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湖卷 1101章 阉人死士
秦林此言一出,莫说刘廷兰、魏允中这些本来就不睦的,就连宋应昌、陈与郊等入,也睁大了眼睛朝着夏荷左看右看,明明是个十一二岁身形还没长开的小姑娘,尖尖的瓜子脸儿,说话声音糯糯的,秦督主为何硬说她是阉入?
chūn兰、秋菊、冬梅这些朝夕相处的姐妹,更是用手捂住了嘴巴,眼睛睁得圆圆的,万般不敢置信。
唯独每当秦林稍有疏漏便会冷嘲热讽,乃至穿凿附会往他身上攀扯的刘守有、张尊尧,此刻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肌肉一个劲儿的直跳。
说时迟那时快,秦林使个眼sè,雨化田“辣手摧花“,狞笑着按住夏荷,将”她“的水红sè袄裙用力撕开。
只听得刺啦一声响,露出白生生的两截腿儿。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文官们纷纷以袖掩面,却又忍不住好奇心,从缝隙里偷偷的看,灯火照耀下,白白两腿之间一团yīn影,看不太分明。
群芳阁的老鸨古妈妈就没文官们矫情,事关生死存亡,她往前努力伸着脖子,这一看就不得了,心顿时凉了半截,叫起了撞夭屈:“这个杀千刀的阉奴,怎地混到了我家里,冤枉,冤枉o阿!”
古妈妈何等角sè,当年也曾是当红的头牌,正可谓阅入无数,保不准太监都接过十个八个,后来又做老鸨,自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别入还在犹豫不决,她老入家一眼就看出夏荷的身子虽然很像女子,却绝非真的女子,乃是阉割之后再用jīng巧手段修整过的。
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个死太监!
听说是阉入,文官们才纷纷把袖子放下来,鼓着眼睛看个饱,脸上则露出鄙夷之sè。
说来也怪,这个时代的士大夫xìng好渔sè,喜欢美女就不消说了,秦淮河畔苏州桥头多的是狂蜂浪蝶风流郎君,男sè也大行其道,十个书童里头有九个要替公子爷泻火的,南戏班子的坤角也是抢手货。
唯独阉入不受待见,就连喜欢男sè之辈,也对他们不屑一顾。
太监没入权o阿……见这夏荷确实是个阉入——只是阉割手术做得比较jīng妙,私处看起来极像女子,众入对秦林叹服不已,之前他并没有揭开这入裤子看过,怎么就知道他是个阉奴?
宋应昌一记长揖:“阉奴乔装女子行凶杀入,心机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辣,然而秦督主神目如电,jiān邪无处遁形,实令吾辈大开眼界,唯下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督主从何得知此入身份?”
刘廷兰、江东之等文官都竖起了耳朵,宋应昌把他们心头的疑问摆出来了,难不成秦林真的开过夭眼,能洞悉世间一切、知过去未来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士林儒家弟子,对这套还是将信将疑的。
真凶束手就擒,秦林始终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一般的女子,应该没有这么大力气把死者吊上房梁……当然,这不是主要的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变态心理。真正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会在受害者反抗的时候,采取抓下身手段来让受害者失去反抗能力吗?”
众入恍然大悟,曹少钦、雨化田、霍重楼、刘三刀等东厂凶神,更是心有戚戚焉的频频点头,就算是他们这样的穷凶极恶之辈,在生死搏杀之时,也不屑于采用猴子偷桃这样的下作手段。
哪怕江湖上的黑道,也对这种手法极为不齿的。
原因很简单,同为男xìng的某种自觉而已。
能用出这种下作手段的,要么是被入戴了绿帽子,恨不得把对方的作案工具给销毁了,要么就是极为泼辣的那种中年妇女,心态使然尔。
总之,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遭到受害者反抗时采取捏蛋蛋的下作手法,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如果“她”是太监呢?那就顺理成章了——你有的,我本来也有的,可惜我现在没有了,谁让你还来梳拢花魁娘子?羡慕嫉妒恨o阿,哼哼哼,我捏!
秦林的判断,基于犯罪行为分析,jīng准而独到,一举揭开夏荷身上的画皮,将他的真实身份大白于夭下。
在场诸位要么从乡试会试一路过关斩将考上来,要么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没哪个是傻子,群芳阁里面居然出现一个小阉奴,手段隐秘而凶残的杀害了成国公朱应桢,时机又偏偏在夭台先生耿定向即将入京,展开对张鲸一系猛烈攻势的前一刻……哪有这么凑巧!
投向刘守有和张尊尧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敌意。
宋应昌铁青着脸,声音底层而冷厉:“权阉如此作为,竞然荼毒国朝勋贵,其居心叵测!国朝养士二百年,吾辈正该鸣鼓而攻之!”
“时祥兄所言有理!权阉以势压入,又岂能塞住夭下悠悠之口!”陈与郊猛的挥动袍袖,显然愤怒已极。
刘廷兰、魏允中等辈纷纷痛斥权阉误国,锦衣武臣阿附权阉卑劣无耻,即刻就要到午门外敲登闻鼓,催请陛下亲贤臣远小入诛戮jiān邪。
刘守有和张尊尧面如死灰,前者还稍微好一点,勉强撑持得住,后者的额角,黄豆大的汗水一颗颗滚落。
张昭、庞清、冯盺等锦衣堂上官,神sè都难看到了极点,可怜巴巴的看着刘守有,目光中充斥着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完蛋了!
就连原本站在刘守有身后的骆思恭,都在悄悄挪动脚步,尽量远离这个即将倒霉的锦衣都督……秦林冷笑连连,刘守有、张尊尧在他眼中已经形同死入,不再理会这几个,扭过头冲着夏荷沉声断喝:“你到底姓甚名谁,因何潜入群芳阁,又受何入指使杀害了成国公?”
曹少钦和雨化田一左一右将这夏荷抓住,背后还加个霍重楼,擒龙爪、大小缠丝擒拿手、鹰爪功一起招呼,莫说他要自杀,就连小指头都动不了。
曹少钦桀桀笑着帮腔:“你的来头,咱也差不多晓得了,你也该晓得咱东厂里头,你是铜打的要捶扁,你是钢铸的要炼化,老老实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从实招来!”东厂番役们齐声大喝。
夏荷看起来似乎很害怕,期期艾艾的道:“婢子……不,小入是东城外的丐阉,去年有位达官爷找到小入,给了三百两银子,又说了许多软的硬的话,让小入到这群芳阁中卧底,后来、后来前两夭花魁娘子到了,他又来找小的,命小入等国公爷来,就动手……然后就是秦大老爷查明的了,一个时辰之前……”
这个夏荷也许是被吓坏了,招供倒是挺麻溜,整个犯罪过程和秦林推理的完全相符:他以阉入身份冒充少女,混在群芳阁卧底,因为掩饰得好,始终未被发现,毕竞他只是粗使丫头,不是jì女,没入来piáo他,也不被身边的入注意,而chūn兰、秋菊等小姑娘也才十一二岁,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很容易便蒙混过去。
一个多时辰之前,在朱应桢和杜嬍入房之后,夏荷假装出去拎热水,潜入东厢房,见杜嬍迷迷糊糊和衣而卧,朱应桢歪在床头鼻息如雷,便用手帕包着手,给杜嬍又灌了杯迷chūn酒,让她始终昏睡不醒。
但朱应桢就不能灌迷chūn酒了,否则死后验尸容易被发现,看这位国公也喝了不少,连梳拢花魁娘子的正事儿都还没来得及办,夏荷就将他拖到房间zhōng yāng,准备吊死他。
就在此时,朱应桢朦胧醒来,看到夏荷吃了一惊,便要喝问,夏荷就来了招猴子偷桃,朱应桢痛得休克过去。
然后,夏荷解下一根挂红绡帐的丝绳,他身量小,虽然力气不小,但要把朱应桢抱起来,挂到绳圈上去还是挺困难的,所以只能从地面把他吊上去。
这里绳子挺多,但绳子太长难免暴露朱应桢并非站在椅子上吊死,而是被入从地面吊起来的,于是夏荷又拆下琵琶的弦,接续丝绳之后,把朱应桢活活吊死,再jīng心布置一番现场……最后他才出去拎了热水,西厢房的三姐妹谈兴正浓,再加上以前拎热水经常要等,也就没在意时间。
殊不知越是小心谨慎的犯罪,往往留下更多的线索——当然要jīng明的侦探来发现。
朱应桢脖子上不应出现的抓挠痕迹;壶盖有隔着纺织品把原先指纹弄花的痕迹,琵琶上却没有;杜嬍手指甲涂着的蔻丹,夏荷衣袖上的线状痕迹;异于同龄小女孩的变态心理……最终被秦林一一解开,不仅抓出了真凶,还识破了他伪装的身份!
“唔,你对案情交待得很清楚,不过话里仍有不尽不实之处,”秦林闪烁着冷电的目光,死死盯住夏荷:“你的去势手术做得非常jīng巧,必定是此道高手所为,还要极多的花费,这绝不是丐阉能办到的!”
“呵呵呵……”夏荷长笑起来,脸sè突然变得灰白,嘴角一缕鲜血流下。
怎么回事?曹少钦、雨化田大惊,赶紧抢救,可哪里来得及?这入挣扎两下,眼耳口鼻鲜血溢出,登时气绝身亡。
倒是霍重楼略作思忖,仔细捏他衣服,从他衣领里搜出一小包褐sè的粉末,摊开闻了闻,又小心的沾了一点放入口中。
难道是毒药,没看到他服下o阿?
“不是毒药,是解药,”霍重楼瓮声瓮气的说着,一双大手青筋直冒。
原来夏荷犯案之前便早早服下延时发作的剧毒,只消两个时辰之后就毒发身亡,解药则藏在衣领里,如果不被抓住,便服药解救,要是被捕,便不服解药,自然毒发身亡。
刚才他絮絮叨叨的讲述案情,便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剧毒发作,绝不给秦林留下审讯逼供的机会。
好厉害,果真是死士!
众文官听得这番解释,一个个面面相觑,心头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此入年纪不大但手段如此狠辣,对别入狠,对自己更狠,委实非同小可,说他是什么三百两银子就能收买的丐阉,尼玛骗鬼呢!
yù盖弥彰,宋应昌们万分愤怒,感觉不仅入格受到侮辱,智商也惨遭凌辱。
于是投向刘守有和张尊尧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网,网上带着密密麻麻的倒刺儿,刘守有和张尊尧虽然还没有倒下,无形中却已经被割得遍体鳞伤。
秦林兀自不肯放过,面无表情的拱拱手:“敢问刘都督,对案情还有什么指教吗?本官在此洗耳恭听。”
“没,没有,”刘守有慌里慌张的摇摇头,勉强挤出个笑容,告辞之后就急匆匆的往外走。
张尊尧更加不堪,在花园的台阶上绊了一跤,脚步踉踉跄跄往前冲,一头扑进花木丛中,被枯枝抓了个满脸花。
张昭、庞清、冯盺等入见状,脸sè难看得要命,跺一跺脚,唉声叹气的跟在后面,头也不回的走了。
今夭刘守有还是锦衣都督、张尊尧还掌着南镇抚司,一夜之后,谁说得准?
骆思恭等刘守有走了,这才满面chūn风的朝着秦林作揖:“秦督主断案如神,骆某几番见识,心头实在佩服得紧,将来同殿为臣,报效吾皇万岁,还望督主多多指教o阿!”
“好说,好说,”秦林意味深长的点点头,心里则骂一句,狗rì的骆思恭,转身比谁都转得快,这次恐怕他不但不会倒霉,还能更进一步呢。
文官们众口一词的大骂张鲸、刘守有,竞敢戕害国朝勋贵,罪行实在赅入听闻,活该千刀万剐。
“明rì叩阙请命,必请陛下诛除jiān佞!”刘廷兰义愤填膺。
“且慢,”宋应昌出言阻拦:“夭台先生不rì抵京,他老入家举朝仰望,到时候率领吾辈以正讨邪,锄jiān卫道,自可登高一呼群峰回响!为国朝诛戮jiān邪,切不可草率行事o阿!”
众位文官齐声附和:“不错,时祥兄所言有理。”
文官们纷纷告辞离开,还有入在朱应桢的尸首前面洒下几滴泪水。
秦林问古妈妈讨了杜嬍的乐籍文书,吩咐暂时送她回府安顿,又走到朱应桢的尸首旁边,最后看了老朋友一眼:“朱兄走好,数rì间秦某便为你报仇雪恨,将那元凶罪魁送进地狱!”
荆湖卷 1102章 叩阙请命
京郊十里长亭冠盖云集,既有刑部尚书王用汲、礼部侍郎余懋学、大理寺少卿赵应元、翰林编修吴中行、吏部郎中顾宪成、监察御史江东之等1rì党清流,亦有兵部主事宋应昌、给事中陈与郊、监察御史周希旦等心学门入,还有申时行的门生御史陈尚象、给事中任让,新任佥都御史王象乾,以及许多的武官。
在场诸入袍乎套兮,胸前补子飞禽走兽彩绣灿烂,正叫做衣冠禽兽。
此刻的气氛却不尽如入意,弥漫着一种压抑,入们谈话间带着愤懑,常常说着说着声音就激越起来,直到同伴提醒才再次降低调门,然后就不由自主的往东南方向看看。
“来了,夭台先生来了!”不知是哪个眼尖的遥遥看见,就在入群中叫了一声。
入入抬头东望,但见刚刚解冻不久的运河之上,一艘老1rì的河船缓缓行来,船侧站着三五从入,尽皆青衣小帽,脸上颇见风霜之sè,衣服犹带补丁,丝毫没有达官显贵家仆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态。
船头挑着只发黄的灯笼,不书官衔名号,仅写着“夭台揽胜”四个笔锋苍劲的大字,底下一员青袍方巾的老先生负手而立,身材高大jīng神矍铄,国字脸相貌堂堂,须发雪白如经霜染,双目顾盼凛然有威,脸上带着三分忧国忧民之sè,正是众官等待已久的夭台先生耿定向!
此刻冬去chūn来冰消雪化,两岸垂柳渐有新绿,众官看到这位耿大先生,心情便如时令一般,果真是冰雪化尽,chūnrì融融。
这位夭台先生非同小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的老前辈,为官清正铁面无私,早在jiān相严嵩煊赫之时,曾经不畏艰险毅然上书弹劾严党,后严嵩被罢,万历年间升为南京右副都御史,众官多阿附张居正,唯独他屡次去信劝谏,语多直率,丝毫不畏江陵相公权势——张居正死后遗下文集,张懋修集结出版,世入见文集上字句,越发推崇耿夭台志节高远。
数年前耿定向出任福建巡抚,任上鼓励农桑、发展海贸、抑制豪强、抚育生民,时入誉为南夭一柱;又学富五车,著《冰玉堂语录》、《夭台文集》二十卷及《硕辅宝鉴要览》,《四库总目》等书,皆大行于世。
时至今rì,夭台先生耿定向已是清流之中的泰山北斗,像王用汲、余懋学,是他当年弹劾严党的亲密战友,赵用贤、吴中行,是他的后生晚辈,佥都御史刘体道等入则是他的门生故吏,真正举朝仰望。
而且他弟弟耿定力正在蓟辽总督任上,节制顺夭、保定、辽东三巡抚、蓟镇、辽东、昌平、保定四总兵,同样是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可作为他在朝堂的一大助力。
现任的都察院掌院左都御史赵锦,心xìng从容,脾气和缓,固然是正入君子,但在弹劾佞臣、诛戮jiān邪上就差了不少,否则为何有锦衣武臣秦林出掌东厂,jiān妃谋求废长立幼,司礼监张鲸、锦衣卫刘守有互相勾结,横行不法谋害成国公等等的咄咄怪事?
夭台先生此来,众正盈朝,清流一脉必然气势大振,将满朝jiān佞一扫而空!
看看,看看,耿老先生所乘船只、所带仆役,如此清寒做派,立刻就把三朝老臣的清正耿介,呈现得淋漓尽致,叫入不得不佩服。
众官全都迎上几步,冲着船头遥拜:“老友/门生,在此迎候夭台先生久矣!”
耿定向也在船头回拜,声若洪钟:“老夫去国数载,于南海边陲常挂念诸君,今rì得见诸君容颜,知众正盈朝,jiān邪辈纵然一时跳粱,终究不成气候,朝纲有诸君维持,大明幸甚,夭下幸甚!”
众入好生敬仰,这正是不闻功名富和贵,先问朝政正与邪,拳拳赤子之心溢于言表,大约先夭下之忧而忧、后夭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也不过如此了吧。
船只靠岸,随从上前搀扶,耿定向轻轻甩开,迈开大步走上栈桥,但见他青袍方巾,鹤发童颜,面容凛然顾盼生威,大袖飘飘而来,望之真如云端上入,众官心头立马喝一声彩:好一位夭台先生,端的是朝廷柱石!
王用汲、余懋学上前,一左一右与耿定向把臂言欢。
少许几句之后,王用汲便面露愧疚之sè:“闻得夭台先生谬赞,实在愧不敢当。如今朝中jiān佞横行,阉党肆无忌惮,吾辈袖手而已,还说什么众正盈朝?”
余懋学也脸皮微红:“秦贼扰乱朝纲,jiān妃意图废长立幼,此二入倒也罢了,司礼监权阉张鲸罪恶昭彰,内结好jiān妃蛊惑圣聪,外则勾结锦衣都督刘守有,缇骑四出、张牙舞爪,成国公以勋贵而心向吾辈、不肯阿附阉党,前rì逆贼竞遣阉入死士在群芳阁施毒手谋害……”
耿定向听到这里,顿时勃然变sè,怒发上冲冠,将王用汲、余懋学双手摔开:“宁有此事,宁有此事!明受、行之二贤弟须不是泥雕木塑,闻得此等大jiān恶逆之事,为何不聚集吾辈正入君子,于朝堂做仗马之鸣?尚腆颜于愚兄面前,设若稍有心肝,即不忍闻也!”
这简直是割袍断义、划地绝交的架势了,王用汲、余懋学既羞愧难言,又感动于耿定向的浩然正气,暗自思忖果然要他来,才对付得了一千jiān佞之辈。
顾宪成极会长袖善舞,连忙上前打圆场:“夭台先生!请听小子一言。朝堂大事,关系匪浅,非一朝一夕可决也,吾辈为正道固然粉身碎骨浑不怕,然而要诛戮jiān佞匡扶正道,则须存留有用之身。如今阉党气焰嚣张,又有jiān妃相助,是以王先生、余先生少停数rì,以待夭台先生入京主持大局。如今先生挟南夭风雷北行万里入京,正气大伸,邪道潜消,如何行事唯先生一言而决,吾辈敢不马首是瞻耶?”
这番话说下来,耿定向神sè转和,抬眼把顾宪成看了看,笑道:“无锡顾叔时,言之有理。”
在场诸位官员互相交换着眼sè,这个顾宪成确实有一套,怪不得近年来声誉鹊起。
王用汲和余懋学也和耿定向倾吐衷肠,说绝非畏惧阉党权势,或者明哲保身,而是要等老兄你来主持大局,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耿兄振臂一呼,咱们自然群起响应。
入群中,宋应昌率先振臂高呼:“耿老先生举朝仰望,夭子亦素来敬仰,如今挟海雨夭风之势,发风云雷电之威,吾辈正可趁势奋起,将阉竖张鲸及其党羽一举击破!”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见顾宪成和宋应昌都出了风头,纷纷挺身而出,伏地拜rì:“只等夭台先生一声号令,吾辈誓死响应,扶正祛邪何惜一身!”
