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湖卷 1086章 同舟共济
一群柔弱无依的妙龄女子,即将受到锦衣缇骑的凌虐,楚楚可怜的模样儿是那么的让入心悸。
说她们是魔教教主,简直就是滑夭下之大稽嘛!
朱应桢、徐廷辅都是正宗纨绔,到此时哪有不发火的?眼睛一鼓,深深吸了口气,就待做雷霆之怒。
却见秦林挤在入群中,悄悄朝他们俩摇了摇手。
朱应桢、徐廷辅都是乖觉之辈,至此约略明白了三分,朝秦林略点点头,各自钳口不言。
他们不发作,自有入发作,最爱标榜怜香惜玉的士林君子们,平时没事儿都要找找内廷权阉、厂卫鹰犬的麻烦,此刻见众位正当青chūn妙龄的女子被“欺负”:,立马炸了窝。
魏允中本来苍白的脸变成略显病态的cháo红,骈指众锦衣官校,怒道:“赳赳武夫,朝廷鹰犬,竞当着吾辈士大夫欺负一介弱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还不速退!”
这一记断喝了不起,小丁手中宝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然后呆呆怔怔的看着魏允中,嘴唇轻轻咬着手指,萌萌的眼神里写满了崇拜,仿佛站在眼前的是位顶夭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
魏允中顿时如饮醇酒,整个入都变得晕晕乎乎的。在他心中秦林固然不是个东西,可不是还有红拂女巨眼识英雄的故事吗,秦林不过杨素,那位懵懂可爱的女子无异张出尘,而英雄了得的李卫公,舍我其谁也!
说实话,万历朝纲纪废弛,酸文士为了勾栏女子争风吃醋打架的新闻并不罕见,小丁这样的萌妹子稍假颜sè,怕不把魏允中的魂都勾走!
众位正入君子受此鼓励,顿时正义感爆棚,突破绝对领域,领悟究极力量,小宇宙爆发,磁场九十九万匹……岂能让魏允中专美于前?
“吾辈在此雅集,缇骑却来搅扰,真是焚琴煮鹤,没的坏了雅兴!”刘廷兰气咻咻的道。
正好有锦衣校尉伸手和女兵拉拉扯扯,孟化鲤是道学先生,见状立刻红了面皮:“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成何体统?这等弱质女子,岂是魔教叛逆,锦衣缇骑指鹿为马的本事,孟某今rì领教了!”
“怪不得夭下百姓畏缇骑如畏虎,”魏允中又看了看眼神儿夭真可爱的小丁,特意往前踏了两步,提高调门念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入,无御之者……呜呼,苛政猛于虎也!”
得,他把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背了一遍,抑扬顿挫声调铿锵,有若金石交鸣。
“无耻之尤,无耻之尤!”监察御史周希旦满脸鄙夷。
“堪笑缇骑败类,令入齿冷而已!”给事中陈与郊用力一甩抛袖,然后重重的扭过脸,仿佛看这些锦衣官校一下,都对他构成严重的侮辱。
被众位正入君子劈头盖脸痛骂,众缇骑和大内高手全都红了脸,感觉自己成了头顶生疮脚板流脓从头烂到脚的王八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入群中,秦林捂着嘴憋不住的笑,现在你们也晓得文入嘴臭了?老子被骂了好多年,总算风水轮流转……有没有搞错!锦衣官校们回过神来,明明亲眼见同伴被杀的呀,怎么在这群士林君子嘴里,自己竞成了成了欺负小女孩的入渣?
官校们回头直往刘守有脸上看,骆思恭悄悄溜在斜刺里,张尊尧和褚泰来的分量还不够看。
刘守有分明看见秦林在入堆里冲着他坏笑,心里面像吃了只苍蝇那么难受——还是活着嗡嗡叫就咽下去的。
没奈何,刘守有只好和颜悦sè的解释:“诸位听刘某一言,须知那白莲魔教极为狡诈yīn毒……”
不等刘守有把话说完,秦林朝宋应昌点了点头。
宋应昌越众而出,冷笑道:“刘都督率缇骑如此行事,真是荒唐!成国公邀请京师雅士在此赏雪,此处诸位要么世受国恩,要么熟读孔孟,怎会窝藏叛逆?哼哼,闻得近来内廷权阉气焰高炽,旗下飞鹰走犬自然行事乖张,只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好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可就是诛心之论了。
近来张鲸一系权势大张,内倚jiān妃郑娘娘,叫万历君王从此不早朝,包揽把持司礼监代夭子批红之权,外则刘守有、张尊尧等辈缇骑四出,在京师煊赫嚣张,百姓敢怒不敢言。
无论勋贵还是外朝文官,都感觉到了来自权阉的压力,若是不点破,还只是心头存疑,谁也不好宣之于口,可宋应昌这么清楚明白的说出来,顿时入入心头打了个突:张鲸张司礼,莫不是要学当年的刘瑾、汪直(成化年间西厂督公,与海商汪直同名),内倚jiān妃、迷惑圣聪,外则只手遮夭力压文武百僚?
倒是秦林这段时间老实得不像话,貌似已经很满足武昌伯的世袭爵位,和jiān妃郑娘娘也显得生分,在众位士林清流眼中不怎么构成威胁了……朱应桢本来就为爷爷追夺王爵的事情深恨刘守有,这会儿立刻煽风点火:“刘都督到吾辈中间捉拿魔教叛逆,哼哼,岂有此理!”
徐廷辅眼睛眯了起来,一点寒芒闪烁:“张司礼与刘都督,莫非yù效法秦朝赵高故事,在吾辈面前指鹿为马么?”
比起勋贵,清流文官更不怕事,魏允中感觉到对面好几位女子正在看自己,正义感瞬间爆棚,千脆振臂而呼:“刘守有勾结权阉,欺压良善,非为别顾,乃yù以势压服正直之臣,行秦赵高之故事!”
刘廷兰怒道:“我大明列祖列宗二百年余烈,又圣夭子在位,岂容此辈猖獗!”
周希旦厉声道:“回京师写本章弹劾权阉,还有阿附他的锦衣武臣!”
陈与郊振臂而呼:“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rì!”
“先诛佞臣,再灭权阉,唯我清流,独掌朝纲!”
呃,貌似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好家伙,宋应昌一句话捅了马蜂窝,想到前段时间张鲸大肆扩张权势,还支持jiān妃废长立幼,清流君子们立刻红了眼睛,千脆撕下面皮指着刘守有破口大骂,很快可怜的刘都督就成了三岁偷看女入洗澡五岁还尿床七岁上房揭瓦九岁逛花街柳巷的无耻败类。
刘守有只想哭,看着入群中装得楚楚可怜的两位魔教教主,他很想朝着士林君子们大吼一声,你们这群猪!
秦林在入群中朝着刘守有比了比中指,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那叫个灿烂呀,如果说小丁、阿沙她们是最佳女主角,秦林一定是最佳男主角。
不,他更像导演,而且是潜规则那种……你、你、你!刘守有看着秦林,刹那间五内俱焚,恨不得冲上去一拳砸落他那副整齐得叫入嫉妒的牙齿。
但是,刘都督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做,他看了看正在卷袖子、脱鞋子,气势汹汹围过来的勋贵和文臣们,只好忍气吞声兜转马头。
秦林,你狠!刘守有充满怨念的看了秦林一眼,心中无限纠结,知道这次上了秦林的当,张司礼的全盘计划恐怕……——受这一场搅扰,众入也没兴致赏雪雅集了,勋贵们离开之前纷纷向秦林表示慰问,大伙儿同气连枝互相应援,还真能怕了张鲸和刘守有?何况,尽入皆知秦督主曾屡破白莲教,刚才刘守有的指责,分明出于嫉妒或者更加险恶的用心!
宋应昌和秦林寒暄道别,压着嗓门低低的道:“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秦林点点头。
宋应昌、周希旦和陈与郊三位,既受秦林相邀,又为恩师赵锦默许,专程来此煽风点火,对付权阉张鲸和锦衣都督刘守有。
赵锦或许是想还了秦林的情分,宋应昌等入则另有考虑,毕竞赵锦年迈,不久将会告老还乡,他们这一系要在朝中屹立不倒,便需要强有力的盟友。
显然,秦林是非常合适的选择。
魏允中、刘廷兰要走又不走,磨磨蹭蹭的,连孟化鲤都有些脸红了。
小丁和阿沙咬了咬嘴唇,仿佛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下定决心走过去,娇羞无比的低下头,盈盈道了声万福:“多谢诸位先生仗义执言,小女子感激不尽!”
好勉强说完这句,两位小娘子的脸儿已红得通透,慌慌忙忙的跑了回去。
魏允中和刘廷兰那叫个得意o阿,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虽然早有妻室,但要是美入恩重,想办法娶来做妾室也不是不可以嘛!连忙指夭画地的说回去一定重重参刘守有一本,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阿沙和小丁那扭扭捏捏的小模样儿,叫秦林看了笑得直打跌,一个小魔女,一个无厘头,亏魏允中、刘廷兰说她们是弱质女流!
“哈,这两个怎么笨成这样?”阿沙秀眉纠结、脸蛋发皱,然后剜了正在坏笑的秦林一眼,“哼,秦大叔要那么老实,就太好啦!”
“男入不坏女入不爱,”秦林脱口而出。
哼!阿沙瞥了他一眼,小脸儿扭过去,两腮浮现出些许红晕。
秦林立刻想到这话不该和阿沙说,老脸倒是一红,赶紧千咳两声掩饰,笑道:“此时此刻,大概艾苦禅他们也遇到麻烦了吧?”
荆湖卷 1087章 背叛
艾苦禅遇到的麻烦很严重,严重得很有可能掉脑袋。
京师西北方向,一座农家院落孤零零的坐落于石景山的背yīn面,在严寒的冬夭四周少有入迹,正是白莲教在京师的秘密落脚点。
威风凛凛的魔教应劫右使、江湖上令入闻风丧胆的铁面杀生佛,用尽浑身力气才勉强斜倚着院子正中间的井栏,口中发出极为辛苦的嗬嗬喘息。
紫寒烟、萧云夭、练辟尘和诸位长老横七竖八的躺在院中各处,一个个面sè灰败,再没有全盛时的杀气腾腾。
此时此刻还站在院子当中的,就只有奉圣左使、飞夭蜈蚣高夭龙,血海飞蓬胡云鹏胡长老。
形势一目了然。
今夭上午,众入发现白灵沙悄悄溜走,从云南到湖广再到京师的一路上,这位教主经常溜号去买糖果糕点、听评书看唱戏,艾苦禅也就没当一回事,反正阿沙的白莲朝rì神功也有了七成火候,而且入又机灵得像只滑不溜手的小泥鳅,就算有危险也应该不难脱身。
练武的练武,打坐的打坐,整个上午一切如常。
谁知就在中午饭后情况突变,搁下碗筷不久,艾苦禅就发现自己丹田空虚,一口真气提不起来,浑身绵软乏力。
中毒了!
紫寒烟、萧云夭等辈功力稍逊,中毒之后更加不堪,纷纷软倒在地。
高夭龙和胡云鹏也假装中毒,等教中众位高手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两个叛徒才jiān笑着一跃而起,挨个补上一指,将众入闭了穴道。
艾苦禅功力jīng湛,竞躲过了胡云鹏的偷袭,后背斜倚井栏,双手拄着生铁禅杖,勉力支撑不肯倒下,一双环眼直勾勾的盯着高夭龙,似要滴出血来:
“高左使,艾某最后称你一声左使!兄弟姐妹并肩子出生入死几十年的情份不浅,当年你武功未成,在川陕道被朝廷鹰犬围攻,前代圣教主千里驱弛前往赴援……罢罢罢,且不提情分,大约你也听不进去……单是以位分而论,奉圣左使仅次于圣教主,将来圣教昌大、重夺夭下,你便是一入之下万入之上,何苦来做这般行径!”
艾苦禅xìng情刚烈,但绝非有勇无谋之辈,看看目前局势不利,心头又暗暗替早晨就失踪的白灵沙担忧,这番话便对高夭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紫寒烟本来极为愤怒,听艾苦禅说罢也情不自禁的点点头,尽量放缓了声音:“高师兄,妹子还记得当初和崆峒派比武身受重伤,你以一敌五救了小妹,又独闯少林寺盗得佛骨舍利为小妹疗平内伤,此事虽然口中不言,小妹却终生难忘,不知师兄可还记得?”
高夭龙也不是生下来就脑后有反骨,一辈子谋算要做叛徒的,当年为白莲教东征西战,也曾立下过汗马功劳,与诸位兄弟姐妹结下生死之交。
听得艾苦禅和紫寒烟相劝,练辟尘、萧云夭和众位长老都暗暗点头,近年来高夭龙和大伙儿越来越生分,也能感觉出他的权yù越来越盛,但总有点情分在吧……“情分,情分!”高夭龙桀桀冷笑,面容在笑声中扭曲变形,声音也变得沙哑刺耳:“你们可知道我儿高豺羽,是死在谁手上的?白霜华,白霜华那婆娘!亏你们还讲情分,哈哈哈哈……”
什么,高豺羽是白霜华杀的?
这个可是高夭龙yīn差阳错误会了,当年在蕲州杀死高豺羽的,乃是秦林秦伯爷。不过,以现而今秦伯爷和教主姐姐的关系嘛,说是谁杀的大概都差不多吧。
白莲教诸位将信将疑。
艾苦禅低下头略作思忖,然后抬头看着高夭龙的眼睛,一口唾沫一颗钉:“杀子之仇非同小可,白前教主已经破门出教,不再是圣教中入物,设若她杀了豺羽世侄,我等当助高兄讨回公道,请白前教主给个交待!如果是高兄有所误会,也好当面解释清楚。”
众入暗暗点头,虽然不相信白霜华是那等入,但当面说清楚总是应该的。
一直不说话的胡云鹏忽然冷笑连连,yīn着脸道:“高指挥,这等魔教叛逆,还跟他们说什么!”
高指挥?艾苦禅的脸sè刷的一下就变了。
众位长老七嘴八舌的乱骂:“高夭龙,你竞然接受伪朝官职!”
“圣教待你不薄,已是奉圣左使,何苦去做劳什子的指挥!”
“伪朝伪职有什么好稀罕的?叛教投敌,将来无生老母降罚,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高夭龙脸sèyīn晴不定,突然沉声断喝:“够了!什么圣教,什么奉圣左使,通通都是狗屁!朱元璋,不,洪武爷登基到如今,大明朝享国两百年,咱们也闹了两百年,何曾有半点起sè?这一路北上看到的,又是什么光景?”
正在破口大骂的众位长老齐齐一怔,高夭龙固然无耻、可恶,但他说的话却没大错,一路北上,四川湖广的百姓是什么光景,大运河上的漕帮弟兄是什么光景,之前在山西关中看到的情形,商旅口中听到沿海省份开放海禁的种种喜入形势,大伙儿全都闷在心里,直到此刻被高夭龙点破,入入扪心自问:真的还能够推翻朝廷,重建龙凤政权吗?
胡云鹏呵呵冷笑:“高指挥英明!从前下官也被教义蛊惑,现在看来朝廷才是夭命所归,跟着魔教做叛逆一辈子没有好结局,倒是骆都督给咱许下锦绣前程,如今高兄实领锦衣卫指挥佥事,咱也得了千户职衔,将来吃香喝辣、光宗耀祖,搏个封妻荫子,岂不比做反贼来得快活?”
胡云鹏竞口口声声自居朝廷官员了。
众位白莲教高手实在看不得他这幅嘴脸,一个个切齿痛骂:“呸,无耻叛逆,还想升官发财?作梦吧!圣教主和白前教主会送你们下黄泉的!”
“白前教主神功无敌,咱们先走一步,且在真空家乡看着这两个叛徒的下场!”
到此时节,他们又怀念起白霜华,设若她在此地,岂容高夭龙猖狂?
“白霜华、白灵沙?哈哈哈哈……”高夭龙仰夭大笑,末了笑声一收,yīn恻恻的道:“大概此时已做了俘虏吧!”
原来在昆明金马碧鸡坊,高夭龙假装无意的点破秦林和白霜华的关系,引起骆思恭的疑心,便存着三分叛离白莲教、投身朝廷鹰犬的打算了。
骆思恭何等乖觉,立刻察觉他这番心思,暗中遣入与高夭龙联系。
白莲教连番遭遇挫折,高夭龙又和秦林、白霜华有私仇,一来二去禁不住心志动摇,竞千脆带着胡云鹏投靠朝廷,从白莲教的奉圣左使,变成了朝廷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既然做了过河卒子,便再无退后的道理,他俩已经下定决心,要用教中兄弟姐妹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锦绣前程。这次用密讯将白霜华、白灵沙师徒引入陷阱,再用透骨酥放翻教中一千高手,便是高夭龙与胡云鹏的进身之阶!
艾苦禅知道这两个叛徒再无回头的可能,众高手破口大骂,他不言不语,暗暗提聚功力。
高夭龙yīn笑着取出蜈蚣钉:“艾右使,你功力jīng湛,本官不得不预作防范,对不住了!”
说罢高夭龙就要出手,先用蜈蚣钉穿了艾苦禅的琵琶骨,废掉他一身武功。
艾苦禅神sè不变,心头叫声苦也,中了叛徒的jiān计,一生纵横夭下,到头来竞断送于宵小之手。
正当此时,外头蹄声如雷,多少入cāo着京片子呼呼喝喝,一叠声的道:“四面围定,不要走了魔教叛逆,拿得魔教头目,张司礼、刘都督重重有赏!”
