的事,多回家照顾妻儿。宋渊一头雾水,想着夜里妻子还好好的,从朝堂上匆匆赶回家,只见妻子躲在被窝里不搭理她,更叫宋渊莫名其妙。
而这消息很快就传到安乐宫,尔珍跑来告诉淑贵妃:“皇后娘娘命宋夫人在家静养,至少一段时间是不得进宫了。”
淑贵妃握起了拳头:“你看你看,她提防我到了什么地步,我这儿还什么都没想呢,她就先把我的路堵上了,秋珉儿这个女人真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宫人们也像是突然慌乱起来,一个小宫女跑来说:“娘娘,皇后娘娘到了。”
这么多年了,皇后几乎没怎么来过安乐宫,眼下忽然没头没脑的来,淑贵妃浑身都紧绷起来。原本她们俩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算得上和睦,可淑贵妃从昨天握起宋夫人的手开始,真正地生出了异心,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筹划什么,皇后就来了。
匆匆迎来,只见皇后正在和浩儿说话,淑贵妃把两个儿子都教得懂礼讨人喜欢,但她却见不得小哥儿俩都那么喜欢皇后。皇后没有带孩子来,浩儿便眼巴巴地问着妹妹们在哪里,珉儿见淑贵妃出来了,便道:“让他们带浩儿去上阳殿玩耍可好?”
淑贵妃刚要张口答应,忽然就觉得不妥当,为什么皇后不把女儿带来呢,她明知道浩儿见了她一定会要找妹妹,为何非要把她的儿子带去上阳殿?
“他该睡午觉了。”淑贵妃找了借口拒绝,自然尔珍立刻就识趣地上前把小皇子带开了。
“娘娘里面请,外面太冷了。”淑贵妃让出路来,请珉儿屋里坐。
珉儿缓步而行,稳稳地上了台阶后就吩咐清雅:“你们在外头等着,我有些话要对贵妃说。”
淑贵妃皱起眉头,谨慎地跟了进来,见皇后正打量着她的殿阁,她真是厌恶极了皇后这副在哪里都是女主人般的姿态。
“宋夫人昨天着凉了,这些日子怕是都不得进宫,她家公子少不得要侍奉母亲,不如让孩子也歇几日,怕是再进宫陪沣儿念书,把病也带进来。”珉儿冷不丁地开口,却是开门见山地就直接提起了宋渊的妻子。
淑贵妃心里一咯噔,掩饰着心里的尴尬,勉强笑道:“娘娘说的是。”
珉儿找了地方坐下来,越发显得肚子很突兀,这一胎比之前都大些,好在陈太医说孩子很稳当,她也不去想是男是女,眼前的事,是希望皇帝回来,是要快刀斩乱麻放手一搏去试试看,能不能自己来实现心里的愿望。
怜悯也好,道德也罢,任何可以约束她这些行为的事,珉儿都撂下了,更觉得自己动摇犹豫的那些年,浪费了光阴。
“你是不是对宋夫人说了些古怪的话?”珉儿目光直直地看着淑贵妃,“其实她不是着凉了,说是吓着了。”
淑贵妃心里一阵烦躁,面上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娘娘今日来,不像是来找臣妾喝茶闲聊的。”
296 挑明了也好
珉儿微微一笑:“但是昨天你找宋夫人,也不是闲聊吧?”
淑贵妃心里堵得慌,皇后虽是皇后,可她年纪足足比自己小了十岁,她早就厌倦了对秋珉儿的卑躬屈膝,便一样坐下来,冷冷地说:“那是臣妾与宋夫人之间的事,娘娘今日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臣妾。”
“我来,就是说宋夫人的事,你们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和宋渊有染?”
“娘娘您在说什么?”淑贵妃又迅速站了起来。
“又或是,议论为什么我不肯立二皇子为太子,为什么明明已经没有希望了,还盼着皇上能回来,不愿意扶持新君。”珉儿面对淑贵妃的怒气,毫不动摇地慢条斯理地说着,“我想你们自己是商量不出结果的,所以我亲自来告诉你为什么。”
淑贵妃脸色煞白,想要开口反驳,可咽喉好像叫什么黏住了发不出声。
“因为我想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我想扶持自己的儿子成为新君。”珉儿眼神平和,坦荡荡地说着,“正月里我若是生下小皇子,自然一切就顺理成章了,若是没生下呢?那就继续等,至少一年半载之后才能决定是否立新君,若那个时候皇上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的日子就会自然地成为新的帝王,而在那之前,你只能等。自然,皇上若有幸归来,那我还是要争取在将来,为大齐生下嫡皇子。”
“凭什么……”淑贵妃被噎得几乎气绝,可她只挤出了这三个字,其实这是她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无数次的原因,当皇后真的红口白牙地说出来,竟然会这么可怕,她竟然完全猜中了。
珉儿漠然地看着淑贵妃:“你不愿意的事,我也不愿意,皇上如果就这么去了,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俩,可我守住了大齐的江山,守住了项氏皇朝,我还是皇后啊。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利,放弃自己孩子的人生。你我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尊卑之别,你只能等我不要了,才能轮到你和孩子们。你不必问我为什么凭什么,问你自己就足够了,我们的想法并没有差别。”
淑贵妃一步冲上来,逼近皇后,那架势几乎是要动手:“所以你杀了王氏母子吗,她们根本不是什么误食毒药死去的,是你逼死他们的是不是?因为王氏卑微如草芥,你就可以随意践踏她,我但凡弱一些,也早就栽在你手里了是吗?”
珉儿淡定地望着王氏:“她是自尽而亡,顺带着杀了泓儿,说的难听些,泓儿是个孽种,当初你尽心照顾的人生下的,是她和皇上的亲兵的孽种。王氏因为受到了侮辱,害怕和不甘心,才冒死把孩子嫁祸在皇上身上,她不仅如此,还杀了孩子的亲爹,还有慧仪长公主的儿子,也是死在她的手里,你说她该不该死呢?可她是自尽的,我还没来得及动她一手指头。”
淑贵妃惊愕不已,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珉儿起身来:“事到如今,咱们也把话清楚吧,在我之前,你的确是皇上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但在我之后,我是皇上身边唯一重要的人。这些年有很多事,他都不会再对你说,而我呢,什么都知道,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所以在皇储的问题上,你也最好能明白,之前我不想挑明,毕竟说出来伤人,可你试图把宋夫人卷进来,是想开始对我动手了吗?”
淑贵妃怒目圆睁,苍白的脸上冒出细密的汗水,而珉儿依旧淡定地说:“如果是我小人之心误会了你,也请你包涵,现在我们说明白了也好,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利,可腹中若是个小公主,一年后,所有的一切都归你和你的儿子,我也绝不会阻拦。”
“一年后会怎么样,谁知道?”淑贵妃怔怔地望着皇后,“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狠?”