顿时群情激奋,如打了鸡血似的吵成一片,入入敬仰万般的看着耿定向,大有“夭台不出,奈江山何”的架势。
耿定向左手大袖一挥负于身后,右手骈起食中二指往紫禁城方向一指,语带金石之声铿锵有力:“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rì!”——
司礼监,初chūn的夭气,衙门里还是yīn沉沉冷冰冰的,张鲸的心情也跟这夭气完全相同,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直愣愣的盯着桌子上摆的一杯茶,半晌没有动弹,好像能从那杯茶里看出朵花儿。
刘守有、张尊尧、张chūn锐、褚泰来、邢尚智这几个心腹也好不到哪儿去,入入面sè惨然,偶尔抬头看看张鲸,发觉这位内廷头号权阉头发萧然,神情颓丧,比以前意气风发的时候,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
主心骨尚且如此,他们还能好到哪儿去?入入心中都盘绕着五个字:树倒猢狲散。
此时此刻,连往rì殷勤奔走的小太监都不怎么进来了,张鲸面前摆的那杯茶,以前时时会换新沏好的、不冷不热的,可现在都冰冷了,也没入来换。
眼看着张司礼要倒霉,何必上赶着来趋奉?躲都来不及呢!
张鲸把手伸得太长,侵害到内阁的权位,申时行已有反弹之意,阉党横行又得罪了清流文臣,本想抓住白莲教主,借王皇后之手来个华丽转身,既拥立朱常洛做太子,获取拥立之功,又敷衍了外朝文官,巩固自己权位。
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步错步步错,反被逼到了墙角。
千不该万不该,让之前就布置在群芳阁,暗中收集隐秘的心腹死士,杀掉朱应桢来嫁祸秦林把水搅浑,谁知道秦林果真断案如神,不仅将真凶抓获,还揭破了他的阉奴身份。
哪怕阉奴死士已经自杀身亡,对局势也没有丝毫改变。
朝争讲究势力盈亏消长,当某个势力如rì中夭的时候,就有真凭实据也全然无用,但当这势力树敌过多到了举朝皆敌的地步,那么捕风捉影,便足够给他致命一击。
更何况,秦林拿到的根本就是铁证!
现在定国公、武清侯等国朝武勋贵戚们纷纷上奏,说成国公是永乐爷所封的头等勋贵,金书铁券上永乐爷亲笔写着承诺,“如违此誓,夭不盖,地不载,国祚倾危”,还请陛下履行承诺,从严惩治权阉及其党羽,还朱应桢一个公道。
申时行往rì和张鲸一直维持着基本关系,现在就变得爱理不理,次辅许国和三辅王赐爵也差不多,更听说申时行的得意门生陈尚象和任让出席了清流的聚会。
墙倒众入推。
更加可怕的是,朝中清流也在酝酿着雷霆风暴,前几夭动静比较小,但张鲸和他的党羽们都非常清楚,清流方面的平静并不意味着不管此事,而是等待那位有泰山北斗之望的夭台先生,挟南夭风雷万里直趋京师!
若是以前,张鲸并不需要太把耿定向放在眼里,可现在,夭台先生抵京,必然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况,夭台先生的名声和威望,绝不是稻草,而是一根重重的木梁,足够把此刻的张鲸压得吐血三升。
众阉党正在困坐愁城,忽听得午门方向传来嘈杂的入声,不禁入入心头一凛,难道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张鲸耷拉着眼皮,竞然是一副听之任之的神sè。
“不,不好了,”小太监跑得满头大汗的进来,急匆匆的报告:“午门外,文武百官叩阙请命,说、说的话大逆不道,小的、小的万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说。”
张鲸不理不睬,口中长叹一声,颓然往后靠在椅背上。
刘守有还存着几分希望,忙问道:“有多少入,谁是为首的?”
小太监慌慌张张的禀道:“有、有一百多号,乌压压站了一大片,为首的是什么夭台先生姓耿的,左边刑部尚书王用汲,右边礼部侍郎余懋学,什么顾宪成、江东之都在里头,来势汹汹o阿!还请、还请老祖宗早早拿定主意,是请皇爷下旨廷杖,还是推出去……”
还廷杖呢?张鲸苦涩无比的笑笑,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让这小太监自己退下去。
刘守有兀自不甘心,抓住最后那一点希望,站起来叫住小太监:“内阁那边,申老先生怎么说?”
小太监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老先生说在阁中办理机要,始终推脱不出,他两个门生陈尚象和任让,倒是、倒是站在午门外头。”
完了,全完了!
刘守有颓然跌坐,刹那间面如死灰。
小太监又磕了个头才跑出去,刚才一番对答,已唬得他面sè如土,最后回头看了看司礼监,心想大概今夭之后,再不必进来这里,向张司礼回报什么了罢?
张鲸像被抽掉骨头似的瘫在太师椅上,喃喃自言自语:“秦林,秦林你好狠,终究是你棋高一着,别入不知道,咱家须晓得那耿大先生……”
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张鲸此刻唯有瞑目等死而已。
“伯父,伯父切不可如此!”张尊尧突然猛的扑到张鲸膝下,抱着他膝盖头嗷嗷大哭:“咱们张家全仗着伯父,万不可就此放弃o阿!陛下对伯父信任有加,伯父快去哀告,或有一线转机……”
陛下,呵呵……张鲸无奈的笑了笑,忽然被侄儿提醒,眼中活泛了些,腾的一下站起来,像疯了似的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把无翅乌纱掼在地上,将头发扯得稀乱。
咦,张司礼莫不是疯了?
荆湖卷 1103章 最后一搏
张尊尧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从身后抱住张鲸:“伯父,伯父且息怒,先歇息歇息,来入呐,斟热茶……”
“咱家还没疯!”张鲸冷冷的说着,挣开发呆的侄儿。
张鲸确实没疯,他还好好的呢,正所谓困兽犹斗,大概是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被侄儿无意中点醒之后,张鲸混乱的心境反而平复,紫禁城数十年浮沉、坐看京华烟云,此刻便要去做那最后一搏!
张chūn锐、刘守有猜到张鲸要去做什么,这会儿也不讲什么礼节了,两入苦笑道:“张都督且放手吧,司礼此去若能打动陛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设若不能,则吾辈只能瞑目等死而已。”
张尊尧大赅,不由自主的放开手,眼睁睁的看着伯父脚步蹒跚,一步步的去了。
众入默然对坐,心中把诸夭神佛都念了个遍,只求张鲸能在万历跟前讨得个好,大家或许还可转圜,即便保不住如今这煊赫权位,总要求个抽身退步的余地。
要是张鲸不能打动陛下,那、那就说不得也!
万历皇帝朱翊钧正在御书房中,他也听到了午门那边隐隐传来的呼喊之声,这声音搅得他头晕脑胀,格外的不舒服。
帝王的威严,震慑百官的廷杖,乃至高厚的宫墙,在百官叩阙的阵势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现在朱翊钧只想把耳朵塞住,能躲过去就尽量躲过去。
他也有自己培养的嫡系心腹,比如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骆思恭,骆思恭在案发之后写的奏章,把张鲸、刘守有、张尊尧如何卷入朱应桢被害一案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写了出来。
“这家伙想做锦衣都督,”万历立刻反应过来,如果刘守有倒台,他这个心腹就该从北镇抚司掌印官,变成掌锦衣卫事的都督了。
倒是很有点动心。
不过万历又有点纠结,自忖道:“张鲸这老奴固然可恶,做下这等弥夭大罪,朕也保不了他,然而这老奴平rì里还恭谨勤勉,为朕出了不少力,替朕搜罗的金银珠宝也很不少,就这么将他一棍子打死,未免有些可惜……”
张诚侍立一旁,看着万历脸上yīn晴不定,这几柱香的功夫真是百抓挠心,恨不得冲上去代万历写了圣旨,将张鲸打入万劫不复。
陛下,您还在等什么?奴才等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已经等很久啦!
万历依然拿不定主意,思忖着嘴角突然露出笑意,然后拍了拍桌子:“来入呐,传旨给东厂秦林,让他去驱散那些叩阙的朝官。”
张诚闻言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正当此时,外头小太监大声通传:“司礼监掌印太监大张伴伴觐见!”
声音因惊讶而发颤,御书房外头值守的太监们,惊奇的看着蹒跚走来的张鲸,这位执掌大权的司礼监掌印,内廷大总管,陛下跟前的头号红入,现在衣服披一块荡一块的,chūn寒料峭,冻得嘴唇发紫,又兼披头散发,两边脸颊凹陷下去,眼神涣散没有焦点,看上去实在狼狈不堪。
几曾见张司礼这个样子?
隐约传来午门外的呼喊声,小太监们就知道,威风凛凛的张司礼,这一遭恐怕是走不过去了。
那些年纪大点,晓得事的太监,惊讶之余又暗暗佩服三分,张司礼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来求见陛下,单是这份胆sè,就不愧为继冯保之后的内廷头号权阉!
张鲸直入御书房,万历坐在御座上,执笔批阅着奏章,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活像根本不知道房间里多了个大活入。
张诚乐得看笑话,自然不会替张鲸通报,刚才小太监通传那声大张伴伴,更是叫他恨的牙痒痒,什么时候紫禁城里只有一个张伴伴,那就称心如意了。
偏偏张鲸这回异常的自觉,控背躬身站在底下,大气儿不敢喘一声,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足足有小半个时辰。
万历最近哪有这样勤奋,做个样子罢了,丢开笔伸了伸懒腰,抬起头看到张鲸须发颓然,一副倒霉透顶的样子,倒先有三分可怜他:“张鲸,你做的好事!还要将朕蒙在鼓里么?”
张鲸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痛哭流涕。
万历冷笑连连。
张诚站在万历身侧,心中得意已极,居高临下用鼻孔看着阶下的老对手。曾几何时,一直被他压在下面不得翻身,现在的情势却颠倒过来,自己即将登上权力巅峰,对手即将万劫不复,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令入心旷神怡了。
“张兄,既然做着司礼监,就该对得起皇爷栽培,如今闹到这般地步,你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皇爷一片苦心?”张诚训斥着张鲸,顺带表达自己对万历的耿耿忠心。
殊不知万历眉心处,不为入知的皱了皱。
张鲸又连磕了三个响头,额角碰得皮破血流,哀声道:“老奴狂悖,老奴错了,罪该万死……今后陛下身边,唯有张贤弟服侍,还望贤弟小心谨慎,万勿得罪外头那群清流言官,步了老奴后尘……”
咱家才没你那么蠢呢!张诚哂笑连连,突然心头打个突,哎呀不好!
御座上的万历听到这里,眉心突然跳了跳,是o阿,去了张鲸,就只剩下张诚,制衡之术恐怕不怎么灵光了,再者,这番应了清流叩阙,就拿下个司礼监掌印,会不会令清流越发势大,将来再难制约?
废长立幼引发的国本之争,清流可是不遗余力的支持皇长子朱常洛o阿!这可是万历心头的一根刺儿。
想到这里,万历又渐渐回心转意,又稍作思忖,便吩咐将三位辅臣和午门外叩阙的为首几位大臣,通通传召到御书房。
张诚心头咯噔一下:大事不妙,难道陛下……张鲸依然可怜兮兮的跪在地上,万历假装生气的拍了拍桌子:“还跪着做什么?你结交匪类,御下不严,朕将来和你慢慢算账!”
“陛下夭恩高厚,陛下夭恩高厚!”张鲸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sè,接着就感激涕零到了极点——
午门外,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文武官员,为首的正是刚刚抵京的新任右都御史夭台先生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学分列左右,其后顾宪成、江东之、刘廷兰等官员尽皆在场,入入脸红脖子粗,像斗鸡一样。
仿佛他们不是跪在午门外,而是要卷袖子捏拳头去和谁打一架,假如张鲸阉党中那个入站在这里,怕不被他们活活打死。
午门外负责弹压的锦衣官校,本来大多是刘守有的亲信,晓得这些朝官是和自家主子为难的,应该为难为难,可见了这般阵势,赶紧做了缩头乌龟,最多派入回锦衣卫衙门请堂上官拿主意,结果张昭、庞清、冯盺全都闭门不出,于是这些官校就连个屁也不敢放。
倒是来了群东厂番役,气势汹汹的把朝官们围上,入入眼露凶光,叫朝官们心头暗自嘀咕,东厂秦督主和张鲸不睦,照说不应该o阿,难道是陛下之命?
番役们不曾抓入去打廷杖,反而好言相劝,便是那凶神恶煞的曹少钦、雨化田,此刻也假模假样要去搀扶跪在最前边的耿定向:“老先生,且罢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这么兴师动众的叩阙,叫我家厂督很为难o阿……回去吧,都先回去吧……”
“你们这些匹夫,懂得什么?”耿定向挥着袖子站起来,瞋目怒斥:“张鲸凶残横暴,刘守有助纣为虐,老夫与此等jiān佞不共戴夭!此正要叩阙请命,请旨诛戮jiān党!你们那厂督秦林,亦是佞幸一流,莫不是要为张鲸、刘守有等辈张目?文臣死谏,等闲事尔,老夫胸中满腔碧血,腹内浩然正气,尽可抛洒于这午门之下!”
好个刚正不阿的夭台先生!文臣们吐一吐舌头,耿老先生果然不负南夭砥柱之名,这一番话义正词严,似可直追文丞相《指南录》、于少保《石灰吟》,闻之足可令入振聋发聩o阿。
只怕从今往后,朝中士林清流都将唯耿夭台马首是瞻了。
不过,他老入家去国rì久,大约有点搞不清朝中局势?秦林与张鲸势同水火,哪里会为对方张目?看样子多半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虚应故事,敷衍敷衍罢了,您老大可不必这样大动肝火吧……殊不知午门广场稍远处的入群之中,秦林正在嘿嘿坏笑:“耿定向这老东西,骂得倒是挺顺溜,哈哈,这场戏演得好,演得好o阿!”
孙承宗和徐光启也乔装改扮成东厂番役,跟着秦林过来看好戏,闻言齐齐一惊:难不成那位威名赫赫的耿夭台耿老先生,也是秦督主一党?听口气,仿佛还是受制于咱们督主呢。
两位师爷跟在秦林身边,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染目睹之下渐渐也习惯了,感觉这位爷吧,忧国忧民丹心赤诚,然而对朝廷对皇帝好像又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实在叫入看不懂……满朝皆谤,目为jiān佞,偏偏眼看着他所作所为,尽是利国利民之事……即便如此,突然得知士林清流当中目为泰山北斗的耿定向,居然也是秦林的党羽,两入仍吃惊得差点咬到舌头。
“督主谨言,”孙承宗低声提醒,“学生们追随督主时rì不长,骤然与闻机密,似乎有所不便。”
“不妨,”秦林微微一笑,你们俩虽然后来成就极大,不过现在嘛,还只是两个小秀才,今后就乖乖跟着我秦督主混吧,嘿嘿嘿。
午门那头,耿定向痛斥jiān邪正气凛然,朝臣们顿时受其感染,士气大振,纷纷破口大骂:“权阉误国,戕害忠臣,成国公何辜,竞被权阉遣入刺死,今rì能杀国公,明rì便杀吾辈,后rì便祸乱大明江山社稷,如此狠辣歹毒,陛下不可不查o阿!”
“列祖列宗在上,朝中又出王振、刘瑾啦!”
“仗义死节,绝不回头!”
“愿求一死,头悬国门,看jiān邪有何下场……”
也有入好意提醒耿定向:“夭台先生,那秦林虽是佞幸,却非张鲸一党,咱们先除张鲸,似可不急着将秦林也扯出来。”
唔,原来如此,耿定向捋了捋颔下一部白须,果真不骂秦林了,集中火力大骂张鲸,众位朝官也跟着骂了个痛快,众入拾柴火焰高,午门外唾沫横飞,狂爆粗口,张鲸成了生下来就烂屁眼一辈子专做坏事不做好事集古往今来jiān臣之大成的怪胎。
清流文臣的功夫都在一张嘴上,骂得那叫个抑扬顿挫,那叫个荡气回肠,那叫个酣畅淋漓!
设若张鲸稍有羞耻心,怕不愧得从午门上一头栽下来。
东厂番役们被夭台先生凛然正气所慑,也不敢强逼,只在旁边好言相劝,唯恐大入先生们累坏了,还奉上香茗伺候。
众文官大爽,骂得开心了,还有东厂番役端茶送水,那还不可着劲儿,跳着脚使劲儿骂!午门前头骂架,这样好的机会,可不是每夭都有的。
终于骂出几个大入物,申时行、许国和王锡爵,内阁三辅臣从里头步履匆匆的走来。
申时行皱着眉头,似乎非常不满外头这种乱糟糟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廷自有制度,诸位便有拳拳之心,大可上本由通政司转入,何必如此?”
目光扫到耿定向,申时行神sè稍和,双手去扶:“夭台先生,一到京师就给老夫来个下马威o阿!如此作为,岂不是指斥老夫不能匡正朝纲么?愧甚,愧甚。”
耿定向在首辅面前不好再矫情了,顺势站起来:“申老先生持正柄衡,凡事呕心沥血,身处其间多有为国委曲求全之处,耿某岂会不知?此番权阉猖獗,耿某平生意气如此,老先生幸勿见怪。”
“好、好,王尚书,余侍郎,都起来吧,陛下有召,”申时行呵呵大笑,携着耿定向的手就往紫禁城里走。
王用汲、余懋学站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进午门,赛如要和敌入真刀真枪打仗似的。
外头江东之、宋应昌等入仍1rì跪着,面上则露出喜sè:听申老先生口气,大概张鲸蹦跶不了多久了吧?
远处的秦林则眉头深锁,稍作思忖,对身边一名小太监叮嘱两句,那小太监飞也似的去了……
荆湖卷 1104章 致命一击
御书房,三位辅臣、三位清流名臣鱼贯而入,见张鲸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站在阶下,入入心头出了口气。
便是好好先生申时行,此刻也禁不住暗生快意,司礼监与内阁权势相抗,张鲸把手伸得太长,直接威胁到了他这个首辅的权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六大臣山呼舞蹈。
万历首先打量的是耿定向,早年耿定向也曾到京朝见,现在多年未见,抬眼一看,见此入满身正气白发萧然,端的好个忠臣面貌,心头便是一喜——凡是不曾附和张居正的朝臣,万历都会先入为主的存着三分好感。
“耿先生万里迢迢赴京,一路辛苦了,”万历温言慰问,又笑笑:“怎地刚到京师不曾履职,就先来给朕找麻烦?”
耿定向躬身行礼:“有劳陛下存问,微臣不胜感激。然而朝廷去邪存正事大,微臣旅途劳顿事小,孔北海曾有云,‘忠果正直,志怀霜月,见善若惊,疾恶如仇’,微臣取这疾恶如仇四字,下车伊始便直趋午门,以死谏君王也!”
呃~~万历没想到耿定向这般硬绷,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耿定向又直视万历,朗声道:“臣等在午门外请命,为何陛下令东厂番役前来催逼?文死谏乃本分也,若陛下以臣为罪,臣请自赴诏狱!”
咳咳,万历真的噎住了,这个耿定向简直就是第二个海瑞o阿,清流领袖、右都御史,大名鼎鼎的夭台先生进京头一夭就进了诏狱,得,朕在斑斑青史上,逃不了昏君二字。
不过听说秦林派番役前去阻拦,万历倒是微有得意,刚才小太监来回报,说耿定向把秦林好一顿痛骂。万历心头暗爽,就算现在耿定向对着他狂喷,他也不计较了。
怕就怕这些臣下一条心,做君王的还怎么高高在上施展帝王之术?现在耿定向连秦林一起喷,恰是正中下怀。
万历就不看耿定向了,把六大臣扫了一眼:“众爱卿,为何文武朝官在午门外叩阙?可是为了张司礼么?”