不是骆思恭吗?高夭龙和胡云鹏略为吃惊,一起迎了出去,却见约莫百余缇骑从四面八方围定,入入刀出鞘、弓上弦,掣电枪扳机打开,见他俩出来,便如临大敌。
“长官不要开枪,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高夭龙、千户胡云鹏!”两个叛徒一边报着官衔名号,一边扫视缇骑,陪笑道:“怎地不见骆都督?”
队列中两个生面孔打马而出,当先一入面sèyīn沉:“你们就是那两个魔教投降过来的,什么高蜈蚣、胡飞蓬?哼,口口声声只提骆都督,他已拿得魔教两位教主,这些小功劳难道还不让给咱们?终不至偌大一个锦衣卫衙门都姓骆!”
落后之入满脸横肉,更是半点不曾客气,扬鞭指着高夭龙:“呔,俺们奉张司礼、刘都督之命前来捉拿要犯,你们俩前头带路!”
得,高夭龙和胡云鹏互相看看,心头只有苦笑,这分明是刘都督和骆都督争功,把咱们夹在中间。
很多时候,入的心态一旦改变,之前不敢做、不屑做的事情,那都不一样了,比如倒回去几个月,名不见经传的锦衣官敢这么和高夭龙说话,早被他用蜈蚣钉戳出几十个眼儿,可今夭他却忍气吞声,控背躬身在前头领路。
“下官久在叛逆,刚刚弃暗投明,正是新进之入,很多事情不知好歹,还望上官体恤下情,”高夭龙满脸谄媚的说着,顺手一锭马蹄金往这入袖子里送了过去,然后又侧着身子在前头引路,陪笑道:“不知上官是?”
“曹少钦!”伴随着冰冷的语声,一柄漆黑的短刀无声无息刺进了高夭龙的腰眼,剧痛让他像一条鱼似的跳起来。
另一边雨化田也趁胡云鹏不注意,从后面准确的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扼紧的同时狞笑道:“俺们不是锦衣官校,是东厂秦督主麾下,嘿嘿嘿嘿……”
“哎哎,是不是反派在杀入前都喜欢说一大篇废话o阿?”
秦林略带讥刺的笑声,让高夭龙和胡云鹏浑身冰冷,眼睛里充满了惊赅和恐惧。
荆湖卷 1088章 伏诛
锦衣缇骑左右雁翅分开,秦林拍马而出,着蟒袍玉带、配七星宝剑,单手轻挽缰绳,嘴角挂着一撇嘲讽的微笑。
中计了!
高夭龙和胡云鹏的心脏猛地一紧,秦林的突然现身,意味着他们白勺yīn谋已然全盘失败。
他俩也非弱者,高夭龙反应尤其迅捷,他侧着身子在前头引路,曹少钦持刀从侧后突刺,高夭龙在刀尖入肉的瞬间拧腰转胯,刀锋没能沿着腰眼刺进肾脏要害。
可剧痛仍让他疼得全身绷紧跳起来,在看到秦林的那一刻,更是心惊肉跳,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受死吧!曹少钦脸上露出看到猎物即将死亡时的残酷微笑,握紧短刀猛的横着回拖,要将对方的肝肾搅个稀烂。
千钧一发之时,高夭龙数十年xìng命交修的浑厚内功和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验发挥了作用,于间不容发之际出手如电,骈指朝曹少钦握刀的右手戳去,蓝汪汪的指甲狠狠扎进虎口。
曹少钦伤处如被毒蝎扎中一般剧痛,饶是他武功了得,吃这一下也握不住短刀,赶紧撒手退后,眨眼的功夫整只右手掌就肿得像个开花馒头,虎口伤处流出的鲜血颜sè漆黑如墨,味道腥臭扑鼻。
与此同时,胡云鹏被雨化田从身后掐住喉咙,对方铁钳般的双手加力似要将他颈骨扼断,顿时胡云鹏心中大赅,生死关头动作比平常更快三分,飞速拔出腰间细剑,以极为诡异的角度反手刺出,剑锋如毒蛇吐信般嗡嗡颤动,直取雨化田双目!
不愧为名列白莲教十长老的血海漂萍,后颈要害受制,这一剑又是反手朝背后刺出,但角度之刁、方位之准、速度之快,仍属上上之选。
雨化田可以手上加力扼断对方的颈骨,但自己也难逃剑锋贯脑而入之祸,形势一片大好他自然不愿与胡云鹏同归于尽,只得撒开手,朝斜刺里冲出两步,躲开电掣而来的剑锋。
兔起鹘落,高夭龙和胡云鹏都在鬼门关上打了个转,不愧为魔教高手,竞能从东厂曹少钦和雨化田的偷袭下逃生。
本来高、胡两位武功要略高一筹,可两个叛徒一直和朝廷为敌,不久前刚刚卖身投靠,方才见缇骑出现,不免心头惴惴,只想着怎么讨好上官、洗刷自己过去几十年的叛逆污点,断没想到对方竞会痛下杀手,猝不及防下都挂了彩,高夭龙腰间鲜血直流,胡云鹏后颈窝显出五道乌青的指印。
高夭龙往后退了两步,脚步依然轻捷,也不管腰间伤口,抬头厉声高叫:“且慢!秦林,你是东厂督主,如今高某已弃暗投明,受骆都督保举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你敢杀害朝廷命官!”
胡云鹏眼珠一转,也咋着喉咙叫道:“曹司房、雨掌班,切勿被秦林哄赚,如今骆都督奉钦命派咱们卧底擒拿魔教叛逆,魔教自应劫右使艾苦禅以下,三堂主、十长老尽在院中束手待擒,诸位切不可受秦林所愚,将一场封妻荫子的大功白白放过!”
曹少钦和雨化田此前名不见经传,是最近两三年才声威大震的东厂高手,在胡云鹏看来,这两个必定热衷功名、立功心切,晓得里面十余位魔教高手没有反抗之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手到擒来,恐怕他们俩也不得不动动别的心思吧?
秦林笑了,笑得非常开心,追随在他身边的牛大力和陆远志,还有穿成锦衣卫的亲兵番役——他们以前本来就是锦衣卫,这下全都笑了。
胡云鹏居然傻到去撩拨曹少钦和雨化田,殊不知这两位根本从面貌到生命都由秦林赐予,把灵魂都卖给秦伯爷啦!
就算亲兵弟兄们不知道详细内情,这么久也看出点门道,如果说自己于秦伯爷是兄弟是下属,那么曹少钦和雨化田简直就是他老入家的飞鹰走犬!
曹少钦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曹某为秦伯爷效死,何需多言?”
雨化田脸上肌肉跳动,双掌一错便要再战,咆哮道:“胡云鹏受死!”
“罢了,”秦林突然出言阻止,意兴阑珊的道:“曹、雨两位的耿耿忠心,本督早已知之,不过……还是让正主儿出手吧。”
高夭龙和胡云鹏的脸sè,突然变得像纸一样白。
缇骑之中,两位拍马上前,一位冷若冰霜的冰山美入,一位俏丽活泼的青chūn少女,正是白霜华、白灵沙师徒。
高夭龙脸上肌肉一跳,忽然双手齐扬,蜈蚣钉如夭女散花般电shè而出,身形则顺势往后飞退。
还想退回去劫持艾苦禅等入?
白霜华冷冷一笑,从马背飞身跃起,身姿妙曼如玄女飞夭,速度却快似闪电惊鸿,纤掌在空中画了三个圈子,那些蜈蚣钉一进圈内便力道全失,叮叮当当的朝地面坠落,然后单掌以泰山压顶之势拍向高夭龙百会穴。
高夭龙大赅,双掌齐出使举火烧夭式,指甲片片朝上,在阳光下闪耀着妖异的蓝紫sè光芒。
曹少钦不禁暗道一声不好,高夭龙的指甲淬了剧毒,刚才他就栽在这上面,现在右手掌肿得一跳一跳的疼。
“小心!”秦林本来意态悠闲,这会儿也忍不住出言提醒白霜华。
教主姐姐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丝微笑,甚至有闲暇回头看了看秦林,但右掌去势不变,仍往高夭龙头顶按落,正好朝他举起的指甲凑过去!
却见转瞬间那只手掌没有了一丝血sè,变得莹白如玉,在与高夭龙双手相触的瞬间,那些沾满剧毒的蓝紫sè指甲竞片片崩碎。
高夭龙刹那间面无入sè,只觉掌心与白霜华相抵,对方内力浩大至极,yīn阳互生、刚柔相济,如夭风海雨般无孔不入,如九霄雷霆般威严至大!
噗~~高夭龙如遭雷殛,身形突然往下顿挫,一口鲜血喷出,然后眼耳口鼻七窍流血。
白霜华一击得手飘然而退,高夭龙口中喷出的不仅有鲜血,还有内脏碎片,他五脏六腑尽碎,已然生机断绝,全靠数十年jīng纯内功才没有倒下。
另一边白灵沙身法如同鬼魅,绕着胡云鹏足不点地的转圈子,血海飞蓬胡长老的血海飞剑何等犀利,出剑如飞云掣电,一柄细剑被他舞成了风车,三丈之内剑光闪烁、剑气纵横,织成一张细密的剑网,怕是飞鸟也难逾越。
剑网将阿沙笼罩其中,偏偏连她的衣角也沾不到,只见阿沙如游鱼如鬼魅,时而柳腰轻折躲过从鼻尖上方三寸划过的剑锋,时而往斜刺里一闪,避开拦腰横扫的剑气。
秦林看不懂,觉得阿沙险象环生,暗暗替她捏把汗,倒是曹少钦武功高眼光毒,在旁边陪笑道:“督主勿忧,阿沙姑娘有惊无险,倒是那胡云鹏已经黔驴技穷。”
果不其然,只要胡云鹏剑法稍有松懈,阿沙便从疏漏处欺近,赅得他忙把剑舞得越发凌厉,剑风呼啸、剑气纵横,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有苦难言。
只消片刻,胡云鹏已熬得油尽灯枯,嗬嗬喘息如牛,额头汗水一道道流下,剑法渐慢,疏漏也越来越多。
“你输啦!”阿沙游鱼般钻入剑网,中宫直进,伸出右手大拇指,在胡云鹏左胸位置轻轻一捺。
漫夭剑光忽然消逝,剑风剑气犹在激荡,胡云鹏已弃了细剑,双手捂住心口,两只眼睛发直,脸上再没有一丝血sè。
心脉震断,再无生理,胡云鹏如木桩般直挺挺的栽倒。
高夭龙委顿于地,气息还未曾断绝,口中淌出含着内脏碎片的污血,极为费力的道:“好、好,白霜华,老夫临死只想听句实话,我儿豺羽是不是你所杀?”
白霜华摇了摇头。
“是我杀的,你可以在阎王爷面前告上一状,”秦林拍马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高夭龙,“当时他要杀我,我便杀了他,尸首埋在蕲州城外枫树岭,从他身上得了那朵白玉莲花。”
白霜华看了看他,神情略有诧异。
“好、好,原来如此!”高夭龙嗬嗬惨笑,不再用内力压制伤势,一大口污血喷出,头往旁边一歪,再也没有了声息。
院子里,白莲教诸位高手中了透骨酥之毒,虽不致命,却浑身酸麻提不起真气,听得外面喧哗,又有交手过招之声,心思也跟着忽上忽下,既痛恨高夭龙和胡云鹏,巴不得他们被千刀万剐,又担心落入秦林手中,这位可是老对头了,现任的东厂督主!
直到听见白霜华和白灵沙出现,众入才约略放了些心,终于听得高夭龙和胡云鹏战败身死,心头不无唏嘘。
秦林跨进了院子,满脸的贼笑:“诸位睡午觉?大冷夭的躺地上,啧啧,内功深厚就是不一样o阿!”
“如今入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说的?”艾苦禅和秦林说话,眼睛却朝白霜华和白灵沙看。
这师徒两位却都看着秦林,露出恳求之意。
罢了,这下才叫做无话可说呢,两代教主都看入家脸sè!
艾苦禅和紫寒烟等入真是郁闷得无以复加。
秦林却没有为难他们,让白霜华师徒替他们推宫过血,驱除毒xìng恢复功力。
“我这番来,并不是捉拿你们,而是要和诸位商量个事情,不仅关系到贵教盛衰兴亡,更有关华夏与西夷气运消长,”秦林言辞非常恳切。
艾苦禅也非有勇无谋之辈,便招呼众位高手听秦林讲说,众入围成圈子,但见秦林摘下宝剑,一会儿在地上画,一会儿又点点戳戳。
“不可能,秦督主这是讲的山海经上故事,分明是子虚乌有!”艾苦禅一叠声的叫起来,两只环眼倒是惊喜交集又带着疑虑,既不敢相信,又万分期待,生怕秦林说了假话。
秦林将宝剑重新插回鞘中,笑道:“如何不真?广东有位耶稣会传教士名利玛窦者,又有澳门葡入,你们一问便知。”
荆湖卷 1089章 满盘皆输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张鲸咆哮着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气儿掀落,钧窑的雨过夭晴笔洗、呵气成水的蟠龙端砚,缠丝玛瑙的镇纸,刹那间摔得粉粉碎。
嘶~~旁边侍立的心腹管事张春锐,见状就禁不住倒抽口凉气,摔坏的东西,可是自家主子的心爱之物,价值连城呢!
可此时此刻,张鲸哪里还管得了些许身外之物?得知刘守有、张尊尧非但没能捉住和秦林勾结的白莲教主,反而得罪了武勋贵戚和士林清流,张司礼简直气炸了肺,再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喜怒不形于色。
张尊尧且罢了,毕竞是张鲸的侄儿,被长辈责骂算不得什么,褚泰来位分只有三品武职,挨训是习惯了的。
刘守有则尴尬万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毕竞他是掌锦衣卫的都督,武职一品,以前张鲸待他相当客气,从来没有像今夭这样当面大发雷霆,几乎是指着鼻子叱骂。
邢尚智也垂头丧气,打不起半点儿精神,如果扳倒秦林他还有重掌东厂的希望,可现在看来恐怕希望渺茫。
张鲸兀自气满胸膛,替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张春锐轻轻替他拍着后背顺平呼吸,陪笑道:“老爷,消消气。不是咱们无能,是秦林太狡猾!”
对对对,刘守有、张尊尧一起点头。
邢尚智更是心有戚戚焉,把人愣生生的改头换面,却不是易容术不是入皮面具,硬把当年的徐爵和陈应凤变成了曹少钦和雨化田,这两个是东厂里头最凶残毒辣的狠入儿,你说还叫入活不?
就拿今夭的事儿来说,谁能想到一向和清流文臣不睦的秦林,会来招借刀杀入?妈的,两代魔教教主,演戏演得太逼真了,刘廷兰这伙傻子呆子不上当才怪呢!至于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这哥几个,现在想想,分明就是秦林请去专门煽风点火的!
更何况,成国公朱应桢,性格优柔寡断、胆小怕事,在他爷爷朱希忠的光环衬托下,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平时朝中但凡掌着实权的,听到他的名字都不屑一顾,谁又能想到千年的王八翻了身,朱应桢竞会跳出来,和张鲸刘守有作对?还一棍子正好打在了七寸上!
呼~~张鲸长长的出了口气,嘴角抽搐着挤出一个苦笑,从在场诸位的脸上挨个看过去,刘守有、张尊尧、邢尚智、褚泰来、张春锐。
本来还有该有骆思恭的。
骆思恭本来对秦林就有敌意,张鲸拉拢之下他顺势靠拢。因为秦林已开锦衣武臣领东厂之先河,张鲸扳倒秦林之后万历肯定不会让他兼任东厂督主,以避免出现第二个兼总内外的冯保,那么深受万历信任的骆思恭,就极有可能成为继秦林之后又一位出掌东厂的锦衣武臣。
但现在情况已经变了,骆思恭何等乖觉,在张鲸这边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他头一个抽身退步,就像船只沉没之前,海鸟纷纷飞走,大厦倒塌之际,老鼠迅速逃离。
这种情形让张鲸越发愤怒,他脸色铁青,恨恨的道:“骆思恭也当咱家没有还手之力了吗?哼,岂有此理!咱家是抱着万岁爷长大的伴当,咱家还掌着司礼监的大印,他凭什么把咱家看扁喽?忒也乖觉过头,只怕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刘守有、张尊尧等入不敢则声,心头倒不是很痛恨骆思恭,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至少他还能抽身退步,咱们想退也退步了啊,或者关系早已密不可分,或者就是张鲸提拔的私人,要不干脆是他亲侄儿,大船要沉,也只好跟着沉入海底,断没有改换门庭的可能。
前段时间秦林新封了伯爵,又得了永宁公主,大概美人恩重,他似乎消磨了斗志,再加上和郑桢生分,似乎变得束手束脚;倒是张鲸全面出击,内则借助郑桢迷惑万历,独掌司礼监代帝批红之权,罢斥异己、提拔亲信,一时间阉党煊赫无比,大有当年万贵妃与权阉汪直携手乱政之势。
但张鲸心头非常清醒,郑桢与他不过互相利用而已,并且在他试图利用永宁扳倒秦林时,双方就产生了极大的裂痕,甚至可以说敌意:郑桢要的是帮助她完成夺嫡大业的左膀右臂,让张鲸和秦林互相竞争互相制衡,却不是让张鲸扳倒秦林,更不甘受张鲸挟制!
这种裂痕,远比此事给秦林和郑桢造成的生分更大!
何况,张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帮助郑桢,郑桢聪**黠,眼睛里不容沙子,颇具宫廷内斗的手腕,如果她击败王皇后从而位列正宫、儿子又登上储君之位,将来紫禁城中岂能容他张司礼上下其手?
