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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跳     锦医卫txt下载     锦医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荆湖卷 951章 推他一把

    天色放亮,勾栏胡同潘二娘家,邢尚智是在宿醉未醒的情形下接到消息的,听说霍重楼和刘三刀连夜率大队番役直入东厂大狱,他气得狠狠踹了掌班毛伯用一脚:“妈的,这两个趁爷爷不在就捣鬼,怎么不拦住他们?”

    毛伯用被一记窝心脚踹得跌做了滚地葫芦,撞在茶几上头,花瓶、笔洗掉下来叮叮当当摔了个粉碎。

    昨天和邢尚智颠鸾倒凤的头牌姑娘,见状就心头叫起了撞天屈,这些家伙什物都有来历,有的还是这个衙门那家幕府里头那些个风流孤老送的呢,眼珠一转,从后面贴过去,腻声道:“邢爷,消消火嘛,奴喂您一口莲子羹……”

    “滚!”邢尚智冷着脸恶狠狠的吐出一个字。

    头牌气炸了肺,嘟着嘴一路走出去,老远了才啐一口:“提起裤子不认人,什么玩意儿!”

    毛伯用爬在地上,尽管嘴里发苦,脸上还得堆起笑容,吭吭哧哧的道:“邢爷息怒,息怒。昨天小的本该留厂值守,可少主派人把小的叫到勾栏胡同这边来……留在厂里的都是些档头、番役,有几个掌班、司房,也是和咱不怎么贴心的,霍某人做着理刑百户,他要点检大狱,这些人也没道理拦着呀。”

    毛伯用口中的少主,指的是张尊尧,因为张鲸曾任督公,所以东厂这边的心腹叫他少主以示亲厚。

    邢尚智一怔,昨夜叫毛伯用来的,恰恰不是张尊尧而是他邢尚智自个儿,眼珠一转。晓得对方替自己隐讳的意思,气也消了不少,自己抓起皮靴来穿,就要赶紧往东厂去看看。

    他心里面隐隐约约的感觉到,霍重楼和刘三刀的深夜突袭。恐怕不那么简单……

    张尊尧被这边的动静吵醒了,扶着小姑娘、披着夹衣走过来,头发蓬乱,青白的脸上还带着红红的唇印,不像锦衣卫的南镇抚司掌印官。倒像是个荒唐放纵的败家子。

    “邢老哥,您这是?”张尊尧看见毛伯用跪在地上,打翻了不少东西,陪宿的姑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顿时颇为好奇。

    邢尚智脸一红:“霍重楼、刘三刀昨夜率大队番役直入东厂大狱,不知有何图谋。固耐我手下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是行尸走肉。也不知道拦他一拦!”

    张尊尧眼珠一转就知道了大概,“东厂大狱里头,没关着什么遮奢的人物啊?”

    说罢,张尊尧笑嘻嘻的把毛伯用扶起来,口中连声道毛兄委屈了。

    毛伯用心头感激涕零不消说了。被他这一扶,简直连骨头都轻了二两。

    张尊尧当初年少气盛,仗着张鲸的势力在外肆无忌惮,结果南京遇到秦林,接连吃了好几个亏,弄得灰头土脸。奉旨查抄江陵相府,又被秦林一枪把掌心打穿个窟窿,回来被张鲸狠狠教训。痛定思痛,居然收敛起旧日的性子,慢慢也磨练出来了。

    他说的确实不错,这个时候厂卫头目既不是纪纲、王振、刘瑾、汪直,也不是后来的九千岁魏忠贤,并没有缇骑四出捕尽忠良的场面。东厂和锦衣卫大牢里头,关着的人物都是些小鱼小虾。没有什么大用处。

    邢尚智也要算狡诈之辈,很快转过了弯儿,搜肠刮肚又想了一番,实在猜不出霍重楼和刘三刀的用意。

    两人下意识的把徐爵和陈应凤漏掉了,因为只要万历皇帝活着,张鲸张诚在位,严清、余懋学、赵用贤等辈“众正盈朝”的局面不改,身为冯党余孽的这两位就是过街老鼠,稍微露个头就要被人人喊打,根本没有一点实际价值,和行尸走肉也差不离啦。

    邢尚智冲着张尊尧抱拳,口中说得格外尽忠职守:“东厂的事情是张司礼交待下来的,邢某人不敢不尽心,兄弟这就过去一趟,失陪失陪。”

    张尊尧笑道:“邢兄如此竭诚效命,叔叔果然没有看错人。”

    邢尚智哈哈一笑,手脚利索的穿好衣服,叫上毛伯用就朝外走。

    还没到门口,几个档头、番役就策马狂奔而来,一个个神色惊慌,翻身下马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憋出一句:“不、不好了,徐爵和陈应凤昨晚、昨晚自尽身亡!”

    邢尚智的第一个反应,是秦林报私仇把徐爵和陈应凤弄死了,以前秦林参与扳倒冯保,双方早就撕破脸了,现在做到东厂督主,就来了个公报私仇。

    可转念就觉得不对劲儿,冯保的确和秦林斗了几场,但徐爵和陈应凤从来没能把他怎么样,倒是他最后把冯保这伙人摆了一道,照说就算有仇恨也不深,不至于过去两三年,还要玩出“被自杀”的戏码呀!

    听到动静,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纷纷从各自房中走出,有人歪戴帽子,有人衣服敞着,唯独张尊尧稍微迟上一点儿,但衣帽靴裤都穿得整整齐齐、

    “莫非秦某另有所图?”张尊尧皱着眉头,他和秦林打的交道多了,知道这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到底如何,只有到东厂看看才知道究竟,邢尚智打头,一伙人直接回了东厂,气急败坏的冲了进去。

    转过照壁众人就看见霍重楼和刘三刀站在堂前,邢尚智直接冲过去:“霍重楼、刘三刀,你们搞什么鬼?”

    堂上有人清了清嗓子,两道清冽的目光从公案后面射出,秦林笑容中带着一丝寒意:“邢掌刑何以咆哮公堂、目无上官?这东厂督主之位,要不要让你来做啊?”

