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踏须弥(十四)
几人之中,无论换成谁处在十三郎的位置,此时都会难以抉择。假如非要做出选择,多半还会去厚土之地看一看。
原因很简单,首先是冉不惊的那句话:求活不难,通行不易。
然后还是因为冉不惊的话:多半不在其中。
偏偏十三郎一脸深信不疑的摸样,诚恳说道:“多谢冉兄。”
回过头,他朝几名尚未醒过神的学子说道:“你们在此安心休养,若有其它人出来,替我打听一下。”
他用的是吩咐的口吻,态度随意而又自然,几名学子纷纷点头,除了疑惑,神情再无任何异常。
冉不惊目睹这一幕,目光微闪。
之前几人从水灵之门走出,冉不惊便留意到他们似以十三郎为首,本以为众人畏惧其实力,倒也没有太过在意;此时他才发现,大家看向十三郎的目光并不是惧怕,而是发自内心的推崇与服腻,犹如面对尊长。
他忽然说道:“萧兄打算去哪道门搜索。”
十三郎微楞,随即笑着说:“是不是有什么建议?”
冉不惊说道:“建议谈不上,确有些想法。”
十三郎抱拳认真说道:“愿闻其详。”
冉不惊又客气了一句,才说道:“水灵之地面积最大,金灵之地最是绝情,生死皆在瞬间;以我的看法,应由木灵与火灵着手。”
十三郎听了想了想,说道:“这两处。又有什么差异?”
冉不惊回答道:“木灵诡异莫测,火灵之地只是一座山,从找人的角度,火灵之地方便些。”
乐笙忍不住插口道:“不止吧?我听说火灵之地不仅饱含火灵精魂,且易出天灾,爆发时连地底凶煞都可能引动;一旦身陷其中,怕是凶多吉少。”
冉不惊点头说道:“乐师兄说的极是。这也是我要提醒萧兄,需特别注意的地方。”
乐笙想不到他会如此回答,一时竟有些发愣。其余人等也觉得莫名其妙,暗想这两人到底是仇人还是好友,如此深情款款。
十三郎断然说道:“那就去火灵之地。”
言罢他便迈步向前。径直走入那道通体散发着红芒的光门之中。
……
……
日月颠倒,乾坤扭转,无数虚影在周围闪烁,咆哮的声浪响彻四方,犹如天灾。
不,就是天灾!
好似时光倒流,十三郎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燃灵峡谷,正面对无数魔蚊扑击的场面。
假如,没有那座山的话。
那座光华灿烂、眩迷闪耀,上半部分被冰川所覆盖。充满阴寒之气的……冰山!
火灵之地有座山,冰山!
修道至今,十三郎经历过无数次绝境,面对过无数凶险,堪称心境通达有度;进入火灵之门前。他自认做好了一切准备,哪怕有人神机妙算到他的到来出手偷袭也能有所准备。
然而在那一刻,在看到冰山的那一刻,在看到冰山上虚浮的那个人,在看到天空劫云密布,却始终落不下一丝雷霆的那一刻。十三郎彻底迷惘。
彻底迷失。
……
……
仅仅在一个月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十三郎从没有见过天劫,甚至听都很少听到;那东西属于高手,属于深不可测修为无上者的专利,不是他应该关注的对象。
就在一个月前,他见到了,而且亲身经历了一回,留下许多回忆,好的坏的凶的险的,最多的还是震撼。
天威,可以反抗,但必须敬畏。
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他又一次看到了天劫,而且从其威势上看,比自己经历的那次更加狂暴,也更加威严。
让人无法想象的不仅仅是天劫,还有引起天劫的那个人,以及这天劫……
这到底还是不是天劫!
空禁有雷,天劫也是雷,两种雷霆加在一起,反倒没有了雷。
这算怎么回事儿?谁能给个解释?
空中只闻声声雷动,声音几可令人发聩,却始终没有雷柱落下;别说雷柱,连个雷丝,雷毛都没有。
山顶之上,夜莲通体被一座皎洁的白莲所包裹,仅仅露出手臂,与头脸。
她神情肃穆,庄严,高贵,圣洁;仿佛人世间所有与仙女有关的词汇,通通都可用在此时的她身上。
她已不似凡人,而是天上的神祗,或者神使。
神者无情,夜莲神色平静中透出淡漠,无慈悲。
……
……
一股隆重的威压扩散而出,与白莲释放的神辉一起,逐渐朝山脚蔓延;所过处,无数火灵争相逃窜,更多的火灵蜂拥扑上,与神辉碰撞到一起。
而后冻结。
冰霜蔓延,其势坚决而平静,透过冰层,仿佛能看到一张张凝固的脸;周围的天地气息狂乱而有序,从劫云中不断涌下,加入到冰层之中。
天助人势!
老天在帮助一个人对付大地,对付那座原本癫狂火热充满着桀骜之气的山。
这又是为什么?
……
“结婴!”
十三郎无声自语,眼里闪过一丝精芒,随之一声无奈叹息。
哪怕没有经历天劫的经历,十三郎也明白一个最起码的道理,天劫一起,是没有办法干扰,或者打断的。
他当然不愿看到夜莲结婴成功,可问题是,就像当初夜莲攻击他却被他所用一样,此时的十三郎,束手无策。
没有办法,并不意味着停止思索,十三郎怎么都想不明白,夜莲为什么选在这个地方。选择这个时间进行这种充满危机的过程。要知道,修士结婴是要经历心魔考验的,纵然夜莲道心空明神通广大,总不能一边对付万千火灵攻击,还要再面对天劫威胁吧?
假如这样都能结婴成功,她就真不是人了,是真正的神仙转世才对。
“不知道会不会有甘霖。”
无奈中。他唯有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捞回本钱,将当初被夜莲吸收的那些甘霖抢回来,哪怕只有一滴。
……
……
火山有灵。有灵必不甘心覆灭,它在反抗。
更多火灵从地底涌出,周围的火灵察觉到自己避无可避。由惊恐到绝望,再由绝望到愤慨,终至生死一搏。
它们回头,它们凶狠,它们不惜一切,四面八方由下往上猛扑。
奇怪或者正常的是,无论它们如何惊恐绝望,都不会靠近传送门的方向,与水灵之地情形完全一致。
或许是因为更加畏惧门内气息,或许是因为它们视这里为家。为自己所守护的地方,致死不愿离开。
山体内,大地中,一声声沉闷充满狂躁之意的嘶吼不停传出,越来越近。越来越望上。仿佛有什么怪物咆哮,发出愤怒的呐喊。
随着呐喊声的临近,周围火灵朝冰川反扑的势头,更猛了。
望着山下涌动的火灵,听着地底那越来越近的咆哮,夜莲眼神略有凝重。表情却透出讥讽。
“本就不容于天,还妄图要借此阴火绝地成就分魂。”
“无论你藏身何处,化身几何,只要被我寻出踪迹,便是你的丧身之期。”
“今日借你之魂引动天威,成我无上道法!”
单臂轻挥,她张嘴吐出一颗椭圆如同鸡蛋大小的明珠,朝天空托举。
“天雷诛邪,神珠归位;白莲降世,普渡众生!”
随着她的话音,天空劫云仿佛受到召唤一样,八方涌动并拥堵堆叠在其头顶,凝聚出一道粗大不可想象、包含着无尽雷霆之力的劫云之柱,轰然击落。
那可璀璨到不可想象的明珠随之被夜莲祭在空中,仿佛指路明灯一样呼啸而下,径直投入到咆哮肆掠的火山之中。
随后出现的一幕,任谁都无法想象其如何发生,又是因何而发生。
……
……
劫云降落,而且是一次性集中全部威力,甚至还加上一部分空禁的威能,却乖顺如同圈养的绵羊一样,延着那颗珠子的轨迹俯冲而下,目标赫然是……那座火山!
或者是,藏身与山内某个生灵。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随着劫云之柱的降临,山内的咆哮之声陡然狂暴起来,成千上万的火灵不顾冰川威胁从每个藏身之处冲出,全部加入到对抗天劫的大军之中。
一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虚影随之浮现,乍看去,好似一只残缺不全却又带着睥睨峥嵘之意的雄鸡,死死盯着从天而降的劫云,宛如世仇。
它的身体虚幻到几乎透明,散发出来的蓬勃火力却似乎可将整个世界融化,隔着不断的距离,十三郎竟感觉到一股由内之外的焦灼与躁动,更有无边的威凛。
神智陡然一惊,从戒指里传出一股清晰的波动,直冲十三郎的脑海。与此同时,那只死死盯着劫云之柱的虚影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目光竟随之偏移过来,看了十三郎一眼。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神啊!
愤怒可穿透苍天,怨毒可令世界冰冷,狂傲几可震撼苍穹,还有无边的嘲讽与冷漠,还有悲怆与痛苦,一齐刺入心海。
“哇!”
仅仅这一眼,十三郎便觉得心头猛的为之一痛,嘴角溢出鲜血;心神剧震之下,他甚至来不及查看引其变故的是何物,充忙取出一瓶老君丹,通通倒入口中。
“昂!”
一声包含悲愤的怒啸,虚影扭过头朝夜莲的方向看了一眼,再无一丝犹豫,身体展动风云裹挟着无边火海,扑向那道劫云。
扑向那道带有无边毁灭之气,与力的……天威!
那一刻,十三郎仿佛看到,无边星空之中,一只体型遮蔽天日的巨鸟徐徐翱翔,其势几可凌压天地,亦可慑天道。
那一刻,夜莲望着天雷即将与虚影相遇,神情激动,身体略有颤抖。
那一刻,她被虚影一眼所伤,不觉便抬起头。
那一刻,她看到了十三郎,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且震惊。
那一刻,十三郎抬头仰望山顶,看到了夜莲身边的人,眼神随之变得锐利。
那一刻,十三郎福至心灵,陡然想到一个令他无比愤怒的可能。
下一刻,他嘶声怒啸。
“**你妈,这是作弊!”
……
……
第三百二十九章:踏须弥(十五)
历天劫可以作弊?答案是肯定的。
修士欲求长生,总会面临天劫考验,因畏惧因期待,他们将冥冥中掌控众生命运的力量称作天道。
真假不论,表达的是一种敬畏。
天道无形而有眼,指的便是它不顾世间有多少人多少事经历多少时间,迟早都有找上你的那一天。
形象的比喻,包含了多少无奈多少辛酸,又有多少精彩的人生被终结。
然而对极少数人来讲,有眼,便意味着也会有看不到的时候,意味着可以通过一些极其特殊的办法,蒙蔽它!
引动天劫,同时找到足以令其愤怒到忘记自己的存在,天道之眼便会转移,便会罔顾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那一幕。
更奇妙的是,无论它是否弄错对象,只要成功瞒过它,接下来的赏赐却不会减少。
从这个角度讲,天道,其实就是一种凭本能行事的东西,只不过它的本能太过强大,强大到让人生不出反抗之心罢了。
“这般愚蠢,怎值得尊敬。”
心里这么想着,十三郎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身形随之展动。
他朝山顶的方向而去,途中,便是天劫。
山顶上的夜莲看到了他,眼里的讥诮嘲弄越发浓郁;她心想难道你以为这是自己所经历的那一次?果然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夜郎终归会走上灭亡之路,而且是自找的。
……
……
“谁在结婴?谁敢在须弥结婴!”
阵外圆台上。几大巨头齐齐惊呼,院长的目光也为之一凝,眉间闪过一丝担忧。
银须老者眉头紧锁,试探说道:“此次道院大比。听说有位学子曾引动天劫,却没有成功跨阶破境,会不会是他?”
廖湘眉接替了大先生的位置,摇头思索后说道:“恐怕是夜莲。”
“你怎么知道?”逍遥王好奇问道。
院长淡淡说道:“除了她,没有人有这个魄力。”
他没有朝十三郎身上想,不是不愿,而是知道不可能。至于其它学子,正如其所说的那样。绝无这个魄力胆量。
大比天劫之后,院长自然察看过十三郎的情形,结果让他很无语,十三郎得了一次天大机缘。距离元婴的距离非但没有因此缩小,反倒还拉大不少。他就像一个原本快要定型的瓶子,在天劫的刺激下再度扩大,容量自然也随之增长。然而他将甘霖通通运用于肉身修复与提高,法力只增加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几可算原地踏步。
换言之,他的法力精纯远远超出同阶,修为也非寻常结丹修士可比,然而距离破阶……
还差得很远。
老人一面思索一面摇头。心想老夫等了这么多年竟然等到这样的一个蠢货,怎可谓是痛并快乐着。值得回味余生。
“姥姥亲传弟子,果然不凡。”
银须老者诚心赞叹说道:“我辈不能及也。”
逍遥王听得莫名其妙。说道:“这样很聪明吗?我不信她不知道天劫会伤及封印,就算她一个晚辈不懂,五雷也应该讲过。如今这样,算怎么回事?咱们该怎么做?”
他说的没错,须弥震动越来越大,已不仅限与山脚范围,连紫云城内都有所感应。一旦封印破裂,影响的可不是区区一座分院,而是整个灵域。
银须老者问道:“院长的意思,要不要采取行动。”
“不用,咱们继续……”院长淡淡给出回应。
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从山内传来,恰好打断了他的话,圆台剧烈摇晃几次,仿佛要被人从地底掘出来一样。
院长望做那道在此地都清晰可见的火焰升腾到空中,脸色变得阴沉似水,再不肯吐出一个字节。
几人面面相觑,心想你说的继续什么,难道继续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
……
轰鸣中,十三郎倒卷而回,体外飓风七零八落,震散不成摸样。他的身体被余波所及,仿佛被一只大锤击中,踉跄欲倒。
唇边再次溢出鲜血,他眼中精芒爆射,拔出子午剑,朝身前的虚无劈砍。
剑芒伸缩不定,子午剑的嘶鸣好似穿透天地,然而和雷柱与大鸟虚影的撞击相比,无疑只是山前一叶,不值一提。
四剑之后,身前狂涛般的压力稍解,十三郎背后双翅弹出,再一次向前飙射。
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夜莲不知道,她身边的严萌也不明白,却认为自己明白。
“哥哥不要!”
眼看那条桀骜无双的身影朝山上狂冲,萌妹子显然为这一幕英雄救美的戏码所打动,珠泪连连,感动到一塌糊涂。
“愚蠢!”
夜莲冷喝一声,眼里带着怜惜怜悯说道:“去吧。”
她想不通,随即便决定不再去想,随手指着山脚说道:“你要去,就去好了。”
严萌愣愣地望着她,不明所以。
夜莲说道:“你我约定已成,你帮过我,我现在也算带你过了山,自然没理由再限制你的行动。”
她说的不算错,此时的火山已快要变成冰山,什么火灵什么凶煞都在天劫之下苦苦支撑而不得活,再无一分难度可言。
夜莲说道:“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
不用再讲下去,严萌将速度展开到极致,身体如一溜青烟飘往山下,哪里还听得到她的话。
“可怜的丫头……”
望着那一头飘飞在风中的长发,夜莲不知是自嘲或是嘲笑严萌,竟然笑了笑。随即朝呆立一旁神情迷茫的蓝灵说道:“你也去。”
蓝灵没有应声,如木偶一样朝山下而去,身后夜莲抬起头,脸上带着不可遏制的兴奋与激动。低声喃喃。
“还有五息,最多七息……本座大功可成!”
……
……
“昂!”
尖锐嘶鸣中,虚幻大鸟翔空而上,与雷柱发生第二次碰撞。
它的身体在第一次碰撞中缩小了一圈,且更加虚幻透明,其眼神黯淡却闪烁着不屈的光芒,死死盯着那道轰鸣仿佛无尽的劫云之柱,没有半分退缩。
其身体外。亿万火灵被雷霆摧灭,此时已不足三分之一;地底仍有火灵涌出,声势大不如前,数量也不如此前密集。
反之那道雷柱的消耗也不小。天空上劫云消散,再没有后援补充。
即便如此,雷威非但没有降低,反似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咆哮嘶鸣中竟透出几分羞怒之意。砸落火云之中。
轰鸣再起,一圈圈波纹从核心处散发,宛如一道道炫目的环,八方席卷。
山体在摇晃。山顶的冰霜如同被锤子击中的冰面现出道道裂纹,随之溃散成碎片。与蕴含的神辉一起朝山下滚落,加入到对火云的围剿之中。山路上。一条娇俏的身影艰难穿行,身体外闪烁着一圈迷离的光,略显黯淡。
山前,十三郎的身形再次倒卷,却不如之前那样狼狈,略一停顿便重新扑上,速度更增一筹。
他的身体笼罩着一层带有一丝黑气的厚厚红芒,一面朝前飙射,他不停地用口猛吸,将散落周围的火灵吞入腹中,融入丹田。
随着这个过程持续,他的气息越来越狂暴,越来越强横,也越来越接近……那些火灵。
“轰!”