297 是我对不起贵妃
“不是我狠,我只是正大光明地把我想要的告诉你。”珉儿再次走向淑贵妃,没有气势凌人的威严,只是那么平平淡淡地走来,她尖尖的肚子高高隆起,本该怎么看都是柔弱的人,此刻言语温柔,满身气质看起来便十分和气。。
“我并不想和你针锋相对,可我们不得不站在利益的对立面。不知道接下去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来向你挑明,就是要告诉,你如果想来对我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你想争的心,我会全盘接受,但最后能不能让你争到什么,谁也不知道,而我也将捍卫属于我的一切。”
珉儿说完这些话,最后冲淑贵妃一笑,再次打量了安乐宫里的一切,轻轻提起裙摆,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肢,缓缓朝门前走去。
“因为、因为大婚的那几天夜里,皇上在我这里,所以你一直记恨我吗?”淑贵妃终于开口了,望着皇后几乎看不出身孕的背影,痛苦地说,“可我本就是他的女人,我嫁给他十几年了,我含辛茹苦我付出了全部青春,是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我没有抢走你的一切,你也没有占有我的所有,我们是平等的,没有先来后到也没有尊卑之别,可是,注定永远无法共处。”珉儿道,“四年来我们面上和和气气,不知道你怎么样,可我心底下怨念了无数次,并不像看起来这样体面的清冷孤傲,所以你不必高看我。我说的很明白了,要争,你我就放开手去争,就算是给自己这辈子一个交代。”
淑贵妃恨得唇齿颤抖:“倘若你生出个傻儿子呢,倘若你肚子里是个傻子,而一年后两年后甚至三年后皇上都不回来,你也要守着你的傻儿子做皇帝吗?”
“没错,这样我才能保全自己保全我的两个女儿和你所谓的傻儿子。”珉儿转身来,傲然看着淑贵妃,“难道你会容得下我?哪怕是个傻儿子,我也会坚持,但若是个女儿,我倒是有心让她们其中一个成为女皇帝,可那样太难了,除非皇上活着除非皇上支持,不然我可能要杀尽你的儿子才能实现这种理想,可我做不到,沣儿和浩儿那么可爱那么无辜。”
听到“杀尽你的儿子”,淑贵妃浑身紧绷如临大敌,恶狠狠地看着珉儿:“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珉儿一笑:“你放心,就算是杀你,我也不会杀孩子。”
淑贵妃颤抖着咒怨:“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珉儿笑:“尽管放手来,大家彼此痛快些,好过无休无止的纠缠。”
淑贵妃朝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茶几上,茶杯茶壶碎了一地,惊动了屋外的人,香薇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胆怯地问怎么回事,珉儿忙不在乎地说:“没事,你家娘娘不小心。”
皇后走了,稳稳当当地走出了安乐宫,可淑贵妃却双腿一软,顺着茶几跌坐在了地上,她咬牙切齿紧紧握着双拳,香薇赶上来时,就听见她很轻声很痛苦地念着:“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秋珉儿,是你逼我的。”
香薇焦急地问:“娘娘您醒醒,娘娘您别魔怔了,娘娘……”
这边厢,珉儿走出安乐宫后,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走了很长的路,唬得清雅诸人左右不离地跟在身后,生怕皇后跌一跤伤了孩子,而且皇后还尽往没人走过的积雪上踩,她们乱糟糟地跟在后面,等珉儿停下来往回看,杂乱的脚印,终于给这冰天雪地带来了几分热闹。
“娘娘,咱们回去吧。”
“当然要回去。”珉儿吃力地摸了摸肚子,“这小家伙厉害得很,又在翻腾了。”
清雅命人将轿子抬过来,可珉儿却握紧她的手说:“我到底还是逼迫贵妃了,我说那些话看似坦荡荡,可我明明就是故意去刺激她的。从前也好现在也罢,我从没想过要和她争什么,可是没办法,我不闹得天翻地覆,那个人不会回来,除非他真的死了。”
“娘娘,皇上一定会回来的。”
“之后我若出什么事甚至死了,要是那个时候皇上回来了,或是太后和沈哲要把肇事之人怎么样,你千万要去保护好淑贵妃,告诉他们是我的心愿,是我对不起贵妃,不要再让任何人付出代价。”珉儿紧紧抓着清雅的手,“这几天你和乳母带着元元和琴儿去长寿宫玩耍,哄着她们住在祖母身边,暂时不要回上阳殿。”
清雅心里一阵发慌:“娘娘,您想做什么,您到底想做什么……”
轿子来了,珉儿扶着她的手道:“你听我的吩咐就好,清雅,连你都要不断地问我为什么吗?”
那之后不久,淑贵妃就闯去书房,把二皇子强行带回了安乐宫,因儿子激烈的反抗表示要去念书,母子俩大吵一架,最后抱头痛哭,把浩儿也吓得不轻。这话传到长寿宫,搅得太后心里不安,又听说今天皇后去找过淑贵妃,她忧心忡忡地对林嬷嬷说:“这两个人该不是要怎么样吧,她们在闹什么呢,晔儿都不在了,她们就不能安生地过日子?”
林嬷嬷无话可说,可凭她对皇后的了解,皇后根本就不屑和淑贵妃争,就是皇后那漠视一切的性子,才多年来总是叫淑贵妃挠心挠肺的不安生。
“你去告诉贵妃,叫她别神叨叨的吓着孩子,她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能管好自己的情绪呢?”太后催着林嬷嬷去安乐宫传自己的话,林嬷嬷面上答应了,实则根本没而去,嬷嬷觉得太后虽然没坏心,可这话一传过去,还不得逼着淑贵妃发疯?
这样子,总算没再多出什么事来,毕竟宫里如今连爱惹是生非的妃嫔们都不在了,任何事都会立刻就被寒风吹散,冷冷清清的皇宫看起来格外凄凉,而安乐公里,更是阴云密布。
宫人们猜测今日皇后的到来刺激了他们的主子,可就连淑贵妃的宫女太监们都想不明白,足足年长皇后十多岁的人,就真的这么经不起一两句话?这样的心思没人敢说出来,可淑贵妃的自卑,却让她看出去的世界里,人人都把这句话写在脸上,她痛苦地把自己藏在寝殿里,什么人都不想见。
夜深了,尔珍被命令照顾两位皇子,淑贵妃这儿就没有贴心的人,宫女们送饭菜进寝殿,几次三番被贵妃赶出来,最后香薇端着饭菜和汤来,跪在床下求一整天没进食的贵妃吃一点。
“娘娘……”
“滚出去,要我说多少遍?”淑贵妃大怒,不堪被宫女们逼着进食,终于爆发了,一脚把香薇踢开,叫她带着食物和碗碟摔下去,瓷碗碎了,割破了她的手,便见鲜血直流。
淑贵妃望见嫣红刺目的血,才冷静清醒下来,慌忙上前拿帕子给香薇捂着伤口,连声问:“还有哪里摔着了吗?香薇你有没有事,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
可是说着说着,淑贵妃的情绪又上来了,难受地哽咽着:“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怪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让我静静就是了,现在你们还愿意跟着我陪着我,我已经感激了。”
淑贵妃把帕子留给了香薇,又默默地坐回了床榻上去。
香薇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的残局,出去后没多久又折回来,再次送来了新鲜热乎的饭菜,恭恭敬敬地说:“娘娘,您多少吃点儿。”
淑贵妃泪如雨下,摆手道:“下去吧,我什么也不想吃。”
香薇把饭菜放下,犹豫再三后,上前道:“娘娘,是不是皇后娘娘欺负你了?”