    邢尚智一怔,毕竟对方是本厂总督,他也不敢当面顶撞,只得按捺火性,走上前极不情愿的拱拱手:“属下见过秦督主,刚才属下听说大狱中两名要犯突然身亡,毕竟职责所系,一时失态。还望督主见谅。”

    好一招以退为进,邢尚智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三句话就把话题引到了徐爵、陈应凤突然自杀的事情上头。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毛伯用等人,全都站在邢尚智身后,他行礼便跟着行礼。他质问秦林,也都站直了身子冲着秦林冷笑,摆明了与邢尚智共进退。

    秦林笑笑,温言抚慰:“邢掌刑也是心忧公事嘛,足见公忠体国之心。本督又怎么会责难呢?有邢掌刑这样的下属,本督觉得放心了不少,屁股底下这把椅子,似乎也坐得更加稳一些。”

    “督主体恤下情,咱们做属下的实在感激不尽,”邢尚智摆出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叫人恶心,他肚子里却早把秦林翻去翻来不知骂了多少遍。

    秦林皮里阳秋。邢尚智虚应故事,这两位都是个中高手,要不知道东厂内情的见了这一幕,还以为两位精诚合作同心协力呢。

    霍重楼、刘三刀则和白玉亮等人皮笑肉不笑的互相看着,如果眼神可以携带温度。东厂大堂上的空气早已燃烧。

    终于邢尚智吃不住劲儿,再一次提及:“徐爵、陈应凤都是冯党余孽要犯,听说昨夜死于非命,敢问督主,他们尸身在哪儿?”

    秦林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哦,你说那两个王八蛋嘛。本督早晨接到他俩自尽的消息,反正尸体留着也没用,就命人扔到南城乱葬岗子喂野狗了。”

    你!邢尚智被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比秦林脸皮厚的他见过,比秦林手腕辣的他也见过,但像秦林这样又脸厚又心黑,还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白玉亮踏前一步:“恕卑职大胆,敢问秦督主。徐爵、陈应凤的尸身,可曾检验过了?”

    “检验什么?本督亲自验看。死得不能再死了,难道你怀疑本督的眼光?嗯?”秦林有些生气的拧起了眉头,最后鼻子里哼出的那一声嗯,真是余味悠长、意境深远,极有东厂督主的派头。

    秦林破案缉凶神目如电,这方面他要算大明朝首屈一指的高手,何况东厂督主亲自验看过确认死亡的,谁还能说个不字?谁要是说秦林连死人活人都分不出来,恐怕所有人要把他当成疯子、白痴。

    好、好!邢尚智气得跺一跺脚,也不向秦林作别,率众转身就出了大堂,现在他百分之百的肯定,秦林用调包计把真正的徐爵和陈应凤给弄走了。

    刚出大堂,邢尚智就使个眼色,郎效和、崔广微、毛伯用立刻会意,各自点起心腹番役四下巡守,把东厂各处看得牢牢的,连一只苍蝇都不能乱飞。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众人决心把东厂搞成铜墙铁壁,任秦林头角峥嵘,也要叫他撞不出去,一辈子做个有职无权的光杆督主!

    片刻之后,东厂大堂,陆远志腆着胖脸嘿嘿的傻乐:“秦哥,看来邢尚智那王八蛋是真急了眼,兄弟上个茅房都有俩人跟着,哈哈哈……”

    现而今的东厂,至少八成以上的人是看邢尚智脸色办事,邢尚智认真起来,底下番役也不敢怠慢。

    牛大力捅了陆远志一下:“你以为好笑?这般情势,到底如何是好,秦督主正要费心,你就别烦他了。”

    霍重楼和刘三刀也忧心忡忡,昨晚上那件事做得利落,这阵子那两个被自杀的死囚,也在南郊乱葬岗子变成了两幅骨架子——当然不全靠野狗帮忙,可以说昨晚的事情本身,已经没有任何破绽了。

    当今之世,能够搞颅相复原的只有秦林本人,谁能说那两具精光的骨头,不是徐爵和陈应凤?找的两名死囚,连身高和年龄都和他们很接近!

    关键是徐爵和陈应凤怎么用?邢尚智在东厂稳居上风,没这两个帮忙,只怕力有未逮,放他们出来做事,两个冯保余孽又怎么敢曝光?

    “督主,”刘三刀拱拱手,欲言又止。

    “哈哈,怎么着,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河梯,你们就拭目以待吧!”秦林看着手下诸位满脸忧色,抬起头哈哈一乐,这事儿早有定计,只怕谁都猜不到我要怎么玩……要玩就要玩绝活,叫所有的人大跌眼镜!

    邢尚智带着白玉亮径直出了东厂,张尊尧等在外头一间茶馆,换成过去他肯定直接跟着进去了,但现在收敛了许多,顾着毕竟是锦衣卫那边的身份,就没进东厂里去。

    得知秦林的动向,张尊尧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忖着道:“以眼下看来,秦某人铁定是李代桃僵,把徐爵和陈应凤弄走了,而且这人心思缜密,他下的手,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咱们只能认栽……不过,他把这两位弄走,要干什么呢?当年冯保一党的重将,在陛下心头都是挂了号的,一露面就要糟糕……”

    徐陈二人是冯保的心腹爱将,他掌控东厂的得力助手,掌刑千户实际地位相当于锦衣都督了,理刑百户也是南北镇抚司掌印官的位置,可不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小虾米,一旦复出,必然引来各方关注。

    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这是万历亲笔定下的罪名,也得到了武勋亲贵、士林文臣和内廷张鲸张诚的一致认可,绝对不可能在这上头做翻案文章,那么秦林一旦真的大用徐陈二位,身为东厂督主而起用冯党余孽,这是什么居心?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到时候漫说掌控东厂,只怕秦林的小命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

    “莫非秦某人狗急跳墙,想兵行险着?”邢尚智琢磨着,似乎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张尊尧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名堂,最后终于点点头:“唔,我认得此子久矣,诡计多端,心性颇为险诈,这次恐怕就是想行险……哼,他不用那两人就罢了,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而是自取灭亡!”

    “那么,这就配合他一下,上报徐爵和陈应凤的死讯吧……哈哈哈,现在我倒盼着他快些起用那两个废物了,”邢尚智舔了舔嘴唇,笑容带着股子阴狠劲儿。

    胆敢起用冯党余孽,万历必定雷霆震怒,士林舆论群起而攻,张鲸在内廷下手,恐怕连张诚都要赶紧和秦林划清界限,那下场真是不堪设想啊!

    秦林要自取灭亡,张尊尧和邢尚智是绝对不介意在后头推他一把的。

荆湖卷 第952章 改头换面

    暖风袭来,春日融融,坐落于草帽胡同的秦林宅邸位置正是闹中取静,和西长安街一步之遥,距离棋盘街也很近,粉墙青瓦之内却有和喧哗闹市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池塘边的垂柳随风摆动,花坛中万紫千红,粉彩蝴蝶双双飞。

    女兵甲乙丙丁毫无疑问是这幅春日风光图中的一抹亮色,四位青春靓丽的姑娘有的扑蝴蝶,有的荡秋千,看似悠闲的赏玩春光,却全副戎装掼带,腰间右边挂着掣电枪,左边佩着宝剑,其实正警惕的巡视着后花园。

    这座后花园中间的一座房子里,就关着昔日威震京师的徐掌刑和陈理刑,两个家伙从东厂地牢被秦林施调包计换出来,就直接送到秦林府上,塞进后花园关了好几天,两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由甲乙丙丁加上许多外围的亲信弟兄看守起来。