第三次碰撞随之传来,雷柱余下数丈长的一截,且被狠狠弹到空中,仿佛天威用尽,再不能施展雷罚之力一样。
那只火鸟已不成样子,身体彻底透明,仅能从周围闪烁的波动中判断,它依然存在。
山地再无火灵涌出,山顶之上,白莲释放的神辉没有了阻碍,如水银泻地一样朝下方蔓延。
所过之处,一片圣洁。
“差不多了。”
夜莲从白莲上下来,眼中透出几分疲惫,抬手将它倒过方向推送到空中。
九片洁白的莲叶徐徐展开再徐徐合拢,前端扭转相接,构成一个彷如反转的瓶。
神辉不在望四方分散,而是从瓶口出聚集成一道光束,笔直投向山下。
笔直地对着那只鸟。
“摄魂之光。”
夜莲檀口微启,神情肃穆庄严,仿佛一位负责超度的……女神。
也就在这个时候,最后一次碰撞声响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有预料得到。
……
……
又一次碰撞,也是最后一次碰撞,劫云在一声愤怒不甘却有带着快意的咆哮声中,彻底消散。
它失败了,那只被其视为大敌的火鸟并没有当场会为虚无。
它也成功了,那只鸟随后就会死,很快便死。
咆哮之后,一声叹息响彻四方,天空渐渐开了口子。
劫难已过,天道便需要展现怜悯与大度,准备降下赏赐。
由其显露的征兆看,很可能是一次甘霖。
……
……
空中波纹闪过,火鸟身形已看不见,唯那双微红的双眼尚可分辨,它高昂着头颅,仰望着更高天空上的那个虚洞,神情露出几分追忆向往。
它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未来,也看到了那个白莲化成的瓶子。
它认出那个瓶子中的气息,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摇了摇头。
它转过头,看向须弥山。
须弥山方向,一声声饱含愤怒的尖锐嘶吼不断传出,在阵阵雷霆的无情打击下沉寂,又浮起,再次沉寂……
死一样的循环,凄厉,而且无助。
火鸟听着那如呼唤般的声音,眼里在流泪。
火一样的泪,血一样的泪。
它没有眼眶,泪水滴落便飘在空中,变成火焰消散。
它想回应一声,却没有嘴可以发出声音。
它在心里叹息,再次朝那方凝望,准备死去。
……
……
目光经过十三郎的身影时,它神情微顿。
它发现,刚才传出一抹熟悉波动的那个人背后多出两只翅膀,手里拿着两件东西。
一根羽毛,一截木头。
闪说晶亮之光的羽毛插在乌起码黑的木头上,显得更加剔透晶莹。
火鸟的目光为之凝固,闪过一丝迟疑,还有问询。
“过来,我养你。”十三郎说道。
……
……
第三百三十章:踏须弥(十六)
火鸟望着那个徐徐靠近的身影,神情露出疑惑。
在它的感受中,那个人的气息很奇异很复杂,很熟悉又很陌生,让它觉得渴望,还有几分……恐惧。
漫长的岁月里,恐惧这个词从来没有在它脑海中出现过,哪怕经历万年封印,火鸟也不认为有什么人什么事物能让自己害怕。
然而今天,它的确感受到了一丝恐惧。
恐惧来源于那个弱小到几可忽略不计的人类,他身上交织着好几种气息,其中一种,赫然就是火鸟所向往的。
它向往的不止一件,还有那截木头。
火鸟想不明白,这两种东西怎么会落在一个如此弱小的人类手里,且又如此沉寂。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运用,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偏偏这么白痴愚蠢的人竟然堂而皇之的对它说:“过来,我养你。”
他的声音温和,态度随意,仿佛呼唤亲人,又好像叫的是一只鸡。
火鸟屈辱而愤怒,很想宁死不屈。
就在这个时候,神辉将至,一股磅礴且越来越大的吸扯之力从上方传来。
就在这个时候,火鸟听到须弥山方向传来一声焦急哀切包含凄厉的呼唤,但仅仅发出半声,便被雷霆所镇压。
火鸟知道,自己很难再听到那个声音。
冲击封印非一时之功,靠的是一点一点的磨;盲目硬闯。很可能让他神智溃灭。重新变为当年无忆无识的状态,历千年乃至万年方能苏醒。
火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也不能轻易的死。
它回过头,朝山顶的方向看了一眼,火红的双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嘲讽,然后转过身,燃烧起来。
火红的眼睛在火焰里燃烧,一幕凄美与绝艳。
燃烧的火焰将神辉逼退,随后跳跃了一下。闪烁般来到十三郎面前,融入那截木头。
空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传遍火灵之地,传遍四方。传入须弥。
须弥山沉寂下来,再无一丝响动。
十三郎这边,木头化作火焰般的虚形,自觉钻到他的嘴里,消失无踪。
火鸟知道,单单是这截木头还不足以令它重生,唯有沉入拥有那道拥有吞噬能力的另一种火焰的那个人身体里,它才拥有一线生机。
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是因为有了它,这个过程会比以往要快一些。
还是很漫长。
或许十年。或许百年,或许更久,火鸟无法判断。
它已用尽最后一丝魂力,回复当初进入此地时的摸样,余下的,要看那个人类自己。
这是一次投注,也是一场赌博。
赌博的结果,是山顶传来的那一道愤怒无可想象的嘶喊,与一声悲戚惊喜幸福委屈怨艾的哭喊。
“萧,十。三,郎!”
“萧哥哥!”
“我在。”
萧十三郎朝山顶示意,随后向严萌伸出手,说道:“我在。”
……
……
虚光缭绕,绚丽的彩霞铺满整个火灵之地的天空。投影到那座被冰霜覆盖的山,反射出种种玄奇。
一颗颗晶莹酝酿已毕。准备落下天空,准备给予降服邪魔的人,以赏赐。
山顶上,夜莲收拢心神,手握莲花盘膝白莲之上,再不看十三郎一眼。
她的气息不断攀升,身体周围好似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茧,丹田处灵力涌动,渐渐趋向凝实。
她准备迎接赏赐,凝出远超寻常修士所能想象的……最强元婴!
预料中的第一件收获已被抢,这是她的第二收获,哪怕明知道被十三郎窥视,她也不能不搏。
为了得到这次机缘,她,还有她的师尊筹谋了太久太久,付出了太多太多,不容有失。
她有把握,这一次的甘霖,足以让她如愿以偿。
就在这个时候,那道叹息声响起,天空陡然一震。
哑巴开口说话,聋子听到了声音,死了三天的人在眼前复活。
天空迷惑地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它确认不了,疑惑却已无法消解。
天空,犹豫了。
彩霞消散,虚光不再,代之以一颗光溜溜的洞;洞口对着夜莲的方向,洒下一缕神辉。
与白莲喷吐的那种冒牌货不同,这是真正的神辉。
神辉珍贵,珍贵到修士梦寐以求,但它不是甘霖。
因为那声叹息,天空的赏赐,打了折。
沐浴神辉的夜莲神情大变,再次从牙缝里迸出几个音节。
“萧,十,三,郎!”
十三郎听到了她的叫喊,说道:“又不和你抢,激动什么。”
……
……
“简约而不简单,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听严萌讲了事情经过,十三郎衷心赞叹道。
以修为突破引动天变,以灭绝火灵撼动其根本的办法触动火鸟之魂,进而激发天劫,再以入梦之法回避,驭魂之道逼迫火鸟暴露气息,并用那颗引雷珠做导向,最终达到李代桃僵的目的;夜莲的计划环环相扣,实可谓算到了极致。
算计天劫,先不说其魄力,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其结果均不可想象;以夜莲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与那种程度的天劫抗衡,纵有白莲护身,怕也要当场化作飞灰。
或许,她的计划仍未显露全部,假如真走到那一步,她很可能还有其它安排,又或者干脆破釜沉舟,争取第二次重新的机会。
周密,细致。狠绝。果断,十三郎想不出这个计划有何破绽;演变成如今这副摸样,只能说是天意。
反过头来思考整个过程,他又不禁要问,难道夜莲早就知道自己会走火灵这条路?还是说,她可以掌控?
如果不然,她便只有一个办法,从其它路进,须弥山下再掉头,重新进入火灵之地。
可即便是这样。她又上哪里去找另外一个严萌,还有蓝灵?
难道说,即便没有她们两人的帮助,夜莲也有其它办法解决?
越是细想下去。十三郎越是觉得她深不可测,神情不觉有些犹豫,难以做出决断。
山顶上,夜莲凝婴的过程在持续,气息持续攀升。
“听说修士进阶的时候受上天眷顾,是其气运最足,最难被打败的时候,有没有这回事?”
“有。”
严萌给出肯定地回答,担忧的目光望着十三郎,说道:“连师尊都认可这个说法。”
“那就算了。看在萌萌没受委屈的份上,不和她计较了。”
气运之说有些迷信,十三郎本来不屑一顾,只是他清楚这一战如果打起来,自己注定不能轻松获胜,最可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谁都讨不到好处。眼下须弥山结果未定,自己已经抢了一个明显与山中神兽有关的大鸟,犯不著如此冒险。
另外一方面,他也不认为夜莲结婴成功就能如何。一来对方与自己有同样的顾忌,二来刚刚破境的修士元婴未稳,巩固修为都来不及,哪有功夫立马寻仇生事。
愤愤说了一句,十三郎拉着严萌的手。说道:“萌萌表现不错,走吧。”
严萌听得不时太明白。暗想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听起来恁别扭。
她惊异说道:“不管她了?”
十三郎点点头,回答道:“嗯,不管了。”
严萌以眼神示意,说道:“那她怎么办?”
此她非彼她,十三郎看了看木然如僵尸的蓝灵,说道:“你说咋办就咋办。”
严萌想了想,说道:“她受到反噬,神智迷失,怕是没办法走下去。”
十三郎依旧没有开口,静等她继续往下讲。
严萌又道:“蓝灵与灵尊关系密切,夜莲希望我们杀了她,平白增加一名大敌。”
十三郎淡淡一笑,说道:“不用考虑这个。”
严萌相信了他的话,说道:“想害但是没有害成功,这种人,值不值得原谅?”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不值。”
严萌说道:“可她已经这样了。”
十三郎回答道:“我知道,还是不值。”
“哥哥是让我杀了她?”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严萌认真地想,费力地想,最后说道:“我想放了她。”
“我的玄灵元气大伤,后面的路没多少希望,见识一下须弥山就回去。”
带着狮王简单解释了一下,她说道:“我想把她带回去,交给她师尊。”
“那就带回去。”
十三郎随手拍出几十道禁环,将形同木偶的蓝灵送到严萌手里,说道:“你的决定没有错,不用苦着脸。”
“可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胡说八道,萌萌马上要进入内院,是天之骄女,怎么会没有用。”
“可是我不会杀人,师尊告诉我,不会杀人的人,在内院会很难过。”
严萌神情有些愁苦,说道:“师尊还说,如果我不能把心狠下来,最好还是不要进入内院。”
“他这么说?”
十三郎神情微凛,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准确的讲,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有可能了解真相的人嘴里听到对内院的描述,无论院长还是大先生,又或是其它教习老师,对内院向来讳莫如深,不肯透露半点信息。此刻从严萌嘴里听到蛮尊的评价,十三郎禁不住生一丝警惕的感觉。
严萌正忙着安顿蓝灵,随口回答道:“老师不肯细讲,我偶尔听他说起,内院其实就是一个笼子,就像是……养鹰的那种。”
“鹰……”
十三郎细细思量其中的味道,不觉在心里自问。
“那么,谁又是兔子?”
……
……
好吧,再来个互动,是关于内院的。
综合此前的描写,以及各种情形推断,谁能描述下内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使命?目的?都可以说说看。
……
……
第三百三十一章:踏须弥(十七)
鹰是一种骄傲的生物,难以驯养,甚至不可驯养。
想成功驯养出一只凶猛而又乖顺的恶鹰,必须从小着手,在它们尚未展翅,不能自由翱翔的时候开始经营。
单以捕猎的角度,鹰其实比不上狗。成本太高,过程艰难,周期也太过漫长,没准儿还要冒着夭折甚至反噬或逃离的风险。
狗就不同了,它有太多太多为人熟知的优点,无需细表。
道院是一个骄傲的地方,即便饲弄宠物也要选择鹰,而不是狗。
做一只被驯养的鹰,听起来似乎屈辱,然而事实的情况是,假如知晓饲养的人是道院的内院,怕不知多少人会抢着去做那。
被饲养有被饲养的好处,虽少些自由,却不妨碍拥有本事,甚至比野外更快。
无论哪个世界,有本事便意味着自由,更多,且更高。
何须在意一时?
即便不考虑这些,选择本身自由,就无所谓对与错,更无关道德。
很简单的道理,可在听到严萌无心泄露但极为可靠的“描述”时,十三郎依然觉得不舒服。
一点点,但很坚定。
不是牵挂他人的安全,哪怕他们与自己亲近。十三郎一向认为选择是自己做的,自己的路自己走,别人无权干涉,没有资格干涉。
对他自己如此,对别人,同样如此。
但还是不舒服,一点点。无法消除,不想消除。
“鹰……”
心里将这个字默念无数遍,撕碎嚼烂吞到肚子里,十三郎牵着严萌的手,走出光门。
……
……
光门外,山脚下,十七名学子的目光一直盯着这里。集中到他身上。
柳若衣与曲回神情狼狈且疲惫,正与乐笙等人交谈,乍见十三郎带着严萌走出来。纷纷流露出惊喜的神情,迎了上来。
“萧兄,萌萌。可曾见到……”
她没有提到夜莲的名字,但谁都听得出其所指。
十三郎回头的消息早已传开,夜莲所走的路也已不是秘密,大家看到他走出来,身上还带着伤,心里不禁生出念头:万世之花,怕是陨落了。
“见到了,她在结婴。”
“结婴!”
“结……”
之前天兆忽现,学子们无从猜测因由,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是因两人斗法导致。心里本已震撼莫名,为两人神通广大而惊叹。此时骤闻这个比天雷更加震撼的消息,一个个瞬间石化,心情复杂到无法形容。
什么是天骄,这才是!与他们二人比较。自己这些所谓的道院精英,算得了什么?
算个逑!
“没意思,回家洗洗睡吧。”
乐笙幽默了一把,说出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学子心声。
“不,现在正是有意思的时候。”
十三郎认真说道:“我可以负责地说,须弥山下的那个兽魂。现在很弱。”
望着周围愕然后慢慢焕发生机的目光,他笑着说道:“这条消息白送,不花钱。”
……
……
“恭喜萧兄。”
不论起因如何,十三郎返程“义举”得到学子们的一致美誉,大家纷纷就此表示祝贺,说些恭维赞扬的话;其中不乏之前视紫云为敌,与中立观望者。
没有人愿意与冷漠凉薄者共事,哪怕自己就是那样的人,也希望身边的人热心一些,善良一些。十三郎或许不能用善良形容,但以他如今在紫云的地位,这种甘冒风险的举动足以表明紫云城的态度,让人觉得温暖。
何问柳来了,态度不如之前那样狂傲,显然从内心认可了萧十三郎紫云第一修的身份;其余学子也都趋于明朗,不再犹豫难决。
这些人修为虽不算高,身份却不像其实力那样简单,影响力非寻常学子可比。或许可以这样讲,直到此时,危机重重的夺院大比形势稍定,分院间原本难以弥合的裂痕终于有了复原的可能。
大势终究是大势,不论须弥之行结果如何,假如各大分院抱拥成团,五雷尊者纵有机会夺取大位,恐也要犯犯思量。从这个角度讲,十三郎此行功德无量,堪称施于盘外却影响到盘内的胜负手段。
冉不惊走上前,讲些客套的话之后说道:“萧兄准备何时登山?”
周围人都有此问,碍于一些想法不方便说出来,没想到冉不惊挑了头,不觉有些诧异。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不用等我,大伙儿该干吗干吗,自便吧。”
众人讪讪,唯独冉不惊认真点头,说道:“既如此,在下先行一步。”
“不用等她?”
十三郎带着明显的挑拨意味说道:“我估摸着,夜莲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走出来。”
冉不惊笑了笑,平静中透出几分无奈,说道:“萧兄取笑了。”
言罢他转过身,朝周围学子抱拳后离开,径直前往山前石阶。其它人犹豫片刻,纷纷与十三郎等人作别,渐次加入到登山的队伍中。
“萧兄……”
乐笙神情忸怩不安,好似快要踏上轿门的新娘。
“去吧。”
十三郎平静说道:“还有你们,休息好了就出发,别落在后头。”
紫烟等人略有尴尬,但终究无法抗拒须弥山的诱惑,带着歉意朝他施礼,也都告辞而去。
石台很快安静下来,出发时的四个人彼此相望,均笑了起来。
简短将火灵之地的情形说了一下,十三郎说道:“大致就是这样,我能讲的是。上还是要上的,但切记量力而行,不要要贪。”
“萧兄高明”
曲回大有深意说道:“我们也走吧,若不然,反倒会有议论。”
柳若衣点头说道:“正该如此。”
严萌挥起小拳头说道:“我不去了,师兄师姐们加油,把神兽带回来。”
两人为之苦笑后莞尔。均想着萌师妹看似单纯实则聪慧有度,比我们强出不少。
十三郎说道:“看看也不怎能打紧。”
“听说踏上石台就彼此再不可见,万一要是走丢了。没办法指望哥哥帮我。”
严萌扮出几分悲容,摇着头可怜兮兮说道:“我胆儿小,不能再来一次。”
她从怀里拿出一面令牌。交到十三郎手里说道:“简单的很,不过威力不如刚进来的时候,哥哥心里要有数。”
十三郎没有推辞,接过令牌后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宠溺的神情说道:“那就回吧,带我向蛮尊前辈致谢。”
“还要谢谢我!”严萌诀着红唇表示抗议,神情妩媚至极。
想了想她觉得这样还不够,说道:“成功了的话,借我玩几天。”
十三郎为之苦笑,心想这东西要是能借的话。世界恐怕早就闹翻了天,哪能轮到我们。
他指着大灰说道:“这匹大马送给你。”
“不行!”大灰尖声大叫,神情之慷慨悲愤,豪迈之情可昭日月,见者无不动容。
“好忠心的马儿。”
严萌失望叹息。激发玉盘身化灵光而去,空中余下几缕清香,袅袅不绝。身后大灰长吁一口气,心里默默得意思量。
“本神是魔兽,落在专门玩兽魂的家伙手里,还能有个好!”