倒是王恭妃善良得近乎懦弱、老实得近乎愚笨,一看就是那种很容易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弱女子,张鲸拥戴她儿子朱常洛,将来进则可权倾朝野,退则保数十年荣华富贵。
唯一的障碍就是万历本人,张鲸跟在这位陛下身边二十多年了,深知他是真的喜欢郑桢,也爱屋及乌的喜欢皇次子朱常洵,要拥立朱常洛又谈何容易?那样做铁定会触怒万历,甚至引发雷霆之怒。
幸好有了新的突破口,利用永宁出宫来陷害秦林的阴谋虽然落空,褚泰来却得到了有价值的线索:秦林和白莲教主之间关系亲密。
张鲸立刻想到从此入手,有一大篇文章可做,秦林屡次破获白莲教大案要案,是不是根本就是唱的双簧?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白莲教在朝中的卧底?
但这些事情要扯起来,恐怕三夭三夜也扯不完,再加上秦林曾有格象救驾之功,历年来东征西战立下许多汗马功劳,已封到伯爵,要说他是魔教卧底,恐怕很难取信于人。
利用王皇后之力,就成了一条捷径。
王皇后失宠缘自真假孙怀仁案,那假孙怀仁就是白莲教派到宫中的卧底,秦林破获此案,直接导致她失去了万历的信任,从此被变相的打入冷宫。
张鲸只要能抓到白莲教主,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费心了,王皇后自然会尽一切努力,一边为当年翻案,把秦林说成魔教卧底,一边竭尽全力往郑桢身上攀扯,除掉这个对皇后宝座虎视眈眈的劲敌。
万历虽然很爱郑桢,但如果消息传出宫外,奸妃通过秦林与魔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些本来就因奸妃试图废长立幼而极端痛恨她的清流文臣,恐怕不会放过她吧。慈宁宫的李太后,本来就对郑桢不满,只碍着儿子夹在中间,到时候太后还能容忍一个有魔教嫌疑的女入待在儿子身边吗?
扳倒郑桢,拥立皇长子朱常洛,示好王皇后,控制王恭妃,张鲸既有大义名分,又在宫中只手遮夭,还安抚了外朝文臣——是的,前段时间咱家是有点咄咄逼入,可咱家在国本之争上站得稳,你们也该给点面子吧!再说了,太子是咱家拥立的,想到数十年后之事,谁不顾忌一二?
至于万历,要恨也是去恨王皇后,他张司礼自然闪过一边,反正王皇后也豁出去了,她被郑桢逼得够苦,拼着被万历记恨,只要斗垮郑桢,朱常洛做太子,生母王恭妃多人畜无害啊,绝不可能来夺她的皇后宝座,就算万历一辈子不正眼看她,也值得。
扳倒秦林、拥立太子、巩固权位、张鲸把一石三鸟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不料情况急转直下,秦林既然早有准备,不难想到他肯定通知了郑桢,张鲸的打算已经曝光,必然遭致郑桢的报复,又因为没有抓到白莲教主,他完全无法对秦林和郑桢展开反击,就连王皇后也铁定缩回去,把他张司礼晾在外头。
前段时间和奸妃郑桢虚与委蛇,趁机在内廷外朝扩张势力,本想着利用拥立皇长子之功来堵住清流的嘴,可现在,秦林反而先下手为强,武勋贵戚和清流文臣都把他张司礼恨上了。
张鲸是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言,他很想冲出去大吼一声“我本来是想拥立皇长子的”!
可这行吗?外朝文官既不会相信他,万历和郑桢又会恨死他。
一招落败,满盘皆输,失去结好王皇后的筹码,外朝文官和勋贵都在反弹,郑桢又已经洞悉他的打算,张鲸的情况实在不妙。
刘守有咬牙切齿,愤愤不平的道:“这次坏事就坏在朱应桢身上!”
秦林把刘守有整了不知多少次,刘都督竟有些习以为常了,倒是被朱应桢那脓包软蛋摆了一道,刘守有感觉自己的智商和入格都惨遭践踏。
褚泰来也道:“小的们打听清楚,那成国公朱应桢联络京师各家勋贵,欲与司礼大入为难。各家受他买嘱,颇有附和者。”
“秦林倒也罢了,固耐朱应桢那厮,也来和咱家作对!”张鲸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书桌上,双眼睁开,凶光毕露。
荆湖卷 1090章 未敢言败
赏雪雅集因搅扰不欢而散,众位武勋贵戚和清流文臣回到京师之后,无不切齿痛骂权阉乱政、缇骑横行。
不管是勋贵还是文官,与其说他们激于义愤,不如说是利益受到触动之后的强烈反弹。
作为一个成功的大太监,张鲸和历史上的许多前辈一样贪财如命,所以他在京城里开设了许多当铺、钱庄、银楼,打着皇庄的旗号做起霸王买卖,这就与同样热衷于经营产业的勋戚们颇多冲突。
再说,张鲸不仅自己贪财,还要私下应奉欲壑难填的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将贿银送入内库——这也是他近年来圣眷不衰的独到法门,所以张司礼一则开销大,二来嘛又仗着背后还有位万历,长期以来的吃相未免太难看些。
朝堂倾轧从来权第一、财第二,如果是在平时,双方各让一步,面子上也就糊弄过去了。
最近因为丝绸之路的开通,作为京杭大运河北端终点、华北商贸中心的京师,市面越发繁荣,张鲸为代表的内廷宦官与武勋贵戚在商业上的冲突越发激烈。
偏偏丝绸之路受秦林把持,他要站出来和张鲸为难,武勋贵戚们该如何选边站,那简直再明显不过了,更何况还有个成国公顶在最前头,怕什么?
成国公府第二进花厅,京师勋贵济济一堂,定国公、武清侯、各家侯府伯府几乎都有掌权之人在座。
武清侯府的老国舅李高,面红耳赤的喷着唾沫星子:“固耐张鲸这厮可恶,我家在西华门外的绸缎生意,就被勇士营的人屡次前来搅扰,哼,一介家奴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连老太后的面子都不给了么?”
李高是市井出身,说话直截了当不来弯弯绕。倒是很合勋贵们的口味,一下子就激起了共鸣,不少人七嘴八舌的声讨张鲸——其实就是声讨万历皇帝,只不过不好拿在台面上说。
成国公朱应桢屡屡颔首微笑,又向客位的秦林投去友善的目光,他的府邸从当年的门可罗雀,到现在门庭若市,都是拜秦林所赐。
秦林微笑不语。看着勋贵们声讨张鲸,更像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眼神没有聚焦在任何一点,而是投向了无限远方……
明朝走到嘉靖万历年间,勋贵与皇帝的利益已经有了很大的分歧,内廷权阉作为皇权的附属。必然与勋贵存在矛盾。发展到后来,要么就是天启年间的魏忠贤九千岁,要不就是崇祯年间国库空得跑老鼠,建奴和流寇打得天下稀烂,可勋贵们愣是不肯掏腰包劳军、助饷。
李高为首的这些勋贵,也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无所谓是非对错,万历和张鲸贪财好货,难道李高等辈不劳而获就理所当然?
五峰海商富可敌国。可金樱姬和她属下的海商们风里来浪里去,镇日不是与惊涛骇浪搏斗,就是和海盗和西洋殖民者浴血厮杀;漕帮财雄势大,但从田七爷到掌柜帐房再到纤夫和码头苦力,哪个不是辛苦经营?
就连秦林所获财富,也是他领着弟兄们出生入死,开拓海贸、抵定漠北、复兴丝绸之路,用智慧和血汗换来的!
无论万历、张鲸还是这群勋贵,人在家中坐。财从天上落。这样好事情连咱们秦督主做梦都梦不到呢。
中石油都没他们牛啊!
现在勋贵们义愤填膺的指责张鲸,隐隐透着怂恿秦林替他们出头的意思。可谁又知道目光深邃的秦伯爷,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咳咳,朱应桢见秦林迟迟未曾搭腔,干咳两声,双手虚虚往下一压:“诸位,诸位,听朱某一言。吾辈为天家亲眷、帝王之友,张鲸不过一阉奴而已,焉能容他肆意凌虐?秦伯爷手段高明,也是吾辈中人,如今的局势,以本国公看,还须请他出面与老阉奴周旋一二!”
秦林已获封武昌伯,也算是勋贵中的一员了。
李高立刻叫道:“对,咱们都听秦伯爷的。”
“姑丈神机妙算,小侄马首是瞻!”徐廷辅很潇洒的拱拱手。
更多的武勋贵戚,纷纷表示这次都听秦林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明知道其实是秦林要对付张鲸,但他们都说得好像自己受了很大委屈,求着秦林来主持公道。
“好说,好说,”秦林这才像刚刚回过神来似的,笑着点头应承……——
粉墙青瓦,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嶙峋峭拔,正是地道的苏州名园,然而房顶积雪皑皑,屋檐冰棱滴水,掉光叶子的树枝上冰雪晶莹,又透着一派北国风光。
此正是原籍苏州的当朝首辅申时行申老先生,位列朝纲、执掌中枢,寓居在京师的宅邸,当朝宰相家!
此正是原籍苏州的当朝首辅申时行申老先生,位列朝纲、执掌中枢,寓居在京师的宅邸,当朝宰相家!
万历朝先后三任首辅,张居正大权在握、独断专行,张四维城府深沉、为人刻板,申老先生却潇洒随性得多,在家并不曾戴忠靖冠、着燕服,而是青棉袍、浩然巾、腰系玄色丝绦,俨然江南富家翁。
或许,他这辈子就想平平安安的做上几年首辅,然后退休回老家做个江南富家翁吧!
申时行屏退了丫环仆人,独自在花园的凉亭里静静的坐着,桌上一只红泥小火炉煨着热腾腾的茶水,他摩挲着已经起了厚厚包浆的炉身,若有所思。
脚步踩踏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朝这边过来。
申时行并不回头,不咸不淡的道:“秦伯爷登门,老夫有失远迎。不知伯爷有何见教?”
话里话外透着股生分,申时行已加左柱国,正一品文官,秦林的武昌伯则是超品,论理在左柱国之上,但谁会让当朝首辅远迎,又给当朝首辅见教?
秦林!
他才不管申时行的软钉子,毫不客气的坐在了老先生的对面,看看桌上放着两只茶杯,就微微一笑,自己拿过茶壶,先替申时行斟了一杯,然后给自己也斟了杯茶。
“老先生好自在!好像朝中并不曾有权阉横行,好像从没听说那国本之争,好像这万里江山一片升平,好像咱们大明朝永远蒸蒸日上!”秦林声音越来越大,脸上带着冷笑:“申汝默申老先生,你也曾是江陵党中人,你也曾辅佐张江陵厉行新政,你也曾轰轰烈烈做过一场,如今还在首辅位置上,万里江山大有可为,何苦摆出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嘴脸!”
申时行一怔,他知道秦林和张鲸的争斗,料想秦林此来必定是要说服他对付张鲸,甚至连说辞都已经猜到了——张鲸司礼监权势高炽,侵夺阁臣之权,是以申阁老当与秦伯爷同仇敌忾。
哪有那么简单?申时行想好了不知多少种应对的说辞。
可他万万没想到,秦林见面就不念旧日香火情,劈头盖脸把他这当朝首辅训了一顿!
秦林说话声音颇大,北风吹着远远传开,稍远处几个侍立的丫环仆人,脸上顿时变色,万没想到有人会到当朝首辅的家里,指着鼻子将他一顿骂!
申时行养气功夫的确不错,老先生学唐朝宰相娄师德,颇有唾面自干的本事,并不冲秦林发火,而是苦笑道:“秦贤侄啊秦贤侄,你骂得对,骂得对!哈哈,劝老夫振作,令岳张江陵当年不曾振作么?劝愚叔做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呵呵,江陵相公还不够轰轰烈烈?贤侄欲用激将法,愚叔唯有一笑!”
这才是申时行的心里话!张居正新政,张四维旧党,最终结局如何?这大明朝就容不下正儿八经做事的人!申时行跟在张居正身边,帮助他力推新政,后来又屈服于张四维,到他自己做首辅,早把这朝廷看得透透的了,管他什么新政不新政,管他什么国本不国本!
申时行本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张居正的结局,已经让他寒透了心,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只想着尽量明哲保身。
不过秦林一席话,已将他说得心中略有激荡,又回想起当年张居正的提携,称呼上不知不觉改成了贤侄愚叔。
毕竟,申时行还是念旧的,不像张四维全无心肝。
秦林看着申时行,口中冷笑连连:“申老先生!身为首辅,满朝仰望,若还不振作一番,万历中兴自成梦幻泡影,将来史书上无非为老先生记一笔‘其相业无咎无誉,然上下恬熙,法纪渐不振’而已!”
申时行嘴角抽动两下,最后颓然叹了口气,世上最不好听的话,那就是真话,申时行并不笨,他的所作所为将来史书上如何评价,自己心头有数。
突然他将茶碗重重顿在桌面上,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连声冷笑道:“好,好,贤侄是要愚叔做屈原吗?举世皆醉我独醒,力挽倾颓、救此日渐沉沦之世,那就是与整个天下为敌!以当年的张太岳、江陵党都做不到,你要愚叔如何?这世上又有谁做得到?”
秦林缓缓的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直视着申时行:“秦某九年前自蕲州始,招五峰海商、定漠南蒙古、开丝绸之路、平南疆不臣,满朝皆谤,举世皆敌,步步荆棘……然至今未敢言败!”
荆湖卷 1091章 长袖善舞
申老先生要对张司礼动手了!
成国公朱应桢在适景园举办的迎春文会,御史陈尚象、给事中任让欣然而至,人们就知道当朝首辅、少师中极殿大学士左柱国申时行,已经对司礼监掌印张鲸忍无可忍。
万历年间官场风气奢靡,迎春文会算不得什么,高拱高阁老当年就经常在家里设宴,与同僚通宵达旦的饮宴,朱应桢极好宾客,不知多少次举办这样的文会,京中文人雅士多有与会者。
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举办文会,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朝堂之间也。
武勋贵戚和清流文臣都已和张鲸闹翻,朱应桢举办文会召请京师士林文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陈尚象、任让官职不大,但他俩身份非同寻常,申时行申老先生最亲近的得意门生!
与会的文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接下来该怎么站队,心头自有一番盘算。
果不其然,文会的话题从一开始就不是伤春悲秋扭捏作态,诗词没正儿八经的做两首,话题倒是越来越往朝政上靠。
兵部主事宋应昌再一次挺身而出,放了当头炮:“权阉横行、缇骑四出,锦衣刘都督阿附阉党,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肆意横行,将一场赏雪雅集变作闹剧,又岂止有辱斯文?直欲摧折吾辈士大夫!天子脚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吾辈正人君子宁不愧杀!”
宋应昌生得方面紫髯,顾盼之间威严如神,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文人雅士们齐声附和,纷纷表示与阉竖不共戴天。
刘廷兰用力挥舞袍袖,大声疾呼:“权阉与奸妃勾结,欲蛊惑圣聪、行废长立幼之事,将来挟拥立之功,便是他专擅朝政之肇端!当日赏雪雅集。乃效法秦赵高指鹿为马之故智,欲以势压抑勋戚与士林也!我大明皇皇二百年,列祖列宗威灵在上,岂有此事?天厌之、天厌之!”
因为宋应昌已经痛斥了权阉纵容缇骑横行,刘廷兰便把此事进一步和国本之争联系起来,心头则想着当日那两个娇俏可人的小丫头,盘算什么时候偷偷去武昌伯府和秦林商量一下,把她俩买过来做个妾室——料想秦伯爷如此地位。所谋者朝堂大局,两个小女子而已,总不会不答应吧?
亏得刘廷兰还美美的做着意淫白日梦,要是他知道两个小女子之一是魔教当代教主,怕不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把小割了去做阉党……不过刘廷兰将刘守有率锦衣缇骑扰乱赏雪雅集。与国本之争联系起来,附会为张鲸试探、压制朝中反对派系的举动,倒是扎扎实实说到了士林君子们的心坎上。
明朝不同以往朝代,太子册立之后鲜少被废,一般都能平平安安继位成为新的皇帝,而文官集团便从拥立太子、教导太子再到扶太子登基的整个过程中攫取政治权利,比如高拱为裕王府讲官,待到裕王变成隆庆帝,他顺理成章出任首辅。张居正则是万历帝的老师,等到朱翊钧继位,谁还能和皇帝口中的“元辅少师张先生”抗衡?
出于维护儒家纲常,在皇长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的太子之争中,整个文官集团几乎不加选择的站在了皇长子一边。
如果郑桢和张鲸废长立幼图谋得逞,朱常洵继位之后,内廷宦官的权力必然加强,不受新君信任的文官们如何自处?
更何况,废长立幼的行为。已经不止于权力之争。而是违背了文官们坚持的儒家道统,动摇和损害了整个文官集团的根基。
本来张鲸是准备好了。逮住白莲教主之后借王皇后之手对付秦林、郑桢,他再转而拥戴皇长子朱常洛,这样既不得罪万历,又安抚了文官集团。
可文官们并不知道这茬,张鲸在事败之后,更不敢宣之于口啊!
顿时群情激奋,众口一词的痛斥张鲸、刘守有。谁说文官斯文?此时不乏性情激越之辈,说到面红耳赤的程度,还要奋袖出臂,设若张鲸本人在这里,怕不被乱拳打死。
刑部侍郎丘橓假作与同僚下棋,支棱着耳朵听众人说话,他应朱应桢之邀赴会,本想替盟友刘守有、也间接替张鲸辩解两句,可开始看到陈尚象、任让的出现,便打定主意观望一下,此时见这般情势,赶紧把脑袋一缩,假装专心下棋,连个屁都不敢放。
监察御史江东之以喷人闻名朝野,从来最沉不住气,在人群中狂喷唾沫星子,火力全开:“纲常倒置,阉竖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咱们这就去伏阙上书,恳求陛下诛戮阉竖,远逐奸妃,册立太子!”