    这件事在秦府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张紫萱和徐文长都认为启用这两个臭名昭著的家伙,实在得不偿失,很有可能遭到万历、内廷二张和士林文臣的联合打击,莫要说掌控东厂,恐怕连督主之位都要丢掉。

    尹宾商则无所谓,他同样认为徐爵和陈应凤不能曝光,但这两位是东厂有数的高手,可以潜伏于黑暗之中,专替秦林干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活——他还不知道秦林已经答应了两个获救者,并不会这样做。

    张紫萱和徐文长立刻反驳,秦林身为东厂督主,要招揽人才替自己办脏活其实不难,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里面并不缺热衷功名之辈,同时霍重楼和刘三刀的武功也很高强,无论用哪些人都要比重新启用徐爵和陈应凤的风险小得多。

    这两位可是在万历心头都挂了号的,陛下和众位朝臣把他们忘了,只不过是事情纷乱外加冯党倒得彻底,徐陈二人已成了死老虎,如果真把他们放出来。死老虎又活了过来,哼哼,那就等着被群起而攻之吧!

    “风险小回报也小,风险大回报更大,”秦林这样告诉他们,并且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张紫萱、徐文长听到这个闻所未闻的方法,大为吃惊之余,都有点将信将疑。毕竟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徐爵和陈应凤被救出地牢之后,就径直关进了后花园水池边的房子里,他两个倒也老实,秦林吩咐不要出去,他俩便一步也不出门,三开间的房子各占一间,平时就聚在中间的客厅吹风晒太阳。

    徐爵搬了把躺椅,半躺着坐在窗前,眯着眼睛打盹儿。神情悠闲自在。

    老伙计陈应凤却知道他肯定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惬意。

    从牢里出来就沐浴洗澡,接下来几天吃了睡、睡了吃,都长胖了一圈。除了不能出门之外,简直舒服得不能再舒服了,何况就算不能出门,这里春风袭来鸟语花香,比起阴暗潮湿的地牢,已是从地狱提到天堂来了。

    不过曾经叱诧风云,手握生杀大权的东厂掌刑千户,又岂会甘居平庸,躲在这里装富家翁?他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必已是惊涛骇浪!

    “徐大哥,您真个就心甘情愿待在这里?”陈应凤终于沉不住气了,走到徐爵身前,歪着头瞅老朋友。

    “让开,你挡着阳光了。”徐爵挥挥手,在陈应凤的错愕之中,慢条斯理的道:“这里有什么不好的,地牢里头,能有这么好的太阳让你晒。这么香的花让你闻?”

    说罢,徐爵还深深的吸了口气,没有失去就不知道宝贵,曾经的东厂掌刑千户,醇酒美人、宝马香车,要什么没有?这时候竟为一束温暖的阳光、一口清新的空气而陶醉。

    陈应凤气得不行,指着外头怒道:“徐老哥,你说什么胡话?咱们就一辈子关在这里,被一群丫头片子看管着?”

    “喂喂,咱姐妹可不是来看管你们的,”女兵甲听到了陈应凤的咆哮,就撇了撇嘴。

    女兵乙呵呵的笑:“其实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

    “本来这里是很安全的,不过万一有什么事情,咱姐妹替你们应付,谁叫你们不能露脸呢?”女兵丙接着说道。

    小丁甜甜的一笑:“所以,你们两个要乖乖听话哦~~”

    噗——甲乙丙对小妹妹彻底无语。

    徐爵和陈应凤更是吐血的心都有了,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昔日的东厂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混到现在反倒要几个小姑娘来保护,偏偏说的又是实情,他们空有一身武功,就是不能在外人面前露脸啊!

    秦林在外围布设了层层叠叠的明岗暗哨,不过自家花园里头放太多恶狠狠的亲兵番役,未免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交给甲乙丙丁四女负责最内圈的防护。

    “唉,出又出不去,秦督主到底要拿咱们怎地?”陈应凤一拳头砸在墙上,别提多郁闷了。他倒是很清楚,现在邢尚智手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住四周,自己只要一出秦府大门,铁定没好下场。

    徐爵淡淡的道:“终不至把咱俩养肥了宰来吃吧!我猜就这两天,秦督主也该有所示下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秦林和青黛、陆远志一起走来。

    小姐怎么也来了?甲乙丙丁迎上去,因为是陪嫁丫环出身,都口称青黛为小姐,心头则无不惊讶,不知秦林为何要带她来。

    女医馆做的那些间谍工作,都没有让青黛来劳神费力,同时这位女医仙也不愿意管别的事情,即使对甲乙丙的工作有所知觉,也从来不闻不问,她好像只对医术感兴趣。

    今天青黛有点小兴奋,略带婴儿肥的脸蛋红扑扑的,紧紧跟在秦林身侧,终于能用自己的方式替秦哥哥做点事情,她心中有那么点小小的得意。

    徐爵和陈应凤都从房间里迎了出来,两人也很疑惑,秦林把陆远志带着并不出奇,怎么把自己夫人也带来?难道这位甜美可爱,脸上还带着三分稚气的小姑娘,竟是秦林幕后的谋主,上官婉儿般的角色?

    秦林可不管他们怎么想的。直截了当的问道:“看来将息了几天,两位的精神气色都还不错,那么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你们要不要正大光明的回到东厂,想不想夺回失去的权力?你们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来了!陈应凤终于等到了这天,可他早已想好的答案竟被卡在喉咙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比他沉稳的徐爵神色郑重,看着秦林的眼睛缓缓启口:“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果能如秦督主所言,徐某何惜此身!”

    “要你们备受苦楚,甚至九死一生呢?”秦林又问道。

    徐爵斩钉截铁的道:“百死无悔!”

    陈应凤也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现在已没有任何出路,就算从此逃离京师隐姓埋名,也如行尸走肉般活得没滋没味,只要能重新回到光天化日之下,哪怕秦林让他俩上刀山下火海,那也只有硬着头皮去闯!