……
……
人群陆续上山。十三郎朝台阶上看了看,微微摇头。
从下方往上看,石阶没有多少异常,可用来参照的迹象是学子们的动作都很慢,慢到不可思议。
这其实算不得什么不寻常的事情,经历了五灵之地的考验,没有人会盲目追求速度,无论心情急迫与否,都会采取谨慎的态度稳稳前行,且时刻保持警惕。
据严萌等人的说法,在石阶上的人彼此难以相顾,犹如独自处在一方世界;十三郎仔细审视后发现,情形并非如其所讲的那样严重。他由学子们彼此的间距、姿态等等推断,在第一个拐角处到达之前,只要距离够近,多半能看到对方,只不过交流起来比较困难,好像隔着无形粘膜,难以辨得分明。
比如柳若衣与曲回,因为彼此足够信任,几乎是肩并着肩齐步而行;十三郎看到他们曾相互交谈,说话的样子却好像在吼,显得格外滑稽。
站在下面,十三郎听不到他们说的什么,且因为看到的是背面,连从神情口型中做些推断也不能,因而只是略看了一会儿,就低头坐下来调息气息,不再理会台阶上的事情。
之前有人和他打的同样的主意,后来发现得不出太多有用的信息,于是纷纷放弃念想,跟随前人的脚步上山,寻求属于自己的那份机缘。十三郎并非什么天潢贵胄融大运与一身,自然无法例外。
盘膝坐在地上,十三郎首先尝试着检查身体,看能否与那只借助凤栖木钻到身体里的火鸟取得联系;在他看来,这是自己此行成败的关键,也是与明显掌握不少内情的夜莲相竞争的最大本钱。
结果令人失望,十三郎明明可以感受到凤栖木的存在,却无法在其中寻找到一丝火鸟的气息。这种结果显示出,火鸟多半看不起十三郎,使用了某种秘法隐匿起来,不容他窥探。
“又一位大爷。”
想想天绝剑,十三郎暗自咬牙,心想到了小爷身体里还想摆高姿态,迟早得拿你问罪。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只火鸟被凤栖木引来,十三郎却不认为它是凤凰,而是另外一种仅存在与传说中的神鸟。真要说理由的话,首先它的体型不像,其次只有一条腿,还有声音,也与传闻中那种洞穿九霄的清唳不同。
对比起来,这只鸟比凤凰丑陋一万倍,更没有那种高贵华丽之气,还可能是个残废。但它自有它的强处,气势更加狂放,神情之凶厉彪悍远非优雅骄傲的凤凰所能及。打个比方的话,假如把凤凰视为皇后,这只鸟就是黑道君王,气场一样强大,气质迥然不同。
“跟着我的妖兽,怎么个个都这么丑。”
越想越觉得失望,十三郎忍不住愤懑发泄两声,却不防误伤了某驴自尊,大声嘶鸣表达抗议之情。
“额昂!”
“好一头机敏的畜生。”
夜莲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响起,清冽平静,如同一汪散发着寒气的深潭。
“你是在等我吗?”
……
……
第三百三十二章:踏须弥(十八)
“大灰是山君门下,不是寻常魔兽可比。”
十三郎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不该想到偷袭这么无聊的事情。”
夜莲说道:“以前不会不代表一直不会,只要时机合适,我会毫不犹豫杀死你。”
“为什么?”
“和你学的。”
“与时俱进,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望着夜莲的脸,他说道:“说起来,每次我看到你,都觉得与前一次有所不同,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能不能解释下,难道这也是三生族的天赋之一。”
夜莲没有理会他的话以及话中包含的嘲讽意味,扫目看着空荡荡的四周,说道:“严萌呢?”
十三郎回答道:“回去了,她被你骗走大半能力,没办法继续走下去。”
夜莲鄙视的目光看着他,说道:“若说骗,似乎你比我更有资格。”
十三郎凝目底眉,诚恳说道:“我与你不同。”
“不同在何处?”
“不同在……”
十三郎微顿后说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存心取笑没能带来意想中的效果,夜莲认真地想了想,竟点头表示认可。
“你说的没错,要骗一个女孩子的心,男人的确比女人强。”
十三郎为之愕然,涩声说道:“你能不能轻松点,不要这样把什么事情都朝胜负上扯。”
“这是我的本性,也是本心。改不了。”
夜莲冷漠的眼神没有一丝表情,淡淡说道:“自入道以来,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输给别人过,唯独你例外。”
十三郎连连摇头,说道:“这种事情上你怎么和我争?难不成我娶老婆你也娶?那要是我娶上七八个老婆,你不得被人骂死?”
修士亦有人伦大道,强大的修士固然能够随心所欲。女同终究很难被认可。十三郎屡屡言语挑衅,针锋相对只是一方面,主要目的在于试探。
试探的结果让他失望。夜莲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正色回答道:“虽然这个说法没什么意思,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没办法象你一样娶老婆,却可以让你娶不成。”
这般狠毒冷厉的话说出来,十三郎忍不住内心隐惧,暗想女人果然是最最不可招惹的生物。
“你毁了我的法宝,抢了我的妖魂,断我一臂还干扰我进阶;今生今世,我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杀死你的机会,只要能把你击败,我可以做任何事。”
平静淡漠的语气,万世之花如小孩子赌咒一样发出誓言。听来却令人无法发笑,只感到深透骨髓的寒意。
十三郎自不会被她轻易吓倒,明显装模作样的表情说道:“现在你结婴了,大可尝试杀死我。”
“我没有把握,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你动手。”
夜莲态度坦诚。抬起头看着人影无踪的石阶,问道:“你想拦住我?”
十三郎回答道:“刚才的确这么想。”
夜莲轻蔑说道:“你觉得他们有机会成功?”
十三郎没有回答她的话。
夜莲说道:“你刚才见到的,不过是它分出的一丝意念,潜入火灵之地苦修万年凝聚出的分魂,其强大到何种程度,你应该很清楚。”
“我可以告诉你。此地封印的神兽也并非全部,而是其三魂中的一魂,其余两魂分别封印在道盟与战盟总部。假如三魂合一,凝聚出肉身的话,不要说你我这样的修士,便是将整个沧浪星的大能集中起来,都休想奈何得了它。”
十三郎震撼莫名,随即点头说道:“所以我才不明白,你为何一心想做这种不可能之事。”
夜莲嘲讽说道:“你以为是我想这么做?”
十三郎说道:“你这么厉害,值得捧得高一点。”
明赞实贬,夜莲冷冷看着他,心里想我就算再修炼一万年,也断断比不了他的无耻。
“神兽之魂是机缘,同时也是灾难,你应该想得到,这般强大的神兽,当然不是被沧浪星的修士封印。”
“嗯,多半仙人都拿它没辙,这才随便找个旮旯把它埋起来,以免祸害自身。”
“知道就好。”
夜莲抬头仰望星空,漠然说道:“原本这封印五千年就需加固一次,方能保证此兽不会重新现世。可自从发生了新纪之战,就再没有仙人降世来处理这件事,无奈之下仙灵殿集合众多大能商讨对策,最终才想出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由三大最强势力分别镇守在这三处,严防出现意外。”
“曾经有人说,新纪之战看似由灵魔相争而起,内里却有这只神兽的因素。战后局势两分,上界仙人或因某种限制约定之类,不能再降临到这里。原因如何不去说他,总之此处已无人理会,成为灵域乃至沧浪星的一大隐患。”
眼神略有惆怅,夜莲说道:“岁月无情,封印终归要随着时间推移而松动,沧浪星找不出可以维持原始封印的人,便只能用自己的手段勉强维持,一直延续到今天。”
“为了根除祸患,不知从道院哪一代院长开始,通过一些研究发现,让一些体制特殊之人进入封印外围,尝试与神兽之魂融合,寻找可以控制,或者说消除危机的办法。”
“等等,难道他们认为,来头这么大的妖兽会愿意与人类融魂?”
十三郎神情愤愤,说道:“我知道懂的没你多,可你也不能把我当白痴,融魂可不是收魂,没办法强迫的。”
夜莲嘲讽道:“你不仅是白痴,还是白痴到没救的那种。”
十三郎大怒说道:“证据何在!”
夜莲冷漠说道:“很简单。把你关上几万年,我敢说,就算抓一只臭虫过来,你也巴不得和它融合在一起。”
“……”
十三郎张口结舌,挣扎的表情说道:“用假设做解释,不地道。”
夜莲懒得理他,说道:“事实证明。融魂思路是可行的,只可惜太难做到,至今没有人成功。”
“再等等。就算你说的对,它为了脱困不惜一切愿意与人类融合,可要是它被人带着跑出来。难道就没有祸患?”
“白痴!”
“你再说!”
“你本来就是白痴,何须我来说。”
夜莲骄傲的脸上闪过一丝快意,说道:“你连融魂与夺舍都分不清,难道还不够白痴?”
“……”
夜莲说道:“就像你讲的那样,妖兽无论是否有能力化作人形,其本体都不可能改变,也绝对绝对不愿意改变。假如是夺舍,它可以将修为带出来,成就一个全新的……人妖,但这也就意味着它再也无法拥有禽类本体。实力不知要衰落多少倍,怎么可能愿意?”
“再说了,难道你认为沧浪星上有哪个修士能够承受它的修为?炼体士的肉身倒是强悍,可他们连道基都没有,怎么可能让它满意?”
十三郎想说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没好意思开口。
他说道:“融魂呢?带不出修为,它也愿意?”
“当然愿意。”
夜莲鄙视地望着他,说道:“融魂是什么,就是复制它的记忆,还有极小的一部分魂源。换句话说,它的绝大部分仍处在封印中。但因为记忆,他等于变相拥有了自由,且可以等待机会,从外部将自己的本体救出来。”
听了她的话,十三郎内心好生感慨,暗想自由这个东西,的的确确是世间最最珍贵的东西,引无数英雄竟折腰。
他问道:“这样有意义吗?不是等于什么都没做?”
“蠢货!”
“再骂我翻脸了。”
“好稀罕么?”
夜莲罕见地露出人性一面,淡淡说道:“你以为妖兽融魂就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够吸引它尝试,无论成功与否,都可大大降低封印被破的危机。假如有人融合成功,它至少也需要沉眠一个封印周期才能恢复,到那时,人类或许又想出新的办法解决问题。”
十三郎好生惊叹好生感慨,说道:“人啊人,好厉害的人。不用问,融魂成功的人多半被监管起来,做一只快乐的小白鼠,为人类进步无私奉献。”
他不管夜莲有没有听懂,讥讽说道:“那只傻鸟够蠢,明知道是饮鸩止渴,还偏偏要上钩。”
夜莲说道:“是你蠢才对,妖禽又不知道外界发生的变化,当然是不肯放过一丝机会。至于你所提到的担忧,虽的确存在,但也不必太在乎。”
十三郎好奇地问:“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总之不用太担心就是。”
不愿再泄露过多秘密,夜连说道:“这就是踏须弥的真正由来,如今你该知道,并非我一心想要这个兽魂了。”
十三郎已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心里不停暗骂老家伙误人子弟,让大伙招惹这样的存在,岂非自寻死路。
“无论融魂还是收魂,为何那些大能不出马?非让小不点来送死?”
夜莲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望着他,轻蔑说道:“我实在是高看你了,这么没脑子的话都能说出口,真不知道你以往怎么活下来的。”
“……”
十三郎很想说小爷非但以往能活下来,以后也注定龙精虎猛千秋万载,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谁都想把兽魂收走,可问题是做不到,就算是融合,每次失败,修士受的反噬也都大到不可想象,轻则受伤调养,重者降阶甚至陨落也有可能。时间一长,次数一多,谁愿意做这种事。”
“没见道院死多少人。”
十三郎好生不服,说道:“我听说,大先生就试过,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世间有几个大先生?”
“……”
“还有,你怎么知道道院没死人?以往那些进入内院的学子,有多少能出来,你考证过?”
“……不是吧!”
十三郎被她吓着了,说道:“进内院是修行,难道都要尝试融魂?”
夜莲说道:“你又知道了,你进过内院?”
十三郎再次张口结舌。
夜莲懒得再看他的蠢样,说道:“有一点你不要忘记,融魂靠的不是修为,也是什么机缘气运,而是实打实的灵魂契合。若不能与神兽契合,修为越高承受的反噬越大,受伤甚至死亡的机会也越高。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十三郎楞了足足半响,颓然说道:“明白了,我估计咱们俩个和它都不怎么契合,要不别去了,回家洗洗睡吧。”
夜莲冷冷望着他,说道:“我以为已经把你想得足够无耻,没想到还是不够。”
十三郎摊手说道:“这叫什么话,我是替你考虑。”
理了理思绪,他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火灵之地弄出这么大阵仗,多半就是收魂或者融魂的前奏,现在它在我手里,你也没什么指望。我真心替你考虑,只要你不上,我就陪你回去,谁也别争了,好不好?”
“替我考虑,就把那到残魂还给我。”
“不还。”
“你拿着它也没用,你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用。”
“那也不还,说什么都不还。”
夜莲厉声说道:“此事关系的不仅仅是道院,而是天下苍生!只要你把它交出来,我可以答应你,绝不容五雷染指紫云。”
“关系全宇宙都没用。”
十三郎心中微凛,暗想这妞来头比想象中还大,怎么说得五雷好像她跟班一样。越是这样想,他的态度越发坚定,斩钉截铁说道:“别跟我讲大道理,实话告诉你吧,现在我都找不着它,想还也还不了。”
夜莲说道:“只要你配合,我自有办法找到它。”
十三郎干脆不再理她,摆出一副玉洁冰清的造型,似乎在说:“看你能怎么的。”
夜莲沉默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山巅方向,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十三郎一时也没个定计,只好陪着她沉默。
良久,夜莲幽幽说道:“师尊曾对我说,世间没有做不成的交易,只看付出的筹码多少。”
十三郎幽幽接口,说出的话却令人喷血。“我猜这个师尊肯定不是五雷。”
夜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好说道:“开个价吧,我敢说,只要你想得出来的东西,都不是问题。”
十三郎转过头望着她,仿佛看着一个傻子。
夜莲的脸上没有什么不安的表情,说道:“你该不会无聊到说什么成仙得道,就此飞升吧。”
“当然不会,我哪能那么无聊。”
十三郎笑了笑,诚恳说道:“假如我要的是你所拥有的一切,能让给我不?”
夜莲微微色变,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十三郎微讽说道:“世间或许没有达不成的交易,但这种话你还没资格讲,假如换成你那个师尊……”
“我答应你。”
夜莲突然开口,脸上不知为何泛出羞恼的神情,说道:“我答应你的要求。”
十三郎反倒为之楞住,心想你怎么答应,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怎么答应得了。
疑惑中,夜莲紧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做我的双修道侣,如此,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包括我自己。”
扑通一声,大灰一头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驴事不醒。
……
……
第三百三十三章:踏须弥(十九)
被万世之花这样的女子当面说出“双修”提议是什么感觉?
答案是没感觉。
没感觉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比如震撼,比如惊喜,比如混沌,比如幸福担忧等等。无一例外,所有词汇前面都要加上“极度”,方能表达其感触之深。
十三郎不属于这些,他就是没感觉。
纯粹,简单,甚至还觉得无聊。
“你不信?”
夜莲看出点什么,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说道:“我是认真的。”
她没有发誓,连语气都没有刻意加重,仿佛说的话与自己完全无关一样。
“我请师尊收你为徒,以你的资质能力,将来成就不会比我逊色。”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平淡,表情过于冰冷,她放缓神情说道:“天下男子,若有一个能入我之眼者,非你莫属。”
必须承认,夜莲说话的态度很诚恳,眼神也足够柔和,身段更是放低到不能再低;对她来将,实在没办法再做苛求。
十三郎缓缓摇头,没有再如以往那样刻意表现凉薄讥讽,而是带上几分真诚,几分怜悯。
“首先你要弄明白,双修不是交易。”
夜莲认真地听着,回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它可由交易开始。”
“包办婚姻也能产生感情,这妞的脑子还挺活。”
十三郎心里无奈想着,叹息说道:“我真的没办法理解你的思维。那些东西、或者说长生大道就那么重要,值得这样做?”
夜莲微楞,随即肯定说道:“当然。”
十三郎犹自不敢相信,上下打量着她,说道:“包括你自己……的身体?”
夜莲漠然说道:“经过这次大比,我已脱去皮囊。”
十三郎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在乎的就是这具你随时可以丢弃的皮囊?”
夜莲略有惊异。反问道:“你也这样?”
“当然,我娶老婆,第一标准就是要漂亮。”
十三郎振振有辞。说道:“心灵美很重要,但是眼睛同样很重要,别说我俗。我本来就是俗人。”
夜莲被他堵住话头,带着一丝悻悻说道:“没关系,我足够美丽。”
“噗!”
刚爬起来的大灰再次跌倒,心里想白痴不可怕,白痴的女人实在太可怕,言语便可伤人与无形。天心蛤蟆看看夜莲白玉一样的肌肤,再侧身看看自己,神情哀怨。
在它想来,即便重新轮回几次,少爷都不可能看上自己。实为大悲惨。
夜莲从两只妖兽的反应里看出些什么,眼神略有不安,甚至还有了一丝羞涩的意味。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虽然做不到,但是可以慢慢学。十三娘对我做了什么你是知道的。只要我愿意,做的不会比她差,前提是……”
大灰悄悄竖起耳朵,胖胖干脆转过身,大嘴裂得比脸盆大,还一个劲儿流口水。
“前提是把兽魂还给你。是不是?”
十三郎打断了两只禽兽的意淫,讥讽说道:“别装了大姐,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才是这行的祖师爷,浪费这么多力气,不过是想让我不要拦着你而已。”
夜莲神情微变。
十三郎说道:“我不信你没来之前就有把握将火灵之地搞定,换句话讲,无论有没有这个残魂,你都会踏山一行。不过有我在这儿拦着,先不说你过不过得去,就算过得去,恐怕也已经元气大伤,甚至被我灭掉都有可能。”
夜莲目光闪烁不定,羞耻愤怒渐渐占据上风,身躯忍不住微微颤抖。
十三郎没有理会她的变化,淡淡说道:“可惜啊,如果你留意到我所说的话,也不至于平白浪费这么多表情。”
夜莲咬牙说道:“什么话!”