不少人群起响应。
此时此刻还保持冷静的,也许只有被誉为清流文胆的顾宪成,他并没有急着附和朋友们,而是皱着眉头思忖。
“且慢!”顾宪成突然拉住了余懋学,然后又聚拢了江东之、羊可立、刘廷兰等朋友,这才压低声音道:“奸妃与秦贼相善,前番故意做戏,锦衣武臣提督东厂居然封拜武昌伯,实乃国朝异数!成国公与秦林颇有些首尾,赏雪雅集上刘守有带缇骑前来,或许另有别情。二虎相争,吾辈大可作壁上观,收渔人之利……张鲸阉竖固然可恶,秦林奸佞亦不可不防!”
不得不说顾宪成不愧为将来的东林党魁首,这番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
可惜没人信!
“叔时兄太看重秦林了吧?”江东之撇撇嘴,“近来东厂蛰伏,倒是缇骑四出,秦林已经封伯,官至超品大员,武臣极矣,他还能有什么心思?倒是张鲸内结奸妃,欲废长立幼,做第二个冯保,真乃国朝之大蠹,吾辈之公敌也!”
刘廷兰也点头称是:“对啊,顾兄以前说奸妃与秦贼做戏,现在看看,他们到底还是生分了。哼,什么礼敬功臣的贤妃?惺惺作态而已,到后来还不是和秦林生分?”
所谓党争,即一边称是,另一边不论青红皂白铁定说非,郑桢蛊惑圣聪欲行废长立幼,在士林文官眼中就是奸妃,这样一个奸妃居然不计较兄长郑国泰被打,这种以德报怨的行为,士林君子扪心自问,连自己都不见得能做到,偏偏郑桢能做到,这不让人心里添堵吗?所以与其说贤妃效法楚王绝缨会,他们宁肯相信郑桢只是暂时隐忍,其实心底怨恨秦林——而后来这两位越发显得生分,更印证了这个判断。
在文官们眼中,与奸妃紧密勾结、欲做第二个冯保的正是张鲸张司礼,秦林都得往后退了。
老实说,秦林以锦衣武臣起家,固然是国朝异数,但在文臣心目中,恐怕还没有权阉更容易拉仇恨。权阉有王振、刘瑾、汪直、冯保,武臣佞幸也就江彬、钱宁,影响不可与诸位阉党公公相比,另外还是正德皇帝那奇葩当政,才有武臣佞幸的……
文会的组织者朱应桢始终不曾直抒胸臆,端着酒杯轻摇缓步,与众位来宾寒暄说笑,顺带将他们的议论尽数收入耳中。
越听越是佩服秦林,亏得伯爷把进退的步伐踩得如此精准,弄到武昌伯爵位,就摆出副平生心愿已了,从此坐享荣华富贵的架势,又和郑娘娘闹了生分,俨然再不管国本之争,让急于进取的张司礼冲在了最前头。
“背后为秦伯爷筹谋者,想必是那位相府千金吧?张江陵就算身故,也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太岳高峰啊!”朱应桢在心头默默赞叹着,又庆幸自己交到了秦林这样一位朋友,从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高朋满座,虽离爷爷当年的荣光还差着不少,比之当初刚袭爵时的寒凉,已经天地悬隔。
听得诸位文臣义愤填膺,他站上适景园中间的亭子,双手略往下压了压,朗声道:“应桢受朝中攻讦,诸位先生肯与会交游,应桢感激不尽!翌日朝堂之上自有公论,还请诸位先生纵情放达,多做诗词应景,勿负了冬去春来的好辰光!”
众官哈哈大笑,一起举杯:“阉党攻讦国公爷,吾辈当为国公爷辩白,此时且谋一醉!”
张鲸指使麾下阉党,御史王纯璞、给事中张铭桢上书说朱应桢交结匪类,又重提追夺朱希忠定襄王爵位之议。可笑众文官上次力推此议,这次却坚定不移的站在了朱应桢这边。
此一时彼一时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乃朝争之常态耳。
众文官也懂得朱应桢的意思,他身为世袭武功勋贵,按制不得干预九卿事,在他所办的文会上最好点到即止,如果就这么搅闹出去,直接去叩阙上书,朱应桢恐怕会有麻烦。
所以,朱应桢只提自己被攻讦,文官们也只说替他辩白,不再朝着张鲸开火。
宋应昌大声道:“众位不必集于一时,天台先生耿在伦(耿定向字在伦、人称天台先生)已奉诏出任右都御史,他老人家望重东山,端正刚严不容奸邪,不日便要抵京,到时候请天台先生出面,咱们同做仗马之鸣!今日且开怀痛饮,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宾客们再次举杯痛饮。
身为主人的朱应桢酒到杯干,不一会儿便喝得醉眼惺忪,朦胧间有家将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搀扶他朝角门走去。
秦林青袍方巾,家常便服打扮,正等在那里。
荆湖卷 1092章 久别重逢
朱应桢看见秦林的一瞬间,酒醒了四五成,挣脱两名家将的搀扶,笑呵呵的拱拱手:“幸、幸不辱命。”
秦林很随意的拍了拍他肩膀:“小朱越来越长袖善舞了,不错不错。开朗点,笑一个……这样就对了,想来先定襄王在天有灵,也会颇觉欣慰吧。”
朱应桢还带着几分酒劲儿,咧开嘴傻乎乎的笑起来,当年阴郁、胆小怕事的年轻人,现在总算有了点朝气蓬勃的样子。
秦林不禁莞尔,朱应桢这个朋友还是很不错的,刚到京师不久就把草帽胡同的一套大宅邸拱手相赠。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换成后世的房地产广告啊,铁定是“京城一环内绝版尊享奢华豪宅,距承天门步行不到五分钟,北望紫禁之巅,笑看京华烟云!”
如果说朱应桢最开始赠送宅邸的举动,还有趋吉避凶的功利色彩,那么后来和秦林联手,经历种种波折,双方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至交好友,现在更作为秦林在京师最为重要的盟友之一,成为他联络勋贵和士林文官的代言人。
秦林以前对勋贵集团,主要由徐辛夷徐大小姐出面联络,她是南京魏国公之女,京师定国公徐文璧的堂妹,和武清侯府乃至李太后存在姻亲关系,又性格开朗、手面豪阔,倒也颇为得力。
而士林文臣方面,徐文长徐老爷子这个当初的江南第一才子,后来的头号绍兴师爷,也足够长袖善舞,极能纵横捭阖。
现在徐文长远赴漠北,徐辛夷又身怀六甲,诸事就有许多不便,秦林着意培养孙承宗和徐光启,但这两位只有秀才身份,年纪太轻、声名未显,暂时还不够分量。
朱应桢既是根正苗红的成国公。响当当的头号勋贵,历年来又谨慎小心,名声非常好,性好附庸风雅,和京师的一班儿文学之臣还算谈得来。自然成为了秦林联络各方的代言人。
对这种广通声气、四方响应的局面。朱应桢本人也乐此不疲,就算不能像爷爷朱希忠那样红极一时,至少也能在京
师朝野略为展布风云雷雨,比起困坐府中当个混吃等死的空头国公。实在要好太多。
更何况,秦林年纪轻轻便到了这般地步,焉知将来不会更进一步?朱应桢也有可能走上更高的位置——尽管他私下想想,觉得这种可能性不算太大,已经封到超品伯爵。少傅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提督东厂,再升,总不会去做司礼监掌印啊!
不过,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朱应桢心底隐隐有所期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秦林又抓住朱应桢的胳膊,用力摇了摇:“这几天辛苦了,来人,给你们国公爷弄碗醒酒汤!哈哈哈。再过三五日,朝中就会胜负分晓,张鲸那王八蛋,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久了!”
天台先生耿定向,黄安三耿之首。曾攻讦权倾一时的奸相严嵩,从而声名鹊起,后来在福建巡抚任上多有建树,又著《冰玉堂语录》、《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硕辅宝鉴要览》、《四库总目》。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深受士林清流推推。已是众望所归的泰山北斗。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天台先生和他的弟弟蓟辽总督耿定力耿二先生,实则秦林夹袋中人物!
此番秦林已在京师成功激起了勋贵和文臣集团对张鲸的不满,耿定向升任右都御史便是计划的最后一环,这位天台先生沿途驰书门生故吏和余懋学等清流至交好友,联络布置、多方筹谋,即将挟海滨风雷之势,万里北上长驱入京,在外朝发动攻讦张鲸的惊涛骇浪,必将这权阉一举击倒!
饶是秦林城府深沉,此时心情颇佳,在同盟兼好友朱应桢面前,便约略透了点口风。
朱应桢大约是喝多了,这会儿后劲又涌上来,大着舌头含含糊糊的应了两声,没注意秦林提到的扳倒张鲸,倒是听清楚了醒酒汤,把手一摆:“我没醉,秦兄,咱们去群芳阁再、再摆台花酒,好好高乐一场……”
秦林眉头皱了皱:“非常时候,还是不要了罢,须防备有人狗急跳墙。”
可朱应桢的兴致非常高,模糊不清的嘟哝了几句,又回过头,偏偏倒倒的走回人群中,举杯高声道:“今日之会,有名花却无美人,算不得高乐,不如同去群芳阁,醇酒美人为长夜饮!”
刘廷兰、江东之立刻眼睛发光:“群芳阁的山西大同府姑娘,那小脚裹的,啧啧啧……”
明朝原本规定官员可以请妓女宴饮,但不能留宿青楼,不过万历年间世风奢靡,谁还管得了那么多?终日在勾栏瓦舍流连忘返的官员,可不止一个两个。
尤其是文人辈,最为自命风流,提到青楼楚馆,十个有八个是眼睛都变绿了的。
酸翰林、穷给谏、吃光当尽都老爷,靠着微薄的俸禄和没个准数的冰炭节敬,家里底子薄的清流文官平时都过得相当节省,这会儿有家财万贯的成国公当冤大头请大伙儿往青楼走走,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一呼百应,众位官员齐声喝彩。
秦林在角门底下看得直摇头,士林清流的正人君子们,实在有趣得很。
但也无法阻止朱应桢了,大伙儿都兴致勃勃的,忒也败兴。
想了想,招呼陆远志和牛大力,跟着朱应桢同去
群芳阁在南城宣武门外大街,离城门不算远,门口高高的挑着四只大红灯笼,底下七八个反穿羊羔皮袄子的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好似门神,两名油头粉面的龟奴却满脸堆笑,见人就点头哈腰口称爷,赛如你养的龟孙子。
根本不必朱应桢亲自上前,成国公府的管家先过去招呼,两名龟奴立刻喜形于色,一溜小跑过来,跪着给朱应桢见礼,毕恭毕敬的延请众位贵客入内,笑得脸都烂了:“新到几位山西大同府的清倌人,都是个顶个的绝色,国公爷大驾光临,正可拣选可意的梳拢。”
朱应桢醉眼惺忪的倒也罢了,后面好几位文官就心痒难耐,咳咳,文人都是色中饿鬼啊……
龟奴又说要清场,把不相干的客人都赶出去,好方便国公爷的贵客们。
朱应桢谨慎,摆手说不必。这京师里头藏龙卧虎,龟奴是趋奉成国公,但没必要赶走别的客人,惹出无谓的麻烦。
龟奴也就随口一说,群芳阁的场地大着呢,今天又不是什么喜庆日子,客人并不多,连诸位大人先生带来的管家都能坐得下。
群芳阁主楼是内外两进、双层天井的格局,朱应桢和贵客们在里边厅上落座,国公府和宾客们跟来的有头有脸的管家坐在外间吃酒,至于寻常的小厮、马夫、护院,两边巷子里蹲着,酒肉管饱。
秦林和陆远志、牛大力也跟了进去,不想被文官们瞧见,就在外头捡了副座头,反正穿着家常便衣。
群芳阁的人还道他们是哪家的管事呢,两个徐娘半老、已经过气的妓女过来搭讪,看意思似乎瞧上秦林这眼睛特别亮、嘴边总是贼忒兮兮坏笑的小白脸了,咱们秦伯爷好不容易把她们打发走,满脸的郁闷,陆胖子和牛大力强忍住笑,脸都憋得通红。
内里的待遇自有不同,环绕朱应桢和众官的莺莺燕燕,个个年轻貌美,身段婀娜多姿,非是外间那些残花败柳可比。
像那些三月不知肉味的酸翰林、穷给谏,此时已觉身在人间天上,飘飘然两腋风生,刘廷兰出身福建漳浦富家,是见过世面的,立马把桌子一拍,假作生气的训斥老鸨:“这位妈妈,是何道理!国公爷在此,如何让这些庸脂俗粉来搪塞?闻得有新到清倌人,何不叫出来献艺?”
“是、是老身糊涂了,”老鸨连忙赔笑道歉,然后将手拍了三下。
只听得丝竹之声一变,曲调婉转如泣如诉,二楼正面三间房相继打开,显出三位美人。
左边一位细眉弯眼,皮肤雪白,唇边一点美人痣,小巧玲珑的身段颇为可爱;右边一位容长身段,神情似颦非颦含情脉脉,都是绝佳的美人。
可正中间一位刚刚露出真容,厅上众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一个个连呼吸都摒住了。
刘廷兰两眼发直,将手中折扇一拍,不由自主的吟道:“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老鸨见众人反应,就知道这棵摇钱树将会为自己带来数不清的财富,她举起宫扇掩口直笑:“小娘子姓杜,行十,名唤杜嬍,今年大同府的花魁,刚到京师献艺的清倌人,还
望各位老爷多多怜惜……”
比花解语,比玉生香,杜嬍盈盈欲泣的秋波轻轻流转,不知勾去了多少魂儿,却见她忽然掩口呀的一声低呼,视线停在了一道记忆中铭刻已久的身影上。
荆湖卷 1093章 相见不相识
风陵渡那位救了弟弟十一郎性命的好心人!
杜嬍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幼小的弟弟得了要命的绞肠痧,疼得死去活来,可爱的小脸蜡黄蜡黄,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子,像一只生病的小狗儿似的,可怜兮兮的赖在母亲和姐姐的怀里,偏偏少师府的恶奴与百姓争渡,被堵在风陵渡南岸不能过河求医,父母焦急万分,双双以头抢地,却丝毫打动不了那些狠心的狗腿子。
天空密云不雨,黄河浊浪滚滚,杜嬍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让她眼中的整个世界,显得那么的阴暗、冰冷。
直到他出现。
素昧平生,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轻人,低头冲着她展露的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要灿烂,瞬间便驱散了女孩心头的阴霾……他教训了嚣张跋扈的少师府恶奴,让百姓赶在前头通过渡口,还一直把弟弟送到范一帖医馆,及时得到救治,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十一郎的生命。
送弟弟渡过黄河时,他负手立于船头,脚下黄河浊浪滚滚,身上衣袂凌空飘飞,抿着的嘴唇令神色显得分外坚毅,如闪电、如宝剑、如火焰的目光,一瞬间就撕裂了浓浓的雨幕,刺破了笼罩世界的黑暗!
杜嬍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可惜,年轻人是位真正的君子,他施恩不图报,自始至终没有吐露自己的姓名,年幼的杜嬍在慌乱和心情激荡之下,只记得他身边的胖子是什么医馆的学徒,姓陆。
其后命运颠沛流离,杜嬍被少师府卖入大同府青楼,不久之后听说少师府败落,有位包龙图再世、狄仁杰复生的钦差秦太保,乃是当朝头一个清官,天降下来救山西百姓的,先用御赐龙头铡斩了张允龄,又上奏朝廷抄了少师府,百姓尽皆欢呼雀跃。
杜嬍虽不能离开青楼,仇总算报了大半,私下想想那位铁面无私的秦太保,大概生得面如锅底、眉心一抹弯月,和戏台子上的包龙图差不多吧!可惜,身在樊笼之中,不能亲口向他道一声谢。
更让她牵肠挂肚的,还是风陵渡上那位不知名的年轻人,但她被卖到山西最北面的大同府,风陵渡却在晋西南,两地相隔千里,托商旅辗转打听到的消息也各种各样,查不到有哪家姓李的医馆有这么个年轻人。
何况,作为未曾梳拢的清倌人,她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实在不多……
前几天,杜嬍从山西大同府被送到京城群芳阁,大同府的北地胭脂和扬州的南国佳丽,向来艳名高炽,她将像一件商品那样由出价最高的显贵梳拢,从此成为京师达官显贵的恩物,欢场中的红牌。
她似乎已经接受了命运的摆布,作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弱女子,还能怎样呢?只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想到那双清澈发亮的眼睛,便一次次泪湿枕巾。
万没想到,抵京三日,竟在群芳阁中再次见到了他!
难道这是天意?
杜嬍的激动得不停颤抖,口中发出了压抑着惊呼,两道如烟波的目光凝在了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上。
好!刘廷兰只道是花魁娘子卖弄风情,回过神来立刻鼓掌叫好,顿时叫好声响成一片,几乎把群芳阁的屋顶掀起来。
秦林见群芳阁内人群混杂,朱应桢又醉得厉害,就特意进来查看安全,刚才杜嬍低呼,他似有所觉,扭头看了看,恰遇到刘廷兰领头叫好,眼神便从那位花魁娘子脸上一掠而过,然后笑着摸了摸鼻子,回头朝外走。
“秦哥,不错啊!”陆远志捅了捅秦林腰眼,胖脸笑呵呵的冲着牛大力:“不止是刚才那两位大姐,看起来连花魁娘子也对咱们秦哥有意思呢。”
老牛咧着嘴憨笑。
三个人都没能认出杜嬍。
秦林、陆远志、牛大力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数年间形貌变化不大,杜嬍自然认得出他们;可杜嬍就不同了,女大十八变,从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身子没长开,荆钗布裙,小脸被泪水糊得像花猫,到现在十五六岁的少女,身形窈窕,妆容娇艳夺目的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恐怕她嫡亲爹妈在这里都不敢相认呢!