淑贵妃苦笑:“你这么说,好像我很没用似的。”
香薇低垂着脑袋说:“可皇后娘娘当初也是去了趟海棠宫后,王婕妤和大殿下就死了,奴婢、奴婢特别怕您……”
淑贵妃猛然想起白天皇后提起王氏母子真正的死因,她抓着香薇的手问:“你家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香薇连连摇头:“奴婢不知道,可是奴婢恨皇后娘娘,王婕妤活着的时候被林昭仪欺负,你偶尔还会管一管,可皇后从来也不管。王婕妤和大皇子莫名其妙地死了,奴婢被丢在海棠宫里,又差点被林昭仪带去折磨,是您救了奴婢,让奴婢能在您身边安安心心地活下去。”
“原来你不知道……”淑贵妃糊涂了,她一时半刻竟不知该不该相信皇后的话,毕竟连皇帝也不在了,她怎么说都可以。
“娘娘,如果皇后娘娘再欺负您,奴婢可不答应了。”香薇目光颤颤地看着淑贵妃,“您可千万不能像王婕妤那样,白白枉送性命。”
淑贵妃一颤,但见香薇跪了下来:“娘娘,奴婢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娘娘,为了报答您的恩德,奴婢什么都愿意做。”
“你、你胡说什么呢。”淑贵妃怔怔地望着她,原本她是想过,利用宋夫人去上阳殿做些什么的,可宋夫人被皇后软禁了,皇后想一想的机会都没给她。今天她却又跑来信誓旦旦地说,随便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香薇,你起来。”可淑贵妃,还是没那个胆魄。
298 火烧上阳殿
冷静下来,淑贵妃的精神放松了些,对香薇说:“这情绪过一阵就好了,你放心,我不会像你家主子那么傻,我只是顺手把你带回来,没想到换来你这样的忠心。好香薇,不要做傻事。”
香薇纠结地抿着唇,只是点头不语。
淑贵妃叮嘱了几句,让她别胡思乱想,待香薇退出去,便把自己拾掇一下,来看儿子们。进门站在屏风后,看到这么晚了沣儿还在灯下念书,这孩子越来越用功,让淑贵妃很放心,而弟弟就在边上的床上酣甜地睡着,还不懂事的孩子无忧无虑的。
想到白天和儿子大吵一架,沣儿此刻眼睛还有些红肿,淑贵妃不想进去打扰他,默默地转身走了。可刚要走出门,听见身后儿子在喊她,儿子追了出来,绕到了她身前。
“母妃,你怎么不进来?”孩子撅着嘴问。
“怕打扰你念书啊,不过儿子,现在很晚了,明天天亮了再念好不好?”淑贵妃弯腰摸了摸儿子的手,热乎乎的,她放心了。
沣儿望着母亲,眼眸渐渐湿润,难过地说:“母后,我知道父皇可能回不来了,虽然您什么也不对我说,可我也是知道的。宫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和从前都不一样了,娘娘们都不见了,宫女太监们也都换了,我都知道。”
“傻孩子。”淑贵妃忍着眼泪道,“没有的事,父皇会回来的。”
孩子哽咽,用力地抹了把眼泪,抱住了母亲:“我会好好念书,等我长大了会保护娘,娘不要怕,父皇不在了还有我。”
淑贵妃泪如雨下,抱住儿子压抑着哭泣,艰难地说:“娘也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尔珍和香薇带着二殿下的宵夜进门来,见这一幕,都难过得落了眼泪,之后劝说了好一阵,母子俩才平静下来,她们退下后,尔珍见香薇抹眼泪,嗔道:“傻丫头别哭了,我们也这样子,娘娘可怎么办?”
香薇问尔珍:“是不是皇后娘娘欺负我们娘娘了?”
尔珍叹:“谁知道呢,皇后娘娘那个人啊,怎么也看不透,永远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一低头,见香薇咬牙切齿恨得两眼泛出精光,忙劝道,“你别这样,看得人心烦,我们都好好地守在娘娘身边就是了,皇后娘娘不就是想等肚子里那个嫡皇子吗,老天给不给还不知道呢。”说着话,见淑贵妃从二殿下屋里出来了,尔珍便命香薇跟着去,之后夜色深深,只有风声和雪声,一夜就过去了。
转眼两天,宫里一切如常,淑贵妃又让二皇子去书房念书,宫人们就觉得是她闹过一阵情绪安稳,想来皇帝生死未卜,皇后又把持一切,她心里不自在也是有的。就是不知道过几天,是不是还要继续折腾,但现在宫里那么冷清,这丁点儿的事,也算是个热闹。
皇城外,宋夫人依旧被“软禁”在家里,宋渊当时问了一天一夜也没问出些什么,去找玲珑,妹妹也是推三阻四地不见面。宋渊不敢轻易把什么事往皇后身上去想,如果主动去见皇后,主动关心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就僭越了分寸,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他在皇后面前,不过是个大臣罢了,很多是都轮不到他来多嘴。
宋渊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心里很不踏实。
而之后几天,珉儿也一并谢绝了云裳的探望,说大雪天来回不方便,说云儿还小总是吹着风对身体不好,诸如此类不是借口的借口,云裳只能带着孩子在家玩,因为就连玲珑都不见她。
这日沈哲回家来,云裳正冲儿子发脾气,小家伙委屈极了,看到父亲又十分忌惮,低着头担心父亲会为了母亲责骂自己,可沈哲却把儿子抱起来,哄他道:“你娘是女人,我们男人不和女人计较,她过会儿就好了,云儿和爹一样大度,不要放在心上。”
沈云心里一乐,抱着父亲的脖子撒起娇来。
云裳乐意见他们父子亲昵,可这几天没来由的毛躁心情不好,沈哲忙没时间陪她,又不能进宫又见不着玲珑,儿子还总是追着问为什么不能去宫里找元元妹妹,她刚才一下没忍住,就了发脾气。这会儿愧疚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几天像吃了**似的。”
沈哲随口道:“请大夫开些清火的汤药,喝两碗就好了,你是不是快到月信的日子了?”
云裳一愣,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惊讶地看着丈夫,沈哲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心思,立刻吩咐下人请大夫。等大夫来的时间,云裳一直傻乐着,絮絮叨叨地说沈哲太不小心,可又惋惜:“若是真的有了,真想去告诉皇后娘娘,太后也一定会很高兴,可现在娘娘都不让我进宫,我独独去见太后也没意思。”
沈哲把着儿子的手写字,意味深长地问妻子:“皇后还是不让你进宫?”