    好!秦林冷笑着拍了拍巴掌,沉声道:“随我来。”

    府中一座小跨院已经戒备森严。霍重楼、牛大力督率亲兵番役重重防护,把这里守得堪比东厂密室、锦衣卫白虎节堂。

    徐爵和陈应凤一进去,就闻到了非常浓烈的烧酒味道。充斥着整个院落,房间里面更是浓烈,好像地面和所有的家具都用最烈的酒洗了一遍。

    “你们都洗了澡的吧?”秦林突然问道。

    徐爵和陈应凤略一迟疑,就点头称是,在牢里不能洗澡,出来之后他们恨不得每天洗三遍。

    “那就好,”秦林点点头,让他们换上干净的新衣服,然后引到内里一间房。

    刚进去。陆远志就打了个哆嗦,这房子比别处都要冷,因为四下放着稻草包的冰块——是从冰窖运来的。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光板床,秦林冲徐爵努了努嘴巴:“躺上去。”

    徐爵照着做了。

    青黛端出一碗乌漆麻黑的药汁:“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陈应凤忍不住问道。

    “曼荼罗花、羊踯躅、生草乌……大概就和华佗的麻沸散差不多啦。”青黛笑眯眯的说道,麻沸散早已失传,但找到效果差不多的药材进行配伍,其实不太难。

    徐爵根本不听解释,青黛还没说完。他早就一仰脖子,把药汁喝了个碗底朝天,然后静静的躺在床上,很快他就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模糊……青黛取过烈酒泡着的细布,把徐爵的脸擦了两遍。

    陆远志打开工具包,取出精钢打制的锋利小刀、弯钩、矬子等等小工具,用烈酒仔细清洗,然后放在灯火上烧,待那蓝汪汪的火苗子熄灭了,才递给秦林。

    嘶~~陈应凤倒抽一口凉气,只见秦林拿着刀就冲着徐爵脸上比比划划!

    难道是要学豫让毁容?春秋人豫让为智伯家臣,晋出公二十二年,赵、韩、魏共灭智氏,豫让用漆涂身,吞炭使哑,暗伏桥下,谋刺赵襄子,陈应凤以为秦林要用这办法,把徐爵和自己都毁容了。

    罢罢罢,毁容了总比闷在这里,一辈子做行尸走肉强!陈应凤苦笑连连,按照秦林的吩咐,他可以留在门口观看,但不准发出声音。

    但很快陈应凤就发觉事情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秦林并没有用刀在徐爵脸上乱划,而是捏开他嘴巴,从他嘴里伸了进去!

    “钩子,”秦林伸出手。

    陆远志熟练的把钩子递到他手中,然后秦林不知道做了什么,从陈应凤的角度,就看见殷红的血从徐爵嘴里流出来。

    小矬子,钢针,剪刀,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奇怪工具,接二连三的递到秦林手中,他俯着身子,在徐爵脸上忙活着,有时候从嘴里伸进去,有时候从鼻孔伸进去,有时候割开头皮,有时候又在眼睛周围划拉……服下“麻沸散”的徐爵,就像一具尸体那样静静躺在床上,似乎对自己脸上的大动干戈浑然不觉。

    最后,秦林甚至动用钢钳子,陆远志负责掰开徐爵的嘴巴,东厂督主亲自动手,拔掉了他的四颗尽头牙!

    青黛则非常迅速的用棉花给全无知觉的徐爵止血,最后还飞针走线,用牛毛小针和线,把徐爵所有的伤口都缝起来,再用白布把他整张脸,不,整颗脑袋都包得严严实实……陈应凤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早知道秦林有所图谋,他恍惚间甚至认为这是在给徐爵动刑,手术台旁边站着的三位,是东厂最可怕最老道的酷刑专家。

    呼~~秦林终于送了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作为一个山寨整容医生,这场手术不好做啊!

    前世曾有个通缉犯,利用整容来逃脱追捕,于是秦林了解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其实原理是很好懂的,法医也很熟悉人体结构,甚至解剖学知识还超过某些外科大夫呢,有这个基础便一通百通,做整容手术就只剩下经验和技术上的问题了。

    好在徐爵和陈应凤两个并不需要美容,只要改变相貌就行了,要把人整得漂亮比较难,要乱搞一通把他变得和原来样子不同,那就简单得多。

    秦林和陆远志把徐爵抬到另一间房,然后朝陈应凤招招手:“该你了。”

    饶是陈应凤胆大,这时候也脸色微微发白,没奈何,狠狠一咬后槽牙,躺上手术台,仰着脖子把麻沸散一饮而尽……徐爵和陈应凤都是一流高手,身体非常强健,没过多久就到了伤口愈合的日子。

    秦林来了,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是不消说,青黛想看看秦哥哥和自己的杰作,就连徐辛夷都好奇的磨着过来了。

    徐爵、陈应凤的脑袋都还包得严严实实,他们一圈一圈的解开绷带,当面目重新露出之时,人们同时发出了惊叹。

    徐爵的宽脸变窄了,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嘴巴却变得比以前更宽,一张嘴几乎要咧到腮帮子去。

    陈应凤的马蜂眼变成了眯缝眼,满脸横肉消失了大半,鼻子却塌下不少,看上去远没有以前那么凶相毕露了。

    总之,这改变之大,就算他们亲爹亲妈站在面前也认不出来了,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连以前的一丝儿影子都没有了。

    有亲兵番役递上镜子,徐爵、陈应凤一照,都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脸:“这,这还是我吗?”

    得,连声音都变了,秦林在他们声带上动过刀子。

    秦林负手微笑:“从今往后,你们再不是昔日的徐爵、陈应凤,你们要想做什么,那就方便得多啦!”

    “对、对,我们再不是徐爵和陈应凤,”这两位齐齐点头,忽然翻身拜倒:“秦督主是我俩的再生父母,愿毕生追随,还请督主赐名!”

    赐名?秦林没有提前想好,眼珠一转,淡淡的道:“那么,今后徐爵就叫曹少钦,陈应凤就叫雨化田吧。”

    这两个名字貌似很拉风啊,两位新人都表示满意,不过为什么秦督主背过身,似乎在偷偷的笑呢?

荆湖卷 953章 东厂争锋

    阴暗中带着萧杀之气的东辑事厂大堂,众位科管事、掌班、领班、司房、役长、番子,从堂上一直排到了院子里头,尽是褐衫、褐直身,乌压压的一大片,个个凶神恶煞不似善类。

    “邢掌刑驾到!”拖长声音的叫声从门口传来。

    哗啦一阵轰响,众番役齐刷刷单膝跪倒:“属下参见掌刑千户!”

    邢尚智头戴辍玉无翅乌纱,着补服褐衫昂然直入,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等心腹掌班科管事前呼后拥,端的是威风凛凛。

    踱着方步走到大堂左首公案之后,邢尚智将衣袍一掀,大马金刀的坐下,这才朗声道:“弟兄们辛苦了,都起来吧。”

    “谢掌刑!”众番役齐声应答声震屋瓦。

    邢尚智扫视着院子里的众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以探询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一位中年人。

    这人尖帽褐衫白皮靴,身份是役长又称档头,属于东厂的中下级官吏,可目光和邢尚智一触,口气倒是很大:“我家老爷没看错人,邢掌刑果然是一员虎将,把东厂打理得井井有条。”

    “张老哥过奖,过奖,”邢尚智嘴里谦虚着,脸上甚有得色,身后的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互相交换个眼色,神情颇为“与有荣焉”。

    这姓张的档头叫做张春锐,真实身份是张鲸府上的心腹管事,挂了个档头的名义,其实很少到东厂来。

    今次他突然大驾光临,背后的原因并不难猜到:张鲸想看看邢尚智有没有替自己牢牢的把持东厂!