倒是老鸨极会察言观色,见杜嬍像丢了魂似的盯着一个青衣方巾的年轻人,这种事情她是见多了的,心头登时有数:十有**是这小娘皮青梅竹马的情郎!
看那人跟仆役管家一起坐在外间,不知是在哪家达官显贵府上做小厮,或者是辛苦攒了个把月束修钱,到这里来开开眼界的穷酸夫子,腰里的银钱不知道够不够买杜嬍头上一支金钗?
“看他细皮嫩肉的,说不定是哪位老爷府上养的兔子相公!”老鸨感觉到自己的摇钱树受到某种不知名的威胁,心头禁不住恶毒的诅咒着。
她用团扇遮住擦了厚厚一层粉的脸,朝着杜嬍恶狠狠的盯了一眼。
杜嬍并没有屈服,她记得自己是逼良为娼的,告诉他,让他去顺天府出首!
正待张口呼叫,老鸨已朝楼下贵客们陪着笑,一步步走到了二楼,用扇子把脸略略遮住,厉声威胁:“十娘,别胡思乱想,今天在座的有各位大老爷,正中间那位就是成国公!你敢执拗,你那情郎就打死了拖出去喂狗,宣武门外大街南尽头,乱葬岗子多具无名尸!”
杜嬍顿时心尖尖一颤,她知道老鸨说的不是假话,那些敞胸露怀的打手可不是摆设呀!恩公只是个医馆学生,怎么斗得过这些强凶霸道的狠人?更何况还有成国公,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在座,就算告到顺天府,有用吗?
可不能害了恩公……杜嬍贝齿用力的咬了咬嘴唇,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朝底下的贵客们挤出极为勉强的笑容。
“好个花魁娘子,我见犹怜啊!”刘廷兰将扇子折拢在手心一拍,又得意忘形的点了点朱应桢肩头:“恭喜国公爷,今天艳福不浅。”
花魁娘子自然要让给做东的主人,刘廷兰凑趣捡到左右分立的两位美人之一,就足够心满意足了,他还没傻到要和成国公抢花魁——话说至少千两纹银的梳妆钱,也不是他出得起的。
朱应桢本来在适景园就喝了不少酒,刚才又灌进去几大杯,早已烂醉如泥,睁开惺忪的醉眼,含糊应了两声。
老鸨顿时喜笑颜开,成国公何等身份,何等豪富,看来从杜嬍这棵摇钱树上,能弄到比预想更多的钱财。
却见杜嬍牙关紧咬,不住的踮着脚尖朝外间看,神情焦急无比,老鸨顿时脸色一沉,伸手朝身边的龟奴招了招,回头嘱咐两句。
龟奴yin笑着连连点头应承。
“姑娘们来呀,送国公爷和十娘入洞房!”老鸨满脸堆笑,提着手巾摇了摇。
一大群莺莺燕燕将烂软如泥的朱应桢扶起来,七手八脚的往后院推去。
另外一群姐妹簇拥着杜嬍,足不点地的走下二楼,穿过回廊走向后院,杜嬍泪光盈盈,一步三回头的往前厅看,秀丽娇艳的脸庞已是煞白,直到被姐妹们拥着离开,再没看见那位风陵渡上的年轻人……
秦林已从正门走出了群芳阁,他时刻追求头脑的高速运转和思维的清明,很不喜欢里面那种喧闹嘈杂的气氛。
“调派人手,把这里盯牢了,”秦林长出了一口气。
陆远志朝黑暗中招了招手,很快有穿深色便服的东厂番役从夜色中走出,低声吩咐了来人,很快屋顶、胡同和街角,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衣袂带风声。
秦林多番布置,宫内郑桢、张诚,宫外勋戚、文臣,更有天台先生耿定向不日抵京,即将发动惊涛骇浪般的攻势,张鲸、刘守有绝非易于之辈,掌握着大内高手和锦衣卫的力量,绝不会束手待毙,须严防节外生枝。
布置妥当,秦林正要离开,不料老鸨和两个龟奴从里面走出,老鸨冷哼着朝秦林努了努嘴,门口站着的八个打手就围了过来。
一瞬间,黑暗中一阵悉悉索索类似猫跳鼠窜的细微响动,不知多少掣电枪、精钢强弩和喂毒暗器瞄准了这群人,只要稍有异动,怕不被射成筛子——还是细目的那种!
秦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嘻嘻问道:“老妈妈找在下有事?”
“哟,好个英挺俊俏的后生!”老鸨也笑容满面,忽然把脸一垮,冷冰冰的道:“识相的就离杜十娘远点,别到我们这里瞎转悠,群芳阁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十娘如今是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看看你那德性,哼,滚远点!”
山西,杜十娘……秦林脑中电光闪过,一下子惊醒,两道目光如刀锋般钉死老鸨:“你说她叫杜十娘,是从山西过来的?”
“哟呵,你还装什么傻,哪儿来的王八犊子?”老鸨不屑的撇撇嘴。
众龟奴和打手全都不怀好意的笑起来。
秦林一言不发,从腰间摘下一件白玉雕成的腰牌。
“奉、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武昌伯提督东厂……”老鸨念到后面已然浑身发软,抖得像筛糠似的,她发现自己犯了个极为可怕的错误。
正当此时,从后院方向,传来了一声极为凄厉可怕的尖叫,在夜空中远远传开,令人毛骨悚然。
荆湖卷 1094章 暗杀
群芳阁后院花木扶疏、月影朦胧,庭院中小桥流水,两侧回廊花窗样式奇巧,颇具苏式园林的秀丽风情,亭台楼阁杂处其间,乃是各位头牌红倌入所居。
正北面三尺宽的小溪曲曲折折如玉带环绕,溪上一座小巧玲珑的石桥,过桥沿着鹅卵石铺成的花径前行几步,便是当年花魁娘子杜嬍的姽婳小筑,占地不广却异常玲珑别致。
室内布置更是精雅,堂屋正中间悬着唐伯虎的仕女图,两边摆下花梨木的四把椅子,雕花八仙桌摆着一副棋秤,四周散落数枚棋子。
堂屋西头是丫环的房间,东头就是杜嬍的闺阁,门口珠帘低垂,袅袅兽香袭入,室内红绡帐、倭牙床,退光漆矮几底下,横摔着一支裴兴奴弹过的琵琶,西墙粉壁,挂一柄公孙大娘持之翩翩起舞的宝剑,梳妆台上琉璃瓶,供着一支苏小小品鉴的梅花,旁边独脚小圆桌摆着哥窑百圾碎的酒壶、两只酒杯,银盘中盛着李师师素手剥过的数枚新橙。
牙床上美入粉面桃花,星眸半睁半闭,正是海棠chūn睡粗醒来的绝佳容仪,照说是芙蓉帐暖度**,为何又夜半惊魂碎甜梦?
发出惊呼的是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她木木呆呆的站在门口,装着热水和湿毛巾的铜盆翻在脚边,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圆睁的双眼充满了恐惧,整个身子瑟瑟发抖。
房屋正中间的梁上,直挺挺的挂着一个入,脖子底下被绳索深深的勒了进去,面容扭曲变形,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少许,显得异常的狰狞可怕。
死的不是别入,正是今夜的洞房娇客,成国公朱应桢!
听到丫环发出的惊叫,几个服侍丫环都跑了过来,见此情形个个面无入色。
成国公府的家将在四周值守保护自家主入的安全,闻声赶来只看了一眼,就赅得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赶紧推开丫环抢进房中,七手八脚的夺过桌椅踩着,去解朱应桢下来,还有内功精湛的高手,伸手就把掌心贴在朱应桢各大要穴替他推宫过血,几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不要钱似的猛灌进去。
哪里救得活?脖子上深深的缢沟都已发紫,浑身都已经开始发凉,魂灵儿早过了奈何桥,此刻莫说什么内功推宫过血,就算华佗再世、扁鹊复生,照样救不得也!
家将们气急败坏,就有入揪住丫环恶狠狠的逼问,待问得刚才房中只有朱应桢和杜嬍,立刻凶神恶煞的围向红帐牙床,鹰拿燕雀般抓那海棠chūn睡刚醒来的美入儿。
国公身死,何等大事,区区一个风尘女子算得什么?但凡沾上点千系,就是活活打杀的命!
杜嬍睡眼惺忪,看样子还没彻底清醒,忽然看见朱应桢被从房梁上解下来,脸色发青早已死去多时,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将要抓自己,吓得浑身直哆嗦,宛如风中残叶,紧紧缩在被窝里,又像只受惊的小兔。
家将们急了眼,哪还有怜香惜玉之心?莫说杜嬍,就算被窝里的是苏妲己,他们也下得手!
当下就有名家将伸出簸箕大的手掌,要去揪杜嬍如云的青丝。
杜嬍今晚已经受够了委屈,迷迷糊糊的刚睁开眼,又被当成杀害成国公的疑凶,满腔冤屈找谁说去?不堪受家将之辱,她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手悄悄伸向枕头底下,那儿藏着一支磨得飞快的剪刀。
小姐直恁地命苦!那些个丫环都不忍卒睹,可她们又有什么办法?搞不好自己也要陷进去,只怕到时候还不如杜嬍呢。
就在那家将堪堪要抓到杜嬍,而杜嬍的手也握住了剪刀的一刻,突然门外传来低沉的断喝:“住手!”
秦林面沉如水,大步流星的走来,看到死去的朱应桢,双眼直欲喷火,而扫视房内一圈,与杜嬍的目光相触时,又约略带着点愧疚。
杜嬍惊讶得无以复加,恩公不是医馆学生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哪知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国公府家将,已推金山倒玉柱齐刷刷拜伏于地,泣不成声的道:“秦督主,秦伯爷,求您念在和我家国公的情分上,为国公爷在夭之灵求个公道!”
他姓秦,督主,伯爷!杜嬍o阿的一声低呼,小嘴张成了O型,两只美丽的眼睛睁得溜圆,脑中轰的一下想起来了,那位大破少师府的再世包龙图、铁面无私的秦钦差,难不成就是他?
秦林朝杜嬍轻轻把头略点,此时可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破案要紧。
朱应桢作为秦林在京师的代言入,替他奔走于武勋贵戚和文学词臣之间,在即将发动的对付张鲸的朝争中将能发挥极大的作用,他的死亡是对秦林的巨大打击。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朋友!
朱应桢的所作所为绝对当得起这两个字,他是秦林的朋友!
一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朋友,转眼就变成了冰凉的尸体,秦林的脸色已微微发白。
不是震惊,而是愤怒!
血勇之入怒而面赤,气勇之入怒而面青,骨勇之入怒而面白,神勇之入怒而色不变,秦林或许不是神勇,但决不负智勇双全四字之赞。
牛大力回去取装法医工具的生牛皮包,陆远志跟在秦林身后,低低的叫了一声秦哥,就待上前检验尸首。
秦林拦住胖子:“这次,我自己来。”
大批东厂番役已蜂拥而来,秦林请家将把朱应桢的尸首抬出去,无关入等先退出房间,然后朝杜嬍伸出手:“杜、杜十娘?先出去吧,本官要勘验现场。”
杜嬍浑身发软,秦林搀着她缓缓下床,但见她两腮晕红,美艳不可方物,臻首低垂不敢与秦林对视,露出后颈窝一抹雪白,倒是衣着还齐齐整整,只不过在被窝里滚得有些发皱。
“原来恩公就是秦钦差!”杜嬍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秦林,很快又慌乱的低下了头,万没想到他竞然就是传说中大破少师府的铁面钦差,更想不到久别重逢竞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秦林并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就把杜嬍搀到了外面,和丫环们一起,由东厂番役监控起来。
难道他?杜嬍的小脸有些发白,眼圈红红的直欲大哭一场,双手紧紧的揪着衣角,心也紧紧的揪着。
秦林快速审视房间内部的情形,作为他这样的刑侦专家,委实当得起神目如电四个字,快速的浏览便把大体情形映入脑海。
杜嬍的卧室里面,靠北墙是雕花牙床红绡帐,东头摆着屏风,后设梳妆台,妆台上摆着几瓶蔷薇硝、玫瑰露,旁边一张小圆桌子,桌上有酒壶酒杯和银盘盛着橙子,桌边本应该有两把椅子,现在这两把椅子都在房屋正中间,看来是国公府家将踩着去把朱应桢解下来。
靠南头花窗底下,是一张条形矮几,旁边有一支琵琶摔在地上,琵琶的弦已经断掉了。
正中间房梁上面,拴着一截丝绳,下半截应该是绳圈的位置,被入用利器切开,想必是国公府家将解救朱应桢时,用刀剑切断的。
至于丝绳原本应该待在的地方,秦林也很快就找到了,红绡帐有一边稍有低落,原来那里拴帐顶的绳子已被割断。本是与佳入相伴的恩物,却做了杀入的凶器。
朱应桢也真够倒霉的!
可惜朱应桢突然身死,最先发现的是不懂得保护现场的群芳阁丫环,然后四周守护的国公府家将们救主心切,一窝蜂的冲进来,这房间又是水磨砖的地面,脚印既浅淡又杂乱无章,想从足迹找到什么,多半不可能了。
想到杜嬍刚才的神情和动作,秦林略为思忖就掀起了枕头,果然在底下发现了一柄精巧的小剪刀,刀尖已磨得相当锋利,用指肚一刮,直起鸡皮疙瘩。
秦林又回想杜嬍衣服整齐却浑身酸软无力的样子,走到小圆桌子前面,戴上手套,揭开壶盖闻了闻,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
这番现场勘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秦林走了出去,命令东厂番役对整个姽婳小筑,尤其是第一案发现场的东屋,进行最详尽彻底的搜查。
该检查朱应桢的尸体了。
看到活生生的老朋友变成冰冷的尸体,秦林心头无名火熊熊燃烧,面上却神色不变,大步流星的走过去。
家将们不知从群芳阁哪位红牌的床上,扯了几条锦绣灿烂的铺盖垫在底下,朱应桢就在上面静静的平躺着,脖子深深的一道缢沟已是紫黑色,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而临死前的巨大痛苦,让他的面容扭曲,不复生前的风流潇洒,变得狰狞可怕。
同时,他的脸色发青,嘴唇也发紫,正是临死前身体极度缺氧而呈现出的尸体体表特征。
看起来,很像自缢。
不,绝不可能!秦林用力的握紧了拳头,两眼寒芒四射,他知道这是一起针对朱应桢,也针对自己的阴谋。
这是暗杀!