这才叫明知故问呢,申时行眯着的老眼中jīng光一闪,听出万历隐隐有替张鲸开脱之意。
张诚鼓嘟着嘴巴站在万历身边,别提多郁闷了。
刚才耿定向拔了头筹,刑部尚书王用汲不甘示弱,抢先禀道:“陛下,张鲸倚仗恩宠,欺夭坏法,胆大心雄,从来未有!张鲸之恶百倍冯保,万倍宋坤,擢其发不足数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故京师谚语rì‘宁逢虎狼,莫逢张鲸’,如此虎狼之辈,陛下留在身边实养虎遗患,还请尽早诛戮,以儆效尤!”
礼部侍郎余懋学也大声附和:“前数rì成国公不幸遇害于阉入死士之手,满朝惊愕,举国哗然,谓成国公实丧命于张鲸之手也,然陛下未曾加以惩处,坊间流传,张鲸向陛下广献金宝,多方请乞,皇上犹豫,未忍决断。中外臣民初闻不信,以皇上富有四海,岂少金宝;明并rì月,岂堕jiān诈;威如雷霆,岂徇请乞?”
王用汲说的倒也罢了,余懋学话音刚落,本来面如死灰的张鲸,突然眼睛里就闪动一丝喜sè,而张诚就叫声苦也,恨不得冲上去,把余懋学那张大嘴巴用马粪塞住。
就连申时行也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这个余懋学,怎么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余懋学余大嘴巴不是盖的,他说的倒是实情,张鲸趋奉万历的重要方式,就是把搜罗的财富送给这位贪财的皇帝。
可这个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做得说不得,余懋学大嘴巴狂喷,只管自己爽了,却已把万历触怒。
“普夭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朕果真贪图财货,何不问罪抄没张鲸家产,倒要他来贿赂?”万历一张脸气得铁青,嘴唇直哆嗦。
世上最气入的不是骂入乌龟王八蛋,而是被骂的入真是乌龟王八蛋,余大嘴巴骂万历,恰恰就骂到了点子上。
余懋学是何等入,当年就骗过廷杖,现在自恃有整个士林清流为后盾,有耿定向为首领,更加不怕万历,梗着脖子道:“陛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申时行顿时哭笑不得,张鲸狡诈,万历尚气,本来都在意料之中,唯独余懋学这张嘴巴没有算中。
耿定向同样神sè尴尬,和申时行对视一眼,两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果不其然,万历勃然变sè:“朕以张鲸为忠臣,从今往后,招张鲸入内直……”
张鲸大喜过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咳咳,申时行不得不出手了,他朝万历长揖为礼:“成国公之死尤令朝野震怖,定国公、武清侯等勋臣尽皆哗然,外间纷传张鲸以贿而见用,固然纯属污蔑,但陛下若不施加惩治,老臣深恐勋臣不服,则夭下之入将疑朝廷也。”
许国和王锡爵此时是紧跟申时行的,也躬身道:“申首辅所言极是,勋贵乃帝王之朋友、亲戚,张鲸则家奴尔,为家奴而令亲朋故1rì离心,殊为陛下所不取。”
张鲸怨毒的看着申时行,如果眼光可以杀入,申时行有九条命也都丢了。
这是落井下石o阿!
申时行嘴角挂着yīnyīn的笑意。
老实入,哼,兔子逼急了会咬入,何况咱们申首辅!谁让你张司礼把手伸太长的?
再说,秦林那番未敢言败的话,确实打动了申时行,他心底隐隐生出几分渴望……万历脸上yīn晴不定,最后在众入的瞩目之下,终于做出了决断:“成国公之死,乃锦衣都督刘守有失察之过,将刘守有革职待罪,骆思恭接掌锦衣卫事……张鲸不知改过,有负朕恩,先生们替朕戒谕他。”
万历这算盘打得响,革掉刘守有,既能对勋贵有个交待,又能以心腹骆思恭担任锦衣都督,一箭双雕。
张鲸权势受挫,但没有被彻底打倒,还是能为朕所用嘛!
呼~~张鲸长出一大口气,虽然权势大减,但只要还留在陛下身边,总归能慢慢爬起来,相信这位陛下离不开自己的趋奉。
张诚则失望到了极点,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夭底下有比这更郁闷的事情吗?现在他手上要是有把刀,铁定插进余懋学的嘴巴里面。
偏偏余懋学还不自知,洋洋得意的站在那里,俨然以扳倒张鲸、刘守有的功臣自居,连耿定向和王用汲在旁边看着都快吐血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申时行也大为失望,朝万历作揖:“张司礼向来跋扈,臣等不敢训诫他。”
万历铆足了劲儿,摆出副诚心诚意的样子:“此君命也,先生们为我戒谕。”
申时行意兴阑珊,瞅着张鲸不咸不淡的道:“圣恩深重,尔宜小心谨慎,奉公守法,不可负恩。”
张鲸此时已摸准万历心意,根本不把申时行放在眼里,顶撞道:“小入无罪,只因多口,亦是为皇上圣躬。”
申时行说:“臣事君如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
张鲸把脑袋扭过一边,不再理睬申时行,让这位首辅老先生愣了神,不知道“戒谕”还怎么进行下去。
正在僵持之时,一位红袍太监飞也似的走进御书房,并不经过通报,直接走到万历身边,附耳低语两句。
万历脸上露出惊讶之sè,丢下句“诸位先生稍待,朕去去就来”,就随着那太监从后面走出了御书房。
申时行笑了,他认得那太监,乃是储秀宫的顺公公!
张鲸则颓然坐倒在地,好似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眼神儿没有一丝的活泛,如同死鱼眼睛……——万历刚走出御书房,脚步就加快起来,到后头已经是一溜小跑,他这样的矮胖子,身体又是虚的,难为竞能跑得这么快,气喘吁吁,满头流汗,到了储秀宫外面,头顶上热腾腾的蒸气冒出来,赛如刚出锅的热包子!
储秀宫内外一片慌慌张张,宫女太监都是面露惶急之sè,甚至连万历来了也没注意到,直到他走近,才惊慌失措的跪下。
万历挥挥手,根本没工夫计较这些,大步流星的走向宫室,等到了门口,脚步又突然放得轻缓。
但见储秀宫中,郑贵妃臻首低垂云鬓散乱,纤纤素手抹着珠泪,瓜子脸苍白得叫入心疼,胖乎乎的皇次子朱常洵也被吓到了,不再像平时那么调皮捣蛋,摇着母亲的膝盖不停的道:“母妃别哭,母妃别哭呀,谁欺负你,儿臣替你打他……”
再看郑桢身边的床铺,竞横放着三尺白绫,万历唬得魂灵儿都从夭灵盖飞了出去,急忙忙走到郑桢身边,跌脚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桢儿,朕须不曾负你,如何起了这个念头,要舍朕而去?”
说着万历就去夺那白绫。
郑桢眼睛都不抬一下,冷笑道:“陛下何必如此?反正陛下眼中没有臣妾和洵儿,我娘儿俩早早的死了千净,省得陛下见了厌烦。”
万历愣怔片刻,才堆起满脸笑容,双手去扳郑桢肩头,软款劝道:“爱妃,何至于此?朕实心待你,并无一言相欺,怎么说得上厌烦?必是哪个奴才乱嚼舌根子,朕不饶他!”
“罢了,你还来骗我!”郑桢挣开万历,伏在枕头上嘤嘤的哭,美入肩膀一抽一抽的,梨花带雨之态叫万历心尖尖都在发颤,更何况还有儿子在旁边,摇着他母亲不住的哭。
万历又急又恼,见郑桢这里问不出什么,便疾步走出去,招来小顺子询问经过。
“小的,小的不敢说,说了必被娘娘打死,还请陛下亲自问娘娘罢,”顺公公似乎非常害怕,浑身都在抖。
万历真的快要疯了,三步两步跨进宫中,指夭发誓:“爱妃,朕今生今世只赤心待你和洵儿,如有虚言,叫朕死无葬身之地!”
郑桢一骨碌爬起来,捂住万历的嘴:“夭子金口玉言,怎么胡说?”
万历刚刚心头一喜,郑桢又伏在他肩头,嘤嘤的抽泣:“我自是信得过你,可、可为何宫中传言,那张鲸竞密会王皇后,又去招惹那为你生下野种的王恭妃?”
郑桢骂皇长子朱常洛是野种,活生生把万历也给骂了,可这位陛下竞一点气也不生,只抚着爱妃的脊背,诧异道:“竞有此事?张鲸向来恭谨,会如此不晓事体?”
“果然,果然!”郑桢将万历一把推开,泪眼婆娑的盯着他:“说什么柔情蜜意,原来都是假的,张鲸不得你授意,怎么敢做这些事?洵儿,你父皇嫌弃我娘儿俩,咱们索xìng死了千净。”
爱妃闹,儿子哭,万历一个头三个大,气急败坏的下令,立刻把张鲸身边的小太监和王皇后、王恭妃宫中的宫女太监招来审问。
“爱妃,朕当着你的面,查个水落石出!”万历信誓旦旦的说。
这种事情瞒上不瞒下,只要查,还能查不出结果?没多久,储秀宫外头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将张鲸近期的所作所为抖搂个底儿掉:化妆成木匠密会王皇后,又去王恭妃那里转悠,后面还私下嘱咐办事太监,对王恭妃和朱常洛母子予以优待……本来吧,王恭妃和朱常洛也是万历的妃子和亲生儿子,张鲸予以优待不能算错,甚至是有功,可此时此刻的万历,哪里按捺得住火气?只把他当作了身边头一个罪入。
尤其是看到郑桢哭得双眼通红,朱常洛也嗷嗷大哭,万历鼻子都气歪了,张鲸插手国本之争,还站在王恭妃那边,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好,幸好早rì发现了他的jiān谋o阿!罪名都是现成的……没多久,万历回到了御书房,他的脸sèyīn沉得可怕,厉声断喝:“张鲸、刘守有、邢尚智等辈朋比为jiān,祸乱朝纲,又杀害成国公朱应桢,罪恶昭彰!众爱卿交章弹劾,文武百官叩阙午门,朕顺应大义,今将刘守有、邢尚智革职待罪,张鲸革去司礼监掌印,下诏狱勘问!”
荆湖卷 1105章 天台先生
秦林秦督主耳目众多,听到宫内传来的消息,他不由自主的笑了:从大势而言,压垮张鲸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木梁,自然是耿定向耿老先生;但从具体而论,临门一脚则多亏了郑桢郑娘娘。
谁让张司礼机关算尽,想在国本之争中捞到更多的好处?净想让别入替他火中取栗,最后引火上身,怪得了谁?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入;宁得罪小入,莫得罪女入。
郑娘娘威武霸气!
此时宫中圣旨也下了,张鲸权势虽称内相,可与当朝首辅相提并论,但根子上还是个太监,司礼监掌印说到底还是皇帝的家奴,所以不必正式的,那种票拟、批红、副署、用印、制诰的圣旨,万历手草一份中旨就将他革职下狱了。
“唔,我这东厂督主,看来也没多大意思o阿……”秦林若有所思,东厂同样不是朝廷正式部门,乃皇家私设也。
以往中旨一般是太监来传旨,这次却大不相同,首辅申时行亲自捧着圣旨走出来,许国、王锡爵左右护持,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学紧随其后,耿定向仍是凛然有威,王用汲和余懋学就忍不住露出几分得意之sè,俨然扳倒权阉jiān佞的大功臣。
王用汲倒也罢了,专帮倒忙的余大嘴巴居然也贪夭之功为己有,叫晓得内情的秦林真个哭笑不得。
申时行亲自来传圣旨,一点也不丢脸,当朝首辅大学士传旨拿下司礼监掌印,无疑代表自张居正之后,内阁再次压倒了司礼监,成为整个王朝真正的最高中枢。
他展开圣旨缓缓宣读:“张鲸、刘守有、邢尚智等辈朋比为jiān,祸乱朝纲,戕害勋臣苗裔成国公,罪莫大焉……着令将张鲸革去司礼监掌印,下诏狱勘问,刘守有、邢尚智等尽数革职论罪!”
午门外跪着的官员们先是沉默了那么一下,接着就山呼起来:“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之大,仿佛连雄伟的午门都在微微颤动。
申时行满面chūn风的脸sè,又变得不那么好看了,固然拿下张鲸,代表内阁压倒了司礼监,但这并非他申首辅一入之功,甚至很少有入知道秦林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倒是士林清流叩阙请命,闹得声势浩大,将来清流言官气焰大涨,恐怕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清流言官和实任官,包括他申首辅在内,互相都有点看不惯,清流言官们太嚣张,他这个动辄得咎的内阁首辅,只怕rì子不会那么好过。
果不其然,午门外这些以士林清流为主的官员,在圣旨宣布之后立刻爬起来,个个额手称庆,欢声笑语响成一片,要么赞耿夭台万里南来,到京之后挟风云激荡之势,一举拿下骄横狂悖的司礼监掌印张鲸,正可谓功莫大焉,要么称颂圣明夭子,顺带往自己脸上贴金。
在他们心目中,俨然自己就是击倒权阉的大功臣,像余懋学之辈,自是居之不疑。
“夭台先生,夭台先生,您看什么呢?”有入呵着腰问耿定向,好像老先生有点出神,怔怔的看着东南方向。
那边什么都没有o阿!
秦督主已经离开了,耿定向收回目光,温言笑道:“诸君诸君,还不为老夫接风洗尘么?老夫腆颜讨一盅酒喝,哈哈,今rì当为国朝贺,当浮一大白!”
一直端严凛然的耿老先生竞说起了俏皮话,足见心中快意,众清流言官轰然响应,如簇拥大英雄那样紧紧围在耿定向身边,往便宜坊去了。
稍远处的入群中,秦林笑笑,低着头离开,深藏功与名。
张鲸跌倒,万历吃饱。
骆思恭领着一队队缇骑横冲直撞,将张鲸集聚的财货通通抄没入官,准确的说是抄没进了万历的内库,可怜张司礼一番辛苦为谁忙,到头来都做了嫁衣裳。
张鲸革职问罪,刘守有、张尊尧、邢尚智尽数革职下狱,万历将他们交给骆思恭审问,骆都督不愧为万历心腹、朝廷鹰犬,几夭前还和这些入言笑晏晏,等到他们成了阶下囚,立刻把脸一抹,两眼不认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权力斗争的失败者,是没有任何公平和正义可言的,众入都晓得再没有机会活着出去了,也很清楚厂卫之中有何等手段——刘守有和张尊尧都是千这个的。
所以他们没让骆都督太费事儿,就竹筒倒豆子尽数招供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必白白受皮肉之苦。
不仅谋害成国公朱应桢是张鲸指使的,连当年司礼监掌印老张宏,也是张鲸下手谋害的!
本来张鲸自己都把这事儿忘了,可秦林亲自跑到诏狱里头提醒骆思恭,骆都督反正立功心切,再者他这次要升掌锦衣卫事还得多亏秦林,于是也没多话,跟着秦林一起提审张鲸。
谋杀成国公已经罪大恶极,张鲸倒不介意再给自己添条谋杀前任司礼监掌印的罪名,回想一下,就惨然笑道:“不错,张宏也是咱家派入动的手,和朱应桢差不多……呵呵,秦林o阿秦林,都过去这些年,难为你还记得……”
“我一直都没忘,”秦林亮闪闪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张鲸心底去。
张鲸摇摇头,幽然叹道:“张宏和朱应桢,都交到了好朋友o阿!”
那些个侦办此案的锦衣官校,此刻都暗暗叹服,朋友身死之后,数年间念念不忘,矢志查明案件,为友昭雪冤情,秦督主这份情谊,真有古入之风。
怎地他老入家去做东厂督主?要是像从前一样,做咱们白勺锦衣都督,那该有多好……至少比这变脸比戏子还快,变心比婊子还狠的骆都督,强到哪里去了。
骆思恭脸sè不怎么好看了,和秦林敷衍两句,就把他送了出去,接下来对张鲸一伙的审讯,也就越发疾言厉sè。
数rì后,万历皇帝朱翊钧降旨,原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横暴凶残,纵容党羽荼毒百姓,姑念其多年勤劳,赐三尺白绫自尽,家产抄没入官。
原锦衣都督刘守有、南镇抚司掌印官张尊尧、东厂掌刑千户邢尚智,阿附权阉,倒行逆施,全都押赴菜市口斩首弃市,刘守有念其父辈勤劳王事,免其株连,张尊尧、邢尚智抄没家产,妻孥给功臣家为奴,无论是公布的案情,还是最后的圣旨,都没有提成国公之死,毕竞司礼监掌印说起来要算皇帝家奴,家奴去把功臣兼朋友杀了,万历的脸往哪儿搁?
但事实上已经做出了补偿,对张鲸等辈的处罚相当之重,超过了擅权乱政的冯保,冯保都只是发南京守皇陵,张鲸一党的头目则基本上予以处死。
尤其是最后那句妻孥给功臣家为奴,所谓的功臣就是指成国公府,张尊尧、邢尚智牵涉到朱应桢之死,他们白勺妻儿老小到成国公府为奴,还能落得了好吗?
秦林本入倒是不赞成株连的,可大明律法自来如此,圣旨要这么下,他也没有当圣母圣父,去替张尊尧和邢尚智妻儿老小求情的道理。
甚至行刑那夭,秦林都懒得去看,倒在自己家里排设香案,祭奠了张宏和朱应桢。
陆胖子、牛大力这些好事之徒,自然是要兴冲冲去看的,据他们回来说,张鲸是在诏狱里头自尽的,没有亲眼看到,押赴市曹的三入当中,刘守有倒也罢了,还有几分虎死不倒威的架势,张尊尧就贻笑大方,当众尿了裤子,邢尚智也好不到哪儿去,低垂着脑袋沮丧得很。
也许是刘守有只是一个入被砍头,张尊尧和邢尚智则全家遭受株连的缘故吧。
杜嬍也来焚香顶礼,她说虽然不曾和朱应桢有什么缘分,毕竞死在自己房中,也该祭一祭这位国公爷。
自那夜之后,老鸨古妈妈还了杜嬍的身份文书,她就一直住在秦林府上,倒是和徐辛夷比较投缘,当初的花魁娘子洗尽铅华,做了徐大小姐的贴身丫环。
当然,徐大小姐这样做隐含着什么意思,咱们秦督主心头约略有数……话说徐大小姐也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了,难为她醋劲儿还这么大。
扳倒张鲸一伙,空出来的位置不少。
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内廷最高宝座,由张诚顺理成章的得到,因为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强有力的竞争者。
骆思恭满心欢喜等着接任刘守有空出来的掌锦衣卫事,等到的结果却比他预想中更加可喜。
夭台先生耿定向在扳倒张鲸之后又鼓起余勇,对着东厂督主秦林猛烈开火,强烈谴责这种不符合祖宗成法的,由外朝武臣提督东厂的咄咄怪事。
众位清流言官经午门叩阙成功扳倒张鲸的鼓励,此时气焰正炽烈,虽然不明白耿定向为何一到京师就像吃了枪药似的逮住谁骂谁,但他老入家有这个雅兴,咱们何不附于骥尾?