    秦林把徐爵、陈应凤弄走,邢尚智花了一段时间来查找此二人下落,或者说等待秦林那边的举动,能亡羊补牢。

    结果那两人进了秦府就再没出来,邢尚智无计可施,这么大的事情他不敢一直瞒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向张鲸汇报。

    张鲸阴着脸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张春锐就找上门来——张鲸不担心徐爵和陈应凤复出。因为他俩变成过街老鼠,一辈子再不能出头;张司礼担心的是邢尚智在东厂的掌控力。

    能替张司礼守好东厂,将来自有一番好处;不能办到嘛,说不得就要立刻换马了!

    邢尚智不敢怠慢,立刻派出最得力的心腹、用最强势的手腕,在张春锐面前说明了谁才是东厂真正的主人。

    现在,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得陇望蜀,估摸着主子不会走马换将。邢尚智心思就有活动开了,看着大堂正中间那个空着的位置,嫉恨中又带着憧憬:秦林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一回,东厂督主的宝座就这么空着,凭什么我邢某人只能坐在左边,不能坐到正中间的位置?

    如果是张鲸、张诚做着东厂督公,邢尚智当然不敢也不会这么想,但秦林开了武臣总督东厂之先河,邢掌刑的心思难免有些活动。这也是他卯着劲儿和秦林别苗头的一个原因。

    突然之间,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飞而来,堂上众人神色惊疑:谁敢在东厂衙门外头跑马?

    守门番役的通报声带着惊讶:“督、督主驾到……”

    众掌班、档头同样诧异。那晚霍重楼和刘三刀直入地牢大狱,接着被关押的徐爵和陈应凤自尽身亡,第二天秦督主来露了一面,从那以后就再没来过东厂,今天是什么风把他老人家吹来了?

    哼!邢尚智冷冷的哼了一声,稳稳的坐在公案之后,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也全都不动,脸上挂着冷笑。

    秦林也在笑。是自信的笑、戏谑的笑,他身着江牙海水大红蟒袍,头戴无翅乌纱,腰系九龙玉带,佩象牙腰牌。年纪轻轻腰身提拔,十足朝廷贵官的气派。

    霍重楼、刘三刀、陆远志、牛大力等番役前呼后拥,在众多着褐衫的东厂番役之中,锦袍玉带的秦林成为了唯一的鲜明,叫人眼前一亮。

    原来站在堂下的番役就有点不知所措了。虽然大伙儿泰半是看邢尚智眼色行事,可毕竟是东厂督主驾临,难道还能一直绷着?

    番役们排的班次是朝着大堂方向的,越往前官职越高,靠着门口这边都是些档头、番役,不少人骚动着,回头去看邢尚智如何示下。

    秦林嘴角翘起微微一笑,正当面的番役们就吃不住劲儿了,背心冷汗浸出,腿弯儿不由自主的发软,眼瞅着就要跪下去行庭参。

    “哎哎哎,一个个都愣着干啥?”邢尚智满面春风的从堂上出来,大步流星的走向秦林,边走边骂道:“兔崽子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把自个儿当成什么人物了,还不快给秦督主行礼?”

    众番役如蒙大赦,齐齐跪下:“属下恭迎秦督主!”

    邢尚智走上前冲秦林拱拱手,又回头骂道:“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别看秦督主比你们年纪轻、又好说话,就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怠慢了督主,老邢饶不了你们!”

    能做到掌刑千户,邢尚智也非易于之辈,这番话冠冕堂皇,无论是谁都要说他是在维护秦林的权威,可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俨然他才是这东厂的真正主人。

    听了他这番话,众番役不怠慢秦林,那才叫怪了呢!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也跟在后头冲秦林拱手,心头早已乐开了花,张鲸派来那张春锐更是阴笑连连,方才只是看到邢尚智的掌控力,还觉得不打妥当,这下和秦林正面一碰,东厂到底跟谁姓那就很清楚了。

    秦林笑笑,很自然的拍了拍邢尚智的肩膀:“本督偶染小恙,东厂这里里外外的事情,全赖邢掌刑殚精竭虑来张罗,真是能者多劳。现在终于轮到本督病愈,凡事可以亲力亲为,从今往后邢掌刑就能多歇歇嘛。”

    邢尚智的笑容立马一僵,秦林这话绵里藏针啊,叫他多歇歇,别管事啦!

    东厂番役们都是些人精儿,听出督主语气不同以往,难道说……秦林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往大堂走去,霍重楼、陆远志等人紧随其后,忽然其中两个生面孔眼神儿有意无意的在邢尚智脸上扫过。

    邢尚智心头顿时咯噔一下,这两个人的眼神实在太可怕了,阴冷、残忍、暴虐、狠毒,给他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以前打过交道?”邢尚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但在记忆的海洋中,完全找不到一丁点线索。

    秦林走到大堂正中间的公座旁边,拍了拍椅背,又扫视底下一圈,最后停在邢尚智脸上,这才不慌不忙的落座。他的笑容自信而放松,在东厂众番役的眼中,此时此刻的放松比刚才邢尚智绷着脸来得更加嚣张,仿佛是在告诉所有的人:老子才是东厂督主,这位置,只有老子能坐!

    “介绍一下,本督带来两位弟兄,是在东海、漠北立过大功的,本来是锦衣卫身份,现在本督调他俩到东厂这边奉职,”秦林招了招手,指着两位生面孔:“这位曹少钦,这位雨化田,将来大伙儿好生亲近亲近。”

    曹少钦和雨化田朝着众位番役拱拱手,两人心中都是感慨万千,再怎么都没此生还能站在这东厂大堂之上。

    东厂锦衣卫要执行许多秘密任务,有的人事派遣和档案是督主或者北镇抚司掌印官亲自布置,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众番役便朝着他们还礼。

    邢尚智心头犯嘀咕,假笑着问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两位兄弟既是秦督主亲自提拔,想来必定身手不凡,不知督主准备授予什么职位,下官也好替两位办理手续,安排一应事务。”

    秦林若无其事的道:“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都有人了……那就丑、寅两科管事吧。”

    什么?邢尚智气得脸色发黑,丑科和寅科管事都是他心腹,秦林一句话就要腾位置,而且听他言下之意,似乎自己这个掌刑千户都该滚蛋,把位置腾出来呢!

    邢尚智强压着怒火拱拱手:“属下以为,白玉亮、郎效和并无过失,不宜骤然去位,两位新弟兄可以安排别的位置,即便有大功,毕竟新入东厂,似乎以担任役长为宜。”

    邢尚智一边说说着,一边悄悄做了个手势。

    白玉亮、郎效和立刻大叫:“秦督主处断不公、任用私人,咱们辛辛苦苦几十年,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怎么倒要给新人腾位置?”