“刚才,就在刚才,你一来的时候我就说过,刚才想拦着你。换言之,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再挡你的路。”
十三郎侧过身,抬手示意道:“请吧!”
夜莲错愕之后回过头寻思,从记忆力翻出十三郎的那句随口说出话,眼神中的羞怒更甚。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怕我成功取得兽魂?”
“你做不到,我有什么好担心。”
十三郎淡淡回应道:“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大可认为我被你打动了,动了怜悯之心。”
“女孩子嘛,尤其是矜持的女孩子,能做到这个份上很不容易,我是个爷们儿,总要有点风度不是。”
“你……”
望着眼前这个自我标榜的禽兽,夜莲破阶后如潭水一样平静的道心再起波澜,尖叫着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你凭什么……”
“叫这么大声干吗,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十三郎颇感无奈,说道:“有我和你一起,你又怎么能成功。”
“……”
夜莲再次愣住,半响才说道:“你和我一起?你怎么和我一起?这里根本不可能……”
“你又忘记了我说的话,最后提醒你一次,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不再拦着你,而是紧紧跟着你。”
十三郎对她的失态表示失望,连连摇头说道:“这都想不明白?”
……
……
“一丝残念都不肯放过,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太没用?”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矛盾,细细想来却有说不出的讥讽,奈何十三郎苦孩子出身,毒舌更是天下无双,哪在乎她那点嘲骂水平。
“就这你还巴巴想要,简直不惜一切。”
肆虐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夜莲清理脱俗的身影,他说道:“差点就成功了。”
“没想到,此次破阶竟还附带这种结果。”
到底是万世之花,夜莲很快调整好思绪,讥讽说道:“就算你能感应到我,也未必跟得上。”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我用事实说话。”
夜莲又说道:“就算你跟得上,也未必能影响到我。”
十三郎依旧只是笑了笑,说道:“我用事实说话。”
“那就试试。”
“请吧。”
万世之花不再说什么,轻移莲步袅袅向前,十三郎抬手将大灰与胖胖收入兽环,紧随其身旁。
两人比肩而行,山风吹拂,夜莲空荡荡的袖管抚在十三郎腰间,带着几许轻柔。
恰似……
……
……
第三百三十四章:踏须弥(二十)
踏上石阶,十三郎脚步突沉。
警兆忽现,他本能地错身拧腰,左手一捞,右手搓指如刀,直插夜莲侧颈。
紫意大放,比法剑更可怕的手指顶在一小片莲叶上,几乎挨到夜莲肌肤。下方,十三郎左手抓着那只袖管,肋部却有一支透着森寒之意的小剑紧紧相抵。
更下方,洁白神辉冉冉飘起,白莲隐现,瓣叶张开,正指着十三郎的小腹。
或许再低一些。
两人目光相对,一样的凌厉一样的冰冷,均感到发自心底的那抹寒意。
正如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但凡有可能,谁都不会错过击杀对方的机会。
如斗鸡一样看了半响,十三郎放缓神情说道:“好像是误会。”
夜莲望着那只稳若磐石的手,说道:“是么?”
“应该是。”
“是又怎样?”
十三郎说道:“既然是误会,就收手吧。”
夜莲说道:“你先收。”
“凭什么我先收。”
“你先出的手,当然应该先收。”
十三郎振振有辞说道:“你明知道这里的情况却不提醒我,怎么能怪我先出手?”
“白痴,我凭什么要提醒你。”
“大家比肩同行,生死与共,难道不应该提醒我?”
夜莲怒道:“谁和你生死与共,谁乐意和你同行,你干吗不滚!”
“这是事实。”
十三郎缓缓抬起抓着她衣袖的手,小心地避免引来更多误解。赞叹说道:“不愧是名家子弟,一件衣服都是法宝,品质还不错。”
受他一扯之力不破,这件衣裙品质何止不错,起码也属上品。
夜莲冷冷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争抢骨头的狗。
十三郎想了想,说道:“好吧我承认是我太敏感。你先把剑收起来,然后大家一齐收手,好不好?”
夜莲微讽说道:“你不是武灵吗。何惧这把被你打伤过的剑?”
十三郎为之苦笑,腰间传来的丝丝凉意告诉他,这把小剑的威力比当初更胜一筹;看来夜练进阶后提升的不仅仅是修为。对法宝的操控也精深入微。
虽不认为那把剑就能要自己的命,他也没兴趣用这种方式身体是否强悍,遂说道:“别争了,这样闹来闹去,十年也上不了山。”
夜莲说道:“不要紧,我可以等。”
十三郎说道:“我法体双修,比消耗的话,你不觉得太吃亏?”
夜莲从容回应道:“我从来不惧消耗,不信你可以试试。”
十三郎认真审视着夜莲的表情,发觉她不像是说笑。无奈说道:“好吧,我先收,你可不能耍赖!”
夜莲目光微闪,只以眼神示意这条提议可行。
手指徐徐后撤,小剑随之闪烁回头。通过这次有心或无心的试探,两人皆认为得到想要的信息,自然也熄了就此决一生死的。
片刻后,两人回复到出发前的状态,比肩而立,神态平和。乍看似一对情侣。
山间的风吹过身侧,仿佛遇到一堵无形的墙,撞得粉碎。破碎的风被某种力量禁锢,发出呜咽挣扎的声音,奇怪着温柔的自己为何被人所不喜。
平静下来的两人重新举步,夜莲如一朵莲花飘行水面,轻盈好似没有重量;十三郎却像挑山而行,脚下与石台接触的时候,仿佛两把刺破山体的枪。
走了两步,夜莲察觉到有些不对,微微皱起眉。
眼中闪过厌憎,她说道:“你怎么还不松手?”
“这样比较安全。”十三郎拉着她的衣袖,坦然说道。
……
……
越往上走,身体便愈发沉重,十三郎此时才明白,为什么登山学子们步履显得那般迟缓,原来不仅仅出于谨慎,还因为吸力。
数十级台阶走了不到一半,十三郎便觉得身体重了百倍,脚下传来的撕扯之力时刻都在增强,感觉好似扛着一头大象,踯躅而行。
单单这点负荷,远不足以难倒身为武灵的他,别说一头大象,就是十头八头,十三郎也能一一砸飞。问题是负荷之后必然带来一些不适,比如反应,比如灵活,比如应付危机等等;对于习惯靠身体战斗的他来讲,着实有些厌烦。
这就像一名身体强壮的大汉,扛着两支装满沙土的麻袋看似无碍,但若战斗起来,实力便会全方位下降,这是纯粹的身体本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有心调用风漩减轻负荷,十三郎侧过头看看夜莲,又熄了这个念头。他倒不是放不下那点自尊,而是因为好奇。
“你挺厉害的,走的这么轻松。”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道感应之力恢复的缘故,十三郎发现与夜莲交谈起来一切自如,完全没有学子之间的囧像。心里不解的想了想,他将原因归结到所抓的那只衣袖上,左手握得更紧。
“白痴!”
夜莲用最适合的词句表达愤懑,嘲讽道:“你以为元婴就是增加一点法力?”
“还能活得更长。”十三郎立马接过去,卖弄着自己那点可怜学识。
夜莲不齿说道:“蠢货,灵力生命岂是凡胎可比,你把那只厉魂放出来,自然一切明了。”
屡次被骂,纵然十三郎皮厚心黑,且早已下决心不将她的话当人话,也不禁生出愤慨。心里向哑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的确如夜莲所言,更添几许尴尬羞愧。
他说道:“凝结元婴又不表示就是灵力生命,难不成你有了元婴,连肉身也能变轻?”
夜莲傲然说道:“那是你这样凡夫俗子。本座卧莲而生,结婴成功便意味着褪去凡胎,再不是俗世中人。”
“莲花体,哪吒?!”
十三郎唬了一跳,心想假如三太子本尊穿越的话,我还是赶紧抱头鼠窜,有多远走多远的好。
“哪吒是什么东西?”
“……”
夜莲看了他一眼。说道:“别拿什么妖邪之流与本座相比,他不配。”
“……”
许是看他态度老实,夜莲教诲的口吻说道:“你的资质不错。可惜道念偏执,一心追求身体,实属舍本逐末之举。”
十三郎大感不服。反驳道:“活着才能修道,身体强悍才不容易死,我不信你不明白这个。”
“一味贪生,恰是取死之道。”
“要不是身子骨够结实,我早就被你那到神雷劈死了,还修个狗屁的道。”
“叱念神雷攻的是精神,你当我那么容易被骗?”
夜莲一面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问道:“我实在看不出你怎么能在神雷下活命,到底因为什么?”
“身体好呗!”
十三郎胡扯着指着一旁。问道:“那是什么?”
不知不觉,两人已来到第一处拐角,此时可以看清那里有几座石雕,体型不大,样子奇特不为典籍所记。虽是死物,却有股无形的凶厉气息扑面而来,宛如择人而噬凶兽。
十三郎停下脚步,仔细分辨着那石雕摸样,试图辨认其种类,最终却发现自己的学识不像想象中那么充足。没有丝毫印象。
须弥山不可能存在完全没有用的东西,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十三郎原本以为它是某种阵法枢纽,或许就是袁朝年所讲的什么九龙镇灵,可他看来看去,也没能在石雕上找出半点龙的摸样,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夜莲,问道:“你认识吗?”
他停下,夜莲不得不跟着停下来,简短回答道:“雕像。”
“我知道是雕像。”
“那你还问。”
十三郎说道:“拜托,能不能不要赌气。”
夜莲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道:“我有功夫和你赌气?你既然代表紫云进了须弥山,怎么会连它们都不知道。”
对她的鄙视,十三郎熟视无睹,耐心解释道:“老家伙什么都没和我说,我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没有什么,该防着什么又该躲着什么。不然的话,刚才你讲的那些故事,我咋一件都没听过呢。”
夜莲听得好生诧异,回头想想发现十三郎的确对此处一无所知,不禁冷笑着说道:“果然是一群腐朽,自己做不成,干脆听天由命。”
第一次,十三郎没有反驳她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确实,那帮家伙做事的确不怎么样。”
“那你还帮他们?”
“一码归一码,咱们是年轻人,不能什么事情都较真儿。”
诽谤几句不负责的院长,十三郎心满意足,说道:“和我讲讲,这些东西什么来头。”
感受到他的执着,夜莲说道:“它们是曾参与降服碧落的仙兽雕像,放在此地帮助镇压其魂。”
“碧落?”
十三郎想起她在火灵之地念的那几句咒语,问道:“这是神兽的名字?”
“你连这都不知道?”
夜莲反问了一句,此时才真正相信了十三郎的话,嘲讽道:“可怜的东西。”
“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可怜不可怜。”
十三郎将碧落二字在嘴里念了几遍,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冷,忍不住问道:“奇怪,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股凶气。”
“白痴。”
夜莲已经懒得看他,抬头仰望山巅,幽幽自语道:“据上古传闻,碧落纵横星空的时候,无数星辰因其湮灭,成千上万超过化神的仙人陨落,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单单其一缕分魂上包含的煞气,就让这个封灵之地吸收数万年不绝。”
“有人称碧落因为杀戮太重,名字已被天道所诅,只能口口相传,不能有任何文字记载。若不是时日太过久远,以你这点修为,便是念一念这两个字,也难以承受得起。”
“这么厉害,当我吓大的。”
十三郎嘴上强硬,内心实则惴惴,同时不知道为何,他突然觉得有些烦躁,指着那几尊雕像说道:“那它们呢?能把碧落降服,岂不是更厉害!”
夜莲摇摇头,说道:“它们虽是仙兽,却不能与碧落相比。这里的仙兽雕像实际上都是被碧落所杀,因其对碧落的仇恨深入灵魂,仙人便用其雕像吸取其不肯消散的残魂怨灵,用以加固阵法,防止碧落逃出之用。”
“只可惜岁月无情,数万年时间消磨下,这些雕像空有其形,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灵性。若不然,封灵之地又怎会面临危机。”
说到这里,夜莲突觉十三郎神情不对,诧异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看它们不顺眼。”
十三郎面容微现扭曲,眼中似有一团火焰在跳跃,凶狠的目光望着那几座雕像,仿佛要把它们吃下去。
“一堆打人家一个,最终还被人干掉,干掉还不甘心,什么怨灵万年不灭,这种东西也好意思叫仙兽!”
越是看,他眉宇间的戾气便越发浓郁,渐渐有些不受控制,最终化做狰狞。
“你们哪有资格镇压在这里,给我滚!”
身体陡然跨前几步,十三郎右腿横扫,空中顿起隆隆音爆,宛如雷鸣。
“轰!”
石像化作千万片石雨,溃散激射在空中。
“你……”
夜莲被他扯得踉跄几步,娇容变色叫道:“不能毁了它们!”
晚了,十三郎的动作何其快捷,转瞬之间,他的双腿如同两根铁桩一样在空中掠过,横劈竖撩,无人可挫其锋。
仙人手笔,历数万年而不腐,这些雕像所用的材质显然不俗。然而正如夜莲所讲的那样,岁月无情,哪怕它们的本体是仙兽,哪怕它们曾经高居碧落头顶,此时也不过是些坚硬些的石头罢了。
没有了魂,别说它们是石头,就算是钢铁摆在十三郎面前,和豆芽菜又有什么区别。夜莲的话尚未落音,几座雕像已变成一堆碎石烂渣,再也无法复原。
脚下微微传来震动,似有几声嘶吼传出;须弥山好似摇晃了几下,复归于沉寂。
“糟了!”
夜莲神情大变,指着十三郎痛斥道:“你干的好事!”
十三郎神情不知何时恢复宁静,淡淡说道:“别这么夸奖,虽然我经常干好事。”
“你……”
夜莲身体都在颤抖,喝道:“你知不知道,这些雕像虽然没有了魂,可依然能够发挥不少作用。最起码,可以通过认为手段为其送入怨灵,从而变相将封印加固,你毁了它,岂不是等于帮了碧落!”
“所谓的加固阵法,原来用的是这种手段,难怪怨气这么浓。”
十三郎做恍然大悟状,随即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就要融魂成功,什么输送怨灵这种事情,免了吧。”
“……”
万世之花张口结舌,呆愣在那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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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踏须弥(二十一)
“为什么?”
眼前碎石遍地,万世之花若有所思。
十三郎此举来得突然,倒也不是全无解释,寻其究竟,可能无外两点。
其一是那条残魂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残,并已影响到心性,对这些曾参与围剿碧落的仙兽雕像产生愤怒,且无法自制。
第二种可能很简单,可能性也更大,他故意的。
十三郎挑明了要把夜莲的行动搅黄,抱的是自己不成功也不让别人做成,谁都可以做成唯独夜莲不能的态度与其胡搅蛮缠,若说夜莲对此没有准备,自然是不可能。
可她依然不能明白,也无法接受十三郎会做出这般疯狂的举动。
仙人封印奇幻奥妙,沧浪星修士无法修补,便只能从别的途径着手。十三郎毁了雕像,等于将捆缚碧落的枷锁解开一条,用意何在?
“你想杀我。”
想得久了,夜莲隐约捕捉到一丝线头,寒声说道:“你想制造机会杀死我。”
十三郎平静回答道:“我一直想杀你,就像你想杀死我一样。”
夜莲目光更冷,说道:“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这话怎么说的?”
“因为你把我看得比神兽还重要?”
“那是你理解有误。”
十三郎说道:“是不是觉得我宁可放出神兽也要置你于死地,可你没有想过,这个推测有前提。”
夜莲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他的解释。
“那些事情可真可假,也许半真半假,假如我不信或者只信一部分。你的推断就无法成立。”
十三郎抬脚碾碎一颗石像的头,说道:“就像这些石头。我没有见过也没听别人说过,怎么知道它是神兽仙兽还是哈巴兽?又或者,是你收取兽魂所要用到的东西?”
夜莲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渐有嘲讽。
“以举世祸患为赌注,果然天性凉薄。”
“别那么正义,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其实蛮相信你,但不太相信你的故事。”
十三郎点着脑门说道:“你的……这里有问题。”
这一次夜莲真正明悟了他的话,神情微变。
“你认为师尊骗我!”
“我没有那么讲。”
夜莲再次楞住,说道:“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但凡时间太过久远的东西。传下来的内容都不可能与事实完全相符。或许你师尊也和你一样。或许她知道但是故意这样讲,总之不能确定。”
“你自己想一想,你和我说的,与你师尊告诉你的,有没有可能完全一样?”
夜莲为之默然。
十三郎望着夜莲的眼睛。诚恳说道:“碧落传闻没有原始典籍,只凭口口相传,也就意味着每次传承便经过一次人为加工,就像炼器一样或者添加或则删除,总会走样。一次一次经过这么多年,早已面目全非不成样子,听听大概就可以了,怎么能较真呢。”
“以你的才智,不难发现这里面的破绽。但你回避了它们,可能是因为你自小就被这么教出来,反复灌输反复加强,根本不愿有一丝怀疑。”
十三郎挥手释放一道飓风将周围碎石卷飞,说道:“下一次来人,谁知道这里有雕像?”
夜莲看着他的动作。沉思良久后点头。
“有理,多谢。”
“不谢。”
夜莲说道:“我谢你是因为你说的有道理,并不代表赞同你的猜测和做法。”
十三郎说道:“我明白。”
夜莲眼神清明,说道:“还走不走?”
“当然要走。”
十三郎转过身,牵着夜莲的衣袖举步前行,再次踏上石阶。
……
……
与前一段石阶相比,第二段上附着的吸力没有继续变强,但增加了一种干扰,晕眩!