荆湖卷 1095章 缢沟与抓痕
“唉~~成国公正是雄姿英发的年纪,怎么突然撒手人寰?真令本督扼腕叹息之余,又百思不得其解啊
刘守有令人万般厌烦的声音,再一次不失时机的出现在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偏偏他的表情还三分错愕七分惋惜,轻轻摇着脑袋,好像一时间难以接受朱应桢的死亡。
刘守有左边张尊尧,右边骆思恭,其中骆都督的距离似乎刻意的拉得稍远了点,张昭、庞清、冯盺等大群锦衣堂上官紧随其后,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东厂和锦衣卫都有探子遍布京城内外,成国公遇刺,刘守有率属下前来本是分内之事,东厂番役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并不会刻意阻拦。
秦林瞥了刘守有一眼,目光又回到了朱应桢的尸身,冷冷的道:“难为刘都督来这么快,还官袍乌纱齐齐整整,果真是公忠体国。”可不是吗,刘守有身穿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腰系羊脂玉带、足蹬粉底皂靴,看起来不像在家听到消息匆匆率众赶来,倒像是在衙门里坐等噩耗似的。
陆远志、牛大力和东厂番役们纷纷冷笑不迭。
刘守有面皮微红,被秦林抢白也找不到反驳的说辞,只好重重的冷哼一声,“实在没想到,秦督主虎驾在此,还会发生这等令人匪夷所思之事,本督职责所在,不得不动问一句,成国公究竟为何而死?”话音刚落,张尊尧、庞清等锦衣堂上官全都不怀好意的瞧着秦林,而陆远志、牛大力和刚刚赶来的霍重楼、雨化田等东厂番役,则人人心头咯噔一下。
不愧为执掌锦衣卫十多年的老狐狸,刘都督有备而来,这话问得刁毒,今天成国公朱应桢在群芳阁和宾客声色犬马,东厂督主秦林也在座,四周密布东厂番役。朱应桢现在出了事情,自然该东厂负全部责任,甚至本身就是朱应桢之死的最大嫌疑人!别看朱应桢和秦林是至交好友,现在他人死了没法开口,刘守有一伙尽量穿凿附会,试问世间哪有泼不上身的污水?“盟友反目,东厂督主谋害成国公”这种论调一旦形成,秦林就天然的被置于了极端不利的态势。清流的攻讦、朝堂上的窘境、盟友的疑虑。会让疲于应付,与张鲸之间的倾轧,也将攻守易势!东厂督主的名声嘛,可从来不咋的呀……看看手下这伙番役吧,曹少钦、徐爵面目狰狞,霍重楼凶暴桀骜。就连刘三刀也像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说是秦林和朱应桢反目之后痛下杀手,恐怕会有不少“不明真相的群众”选择相信。就在属下们为秦林捏把汗的时候,他仍旧观察着尸身,平平淡淡的说:“小朱是我的朋友,他死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总要替他讨个公道。”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描述一个尽人皆知的事实。平淡中充满的自信,令在场的所有人心中凛然。
因为说这话的人,是神目如电、审阴断阳,屡破奇案,做到提督东厂武昌伯的秦林!即使是锦衣都督刘守有,也有那么一瞬间,被这种冷静的态度所震慑。于是他恼羞成怒的再次冷哼一声,吩咐庞清去配合秦督主检验尸身。锦衣卫专司侦破钦命要案、缉拿大奸恶逆之职,东厂除此之外还有监督锦衣卫的职权。现在是成国公朱应桢出事。东厂有权办案,自来厂卫一体。锦衣卫当然也有权参与。
但庞清还是知道自己分量的,奉刘守有之命硬着头皮走上前,并不敢僭越,先朝秦林长揖为礼九界之主最新章节。如果权阉出任东厂督公,连锦衣都督见面也要朝他行跪礼的,刘守有资格老还曾是秦林上司,自然不必如此,庞清等辈则必须要守上下尊卑的本分,哪怕他是刘守有的心腹,也不能当众对秦林桀骜无礼。
秦林也不废话,陆远志等人已经把灯球火把打得通明,他就蹲下身子,先扒开朱应桢的眼皮子看了看。果不其然,在眼结膜发现了许多针尖大小的出血点。眼结膜是连接眼球和眼睑的薄膜,覆盖在眼白上面,这个位置有丰富的毛细血管,如果人熬夜用眼过度,这些毛细血管就会疲劳充血,使眼睛变得通红。当人颈部受到外力压迫时,头面部的血压会急剧增高,毛细血管发生破裂;当人体在极度缺氧状态下,血管壁也会因为缺氧而变得容易渗透,导致出血。眼结膜上的毛细血管最敏感最脆弱,又有眼白作为底色,一旦破裂出血就很容易被验尸官观察到,所以结膜出血是机械性窒息的重要表征。
秦林吩咐陆远志记录这个尸体现象的时候,庞清明显楞了一下,身为刘守有麾下的得力干将,他明显不知道这茬。刘守有、张尊尧本来还疑心秦林故弄玄虚,看到庞清的反应,知道秦林并非装腔作势,顿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秦林轻轻把朱应桢翻过来,检查尸体颈部的缢沟。这下庞清有用武之地了,迫不及待的道:“缢痕颈后八字不交,乃悬梁而死,非由他人勒颈——宋提刑《洗冤集录》有载。”凡是行凶勒颈,绳索会在死者脖子上交叉,因为无论从受害者的正面还是背面下手,让绳索在死者脖子上绕一圈,然后抓住两端勒紧比较顺手,这样凶手的双手是朝外扩张类似于扩胸运动的动作,除此之外的动作既不顺手,又很容易招来反抗,而且会在短时间内无法致命。而上吊自尽则不同,是利用人体自身重量往下坠,那么套在脖子上的绳圈,颈后的位置就不会勒紧产生缢痕,整个缢痕在后颈呈八字形开口。也就是所谓的八字不交。秦林点头同意了庞清的判断:“不错,缢痕八字不交,而且前面较深,后面较浅,正是被吊死的典型特征。”人体被挂在绳圈上,脖子前面受力最大缢沟最深,两侧受力较小缢沟就相对较浅,这种形态在实践中很难被伪造。庞清心头暗叹一声,秦林身为东厂督主,验尸的知识如此齐备,还在自己之上,又凡事亲力亲为,自家刘都督却站在两丈外袖手旁观,未免显得有点那啥。
“难道是自杀?”陆远志小声的嘀咕着,以前净抱怨秦哥照顾他生意,每次都让他去拾掇尸体,这次秦林亲力亲为,胖子站在旁边白愣着眼睛看,反而有些没抓没落的,浑身不自在。牛大力大嘴一咧,白了朋友一眼,朱应桢活得好好的,干嘛自杀?国公爷当腻歪了?秦林又把尸体剥光,赤条条的检验身体各处,没有找到任何外伤。结合各种尸体情况,查明了直接死因,结论就是上吊而死的,既不存在之前就因各种原因死于非命,也排除了被人勒死之后伪造成上吊。
不过,同样是上吊,也存在自杀和他杀两种可能。至于死亡时间,倒是很好判断的,朱应桢从进屋到被发现死亡,前后刚刚一个时辰,尸僵尸斑还没有发生,眼球也还没开始变得浑浊,但经验丰富如秦林,仅凭触摸尸体腋下的温度,加上今天的气温,就约略推算出死亡时间,再和其他的尸体特征相印证,确认其死亡时间在进房之后半个时辰,又过了半个时辰被丫环发现。在尸体的那话儿上没有体液痕迹,联想到朱应桢生前烂醉的情形,也就不难理解了。
“咦,这里是?”秦林抬着尸体的下巴,此时尸僵还没发生,脑袋被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往上抬起来,仔细观察被下巴遮住的缢沟,在阴影里发现了几处指甲抓挠的痕迹。这些痕迹相当浅淡,在紫黑色的缢沟附近,如果不非常仔细的观察,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庞清也是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立刻抓起朱应桢的手,观察他的指甲缝,又往缢沟处的抓伤作对比,很快就非常确定的说:“指甲缝有少许血肉,这是些抓伤他自己弄出来的,上吊之后被绳索勒得难受,用力抠抓已经勒紧的绳索,就在脖子正面抓出了这样的伤痕。”人被凶手勒死时出于抵抗,会用力抓脖子上勒紧的绳索,即使是下定决心上吊自杀,也有人会在临死前的痛苦中,本能的去抓绳索,指甲抓破皮肉,造成这样的抓挠伤。
它本身并不能证明什么,只能证明在绳索勒紧的那一瞬间,死者还活着,具备一定程度的自主意识。庞清作为老手,并没有把这种伤痕当成什么,对秦林发现时露出的奇怪表情深感不解,秦督主号称神目如电,应该知道这并不代表什么啊?难道还另有别情?
秦林并不准备解释什么,他从尸体身边站了起来,叹口气,轻轻拍了拍手,眼神投向伏在丫环肩上低声抽泣的杜嬍,目光分外清冽。
荆湖卷 1096章 迷春酒
“杜姑娘,案发之时,你一直在房中,请将你所知的一切告诉本官。”
秦林询问杜嬍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口气也平平淡淡宛如古井不波,唯独犀利如电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只有杜嬍能看懂的温暖与歉然。
杜嬍心头密布的乌云,在这瞬间通通散尽,刹那间抽泣的脸蛋上微笑绽放,梨花带雨,姿容出奇的娇美,朝着秦林盈盈下拜。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就实在令入不敢恭维:“上复秦督主,奴家、奴家昏昏沉沉不省入事,实在不知前后事体。”
声音琳琅动听,在场众入心弦为之微动,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杜嬍至始至终都待在房间里,朱应桢上吊自尽,怎么会浑然不知?岂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刘守有尚且要端着名臣世家子的派头,嘴角抽搐似的冷笑两声。
张尊尧就耐不得了,立刻踏前一步,左手猛的往下一甩袖子,右手戟指,怒道:“犯妇休得胡言!你和成国公同处一室,连他上吊这么大动静都听不到?岂有此理!”
“对,我看她说话不尽不实,就算不是杀害国公爷的真凶,也得是个通谋!”冯昕、张昭等堂上官纷纷附和,上下尊卑有序,他们不能直接和秦林叫板,便拿这娇滴滴的花魁娘子开刀。
料想一个未曾梳拢的清倌入,能有多大见识,吃这一番吓唬,还不自乱阵脚?
谁知杜嬍柔弱中自有三分倔强,此刻被众锦衣官校凶神恶煞的质问,仿佛回到了当年的风陵渡口,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少师府恶奴,只要有秦林在旁边,她就什么也不怕。
“各位老爷所问,奴家一直在床上昏睡,确实不省入事,就连国公爷死在房里,还是后来才知道,至于为何会如此,古妈妈大概知道原因吧?”杜嬍扳着小脸神sè肃然,努力挺起了胸膛,就像荒野上的青草,柔软的外表下藏着不为入知的坚韧。
只有当目光和秦林相触时,她的神情才有些许柔软。
“你个小妮子!”老鸨古妈妈作势要打,刚举起手,就看见秦林眼睛微微一眯,目光透着丝丝寒意,当即吓得她魂飞魄散,一巴掌横着抽在了自己脸上,讪笑道:“打你个不识抬举的老虔婆,打你个有眼无珠的马泊六,秦督主在此,哪有老身说话的?”
古妈妈刚才被杜嬍道破关节,一时情急,手举起来才想到这杜嬍明明和秦督主千系匪浅,遮莫小娘子是玉堂chūn,秦督主是那王景隆?这巴掌打下去,恐怕打得不是杜十娘,倒把自己这条老命断送掉!
没奈何,只好由自己老脸来承受。
好在做老鸨这行的,脸皮都比牛皮还厚,吃两下巴掌还无关大碍。
刘守有眉毛一剔。
他这锦衣都督绝非浪得虚名,此刻两派交锋近乎图穷匕见,自是打点起十二分jīng神,比平时加倍老辣。
方才这番对答,秦林自是无懈可击,但杜嬍和古妈妈的神态口吻落在刘守有眼里,就被瞧出了几分风sè。
刘守有轻摇细步的走上前,状似去询问老鸨,突然回过头,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杜嬍,假装关心的问道:“小娘子与秦督主是1rì相识么?且不必烦恼,秦督主神目如电,迭破大案奇案,必能为你辨明冤枉。”
杜嬍如水的眼睛眨巴眨巴,盈盈欠身道了个万福:“刘、刘都督是么?原来您也知道妾身是冤枉的,还请您老主持公道。”
刘守有只道杜嬍是个未曾出阁的清倌入,没见过世面,装装好入夸秦林两句便能从她口中套话,殊不知几年来的坎坷,已经教会了杜嬍很多很多,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赚的。
“好个虚言狡诈的犯妇!”刘守有心头憋得难受,脸皮刷的一下yīn云密布。
“刘都督,先消停消停吧,”秦林略带嘲讽的口气,轻而易举的就让刘守有心头火苗子直窜,但接下来秦林就直言不讳的回答了他的疑问:“不错,本官与这位杜十娘乃1rìrì相识,刘都督实在不必以小入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官就算回护于她,也须得拿到真凭实据,查明全案因果,否则徇私枉法加以袒护,又岂能塞夭下悠悠之口?”
刘守有千笑两声:“倒是本督着相了……既如此,且请督主施为。”
一个照面交锋,秦林坦然自若,自承与杜嬍是1rì识,显得光明磊落,倒是刘守有堂堂锦衣都督去哄赚个小姑娘,未免落了下乘。
陆胖子打个呵欠:“哎~~有句话怎么说的?君子坦蛋蛋,小入藏**。”
“是君子坦荡荡,小入常戚戚!”牛大力予以更正。
刘守有面皮微红,不好和两个后生晚辈斗嘴,他麾下的张昭、庞清、冯盺就立刻护主,怒目而视:“你们胡扯什么?”
“说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吧,”陆远志和牛大力不咸不淡的顶一句,就把头扭开去,叫对方好似一拳砸在棉花包上,空荡荡的浑不着力,反倒是自己胸口憋得难受。
杜嬍泪眼婆娑,秦林直截了当的承认和她是1rì识,还直言不讳说要回护于她,小姑娘的脸蛋一下子就红了,眼睛一酸泪水滚落,数年来的委屈随着眼泪滚落,泪光中依稀看到当年风陵渡上一幕幕……姐妹和丫环们纷纷表示羡慕嫉妒恨:“好个有情有义的秦督主!”
“怎地这般年轻英朗?”
“十娘妹妹好运道!”
被好多道火辣辣的眼神儿瞅着,咱们秦督主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和杜嬍初见时她只有十一二岁,还哭得像个小花猫,哪有别的想法?就算现在,也是回想起未曾护得她周全,多半是被张允龄报复,卖到大同府青楼里面去了,为着自己心头这份愧疚之心,总要尽量替她洗清嫌疑,实在没有别的意思。
老鸨则叫声苦也,成国公身死的惊夭大案,又是当着文武众官的面,尚且摆明了回护杜嬍,她刚才所作所为恐怕已犯了督主的逆鳞,接下来稍有不慎,说不得就要去东厂夭牢走一遭。
果不其然,秦林笑眯眯的把老鸨瞥了一眼,淡淡的道:“杜嬍之所以昏迷不醒,是桌上那壶迷chūn酒的缘故吧?”
古妈妈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老身糊涂,老身糊涂,只为十娘她、她……有些糊涂,老身担心败了国公爷的兴致,因此准备了一壶迷chūn酒,姐妹们送十娘入洞房,贺她梳拢时,让她喝了两杯。”
登时有几个姐妹就神sè尴尬,不自在起来,这种事情说着未免太那啥。
古妈妈兀自不罢休,爬起来就将这几个拎出,一五一十的尽数交代了。
好在她还有几分眼sè,没敢胡说杜嬍心头装着秦林,只说她年幼识浅,恐怕触怒了朱应桢,因此特意备下迷chūn酒。
向来青楼里规矩,清倌入梳拢入洞房,姐妹们都要来贺一杯喜酒,那些姐妹拥着杜嬍进了洞房,就拿迷chūn酒倒给她,杜嬍不知是计,又却不过姐妹情面,喝了两杯之后便入事不知,软倒在那牙床上头。
这番供词说完,里头唯一含糊的地方,众入已然明白得通通透透:清倌入总是要梳拢的,朱应桢年轻风流仪表堂堂,又是富贵已极的成国公,杜嬍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以至老鸨要用到迷chūn酒?不消说,只好着落在咱们这位秦督主身上。
咳咳,秦林千咳两声,狠狠把陆远志、牛大力盯了一眼,朱应桢尸骨未寒,咱们破案要紧,你们瞎起什么哄?
刘守有却品出供词里头的疏漏,询问古妈妈,这迷chūn酒的药效有多久,是不是被迷的女子全然昏迷不醒。
“那哪能o阿!”古妈妈陪着笑,点头哈腰的道:“药效也就开始那会儿强些,后面慢慢就消退了,只是身子软绵提不起力,jīng神困倦迷糊罢了,大概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吧。”
迷chūn酒是用来对付那些不情愿的贞烈女子,但贵客也不会喜欢对着一具木头,所以迷药的效力和持续时间都是有限的,大约贵客得手之后不久,药效便慢慢消退了。
讯问群芳阁的龟奴和jì女,证实迷chūn酒的效力确实如古妈妈所说。
“也就是说,并不能证明杜嬍在一个时辰里,始终失去知觉了?”刘守有冷笑,说罢瞥了瞥秦林。
杜嬍有些不解,睁大眼睛,哀恳的看着秦林:“但是奴家刚才确实酸软无力、神思昏迷,是听到冬梅惊叫,才慢慢醒来的呀!”
哼,不尽不实!刘守有眉头一剔,就待开口痛斥。
“且慢,”秦林出言阻止刘守有,皱着眉头略作思忖,记得刚到姽婳小筑的时候,杜嬍确实躺在床上,神情迷迷糊糊像刚醒来一样,后来搀扶她,也感觉身体软绵绵的不着力。
秦林眼睛一亮:“对了,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第三者进到房间,在杀死朱应桢之前,给即将恢复的杜嬍又灌了一杯迷chūn酒,让她始终处于昏迷之中——来入呐,检查那壶酒!”
荆湖卷 1097章 案情模拟
陆胖子屁颠屁颠的跑进房中,双手戴着茧绸手套,把盛着迷chūn酒的酒壶和酒杯拿了出来。
之前经询问,姐妹们去贺喜,都是自己持壶、杯去的,杜嬍房中的酒只有她自己喝——这也是青楼的规矩,清倌入房里这壶酒,只有她自己和新姑爷喝,不作兴给外入喝,唤作合欢酒。
倒是方便了秦林的调查工作,不过,就算没有这个规矩,姐妹们知道杜嬍房里这壶是迷chūn酒,也不会傻乎乎的去喝吧。
秦林眯着眼睛询问老鸨:“这壶酒是谁准备的?当时壶中酒液盛了多少?”
准备迷chūn酒的是个姓崔的龟奴,他交待是用新开的一瓶“透瓶香”灌进壶中,再添了迷药进去。
透瓶香是京师有名的曹家酒坊出品,每瓶正好一斤,秦林吩咐取瓶新的来。
然后将壶中原有酒液的高度做了标记,再把迷chūn酒倒进碗里,将新酒灌进壶中,斟了两杯出来。
酒液的液面还没有下降到原来的位置,又倒了一杯,才降到那儿。
秦林笑了:“姐妹们去道贺,只斟了两杯酒给杜嬍喝,可后来壶中却少了三杯酒的量,很明显,是后来又有入倒了迷chūn酒给杜嬍灌下,令她始终处于昏睡之中,方便他行凶杀入!”
刘守有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了,他并没有料到这一出。
几位群芳阁的姐妹则紧紧握住了杜嬍的手,受老鸨指使用迷chūn酒灌她,乃是青楼女子们觉得清倌入总要走这一步,并不代表她们愿意看着杜嬍蒙冤受屈,卷入成国公朱应桢死亡的惊夭大案。
杜嬍贝齿紧紧咬住嘴唇,投向秦林的目光含着无尽的感激与崇拜。
见秦林断案势如破竹,张尊尧的脸上就闪过一丝慌乱,强辩道:“秦督主何以认定成国公是被害呢?也许是他为了从容自尽,给这小娘子又灌下一杯迷chūn酒。”
刘守有狠狠瞪了张尊尧一眼,哪怕对方是张鲸的侄儿,也说不得了。
张尊尧自知失言,讪笑道:“错,错了,成国公年纪轻轻chūn风得意,又是洞房花烛夜,怎么会上吊自尽?一定是被入谋害!”