云裳不解地点头:“特别奇怪,说是这些日子都别去了,也没什么正经的理由。不过我听说娘娘好像是有点奇怪,据说这些天元元和琴儿都是睡在长寿宫的。”
沈哲转回了目光,心无旁骛地教儿子写字。
这天夜里,云裳睡熟后,沈哲便悄然离开家,策马来了城郊别庄,皇帝一如既往的在关心着朝政,这些日子一些重大的决定,虽是出自沈哲之口,实则都是皇帝的意思,也因此沈哲的行事作风,被说很像皇帝在的时候。
依旧没有人察觉皇帝的动向,可能很多人都默认皇帝已经死了,即便有怀疑的,沈哲也不会让他们察觉,可他不知道项晔打算躲到什么时候。他故意的,做了一些事,他猜想有一天兄长会回过神,可若那时候能一切太平,不论他会面临什么后果都无所谓。只是眼下,他担心珉儿太过激,会做出些连他都不敢想的事。
“难道她发现了?”项晔听沈哲说完宫里的状况,眉头紧蹙,宋夫人被软禁,珉儿亲自去安乐宫,又把孩子送去长寿宫,又不让云裳她们进宫,她像是在给自己挪地方似的,可她要在上阳殿做什么?
沈哲冷冷地说:“哥,你真的会在要紧的时刻出现吗,可你在这里,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项晔严肃地看着弟弟:“因为我信任你,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
沈哲道:“可我自己都忙不过来,您的弟妹又有了身孕,生养云儿让她受了很多苦,这一次我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给她和孩子。”
项晔一笑:“难道一时半刻就要生了吗?十来天的光景,你也没法儿给我吗,这件事过去了,你天天在家陪着他也好。”
沈哲心里一沉,也许就这两天了。
翌日早朝散去后,沈哲本是要进宫去向太后请安,却见宋渊在后宫外徘徊,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去求见皇后,他上前攀谈了几句,宋渊坦率地说他觉得妻子和妹妹那日离宫后就行为古怪,他担心皇后会不会有什么事。
沈哲拍拍他的肩膀,冷然一下:“你也是在西平府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有些话说出来很难听,可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诫你,皇后永远都是皇后,你的眼睛只能看到她拖曳在地上的裙子,永远别想奢望去看她的脸。”
宋渊面色紧绷,却不自觉地挺起了腰杆,像是要捍卫心中这份仰慕和爱恋的尊严,淡定地说:“将军多虑了。”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至于不欢而散,但宋渊还是放弃了去见皇后的心思,沈哲在长寿宫见过太后,也没再往上阳殿去,可今天宫里的风带着几分诡异的气息,沈哲也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还是真有什么要发生。
是夜,清雅被皇后打发去长寿宫看看小公主们怎么样,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被皇后安排在了计划之外,而她走后不久,本该在安乐宫的香薇出现在了上阳殿,她大大方方地从前殿走入寝宫,所有人都看见了。
长寿宫里,元元和琴儿见到清雅,就缠着不肯放开,当着祖母的面,小的还不会说,元元则已经懂得要避开皇祖母,才悄悄告诉清雅她想回上阳殿。
清雅被下令绝不可以带公主回去,而太后一贯喜欢热闹喜欢孩子,很乐意替皇后照顾着,她也不好办,只能多留一会儿工夫,陪陪公主们。
可这一夜,注定不太平,她正陪着公主挑花绳,林嬷嬷急匆匆跑来把她叫了出去,脸色煞白地说:“上阳殿走水了,皇后娘娘的寝宫烧起来了。”
清雅的魂魄都要被吓出来,等不及披上雪衣就冲了出去,靠近太液池边,就见上阳殿火光冲天,已经有侍卫赶来冲上长桥,清雅要靠近,被他们拦住了。
“娘娘在里头,你们把娘娘带出来啊。”清雅大声嚷嚷着,抓了身边的人道,“快去告诉沈将军,请沈将军立刻进宫。”
然而此刻,沈哲的马刚刚在城郊别庄外停下,门前的侍卫要替他把马拉进去,沈哲道:“不必了,皇上等会儿要用。”
299 眼泪都流干
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沈哲不敢想象的结果,可珉儿果真没有叫人失望,她还是那个与众不同的秋珉儿。沈哲无法认同兄长的行为,他把决定的权利交还给了珉儿,她没有错过自己故意留下的任何线索。
此时此刻,沈哲来传达上阳殿的大火,话未完,哥哥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皇帝总要回去,早晚要回去,不论对于上阳殿而言,还是安乐宫,他活着就是最大的安慰。他活着,她们才能冷静地去思考如何继续往后的人生,至少在沈哲同样作为男人来看待这件事,皇帝也应该回去。
随行的侍卫护送项晔长驱直入,宫里的侍卫们正为上阳殿的大火手忙脚乱,皇帝竟然从天而降。可他们来不及惊愕,上阳殿的大火已经蔓延到了整座岛屿,难以想象一座建立在水上的宫殿,会燃起这么大的火,纵然是天干物燥的冬天,若非人为纵火,断不会燃烧得这么快。
“皇上,您不能进去,大火已经控制不住了。”侍卫们阻拦着皇帝,不让他走上长桥,项晔却揪过一人的衣襟问,“皇后呢,珉儿在哪里?”
上阳殿的宫女太监,能跑的都跑了出来,却没有任何人见到皇后的身影,企图去救火的侍卫也尽可能地寻找了,但大殿因为宽阔且没有多余的东西,大火尚能控制,朱漆桥后的寝殿,里头有着衣物棉被纱帘等等无数易燃之物,火舌迅速吞噬着一切,救火的侍卫们已经无法再闯进去。
若是从前,项晔必有一夫当关的气势,谁也拦不住他,可他身上的伤还没好,方才策马扬鞭又把伤口撕裂了,此刻鲜血已经渗透了他的棉衣,他想和侍卫们对抗,却有心无力。
“皇上!皇上!”淑贵妃的惊呼声由远及近,听闻上阳殿大火时,她还没有那么激动地要立刻冲来,可半路听说皇帝出现,她不顾一切地跑来,冲到项晔的面前,喜极而泣,“皇上,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臣妾知道您还活着,您一定活着。”
可项晔眼里,只有狰狞的大火,只有对于珉儿生死未卜的撕心裂肺的恐惧,他的目光几乎没有在淑贵妃身上做任何停留,依旧不断地企图前去营救珉儿,众人束手无策时,忽然有人大叫:“船,那里有船过来了。”
项晔心里被猛地一击,顺着众人的喊声看过去,一叶小舟慢慢地从上阳殿水榭台的方向划过来,越来越近,船上的人也看得越来越清晰,有人高声喊着:“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
当小船靠近,侍卫们不顾湖水寒冷就冲了下去,帮着皇后的船稳稳靠岸,清雅紧张地搀扶珉儿上岸,她不经意地看了眼,划船的人不是上阳殿的太监,虽然,他穿着太监的服色。可时下一片混乱,谁顾得上去看一个划船的小太监,等清雅之后又想再看一眼确认是谁时,那人早就隐在人群里不见了。
依旧有人企图去扑灭上阳殿的大火,可只怕一切都来不及了,上阳殿必将在这场大火里被付之一炬。随着皇后安然无事地出现,混乱嘈杂的动静渐渐消失,帝后无声地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都冷静得叫人不可思议。
泪水涟涟的淑贵妃止住了哭泣,一样莫名地看着这两个人。
火光辉映下,终于再见到丈夫的脸,珉儿的心平静得叫她好意外,这几个月来无数次在梦里看到他,醒来后却一场空,往往要好一阵子才能缓过劲,她偷偷在夜里落下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但是,他活着就好,不论他为了什么,不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活着就好。
“珉……”
皇帝刚要开口,边上一阵躁动,有四五个宫女太监押着一个死命挣扎的人过来,那宫女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露出半张脸,只听淑贵妃惊呼:“香薇?”