脚下时刻在摇晃,如浪涛中的小舟颠簸不停;周围景象仿佛被割裂开,变成一幅幅飘动的画,且忽前忽后,忽左又忽右,时快时慢且带有旋转,没有一刻定型的时候。
十三郎发现,自己不动用神念竟也能看到身后的景象,就好像生了八只眼,大脑却不能及时处理这些视觉信息,充满混乱与混沌。好在这一次他提前做了防范,没有像刚才那样生出假警报,再闹一次“误会”。
站在台阶之上,片刻就令人烦闷焦躁,胸口堵了无数块腥臭的石头,几想把自己的心都吐出来。
打个简单的比方,这就是程度加强十倍、甚至百倍的晕船。
很难想象修为高深的修士会惧怕晕眩,然而事实摆在这里,地面上余留的一滩滩秽渍告诉他们,的确有学子无法承受,并在此处开始撤离。
“修士也是人啊!”
伸手摸摸一块仿佛悬浮在眼前的山石,指尖竟然传来冰冷的感觉,十三郎想象不出这种情形如何发生,好生赞叹。
“脚下是实,眼前是虚,是幻境吗?”
夜莲说道:“假如是幻境,我们永远都别想走出去。”
“有理,仙人手笔,的确不同凡响。”
十三郎想了想便不再理会,与夜莲一起顶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前行。
石阶虽难,却不能让他们俩怯足,走着走着,十三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问道:“你觉得,这条路的用意是什么?”
夜莲不明其所指。
“我的意思是,仙人设置这条路应有其目的,难道他们早就预见了今日之事,特地为了考验来人修为与心志?”
“想得真多。”
“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夜莲微讽说道:“或许应该这样讲,你知道的话,会不会和我谈起这件事。”
被她识破真实想法,十三郎没有什么羞愧不安的意思,认真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但不妨猜猜看。”
夜莲淡淡回应道:“那你猜吧,我听着就好。”
十三郎说道:“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好让我一个人做。”
夜莲扭过头,说道:“你想让我做什么?是不是把台阶危机通通说出来,供你参考?”
十三郎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没错。”
“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不觉得我太吃亏?”
“怎么会呢?假如能推断点什么,我一定不会瞒着,就算不考虑这个,起码也可以防止意外。你知道的,我要是倒霉,你肯定跑不了。”
他以最诚恳的姿态说着:“这对大家都有好处,你也不希望我突然发疯。在这里与你同归于尽吧。”
“告诉我吧。你好,我好,大家才能好。”
……
……
“九宫又名九龙,其实不是九条龙,而是九道仙禁。此禁法就在山道之下。针对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上山的人,而是碧落。”
“数万年间,碧落不断冲击仙禁试图逃离,慢慢造成禁法外溢,这就是山道险阻的由来。”
寥寥数语,夜莲将发生在数万年间的故事概括一遍,说道:“不要再发挥想象力,这些有典籍记载。”
十三郎的无辜说道:“不要那么认真,我没说不信。”
想了想。他又忍不住质疑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就这么点阻碍,也能封住……碧落?”
夜莲说道:“难道你认为它所承受的与我们一样?”
十三郎表情越发无辜,问道:“不是同一个禁法吗?”
“白痴!”
“讲道理就讲道理,干吗又要骂人。”
“我不是骂你,是替谷老觉得可惜。”
夜莲讥讽说道:“你也算修习过禁法的人。连外溢与是施加的区别都分别不出,谷老是道院千年难遇的禁制高手,怎么就看中了你?”
“人品问题。”
十三郎将她的衣袖拽紧了些,说道:“碧落到底是什么兽,呃,是什么鸟才对,怎么长得像只鸡,还仅有一条腿?”
“谁跟你说的?”
“……”
十三郎好生不解,指指胸口显摆,顺便提醒对方,自己刚刚取得过一场胜利。
“碧落并非它的本名,而是两只妖禽的合称。其外形奇特,凤首鹰喙,鸡身鹤腿,说它像一只鸡,倒也未尝不可。”
大约是觉得说也说了,又或认为无关紧要,夜莲不打算再瞒着他什么,说道:“它们本是雌雄两只,被某位仙人看中,想要驱使其为仙兽坐骑。可惜它们性情凶厉骄傲,且实力过于强大,一直不能成功。”
十三郎好生惊讶,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名仙人用计将它们分开,集中力量捉拿那只抚育幼鸟的雌鸟,结果还是没能成功,反被其所伤。”
“打得好,好一只鸟!”十三郎大声欢呼,神情没有一丝做作,诚心为雌鸟喝彩。
夜莲罕见地露出复杂神情,感叹道:“鸟是好鸟,可惜后面的故事不好。”
十三郎心头涌起不安,催促道:“那你赶紧说。”
夜莲说道:“仙人震怒之下施展杀手,雌鸟为护子缕遭重创,待雄鸟赶回,已再没有活命的机会。”
十三郎沉默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心口传来阵阵悸痛,好似有把小刀不停挥舞。
不待他再问,夜莲自己接下去说道:“因仇怨太深,雌鸟不甘心坠入轮回,便化做雄鸟的一只利爪增强其战力,再后来……星空中就多出一只专与人类修士为敌的三足凶禽,其杀戮之重,血海炼狱都无法形容万一。”
“所以才被人以碧落命名,对不对?”
十三郎冷笑连连,说道:“不愧是高尚且高贵的仙人。”
“即便不站在人类同族的角度,我也不赞同你的看法。”
夜莲的表情比十三郎更冷,说道:“这也未必全怪人类,首先它报仇没错,但不应牵连无辜;究其根源,那只雄鸟若能一只守着雌鸟,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扯谈吧你,连话都听不懂,还好意思和我辩论是非。”
十三郎不愿再与她争论什么,扭过头落寞地想着心事。
“金乌,我来了!”
……
……
第三百三十六章:踏须弥(二十二)
云雾下,碎石旁,二人无言。
如上个拐角一样,这里也又仙兽雕像;如上次一一样,十三郎将它们一一摧毁。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夜莲没有尝试阻止,当然也阻止不了。
因为十三郎的阻挠,她没能得到天降甘霖的机会,虽依旧破阶成功,威能却已经大打折扣。
她没有时间巩固修为,战胜十三郎的把握都不大,更不要说保护石像;眼看那些散发着凶厉之气的石像变成一团毫无生气的石头,夜莲脸上渐渐露出明悟的颜色。
“原来是这样。”
她指着十三郎脚下的影子说道:“你从哪里得到的它,不但丝毫不惧凶煞之气,反以之为食?”
“她叫哑姑,是我的亲人。”
十三郎没有瞒她的意思,说道:“哑姑被宗鸣杀死,后来慢慢变成这样。”
夜莲神情微动,细细审视着十三郎的表情,说道:“必须承认,你对身边的人不错。”
十三郎只是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
“但你这样宠着她,恐不见得是好事。”
夜莲想了想,说道:“纵是极怨之灵,也不能无限制地吞噬煞气,长此以往,它恐怕会失去灵性,变成只识杀戮的凶物。”
一条虚影自十三郎的影子里升起,哑姑顶着两支火红的辫子,恶狠狠盯着夜莲的脸,仿佛在警告。
“回去吧。”
哑姑无声点头,朝夜莲瞪了一眼。这才飘然落地,重新融入到影子里。
这一幕令夜莲大为震撼,错愕惊讶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再她看来,这是怨灵非但没有失去灵智的迹象,反倒越来越像个拥有血肉身体的人,甚至拥有正常人类才拥有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能……”
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形容。夜莲愣愣地望着十三郎,只盼他能给个解释。
没有对夜莲透露魂侍的事情,十三郎问道:“不说会不会失去灵性。你能否告诉我,她最终会变成什么?”
夜莲失望且恼怒,讥讽道:“你这是向我请教?”
十三郎诚恳回答道:“是的。如果你觉得不够正式,我可以重来一遍。”
夜莲神情微动,尚未开口便被十三郎截下,提醒她说道:“别谈条件,你应该清楚我的原则,而且……我也不是非问你不可。”
“到底是男人,和那只雄鸟有何区别。”
夜莲冷漠嘲讽一句,却没有拒绝他的请求,淡淡说道:“不是罗刹便是夜叉,你自己查对典籍就好。”
虽没有细说。夜莲却一口叫破哑姑未来,十三郎仍不禁暗暗惊异,心想夜莲实不愧有万世之花的美誉,所知所学之广博精深难以想象。这一路上两人相谈不多,话题却异常宽泛。但只要与修真有关,无论谈到什么,她总能给出解释或者出处,同辈之中,恐怕再也寻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但也正因为如此,十三郎的杀心越发坚定。一旦有了机会,绝不容这样一个视自己为死敌的人继续成长下去。他清楚夜莲与自己差不多,断不会有什么惜才念旧的想法。
抬头望着云雾渐浓而愈发难以看清道路的台阶,十三郎收起杂念,幽幽叹息道:“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把碧落之魂收走。”
听到这种寻求自我安慰的话,夜莲嘲讽他的兴致都难以升起,淡淡说道:“除了冉不惊,须弥山上,绝不会再余下一人。”
“你我不是人吗。”
十三郎随口取笑后说道:“你挺看重他。”
夜莲淡淡回应道:“出色的人,我一向都很看重。”
十三郎说道:“他好像不太领情,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他记恨。”
夜莲皱眉说道:“不关你事。”
十三郎大感好奇,暗地里寻思难不成那位“才艺双全”的不惊兄对这位“才貌双全”的莲妹子有非分之想,才造成这般不咸不淡不尴不尬的暧昧结果?
心里这般想着,眼前不觉浮现出一副怪异道极致的画面,冉不惊楼着不及他半条腿重的夜莲……
“孩子,是你么……”
仿佛远古发出的呼唤,在经历无穷数月沉淀、经过千山之隔万水所挡、凝聚了风之灵火之爆,剑之凌冽土之厚重的挤压熔锻后,在他脑海中炸响!
五脏六腑好似被浇了一桶滚油,颤抖撕扯弹动,仿佛要逃离身体之外;他的身体就像被锤子砸压的弹簧,弯曲后骤然跃起,直飞向未知的天空。
却没能飞得起来。
衣袖拉直如铁,夜莲的身体被他扯成一根歪斜的枪,脚下却好似生了钉子,牢牢钉死在大地之上。
神辉涌动,白莲完整浮现,九片莲叶有五片反卷并插入地下,化成千万条触手根须。坚硬的石阶上隆起一个宽达丈余的包,石砖碎裂尘泥涌起,就好像要把大地拽到空中。
万世之的脸上泛出不正常的酡红,眼神有几分惊异几分挪揄,还有几分意味深长。
……
……
“谁!”
狂风大起,呼啸的飓风卷起无数碎石,十三郎好像看不到夜莲的表情,眼神爆裂且透出不可名状的疯狂之意。他一手仍死死抓住夜莲衣袖,右手持剑朝周围连斩八“刀”,仿佛要将那个发出声音的无形之物斩成千万段。
“别忙了,这里不会再有召唤,想听要等到下一处。”
夜莲嘲讽的目光望着他,淡淡说道:“你做的好事。”
“……”
十三郎冷冷又愣愣地望着她,凶残狠毒的目光好似饥饿了一年的猛兽看着一头鲜嫩的小鹿。子午大剑剑芒伸吐不定,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不知道为什么,夜莲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假。
她皱起眉,说道:“虽说有些意外,但也不至于如此惊慌,你让我很失望。”
“你也听到了?”
“每个人都能听到,我怎么能例外。”
十三郎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他此时的神情很奇怪,好像明知故问,仅仅是为了印证结果。又好像包含着某种更深层的意味,想从对方的回答中寻找线索。夜莲没能留意到这些,淡淡回应道。
“当然是神兽召唤。还能是什么。”
眼里讥讽更浓,她说道:“只不过,比预料中来的要早。”
十三郎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夜莲只得继续说:“原本应在过完五段台阶后才有,如今封印松动,又被你毁了镇压它的雕像,召唤也比原来更早。”
十三郎终于有了从狂躁中平静下来的迹象,目光从夜莲的脸上挪开,望着周围那一片狼藉,默然不语。
“叱念神雷都奈何不了他,其精神应该无比强悍才对。加上心志强悍坚韧,怎么会反应如此之大?”
不用面对他的目光,夜莲从内心深处由衷地松了口气,思量中冷声道:“假如我放弃这件衣物,不知你会不会被天雷炼成灰烬。”
她说的没错。适才若不是夜莲死死拉住,十三郎一定会跃出空禁所限,进而触发天雷。
“一道两道雷还劈不死我,可要是我受了伤,肯定会不惜一切和你玩命,后果如何。想必你自己心里有数。”
十三郎淡淡回复一句,抬脚将一块数尺大的巨石踢飞到空中,随手扯了扯夜莲,说道:“走吧。”
“这就走?”
夜莲诧异反问,心里总觉得十三郎此时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因由,好生困惑难解。
她本是玲珑剔透的人物,略一思考便发现,此前十三郎的反应太过反常,言辞动作带有难以形容的愤懑,好似有着难以形容的怒火憋在心里,无法宣泄出来。
绞尽脑汁一番思索,夜莲发现最适合形容十三郎举动的词汇竟然是……赌气!
目光闪烁几次,她认真地打量着十三郎一举一动、连身体最微小的颤动也不放过,说道:“你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怕是要感叹两人情谊深厚,谁能想到片刻之前,乃至两人行走的时时刻刻之中都有杀机汹涌,随时有可能上演生死。
“没事。”
十三郎回头望着她,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
夜莲探询的目光与之对望,静等他发问,或者解释。
十三郎彻底平静下来,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此前,十三郎曾对此给出过解释,此时重新将这个问题拎出来,便透着几许不寻常的味道。夜莲听后神情微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有我在你身边,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你怎么能收取兽魂,不能杀死我,你至少可以尝试摆脱。你对石阶这么熟悉,只要我在天雷轰击下耗费一段时间,很难追得上你。”
十三郎思维越发清晰,神情期盼问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宁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还是说,你有把握在接下来的路上遇到……更好的时机?”
“走吧。”
夜莲不愿回答也懒得再听下去,转身走到十三郎前面,扯着他踏上新一层台阶。
“还是不肯告诉我石阶危机吗?”
“你自己也说了,我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又怎么会告诉你。”
“万一有事,我要是控制不住的话,不是会连累你?”
“我等着。”
……
……
三段仙禁是幻术,正宗的幻术。
十三郎的感受中,自己的人生好似被重温,无数连他自己都已觉得模糊的记忆被深挖出来,无数的人无数的事,还有无数震撼与懊悔。欣然与兴奋,喜悦与悲痛一一呈现……
不,应该说是首演才对。
前一刻还在父母膝下寻欢,下一秒面对的便是一片灰黑焦土,以及沉如泥土变为暗褐色的鲜血;刚刚从与兄嫂的笑闹中离开,他便看到了三元阁的断壁与残垣;始将田七等人安置妥当,他又好似听到了小蝶的哀求与凄唤。从声音里判断,她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刑,几与炼狱相仿。
仙家禁法。纵历时万年,纵被大地所隔,纵然承受其不到十分之一的威力。也绝非寻常修士所能想。如要形容的话,十三郎觉得此地幻境几可与梦幻天罗相比,纵有不及,也弱不到哪里。
要知道,那可是有獴逻真君的意念亲自施展出来,且只针对十三郎一人,台阶仙禁之可怕,由此可见。
事实上,认真算起来的话,修士的法术神通中。幻术最难以精通,原理却最是简单不过。
通过营造视听幻像,激发受术之人内心执念,令其沉迷不可自拔,便是幻术之根本。无论多么高深精妙的幻术乃至幻境。均无法从本质上脱离这个范畴,也便意味着,破除幻境因人而异,要么极难,要么就极为简单。
执念这个东西很好解释,无非就是人生中难以放下的那部分。内容可多种多样,且随时间境遇心情等等变化衍生几无穷尽,非任何道法可描述。
修士修道艰难,期间不知经历多少险阻恶碍,又舍弃抛却了多少情感;然而很多东西看似放下,实则深埋与记忆,一旦被人以某种手段挖掘出来,往往令人无可自拔;要真正放下,哪里是一句话便能解决。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放不下,便只有面对,只要心志足够坚定,纵使将道途所历屡屡回放,大毅力大恒心者亦能视之如浮烟渺云,尽可从容以对。而在这方面,十三郎是当之无愧的翘首,坦然到不能再坦然,轻松到无法更轻松。
这种轻松仅限于表面,每当有画面在眼前闪过,十三郎总会认真地看,认真的听,甚至认认真真地参与其中,严格按照自己当年的摸样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丝不苟。
“小蝶长大了,扎辫子更好看。”
他的手举在空中,对着空气轻拍两下,表情怜惜而真诚,说道:“慢点走,让我多看看。”
身旁,夜莲探出的手指如同被蛇咬了一口,疾速缩回到袖子里,脸上带着震惊且讪讪的表情说道:“你怎么做到的?”
“很难吗?”
十三郎反问一句,脸色突然变得狠戾决绝,对着空气说道:“我会杀死你,一定。”
未等夜莲的警惕消散,他又转回头温声说道:“别怕,不是和你讲话。”
夜莲哑口无言。
身在幻而心在外,魂入幻而神自在,这样的破幻之道,已属神技!
想想大比中的蓝梦,再想想火灵之地的蓝灵,夜莲不禁生出几分讥讽,几分庆幸,还有几分落寞与失意的感觉。
“如此人物……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
她坚信世上不可能有人比自己的道心更坚定,也坚信单单是经历坎坷绝对无法造就出这样的“怪胎”,反复思索反复寻找,夜莲最终得出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推论。
“天赋异禀,其血脉绝非寻常,一定!”