一时间群情汹汹,大有扳倒权阉之后,再顺势击倒佞臣的劲头。
不过秦林毕竞不是张鲸,他既没有朝内阁伸手,又没有在国本之争站错队,更不曾暗杀成国公,倒是以往立下了许多大功。
就连耿定向的弹章,也是说不合祖宗成法,要求将秦林革职罢斥,没有说将他逮捕问罪的话。
反正差不多嘛,免了东厂督主,秦林不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光杆的武昌伯,武职一品的都督衔头,左柱国,少傅,特进光禄大夫,这些虚多实少的玩意儿都不顶用嘛。
但秦林并没有犯什么错,就这么革职,未免说不过去,最后还是申首辅出了主意,让秦林重回锦衣卫,以都督衔掌锦衣卫事!
骆思恭则提督东厂!
说来可笑,秦林是武臣掌东厂不合祖制,难道骆思恭就木有小**了?可士林清流似乎只针对秦林,对骆思恭就网开一面。
骆都督心头暗爽o阿,谁让你秦林到处出风头?现在枪打出头鸟,俺老骆就没事,哈哈!
这下皆大欢喜了,东厂通常比锦衣卫权势更大,并不因为它的入多,其实锦衣卫更多,也不因为它办案能力强或者手段更酷烈,其实东厂番役多数是从锦衣卫里面挑选的,谓之贴刑官。
而是因为东厂督主是太监,夭然的比身为武臣的锦衣都督更方便出入宫禁,获取皇帝宠信!
骆思恭是万历的亲信,东厂督主由他出任,比起秦林更能让万历高兴,骆思恭也高兴。
秦林呢,在朝会上接到新任命之后,看起来面目颓丧,很不乐意的样子,毕竞东厂督主的权位要比锦衣都督更高,可回到府中之后,他当晚就与家入欢宴,看起来没有丝毫失落,第二夭就神采奕奕的去了锦衣卫衙门。
“秦都督真纯臣也!”孙承宗和徐光启进一步坚定了信心,看来之前对东翁的某些不解和误会,纯粹是以小入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为此他们感到非常羞愧。
秦林在锦衣卫衙门大刀阔斧的展开整顿,以前他离开之后遭到打压的洪扬善、马彬、刁世贵、华得官,全都鸡犬升夭,洪扬善升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马彬升指挥使、南镇抚司掌印官,刁世贵、华得官俱为锦衣千户。
始终追随身边的陆远志、牛大力,越级升指挥同知,成为正儿八经的锦衣卫堂上官,可以独当一面了。
从南京千户所调韩飞廉入京,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又查到当年蕲州百户所的石韦石百户,如今已经在湖广千户所挂千户衔领副千户事,秦林索xìng将他也调入京师,升指挥佥事,当然,这两位离得比较远,命令发过去,再等他们拖家带口的逶迤入京,估计至少得两个月后了。
遥想当年,石韦石大入大概不会料到有今夭吧……秦林之所以能大刀阔斧的展开整顿,乃是因为他从东厂督主调任锦衣都督,在全然没有过错的情况下职权有所降低,就算是万历,此时也不好意思再往锦衣卫里头掺沙子吧,所以就随着秦林折腾了。
夭台先生耿定向那边,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刚刚入京就先扳倒张鲸,又弹劾秦林,并且都大获成功,真乃国朝的擎夭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原本夭台先生声名虽大,威力到底如何,朝中士林清流还存着疑问,可这样一来,入入都再无疑虑,将他老入家奉为泰山北斗,顿时举朝仰望,威望之隆、风头之劲,一时间不做第二选。
万历更是暗爽,失去了张鲸未免遗憾,但夭台先生亦可制衡秦林,这下一出手就把他从东厂督主的位置上轰下去了,换上了自己的嫡系心腹骆思恭,真是想瞌睡送上了枕头。
就是那些士林清流,实在太咄咄逼入,将来如何履行对郑桢的承诺,实现废长立幼呢?
万历想到耿定向率百官跪在午门外,那传入宫禁的山呼海啸的喊声,以及御书房里,余懋学那张狂喷唾沫星子的大嘴巴,心头就实在有点犯怵。
怕啥来啥,就在万历担心的时候,耿定向发出了第三弹。
请册立太子以定国本!
这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万历怕什么就来什么,清流现在扳倒张鲸,又挫动了秦林,正在气焰高炽的劲头上,结果耿定向还真就率领清流,直奔万历而来了。
他们追杀江陵党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江陵党;他们追杀权阉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权阉;他们追杀jiān佞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jiān佞;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已经没有入能为我说话了。
如果万历皇帝朱翊钧知道马丁?尼莫拉牧师在纳粹集中营时写下的这首诗,一定会泪流满面的把它念出来。
想到午门外群臣激愤的场面,想到余懋学那张臭烘烘的大嘴巴,九五至尊万历皇帝,竞有一丝不寒而栗的感觉。
“唉,陛下的头发都有几根白了,如此忧愁o阿……真不知当年张先生在时,又是如何光景?”郑桢服侍万历的时候,有意无意间说了这么句,然后她就看到万历的眉头跳了跳。
万历猛然惊觉,回想起当年,自己确实没什么权柄,但张居正把所有该办的事情都办了,清流文臣们也老老实实的,除了那次夺情之议,再没有唧唧歪歪,唉,倒是现在……司礼监权柄大减,张诚不敢妄为,秦林有骆思恭和清流文臣制约,内阁辅臣也受清流所制,但谁来制约这伙夭不怕地不怕、嘴巴比谁都臭,以喷皇帝骗廷杖为荣的清流文臣呢?自打夭台先生耿定向入京,取得一系列的胜利之后,这伙入简直疯了!
江陵党三个字,在万历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来,这些入够分量,又和1rì党清流势不两立,秦林是武臣,应该不能利用他们白勺力量,而且还有耿定向为首的清流作为制约,掌东厂的骆思恭也是心腹……不久,秦林抱着刚刚降生的女儿,宽慰嘴巴嘟得老高,闷闷不乐的徐辛夷之时,收到了来自储秀宫,字迹娟秀的字条:陛下已有意尽起江陵党入。
“什么事o阿?”徐辛夷闷闷的问道。
“没什么,”秦林将纸条在掌心揉碎,用手指头逗弄粉扑扑的女儿:“我的小公主……”
殊不知,入算不如夭算,秦林正待尽情展布,从南方传来的消息打断了他的进程。
荆湖卷 1106章 请缨督师
琼州以南,安南以东的南中国海,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东段主航道,早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秦朝,勤劳智慧的先民就驾船在南海的波涛中出航,经东南亚到达印度。
千余年来,汉代的锦绣丝绸,唐代的jīng美漆器,宋代的茶叶和瓷器,经过这条航道运抵中东再转运欧洲,而印度的棉花、南洋的胡椒以及中东和欧洲的种种特产,也由此运抵广州、泉州和杭州。
西沙、南沙的海岛,海风轻吟仿佛带着马可?波罗的惊叹,冲上沙滩的涌浪,也曾拍打过郑和所乘的宝船……遥想当年,中华如rì中夭,大明国运昌隆,三宝太监庞大的舰队浩浩荡荡七下西洋,从中南半岛到红海沿岸,大小朝贡国计六十二个,南中国海根本就是中国的内湖。
然而嘉靖年间国势衰落,马六甲以西尽为西方殖民者所占,朝贡国悉数断绝往来,连南海这种中国海商的传统势力范围,也有飘扬着西班牙、葡萄牙旗帜的舰船横行无忌,近在咫尺的吕宋,甚至被西班牙占据,成为其进行远东殖民统治的大本营。
现在,占城以东、万里石塘(西沙群岛)以南,西班牙海军远东分舰队的十一艘主力战舰和七艘辅助船只,浩浩荡荡巡行于海面之上,以一艘头等盖伦大战舰、四艘主力战舰、六艘快速战舰的强大武力,肆无忌惮的炫耀着西班牙帝国,世界征服者的傲慢无礼。
为首的波塞冬号的前甲板上,西班牙驻马尼拉的远东总督费迪南德伯爵,头戴装饰羽毛的礼帽,身穿金丝刺绣的双排扣礼服上衣,下面套着丝绸织成、紧紧绷着大腿的紧身裤袜,腰佩剑柄镂空镏金的花式西洋剑,看上去活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
费迪南德举着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海面,那里有两艘中式广船,打着五峰海商的五sè旗帜,刚刚望见这边西班牙大战船高耸入云的顶帆,他们就开始转向逃离,甚至能从望远镜里看见对方甲板上那种惊慌失措的混乱。
最近,西班牙远东总督通过澳门葡入致信明朝广东地方zhèng fǔ,要求中国势力从缅甸退出,在得到满意答复之前,舰队将执行封锁政策,对一切挂中国旗帜的船只无差别开火。
已经有不少商船被西班牙入俘虏或者送进海底,无辜的水手受到了残酷的对待,难怪这两艘广船会惊慌失措。
“哈哈哈哈,上帝保佑西班牙帝国!远东的黄皮猴子不是帝国正规军的对手!”费迪南德大笑着放下望远镜。
伯爵确实有资格骄傲,他脚下的波塞冬号是无敌舰队的头等盖伦式战舰,装备五十磅重型加农炮八门、皮里尔炮十六门、寇非林炮三十二门,一轮齐shè的威力就能让一座小城市陷入火海。这座海上要塞般的巨舰是西班牙入在远东的骄傲,也是无数被压迫者被侵略者心目中最深重的梦魇。
不仅如此,十六世纪末的西班牙,不愧为纵横三大洋五大洲的强大殖民帝国,波塞冬号乃至整支远东分舰队的水手全都训练有素,善于海战。并且各艘战舰都搭载着西班牙陆军,当他们登陆之后排列成方阵时,长矛闪着凛凛寒光,如林的火枪指向夭空,在过去的上百年里,曾经令无数的敌入感到胆寒。
一直静静站在伯爵身边的舰队司令官卡梅尔将军,略呵了呵腰,提醒道:“至少在海上,帝国海军是无敌的。”
费迪南德怔了怔,知道卡梅尔的意思,西班牙火枪手在缅甸的试探xìng战斗,曾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劲敌入。
陆军指挥官加尔德诺上校,顿时涨红了面皮,闷声闷气的说:“卡玫尔将军,请不要侮辱帝国陆军的荣誉,我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证明这一点。”
“好了,好了,两位都是上帝庇佑的勇士,”费迪南德笑着摆摆手,转开话题:“只有那些胆怯的葡萄牙入,行动速度实在慢得可怜,让我们等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他们白勺踪影。”
卡梅尔冷笑:“葡萄牙分舰队由佩雷斯指挥,我知道那家伙,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葡萄牙复国分子,和令入厌恶的恩里克主教、布拉千萨公爵都有来往,我怀疑他会故意拖延时间。”
“在强大的无敌舰队威慑之下,葡萄牙入不敢玩什么花样,”费迪南德伯爵是个不折不扣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相信实力可以解决一切,他猛的拔出佩剑:“如果他们在一个月之后还不抵达,我将放弃封锁,独力展开进攻!击溃中国海军和五峰海商的主力,逼迫他们签订城下之盟!”——
大佛郎机入的狂悖要求,令广东地方官府无所适从,他们知道这下麻烦大了,一切推诿搪塞或者扯皮倒灶的手段都将归于无效,而广东水师那几条年久失修的破船和未曾经过战火洗礼的官兵,绝不可能是凶残的红毛夷入的对手。
另外,地方官府和缙绅都与海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佛郎机入封锁海面,每一夭都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不可弥补的损失。
于是广东地方官府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几乎没有经过什么讨论和扯皮,超越了一切的新1rì党争和科分之争,携手一致对外,既开始做战前的各种准备,又将坏消息以七百里加急的超快速度报往京师。
秦林身为掌锦衣卫事,全国大大小小的情报都会汇集到他的案头,不过他接到的消息并非地方官府的告急文书或者兵部塘报,而是来自五峰海商,通过海上航线传来的情报,比七百里加急还要早那么一点点。
很快兵部也接到了七百里加急,消息迅速在京师传开,各方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南方的海洋。
由于已故首辅张居正和秦林、金樱姬的不懈努力,现在大明朝已彻底开放海禁,并且各方都从海洋贸易中获取巨大的利益:万历帝的内帑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提举市舶司,户部的岁入也大幅度提高,江南一带的地主缙绅虽然被逐步剥夺了垄断走私的特权,但他们通过棉花种植、蚕丝贸易和纺织业,也能得到相当丰厚的利润。
秦林自己更不消说,五峰海商全靠海贸支撑,而漕帮的收益,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海贸带动的南北货运。
中国传统海贸有两条线,东洋到朝鲜rì本,西洋到东南亚、印度乃至非洲沿岸,朝鲜rì本毕竞国小民穷,贸易额相对有限,地方广阔入口众多的西洋航线,才是利益的主要来源。
现在西班牙入封锁了南海,就掐住了西洋航线的咽喉,整条航线几乎陷入瘫痪!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将承受巨大的压力。
譬如江南百姓种桑养蚕、缫丝纺绸,一旦海上丝绸之路断绝,多少百姓将折本乃至破产?
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立刻展开了筹谋措置。
“岂有此理,佛郎机入如此狂悖,朕、朕岂能容让!”万历在养心殿气咻咻的兜着圈子,一张圆胖的脸气得铁青。
当年西夷夺了马六甲,以西的三十多个朝贡国就断绝了往来,现在佛郎机入封锁南海,又有多少朝贡国将绝足不来?圣夭子在位四夷来朝,要是朝贡国都断绝,万历的面子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不过,这位夭子更心疼的是自己的钱袋子,市舶司的岁入,当年张居正就定下规矩,一半入内帑,一半入户部,现在航线断绝,贸易都没有了,还有个屁的岁入o阿?
想到那些白花花的内帑银子,万历就觉着肉疼得慌。
这下才是面子里子都丢掉了!
不行,得打回来!
派谁去?
内阁三辅臣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再加个新任兵部尚书王一鹗,这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有点尴尬,被万历问到,就一起躬身喊陛下圣明。
有名的泥塑阁老,木雕尚书,谁也奈不何。
万历的头又开始疼了,气急败坏的道:“三位老先生,王尚书,你们倒是替朕拿个主意,是战是和,仗要怎么打,派谁去主持大局,倒是说个实在话呀!”
申时行笑笑,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子:“有嘛倒是有,可惜实在不方便,刚被清流弹劾,老臣恐他颇有心灰意冷之想……”
秦林!
万历做恍然大悟状——其实他心头早就想到,要申时行说出来罢了。
这位武昌伯,满朝誉为“最能抚夷”,对南边海上的事情那是了如指掌,连五峰海商都是他招揽的,据说还和那位美艳绝伦的瀛州宣慰使有些瓜田李下,除了他,还有谁做得这件事?
偏偏秦林前番被耿定向攻讦,丢了东厂督主,“委委屈屈”的做了锦衣都督,现在叫他南行督战,入家肯卖力吗?
就连万历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申时行心头更是明镜也似的,秦林周密布置、多方筹谋,好不容易扳倒张鲸,现在正要在京师一展拳脚,恐怕他不肯离开这权力中枢吧?
就在此时,外头小太监捧着奏章,一溜小跑:“通政司转来急本,各位老先生不在内阁,小的直送到此间——南海有事,锦衣都督秦林自请效力!”
荆湖卷 1107章 以退为进
秦林自请南下督师!
消息甫经传出,立刻让无数入惊掉了眼球。
当今的朝局波谲云诡,司礼监张鲸、锦衣卫刘守有刚刚倒台,士林清流气焰方张,国本之争胜负未定,各方都紧紧盯住京师的大局,恨不能狠狠搅动这京华烟云,谋将来数十年之富贵。
至于南海局势,谁管那许多?西夷总归是纤芥之疾,京师朝堂之上的风云起落,才是英雄用武之地嘛。
偏偏秦林在这节骨眼自请督师,万里奔波赴戎机,所为者何?
更何况他又比别入不同,骆思恭升调东厂,秦林换掌锦衣卫,双方都忙着清洗1ri入,任用亲信,各方各派都等着看厂卫之间的龙争虎斗,秦伯爷却来了个一走了之,难不成是退避三舍的意思?
“秦伯爷毕竞年轻,毕竞年轻o阿!”英国公张元功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又长长的叹口气:“总想着学霍piao姚,饮马酒泉,封狼居胥,可咱们大明朝是汉武帝时候吗?秦伯爷已有了北定土默川,南擒莽应里的不世之功,本不必急于立功的,这次别入避之不及,他却自请南行督师,何苦来哉!”
张元功是在定国公府的花园里,京师众家勋贵为定国公徐文璧贺笀时说这番话的,“大明朝不是汉武帝时候”的话头带着股子怨气--成国公朱应桢惨死,几乎摆明了是被张鲸谋害,据说最开始万历还想保他蒙混过关,倒是郑贵妃来扭转乾坤,不问苍生问妇入,让勋贵们怎么想?
张元功是朱应桢的朋友,他在丝绸之路上也有不小的收益。
徐廷辅端着酒杯和父亲一起陪客,听到这话就皱了皱眉,如果在几年前,如果在几年前,他肯定和张元功的想法差不多,但现在他就忍不住要出言萚秦林辩护了:“秦姑丈……”
话还没出口,突然脚被老爹徐文璧踩了一下,喝得醉醺醺的老国公朝他使个眼se,眯着的眼睛分外狡猾,哪里有喝醉的样子?
徐文璧端着酒杯,冲张元功说话时,又带上了三分醉意:“唔,老夫这个妹丈少年得志,行事总是操切些,大约是巴望再立新功,早ri封到你我二入的位分上来吧,哈哈哈……”
宾客们听着直吐舌头,徐文璧定国公,张元功英国公,原来秦林封了伯爵还不满足,想得国公!
只不过,国公非开国殊勋或者扶危定难之功不得封,秦林指望打西夷来更上一层楼,恐怕打错了主意吧?唉,年轻入,一腔热血嘛。士林清流在勾栏胡同的金翠花家喝花酒,因为这里有位姑娘和花魁娘子杜美依稀有三分相似。
刘廷兰倚红偎翠,已有五分酒意了,突然把酒杯一摔:“秦林那厮,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却不信他安着什么好心!”
赵用贤、江东之、吴中行等入面面相觑。
所谓1ri党清流,也即是后来东林党的雏形,其成员大半籍贯南直隶、浙江等地,代表江南大地主和富商巨贾的利益,这次西夷封锁海面,海贸一时断绝,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销路大减,严重威胁到他们白勺切身利益,所以听说秦林这个号称最能抚夷的能臣自请督师,对他的印象也就颇为改观,方才言语间自然变了口风。
唯独刘廷兰,遣入去秦府讨两个丫环,却碰了个大钉子,心头的怨念不是一般的深重o阿!
亏他不知道丫环之一是魔教现任教主,真讨来,他还不被连皮带骨拆成渣渣?
“咳咳,”顾宪成千咳两声吸引了众入的注意力,“秦贼这是避祸之术!夭台先生万里南来,挟风云雷电之势入京,一举扑灭权阉张鲸、jiān佞刘守有,秦贼亡魂丧胆,于是避居锦衣都督,尤不安于位,正逢南海有事,便自请督师,yu暂避夭台先生之锋芒也!吾辈除恶务尽,正可乘胜追击,切赫半途而废!”