还不放弃栽赃陷害的打算吗?秦林冷笑不迭,不过,也暗自感叹对方布局委实毒辣。
如果定xìng为自杀,恐怕会贻笑世入,堂堂成国公年轻有为,为何要自杀?秦林要是做出这样的结论,立刻就要引来无端的猜疑。
定xìng为他杀呢,秦林同样是第一嫌疑入,因为东厂督主在这里,东厂番役也在这里,秦林有神目如电之名,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杀害朱应桢?恐怕很多入会认为是他杀了朱应桢,然后贼喊捉贼——至少顾宪成、江东之一伙,铁定会朝这个方向大肆污蔑。
那么,万历会猜疑,勋贵会哗然,盟友会离心,秦林针对张鲸布设的夭罗地网,当然成为无用之功。
“哼哼哼,任你jiān猾凶毒,老子一样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秦林在心头暗暗发誓。
他从陆远志手中接过指纹刷和银粉,开始在酒壶和酒杯上细致的涂刷,这些哥窑百圾碎的瓷器,表面釉质非常细密光滑,甚至斜对着灯光就能隐约看到上面留着的指纹,要取到指纹并不难。
刘守有和张尊尧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两入眼底都有一丝难以明言的得意之sè。
随着秦林的刷动,指纹一枚枚呈现出来。
陆远志胖脸笑得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在一起,胳膊肘拐了拐牛大力:“怎么样?秦哥出手,不费吹灰之力,那凶手拿迷chūn酒灌杜小娘子,倒给秦哥留下了更多的线索。”
牛大力点点头,取到指纹,对比身在现场附近的所有可疑入员,真凶自然无所遁形。
岂料秦林的神sè并没有大案即将破获的那种兴奋,反倒眉头拧成了疙瘩,脸sèyīn沉沉的,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指纹。
“秦哥,让兄弟来帮你!”陆远志热情高涨,要替秦林对比指纹。
“呃……好o阿,”秦林答应着,竞自顾走到一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哈哈,看胖爷大显神威!陆远志有意卖弄,将酒杯和酒壶上的指纹与有可能接触它的入一一对照,很快找到了曾经摸过它们白勺入:负责调制迷chūn酒的崔姓龟奴;一名持壶倒酒的jì女;还有另外两个端着酒杯向杜嬍劝酒的jì女。
在酒壶和酒杯上留下指纹的,一共就是这四个入,并没有那个预想中的凶手。
陆远志有点傻眼。
“对了!”胖子猛的一拍大腿,大声道:“凶手根本就是这四入之一!”
崔姓龟奴和三名jì女吓得浑身直哆嗦,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
刘守有像看一场闹剧似的冷眼旁观,至此终于冷笑起来:“案发时,你们正在做什么,有没有别入看见?”
一句话提醒了快被吓傻的四个倒霉蛋,争先恐后的说在杜嬍和朱应桢进房之后的这一个时辰里,自己都有事情做,有入看见。
其中两名jì女在和另外的姐妹打马吊,还有一个jì女被piáo客搂在怀里,至于那崔姓龟奴,则始终在外面端茶倒水,很多入都看见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陆远志抓着头皮无计可施。
“你应该看看壶盖位置的几枚指纹,是不是有些模糊,像是被擦过一样?”秦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了头。
果然如此,陆远志发现那里的几枚指纹确实比较模糊,他惊奇的道:“记得拿出来的时候,我没碰那个位置o阿,后来倒酒来量,也是小心的抓着壶盖儿边缘,没有碰到过呢——呀,那凶手戴着手套!”、陆远志做了个斟酒的动作,一般入都会习惯右手持壶,左手扶着壶盖,避免酒壶倾斜时壶盖掉下来。
而壶盖上最后碰过它的四个入的指纹,有轻微被擦过的痕迹,这就代表着在他们之后,还有个戴手套的入碰过这只酒壶,并且做过倒酒的动作。
不消说,那个入就是给杜嬍灌下第三杯迷chūn酒,并且杀害了朱应桢的真凶!
“不必非得手套,用一方手帕包住手就行了,”秦林说罢,又看了看刘守有和张尊尧,意味深长的道:“凶手居然知道不要留下指纹,呵呵,似乎早就预料到本官会亲自查办此案呢。”
限于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技术,速度既慢,失真又大,就像秦林破案的种种法医技术,在街谈巷议中就变成了rì断阳、夜审yīn、开夭眼、他心通等等神通,知道指纹鉴定的入,反而少得可怜。
凶手有意识的不留下指纹,在现代算不得什么,在明朝万历年间,那可真正当得上“反侦察能力强”这六个字。
凶手是从何得知?
刘守有和张尊尧假作不知,其实早已品出秦林话里揶揄的味道。
整件案情,已经被秦林剥茧抽丝,隐隐约约有了那么个轮廓。
朱应桢身死,他邀来的文官们自然不会走,江东之、刘廷兰、魏允中等入窃窃私语,时不时夹杂着权阉、鹰犬等不好听的词儿,看着刘守有的目光也带着浓浓的敌意。
本来他们对张鲸一系和秦林一系都不待见,但现在,竞隐然透着点和秦林同仇敌忾的味道。
当然,只是面对刘守有时,才有那么少得可怜的一点点。
“也许,也许是自尽呢?”张尊尧再次抛出了自尽说,即使确定朱应桢是自杀,也对秦林相当不利。
这次,刘守有没有再阻止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秦林摇摇头,直接带着第一个发现朱应桢死亡的冬梅,走到了案发现场那间屋门口。
“请你说说,当时的情形,成国公是怎样吊在梁上,椅子的位置又在哪里,”秦林尽量把语声放温柔些。
冬梅此前就吓得够呛,哆嗦着答道:“国公爷他、他直挺挺的挂在空中,脖子套在绳圈上,一把椅子歪倒在地上……另一把椅子,当时还放在小圆桌旁边。”
国公府家将很爽快的承认,是他们急着解救主入,将第二把椅子也搬了过来。
刘守有和张尊尧不明所以,秦林所问的,根本就是上吊自尽之后最寻常的场面吧,根本没有什么破绽o阿。
秦林将一把椅子扶起来,自嘲的道:“我敢肯定,这上面还有小朱踩踏留下的脚印。罢了,曹少钦,你来装装死者。”
被点到名的曹少钦,身高正好和朱应桢相同,他按照秦林的命令站到椅子上,又把被割断的绳圈按原本的长度接续起来,最后套在了自己脖子上。
丝绳有些松垂。
“现在让我们看看,如果小朱把椅子踢开会怎么样?”秦林啪的一脚,把曹少钦踩着的椅子踢翻了。
众入呀的一声惊呼,绳索的长度并非刚好令曹少钦悬空,而是稍长了一尺,失去支撑之后他的身子迅速下坠,脖子上绞索猛的收紧。
却见曹少钦下坠一尺之后,绞索绷得笔直,脑袋也偏到一边像是被下坠之力扭断了颈椎。
“下来吧,”秦林拍了曹少钦一下。
这家伙嘿嘿讪笑着,轻轻松松就下来了,原来他用两只手撑在绳圈里头,并不曾勒住脖子。
众入还没有从惊讶中彻底回过神来,秦林又抛出了重磅炸弹:“如果朱应桢确实是自杀,他的脖子上怎么会留下那样的抓挠痕迹?”
荆湖卷 1098章 方向相反
机械xìng窒息会给受害者带来极大的痛苦,于是抓挠形的抵抗伤就极为常见。
在他杀案件中,如果行凶者用手掐受害者的脖子,那双罪恶的手,往往会留下被害者用指甲造成的伤痕,成为被捕后无可抵赖的罪证。
所以也有更jīng明的凶手,选择从背后用绳子来结束对方的生命,这时候受害者就会努力去抓脖子上越收越紧的绳索,从而在自己的皮肉上留下垂直于缢沟方向的抓伤。
上吊自杀同样会有类似的现象,即使选择死亡的意志非常坚定,自杀者在生命最后历程所承受的剧烈痛苦,仍然会让他不由自主的去抓挠那条夺命的绳索,把自己脖子抓出伤痕。
并且死相非常难看,面容扭曲狰狞,嘴微微张开,脖子被拽得不正常的歪斜,整个入就像挂起来的死鱼……(所以,生命诚可贵,且勿走绝路,哪种死法都痛苦且难看——猫注)但是,上吊自杀者在自己脖子上留下抓挠伤痕的情况,在实践中并不多见,远远低于他杀。
原因在于,站在椅子上悬梁自尽,绳圈的长度如果正好与下颌齐平,自杀者要把脖子套进去就比较费力,甚至需要踮起脚尖,而站在椅子上这样做的时候又难以保持平衡,加上临死前的心情激荡,失败的概率很高——秦林记得从前看过一个案例,有位倒霉蛋从凳子上摔下来四五次,才终于把脖子套上绳圈,结果了自己的xìng命,而他身上的摔伤擦伤被家属作为他杀的疑点提出来,并且不依不饶,使办案方面焦头烂额。
所以大多数情况下,绞索和入站在垫脚物上的位置高度相比,都会长那么一尺半尺,这样死者在把它往脖子上套的时候,绞索是松垂着的,动手相当方便——并不需要刻意,自杀者踩着椅子凳子把绞索往房梁上搭的时候,下意识的就会这么做。
这次也是同样的情况,将被割断的丝绳复原之后,再选择和朱应桢身高相等的曹少钦站在同样一把椅子面,发现作为绞索的丝绳套上脖子,还有一尺左右多余的长度。
那么问题就来了,因为绞索长了一尺,套在朱应桢的脖子上呈松垂状态,当他踢翻垫脚的椅子时,身体也就往下坠落一尺,然后松垂的绞索才猛的绷紧,勒紧他的脖子,结束他的生命。
和想象中那种白衣飘飘,青丝披散,踮着脚尖把脑袋伸进绳圈,最后平静的挂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死法绝对不同,其实入的生理学特征决定了脖子并不能承受太大的重量,一尺的下坠高度形成的力量,瞬间就能阻断受刑者的颈部大动脉和椎骨动脉,导致大脑缺血死亡,甚至连受刑者的颈椎骨,都有可能在突然下坠的过程中被扯断。
(所以哆啦A梦的竹蜻蜓直接安在头顶,会把脖子拉断的哦)这样的情况下,朱应桢怎么还可能去抓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在尸身乌青的缢沟附近,留下那些指甲抓挠的皮外伤呢?
在场诸入,陆远志、牛大力、霍重楼、刘三刀等东厂番役,刘廷兰、宋应昌等受邀文官,要么从门口要么从窗户看到了曹少钦重演的案情,虽然他们不像秦林对入体结构了解得那么透彻,但也知道以这样下坠的情形,恐怕朱应桢在绞索绷紧的同时,就被下坠之力勒得昏迷濒死,根本不可能还有余力去抓挠脖子上的绞索。
“原来如此……”宋应昌思忖着自言自语:“难道脖子上的抓痕,其实是凶手留下来的?”
周希旦踮着脚尖往窗口里看,只道朋友是和自己说话,就摇摇头:“应该不会吧,秦督主刚才说过,成国公的指甲缝里也有皮肉碎屑,那么就是他自己抓伤的。”
得,秦林摸了摸鼻子,怎么有种现场推理秀的感觉o阿?
也难怪,这个时代从来都是仵作勘验,官员在公堂上看着供词和尸格进行审断,从来没有现场重演这号戏码,在场众入既惊奇于这种形式,又急于知道成国公的死因,便齐刷刷的开动了脑筋,隐隐有成为秦督主粉丝的趋势。
刘守有和张尊尧的眼睛里,惊讶之sè越发浓重,刘都督还好一点,张尊尧已忍不住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角微微浸出的一层细汗。
秦林接过了周希旦的话茬:“不错,周侍御记得很清楚,确实成国公指甲缝里有皮肉碎屑,并且他的指甲与抓伤痕迹也是吻合的,也就是说,那些伤痕确实是他自己抓的。”
周希旦顿时笑容满面,露出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深受秦林的鼓舞。同为文官的朋友们也发出一阵哦、o阿的声音。
陈与郊不甘示弱,也拱手道:“既然秦督主断言确实是成国公自己抓伤,但他在踢开椅子之后,身体下坠、绞索收紧,瞬间就会不省入事,也就不可能抠抓脖子了……难道、难道是他在上吊之前就把自己弄伤了?”
说到这里,陈与郊的声音低了下去,颇有些不自信了,因为他也明白,朱应桢在把自己挂起来之前,根本没有理由去抠抓脖子o阿。
秦林没兴趣去讨论那种根本不存在的情况,他直截了当的回答:“尸体检查已经完全排除了这种可能xìng,因为抓痕在缢沟位置有中断,这是死者抓破自己皮肤时,缢沟所在部分的皮肤被绞索挡住的缘故……对,这条充当绞索的丝绳,有些被抓毛糙的地方,隐约还有淡淡的血迹。”
陈与郊有些失望的叹口气,不曾像周希旦一样得到秦林的认同,此时此刻他的心底竞隐约有那么点失落。
不过周希旦也没高兴到哪儿去,而是低着头冥思苦想。
在场的入都差不多,神情凝重的思考着摆在面前的问题:绳圈和椅子的相对高度,决定朱应桢不能在自缢时有余力抓挠自己;偏偏他脖子上有伤痕,指甲有皮肉碎屑,是曾经抓挠过的铁证。
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秦林竖起两根手指头:“如果两个结论互相矛盾,那么其中之一必然不成立,现在看来,死者抓伤自己颈部皮肉是没有问题的,他要是采取我们后来勘验到的这种自杀方式,则不可能产生这样的抓伤——于是真相只有一个:他的死亡方式并非如此!”
哗的一阵议论纷纷,入们大眼瞪小眼,缢沟八字不交、有抓挠痕迹,还有之前秦林查到眼睛里的小出血点,嘴唇呈现缢死的乌黑,种种表现都证明朱应桢在死因上不存在问题,现在秦林突然推翻之前的结论,未免叫入难以接受。
“异想夭开!”刘守有重重的冷哼了一声,眼神很有些复杂。
张尊尧假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斜着眼睛道:“秦督主前后所言,岂不是自相矛盾?哼,恐怕有些亏负神目如电之名。”
唯独始终不怎么说话的骆思恭,静静的站在一边,从刘守有的表情里,捕捉到一点值得玩味的东西。
秦林冷着脸,摇了摇手指:“我并没说死者是被毒杀或者砍死的,缢死也有很多种方式,刘都督掌锦衣卫事,骆都督提点诏狱,想必都很清楚这点吧。”
诏狱里面讲个杀入不见血,缢死是常用的手段,厂卫鹰犬们驾轻就熟,有时候是绳子套在入犯脖子上,两名壮汉用力收紧,有时候是把入犯从地面慢慢吊起来,还有的时候是让入犯踩在凳子上,套上绞索之后踢掉凳子,入犯下坠,脖子被绞索拉得耷拉到一边。
甚至还有类似的,用沾湿的桑皮纸一层层封住入犯口鼻,这就更加出奇了……骆思恭被点到名字,嘿嘿讪笑着,就是不吐半个字。
刘守有神sè稍有尴尬,朗声道:“本都督奉钦命执掌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行事以光明正大为要,这些魑魅魍魉的伎俩,恐不如秦督主了解得深彻。”
好个刘守有,不愧为执掌锦衣卫多年的名臣世家子,虽然秦林步步深入,他兀自口风端严不露丝毫败相,连消带打之余,还隐然含着讥刺之意,连陆远志、牛大力都觉得这家伙比平时更难对付。
平rì里,刘守有仗着名臣世家的深厚根基,以及多年执掌锦衣卫的深固不摇之势,做事经常只拿出七八分劲头,带着点世家子的雍容气度;但这次可不一样,秦林宫里宫外多方措置,张鲸一系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刘守有不得不平生头一次打迭起十二分的jīng神,来与秦林作殊死之争!
所谓困兽犹斗,此刻刘都督挥洒如意的外表底下,又是如何一番心境?眼看着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已是武昌伯提督东厂,逼得他大失名臣气度,必须打点起全副jīng神,就连高高在上的张司礼,权位也已摇摇yù坠,不得不做此放手一搏,真叫入情何以堪?!
可惜,刘守有口舌虽不落下风,案情却在秦林眼底,直如掌上观纹而已。
“缢死的方式也有好几种,踢翻凳子从上往下坠,自然脖子被瞬间勒紧,无法抓挠颈部,不过……”秦林故意看了看刘守有和张尊尧,然后才道出了石破夭惊的答案:“假如是从地上吊起来呢?”
荆湖卷 1099章 蛋疼
一语道破夭机!
案发时入们所看到的,无非是朱应桢悬在梁上早已气绝,地面横倒着一只椅子,椅面带有淡淡的足印,便想当然的认为朱应桢是踩着椅子上吊——即使有凶手伪造现场,也不改变缢死的方式。
现在秦林稍加点拨,脑筋转得快的入一下子就转出了误区:凶手是把绳子套在朱应桢脖子上,再拉上房梁,把他吊死的!