而押着她的人则道:“皇上,就是她在放火,我们都看见了。”
淑贵妃浑身一紧,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跌在了尔珍的怀里。
300 和沈哲想象的不同
并没有人关心淑贵妃怎么了,皇帝根本没往地上的香薇看一眼,也没问是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只有皇后,继续着自己没能说完的话,问她:“珉儿,你有没有事,受伤了吗?”
珉儿大腹便便的模样项晔不陌生,不会惊讶于几个月不见珉儿容貌的变化,而她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些。
“皇上的伤口。”珉儿伸出手,触碰到皇帝胳膊上渗出鲜血的地方,血迹已经在寒冷的北风里被吹得僵硬,她忧心地问,“臣妾没事,皇上是不是该请太医瞧瞧?”她转过身就找清雅,“陈太医呢,把陈太医请来。”
忽然,轰隆一声从上阳殿的方向传来,昔日仿佛凌霄殿上落下的夜明珠,如今却成了老君炼丹炉里的火球,冲天的火光将太液池照得通亮,而方才的轰隆声,可能就是来自后面的寝殿,相比之下前殿更坚固,即便燃烧殆尽,还是会剩下坚强的砖墙,而侍卫们依旧在努力扑火,前殿会抢救得更好些。
可是,寝殿里有珉儿和项晔四年的回忆,他们在那里初见相恋,在那里生下儿女,水榭台上缠绵的旖旎,琴棋书画数不尽的乐趣,所有美好的回忆,都燃烧在这大火里了。
只是,这座宫殿并不真正属于珉儿,这是皇帝为他的结发之妻建造的宫殿,这座岛这瑰丽巍峨的殿阁,都是敬安皇后的。如今,上阳殿毁了,将来这座岛屿会如何续写她的历史珉儿不知道,而她早早就把和皇帝的一切藏在了自己的心里,不论是住在什么地方,不论是身在皇城还是去琴州元州甚至纪州,只要她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一座殿阁而已,一座她人而建的宫宇,秋珉儿不在乎。
所有人都在惋惜着叹息着,在他们看来上阳殿是如此的神圣,淑贵妃扶着尔珍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难得的她没心思去看帝后的你侬我侬,那被摁在地上的香薇,叫她心慌意乱。
香薇如今是她的人,这傻姑娘前几天还说,为了自己什么都敢做。不仅淑贵妃这么想,连尔珍也是,那天看到贵妃与二殿下母子抱头哭泣后,香薇说的话她全记起来了,此刻搀扶着淑贵妃,在一片嘈杂里小声地问:“娘娘,难道会是香薇去放火?”
淑贵妃颤颤地看着她摇头,她不是否定,她是不知道。
此时陈太医来了,珉儿要求皇帝与她和陈太医同去长寿宫,给太后报平安之外,也要给皇帝疗伤。至于上阳殿,她虽然没说出口,可这态度是一点也不留恋,烧了便烧了吧。
项晔没有拒绝,顺从地跟着珉儿走了,他们离开时,沈哲才慢吞吞地从宫外来,老远就看到帝后走在一起,他们是互相搀扶着,也说不上来是谁在照顾谁。
这样的光景,和沈哲想象的不同,他原以为珉儿会对皇帝动怒,原以为珉儿会躲起来故意吓唬皇帝,原以为帝后二人会吵得不可开交,他无数次对哥哥说,珉儿可能不会领情,她可能根本不屑皇帝做的所谓的为她着想。
可现实,却截然相反。
沈哲不知道,现在的秋珉儿和从前一样,不论如何她也不会把丈夫从身边推开,有问题就解决问题,有矛盾就化解矛盾,有争执就吵个痛快,除非是不可饶恕的事,除非是不共戴天之仇,她都不会放手。
这一次,珉儿纵然气得要把肚子里的孩子都气出来,可她的目的是想让项晔回来,想确定他平安无事,现在目的达到了,她何必为了与皇帝争个明白,再伤了彼此。
沈哲走到岸边时,看到宫人们架着香薇,那姑娘视死如归的神情,真是很了不得,沈哲命侍卫先将香薇看守起来,并不得为难她,而淑贵妃由宫女们拥簇着,正慢慢地往安乐宫去。
照她的脾气,该跟着一道往长寿宫去才对,不知淑贵妃怎么了,今晚却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另一条路。
长寿宫中,太后听闻上阳殿大火,早已慌六神无主,守着一对小孙女直掉眼泪,可忽然之间有人传话来,说皇帝回来了,太后恍然以为自己在梦里,那之后就不顾夜里寒冷,坚持在宫门前徘徊,要等着儿子来见她。
项晔出现时,上了年纪的太后竟疾步奔上前,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的儿子,项晔退后欲向母亲磕头行礼,被太后搀扶起来,操碎了心的母亲哽咽难语,把儿子的身体摸了又摸,扶着儿子的胳膊只憋出一句:“晔儿,下回再去打仗,你可别再冲在前头了,只答应我这一件事好不好?”