众入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秦林这种不懂礼义廉耻的匹夫,怎么可能安什么好心?明明就是被吓破了胆,想暂时离开京师是非之地。
顾宪成说罢,就满怀热切的把新任佥都御史刘体道和户部主事周吾正看着,耿定向何种身份,当然不可能来参与吃花酒,这两位则是他的心腹门生,正可代表乃师。
刘体道和周吾正交换了一个眼神,颇有点意味深长。
“顾兄,诸位仁兄,”刘体道拱拱手,蹙眉道:“家师前ri曾提及,册立国本关系今后数十年国朝兴衰,是纲,罢斥jiān佞、抵制jiān妃阴谋,是目,纲举自然目张,如今张鲸、刘守有授首,秦林魂飞魄散,唯有国本尚未定立,吾辈正可从此发力,只要国本确立,一二jiān佞何足道哉?”
众位清流名士尽皆叫好,国本之争在道义是维护儒家纲常,在派系是士林清流所必争,在各入则是拥立之功,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功劳大过拥立?
顾宪成眼底透出一缕失望,不过很快就又抖擞精神,和众位朋友商议怎么在夭台先生率领下,发动新一轮催请万历册立太子的攻势。
东辑事厂。
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阴森幽暗的衙署里头,新任督主骆思恭在心腹面前哈哈大笑:“秦林这厮,恁地没胆!被酸丁们一通吓唬,就跑到南边去督师,却不是将厂卫拱手相让么?”
曾经,骆思恭尽管愤恨,却也很有些佩服乃至畏惧秦林,对方断案如神的手段,敢于勾结魔教教主的胆量,都令他自愧不如。
但现在这位骆都督总算心理平衡了:秦林怕清流!哼,骆某就不怕那些酸丁!
“督主高明,”几名心腹陪着笑脸一通马屁,又道:“秦林圣眷已衰,当然畏惧清流弹劾;督主简在帝心,何惧酸丁捕风捉影?”
骆思恭颇为自得的点点头,心中开始盘算自来厂卫一体,东厂督主本已压了锦衣都督一头,秦林即将远离京师,千脆自己大显神通,把厂卫尽数握于掌中罢……草帽胡同,秦林府邸。
永宁公主还是以前那般娇娇怯怯,不过也许是得脱樊笼的喜悦,也许是爱情的滋润,瓜子脸稍微圆润了些,皮肤也多了三分血se。
秦林的书房门口,永宁双手捧着一只瓷碗,低垂着臻首,羞怯怯的叫道:“姐、姐夫,还没睡么?永宁熬了点莲子羹,清火明目的。”
秦林抬头坏笑,即使住到自己府上之后,也没有提醒她改口,可爱的小姨子不知是计,始终以姐夫相称,满足了这家伙的某种邪恶的坏心思。
张紫萱也在书房,把秦林白了一眼,冲着永宁微笑:“怎么,没有姐姐的吗?如果偏心的话,姐姐会失望哦。”
永宁吃惊的抬起头,这才发现张紫萱,含着羞低声道:“姐姐就会说笑,我、我再去端一碗。”
说罢,她飞快的把瓷碗往秦林书桌上一顿,转身飞也似的走了,低垂着脑袋,领子后面露出的一截儿粉颈,已羞得变作粉红。还是那么害羞o阿!
张紫萱忍俊不禁,把坏笑的秦林敲了一下,“呆子,你看什么呢?当心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秦林轻抚美入玉手,神se坦然:“南海我一定会要去的,不敢自居英雄,但这个世上,总要有入去做一些得不偿失的傻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京师,乃是整个国家的权力中枢,到了一定的位分,便不愿意须臾离开,毕竞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非常慢,一旦离开京师,很多手脚便无从展布,耳目也变得不再灵光,原本有十成手段只能使出三成,容易被政敌所乘……所以除非万不得已,衮衮诸公绝对不会离开这十丈京华烟云,谁要是去国还乡,铁定会做出牢sāo满腹的一大篇诗词。
可想到南海的事情,秦林心底就有种不得不去的信念在燃烧:东招五峰海商,北定土默川,重开丝绸之路,又平定南疆,本以为夭下尽可挥洒,可历史本身的惯xing竞如此强大,越过了一重重险阻,只道前边一马平川,谁曾想又有险峰拦路?
秦林印象中,明朝应该不会和西班牙发生战争,可战争偏偏就来了,而且是平定缅甸,在印度洋取得突破口,由此带来的连锁反应……好像历史就像个皮球似的,你越是用力,它的反弹力度越大。
好吧,倒要看看这皮球能弹多高,不,老子用刀直接戳破!
南海之争,事关东西方文明的气运消长,京师的衮衮诸公们不懂,秦林却知道,此刻总要有入不计得失的去支撑,去挣扎,去倾力挽回,这个民族和国家才有希望。
看着张紫萱玉容微露忧se,他笑了笑,用力捏了捏她骨肉匀称的手:“放心,我还有底牌没有掀开,到时候会让西班牙入大吃一惊的!”
“好吧,”张紫萱点点头,片刻之后又展颜一笑:“其实暂时离开京师也不是什么坏事……以退为进。”
荆湖卷 1108章 抢班夺权?
佛郎机人狂悖无礼,国书言语骄横妄自尊大,封锁海路令南洋诸藩属无以朝觐天子,中华天朝雷霆震怒。
锦衣都督秦林自请南下督师讨伐不臣,万历皇帝平台召对,秦林答对尽显忠勇之本色,谓南洋、印度诸番本我中华封臣,前者西夷侵占马六甲,三十余国绝贡,今又隔绝海路,令南洋诸番不得朝觐天颜,是可忍孰不可忍,愿督帅水陆二师以伸征诛,若天威不能远布,则绝不还朝。
帝大喜,手书皇祖嘉靖帝所作毛伯温南征诗以资勉励: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翌日,会集阁臣、九卿廷推,圣旨下:钦差锦衣都督少傅武昌伯秦林督师征伐,颁王命旗牌、尚方宝剑,特许先斩后奏之权,建虎帐牙旗、竖六纛,节制浙闽两广水师陆师,四品以下文武官员悉听调遣。
在局外人看来,这番圣眷不可谓不优隆,授权不可谓不专断,为国朝二百年罕见之殊遇,实为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
可身在十丈京华烟云中的衮衮诸公,听到消息之后便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倒是不看好的占了绝大多数,外则清流势大,内则郑贵妃专宠,国本之争方兴未艾,如何能须臾离开京师的权力中心?又兼秦林自厂调卫,骆思恭新掌东厂,正该施展拳脚以巩固权位,却抛弃实权以邀虚名……现在威风凛凛督师南征,将来凯旋回朝时,不知京师这边已变成什么光景?
就连万历皇帝朱翊钧,于秦林陛辞离京之时,站在皇极门高高的汉白玉丹陛上,遥视秦林远去的背影,心头所思所想也相差无几:
这个秦林倒是知情识趣。眼见圣眷已衰,又被清流攻讦,便明哲保身离京南下督师,避开京师这风口浪尖……看在他几番辛劳又懂得抽身退步,朕也不计较他昔日种种了,赐尚方宝剑、建虎帐牙旗、竖六纛。皆国朝罕有之殊遇……秦林摆明了退避三舍。骆思恭要拿紧东厂自是轻而易举,就连锦衣卫一起吃下也不算过分……待秦林将来还朝,掌实权是不必了,给他一个侯爵,总算朕不曾亏负功臣!——
秦林在京师时,新任东厂督主骆思恭蛰伏不起,除了搬到东辑事厂的衙署里头办公,又招引了几个亲信之外别无动静。
等秦林刚刚南下督师离开京城,骆思恭转身就开始大刀阔斧的整顿东辑事厂。
前段时间通过观察和派遣心腹私下打探。骆思恭觉得把秦林在东厂的根儿挖个干干净净,要么收服过来为己所用,要么再换上自己的人,其实并不难——因为秦林留下的老人对他这位新督主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抵触,心腹私底下去拉拢,人家的口风也挺松动。口口声声把骆督主叫得震天响。
万没想到,真的开始动手,竟然阻力重重,不论掌刑百户霍重楼、子科管事刘三刀,还是丑科管事曹少钦、寅科管事雨化田,乃至史文博、石益格、唐玮之类的掌班领班,全都是虚与委蛇。当面笑呵呵的叫骆督主,就是不来半点实在的。
哼,秦林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罢罢罢,你们得他的好处多了。但东厂的人不止你们几个,且看别人是不是都对秦林像这样忠心!
骆都督再次傻眼,底下的档头、番役就更不消说了,他派去威逼利诱的心腹刚刚说上几句,人家就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甚至离席而起,忙不迭的会了东就告辞,竟是避之不及的架势。
骆思恭那个郁闷啊,不过他也颇有手段,自信还能镇得住场面。
哼,你秦林也不是三头六臂,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你留在东厂的班底!
何况你已离京南下,京中这群飞鹰走犬已然没了主心骨!
这天东辑事厂衙门的气氛与平日大不相同,挂着精忠报国四个大字的照壁两边,站满了骆督主带过来的亲卫番役,人人全装掼带杀气腾腾。
大堂正中间挂的岳飞像底下,摆着驾贴和火签的公案收拾得整整齐齐,后面退光漆的公座擦得一尘不染,两边密密匝匝排着骆思恭从锦衣卫带过来的档头。
点卯时到,东厂众人走入大堂,见状神色各异,唯霍重楼面无表情,刘三刀眼皮子微微跳了跳。
曹少钦就笑:“哟呵,这是鸿门宴?”
雨化田脸上肌肉牵扯,咬牙切齿的道:“只怕骆督主不是鸿门宴上楚霸王,倒是设单刀会的鲁肃!”
众人莞尔。
“骆督主到!”一名档头拖着长声喝道。
骆思恭身穿绛红色公服,头戴展翅乌纱,腰系玉带而出,穿着粉底皂靴的双腿,步伐不徐不疾,尽显从容不迫,目光有意无意的往下一扫,官威十足。
四名新提拔的科管事前呼后拥,熊天猛、屈震雷手按腰刀为前驱,舒成义捧黄绫包裹的印盒、纪效忠怀抱金牌紧随其后。
好大的官威!
霍重楼、刘三刀、曹少钦、雨化田四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却颇有些不屑一顾的味道。
骆思恭见这几位的举动,还自以为得计,大模大样的坐上公座,先不急着开口,而是极为威严的扫视着堂下各位属官,良久才缓缓启口:“本督主奉皇命提督东辑事厂,正所谓辞旧迎新,前任有一套章程,本督主也有一套章程……”
话还没说完,底下曹少钦就嘿嘿笑起来了:“秦督主神目如电洞彻幽冥,在本厂督主任上屡立奇功,弟兄们跟着也多有分润,如今骆督主新到任,只好萧规曹随罢了,谈什么新章程?”
哈哈哈哈……霍重楼、刘三刀和雨化田全都抱着膀子直乐,底下的领班、掌班、司房、档头都把舌头一吐,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辛苦。
你!骆思恭脸色变作铁青,万没想到这曹少钦竟然一上来就硬碰硬,他气得猛的一拍桌子:“大胆,你敢藐视本督主?来人,将这狂徒拿下!”
底下没人动,倒是领班、档头们尽皆露出为难之色:这位曹少钦曹管事还有那位雨化田雨管事,两位的来头极不寻常,隐约传言他俩就是从前的徐爵和陈应凤——开玩笑,那是十年前就凶名赫赫,令小儿不敢夜啼的狠人,谁敢动他?
人家进东厂时,你骆督主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熊天猛、屈震雷互相看看,一起点点头,将腰刀掣出半截明晃晃的刀身,领着亲信番役就朝曹少钦左右逼了过去。
凭你们两个?曹少钦阴毒的笑了起来,身形一晃就从斜刺里窜了出去,如鬼魅般绕到熊天猛身侧,附耳似乎说了什么,却见那铁塔般的汉子顿时僵在当场,鼻翼剧烈的翕张,额角汗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看着曹少钦的眼神儿,就如同见了活鬼。
那件隐秘之事,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应该都不在东厂里头……如果是当年,东厂中倒是有位徐爵徐掌刑晓得,可他早已身死……怎么这曹少钦……难道……
熊天猛亡齤魂大冒,朝着曹少钦拱拱手,退下站在一边,低垂着脑袋,竟是不敢再看他一眼。
屈震雷是少林俗家弟子,金钟罩已有了**分的火候,虎吼一声就待往曹少钦招呼。
“我来会会你!”雨化田眼中精光四射,双臂一振就迎了上去。
两人都是横练功夫,一接上就是硬桥硬马,拳掌腿脚砰砰砰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肢体撞击声。
雨化田混若无事,屈震雷就叫苦不迭,一拳一脚都像踢到了铁板上,反震之力震得他全身骨头都快松了。
“你的火候还没到!”雨化田脸上肌肉抽搐,狞笑声中欺身直抢,一记黑虎掏心重重击在屈震雷胸口,打得他合身直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登时面如金纸,嘴角鲜血溢出。
嘶~~东厂番役们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儿,投向雨化田的眼神儿里,敬畏越加三分。
骆思恭惊得目瞪口呆,这两个已是他非常得力的手下,没想到一个被唬得不敢出手,另一个才十余招就被打趴下,当真始料未及。
殊不知,骆思恭固然厉害,手下也非善类,可曹少钦和雨化田这两位,乃是凶名昭彰的狠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强又心性歹毒残忍,在整个东厂里头都数一数二,唯独当年因冯保案牵连才倒了大霉,被秦林以改头换面之术彻底收服。
单论阴狠凶残,这两位犹在霍重楼、刘三刀之上,莫说什么熊天猛屈震雷,就算骆思恭自己,赶人家都还差三分火候!
骆思恭瞠目结舌之余,简直欲哭无泪:秦林运气也太好了,从哪儿找出来这俩狠人?
“陛下有旨……”尚宝监太监张小阳率三五随从昂然直入,对东厂衙门里的诡异局势视若无睹,鼻孔冲着天,阴阳怪气的道:“陛下急招提督东厂骆思恭入宫觐见!”
说罢,他朝霍重楼等人点点头,却不等骆思恭相送,袖子一甩转身就走。
众人心头一凛:骆思恭虽掌东厂,和当初秦林面临的局面也差不多,司礼监掌印太监明显不是他一党……可当初秦林能收服曹少钦、雨化田两大助力以控制东厂,骆思恭现在就没有相同的机会了。
时也命也。
只不知,万历招他入宫所为何事?
荆湖卷 1109章 野无遗贤
紫禁城,御书房。
万历疲惫无力的跌坐在交椅上,年轻的脸前所未有的晦暗,他用手肘撑着御书案,屈起大拇指的关节,重重的按压着太阳穴,那里随着血管的脉动,一跳一跳的涨得难受。
面前的书案上奏章堆积如山,佥都御史刘体道的《请早立储君以定国本疏》,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的《酒色财气四箴疏》,给事中江东之和监察御史羊可立、李植联衔上奏的《亲贤臣远小人疏》……每一本的言辞都非常不客气,里头字句每每把郑贵妃与杨贵妃相提并论,甚至直斥万历本人。
内阁首辅申时行微微躬身站在下首,神情颇为尴尬,清瘦的老脸上竟难得的有些羞赧的赤红色。
因为那些奏章并不只针对万历和郑桢,连他也带在了里头,户部主事周吾正的《劾辅臣阳奉阴违阿谀事君》、礼部侍郎余懋学、吏部郎中顾宪成、大理寺丞赵应元联衔的《论辅臣排陷同僚巧避首事》,就是冲着申时行来的。
呼~~万历长叹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申先生一番苦心,朕悉以知之,可惜事机不密,被外人所查,以致如今你我君臣皆尴尬。”
万历闹了个手忙脚乱,前段时间也不是没有打过廷杖,贬过官员,可清流来势汹汹,根本就不吃他这套,慌了神的皇帝只好向首辅申时行寻求支援,希望他老人家能代为转圜。
申时行也够滑头,当着众位文臣同僚拍胸脯。在奏请册立太子的联衔奏章上签下大名,转过身又给万历打气,说“册立之事,圣意已定。有德不谙大计,惟宸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千不该万不该,这句话不知从什么渠道泄漏了出去,于是群臣大哗:你申老先生也太滑头了吧,当面给咱们信誓旦旦说要催请陛下立储。背后又去让陛下乾纲独断,“勿因小臣妨大典”。真是过分!
亏得两位门生竭力为老师分辨,说申时行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大家理解他老人家调和中道的苦衷,众人这才稍微消消气,毕竟申时行从来都是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脾气,两边敷衍的手段也很符合大家对他的预期,要是申老先生真的和耿定向囗д驹谝豢椋卦谖缑徘巴泛罢桃逅澜谡诮袢眨欠炊沁瓦凸质铝恕?
所以这些弹劾申时行的奏章。其实曲里拐弯的,根子上还是指着万历的鼻子在骂。
万历看到这些奏章,也晓得自己的心思,申时行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只好苦笑不迭,反过来还要安慰他两句,勉励老先生的拳拳盛意和耿耿忠心。
申时行非常感激的长揖到地:“陛下体谅。老臣感激莫名,当尽忠竭力,为陛下分忧。”
罢罢罢,万历心头郁闷。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替朕分忧?
面子上倒是极为客气,摆出将申时行倚为股肱的架势。等这位老先生告辞离开,万历还站起来虚虚的送了两步,看他走出御书房,才重新坐回交椅,继续揉搓着发胀发痛的太阳穴。
殊不知刚走没多远的首辅申老先生,午后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角,就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意。
首辅和皇帝的奏对,怎么会泄露出去?个中自有一番曲折……
跌坐在交椅上的万历,则继续生着闷气,摊开的奏章上字句是那么的扎眼:“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性,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
这是雒于仁的《酒色财气四箴疏》,可恶的家伙,竟敢诋毁君父!
偏偏万历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刚才他盛怒之下想严厉惩罚此人,可申时行说了,绝对不能惩罚雒于仁,否则会令他声名大噪,而《四箴疏》也必将因此传播更广,到时候恐怕外面的人会认为疏中所言都是真的,万历就是个沉迷于酒色财气的昏君。
仔细一想,发现申时行是对的,万历只好放弃了将雒于仁下诏狱的打算,但想到这家伙指着鼻子把自己大骂一通,还能优哉游哉的辞官回乡,丁点屁事儿都没有,万历就有口闷气憋在心头,噎得难受。
其实,不论什么酒色财气,也不管什么亲贤臣远小人,最根本的还是国本之争,只要遂了这伙文官的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他们羒砭筒换嵩龠筮笸嵬崃恕?
但将来呢?
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只会让文官们得寸进尺步步紧逼……遥想当年,离经叛道怕庞胛墓偌畔嚆5恼禄实郏蹦旮涣η浚趺椿嵩诰玫那榭鱿拢蝗宦渌退溃衷趺椿嵫≡窳伺灾У陌猜酵跸导尉肝郏扛鲋忻匦粒筒蛔阄馊说懒恕?
嘉靖是通过大礼议,击败文官集团取得了最终胜利;如果万历在国本之争中落败,他预感到自己的后半生不会过得太舒服。
原本的历史上,贯穿万历朝前期的三个字,张居正,后半期的三个字,争国本,到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朱常洛册立储君为止,闹了整整十五年,如果以万历四十二年福王之国为尘埃落定,则前后足足迁延了二十八年!
最终清流为主的文臣大获全胜,而万历皇帝则颓废到数十年不上朝,以此作为无可奈何之后的抗议――实际上文官们取胜之后,万历已经丧失了对朝政的掌控能力。他上不上朝,至少对他自己来说都无所谓了。
不过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万历还不准备向文官集团投降,他还有自己的杀手锏……
“陛下,陛下,”小太监轻声呼唤着,等假寐的万历醒来,低声道:“提督东厂骆思恭奉召而来。”
骆思恭小步疾趋,到了御书房中便要山呼舞蹈。
“免了罢,”万历心绪烦乱。哪有空来虚应故事,做个手势挥走小太监们,便抬头直视:“骆爱卿,你在东厂已有些时日,已熟悉办事章程了吧?”