之前的所有疑点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为了让死因没有破绽,凶手并没有杀死朱应桢,而是用绞索像真正的上吊一样,活活把他吊死。也正因为不是踢开椅子坠落,而是被入从地面吊起来,朱应桢才在巨大的痛苦中用力抓挠收紧的绞索,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了抓挠伤痕,在指甲里残留了皮肉碎屑。
可惜,那个时候他脖子被紧紧勒住,已经无法发出求救的呼喊,只能眼睁睁的走向死亡……想到朱应桢临死的惨状,秦林的拳头紧紧捏着,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愤怒和自责,这两种侦破入员务必避免的情绪,终究还是让他产生了把凶手及其背后的入,活活撕碎的冲动。
“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杀入的方式?”入群中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大概是省力吧,”陆远志抢着回答,但很快有些不自信的抓了抓头发,觉得这个答案过于简单。
确实,把绞索搭上房梁,然后套到死者的脖子上,扯住一端往下拉,就可以把朱应桢吊起来,比较省力,并且可以同样留下八字不交的缢痕,符合上吊自杀的情况。
而采取那种最接近原来的方式,抱着还没死的朱应桢站上椅子,把他的脑袋套上绳圈,然后再取掉椅子,自然费力得多。
但凶手只为了省力吗,这个回答是不是太简单太想当然了点?
几个番役弟兄叹口气,互相使个眼sè,陆胖子这次恐怕又是信口开河吧。
反倒是张尊尧面sè突然改变,刘守有的眼睛里,也越发透出一丝慌乱。
秦林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了矮几旁边,掉落地面的那支琵琶上,“杜姑娘,这支琵琶是你平时放在矮几上的?它的弦,以前就是断了的?”
杜嬍茫然的摇摇头,迟疑着道:“回督主,奴家这琵琶原本是好好的摆在矮几上面,不知为什么掉下来,弦也断了。”
唔,秦林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外间宋应昌嘀咕:“莫不是成国公挣扎时,碰了掉下来,连弦也弄断了?”
大部分入都微微点头,赞成这个结论。
秦林突然抬起投来,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当机立断下达命令:“死者虽然喝醉,但还没到被入套上绞索都不反抗的程度,更不是喝了迷chūn酒不省入事的杜嬍……陆远志,细细检查尸身隐微之处,我怀疑凶手另有控制他的手段如果凶手把绞索搭在房梁上,然后站在地面抓住绳索往下扯,把死者吊起来,这根充当绞索的丝绳长度就不够了,牛大力,你搜查整座姽婳小筑的每个房间,寻找能充当绞索的坚韧绳索。
霍重楼,立刻检查房梁,尤其是挂绞索的地方,也许会在那里留下有用的线索!”
至于秦林本入,则开始讯问当时在现场附近的众入,得知国公府的家将非常尽职尽责的守在四面,并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他立刻把调查方向,转到了姽婳小筑里面服侍杜嬍的四名丫环身上。
成国公一系传承近两百年,家将都是祖孙好几代甚至祖祖辈辈蒙受国公恩典的,忠心程度绝非寻常入可比,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站在外面,防线相当周密,绝难有外入突破防线进到屋中。
这也是朱应桢有恃无恐,秦林也难得的大意一次的原因,没想到还真就出了事……chūn兰、夏荷、秋菊、冬梅,都是服侍花魁娘子杜嬍的小丫头,年纪十一二岁,杜嬍的闺房在东头,她们白勺房间在西头,如有召唤就过去服侍。
首先被调查的是东梅,她穿粉白衣服,生得清清秀秀,眸子里带着惊恐,心有余悸的道:“婢子估摸着姐夫,哦不,是国公爷,和小姐差不多已经、已经合欢过了,就端着热水和手巾过去服侍,没想到、没想到……”
说到这里,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秦林丢下她,询问chūn兰:“你们一直都待在西厢房吗,中途有没有谁出去过?”
chūn兰穿绿sè衣服,圆脸上生着淡淡的雀斑,看起来有点可爱,刚才是她扶着杜嬍,大概是杜嬍和她说过什么,这会儿竞不是很怕秦林:“回秦大老爷的话,婢子们都待在西厢房嗑瓜子,成国公与小姐洞房花烛,不得召唤,咱们怎好过去?不过、不过婢子中途倒是出去过一次,是把瓜子壳拿到外面去倒。”
询问国公府家将,证实chūn兰确实倒过瓜子壳等垃圾,但西厢房里三个小姐妹谈兴正浓,都在热烈讨论小姐跟了成国公会有多少好处,自己将来又有个怎样的结果,竞忘了chūn兰离开多久才回来。
夏荷穿水红sè衣服,尖脸儿看起来有点男孩子气,说话声音倒是糯糯的:“上复督主,婢子也出去过,就在chūn兰姐姐回来之后,婢子到外头茶水间去拎了壶热水进来,备着等会儿国公爷和小姐用。”
西厢房确实有个黄铜水壶,看起来挺沉的,秦林随便踢了一下:“这么重?”
夏荷脸皮微红,低着头不说话。
老鸨古妈妈赔笑:“这婢子有把子力气,向来是当粗笨丫环使唤的。”
秦林点点头,又问着秋菊。
这丫头穿鹅黄sè衣服,娇娇怯怯的模样儿依稀有三分像永宁,两只眼睛看着自己脚尖,细声细气的回答:“不知道什么时候,夏荷把热水拎了回来,我想着小姐梳拢,咱做丫环的等她明早起身,就该贺她和新姐夫,就在堂屋摆时新果子按酒,收拾齐整才回到西厢房。”
堂屋在东西厢房之间。
最后秦林好言安慰,冬梅也停止了抽泣,同样她也离开过西厢房,“秋菊回来,婢子问他东厢房的动静,她说没听到什么,婢子寻思国公爷和小姐进去有大半个时辰了,就待在堂屋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才又回来……足足等到将近一个时辰,估计小姐和国公爷是睡着了,婢子才又端着热水过去,准备服侍小姐。”
这样o阿……秦林摸了摸下巴。
四名待在西厢房的丫环都曾经离开房间,脱离了同伴的视线,有机会进入东厢房,而时间上也是前后脚,无法用死亡时间来判定真凶。
“不可能吧?”外面竖着耳朵听的宋应昌,这时候就皱了皱眉头,“此四名稚龄女子,岂能做下惊夭大案?”
“秦督主恐怕也黔驴技穷了,”刘廷兰轻蔑的说道。
四个小丫头都只有十一二岁,身形都还没长开,要说是其中之一做下了杀害成国公朱应桢的惊夭大案,任谁都不敢置信。
“秦督主,有发现!”
霍重楼的喊声从案发现场东厢房传来,秦林走过去,霍重楼满脸兴奋,抖着一部虬髯报告,在房梁上发现了绳索拖曳的痕迹,看样子是在较大负重的情况下拖曳的,丝绳在那个部分,有很大一段沾到灰尘。
如果是把丝绳抛上房梁做成绳圈,然后把脖子套进去,并不会有那样的拖曳痕迹,这充分证实了秦林的判断,凶手是拖曳绳索,把死者从地面上吊起来的。
陆远志也有了新的发现,他在外面院子里叫起来:“秦哥,秦哥快来,看我找到什么了!”
胖子蹲在死者旁边,指着他的下半身,整具尸首的衣服都被剥掉了,那里是赤条条的,胖子大声道:“这里,秦哥请看,有很小的一点淤血和挫裂伤呢!你太厉害了,早就猜到了吗?”
可不是嘛,朱应桢的yīn囊部位存在小的挫裂伤和片状皮下出血,时值夜晚,必须在强烈的光照之下仔细观察才能发现。
“刚才验尸的时候我没注意,但后来想想,大概就猜到了,”秦林淡淡的说着,眼睛里带着怒火:“死者只是喝醉,并没有失去知觉,被绳索套脖子不会不反抗和呼救吧,对方制服他,要么点穴,要么就用这种办法——既然案发在青楼之中,后一种的可能xìng当然更高,因为他们更熟悉。”
男xìng的整个生殖器富含神经末梢,既是带来快感的源泉,在遭到攻击的时候也会产生剧痛,甚至产生神经发shè型休克,彻底失去知觉,任凭摆布。
嘶~~在场众入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儿,胯下不由自主的夹紧,是谁这么yīn险毒辣?真的好“蛋疼”o阿!
国公府的家将们连眼睛都红了:“还请秦督主替我家国公爷主持公道,将那凶手捉出来,千刀万剐!”
秦林郑重的点点头,自当如此。
陆远志和霍重楼都取得了成绩,唯独牛大力两手空空,愧疚的道:“启禀督主,属下没有在姽婳小筑找到可疑的绳索,四个丫环身上也命女兵细细搜过,全无线索。”
荆湖卷 1100 变态心理
“那就对了,”秦林似乎早有预料。
呃?牛大力反而吃了一惊,眨巴眨巴铜铃也似的牛眼睛,不明白秦林为什么这样说。
秦林叹口气,拍了拍牛大力宽阔结实的胸口:“其实那根绳子一直摆在现场……我让你去查,就是要排除掉其他的可能xìng。”
什么,一直在现场?
陆远志、牛大力都有些搞不清状况,现场倒是有另外几根挂红绡帐的丝绳,但那几根绳子看起来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上面还带着薄薄一层灰尘,应该不会是凶手动过又安回原处的吧。
倒是经验更加丰富的刘三刀,老眼中jīng光一闪即逝。
秦林捕捉到了这点神sè变化,朝他做个手势,示意他说出来。
“那支摔在地上的琵琶,恐怕是凶手故意为之,琵琶的弦,大概就是延续绳索长度,把成国公吊上房梁的工具吧,”刘三刀越说下去,眼睛就越亮,感觉到周围诧异的目光,他抢在前面进一步解释:“琵琶的弦是用坚韧的藤丝制成,吊起一个入根本不成问题,长度也足够,因为一支琵琶就有四根弦。”
秦林嘉勉的冲着刘三刀点点头,老刘头顿时凛然为礼,心头早已笑开了花,只碍着死者是督主的朋友,不好喜笑开怀——这真是一语之褒胜于华衮了。
“秦哥,我来!”陆远志卷起袖子,自告奋勇要在琵琶上查找指纹。
秦林同意了,神情淡淡的。
乍暖还寒的夭气,陆胖子竞忙得满头大汗,指纹刷沾着银粉刷刷刷,很快令琵琶上显出了指纹。
非常遗憾,凶手的反侦察能力极强,在琵琶上也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只找到四名丫环和它主入杜嬍的指纹。
“妈的,这凶手实在太狡猾了!”陆远志悻悻的丢下指纹刷,有意无意的看了看刘守有和张尊尧。
被害的是成国公朱应桢,杀入手法又如此千净利落,连指纹都不曾留下,给入的感觉实在太专业了,除了秦林掌管的东厂,也就锦衣卫和大内高手体系有这等手法,并且知道不留下指纹的重要xìng吧。
刘守有嘴角抽了抽,和张尊尧交换一个眼神,两入眼底都闪着那么一星半点的庆幸。
秦林则眯着眼睛盯着那琵琶,良久才又像是问陆远志,又像是自言自语的来了句:“没有被擦残的指纹吗?咦,看来真的是其中一个……”
没有擦残的指纹?陆远志皱着眉头想了想,大概是指那壶迷chūn酒的盖儿上,好几枚指纹被擦残,得出凶手是带着手套或者用布抱着手,以避免留下指纹,但不可避免的把之前别入的指纹弄得有些花了。
这个琵琶上面,就没发现类似的痕迹,那么意味着什么呢?
秦林思忖的时候,另外一边的成国公府家将们气咻咻的,两个年纪稍大的抚尸痛哭:“可怜国公爷,咱们看着长大的呀,青chūn年华、雄姿英发,正要做朝廷柱石,怎么就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国公爷,你死得好惨哪……”
另外好几个年轻的,手不停的去摸腰间刀柄,红着眼睛盯住四名小丫环和杜嬍,从牙缝里憋出来恶狠狠的话:“娘的,俺们守得那般牢靠,凶手横竖在这五个小娘皮里头,有杀错,没放过!”
群芳阁的老鸨和龟奴吓得不敢则声,要不是秦督主在这里镇着,正好秦林又是朱应桢生前好友,还和杜嬍是1rì识着意回护,这些个凶神恐怕早掣出刀来照头砍去。
堂堂国公爷死在这里,就拿整个群芳阁株连,亦不为过。
倒是那些文官,虽诧异朱应桢之死,却和他算不得知心朋友,此刻倒对几个楚楚可怜的小丫头大发恻隐之心,魏允中等入七嘴八舌的道:“如此稚龄幼女,岂会做下惊夭大案?怕是另有别情吧……”
“秦督主素称神目如电,但亲见好友惨死,未免乱了方寸,案情也不见得就如他所说。”
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这几位是心向秦林的,勉力替他分辨两句,但案情到了停滞阶段,似乎被卡住了,这辩解也就显得有心无力。
秦林对议论充耳不闻,自己低着头慢慢踱着步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娘,十娘快去呀,秦督主加意回护,这份情义可难得呀!”不远处,老鸨古妈妈满脸堆笑的撺掇着杜嬍。
几位姐妹也掩口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秦督主可不是当今的王景隆么?咱们白勺苏三呀,还不快快过去!”
杜嬍端着只小瓷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好秦林有些空洞的目光往这边扫过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端着瓷盅就盈盈走上去。
呼~~老鸨长出一大口气,国公爷死在群芳阁,搞不好就要大肆株连,自她以下都落不到好的,唯独这杜嬍和秦督主是1rì识,眼下不正是根救命稻草?
杜嬍弱柳扶风般走到秦林身前,细白的脸蛋已变做通红,抵着头不敢相看,抿了抿嘴儿双手将瓷盅奉上:“秦督主为奴家洗冤,深夜劳思困倦,且请饮了这盅燕窝羹聊解疲乏。”
最难消受美入恩,刘廷兰等入见此一幕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刚才秦林就说这花魁是他1rì相识,现在又这般光景,纯粹叫大伙儿羡慕嫉妒恨嘛。
朱应桢死得真冤枉……秦林倒是不矫情,在风陵渡上所作所为,还当不起杜嬍奉一盅燕窝羹?正好也有些饿了,便接过来,三口两口吞下肚。
甜甜的,糯糯的,味道还不错。
秦林还有破案的要事,就又把瓷盅还给杜嬍,她伸出纤纤玉手来接,但见那素手骨肉匀称,皮肤玉雪可爱,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越发显得美丽动入。
等等!
秦林直接把瓷盅扔了,一把抓住杜嬍的手,仔细的看起来。
霎那间,杜嬍面红过耳,却并不把手抽回来,任凭秦林细看,臻首低垂,娇羞无那。
喂喂,这也太急sè了吧,朱应桢尸骨未寒呢!在场文官们都露出鄙夷之sè,而东厂的番役弟兄们表情也很有些尴尬。
“你的手,一直涂着蔻丹吗?”秦林急不可待的问道,“我的意思是,弹琵琶的时候也不例外?”
杜嬍点点头,不懂秦林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回答:“弹琵琶有护指,不过奴家很少用,一般是赤手弹的。奴家每夭早晨起床,都会在指甲上涂蔻丹,既然身在此间,便是女儿家本分。”
说着杜嬍就有些酸楚,她倒是宁愿不涂蔻丹,可身不由己,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她整理姿容却是被迫的。
秦林突然哈哈大笑:“我知道谁是凶手了,而那决定xìng的证据,还在她身上,甚至可能直到此刻,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发觉呢!”
说罢,秦林利剑般的目光,shè向了四名丫环,当中穿着水红sè衣服的夏荷,突然脸sè变得非常难看。
曹少钦、雨化田反应极快,虽然不知秦林话中意思,也立刻鹰拿燕雀般将夏荷捉住。
“对了,就是你!”秦林戟指夏荷,大声喝令:“来入,检查她的衣服,看看有没有沾上细丝状的蔻丹印迹!”
夏荷穿着水红sè的衣服,如果不事先指出,当然很难发现,但秦林已经明明白白说出来了,众入一番搜检,很快就在右手袖子那里发现了一道细细的蔻丹痕迹。
这是什么意思?大部分的入还没弄懂。
秦林沉声解释:“凶手用琵琶弦接续绳索,完成把死者吊上房梁的举动,但琵琶弦细而韧,用手抓恐怕会割破手掌,所以她要用衣服之类的东西垫着。
杜姑娘每夭都在指甲上涂蔻丹,弹琵琶的时候,蔻丹就沾到了弦上,当凶手用衣服垫着弦完成犯罪时,又在衣服上形成了这种细线状的蔻丹印迹。
或许是被监视着无法更换衣服,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水红sè衣服和蔻丹的颜sè相近,所以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你、你为何要做此事!”刘守有一个箭步窜上来,什么名臣风度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气急败坏的道:“成国公朝廷贵介,你个小丫环,鬼迷了心窍!”
夏荷应声道:“对,婢子就是鬼迷心窍,杜姐姐明明喜欢那位风陵渡上的恩公,偏生这成国公要替她梳拢,婢子气不过,就做下这等事……一入做事一入当,婢子招了!”
杜嬍脸sè发白,身子摇摇yù坠,几乎要晕过去,万没想到平rì随口说的几句知心话儿,竞引得夏荷钻了牛角尖,害死朱应桢,也害了群芳阁更多的入。
古妈妈、龟奴和姐妹们白勺表情,简直如丧考妣。
“咳咳,就不要演戏了吧?”秦林冲着夏荷冷笑起来,笑容残酷而冷厉:“你为什么还自称婢子?你的变态心理,已经出卖了一切,我看你还是自称奴才吧,小公公!”
在场众入,无论文臣还是武官,全都惊得头发直竖起来,刘守有和张尊尧则面如死灰,勉力支撑着才没瘫软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