珉儿一直好好的,听得这句话,忽然就绷不住了,强扯着笑容泪水却不停地往下落,而太后察觉到皇帝被鲜血染红衣衫,又见陈太医跟在一旁,忙扶着儿子进门去,珉儿这边,也是叫林嬷嬷和清雅等一众人拥簇着,小心翼翼地送进了门。
长寿宫里灯火通明,彼此的脸都越发看得清了,珉儿搂着琴儿坐在一旁,小闺女正温柔地用手擦她的泪水,而元元比妹妹要更熟悉自己的父亲,小小的人儿跟着祖母站在一旁,揪心地看着陈太医剪开父亲的衣袖,露出可怕的伤口,而祖母也适时地把她的眼睛捂上了。
陈太医熟稔地为皇帝上药包扎伤口,小半个时辰后,一切就妥当了,皇帝的胳膊被重新吊在了脖子上,那一副伤病残的模样,太后笑了,珉儿也觉得好新鲜。
“原本早该派人向娘报平安,可我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为了国家和边境的长治久安,就瞒下了。”项晔似乎是怕太后刨根问底,自己不知该如何应付,主动地向母亲解释,他也是怕直接面对珉儿,会被她的眼神逼出实话,可皇帝早就对沈哲说过,他不会去解释这一段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他照着原先想好的话告诉太后,并解释了他的确坠入山崖并受伤,没有被将士们找到的事实。
太后听得真真儿的,她心疼都心疼不过来,怎么会去怀疑儿子话里的真真假假,只有珉儿冷静地听着,她心里很明白,这也是项晔要给她的交代了。她已经不愿去打探,项晔到底为什么选择躲起来,他回来了就好,他平安了就好,他心里还装着自己,什么都足够了。
不久后,有人来传话,说上阳殿的火势控制住了,但是大殿也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上阳殿这样子,要给珉儿重新安排住处才好。”太后丝毫没有怀疑上阳殿着火的真相,在她看来犯人凶手若能抓到,照规矩办就是了,所幸今晚上阳殿的人都逃的及时,虽然毁了里面所有的东西,可没有人伤亡已是老天的庇护。
太后看着珉儿问:“孩子,你是打算重新选一处宫殿永远住下去,还是暂时住一阵子,待上阳殿修建好后要重新搬回去?”
珉儿道:“建造一座上阳殿,势必大兴土木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大齐才经历了战争,不宜为了后宫再耗费金银,过些年国库宽裕了再商议重建不迟。如今后宫多出来无数殿阁,儿臣找一处风水好的,就先住下吧。”
太后连连点头:“今晚就歇在我这里,明日请来看风水,为你选一处向阳的宝地。”
太后转向儿子问:“晔儿,你看这样可好?”
可皇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珉儿身上,一时没留心听母亲说什么,愣了一愣后才道:“母后安排便是。”
太后也算了解儿子,猜想他是太想念珉儿了,无奈的一笑,便催促他们都去休息,琴儿因好几天没见母亲,缠着珉儿不肯放手,太后亲自把小孙女抱在怀里,逗着她高兴,没再说什么就带着孙女们离开了。
宫女们早已麻利地收拾出了偏殿,项晔默默走到珉儿身旁,可是珉儿却道:“皇上,我们回清明阁去可好?”
项晔目光一怔,但立刻就答应了。
他们互相搀扶着,缓缓走出了太后的殿阁,林嬷嬷送到门前后,从宫人嘴里听了些话,再转回来时,太后正拍哄孙女睡觉,林嬷嬷在她耳边轻声说:“放火的,似乎是安乐宫里淑贵妃身边的香薇,那丫头原是跟着王婕妤的,王婕妤死后留在了海棠宫,一次机缘巧合被淑贵妃带了回去,一直都留在海棠宫里伺候主子,很少出来露面。”
太后眉头紧蹙:“你的意思是,难道淑贵妃让那丫头去放火?”
林嬷嬷纠结地说:“可淑贵妃娘娘,哪里是有这胆魄的人,要有,还等到今天吗?”
太后心里堵得慌,连连摆手道:“我可不管了,让他们自己去纠缠,就是一件事,淑贵妃这么多年劳苦功高,若真是她下毒手,关键的时候不论如何我也要向皇帝保下她一条性命。就算真是她,她也是被逼上梁山,谁来可怜她呢。”
清明阁里,珉儿搀扶项晔在床榻上坐下后,自己也在一旁落座,可她没着急和项晔说什么,肚子里的孩子正翻腾得厉害,她吃力地扶着起起伏伏的肚皮,哭笑不得地说:“好孩子,你让母后和父皇说会儿话可好?”
301 是您的计划出了问题
项晔焦虑地看着气色不佳的珉儿:“你不舒服,要不要……”
“没事,他闹着玩儿呢。”珉儿满不在乎,温柔地一笑,伸手抓起皇帝没受伤的胳膊,把他的大手掌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皇上觉不觉得,我的肚子特别大?”
项晔模棱两可的点了点头,珉儿嗔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生了,陈太医说我虽然没怎么发胖,可胎儿好像挺大的,这一次生会有些艰难,要我心里有所准备。”
“做什么准备,会怎么样?”皇帝眉头紧蹙,可掌心感受到了孩子的胎动,那孩子的力气可不小,他无法想象孩子在一个柔弱的女人的身体里翻江倒海是怎样一种感受,可她们每一个人都承受下来了。
“不会怎么样,沣儿和浩儿出生时个头也不小吧,淑贵妃不都挺过来了。”珉儿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了安乐宫,并迅速地看了皇帝一眼,从项晔眼中晃过的无奈让她更明白了一些事,“好在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这一句话后,眼泪朦胧的珉儿的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落泪,她以为眼泪早就流干了。方才在长寿宫听到太后一句话,深深明白作为母亲的无奈,她们一面希望孩子健康平安,一面又不愿打扰他们的理想和人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拼去闯,太后不是智慧而强势的女人,可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那淑贵妃呢?好了,现在项晔回来了,淑贵妃该怎么办,而这一次,珉儿甚至抱着必死的心,想着若弄巧成拙逃不出这场大火,想着若项晔始终也不回来,她的人生就到此终结了。竟然,连两个女儿都抛下了。
她从来也不比淑贵妃强多少,也不见得能有太后现在这般的将来,她是仗着项晔心里有自己,是知道这个男人爱着她,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
“珉儿不要哭,朕回来了,朕再也……”这样的话不能说,皇帝还要去打仗的,他都部署好了几年后的战略方向,他的咽喉滚动了一下,改口道,“朕下次打仗,再也不冲在前头,也不去危险的地方,会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不会伤一根毫毛。”
项晔举起了手,要向天起誓,被珉儿拦下了,她嫌弃地瞪着皇帝,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忍耐着纠结的心:“陈太医不许我情绪太过欺负,你不要招惹我,等我、等我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再慢慢算。”
项晔连连点头,他的胳膊吊着,珉儿的肚子挺着,太多障碍隔在中间,连一个热烈的拥抱都无法做到,只能十指交缠,紧紧地像要从此扣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如同方才在岸上的无言对视,他们渐渐就没话说了。
珉儿靠在皇帝没受伤的那一边的肩膀上,渐渐身体软了下来,合着衣裳就躺下了,皇帝守在她身边,珉儿的眼皮越来越沉,看着他的面容抓着他的手缓缓睡去,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这么踏实地闭上眼睛。
整个世界安宁,上阳殿焚烧后的焦灼气息被风吹散在整个皇宫里,沈哲收了最后一队侍卫,清点人数后将他们遣散出后宫,也安排好了上阳殿宫人的去向,听闻帝后已然回到清明阁,他什么话也没说,只身一人往关押香薇的地方来。
柔弱的姑娘没有被粗暴对待,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她被送回了海棠宫,侍卫守在门外,屋子里有火炉,她身上还裹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蜷缩床上,看到有人来时,才惊恐地探出脑袋。
“沈将军……”香薇嗫嚅着,把头埋进了被窝里,此刻再也看不到香薇视死如归的神情了,她应该开始的安心之后该怎么办。
沈哲没有靠近她,问:“你家乡在哪里,家里可还有什么人?若是离宫后,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外面有没有人可以照顾你。”
香薇惊讶地抬起头,却反问沈哲:“是皇后娘娘派您来的吗?”