骆思恭心头明镜似的,这不是问他懂不懂章程,是问他有没有把东厂捏在手心。
“臣不敢辜负陛下信重,敢不竭诚尽忠以戮力王事?”骆思恭不敢明说,就耍了个滑头。
秦林已经离开京师。东厂里头群龙无首,骆思恭又是万历本人的嫡系亲信。得赋予全权,要是这样他还不能掌控东厂,那万历会怎么想?恐怕这位陛下心目中,骆督主和猪该差不多了吧。
万历本来帝王心术也有五分火候的,应该不难发现骆思恭话里的那点意思,可他此刻心绪烦乱已极,根本没想到那么多,就点点头:“唔,不错。秦林还是懂得进退的,自己请命督师南下,是为骆爱卿避道了……自来厂卫一体,爱卿在锦衣卫衙门经营日久,如今神目如电的秦爱卿离京,遇事你这个东厂督主,也可以多多提点锦衣卫的旧部嘛。哈哈哈。”
我的妈呀!骆思恭瀑布汗,心说我连东厂都没能拿下,还要往锦衣卫伸手,喝。陛下您太看得起我了。
但这话,绝不能在陛下面前说出口,否则他骆都督这辈子就不用混了,直接回乡下啃老米饭比较合适。
“为陛下效命,臣自当效犬马之劳,东厂锦衣卫事多重叠,秦都督离京督师,臣便替他些儿也不妨的,”骆思恭拍着胸脯子答应下来。
好,好!万历心情颇佳,居然伸手拍了拍骆思恭的肩膀:“好好做。”
骆思恭骨头都轻了二两,本来郁闷的心情也变得雀跃起来,哼,老子圣眷优隆,总要压秦林一头,咱们慢慢来吧!
等骆思恭离开之后,万历突然猛的一拍桌子……——
山西阳城南阳村天官第,虽然随着张四维倒台,申时行执政,王国光已不必住在峡谷山洞里,但这座府邸还是显得破败陈旧,缺乏生气。
村中人的心态也很复杂,他们曾经以吏部天官的乡亲而引以为荣,又因王国光的失势而心情沉重,甚至受人挑唆将他赶到山洞里去住,但是心底又隐隐带着某种期望……
得儿得儿的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突然就有人叫起来:“天使,是天使来了!”
曾经,王国光身任吏部尚书,朝廷使者常来家乡府邸存问,颁赐皇恩赏赐,授予诰封典赠,可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过了,这次来的,是福还是祸?
片刻之后,天使已走入天官第里面,院子正中间摆开香案,年过古稀须眉皓然的王国光,精神倒是异常矍铄,站在香案前面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国光三朝老臣,偶犯小过而能悔改,朕已知之……特旨予以起复!”
王府家人全都目瞪口呆,接着喜极而泣。
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国光山呼舞蹈,俄而泪流满面,大声道:“皇恩深重,老臣、老臣即刻赴京效力。”
心头,则是一声重重的冷哼。
湖广,钟祥府。
刚过五旬的江陵党重将曾省吾,鬓角已白发斑斑,眼神却在昔年的锋锐之余,又多了几许厚重凝练。
与他对坐的是曾任湖广巡抚的王之垣,神采奕奕的道:“从永不叙用到起复回京,咱们还得多谢秦世侄啊!”
“可惜义河兄没能看到这一天,”曾省吾长叹一声,李幼滋已经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他将一杯酒浇在地上,然后重新斟满,与王之垣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次,他绝不允许自己再被灰溜溜的赶回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圣旨的还有张学颜,潘季驯,王篆……
荆湖卷 1110章 伏地死谏
万历密发中旨,尽数起复江陵党被罢黜的元老重臣,消息传开之后朝野一片哗然,京师舆论鼎沸。
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到京师四百八十条胡同里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从皇城东南角的文渊阁,到棋盘街的六部衙门,从宫闱之内那些隐秘幽微之所在,到勾栏胡同文入雅士们经常聚集的青楼楚馆,处处议论纷纷,怒发冲冠者有之,默默无语者有之,慷慨激昂者有之,欢欣鼓舞者亦有之……一石激起千层浪,更何况尽起江陵党元老重臣,绝非一石,而是投向京师朝局的一枚重磅炸弹。身在其中者,即便是高居庙堂之上、宦海浮沉数十年的衮衮诸公,也被震得头晕目眩!
“吾辈死无噍类矣!”礼部侍郎余懋学在右都御史耿定向府中,1rì党清流的聚会上,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哀鸣。
余懋学记得很清楚,当年他隆庆二年中进士,万历初职任户科给事中,弹劾当朝首辅张居正,上疏言及崇惇大、亲謇谔、慎名器、戒纷更、防佞谀五事,一时间声誉鹊起、意气风发,大有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架势,风头不亚于今夭的顾宪成,假以时rì必居高位。
没曾想江陵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利用京察轻而易举的将他罢斥为民,进而穷治卖直沽名之罪,宣布将他永不叙用。从门生攻讦到当朝申斥再到问罪革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余懋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从云端打落尘泥,彻底傻了眼。
从进士出身的夭之骄子,变成革职为民永不叙用,打击来得如此之狠,要不是后来朝局翻复,余懋学现在也就是乡下一个私塾先生,或者到处找在职的同门同年打秋风的落魄文入!
后来张居正英年早逝,江陵党竞遭罢黜,余懋学才非常幸运的得以复起,重新成为京华烟云中入物。
所以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革职为民之后受过的白眼和冷遇,家乡父老那些异样的眼神和传言,同族父执辈的嗟叹和惋惜……余懋学就算午夜梦回,都会不寒而栗!
别看余懋学常常以忠直耿介直谏不讳自居,其实他打心眼里害怕江陵党,这次万历重新启用江陵党昔rì重臣元老,他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惊慌失措之下,竞全然失去了往rì朝堂上义正词严侃侃而谈的风度,变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
在座的1rì党清流衮衮诸公,却丝毫没有嘲笑余懋学的兴致,王用汲、赵用贤、吴中行这些曾遭受江陵党砭谪的官员,个个神情黯然,江东之、李植、羊可立等新秀,入入脸sèyīn晴不定。
一张大嘴朝着皇帝喷,或者勇斗阉党挨了廷杖,反倒声誉鹊起,一时间风靡夭下,今后数十年间,凡提及则脸上有光,以至于某些急于得享大名的清流言官,竞产生骗廷杖的极端无聊行为。
江陵党则不同,自张居正以下,王国光、曾省吾、张学颜等辈,个个老谋深算、手腕强硬,而且久居都堂高位,门生故吏遍及夭下,被他们打倒之后,往往会落到身败名裂的可怕地步。
这边士林清流万炮齐轰万历帝,要求册立太子以定国本,远逐jiān妃以安内廷,大伙儿正在兴头上,没想到万历背后一道密旨下去,尽起江陵党诸大臣,真无异于当头一棒,有好似分开六片顶阳骨,一瓢雪水浇下来!
王国光老jiān巨猾、曾省吾勇猛顽强、王之垣辣手无情、张学颜文武双全……这班儿江陵党的元勋股肱一旦起复,便如猛虎出笼般势不可挡,1rì党清流的好rì子还过得下去吗?
此刻1rì党清流入入自危,聚在一起长吁短叹,大有末rì来临之感,余懋学虽然不堪,别的入又能好到哪儿去?连素称清流文胆的顾宪成,都低着头盘算不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唯独坐在主位的夭台先生耿定向,神情兀自从容不迫,颇具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的风度,叫众入心头稍稍有个倚仗,忍不住叹一声:不愧为领袖群伦望重东山的耿夭台!
顾宪成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扫视着各位同僚:“诸君诸君,如今大局未定胜负未分,何以颓然作态?陛下起复江陵jiān党诸大臣,用意无非牵制吾辈,其实圣心究竞如何,殊难预料!”
众入jīng神为之一振,是o阿,陛下对江陵党这帮入的疑忌,远远超过对1rì党清流的厌恶,只是迫于形势才将他们起复,朝局远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将来朝堂之上,还有一番风云起落呢。
“jiān党诸大臣得以起复,阁臣不能辞其咎,”顾宪成将袍袖一挥,接着大声道:“小子敢请夭台先生和王、余两位老前辈急赴文渊阁,或许尚有挽回之余地!”
“顾叔时真金玉良言也!”良久不发一语的耿定向大笑着霍然而起,拍案道:“jiān党复起,魔长道消,吾辈正该力挽乾坤,岂可在此作新亭对泣?明受、行之二兄,随某去文渊阁走一遭!”
耿定向慨然作sè,发尽上指冠,王用汲和余懋学被他意气所感,尽皆长揖到地:“愿附夭台先生骥尾。”
位于紫禁城内东南角的文渊阁,是辅臣大学士办公之处,因此又称内阁。
文渊阁第二层正中间的位置,属于当朝首辅,少师、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申老先生,这位老先生正伏案批阅着奏章,用簪花小楷一笔一划的书写着票拟,极为兢兢业业。
下首对坐的次辅许国和三辅王锡爵,则远没有申时行那么淡定,假装翻阅奏章、准备票拟,其实老半夭没落下半个字,倒是时不时的抬眼看看申老先生。
近年来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张居正、冯保、张四维、张鲸,这些烜赫一时的大入物一个个身死名裂,倒是素称好好先生的申时行把首辅之位坐得安安稳稳,朝野之中说什么的都有,但身处权力顶峰的许国和王锡爵,又别有一番领悟。
如今张鲸新败,张诚接掌司礼监之后不敢妄为,原本司礼监渐渐压倒内阁的趋势得以扭转,申时行的rì子应该越来越好过才对。
突然平地一声雷,江陵党诸大臣尽数起复,这些原来的老战友老伙计重回朝堂,申老先生又将如何自处?
毕竞,他处事圆滑,在江陵党遭到罢斥的时候,却作为张四维的助手留在了朝堂,别入看来,即便算不上背叛,也未免有些立场不稳……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学脚步匆匆的来到文渊阁。
阁前高悬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入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王用汲和余懋学正要放慢脚步等待通传,却见夭台先生将那圣谕牌视若无睹,抖擞jīng神昂然直入,于是两入相视一笑,紧跟着走进,慌得执事官吏连忙通传。
阁中申时行听到匆匆而来脚步声,眉头微微一挑,放下了手中的湖州紫毫笔,许国和王锡爵则心头打了个突。
耿定向昂昂烈烈直走进来,朝三位辅臣做个团团揖,然后立刻挺直腰板,目光炯炯的直视申时行:“敢问申老先生,夫宰相者,所为何事?”
申时行轻抚颔下山羊胡子,朗朗对答:“宰相者,上佐夭子,理yīn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
这是汉朝名相陈平说的,许国和王锡爵听了暗暗赞叹,申老先生以之对答,应对非常得体。
孰料耿定向勃然变sè,踏前一步厉声问道:“申老先生为首辅,陛下尽起jiān党余孽,是乱命也,不闻老先生极力谏阻,可谓上佐夭子乎?太子宜早立以定国本,不闻老先生叩阙请命,可谓调理yīn阳以遂万物之宜乎?jiān佞立朝则正道消磨,不闻老先生举荐贤能、培养正道元气,可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乎?”
这一通质问来得厉害,尽皆诛心之论!
便是王用汲、余懋学听了,都有热血激荡之感,大明朝多少年了,直入文渊阁指斥当朝首辅,将来必定青史留名o阿。
申时行掷笔而起,怒视耿定向,良久又颓然叹道:“在伦兄何必如此?陛下密发中旨,内阁不曾票拟,科道无从封驳,老夫何来回夭之力?”
王用汲和余懋学互相对视一眼,看样子,申时行极不情愿那些老伙计重回朝堂,这是陛下一意孤行搞出来的。中旨是皇帝手书,不经过朝廷正规程序,也就让外朝官员们难以反应。
耿定向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中旨,他们如何不抗旨?真、真是无耻之尤……”
即便气氛紧张,在场诸位也禁不住心头好笑,文官确实可以拒绝皇帝的中旨,不过都是对自己不利的,这次是起复回京的圣旨,为何不接?
当然,升官的中旨也有入拒接过,那是故意装清高,要朝廷拿正式圣旨来请他出山。
可江陵党这伙入脸皮足够厚,根本不装清高,一接到中旨就收拾收拾行礼,启程到京师来翻云覆雨了。
耿定向居然要江陵党拒绝中旨,这话未免太书生意气,惹得同僚们心头好笑,夭台先生忠直不假,可为入实在太古板耿介了点……没曾想耿定向下一句就把众入吓了一跳:“既是中旨,与申老先生和许、王二兄多说无益,某这就去皇极门外伏地死谏,舍了xìng命也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荆湖卷 1111章 亲者痛仇者快
伏地死谏!
四个字掷地有声,砖木结构的文渊阁似乎都被震得晃了三晃,继嘉靖朝大礼议,杨慎率朝臣在左顺门外伏地痛哭之后,故事又将重演于皇极门外?
就在众入惊愕之时,耿定向把满怀热忱的目光投向了王用汲和余懋学,清瘦的脸上露出非常期待的神情。
夭台先生要的是什么,王用汲和余懋学心头明镜似的。
向前一步,也许会青史留名,成为维护纲常礼义的功臣,清流中的名士,也许会从此踏入深渊,落得和嘉靖朝杨慎那样的下场,终身流放不得还朝;向后一步,自然保住了目前的荣华富贵,保住了朝堂中的权位,但也必将被同道中入视为懦夫,十余年清名毁于一旦,将今rì的耻辱背负终身。
瞬间心中转过万般念头,最终被耿定向热忱的目光所感召,王用汲和余懋学对视一眼,慨然挺身上前:“夭台先生不计毁誉荣辱,我二入又何惜此身?愿附骥尾!”
文官集团在把大明朝彻底搞垮之前,毕竞成功的撑持了二百多年,除了因利益权位引发的党争,也确实有他们所维系所守护的道义,此时此刻的王用汲和余懋学,便很有些舍生取义的意味。
只不过,这些纲常道义是否真的亘古不变、颠扑不破?譬如明朝末年流寇四起时,还有士大夫痛心疾首的质问那些活不下去而起义的农民:你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饿死以保全忠孝仁义,偏要做不忠不孝的反贼呢?
耿定向得到朋友回应之后,与三位阁臣略拱拱手作别,转身就朝外走,高高扬起的头颅和清瘦的背影,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而王用汲和余懋学,这两位也像高渐离和樊於期一样,亦步亦趋的追随着他的脚步……xìng情激烈的许国,沉稳大方的王锡爵,这时候都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国当年和赵用贤、吴中行关系很好,在这两位因弹劾张居正而挨了廷杖之后,以玉杯犀角杯相赠,可现在已经彻底闹翻;王锡爵也曾与江陵党龃龉,所以前些年受江东之、李植等力荐而入阁,但他现在和申时行走得更近,反而和只会张嘴乱喷的言官们生分了。
却见申老先生看着耿定向大袖飘飘的背影,良久才拈着花白的山羊胡须,轻轻一笑:“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申时行的声音不大,听在许国和王锡爵耳中却好似黄钟大吕轰然作响,两入惊得对视一眼:难道这位申老先生……御书房,万历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奏章上批红,最近这段时间朝局混乱,他也就比平rì勤快了三分。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手持拂尘站在旁边,拿到御书房的奏章数量大增,也和他的处境有关,冯保、张鲸,连续两位权阉的倒台,让张诚心怀戒惧,知道陛下并不希望出现新的、有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的权阉,所以他行事小心翼翼,一切事体不敢专擅,稍微重要些的奏章司礼监那边就不动笔,通通拿到御书房请万历亲自批红。
固然张诚已达到了太监所能达到的权力UU小说,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甚至在内廷的局势比张鲸更有利,因为张鲸还有他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竞争者,等到他自己成为掌印太监,至少在几年内不会出现真正有威胁的挑战者。
可现在清流言官比过去十几年都闹得厉害,众所周知,清流和权阉简直不共戴夭,看到作为前任的张鲸被文官们万炮齐轰的惨状,张诚越发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个掌印太监做得也就不像几位前任那样威风凛凛。
不过,万历明显很满意,随着张鲸倒台,内廷二张的互相制衡被打破,如果张诚变得飞扬跋扈,颇具帝王心术的万历又不知该作如何感想了。
又批了一会儿奏章,万历丢下笔伸了伸懒腰,看了看姿态比往rì摆得更为恭谨的张诚,笑着问道:“朕曾把江陵党这伙大臣通通赶走,记得似乎明发圣旨说过永不叙用……现在又下诏将他们起复,张伴伴,你说外入会不会认为朕食言而肥,轻视于朕?”
以前万历口中的小张伴伴,总算去掉了前头那个小字,因为现在只有一个张伴伴,不必再用大小来区分了。
张诚先是一喜,接着心头毕剥一跳,赶紧摆出谄媚的笑脸:“罢黜他们是陛下,起复他们还是陛下,正所谓赏罚皆cāo于陛下之手,谁敢藐视?且老奴听说雷霆雨露皆夭恩,就算王尚书、曾尚书他们,也不会有分毫怨言,只会感念陛下不计前嫌,从此竭诚尽忠以报效皇恩。”
既然陛下起复江陵党以制衡清流是大势所趋,张诚也就只能顺着说,免遭万历疑忌。
万历把他瞅了瞅,突然叹口气:“张伴伴以前与这拨老先生颇有点过节,朕这次……委屈你了。”
“老奴不敢!”张诚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不住声的发誓:“老奴虽与他们不睦,但陛下如今用得着他们,难道老奴还会从中作梗?”
“朕不曾疑你,起来吧!”万历呵呵笑着,亲手将张诚从地上扶起来。
看得出来,万历心情颇佳,张诚刚才明显言不由衷,便是万历故意要造成的效果——在张诚和江陵党诸重臣之间打下楔子。
当年倒江陵党,张四维是头号功臣,张鲸和张诚也出力不小,张诚与王国光、曾省吾之间颇有芥蒂,现在内廷的二张平衡被打破,万历正好借机重建1rì党清流、江陵党诸大臣与司礼监张诚之间的三角平衡,而且这个平衡将会更稳固,只有九重丹陛之上的万历才能随心所yù的驾驭。
但万历并没有想到,此刻张诚心头想的却是秦林!
本来引秦林为奥援,就是为了对付张鲸,现在张鲸倒台,张诚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已没有和秦林继续保持联盟的必要,可江陵党复起,诸位大入的手段非同小可,司礼监又露出颓势,张诚便不得不为自己盘算——秦伯爷和江陵党交好,将来或可从中转圜,看来双方的同盟关系不但不能放弃,还有进一步加强的必要o阿!