内心懊悔于对十三郎的调查不够详尽,夜莲渐有决断,淡然的表情说道:“召唤已出,假如你不仅仅是为了阻止我融魂的话,最好快一些。”
这是试探,可真可假,可虚可实,无论十三郎作何反应,她都能有所推测。
“那就走吧,早点办完早点回家。”
十三郎的反应如同儿戏,一面回应着夜莲,他不忘朝周围挥手,真诚呼喊道。
“你们也走好,别累着自个儿。”
……
……
又一块平台,更多仙兽雕像,片刻后化作更多碎石,更多更加凶狠阴厉的气息被哑姑吸收,十三郎静静地站在台阶上,影子却在蠕动,时浓郁时淡薄,片刻不停。
“这样很危险。”
夜莲再次警告,神情郑重且诚恳,说道:“换成普通怨灵,早就要化作厉鬼反噬。我可以告诉你,就算她成长为厉鬼之王,也没办法用来对付我。”
“我知道,你那朵白莲很不简单,几可与佛光相比。哑姑最怕这个,起码要高出一个阶位才能威胁到你。”
“佛门欺世盗名,骗来亿万众生愿力用于神通,根本不是其自身所修,怎能与我这……相比。”
“名字也那么金贵?”
十三郎略有些失望,说道:“台阶不多了,你的机会也不多了,就不着急?”
夜莲冷漠回应道:“无须你操心,实在不行,大不了本座打道回府,后果由你承担。”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无用,无聊。”
夜莲说道:“明知道无用,就不要说这种无聊的话。”
“好吧,我不说……”
正想嘲笑她几句,十三郎神情突变,眼里射出的精芒几可令空气燃烧起来,身躯也随之颤抖。
“孩子,你怎么来了……”
冥冥中的召唤再次传来,虽然早有准备且一直在等待,十三郎仍无法控制住情绪,也不想控制,任凭身心激荡难以自制,如癫似狂。
他确信自己所听的与夜莲听到的不同;他终于明白,为何火尊等人是那样的暧昧,院长又为何那般无奈;还有大先生,因何那般愤怒。
更加重要的是,他终于寻到了一直苦苦寻找的源头,关于那抹感应,那种日益浓重、日益清晰令他心神不安却始终找不出缘由的不安。
十三郎不知道夜莲听到的是什么,也懒得去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不是神兽召唤,且不愿去想。他唯一肯定的是,这声呼唤比神兽召唤珍贵亿万倍,不可替代。
因为,从过去的某种角度讲,这是他的命!
抬起手,十三郎用力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擦去,朝不明所以的夜莲笑了笑。
笑容干净且单纯,第一次不带任何机心,不带敌意,不带一丝防范。此时的十三郎,纯粹是希望有人与他分享,分享那快要容纳不下的喜悦。
哪怕她是敌人。
夜莲感受到他的真诚,神情愈发疑惑难解,又或是讥讽。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值得……”
“真好听。”十三郎打断了她的话,默默重复道。
“真好听。”
……
……
第三百三十七章:踏须弥(二十三)
“是院长叫你这样做的么……”
“摧毁雕像用处不大,我……”
“孩子,回……”
三段石阶,三句简短的话,而后无声。
无法交流,话语太短且难以持续,十三郎的惊喜渐渐散去,路赶得更急。
事实验证了他的忧虑,两人在第七层石阶等待良久,都没有等到召唤,或者呼唤。
“怎么回事?”
一面为哑姑分担怨气冲击,十三郎自语般询问:“会不会已有学子融魂成功?”
从夜莲嘴里得知情形,他隐隐生出一个念头,摧毁雕像的效果是把双刃剑,伤敌的同时也会伤己。
“做梦!”
夜莲嗤之以鼻,说道:“也许……也许它觉得不需要融魂……”
她随后摇了摇头,说道:“可能性不大,就我所知,封印虽有不稳,但不至于这么快破裂。”
十三郎想了想,又问:“会不会它觉得没有必要再耗费魂源,积蓄力量,准备一举突破?”
“不会。”
夜莲肯定说道:“碧落被封印数万年甚至更久,根本不知道封印已无法修复。它若真有脱困的机会,更应该隐匿潜形不让人发觉,防止修士施展更多手段。融魂失败是很正常的事,可若是它拒绝融魂,必会引来猜疑,进而追索其根由。”
十三郎说道:“不过是一只鸟,能有这么聪明?”
夜莲说道:“碧落曾纵横宇内。肆虐多年,无数仙人修士奈何其不得,难道你认为凭的仅仅是蛮力?”
她嘲讽说道:“也许仙兽雕像还有别的用途,被你这样莫名其妙地毁了,带来一些未知后果也说不定。”
“不管怎么讲,眼下情形不正常。”
在没有听到呼唤前,十三郎不能肯定摧毁雕像是福是祸。他只是莫名觉得愤怒,同时有试探夜莲的意思。然而当听到那些话,听到那包含着无尽辛酸孤苦与无奈的叹息后。再没有人能阻止他做完这件事。
十三郎不愿与她争论,调理着法力气息问道:“现在怎么办,等下去。还是继续走?”
这个问题没必要问出来,无论十三郎还是夜莲,都不会在此处驻足。未等到夜莲答话,他继续问道:“这里是五灵之地的重复吗?还有,雕像怎么变少了?”
“五灵本属九宫之内,是镇压碧落的主力,目的是让它时刻消耗,无法积聚力量。你没发现外面的生灵不敢朝此处渗透吗?原因正在于此。”
刚经过的那几层台阶,属性虽归结于五行,难度却已远远超出五灵之地;走到这里。俩人均已狼狈不堪,不得不调息一番,努力将状态调整到最佳。
夜莲说道:“进入五行后,仙兽实力越来越强,数量自然变少。假若我知道的消息没错。上面那只还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十三郎好生惊讶,心里再次生出几许不妙的感觉。他隐隐觉得夜莲讲的没错,且会带来许多变化,后果很难预料。
体内再次传出躁动,哑姑吞噬了大量凶煞之气后难以安定,身体剧烈颤动。好似承受着极大痛苦。但从效果看,她隐隐有了趋向凝实的迹象,十三郎知道这是破阶凝聚鬼王之体的先兆相似,因而虽觉得难以消受,仍不惜大量修为精神,为其缓解压力。
从道理上讲,此举殊不明智,但出于心头那抹愧疚,十三郎不愿错过此次机缘,依旧苦苦支撑。
“去看了就知道。”
面对他的疑问,夜莲并不多做解释,说道:“幻境一过,再没有什么让妖兽迷失心智的地方;下面的路多毒瘴恶虫,你可以将那头蠢驴放出来,分担一下。”
“终于肯告诉我了吗?”
十三郎目光闪动,挥手将大灰胖胖从兽环放出来,说道:“你也不容易,要不要一起?”
“装模作样。”
夜莲不屑于领受空头人情,淡淡问道:“为何不和它签订魂约?”
“大先生不让,说什么山君门下专夺气运,我是不信的。”
察觉到大灰有些异样,十三郎拍拍他的头说道:“怎么了?”
大灰不安踱着步,忸怩回答道:“说不清,这里的气息……有点碜人。”
十三郎说道:“你又不是人。”
“……”
大灰愤怒打两个响鼻儿,以沉默表示抗议。
十三郎看了看它,没太往心里去,大约是认为夔神向来神神叨叨,在这种地方不安算是正常反应。
夜莲说道:“大先生说的不错,我那……十三娘,也曾打过我的主意。”
“结果怎样?”十三郎好奇问道。
夜莲轻蔑说道:“当然是头破血流。”
十三郎哈哈一笑,心里听着十三娘咒骂夜莲无耻冷血,不禁觉得有趣。
“挺厉害的,她修为高一阶,竟奈何不了你。”
“你的修为还赶不上我,为何与我平起平坐。”
“我是天才。”
哑姑的躁动渐渐平复,十三郎站起身跳到大灰背后,再次邀请道:“要不要一起?”
夜莲这才意识到十三郎竟然不是说笑,冷冷望着他的脸说道:“要我把后背卖给你。”
十三郎大度说道:“坐我后面。”
面对夜莲诧异的目光,他摸着胖胖光滑冰冷的肌肤说道:“你尽可试试出手。”
“嗤!”
一条红影在空中划过,如同最灵巧的手,轻轻摘去夜莲耳际的那朵珠花。万世之花神情微变,羞恼愤怒但却没有躲避,也没有发动反击。
“呱呱!”
狗仗人势的天心蛤蟆得意大叫。咂吧两下发觉并不好吃,献宝一样塞到十三郎手中,同时不忘朝夜莲挤眉弄眼,大有狂蜂浪蝶之风采。
“我留着它。”
十三郎摇摇珠花收到怀里,笑着说:“万一你死了,也好有个念想。”
“你若死了,我用它陪葬。”
平静的对话显露出两人的冷冽与坚决。夜莲回应后跳上大灰的背,驴粪上长出一朵花。
身体陡然一凉,夔神打了个寒颤。心里疑惑又怨愤地想。
“臭娘们,屁股这么冷!”
……
……
道路艰险,毒虫猛恶。山道上空无一人。
学子们不知去了哪里,之前时而能看到残破法宝,此时也难寻踪迹。可以推断,学子们要么身消魂灭,要么已使用法盘返回,结局无从断定。
十三郎与夜莲同乘而行,一路破关劈障,虽缕历磨难,倒也没有太大波折。
上山很难,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这次比以往那些先辈面临的难度更大;然而再如何艰难,终挡不住这对最强组合,眼看第八座平台遥遥在望,两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提高警惕,还好生感慨。
说起来有趣。每当两人脱离险境,彼此都是最让对方警惧的对象,然而当他们踏上石阶的时候,又瞬间变成亲密无间的战友,配合之默契合作之愉快,不做第二人想。
“我敢说。把修为降低到当年水平,大先生也上不来。”
毫不避讳夜莲的身份,十三郎笑着说:“错过四次机会了,有没有后悔?”
夜莲反问道:“你呢?不是也有过。”
十三郎说道:“破绽是你故意露出来,英明神武如我,怎好轻易上当。”
夜莲冷漠回应道:“有两大凶兽相助尚且畏首畏尾,不招人耻笑也就罢了,还有脸自夸。”
十三郎说道:“大灰和胖胖是我的家人,牵挂更多。”
夜莲说道:“本座使命在身,你们三个的命加起来,也比不了我之万一。”
“臭娘们!”
大灰愤怒咆哮,肥美的翘臀高高举起用力颠簸,岂能奈何她分毫。
万世之花安然享受着夔神的愤怒,语带双关说道:“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奴才,果真是个畜生。”
十三郎没理她,目光凝聚在那座渐渐显露全貌的石像,眼中渐有凛意。
没等到预料中的反驳与嘲骂,夜莲反有些意外,望着十三郎的后脑幽幽说道:“可惜了,你若是……嗯?”
意外来自身下,大灰好似中了定身术,身体猛然一顿,随后便发疯一样狂奔上石台,未等十三郎反应过来便一头“栽倒”,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地面,叩首不已。
在其身前,一座庞大的雕像傲然而立,煞气冲天且蕴含着无上威严,宛如远古凶神。
蟒身蝎尾,八臂双首,大灰所面对的,正是那副美女之脸;其面容平静中透出几许悲悯与祥和,与那颗散发着无尽狰狞的蛇头比邻,显得格外诡异。
仅仅是看一眼,十三郎便觉得心神巨震,胸口好似被大锤击中,身体更好像有一座山峰压下,几欲如大灰那样跪拜。刚有所恢复的哑姑不待他的指令便从影子里弹出,火红的双眼盯着雕像,露出恐惧而渴望、贪婪但又敬畏的神情。
“这是……”
十三郎早已从大灰身上跃下,眼睛看着大灰,问话的对象却是夜莲。
他从来没有见过大灰如此深情,哪怕是面对院长,也断不可能如此恭敬。心中突然闪过一道念头,十三郎无法相信自己的推断,失声惊呼。
“难道它是……”
“你猜的不错,它就是山君。”
万世之花神情淡淡,目光中透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光芒,讥讽说道:“它是击败碧落的主力,也是镇压的主力,假如你真拿这头蠢驴当家人看待,它就是你半个师尊。”
“怎么样,你还要不要毁了它?”
“敬师不是敬石头,山君又如何!”
飓风鼓荡,十三郎冷哼一声迈步上前,抬腿便朝雕像横扫。在其身后,夜莲眼中精芒忽显,脚下微微颤抖。
“小心!”
“不要啊!”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腿影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构成的扇面,堪堪将与雕像接触的时候,停了下来。
十三郎左脚插入地面深达数寸,身体却如钉子一样凝立不动,神情若有所思。
“原来,这才是你等的机会。”
……
……
第三百三十八章:踏须弥(二十四)
“现在明白,晚了!”
神辉大放,十三郎的话音刚落,夜莲冷声厉喝,攻势也随之展开。
白莲从生于足下,九片莲瓣息数展开,皎洁中透出炫目的神采;丝丝缕缕乳白色的神辉自莲叶、自花蕊涌出来,瞬间便将整个平台遮蔽。
夜莲盘膝端坐在白莲上,左手粘指如花,神情庄严肃穆,眉眼皆带着佛家才有的悲悯。
“万世之花,凋零有期。”
衣衫飘落,一具绝美的**暴露在空气中,全身散发着圣洁高贵的气息,如一轮残月,尽情展露带有凉意的凄美。
不高但挺拔的胸,柔嫩且修长的颈,平坦而光滑的腹,还有那修长的腿,丰隆的臀,以及让人无限遐想的萋萋芳草。
**的身躯被山风轻抚,目光落于其上,竟似乎能感受到那没有半点瑕疵的肌肤上传来的冰凉,体验到心底那股膜拜的冲动。
无论谁看到这一幕,心神必定为之夺,石人木雕要因其睁开眼,山傀精怪也将涌起怜惜。
十三郎没有怜惜,相反,他心里升起无边凛意,但却无法做出反应。
至少,暂时还不能。
神辉涌动的时候,那座山君雕像便好似活了过来,灰暗没有光泽的体表渐渐发亮,且有旋转之意,如同漩涡。
一股庞大到不可想象的吸扯之力从其身体内传出,十三郎的身体陡然歪斜,双手于匆忙间挥动,飓风伴随着跳跃的闪电蓬勃而出,隔在他与雕像的中央。
夜莲冷漠的目光看着他,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红唇轻启。
“神辉普照,莲渡重生。”
随着她的话音,那朵原本因被十三郎收走大量业火而凋零的红莲徐徐浮现,在神辉的沐浴下。宛如受到神水浇灌滋养的枯柳,迅速绽放出生机。
火红的莲叶如同一副副笑脸,雀跃舞动着张开手。花蕊则如一张张饥渴的嘴,大口吞噬着神辉之光。
夜莲弹指,红莲飞附到她的断臂上,如婴儿扑到母亲的怀里一样。牢牢抱住她的身体。
红莲合拢,万世之花面色突暗,眼中闪过一抹痛色,还有几分获得新生的喜悦。
下一刻,她的断臂开始生长。
粉红色的手臂。粉嫩如婴儿般的肌肤,散发着琉璃般炫目的光,于转瞬间成型。
“结婴的时候有一次塑形的机会,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马上用掉?”
夜莲抬起新生的右臂,左手指向山君雕像,如召唤。
一缕毫光自雕像中飞出,仿佛识途的老马,径直扑入她的右臂之中。
光芒大盛。那一刻。她的右臂好似一颗彩色的太阳,灼灼生辉,不可正面视之。
“师尊留下的种子,终于到了运用的这一天。”
叹息声中,夜莲带着怜悯的目光望着十三郎,举起了手。
夜莲望着那只手。轻叹:“原本,我是不想用它的。你断了我一臂,让我不得不走这一步。”
很沉重的感觉。她举起的好像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座重超万钧的山,遥遥点向十三郎后心。
“可惜了……”
万世之花再次叹息,为一朵奇葩的凋零而叹,为一名奇才行将终结,略感惆怅。
一蓬细密的丝线自臂膀中弹出,银白中透出粉红,散发着动人心魄的香气。丝线盘绕,化成一张巨大的人脸,形同少妇,却又迅速衰老。
转眼之间,一张冷厉阴森且透出无边怨毒之意的老妪面孔在身前成型,冰冷的目光看了看夜莲,随即回过头对着十三郎,徐徐张开了口。
磅礴的威压轰然释放,那一刻,十三郎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刚入紫云的那一天,面对的是紫云真人亲手设下的传承,如天威。
那张嘴巴徐徐张开,张得如此之大,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入腹中,老妪的眉眼面孔通通消失不见,整个头颅只余下那张嘴,喷吐着丝丝粉红色的气息,正对着十三郎的方向,合拢。
“天狗啊!”
大灰不知想到了什么典故,惊恐大叫起来。
……
……
那一缕毫光从雕像中飞出的时候,十三郎的身形终于为之一松。
无法想象那股吸扯之力有多大,他仿佛觉得地狱大门被打开,亿万鬼魂在朝自己招手,更有千万之条丝线捆在身上,齐齐朝那个漩涡拉拽。
漩涡中传来的冰寒之意,令他的血脉几乎冻结,骨髓都好似化成冰霜,再无一丝生机。
不敢有丝毫保留,十三郎瞬间将法力催动到极限,含有雷火的飓风疯狂咆哮,结合武灵之身所具有的强悍力量,一起与之对抗。
他隐隐有种感觉,这种力量仅限于一定距离之内才能发挥作用,只要将身体略往后撤,便能够彻底摆脱。
但他做不到!
从夜莲的话里可以推断,这个手段,或者陷阱原本并不存在,乃是其师尊于不知多少年前布置出来,用意难明。
虽不知夜莲老师的真正身份,但是可以想象,她必然是能与院长一较长短的绝世人物,能够被她如此谋划的手段,哪里是轻易便能破解得了。
十三郎可以想象,这种手段留在须弥山,无论是隐匿还是激发,都需要某种特定几无可替代的条件,夜莲身为其传人,可以这样讲,除了她,再无一人可做到。
为什么夜莲隐忍不发,为什么她屡屡放弃良机,为什么她并不全力阻止十三郎摧毁石像?