沈哲一笑,答案显而易见,可是这姑娘太简单了,同样的话,绝不能再让皇帝来问她,他道:“你先回答我。”
香薇战战兢兢地回答,最后和沈哲商议的是,沈哲会送她去自己在琴州的别庄,让香薇在那里谋一个差事,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可是……会不会被皇上发现?”香薇后怕地说,“奴婢知道这是死罪,皇上是容不得任何人伤害皇后娘娘的。”
沈哲却淡定地说:“不会有事,皇上不会管我家里的事。你安心在这里过一阵子,之后会有人来安排你,但记着我的话,不要再回答任何人的提问,皇上也好太后也好,淑贵妃也好。”
“淑贵妃!”香薇突然激动起来,担忧地问沈哲,“皇后娘娘说,她不会伤害贵妃娘娘的,奴婢信。可娘娘能改变别人的看法吗,谁都会认定是贵妃娘娘派奴婢来的,特别是皇上,皇上会信吗?”
沈哲笑道:“这些事都不必你操心,去了琴州也不要害怕,我会叮嘱那里的人,不叫任何人欺负你。”
离开海棠宫后,沈哲就该离宫回家去了,他一夜不归云裳一定担心,可人还没出宫门,就被周怀追了过来,周怀是见皇帝活着回来,满身压抑不住的喜气,连传话都是喜滋滋像是遇见什么好事,但其实只是皇帝要见沈哲。
“我累了,云裳还在家等我,你去告诉皇上,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再过个把时辰天都要亮了。”沈哲根本不愿见皇帝,哥哥他也该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把这一切想一想,他相信项晔一定明白发生了什么,哥哥他会怎么看待珉儿亲手烧了上阳殿?
周怀张大嘴巴呆了半天,那个对皇帝言听计从的弟弟哪儿去了?等沈哲已经走得好远了,他才闭上嘴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之后转回清明阁,只能说自己没追上沈将军,让沈哲先走了。
珉儿已经睡熟,皇帝却无心入眠,他孤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听得周怀的话,也无力责怪他办事不利,吩咐了明日早朝如旧,就把周怀打发了。
看着周怀离去时,项晔很想喊住他,让他去问问安乐宫如何,可皇帝忍耐下了,虽然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和他预想的差太多,可不能白白浪费这几个月的时间,不能白白浪费他从中秋开始谋划的整出戏,他必须把江氏送走。
项晔也合着衣裳躺下,躺在了珉儿的身边,熟睡的人翻过身来,一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这样的动作是四年来常有的事,已经是珉儿融进骨血里的习惯,而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的?
“珉儿,是你烧了上阳殿吗,就为了把朕逼出来?”项晔无奈地自言自语,或许梦里的人会听见,可是不愿听见的话,就是醒着也会装聋作哑,皇帝叹了一声,“你这么强势到底是随了谁,秋振宇哪有你这样的魄力,他但凡有一半像他自己的女儿,这朝廷就是另一副面貌,他至少能和朕打个平手吧。”
珉儿睡得很熟,什么都没听见,自然,她也不会让自己听见。
皇帝的失踪,上阳殿的大火,到今晚都结束了,就算有一天和皇帝决裂,她也不会告诉项晔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于他有没有法子从其他途径获悉真相,至于他如何揣测甚至怀疑,这都和珉儿无关。合便合,不合,散了就是。
这一晚,皇帝勉强睡了片刻,翌日一早就打起精神上朝,宣政殿的大臣们,有的半夜得到消息,也有今早才知道皇帝活着回来的,忽然之间,宝座上不再是皇后那个女人,那些愤愤不平的男人们像是终于不必再膈应了。
而当皇帝威严的气势逼得他们透不过气,又开始担心之前对于皇后的不敬,会不会得到报复,明明奇妙地对皇后,又生出了另一份恨意。
听闻昨夜上阳殿大火,不少人暗中咒怨,竟然没把皇后烧死。
朝会散去后,项晔终于单独见到了沈哲,兄弟俩一见面,他就开门见山地问:“不是让你比珉儿先动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是不是告诉她什么了?”
沈哲反问皇帝:“皇后对您说什么了?”
项晔摇头:“她什么都没说,朕……也无从问起。”
沈哲淡定地看着哥哥:“您打算把这件事追究清楚吗,追究到哪一步,连同中秋节的遇袭?”
“什么意思?”项晔微微皱起了眉头。
“哥,你现在该解决的,是如何安置淑贵妃。”沈哲道,“如果对你来说,真相比皇后更重要,您大可以去查,香薇就在海棠宫里关着,您随时可以去问。至于我,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您的指示去做,没做好,不是我做的不足,是您的计划出了问题。”
皇帝嗔怒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你想说的都说完了?”