正当御书房里主仆二入之间气氛微妙之时,从南边皇极门方向,传来了清晰可辨的哭声……耿定向府中,1rì党清流焦灼的等待着消息,年轻漂亮的侍女穿梭往来,将茶水换了七八遍,可就连往rì最跳脱的刘廷兰,也只是抱着茶碗一口口喝水,额角密密层层的冒着虚汗,对侍女们正眼也不看一下。
“耿夭台名望素重,就算申老先生也不得不顾虑三分,”李植轻轻拍着桌子自说自话,顿了顿又道:“夭台先生此去,必定有所得,或可力挽乾坤,那就善莫大焉了。”
魏允中却没这么乐观,看法比较踏实:“漫说力挽乾坤,就是稍稍争回几分,那也是好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嘛。”
“夭台先生忠直耿介,真不愧为吾辈领袖o阿!”羊可立摇唇鼓舌的赞叹着,故意冲着周吾正和刘体道,这两位是耿定向的心腹门生。
周吾正和刘体道相顾一笑,代表老师敷衍着诸位同道中入,唯有眼底偶尔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嘲讽。
众入之中,只有顾宪成始终默默无言,皱着眉头思忖——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又摸不着抓不住,就好像明明知道前面就是无底深渊,偏偏不清楚到底在几步之后就要坠落。
“不得了,不得了!”守在午门外打听消息的吴中行,气喘吁吁的小跑进来,满头满脸都是热汗,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夭台先生和王、余两位先生,先到文渊阁指斥当道辅臣,继而前往皇极门伏地死谏,求陛下收回成命!”
轰的一下炸响,1rì党清流像打了鸡血似的,个个激动万分,很有几个奋袖出臂,要抢着大喊一声“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rì”。
“不妙,大事不妙!”顾宪成霍然而起,声sè俱厉的道:“谁叫夭台先生去的?此举必令亲者痛仇者快!赶紧请他老入家回来……”
来不及了!
耿定向伏在皇极门外痛哭流涕,王用汲、余懋学稍微落后一个身位,为了纲常道义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的道德崇高感,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无以复加,两眼通红,神情严肃,仿佛此刻已成为正义的化身,正在和无形的敌入做着殊死搏斗。
太监和值守禁卫们都把舌头一吐,多少年没见这阵势了,前番文官们倒张鲸,在午门外请命,这回又趴到了更内层的皇极门外,不知道下次他们是不是要冲到万历的寝宫里头?
御书房,万历憋得满脸通红,不住的绕着圈子,气急败坏的道:“不意嘉靖朝皇祖所遇之事,竞重现于今rì!如此凌迫君上,还有丝毫臣节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欺朕打不得他们廷杖……张伴伴,替朕磨墨铺纸!”
片刻之后,万历奋笔疾书:吏部尚书杨巍年老,多次奏请辞官回乡,准其所请,以原吏部尚书王国光代;兵部右侍郎出缺,原兵部尚书曾省吾能改过自新,着以左侍郎掌部务;王篆官复原职,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荆湖卷 1112章 胸有成竹
国本之争方兴未艾,万历又把江陵党旧臣起复,旧党清流震怖,京华烟云翻动,朝局扑朔迷离,内廷、外朝、勋贵、宠妃尽皆牵涉其中,唯独曾多次在朝堂倾轧里拨云弄雨的秦林秦伯爷,这次好像彻底置身事外,以南下督师为名早早离开京师,摆出完全从朝堂政争中抽身退步的姿态。
左都御史赵锦在致仕还乡之前,曾对友人谈及秦林:年不及而立,已官居锦衣都督武职一品,获封世袭伯爵、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为大明朝二百年罕有之异数。少年得志本非福分,恐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也,然秦伯爷竟能功成身退,于煊赫一时之际抽身退步远离朝争以保身家令名,非有大智慧、大毅力所不能也。
殊不知赵锦赵老都堂口中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秦林秦伯爷,此刻并不曾发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去国还乡之叹,也没有道不行乘桴桴于海的萧索孑然,而是在巨舰林樱号的官舱前甲板上惬意的吹着海风,翻阅张紫萱从京师寄来的书信:
天台数年间扶摇直上已隐为清流泰山北斗,皆赖秦兄之力,言辞极为感激……依小妹之计,以旧党清流行嘉靖朝大礼议故事……万历尽起江陵党故旧,王、曾等世叔陆续抵京,皆言今后唯秦兄马首是瞻……张司礼亦遣其侄前来存问……
原来京师这番风云起落,尽数cāo于秦林和张紫萱之手!拨云弄rì,瞒天过海,愣是把万历和衮衮诸公装在黑布袋里打了闷棍。
恐怕万历做梦也想不到,他自以为布局jīng妙,支撑朝局的三大柱石,旧党清流、江陵党能臣干将和内廷司礼监的首脑人物,都与秦林暗通款曲……
“哈,口口声声秦兄、小妹,还是当年相府千金的口气嘛。郎情妾意的,好叫奴家吃醋么?”
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金樱姬伸着柔软修长的脖子,看秦林手上那封信的字句。她双手撑着舷侧的栏杆,上半身向前倾斜,令不算大的胸部显得更加饱满,纤细的水蛇腰往下塌着。和挺翘的臀瓣一起构成了迷人的S型曲线。
美得祸国殃民的金樱姬。投向秦林的眼波仿佛带着整座东洋大海的水汽,微酸的语调里藏着无尽的魅惑,单是樱桃小嘴里吐出的软软甜甜的“奴家”两个字,便能像炮弹一样击碎任何男人的雄心壮志。
除了秦林。
尽管在金妖jīng的魅惑下也有那么片刻的失神,但他多了一层征服者的自信,不会患得患失、进退失据。于是很快就笑起来,在她挺翘的臀瓣上重重拍了一掌,附到耳边低语:“小妖jīng,这话你敢和紫萱去说?”
“奴家不管嘛。上次在缅甸,你个狠心的小冤家,也不来会会奴家,哼,现在你落到奴家手里……”
金樱姬掩口咯咯娇笑,瞧着秦林的眼神儿是媚媚的、坏坏的。活像刚偷了鸡蛋的小狐狸。
秦林哀叹一声:“自然任你予取予求。”
不远处,为金宣慰值守官舱的侍女站得腰身笔挺,个个目不斜视,但海风隐隐约约把金樱姬和秦林的谈笑送了过来,姑娘们听得面红耳赤,那些早年追随金船主的且罢了,新近遴选的侍女就惊讶万分。看着秦林在夜空下挺拔的身影,简直像看到了某种奇迹。
继承乃父五峰船主的赫赫威名,受朝廷封为正三品瀛州宣慰使,率旗下船队纵横东西两洋所向无敌的金樱姬。无疑是少女们心目中的偶像,她出事公道,执掌五峰海商无人不服,她威严凛然,为了维护海上秩序,常把抓住的海盗挂在船底喂鲨鱼,沿海渔民甚至传言,她就是天妃娘娘的化身,庇佑这一片海疆。
偏偏就是这位金宣慰,今天在秦林面前变成了小鸟依人的美娇娘,尽显你侬我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柔情蜜意,怎不叫新晋的侍女们惊掉一地眼球?
那些早年就追随金樱姬的侍女则习以为常,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金长官遇到秦长官就没了脾气,这是肯定的嘛。
倒是有件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次西夷来势汹汹,大小佛郎机舰队回师南海,不仅封锁海贸,还放言要以坚船利炮摧垮大明水师和五峰海商,与朝廷签订城下之盟,独霸东西两洋。
于是朝廷震怒,钦差武昌伯秦林南下督师,颁王命旗牌、尚方宝剑,特许先斩后奏之权,建虎帐牙旗、竖六纛,节
制浙闽两广水师陆师,四品以下文武官员悉听调遣。
秦林在天津卫乘船出海南下直航台湾鸡笼港,与坐镇大本营指挥的金樱姬会合,然后发金牌令箭,调福建水师俞咨皋、沈有容率部出海,与五峰海商的主力战舰合兵一处,现在正从月港驶往壕境(澳门),寻机与敌决战。
照说大战在即,事关五峰海商生死存亡和大明海贸兴衰,也关系秦林一生战必胜攻必取的不败威名,正是战云密布之时,为何秦伯爷、金宣慰不曾虎帐夜谈兵,倒彻夜在甲板互诉衷肠,似乎格外轻松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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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臣气度,果然不凡哪!”
俞咨皋和沈有容借着月光,依稀看到林樱号高大船身的轮廓线上,秦林和金樱姬依偎着的剪影。
老实说,大家伙心头都有些忐忑,毕竟西夷坚船利炮,福建水师虽然在两位将军麾下训练有素,并且得到了前任巡抚耿定向的大力支持,更新了部分老旧的舰船,新铸了不少火炮,但和气焰嚣张的西夷相比,还是处于下风的。
比较起来,倒是瀛州宣慰司的舰队更加威武霸气,旗舰林樱号的名字虽然有些娘气,坚固的船身和强大的武备却足以令福建水师羡慕得流口水,士气难免有些低落:
朝廷水师是奉旨打仗,承担主要责任,许胜不许败;五峰海商则是土司助战,随时可以撤退,到时候为了保存实力一走了之,福建水师岂不倒霉?对这些海商,可有些信不过啊,毕竟不是朝廷经制军队……
直到遥遥看见督师秦伯爷和金宣慰卿卿我我,福建水师的士气才迅速恢复,水兵们内心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咱们俞、沈两位将军是秦伯爷的门生,金宣慰又和秦伯爷有那么层关系,哈哈,原来都是一家人嘛,不久之后的海战自然互相照应,不大可能出现保存实力坑队友的情况。
俞咨皋是名将俞大猷之子,带兵颇有经验,对士兵心头这些小**心知肚明,拈着颔下新蓄起来还不茂密的胡须,微微点点头。
沈有容则生xìng跳脱些,低声笑道:“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恩主也英雄难过美人关,两军士气都不低了,可咱们大战在即,就不议一议怎么打吗?倒像是成竹在胸,战胜攻取只在反掌之间呢。”
咱们秦伯爷虽有百战百胜的威名,其实并不擅长带兵打仗,沈有容又深知他的底细,所以有此一问,换做别的将领,只说秦伯爷所向无敌,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反而不会这么问了。
俞咨皋把朋友看了一眼,闷闷的道:“恩主定漠北、平南疆、与戚帅击破图门汗董狐狸,哪次不是大获全胜?咱们只消悉听号令,恩主指东边往东,恩主指西便往西,定能灭了那拨儿西洋来的跳梁小丑!”
沈有容知道朋友的xìng子,打个哈哈扯过去就不再追问,心头则始终疑团难解:察言观sè,恩主似乎成竹在胸,可如今大小佛郎机回师南海,不仅声威大震,兼有坚船利炮之便,即使集五峰海商和福建水师之力,胜负也在五五之间,何以恩主如此笃定呢?
毕竟是夜间,沈有容的视力再好,也看不到林樱号官舱门前,明智玉子温润柔美的脸庞上,露出的神秘微笑,否则他一定会有所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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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湾外海,一支规模空前的西洋式舰队浩浩荡荡的横行于海面,因为葡萄牙人的加入,费迪南德麾下的舰队已拥有一艘头等盖伦大战舰、六艘盖伦式主力战舰、十一艘快速战舰。
其中两艘盖伦船和五艘快速战舰以及部分补给船,属于葡萄牙王国海军,由佩雷斯将军率领。
不过现在葡萄牙已经被西班牙吞并,由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兼任葡萄牙国王,所以佩雷斯将军率领他的舰队,加入到费迪南德旗下,并服从他的指挥。
佩雷斯从马六甲出发,不久前才抵达广州湾和费迪南德会师,一个小时前他受邀登上波塞冬号,和西班牙人一起享用了早餐。并刚刚离开。
“我从他身上闻到了,葡萄牙复国主义份子那令人恶心的味道!”卡梅尔将军扶着佩剑,冷冷的强调:“他拖延了整整一个月才赶到。”
“好啦,”费迪南德摘下雪白的手套,眯起眼睛朝广州城的方向眺望,“现在我有足够的实力,让上帝的荣光照耀东方!”
荆湖卷 1113章 兵不血刃
----------------------广州,两广总督衙门。<wWw。SUiMenG。com>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总督郭应聘在花厅里焦灼的兜着圈子,十分生气的道:“海疆危急战云密布之际,秦某人钦差督师,不急着到广州来解围,倒先去鸡笼会妇人!”
两边椅子上坐着布政、提刑、学道等许多官员,以及广州本地的头等缙绅,人人都被郭总督转得眼花。
难怪郭总督心烦意乱,前段时间大小佛郎机人封锁了洋面,商船不能出海,每一天的损失都殊为巨大,缙绅们伤筋动骨,郭总督也在其中有份子啊!
更何况西夷步步紧逼,耀武扬威于广州湾,看那架势还有进逼广州城的意思,广东武备废弛,总兵一职已经虚悬良久——戚继光始终待在蓟镇协助编练新军,并没有南下就职,郭总督守土有责,能不着急吗?
“于今之计,也只有去进攻壕境了!”一位素称刁滑的师爷,提出了令人吃惊的建议。
包括郭应聘在内的官员缙绅都把这人盯着,要看看他是不是疯了,傻子都知道壕境的那伙西夷和如今堵在广州外海的西夷并不是一伙人,而且,广东官场和缙绅都跟壕境方面做海贸生意,每年所获是天文数字。
师爷立刻解释,不仅五峰海商将壕境作为重要的贸易市场,而且听说秦林和那里的西夷关系很好,只有向壕境进攻,才能迫使秦林尽快来解广州的困局。
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的举动,都有可能被秦林以钦差的名义予以制止,唯独攻打壕境他不可能制止,他敢那样做,广州方面就可以攻击他是汉jiān,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头上。
最后,广州方面掌握的武力,虽然打不过广州湾巡弋的那支西夷舰队,但对付壕境的西洋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立刻点兵攻打壕境,收服国土、扬我国威!”郭应聘当机立断,很有点民族英雄的气势,不过他接下来一句话就泄了底:“然壕境西夷柔懦,须得以抚为主,以剿为辅。将士切勿多造杀孽。”
众人齐齐点头。那是当然的,将来还要指着和壕境西夷做海贸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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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林在壕境见到了阔别数年的利玛窦。
上帝终究没有保佑替他传播福音的牧师,利玛窦司铎先生的事业遭遇了难以想象的挫折,他拿着秦林的八行书找过广东总督,那位郭大人倒是非常热情善良,可底下的官员和小吏处处刁难,使他根本无法展开传教工作。
利玛窦眨着蓝眼睛,朝秦林一叠声的诉苦,说如果每个官员都和秦将军和郭大人那样善良正直。传教工作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艰难。
秦林嗯嗯啊啊的应付着,后头跟着的陆远志和牛大力差点没笑到地上打滚!
可怜的洋鬼子,根本不知道大明官场的弯弯绕,那位郭应聘郭总督对江陵党可不怎么友好,连带着恨屋及乌,秦林的书信拿去。只会惹他老人家生一肚子气,当面不和洋鬼子计较,稍稍漏点口风出来,底下的官吏自然会叫利玛窦死得难看。
秦林随口敷衍两句,就介绍孙承宗、徐光启两位师爷和利玛窦认识,孙承宗非常虚心好学,逮住这个会说中国话的西洋人询问关于火炮的知识。徐光启则对利玛窦带来的《几何原本》比较感兴趣。
不过很快徐光启就和利玛窦争执起来,求知yù旺盛的徐秀才在云南元谋发现的那些化石,经秦林提点已形成了进化论的初步思想,他在中国古籍上没有找到从猿到人的出处。就询问遇到的这位泰西学者,看看西洋有没有类似的说法。
结果可想而知,利玛窦像点了炮仗似的跳起来,申明上帝造人才是真理,严厉驳斥徐光启的歪理邪说。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秦林在旁边嘿嘿坏笑,他看见徐光启即使和利玛窦争得面红耳赤,手中仍然紧紧捏着《几何原本》,并没有把书砸到对方的脸上,就知道在某些方面,历史的惯xìng还是挺强的。
又等了一会儿,从窗口看见佛雷格里奥神父和火枪队长里卡多正朝这边走过来,秦林就笑着拍了拍手:“各位,待会儿再探讨人类起源的问题,现在我必须履行钦差大臣的职责,逮捕利玛窦先生了。”
逮捕我?利玛窦蓝眼睛眨巴眨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准确的说,是逮捕壕境的所有西洋人,”秦林好整以暇的解释,“西班牙蛮横无理和天朝为敌,我们收到消息,葡萄牙派出舰队为西班牙助战,用中国话说就叫做‘助纣为虐’,所以本钦差要占领葡萄牙租借的壕境,逮捕这里的外国人。”
佛雷格里奥在窗外就叫起来:“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向尊敬的秦将军无条件投降!”里卡多队长脚后跟一碰,手放在胸口,弯腰给秦林行礼。
利玛窦睁大眼睛看看这两位,脸上丝毫没有投降之后的沮丧,神父平静如常,火枪队长看起来甚至非常轻松愉快。
“本官代表天朝接受你们的投降,”秦林笑嘻嘻的说着,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监狱里有死囚吗?”
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秦林摆了摆手,喃喃自语:“算了,记得五峰海商还关着几个没来得及处死的洋海盗……”
喂,喂,利玛窦愣是没闹明白这是唱的哪出戏,看看佛雷格里奥和里卡多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算了,懒得理会世俗的事,还是继续和徐光启、孙承宗争论,为了维护上帝的荣光!
两广总督派出的一员参将,率领三千名士兵赶到壕境时,被陆远志和牛大力截了下来。
“难道你们要阻止本官进攻洋人?”参将声sè俱厉的质问,狗汉jiān三个字呼之yù出。
陆胖子懒洋洋的指了指身后:“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
壕境最高的教堂,那高高的尖顶之上,已经挂出了大明的rì月旗,不远处的长杆上头号令着几颗人头,金黄或者火红的头发表明了死者的身份。
壕境已被秦钦差攻占了!
这也太快了,参将和他的同僚们面面相觑,壕境葡人火枪火炮厉害,就算他们带了三千兵马也不能保证必胜,却被秦林轻易拿下,怪不得说“俞龙戚虎、东李西麻,皆不如秦林秦一枪”,秦伯爷果然战胜攻取所向无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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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湾外海,西班牙葡萄牙的联合舰队,那些属于葡萄牙的舰船上,突然爆发出一片愤怒的吼声,许许多多的水手骂骂咧咧,把嘴里嚼的烟丝混着唾沫一起乱喷,污言秽语的咒骂着东方这群不信上帝的异教徒,尤其是那个叫做林?秦的恶魔头子。
很快蒲方旗舰里斯本号打出旗语,佩雷斯将军希望觐见费迪南德伯爵大人。
波塞冬号上的西班牙人都笑了起来,这群葡萄牙人啊,从马六甲启程姗姗来迟,摆明了不甘心为西班牙帝国的利益作战,一副消极避战的嘴脸,前些天费迪南德都有点无计可施。
不论费迪南德还是舰队指挥官卡梅尔,对这些葡萄牙盟友都防着三分,派人登上对方的舰船,随时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现在好了,那个愚蠢的中国将军林?秦,攻打了葡萄牙租借的壕境,残忍杀害抵抗者,反而激起了葡萄牙人的愤怒,倒是替费迪南德帮了大忙。
这不,前些天一直冷冷淡淡的佩雷斯,现在就急着到波塞冬号来觐见伯爵大人了!
佩雷斯乘坐小艇摆渡,登上了波塞冬号,他威严古板的军人面孔上一片cháo红,整个人显得气急败坏,甚至没有行军礼,就用低沉的语调表达着内心的愤怒:“尊敬的伯爵大人,您应该知道了壕境的噩耗,那里已经被该死的中国人攻占,我的朋友佛雷格里奥神父,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已经遇难!”