还有,为什么她提议放出大灰?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十三郎却已来不及思索,只能用出全力,将身体一点一点,一分一毫地从雕像身边拉远。
便在这个时候,夜莲召唤出雕像中隐藏之物,也启动了最强绝杀,十三郎的身体却陡然一松,无法控制地向后飞退,正迎向那张吞天之口。
如飞蛾扑火。
浓郁如实质的冰寒之意从心头升起,灵魂中传来的震颤告诉他,决不能被它吞下去。
下一个瞬间,几件事情同时发生,难分先后。
“额昂!”
大灰发出此生最强的一声咆哮,身体如同鼓射的弹簧从地面飞起,挡住十三郎的身体。
“嗤!”
红影如电,天心蛤蟆长舌飞出,直射夜莲的面门。
“定!定定定!”
十三郎寒声怒喝,洁白双翅在背后展开,漾出道道波纹。
“嘭!”
大灰庞大的身躯被十三郎撞得飞起来,如弹丸一样,飞到那张巨口的嘴边。
十三郎的身体被粉红色的气息所包裹,即将被巨口吞噬的那一刻消失,随后出现在夜莲身后,双手持剑,以开山之势朝那副绝美的身躯劈落。
神辉涌动,白莲合拢,三片紫叶一分为二。
夜莲的身体却没了踪影。
下一刻,她出现巨口之旁,一只耳朵消失半片,渗出黑色的血。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伸手在空中虚捞了一把,身形如电,朝雕像的方向飞扑。
大灰的身影消失无踪,空气中似有一声嘶吼传出,余音渺渺。
神辉交织着粉红气息,十三郎的身体冒着青烟,皮肤泛起成片水泡,仿佛一只快要煮烂的蛤蟆。
他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考虑大灰此时如何,将剑芒催动长达近十丈,朝山君之像疾斩。
终究是晚了一步。
“为什么你不想一想,其它学子都去了哪里?”
雕像化成无数碎片,夜莲的身影却在它碎裂前消失,只留下一抹讥讽的笑,与一句尚未说完的话。
“我不会杀死山君弟子,待我收了它,再收了碧落之魂,成就大道,来与……”
寒风里,碎石间,十三郎愕然半响,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
“我等着……”
……
……
第三百三十九章:踏须弥(二十五)
石像化做石块,山君变成尘埃,威严与恐怖,悲悯与残暴,通通被哑姑吞噬。
随后她进入沉眠,痛苦着、挣扎着、怀有希望的沉眠。
万世之花于石台上消失,带着被吞到某张嘴吧里的大灰,看不到一丝踪影。十三郎试一下,发觉通过十三娘而存在那抹感应也被切断了联系。
“传送?空间?”
他盘膝坐下来,任凭灵魂中传来阵阵冲击,不理会身体随处可见的溃烂与愈合,凝思。
他闭着眼,却仿佛看到无数画面;底着头,却似乎俯瞰着历史长河。
……
……
不知多少年前,仙人带着大批仙兽与碧落激战,山峦破碎,河流倒卷,无数生灵陨灭。
战局持续无尽时间,跨越无数星空,仙人得到最终胜利。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碧落没有被彻底抹杀,而是被分尸封印在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不同的星空。
碧落不甘与此,图谋再起,但被仙人所禁,终不得脱。
在沧浪星,仙人留下很多后手,比如仙灵殿,比如战道双盟,再比如,那个被留在这里的山君。
山君弟子不轻易入世,因为它本就不属于尘世中人。
它是仙兽,虽受仙人驱使如仆,仍不屑与凡人为伍。
过了不知多少年,新纪之战爆发,仙人或被驱逐,或因某种协议。又或者其它什么原因。再没有出现在沧浪星。
漫长的岁月里,当初领授仙谕的人们开始寻求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尝试用修士融合碧落的魂,进而削弱其本体。
也许,这本就是仙人所留下的谕令,不可考证。
一代又一代,一批接着一批,无数天骄纵横的修士反复尝试,均无法成功。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院长。和与他同辈的几名修士先后来过须弥山。
他们都是才智卓绝的人物,有一名少妇,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想必是发现了某种端倪,发现了前人所不曾发现的变通之法。但依然没能成功。于是她在隐藏着秘密的山君雕像里留下了一颗种子,或者是一件法宝,留待自己,又或者她的传人。
之后,院长成了院长,少妇慢慢变成老妇,变成老妪,但不知因为什么变故,她再没有上过须弥山。
直到有一天,她找到一个人。一个卧莲而生的人。
后面的故事,一如眼前。
半是回忆半是猜测,十三郎将破碎的画面拼接到一处,将零散的线头串接在一起。
雕像中隐藏着传送之力,这种结果他没办法预料,自然也谈不上应对。他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没有绝对的力量破局,只好放下无益的懊悔,寻求亡羊补牢的办法。
他想了很久,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直到认为自己想明白了能够想明白的一切,便站起了身。
他准备上山,按照传统的途径踏上须弥山顶。
走到这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十三郎几可以肯定,道院学子中再没有一人可以做到。但是路还没有走完。最后一段台阶不知隐藏着怎样的风险,而他又必须去走。
且要抓紧。
十三郎从地上站起来。准备踏上征程。
便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平静轻柔,带有几分叮嘱几分期望,还有几分赞赏的声音。
“静下来。”
……
……
“静下来?”
十三郎微微皱眉。
他觉得自己的心很静,脚步很稳,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还需要怎样才算静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山顶,希望听到进一步指点。
没有更多的话,一个字都没有。
他看看周围,周围并没有什么特殊景致;他听着周围,周围的声音很凌乱;他想着周围,发现自己无处可想,唯一牵挂的便是如何走过下面那段台阶。
石台上到处是形状怪异的石块,山风从石块间掠过,发出千万种更加怪异的声音。
十三郎等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神情若有所悟。
他将那几片残破的紫莲花瓣收起来,挥手将石台抹平,将石台清理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忙好这些,十三郎又看了看,听了听,想了想,满意点头。
随后他坐下,开始治伤。
他服下老君丹,拿出一把小刀将身体上的烂肉剔除,再细细涂上丹药;他连身后的伤势也不放过,着胖胖将它们一一打理好,最后还绑上绷带。
以他的身体状况,这些举动显得多余,最多也不过让恢复进度加快些,却浪费了大量时间。
但他都认认真真地做了,细致周到,一丝不苟。
做完这一切,十三郎盘膝而坐,开始闭目调息。
之前的战斗仅仅持续片刻,却让他的法力消耗近半,夜莲师尊所留下的手段,威力着实惊人。
十三郎没有再考虑这些,静静打坐,呼吸渐趋绵长。
胖胖安静地守护在他身旁,目光警惕,但有些无聊。
……
……
一个时辰过后,十三郎身体尽复。
他将身体重新收拾一遍,将褪去的死皮污渍清理干净,还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
而后,他又服下一些补充法力的丹药,重新静坐。
半日后,他的法力补充完毕,精神也回复如初。
一日后,他的状态达到巅峰。
两日后……
又若了一日……
他依然在静坐。神态宁静祥和。没有一丝不耐的情绪。
直到第七天,他又听到那个声音。
“上来。”
声音很平静,甚至透出几分淡漠,连之前所蕴含的那一丝赞赏也完全隐去。
听到那道声音,十三郎缓缓睁开双眼,徐徐站起身。
他没有刻意这样做,就像以前在落灵城为人开光时做的那样,自然、流畅,且随意。
他将胖胖收入兽环,脸上还带有一丝微笑。转身走向石阶,踏上石阶。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没有负重,没有混乱,没有幻觉。也没有五行灵压。
什么都没有。
……
……
十三郎走在台阶上,无思无欲,不喜不悲。
石阶几位于须弥最高处,被风吹得异常整洁干净,两侧已无侧壁,如同一座悬空斜靠在天上的桥。
没有什么高阔幽远,只有单调。
无景致,无凶险,无煞气,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短短百余级台阶。仿佛被拉得无限长,眼前只有一层一层的石头,干净不染一丝尘埃的石头。
单调的地方,往往最容易生出念想。
比如说,想想这里怎么形成,通往何处?再比如,上面究竟有些什么,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陷阱,一旦爆发出来,又会是怎么样?
很难不去想这些事。换成谁都不能。
十三郎却做到了。
要做到无思,需要毅力,需要勇气,更需要绝对的信任,还有信心。
他具备这些条件。所以做得到。
他只要静下来,只需静下来。天堑自成坦途。
无思如禅,不动如山,诸神退避,万邪不侵。
……
……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何况区区百余级台阶。
十三郎走过石阶,踏上山顶,看到了眼前。
“好孩子!”
一声惊喜的呼唤自脑海中响起,十三郎骤然醒转。
之前的状态,好了说叫无思,若往坏了想,其实就像梦游。
在这种地方梦游,需大勇气。
……
……
一座庞大的祭坛,祭坛上一只庞大的利爪,利爪上三根粗大的锁链,还有五根粗大的铁钉。
利爪长达十余丈,每一根趾爪都长达丈余,被一根铁钉牢牢钉在祭坛。在它的腿骨末端,一根尤其粗大、几如铁棍的钉子插入地下,散发着冥冥之光。
看到那根利爪的时候,十三郎脑海中剧烈轰鸣,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用尽力气才勉强没有当场跪倒。
之所以能如此,除了自身性情使然,还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半蹲半坐,又好似跪地的人。
一个长发飘飘,肌肤赛雪,眉目如画透着骄傲不甘的……女人。
女子全身紫衣,半侧着身子,保持着那种别扭让人觉得难受的姿势。她的一只手按在利爪上,另一只手撑着地面;看其姿态,仿佛是要拿出某件东西,但因过于仓促,没能完成动作。
她的容颜憔悴,眉眼颜色依然鲜活,略显有些粗的眉朝一边扬起,好似一把斜飞的刀。其双唇紧抿,唇色略透出淡紫,为那张疲惫的脸孔增添几分娇艳,却不显得妖异。
女子身形应算高挑,然而在那只无比狰狞庞大的利爪前,她就像初生的羔羊般无助;她的位置正对着利爪那根后趾,长达数尺的爪尖环绕在身前,仿佛一把随时会将她拦腰两段的铡刀。
她的双眼紧闭,尽力抬着头,青丝自头的一侧垂落,发梢于地面飘动,时而掠上利爪上的如精钢般的鳞片,如同抚摸。
因为有了这个,整副画面的残暴气息为之大减,反带上一股柔和且带有诡异之美。
……
……
十三郎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这副画面,望着画面中的女子,利爪释放的威压渐渐被无视,铁钉锁链所蕴含的残虐被忽略,他的眼里心中只余下那个身影,那个看似匍匐实则挺倔无双的眉。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等,默默咬牙默默流泪,没有轻举妄动。
“不要紧,过来吧。”
一声轻柔的呼唤自脑海中响起,十三郎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抬手胡乱擦了把脸,将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皱褶抚平,以最稳的脚步最恭敬的姿态走过去,屈膝跪到在女子身前。
“老师,回家吧。”
……
……
第三百四十章:踏须弥(二十六)
回家是个常见词,是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代表疲惫后的温暖与安全。
然而在某些时候,它给人的感觉既不温暖也不安全,而是透出孤寂与凄冷的味道。
比如现在。
……
女子的名字叫紫依,是上代火尊的嫡系血亲,与十三郎的关系是师徒,主传炼器。
师徒是一种很亲近的关系,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一个救命恩人,分量自然更足。
当初在落灵城,十三郎度过此生最平静的一段时光,紫依则度过了此生最不平静的一段时光,两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都没有揭穿对方的另一重身份,以少年遇奇人的戏码彼此相处,彼此心照不宣,或者想宣却宣不开。
世事多变,十三郎在世界绕了个圈,主动或被动来到紫云,并且踏上须弥山;紫依对人生的把握能力强出他很多,却同样因主动或被动,困在了须弥。
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线,最终交叉成一个点,如同等待。
等的是什么?
“回家?”
紫依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些对自己的困惑与对十三郎的怜惜,说道:“起来吧,和我说说你,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
十三郎犹豫说道:“零七碎八事情不少,老师可方便听?”
紫依明白其所指,回应道:“无妨,你毁了山君雕像,镇压之力减弱了许多。”
十三郎听懂了一部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在地上坐下,小心地避开那只利刃般的爪子,侧面对着老师的脸,开始讲述。
从那晚一别开始讲起,十三郎讲了诛赵四,遇叮当,杀宗鸣,进魔域;他讲了穆家寨,讲了小紫依。还讲了秋猎。
他讲了那个旖旎的梦,讲了自己的身世,讲了父母血仇。最后讲了道院,讲到自己听到老师呼唤的那一刻。
他讲了很长时间,讲故事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是平淡;他就像一台忠实可靠且冰冷的机器。将过往完全复制,不添加任何修饰。
紫依静静地听着,先前还偶尔问一两句,自讲到魔域经历后,她便再没有插过话。
日出月落。月明星又稀,不知不觉,十三郎竟讲了一天。
……
……
“后面的事情,老师都知道了。”
十三郎舔舔干涩的唇,说道:“当初,弟子不知道您的名讳,惹了不少麻烦,老师有没有生气?”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口吻提及这种小事带有存心的味道。言罢,十三郎心里不禁暗骂自己虚伪做作,且好生稚嫩。
紫依微愠说道:“生气又有何用,因为要替十三爷遮掩,我将道院执事通通赶出落灵,麻烦可不是一点。”
听了这番话。十三郎越发惶恐不安。
自打从火尊嘴里得知紫依的真实身份,他便想到一个问题。老师毫无疑问是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的,那么她的遭遇。和自己到底有没有关系?
真正走上修炼之路后,十三郎越来越发现大能修士的深不可测,自然不会如以往那样轻狂。此时他不由想到,假如有心人仔细审查当初那些事,岂不是将矛头指向老师?
进一步想,老师今天的境遇,是否因为受到自己牵连?
心里这般想着,十三郎手心微湿,鬓角也渐渐渗出汗水。
“别多想了,当初我在落灵便和你讲过,天意弄人,纵然苦心筹谋,未必如心所愿。那时候我已功败垂成,怪不到你头上。”
紫依看出他在想什么,宽慰后说道:“想不到你当初那么小,居然能够记得我。”
十三郎说道:“那时候的我,记性是最好的。”
简单的一句话,包含着许多刻骨铭心的回忆,紫依默默想着他说的那些事,不自觉便说道:“你比老师更不易,比我做得好。”
一句老师一个我,体现出来的是视角对等,当年那个孤苦无依随时可能死去的孩童长大成人,当年那个有能力次诧风云却甘于隐迹的大能身陷囹圄,不知不觉,两人已处在同一高度,再不是前辈与幼子。
十三郎却不这样想,恭敬的声音说道:“老师教导的好。”
事实证明,用心讲出来的话,即便内容略有失真,依然能够打动人。紫依听着他的恭维,没有驳斥,唯能感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聊了些当年的琐碎事,比如十三郎如何谋求拜师学艺,打扫庭院时如何狼狈,以及得获召见如何兴奋等等。再有如紫依如何发现他“假冒”紫依,十三爷行事有那些疏漏,紫依又是如何替他掩盖之类,一来二去,时间竟又过了大半日。
家长里短,人是人非,紫依与十三郎谈了许久,始终没多少内容涉及自身。她更像一位慈母,或者大姐之类的角色,只需起个话头,十三郎便会像个孩子一样滔滔不绝,直说到口干舌燥想不出多余的话,方肯罢休。
聊到兴起,十三郎将天心蛤蟆放出来,谈及峡谷一战,他对胖胖的勇猛大加赞赏,对自己的无知无畏做一番嘲讽。
“天心蛤蟆被你养得不错,当初我答应给它一场造化,如今看来,倒是小看了它,也小看了你的本事。”
紫依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亏你养得其它。”
十三郎庆幸说道:“它运气好,本来快要断粮,又在水灵之地捞一把。”
“是啊,我来的时候也经过水灵之地,那只鲵惢之王逃过一劫,却栽到你手里。”
再长的旧也有叙完的时候,谈了大半日,话题终于引到须弥山,紫依淡淡说道:“想好了吧,有什么要问的,现在可以问出来。”
十三郎此时才又恭敬施礼,说道:“弟子想问,怎么才能把老师带走。”
紫依笑了笑,说道:“不该先问我是怎么来的吗?”
“那些事,回家再说。”十三郎认真回答道。
……
……
“自从祖父失去下路。我就没有了家,就算有,如今也回不去。”
又一次提到“回家”。紫依没有回避的意思,幽幽说道:“当初离开落灵城,我就直接来到紫云,哄着小红多日。最终院长告诉我,如想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力量,便只能从须弥着手。”
叹息一声,她说道:“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
十三郎抬起头,目光从那只巨大利爪上掠过。说道:“老家伙办事一点都不靠谱,老师太轻信他的话。”
“怎可如此无礼。”
紫依训斥一句,转而想到他之前所说,此行如瞎子一样懵然不知状况,禁不住又有些失笑。
“回过头想想,院长不与你讲里面的情形,或许是正确的。若不然,你怕也不会打碎那些雕像。后果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怕是很难讲。”
“雕像到底有什么用?夜莲所讲的那些,我不是太相信。”
“雕像除了镇压,最重要的作用是传送,也可反向降临,是作为应变之用。夜莲只讲了一部分,用意当然是引你入毂。借着摧毁山君雕像的时候施展绝杀。”
紫依感慨说道:“此女天资卓绝,看似骄横实则极擅隐忍。将来必是你的大敌。”
十三郎说道:“老师出去把她收拾了,我就不用担心什么。”
“贫嘴。”紫依忍不住笑起来。没有接他的话。
十三郎心头微沉,越发肯定要把她救出去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不觉有些沉默。
紫依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半是开解半是考验问道:“你怎么不问问雕像通到哪里?”
“除了山君那一个,其它多半通往内院。”十三郎只是略想了想,断然回答道。
紫依好奇且震惊,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并不难猜,既然老师说它的作用是传送和降临,无非三种可能。”
“哪三种?”