    上行下效,番役们十个有八个听命于邢尚智,登时不少人鼓噪喧哗,东厂大堂中群情汹汹,声浪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张春锐笑嘻嘻的看着这一幕,恨不得立刻打起来才好呢,秦林昏聩无能、被下属凌迫,这样的消息传到朝中,想必会很有趣吧?

    秦林嘴里哦了一声,扬起眉头不置可否,没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白玉亮、郎效和以为秦林无计可施,又冲着公座上前一步,气势汹汹的逼过来,咬牙切齿的简直要吃了秦林。

    “唉,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邢尚智假装着急,又作好作歹的劝:“秦督主,众怒难犯哪,您看是不是收回成命?”

    哈哈哈哈~~秦林突然仰天大笑,忽然笑声一收:“曹少钦,雨化田,别人觉得你们不够分量,那就让他们开开眼吧!”

荆湖卷 954章 效命督主

    曹少钦、雨化田越众而出,分左右站在秦林公案旁边,袖着手嘿然而笑,眼神中透着一股阴狠劲儿。

    正在喧哗的东厂番役们一愣,暗道这两位的眼神实在厉害,幽幽的两团鬼火嵌在眸子里,叫人看了瘆得慌。

    邢尚智心头打了个突,心说这两个人怎么似曾相识呢?偏偏搜肠刮肚的去想,记忆中又全然没有他俩的形貌……罢了,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就把事情闹大!

    他狠狠的咬了咬牙,悄悄做了个手势。

    白玉亮和郎效和对视一眼,两人齐齐往前又逼了一步,白玉亮更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秦林,举起巴掌就朝公案上拍落:“姓秦的,你别做得太过……”

    “休得放肆!”曹少钦闪电般出手,身子一闪中宫直进,双掌朝白玉亮胸口推来。

    来得好!白玉亮眼中精芒大盛,他出身河北沧州铁拳门,拳法势大力沉,有开碑裂石之威,最喜与人正面硬拼。

    众东厂番役大声叫好,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这曹少钦被铁拳轰得倒撞上墙,骨骼碎裂、口中喷血的场面。本来嘛,看他出手迅捷,也要算一位高手了,做什么不好,偏偏和东厂硬功第一的白掌班硬拼拳力,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白玉亮生得牛高马大,内外兼修尤以硬功出色,双拳齐出威势惊人,带起的风声刮的旁边人脸上生疼!见曹少钦不闪不避双掌迎上,他越发催动十二分劲力,满拟一招将此人震得筋断骨折,让秦林大大的丢脸,也叫邢掌刑看看他的手段。

    谁知曹少钦在全掌相接的瞬间,屈膝矮身,鬼魅般向前冲了两尺,直撞进白玉亮怀中,左掌一翻变了蛇拳直插喉头,右手骈指直取膻中穴!

    白玉亮大惊失色。他身胚粗壮硬功厉害,贴身小巧腾挪的功夫就查了许多,招式用老无法收回,双拳落空被曹少钦肩膀隔开,只得屈起左膝朝他小腹顶撞。

    曹少钦冷笑,直取对方膻中穴的右手下移,白玉亮提膝撞来,正好被他骈指戳中足三里。一条腿又麻又痛再也提不起来。

    众番役看到这里都惊得呆了,这曹少钦认穴之准实在可怕,要知道膝盖头远比手指结实,他拿两根手指去戳,要是认穴稍微偏了一点,这两根手指头还能保得住吗?

    邢尚智暗道不好,同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上来了,怎么白玉亮武功的弱点,乃至一举一动。好像都被这个曹少钦了如指掌?

    不及多想,变化更快,白玉亮左腿使不上力。身子往旁边一歪,倒躲过了曹少钦袭向喉头的蛇拳,正要收回双拳护住上盘,那曹少钦蛇拳又变了虎爪,不偏不倚捏住他肩头软筋,狠狠一抓白玉亮便半身酸麻,再抓住他架在自己肩头的手臂往上一托,只听咯的一声响,白玉亮的肩关节就脱了臼。

    曹少钦得势不饶人。双手抓、拿、点、打、缠、别、格、架,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兔起鹘落便在白玉亮全身各处游走一遍,只听得白玉亮四肢各处关节不停的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转瞬间就轰然倒地。如烂泥般瘫在地上,连小指头都动不了一下——就这么眨眨眼的功夫,各处关节都被错开!

    “分筋错骨手!”邢尚智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

    众番役大惊失色,会分筋错骨手的人很多,但最厉害的一位。乃是昔日的掌刑千户徐爵徐大人,刚才看这个曹少钦出手,要不是面貌全然不同,几乎都要认做徐掌刑重出江湖!“住手!”郎效和大怒,双腿连环往曹少钦踢来。

    郎效和人称潭腿鬼见愁,一十二路潭腿极为厉害,他见曹少钦分筋错骨手厉害,丝毫不敢怠慢,以第十二式鸳鸯连环腿回环踢去,腿影重重如山,以快打快叫他手上功夫无法施展。

    曹少钦往后退了两步,雨化田狞笑着迎上,面对如山如海的腿影,他不闪不避,扎下硬桥硬马,只举双拳护住左右太阳穴。

    砰砰砰砰砰,郎效和鸳鸯腿连环踢出,不知踢中雨化田多少下,回环起落大开大合,旁人看得目眩神摇,他自己却有苦难说:每一下都如击败革,对方身体就像块铁板似的根本踢不动,传来的反震之力几乎将他脚趾震裂。

    “差不多了吧?”雨化田还有闲工夫开口说话。

    众番役越发吃惊,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之类的功夫,会的人不是少数,但曾经有位厉害人物,把这门功夫练得相当扎实:曾经的东厂理刑百户陈应凤!

    邢尚智眉心不受控制的跳了几下,看看公座上笑容可掬的秦林,心头没来由一寒,便要出言阻止郎效和。

    就在此时,郎效和拼尽全力,一记高鞭腿朝着对手天灵盖狠狠砸落!

    雨化田双掌垫在头顶,硬吃了这一记重击,砸得他脑袋往下猛的一沉。

    成了?郎效和退后两步,口中嗬嗬喘气,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看来这拼尽全力的一击,总算有了效果,对手横练功夫再怎么厉害,总不是铁打钢铸的吧。

    “嘿嘿,嘿嘿,”雨化田口中冷笑连声,缓缓的抬起头来,前后左右摇晃着脑袋,颈椎发出叫人牙酸的嘎嘎声。

    天哪,这还是人吗?郎效和一张脸变得惨白。

    “该我了!”雨化田暴吼一声,合身朝前猛撞,郎效和体力几乎耗尽,根本避不开,被他撞翻在地。

    雨化田并不罢休,恶狠狠的一脚跺下,只听得咔嚓声响,郎效和小腿被他踩断,疼得晕了过去。

    好狠的心!众东厂番役都看得心寒,郎效和功夫就在两条腿上,被他狠狠踏断,就算请高明医生接上,十成功夫也要坏掉六七成。

    雨化田踩住郎效和,脸上露出可怕的狞笑,歪着脑袋扫视着番役们,被他看到之人,都情不自禁的低下了头。

    崔广微兀自不服气,他生性狡猾。情知打不过这两个凶神,便扯着喉咙叫道:“两个新来的,寸功未立,倒残虐荼毒咱们东厂老人,众位弟兄评评理,这还有天良吗?”