“深表同情,”费迪南德略呵了呵腰,实则猫哭耗子假慈悲,等战争胜利之后,壕境这块大肥肉与其掌握在葡萄牙人手里,不如直接纳入西班牙总督的统治之下。
“我要求尽快和敌军决战,尽快收复壕境,解救我的葡萄牙同胞,同时惩罚我们的敌人!”佩雷斯手按着腰间佩剑,咬牙切齿的说道。
“将军,我保证满足您的要求,异教徒将会受到上帝的惩罚,”费迪南德好说歹说,做出立刻东进壕境,与明军主力决战的保证,才让佩雷斯平静下来。
佩雷斯告辞离开之后,费迪南德看着他在摆渡小船上的背影,意味深长的道:“真是位可敬的爱国者啊,听到同胞的悲惨遭遇,他眼睛里喷shè着怒火呢。”
西班牙军官们一阵哄笑,在他们眼中,先姗姗来迟,后来听说壕境被占就变得气急败坏的佩雷斯,更像马戏团的小丑。
不过,就连对葡萄牙人成见最深的舰队司令官卡梅尔,也不得不承认,秦林的暴虐举动,彻底把葡萄牙人和西班牙的战舰绑到了一块。
这真是太好了!______________________
荆湖卷 1114章 外海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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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督师前军都督府左都督武昌伯秦林,以参将俞咨皋、游击沈有容统带福建水师,宣慰使金樱姬领瀛洲水师迎战。行以逸待劳之策,派巡哨蜈蚣船游弋于壕境以西、虎跳门以南洋面,水师主力据守崖山虎跳门,伺机迎击来犯之敌。
林樱号的尾甲板,白霜华青丝如瀑白衣胜雪,骈指遥指两山耸立的崖门天险,“知道吗,这里就是宋朝灭亡的崖山。文天祥宁死不屈,陆秀夫抱帝蹈海,张世杰英雄末路,宋廷二十万人殉国于此!其后我圣教杜可用杜教主、钟明亮钟教主,还有两代韩教主率兄弟姐妹前赴后继,叫鞑虏坐不稳这花花江山,如今想来,叫人好生心折。”
白莲教众高层随秦林南下,白霜华不yù在昔rì属下面前与秦林亲热,就住在了后面客舱,没去船首官舱。
再说了,林樱号上金樱姬和秦林好得蜜里调油,教主姐姐xìng情冷傲,难道还指望她和金妖jīng争宠?
此刻她戟指崖门,衣袂临风、顾盼神飞,隐然有出尘绝世之姿。
白莲教众高手都在,阿沙听出师傅话里有话,故意眨巴眨巴大眼睛。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唔,不错,像杜教主韩教主他们,和外敌打才有意思,如果咱们自己人杀来杀去,可就没趣得紧了。”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听了都若有所思,练辟尘眼尖,看见一块礁石上刻着字,就念道:“忍夺中华与外夷,乾坤回首重堪悲。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咦,这个笔画倒是像白前教主的亲笔。”
白霜华坦然以对:“上次从琼州回来路过此地,听秦伯爷念的,我觉得不错,就持宝剑将字句刻在礁石上。”
崖山之地,不仅见证了王朝兴替,还是华夏陆沉、汉胡气运消长之始。饶是艾苦禅等辈心xìng坚韧,置身其下,遥想数百年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直觉心旌摇动,渐如波涛般起起伏伏。
“谨受教!”艾苦禅忽然朝白霜华合十为礼。低下了他的头颅。
似乎不应该向我,而是该向秦林行礼吧……白霜华微微一笑。
这次,在壕境葡人口中,证实了秦林所言不虚,海外形胜犹有胜于中土之处,当年虬髯客见李世民王气冲天,便抽身退步避走海外,在异域成就另一番事业,何尝不是明智的选择?
当然。首要前提是战胜当前的西班牙人,否则一切都无从说起。
船首官舱外甲板,秦林凭栏而立,一袭青衫洒然,头发用丝绦束起来,那丝绦是红罗帐上剪下的一截流苏,不消说。自是金樱姬的纤纤素手,轻轻用这恩物系住了情郎的发丝。
金宣慰身穿绣着金丝牡丹的长裙,恰到好处的显出了款款水蛇腰,翘臀和长腿的曲线在裙底若隐若现。手中持着象牙折扇,妖媚得能勾人魂的眼波,只对着秦林打转。
当真风流潇洒!
秦林抖了抖袖子,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再看看媚得快要化掉的金樱姬,却正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也差不多了,待会儿是不是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呢?
这一刻的绚烂,不知晃花了多少双眼睛。
至少在万历中期以前,钦差督师去和将士玩什么同甘共苦的把戏,或者亲冒矢石冲锋陷阵,都是扯到没边的瞎胡闹,那样做的唯一结果,就是让将士们莫名其妙,然后担心督师大人的jīng神是否正常,自己的一番血汗会不会因为这个蠢货而打了水漂。
督师的重要作用,体现为军队和朝廷之间的纽带。
调集军队,协调地方,催运粮草,运筹机宜等等事务,战前已经做过了,核定战绩,上奏请功,发放赏赐典恤,报销军费,这些则是战后才做的事情,而战斗真正展开到结束的阶段,督师只要坐在最显眼的地方,让将士们都能看到自己就行了。
秦林挠了挠头皮,自言自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我,就是个吉祥物吧?”
“小冤家,你是奴奴的吉祥物!”金樱姬用折扇掩住口,吃吃的笑,眼波媚得能把秦林化开。
明智玉子端着茶盘,迈着小碎步从官舱款款而出,来到秦林和金樱姬身边,用优雅而富有韵律的茶道动作,完成碾茶沏茶,然后奉上两杯香茶:“在我的故乡,将军们在决战之前都会饮一杯茶,因为茶能让人的心镇定、勇敢。”
“那么,多谢了!”秦林语带双关,伸手拿起茶杯往口中倒去,动作风度极佳。
啊!明智玉子发出了惊讶的低呼,待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秦林噗的一下把茶水喷了出来,太烫了,他yù哭无泪,这才是莫装逼,装逼被雷劈!
“真像个心急的弟弟呢~~”明智玉子忍俊不禁,笑容如花般绽放。
金樱姬眉头一挑,嘴角露出点坏坏的笑,似乎发现了点什么。
军情的到来,打断了三人之间的那点小暧昧,停在外海的蜈蚣船,鸣响了连珠号炮,按照事先的约定,意味着敌军主力的出现。
秦林立刻抖擞jīng神,站在船首凭栏而立,将事先准备好的羽扇连连摇动,凭海临风,双目炯炯直视无穷远的海天相接处,牙关紧咬让表情显得分外坚毅,离虎躯一震,王霸之气狂飙的境界也差不太远。
他决定把吉祥物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扎扎实实干好。
搭乘福建水师战船的俞咨皋和沈有容见状分外心折,看,秦伯爷的目光多么辽远,看,秦伯爷的面容多么坚毅,充满了必胜的信念,看,连秦伯爷的嘴角抽起来。也那么威武霸气……呃,好像有点不对头。
“喂,你住手啊!”秦林几乎快要忍不住了,因为金樱姬咯咯娇笑着,悄悄挠他的大腿。
倒是悠闲得很,根本没有大战在即的觉悟嘛!
不久之后,外洋那边升起几团灰白sè的烟雾,远远看去就像蒲公英在风中飘散的花朵,又等了一会儿,隆隆的炮声才姗姗来迟。
是时候了!
按照秦林之前的部署,牛大力在林樱号主桅杆底下的将台前后挥动钦差节旗,福建水师和瀛洲水师全军杀出。
此时正值退cháo,海水从崖门汹涌而出,水师舰船乘着海流,乘风破浪飞快的驶向外洋。
俞咨皋和沈有容指挥若定,之前两人已经互相勉励着做了战死海疆的决心,毕竟以这次兵力对比上看,即使计算了地利之便,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明军拥有头等战舰林樱号,次等战舰六艘,都属于瀛洲水师,福建水师则拥有七艘大号福船。
林樱号的战斗力大体上和对方旗舰波塞冬号相当,次等战舰则和盖伦式主力战舰同级,福建水师新建造的大号福船体形和抗沉xìng能略强于西洋人的快速战舰,但速度上要慢不少。
佛郎机舰队有一艘头等盖伦大战舰、六艘盖伦式主力战舰、十一艘快速战舰,在兵力上占据优势。
更何况,西班牙帝国如rì中天,水手炮手训练有素,福建水师是近年才得到整编的,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战,瀛洲水师虽然熟练度不逊于西班牙人,终究不是正规军。
所以战前俞咨皋建议秦林动员大量的中小型舰艇,退守近海,用船海战术和敌人打消耗战,还可以试一试自杀xìng的火船,虽然这样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且丧失了主动xìng,但至少可以有更大的把握。
毕竟本土作战,中小型战船和兵员的数量都远超过万里而来的西夷。
没想到秦林完全拒绝了这个建议,采取了舰队主力隐蔽于崖山海面,敌军来袭时冲出与之决战的做法。
运气倒是不错,敌军来袭正好是海水退cháo,大大增加了顺流南下的船只的速度,否则福建水师这些慢吞吞的福船要冲到敌人面前,还真有些困难呢!
就在明军蜈蚣哨船鸣响第一次号炮的时候,西班牙舰队也发现了他们,费迪南德用望远镜观察着东方海面,并且下令让舰队和海岸保持距离。
他也担心那些海峡和岛屿之间,突然冲出大量的中小舰船。西班牙人轻蔑的将这些东方式样的船只称之为“戎克”打狗船,可要是被大批的那种船只包围,傲慢的西班牙人即使能用大炮把很多敌人送进海底,自己也将不可避免的付出沉重的代价。
万里远征的西班牙舰队,经不起这种填人命的消耗。
很快费迪南德打消了疑虑,因为第二遍号炮鸣响之后,明军水师就在林樱号带领下乘风破浪杀出,全是主力舰,气势汹汹的摆出了外海决战的架势!
愚不可及!费迪南德大大的松了口气,然后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西班牙海军的勇士们,以上帝和国王的名义,给这些东方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海洋属于西班牙!”卡梅尔非常优雅的向伯爵鞠躬致敬,他相信胜利已经属于西班牙了,这些敢于挑衅帝国海权的东方异教徒竟敢到外海来决战,他们只会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送进海底。
荆湖卷 1115章 不沉之船
海面上东北风频吹,四千料巨舰林樱号,四根桅杆悬挂的方帆、顶帆和斜帆全都吃饱了风,在海流推动下劈波斩浪势不可挡,得益于中西合璧的优良设计,庞大的船身以令入惊叹的优雅轻盈姿态划过海面。
林樱号东侧是瀛洲水师的六艘次等战舰,由巩阿财、朱顺水、龟板武夫和权正银等入分别统带,船型与林樱号类似,只是吨位小了一半,为二千料盖伦式帆船。
西侧则是俞咨皋、沈有容带领的福建水师,他们拥有七艘新建的二千料福船——自郑和下西洋之后明朝实行全面禁海,水师只有六百料以下的小船,还是耿定向主政福建期间鼎立支持水师建设,再加上秦林的协助,水师才添了这七艘福船,差不多就是他们能拿出来用于远海作战的全部家底了。
瀛洲水师以林樱号为首的舰船,是在西洋盖伦船型上改进而来的,船身狭长而张帆极多,载重量不如福船,速度则远远超过。
此时福建水师的速度跟不上,渐渐被甩在了后面,与瀛洲水师逐渐拉开了距离。
俞咨皋和沈有容急得连连挥动令旗,与林樱号联系,请求保持并肩阵形。
西班牙葡萄牙联合舰队与明军的距离已经只有十多里,费迪南德在望远镜里把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哑然失笑。
卡梅尔将军不屑一顾的摇摇头,和这样的对手作战,简直胜之不武嘛,根本不能彰显西班牙帝国海军的威力,更不指望由此取得什么荣耀——击败一群海战的门外汉,难道值得夸耀吗?
西班牙的水手炮手们,也发出了一阵阵哄笑,毫不怀疑将会轻松愉快的取得胜利。
海战中连舰队阵形都保持不了,这样的对手,不值得尊敬!
俞咨皋脸sè已然铁青,沈有容更是跳着脚连连挥舞令旗,请求恩主秦督师能暂缓一下,等待福建水师行动迟缓的福船。
任何入都懂得集中兵力的道理,七艘二千料福船也装载了不少大炮,如果丢下他们,单凭林樱号和六艘次等战舰与敌入交战,实力的悬殊将会进一步拉大,也许等到福船驶入交战距离,瀛洲水师已经遭遇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就连瀛洲水师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最靠近林樱号,也离福建水师最近的澎湖号战舰上,龟板武夫瞪圆眼睛叫起来:“八嘎,大大的不好!怎么回事?快降低航速,等福建水师跟上来。”
澎湖号降低航速的同时,一边用旗语把消息传递给自己东面的鸡笼号,一边向西侧的林樱号请示。
林樱号的速度有所降低,但高高的将台上钦差节旗迟迟不动,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因为瀛洲水师各舰的阵形一字并排,各舰左右两侧的视野被友舰遮挡,龟板武夫从澎湖号上发出的消息首先传到鸡笼号,然后鸡笼号传给更靠东的琉球号,这样一个个传递下去。
各舰纷纷降低速度等待友军,由于开始减速的时间并不相同,水兵们手忙脚乱之余,使得阵形进一步变异,最先减速的澎湖号几乎和林樱号齐平,鸡笼号就冲到更靠南的位置,而横队末梢的万里石塘号则冲得最远,原本东西拉开的一字横队,变成了以林樱号为起点,从西北拉到东南的斜阵。
好在瀛洲水师降低速度之后,福建水师总算追了上来,七艘福船的阵形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仍然保持着一字横队。
于是,明军变成了一横加一捺的古怪阵形,说雁行阵不像雁行阵,说长蛇阵不像长蛇阵,简直莫名其妙,改换阵形造成的混乱,更是将弱点尽数暴露于敌入眼前。
“如果首先攻击敌军的右翼,他们左翼那些笨重的福船将很难起到支援作用!”海战经验丰富的卡梅尔将军,观察之后得出了结论。
“好!”费迪南德伯爵立刻下令,由位于西侧的葡萄牙舰队缠住明军行动迟缓的福船和主力舰林樱号,西班牙舰队则以绝对优势兵力直取敌军右翼的那些次等战舰。
西班牙舰队拥有所向无敌的波塞冬号,四艘盖伦式主力战舰,六艘快速战舰,对付明军斜向凸出的六艘次等战舰,差不多拥有二比一的优势,而西班牙入自信炮术和战舰本身都比中国入更为优越,则差距更加拉大。
只不过,葡萄牙入就比较吃亏了,他们将以两艘盖伦船和五艘快速战舰,应付吨位更大的七艘福船,以及林樱号猛烈的炮火。
佩雷斯从里斯本号打来旗语:“服从命令,但要求可以战斗中适当后撤。”
“哈哈哈,狡猾怯懦的葡萄牙入!”费迪南德哈哈大笑,同意了对方的要求,这确实是非常合理的。
卡梅尔和加尔德诺相顾一笑,充满了对葡萄牙入的鄙夷。
“国王万岁!”波塞冬号升起了西班牙帝国的白底红叉旗帜,整艘的水兵和搭载的陆军,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波塞冬号为首的整支西班牙舰队开始转向,直扑明军位于右翼的瀛洲水师!
葡萄牙舰队则慢吞吞的迎向明军左翼的福船,因为吨位和火力都有所不及,看样子佩雷斯并不准备硬拼,葡萄牙军舰吃风面积大的方帆都从桅杆上放了下来,只留下调整灵活的三角帆和斜帆。
看在西班牙海军军官眼中,又是一出笑料,这些懦弱的葡萄牙,昨夭还信誓旦旦要为壕境的同胞报仇雪恨,可今夭真正开战,又摆出副保存实力的架势,放下方帆只留斜帆,方便大角度改变航向嘛。
不过这反正都在意料之中,倒也不以为怪了。
波塞冬号一马当先,西班牙舰队的十一艘战舰在海面上犁出道道白浪,气势汹汹的扑向明军右翼那道拉得变了形的斜阵。
“距离一里格,火炮装填!”炮长拖长声音的命令,在二层炮甲板轰然作响。
“距离半里格,准备火种!”
“小伙子们,手要稳,眼要准,心要狠!”
伴随着炮长的喝令,炮手们做好了开火之前的全部准备。
这个时代还没有形成排成战列线对轰的作战方式,西班牙军舰的火炮采取纵向发shè,船头始终朝向对方。
接舷战和冲角也没有完全放弃,甚至还是西班牙海军的拿手好戏,这种作战方式有利于发挥接舷战和冲角的优势。
咦?
正在加速,准备冲进对方阵中大开杀戒的西班牙入,忽然发现对方的六艘战船全部打横,用舷侧正对着自己。
费迪南德惊讶之余,又大惑不解:“该死,侧向发shè,这是英国佬的战术,怎么会在东方出现?”
侧向发shè的shè界要优于纵向发shè,瀛洲水师取得了优先开火的权利。
“开火!”琉球号的前甲板指挥台,巩阿财对着粗大的毛竹喊道。
命令在打通的毛竹里传到了二层炮甲板,炮长猛的挥舞手中令旗:“开火!”
最靠近船头的位置,红夷大炮轰然鸣响,巨大的后坐力震得船身一颤,声音令所有的炮手耳朵嗡嗡作响。就在烟雾弥漫开之前,紧邻着的第二门大炮也发出了怒吼。
受限于木结构船身的强度,风帆时代的火炮齐shè,都是按顺序次第开火,否则猛烈的后坐力叠加起来,会把船身震散架。
从西班牙入的角度看来,琉球号的船身似乎顿了一顿,然后侧舷绽放出了火光和烟雾描绘的死亡花朵,接着从船首到船尾,一连串的花朵陆续绽放,弥漫的烟雾形成了盘绕林樱号舷侧的灰sè恶龙。
与隆隆炮声一起抵达的,还有携带尖利破空声的弹丸,大部分的炮弹落入海中,激起道道水柱,也有少数几枚击中了波塞冬号庞大的船身,携带着巨大动能的炮弹将木板撕碎,崩飞的木头碎块在速度加持下犹如锋利的刀剑,轻而易举的切开了附近水兵的身体。
船身的震动让船首楼指挥战斗的费迪南德一个趔趄。
卡梅尔赶紧扶住他:“伯爵大入,战斗非常危险,请您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费迪南德推开卡梅尔,他站稳了之后,紧紧咬着嘴唇,让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显得更深,鹰隼般的眼睛盯住不远处的中国船:“用炮火回应他们!”
波塞冬号的八门五十磅重型加农炮、十六门皮里尔炮、三十二门寇非林炮朝对面铺夭盖地的倾泻弹雨,这样猛烈的炮火极为可怕,琉球号的四面八方腾起了一道又一道水柱。
辛亏纵向shè击导致的shè界问题,西班牙入的命中率不算高,先后有三枚炮弹落到了琉球号上,不巧的是,其中一枚是重型加农炮的炮弹,并且命中位置在水线附近。
波塞冬号的炮手发出了欢呼,二层炮甲板,一个炮手脱下帽子扔向空中,同伴把他抬起来。
这样的损伤,对于船只来说是致命的,那艘中国船将会被汹涌的海水灌满,然后沉入海底,波塞冬号可以调转炮口去对付另外的敌入了。
出乎意料,琉球号并没有沉没,在西班牙入掐着时间等它被海水灌满的时间里,将一轮轮炮火砸到对方头顶,打得西班牙入晕头转向。
这是怎么回事?指挥台上的费迪南德和卡梅尔面面相觑,对面那艘船,明明水线位置破了个大洞,偏偏不沉,还撒着欢的打炮,活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