“融魂之地,紫云城,再有就是监控须弥之变、准确说是监控金乌异动之所在。”
“金乌?你是指……碧落?”
“呃……是的,我听过一个传说,三足神鸟,形状像公鸡,名字叫做金乌。”
“这我倒没听过,也许这才是它的本名……你知道的倒不少。”
淡淡夸奖一句,紫依说道:“继续讲。”
十三郎暗呼侥幸,接下去说道:“回紫云有返程玉盘,这条首先被排除;融魂之地我现在已经知道,除了这座祭坛,便只有夜莲的老师发掘的第二条通道。那么剩下的监控金乌,试想一下,除了内院,还有哪个地方更合适。”
“此外我在摧毁雕像的时候察觉到,前面两层没什么异常,从第三层开始,雕像中便有些淡淡的灵力波动。仔细观察后,我发现那种波动并非需要安装灵石的传送阵法,反倒更像修士法力。那时候我就在想,这应该是学子们到达那里后无力继续,索性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输入法力,随后便被送走了。”
“萌丫头和我说内院像个养鹰的笼子,当时我就想着内院的猎物是什么,如今想来,它的作用怕不是捕捉猎物,而是为了监控。金乌太强大,必然需要有人监视,且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时刻都不能放松。再联想到夜莲说过内院学子都会尝试与金乌融魂,而内院之人又极少在外界显露,综合起来推测,一切自然明了。”
紫依听得哑口无言,半响才说道:“所以你一直不用法术摧毁?”
十三郎回答道:“只是一半,我主要是想看看夜莲的反应。那时我还无法断定融魂之地是不是有多处,夜莲肯定是知道的,她如果引诱我用别的办法,无论怎样都会暴露出一些想法。而我当时的目的就是不让她融魂成功,所以……”
紫依楞了一下,问道:“当时?那么后来呢?”
十三郎说道:“后来?后来我听到老师的声音,巴不得她早点走人。不过目的虽有不同,手段却一致,反正要把那些雕像毁掉。”
“夜莲已经进阶,就没有再留在外院的资格,要么她现在就进内院等待下次机会,要么和我一切走到最后;而如果那样做的话,我实在想不出她哪里来的把握可以融魂成功。所以说,她非走不可。”
讲清楚自己一路上的谋划,十三郎神色有些悻悻,鄙视的口吻说道。
“没想到她竟然请神上身,让我吃了大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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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踏须弥(二十七)
“这个亏吃得好,警醒不小,损失却很少。夜莲的师尊多半与山君有些关联,那头驴的安全应该无碍。”
紫依终与十三郎三观有别,缓缓说道:“它毕竟是山君弟子,丢就丢了。”
话里也带有警醒的意味,十三郎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反驳什么。
他说道:“怎样才能让老师离开?”
紫依沉默,不做任何回应。
十三郎没有催促,默默等候着。
“知道你没事,还进了道院,我很高兴;陪我说这么多话,我很高兴;严格算起来,我并没有教你什么,既然你愿意认我这个老师,我也很高兴有个传人。”
连续三个高兴,紫依淡淡说道:“回去吧。”
十三郎望着她的脸,没有半点遵从之意。
紫依问道:“不甘心?”
十三郎嗯了声,算是回答她的话。
“祖父曾对我说,世间若有人能与金乌融魂,魔域有燃灵族,灵修便只能是我族嫡系血脉之人。金乌之火号称灭世之火,论及灵魂契合,我比之燃灵族修士更胜一筹。但金乌太过强大,虽被封印多年,仍不是寻常修士所能比,稍一不慎,便是被其吞噬的下场。”
紫依微顿后说道:“祖父失踪多半与此有关,所以我需要力量。”
十三郎默默点头,事实上他早已有所猜测,只差从紫依嘴里得到验证。
紫依说道:“祖父的话,很有道理。也很准。”
十三郎目光微闪,问道:“您成功了?”
紫依说道:“一座房子,能不能住两家人?”
十三郎顿时沉默,暗想融魂若是个骗局,所为何来。
他说道:“融魂不能成为一家?”
“可以,但需要条件。”
“什么条件?”
“主次之分,融魂等于两套记忆。一人一兽,你觉得谁为主,谁又应该是次?”
“不能平等?”
“问题就在这里。”
紫依叹息着说道:“我现在知道了。一人一兽根本没办法完全相融;想成为一家人,便需分个主次;修士融魂的目的是吸收,自然不想屈从或者失去本性意志。因此在融魂的时候,是以意念探入这根利爪,试图把金乌引入自己体内。若成功,自身因为是主场,才可以慢慢消化融合。”
十三郎望着她按在利爪上的手,若有所思。
紫依叹息说道:“我尝试过几次,后来想了想干脆破釜沉舟,将自身导入金乌本体。”
十三郎目光有些涣散,暗想您这分明就是夺舍,对象居然是一只鸟的一根爪子。该说点什么才好。
金乌何其强大,哪怕只是一根爪子,也不是寻常修士有资格觊觎。十三郎知道,若非金乌经过数万年封印早已疲惫衰弱,紫依盲目将元神送入它的身体里。纯粹是自杀。
能维持现在这样的局面,紫依固然实力强悍,同时也是运气,是不幸中的大幸。
心里这样想着,十三郎忍不住说道:“老师鲁莽了。”
紫依略感羞愧,回应道:“它的魂被镇压在九宫大阵。本体中所留不过一道包含记忆的意志残余,所以我想……”
意志的可怕,十三郎早有感受,当初天绝与那人的意念相斗,他被迫体味了一把被鸠占鹊巢的快乐,好生警惕。按照金乌的有关传闻,它恐怕与那人处在同一层次,意志之强悍霸道,哪是寻常修士所能想。
现在说这些自然没什么用,十三郎打断她的话,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不能退出来?”
紫依笑了笑,说道:“你忘记了我说的话,融魂成功,我是最有可能的人。”
十三郎彻底明白,彻底无语。
……
……
事情很简单,紫依融魂应该算是成功了,与金乌意志难以再分开,她没有力量带着它离开利爪,也就回不到自己本体。
解决问题的途径并不难找,一是吞了它,二是被它吞,再无第三种可能。
“情形就是这样,哪天我能够完全占据这座房子,自可安然离去,且修为大涨。”
“若反过来,老师便会死。”十三郎冷冷回应道,
紫依微愠说道:“怎么不知道安慰一下。”
十三郎为之苦笑,心想安慰如果有用的话,我说上十天半月又有什么关系。
话讲到这里,两人均陷入沉默,天心蛤蟆在旁边无聊地打着哈欠,将目光移向利爪。
待得久了,胖胖渐渐适应了利爪上的凶厉气息,贪婪本性开始占据上风,长舌一个劲儿伸吐不停,大约是在想这东西看起来挺结实,不知道能不能吃。
十三郎无语中瞥见这一幕,目光渐趋明亮。
“不要再想了,这件事你插不上手,回去吧。”
紫依打破沉默说道:“夜莲的事情不用担心,我虽无法完全操控金乌主魂,却能通过意念施加影响,不管她做了多少准备,都不可能成功。”
十三郎没有回答她的话,目光在利爪与胖胖之间游移,仿佛在比较两者的体重大小。
“呱呱!”天心蛤蟆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叫了两声。
“想什么呢?”紫依察觉有异,问道。
十三郎回过神,问道:“若能回到本体,您应该能够降服它,对吧?”
紫依失笑,说道:“你说的对,但是弄错了次序,我在没有降服它之前,哪有办法回到本体。”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老师可影响金乌行事?”
紫依微楞,说道:“是的。怎么了?”
十三郎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认真想了想之后才说道:“既然是这样,老师不要干涉夜莲,或者干脆帮她一把,让她融魂成功。”
“什么?!”
紫依认为自己听错,惊呼道:“你没说错吧?”
“怎么会说错呢。”
十三郎笑了笑,站起身平静回答道:“不能单独离去。就把这根爪子带走。”
眼中闪过一抹狠色,他说道:“我把它一点一点炼化,看它出不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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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出这个匪夷所思到异想天开的计划后。十三郎如同捡到钱包后交公的孩子,安静而又焦灼地等待着夸奖。
“傻孩子,病得不轻啊!”紫依感慨万千。难得幽了他一默。
十三郎为之苦笑,说道:“成不成都是个想法,您觉得不行,总得讲讲理由才是。”
“理由太多,怕你没有勇气听。”紫依的回答有气无力,纯粹是体谅他一片孝心,不得不应付差事。
十三郎倒是坦然得很,一本正经说道:“您说说看,咱们共同参详。”
“好吧,左右困在这里无事。你愿意参详,我就陪你参详参详。”
此时的紫依就像一位好脾气的老人,面对孩童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
“首先我要问你,你还当不当自己是紫云学子?”
她严肃说道:“我明白的意思。融魂之后金乌暂时衰弱,可以趁虚而入。可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夜莲融魂成功,道院怎么办?”
听了她的话,十三郎哑然一笑,说道:“老师多虑了。无论夜莲能否成功,我敢说,紫云城都不会再有夺院危机。”
“为何?”
“今时不同往日,五雷不是傻子,应该早就放弃了夺院的打算。”
十三郎淡淡说道:“大比中我本来是赢了,院长若是宣布结果,没有人能说出什么。退一步讲,就算夜莲融魂成功,可我把金乌本体带回去,怎么计算输赢?”
停顿了一下,他说道:“老实讲我认为五雷夺院本身就是幌子,目的是为了替夜莲争取登山的机会,当然夺院能成是最好,不成也没什么。真要是逼着院长动手,没准他被灭掉也说不定。”
“无论内因还是外助,紫云分院现在都已占据胜势;这种情形老家伙若是还做缩头……那个啥,我也甭再操心,爱咋样咋样好了。”
紫依有些好笑但没有笑出声,认真想了想之后说道:“即便如此,也没办法带走金乌本体。”
“为什么?”
“因为它根本带不走。”
紫依说道:“五钉三链一祭台,就是为了将其魂魄从本体逼入九宫,慢说你没本事把它们取出来,就算有这个能力,岂不是变相帮助了金乌,让它提前破禁出山?”
十三郎头回听说这个事情,不禁有些惊讶,说道:“它现在不是已经被逼进去了吗,难道还不能动这根爪子?”
紫依没好气儿地说道:“话是这样讲,可谁能知道妄动会带来什么结果?至少也会造成封印更加松动吧!试想一下,假如肯定不会有事,早就有人动了手,还轮得到你。”
十三郎神情有些讪讪,尴尬说道:“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好的宝物没人抢。”
紫依嘲笑叹息说道:“现在知道了吧,再说抢走也没有用,这根爪子本身质地不谈,里面含有金乌意志与神魂烙印,哪里是说炼化就能炼化。假如不能炼化,它除了锋利些坚硬些,又能有多大用场。”
“用处大了!”
十三郎最清楚“坚硬”与“锋利”代表着什么,接过话头说道:“老师,您说的这些,对我来讲都不是问题。”
“……”紫依心想这孩子怕是真病了,还不轻。
“您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心里斟酌一番言辞,十三郎说道:“照我看,带走这根爪子的关键不在于别的,而是金乌自己。”
“废话!”紫依不想再听下去。
十三郎说道:“那就对了呀,只要它同意我这么做,配合我这么做,一切必然ok。”
“它怎么可能同意!”
听不懂什么是ok,紫依却能听出他言语中包含的轻佻意味,恼怒说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和金乌好好谈笔生意。”
不理会紫依震惊到何种表情,十三郎认真说道:“一笔它没有办法拒绝的交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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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踏须弥(二十八)
紫依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和金乌谈交易,你知道金乌是什么吗?”
十三郎认真回答道:“是一只鸟。,…
“……………”
“老师不要误会,我没有不尊敬它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十三郎回答道:“我的意思是,我想和它谈谈。”
紫依说道:“先不说它会不会和你谈,与其交流需要神识相接,一旦金乌震怒,你可承受得起。”
十三郎说道:“交易而已,纵然谈不成,总不至于发那么大火。”
紫依有些头疼,禁不住嘲讽道:“金乌最痛恨的就是人类,你不但收了它的分魂,还要带走其本体,难道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将给他更多回报。”
十三郎依然平静,说道:“夜莲那句话很有道理,没有达不成的交易,只看筹码有多少,我手里有牌,不管它是人是鬼是妖是魔,不管它痛恨谁喜欢谁埋怨谁又爱慕谁,都可以谈一谈。”
紫依默然,良久才说道:“你先试着说服我。”
十三郎说道:“老师还是别问了,有些话对它说有用,对您却可能一点意义都没有。”
犹豫了一下,他问道:“让我试试吧,会不会不方便?”
紫依笑了笑,说道:“适才你在火灵之地收了分魂,它愤怒之下拼命冲击阵法,受损颇为严重,我趁机打压,多少占了些便宜。若是为你导引意念,便需要与它的主魂相连,好不容易取得的一点优势便不复存在了。”
十三郎明白过来,同时也沉默下来。
紫依说道:“不是我舍不得这点优势,实际上,就算它与主魂之间的联系被掐断,我依然需要很多年才能完全成功。换言之,现在的我,很可能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十三解想了想,说道:“沟通主魂,优势会丧失,这个时间也会被压缩。”
紫依没有瞒着他,肯定说道:“是的,其实这也没什么,长一点短一点,结局都是注定的。只是我终究不能甘心,想要拼一拼。”
十三郎说道:“就算能拼赢,肉身怎么办……”
修士与妖兽相比,神魂上娄许有一拼之力,然而说到身体,同等境界的人与妖兽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就拿眼前这只金乌来讲,它的爪子放在这里不知道过来多少年,看起来依然毫发无损,假如换成人类……………,
“肉身长时间没有魂,自然要化成灰烬。”
紫依说道:“我本来的打算,便是让你把我的身躯带出去交给院长,请他老人家施展手段,让我可以多撑些日子。”
十三郎说道:“治标而已,不可取。
“你的办法倒是能治本,要能行得通才行啊!”
紫依无奈叹息,dd说道:“情形你都清楚了,如要坚持与金乌谈交易,我便来安排。”
听了这番话,十子郎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如烛火映照般变幻不停。
别看他之前说得很轻松,实则谁都明白,无论有着什么样的底牌,要把金乌赖以凭持、几可说最后希望的爪子拿走,这样的交易哪里还叫交易,简直就是抢劫!
这样的生意如果能谈成,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十三郎变成神,再就是金乌变成傻子。可一旦要是谈不成,十三郎除了自己要承担金乌可能爆发的怒火,还等于变相缩短了紫依的寿命”甚至是杀死她。
谈,还是不谈?
十三郎此时还想到,紫依虽然轻描淡写”但从她的表现来看,其所讲的取得一点优势”极有可能是有希望带来最终胜利的砝码,若不然,她断没有能力安安静静地等待这么多天,
且一直与十三郎交流而不受影响,更将金乌屏蔽。
一边是有希望成功的机缘,一边是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谈判,紫依将决定权交到他手里,怎么选?
十三郎死死咬着唇,一只手在地面抓出几道深沟,另一只手的手指深深掐到肉里,汗透重衣。
“呱呱!”
祭台周围死一样的沉寂,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块,天心蛤蟆不安地鸣叫着,仿佛在催促。
“谈!”
咬着牙迸出这个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平静到冷漠的声音道。
“我和它谈。”
一片辽阔的火海,无边无际,无天无地,无颜色,无生机。
只有火,平静中透着无边暴戾的火。
身处火海之中,十三郎感受到很多情绪,愤怒、不甘、怨毒、仇恨,以及毫无感情的的冰冷。
无一种带有正面味道。
灭世,首先便是要仇世,恨人恨妖恨天恨地,恨一切所见之物。
周围的温度很高,高到无法想象,十三郎进入火海的只是一缕意识,却觉得自己的骨髓都要被蒸干。假如他是本体前来,怕是瞬间便被融化,并化作虚无。
这还是因为它被封印了数万年,空有意志而无灵魂的躯壳,甚至连躯壳都不算,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什么是力量?什么是强大?
此时的十三郎不禁想到,假如金乌破禁重生,真正融为一体成为完整的那一刻,将会强大到何种程度!
与这样的生灵谈交易假如交易双方需要对等,谁才有这个资格?
十三郎唯有苦笑。
与火海相比,他就像是火山上的一缕烟,大海里的一滴水,天空上的一缕风那样不起眼,随时都会消散。
他几乎不能想象,老师是怎么能够在这个地方活下来,且能保持神智不灭,与金乌拼了个旗鼓相当,甚至偶占上风。
除了震撼,还是震撼,十三郎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也不敢去形容。
他没有时间浪费,没有心情欣赏赞叹又或感慨,如今的他就像以往那些尝试与金乌融魂的修士,根本无法停留太久。
就算他将这缕神念舍弃,结果也是一样。
周围传来隆隆之卒,仿佛几千几万匹马在狂奔,其声势铺天盖地,碾压揉碎其所遇到的一切。十三郎知道,金乌之魂已被紫依沟通,下一刻便要到来。
他将远眺的目光收回,努力守住心神,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一些,并且站直了身躯。
他将双臂平伸,摊开双手,头颅微微后仰,仿佛迎接从天而降的圣灵。
以平等的姿态!
“来自远古的生灵,受尽磨难的生灵,身披枷锁的生灵,请睁开你的眼,你的心,还有你的灵魂。”
“好好看一看,我是谁!”
“好好闻一闻,我的气息!”
“好好听一听,我将要对你说的话!”
十三郎高举着双手,如c名最最虔诚的信徒,像一尊最最慈悲的佛,似一位俯瞰世间的神灵,高声疾呼。
“准备多用,我带给你的礼物吧!”
那一刻,他真像个神棍。
下一刻,他便听到了金乌的回应,如同一万道雷霆炸响。
“本尊知道,你是一个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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