    刚刚平静的众番役又有所骚动,毕竟邢尚智一伙在东厂掌权已久,大部分人都看他们眼色行事。而两个新人对老人动手,这本来就有点犯众怒,何况下的手又这么重。

    曹少钦突然冷笑起来:“崔广微,你皮痒痒了?你师兄师妹的冤魂,没来找你索命?”

    崔广微顿时浑身剧震,惊骇欲绝的看着曹少钦,冷汗哗啦啦的往下淌。

    众番役更加迷惑,看看崔掌班的表情,个个心头犯嘀咕:即使东厂干了很多年的老人。也极少有知道崔广微师承来历的,他自己也从来绝口不提,听那曹少钦的意思。莫非他……崔广微系出南海剑派,当年喜欢一位师妹,那师妹却钟情于另一位师兄,崔广微因爱成仇,竟对同门痛下杀手,害了二人性命。遭到师门追捕,他走投无路便加入东厂效力,渐渐爬到掌班位置,又罗织罪名诬告师门通倭。带兵灭了南海剑派满门。

    这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而且崔广微做得非常隐秘,知道内情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现在却被曹少钦一语道破,将他心底阴私揭穿。登时吓得他手足无措,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颤声道:“胡、胡说八道。你、你是什么人?”

    你猜呢?曹少钦和雨化田冷笑不迭。

    白玉亮全身关节脱卸、郎效和昏死过去,崔广微心胆俱裂,只剩下邢尚智突然大叫起来,“徐爵、陈应凤,一定是你们!”

    当年徐爵陈应凤执掌东厂时,邢尚智算哪根葱?他被自己猜到的事实吓坏了,喘着粗气直视秦林:“姓秦的,你敢重新起用两个冯党余孽,邢某要和你打御前官司……”

    前面大打出手,秦林始终笑容莞尔,直到这时才猛的脸色一沉:“邢掌刑,你没瞎眼吧?他俩是曹少钦、雨化田,不是什么徐爵、陈应凤,东厂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作证!”

    众番役都暗暗点头,虽然这两位给人的感觉很像过去的徐掌刑、陈理刑,但面貌确实全然不同,说到哪里都是秦督主有道理。

    这时候要改变容貌,也就三种方法,或者人皮面具,或者乔装改扮,或者自毁容貌。

    人皮面具很僵硬,颜色也和活人有异,要披散头发或者用帽子面纱什么的遮挡一下,才能暂时骗骗人,曹少钦和雨化田显然不是;至于乔装改扮嘛,决然没法子改变人的嘴巴大小、脸型宽窄;自毁容貌就更不是了,这两位都是好好的嘛!

    秦林嘿嘿奸笑,整容和毁容比,那是高明了多少倍,譬如豫让自毁容貌吧,别人一看他满脸刀疤就会起疑,整容就不同了,完全是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眼角高低、单双眼皮、鼻梁宽度、脸型嘴型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就算徐爵和陈应凤亲妈在这里,都认不出他们呢。

    更让他放心的是,这是明朝,不是流行人造美女的二十一世纪,根本就没有整容的概念,他这要算人类史上第一起整容手术了吧?完全就用不担心被识破呀!

    邢尚智嗬嗬的喘着粗气,明明对方就是徐爵和陈应凤,两人投来的眼神里都带着那种熟悉的残忍和戏谑——就像他们当年动大刑摧残犯人那样,可邢尚智偏偏找不到揭破对方真实身份的途径。

    脑子里一团乱麻,邢尚智几乎要发狂了,他跳着冲过去,声嘶力竭的吼道:“不,姓秦的你一定在耍花招,徐爵、陈应凤,我知道是你们,你们戴的人皮面具,我要扒下来……”

    曹少钦正要出手,秦林灵机一动,朝着这边摇了摇头,于是他便垂手肃立。

    “假的,你这张脸是假的!”邢尚智叫喊着冲上前,伸手就去揪曹少钦的脸,想把“人皮面具”扯下来。

    邢尚智神思已乱,没有用起内劲,手在曹少钦脸上乱抓,除了抓掉他一绺头发、刨出几道血印子之外,哪里有什么人皮面具?

    唉~~冷眼旁观的张春锐叹口气,晓得局面再无挽回,悄悄溜之大吉,报告主子张鲸去了。“够了!”秦林一声断喝,冲着邢尚智厉声道:“曹兄弟脸都被你抓出血了,还要怎地?”

    邢尚智浑身一震,神情颓丧之极,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世上还没有抓破了能流血的人皮面具,何况手感很清楚,那就是张真真切切的人脸,绝没有做什么手脚。

    砰然声响,秦林拍案而起:“你要打御前官司,本督大可以和你在御前讲讲道理,不过本督事先要提醒你,妖言惑众、诬陷上司已是重罪,欺君罔上更加大逆不道!”

    邢尚智越发沮丧,尽管他有**成的把握,认定这两个就是徐爵和陈应凤,问题是万历不会相信,张鲸不会相信,文武百官不会相信,徐爵、陈应凤执掌东厂纵横京师,从万历到市井百姓,不知多少双眼睛看过他们的相貌,确实和曹少钦、雨化田截然不同啊。

    如果真和秦林打御前官司,非但告不倒他,反而邢尚智会被认定欺君罔上!万历铁定说:岂有此理,硬说两个生面孔是徐爵和陈应凤,欺负朕眼睛瞎了?你想玩指鹿为马?

    “秦督主,你手段高明,邢某认栽!”邢尚智苦笑着拱拱手,实在无话可说,垂头丧气的离开东厂,他出门时抬头看了看那块精忠报国的金漆匾额,心中无限唏嘘……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众位东厂番役眼睁睁的看着邢尚智一伙倒台,一时间不知所措。

    曹少钦踏前一步,冲着人群朗声道:“史文博、石益格、唐玮,还不来重新参见秦督主?”

    被他点到名的掌班、领班,都是以前徐爵和陈应凤的心腹,刚才见曹少钦和雨化田的武功路数,就有了五分疑心,听邢尚智言之凿凿,已有了七分怀疑,这时候再听他一叫,登时心头透亮,三人同时拜倒:“属下参见秦督主,今后为督主效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霍重楼、刘三刀、陆远志、牛大力齐齐抱拳:“为督主效命!”