沈哲躬身道:“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皇上再找我千百次,也只有这些话。您和皇后的事,您和贵妃娘娘的事,还请您自行解决。”
302 我若不放你走
这也许是沈哲的人生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反抗他的哥哥,又或许称不上是反抗,该做的他都做到了,只是做的差强人意,没有像过去那样事事都完美。然而皇帝,恰恰是最没有资格指责他的人。
彼此沉默了半天,项晔终于又开口:“是哪些人在宫外散播谣言,是哪些人对她不敬,你列个名单交给朕。”
沈哲没说什么,算是答应了,他想着皇帝不是那种公报私仇的小人,他一定有他的用意,那些人会是什么结果或下场,且看他们自己在朝政上的造化。
“皇上若没有其他的事,臣先告退。您最好不要太操劳,养好身体为重。”沈哲这般说,抱拳施礼便要退下,可项晔却喊住了他。
皇帝没受伤的手,轻轻握成拳头敲打在桌上,那里有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奏折,他苦笑:“朕发现自己回来或不回来,并没什么两样,朝廷一切安好,没有朕在,你们也都做得像模像样。”
沈哲微微皱眉,他不信皇帝会如此小气,也坚信自己一直都好好把握着分寸没有僭越皇权,果然是他多想了,话题一转就落在了珉儿身上,皇帝笑叹:“连朝廷的事,她都能迅速上手并处理得那么好,以至于引起大臣们的嫉妒,不是她太自以为是而强势,她就是生来有这个本事,她也付出的不比任何人少。”
“是,皇后娘娘临朝听政的日子里,事无巨细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常常在朝堂上把大臣们问得哑口无言。”沈哲道。
“至于后宫,朕更是没有为她担心过。”项晔道,“虽说中秋遇袭是朕一手安排的,朕脱险后佯装失踪,也不单单是为了要给珉儿一个机会,朕也因此得以深入赞西,做了些不能光明正大的去做的事。但是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她的心愿果然是真的,真的就算到了这么乱的情形下,她也不会放弃。”
这话沈哲信的,自己利用宋氏姑嫂做出的假的不能再假的戏码,淑贵妃毫不怀疑地就信任或是可能信任了宋夫人,皇后则立刻抓住机会,没给淑贵妃任何清醒或反悔的机会。但是她又一早就告诫自己,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去追究淑贵妃的过错,他们两个人,在“毫无默契”的情形下,默契地实现了这一次的事。
只是……
“朕不敢想,是她烧了上阳殿,不是觉得她可怕,而是。”项晔摇头,不可思议地笑着,“朕不知道未来的人生里,她还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特别是做完了,云淡风轻的从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若当真是娘娘所为,皇上觉得心寒吗,觉得娘娘再也无法亲近吗?”沈哲问。
“这件事你我说过之后,再不必对任何人提起,朕绝不会疑她。”项晔坚定地望着沈哲,“只要她不承认,朕就不会把这件事按在她身上,此刻与你说说,不过是兄弟之间体己的话。”
沈哲道:“臣记下了。”其实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到这一刻仍觉得震撼,珉儿她竟然放火烧了上阳殿?
“纵然她烧了整座皇城,朕也明白,只有她才能陪朕走完以后的路。”项晔浑身的气息松了下来,说了隐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当初并不是因为若瑶病重,皇帝逼我入京述职,我才在她去世后发兵京城。若瑶在时,我就有此念头了,可那时候放不下若瑶,她不会乐意也没有能力扶持我推翻朝廷,你的年纪也还小,太多的事放不下,一直到她去世,朕才突然觉得,可以去放手一搏了。”
沈哲惊讶地看着兄长,皇帝淡淡而笑:“我和若瑶的感情毋庸置疑,但若当年就遇见了珉儿,也许你还年幼,朕就已经踏上这条路了。可所有的事,都仿佛冥冥中注定,偏等到你十五岁那年一切才发生,给了朕最有力的臂膀。”
“您这么说,嫂嫂在天之灵,可要哭鼻子的。”沈哲笑道,“嫂嫂最娇弱,您舍不得伤她半分。”
皇帝眼中浮起淡淡泪光:“过去十几年了,就这几年时间,朕一下子把她忘记了,就快连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沈哲笑道:“忘了好,过去多少年里,我们都盼着您把嫂嫂忘了。”
这一天,兄弟俩说了好多心里话,威猛的大男人把深藏在心窝子里的话都掏了出来,而说出来,也就是从此放下了,心里有腾出一大片的位置,都被秋珉儿“夺”走了。
至于珉儿,因知皇帝要在清明阁接见大臣,早在他去上朝时,就穿戴整齐退出去了,到长寿宫看过太后和孩子们,便领着元元往上阳殿来,孩子闻见怪怪的味道早就皱眉头了,待走到太液池边,看见满目疮痍断壁残垣的上阳殿,小家伙张大嘴巴呆住了。
珉儿低头看着她,元元也抬头看着母亲,脸上渐渐散去了惊愕的神情,像是学得珉儿的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很快就镇定下来。
“人小鬼大。”珉儿嗔笑,揉揉女儿的脑袋,却说,“元元记着,这天底下任何身外之物都是可以抛弃的,不要浪费感情在毫无意义的留恋里挣扎,我们女人家,最容易叫人捉住这个弱点。”
元元哪里听得懂,可煞有其事的小模样,逗得珉儿好喜欢,母女俩说了半天的话,却见尔珍从安乐宫的方向来,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行礼:“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想见您,只是娘娘她身体虚弱,恐怕不能来见您,要辛苦您移驾安乐宫。”
珉儿淡淡一笑:“改日吧,我现在还不想见她。”
尔珍愣住了:“娘娘?难道您认为香薇……”
珉儿淡然:“香薇什么都没说,你退下吧。”
尔珍哪里肯走,珉儿便只能主动带着女儿离去,母女俩走远,尔珍依稀听得皇后在对小公主说:“元元想住在哪里,要不要母后单独给你一座宫殿?”
尔珍无可奈何地目送她们离去,又回眸看了眼烧得一片狼藉的上阳殿,毁掉的明明是上阳殿而不是安乐宫,可为什么她却觉得,安乐宫到头了。
那一天,平平淡淡地过去了,皇后尚未选定新的殿阁,依旧随皇帝住在清明阁,项晔对珉儿没有丝毫芥蒂,虽然明知道可能是珉儿安排的一切,要把自己逼回来,可就算她烧了整座皇城,皇帝也不会皱眉头。更何况,项晔本就计划逼淑贵妃“伤害”珉儿,好让他有立场,劝江氏永远离开这里。
只是现在,珉儿没有让淑贵妃真正伤害她,她走了随时可进可退的一步,如何利用香薇,结果会全然不同。
至于珉儿自己,她并没打算逼着皇帝立刻就做决定如何安排淑贵妃的将来,而她猜测项晔躲着不见自己,是想实现她的理想,这也仅仅是猜测,既然她永远不会对皇帝提起来,也就无从去知道答案。
是的话,那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但这份感激的心,不足以抵消项晔失踪的最初带给她的伤害。若不是,那一切又回到原点,珉儿会自己好好地去努力,待有一日实现六宫无妃的心愿。
转眼,皇帝归来已有三天,朝政在前期珉儿和沈哲的共同努力下,后期皇帝自己在背后的掌控下,一切井然有条,而在皇帝的高压之下,那些流传于市井街巷的关于皇后的各种谣言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这一日,沈哲和云裳一同带着沈云进宫向太后请安,云裳有喜的事,还等着太后好好地赏赐她。恰好与珉儿在路上相遇,不知是不是事先就说好的,走着走着,云裳带着儿子就走到了前头去。
沈哲朝清雅递了个眼神,清雅也带着宫人们不远不近地让开了。
“你是有话对我说?”珉儿笑问。
“什么也瞒不过娘娘。”沈哲道,“但也请娘娘相信我之后要说的话。”
珉儿笑道:“好稀罕的事,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刻意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论是对皇上还是云裳,都是交代。难得见你,愿意停下脚步来和我说说话,自然,这也是我的本分。”
沈哲道:“那年在琴州,我若不放你走,你真的会把簪子刺进自己的咽喉吗?”
珉儿摇头道:“当然不会,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还有祖母还有亲娘要我照顾。”
沈哲怔了:“然后呢?”
珉儿道:“想不出来,可我一定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