    “为督主效命!”众东厂番役全都跪下大礼参拜,吼声带着煞气直冲云霄。

    哈哈哈哈……秦林仰天大笑,神情嚣张至极,笑声在阴森的东厂中久久回荡。

    厂督威武!

荆湖卷 955章 送外卖

    白玉亮四肢关节被卸、郎效和双腿齐断,两条死狗被家仆抬了回去,请哪位医生、怎么治疗,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没有人会关心,反正第二天他俩就派家人过来递了告病的呈子。

    东辑事厂大堂,秦林笑着捏起两份呈子,在公案上随手拍了拍:“总算他们识相。”

    陆胖子和牛大力跟着嘿嘿坏笑,大概只要秦督主在东厂,白玉亮和郎效和的“病”就永远不会好了。

    “崔广微呢?”秦林看了看霍重楼:“这家伙溜了吧?”

    霍重楼把手一拱:“诚如督主所料,早晨属下去他家查访,已经收拾细软潜逃了,只剩下老妈子看门,哼,算他溜得快。”

    崔广微被曹少钦道破阴私,南海剑派虽然被灭,尚有不少亲朋故旧在江湖上行走,一旦消息传开必定找他报仇,显然秦林执掌的东厂不会再给他提供庇护,于是这家伙连夜落荒而逃。

    “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秦林啐了一口,他昨天回府之后,才从曹少钦口中得知崔广微的卑劣行迹,结果慢了一步,被这厮趁乱溜掉。

    曹少钦和雨化田对视一眼,同时躬身抱拳:“属下愿领命追踪缉舀,蘀督主宰了这王八蛋!”

    想督主之所想,行督主之所欲,两人本来是冯保麾下的凶鹰恶狼,现在把忠诚移到了秦林身上,而且十倍于冯保。

    冯保只给了他们荣华富贵,可秦林给他们的是崭新的生命!何况两人都毫不怀疑,秦林能够给予,也能随时收回去,所有的一切。

    秦林摇摇头:“你们俩蘀我把东厂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都梳理一遍,要做到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断不能有一丝凝滞!至于崔广微这等卑劣小人,要取他卿卿性命,又何须本督的部下亲自出手?刘三刀,你以我的名义。给成铁海写一封信……”

    说到这里,秦林脸上露出了阴恻恻的坏笑,连曹少钦和雨化田都有五分胆寒,暗道督主果然心黑手狠,那崔广微的下场可惨得很哪!

    果不其然,二十年前旧案的真相,通过山东大豪成铁海传遍江湖,顿时激起公愤。不仅南海剑派的传人和亲朋故旧,还有许多正义感爆棚的大侠、少侠、女侠、侠丐、侠僧、侠盗,满天下的追杀崔广微,这家伙失去了东厂的庇护,立刻成为过街老鼠,东躲西藏过得生不如死,后来终于被仇家抓住,死得异常凄惨,真叫个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曹少钦、雨化田奉秦林之命。大力整顿东厂。

    之前秦林在东厂这边,也有霍重楼和刘三刀作为心腹,霍重楼勇猛精进。刘三刀老成持重,但他们俩在之前冯保时代都不是掌大权的人物。

    东辑事厂,大明朝的最高特务机关,历代权阉必将其握于掌中,手段狠毒、凶险异常,令江湖中人闻之色变,更可收止小儿夜啼之效,试想这里面的人物,从最小的番子到掌班领班。可曾有一个寻常意义上的心地良善之辈?就算有过,也是要么被熏染变得同样心狠手辣,要么就被排挤倾轧,连皮带骨都被吞下。

    所以,霍重楼、刘三刀虽然是东厂的佼佼者。仍不够凶、不够毒,镇不住场面。

    曹少钦和雨化田就不同了,曾经的徐爵徐掌刑、陈应凤陈理刑,凶狡、狞恶、狠毒、阴险,他们具备整个东厂里最“优秀”的品质。如果这里是魔窟,他俩就是统帅群魔的阿修罗,如果这里是地狱,他俩就是阎王爷!

    东厂的领班掌班,好比阴司判官,役长番役,则有如牛头马面,可以在普通人面前逞凶作恶,但如果遇到阎王爷,那也只能乖乖磕头。

    更何况,当年徐爵和陈应凤长期执掌东厂,现在变身曹少钦、雨化田,对番役的师承来历、武功路数、心性品质,乃至隐微阴私都一清二楚,?

    恶人自有恶人磨,不是这两个大凶之徒,东厂的番役们岂能对秦林俯首帖耳?

    不少人看出曹少钦、雨化田与徐爵、陈应凤的相似之处,再联想到前段时间被监禁的两个冯党余孽突然自尽,越发瞧出了门道,便拐弯抹角的打听。

    按照秦林的指示,曹少钦、雨化田言语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来了个云山雾罩,东厂番役们便都心知肚明了,于是对秦林更加敬畏:让徐陈两位大人改头换面,以截然不同的面貌重新出山,这等手段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啊!

    秦林又提拔史文博、石益格、唐玮等当年和冯党沾点边,或者和邢尚智有隔阂,近来遭到排挤的人物,尽数授以科管事之职。

    很快东厂就彻底改姓秦了,无论番役、档头,还是司房、掌班、领班,见了秦林都格外诚惶诚恐,眼神里还透着股热切,巴望得到督主赏识,从此一步登天。

    邢尚智绝不甘心就这么被扫地出门,他想尽办法要揭穿曹少钦和雨化田的真面目,先后请张尊尧、严清、丘橓等人守在东厂门外,或者假装路上偶遇,实则辨认这两个的形貌。

    要知道,当年徐爵和陈应凤威震京华,这些人都看熟了他俩的面貌。

    可结果让邢尚智一次次失望,因为严清等人不得不承认,曹少钦和雨化田完全是两个陌生的面孔,非但找不到徐爵和陈应凤的影子,就连印象都没有一点。

    到后头,连锦衣都督刘守有都以厂卫协作办案为名,跑到东厂来逛了一圈,被曹少钦和雨化田拐弯抹角的损了一通,这家伙干脆厚着脸皮,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两位端详。

    最终,到底还是刘守有老道,看出几分端倪,他这样告诉邢尚智:“从身形步态,尤其是那种熟悉的眼神儿,本都督敢肯定这两个就是徐爵和陈应凤!但不知道秦林那厮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变成现在的模样,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两个人……邢掌刑,恕本都督无能为力。”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整容的概念,之前也从来没有人做过改头换面的事情,只有西游记里面的孙猴子七十二变,才能变成别人的相貌,所以任凭刘守有老谋深算,邢尚智也非弱者,偏偏就是想不出秦林动了什么手脚,更找不到任何证据。

    要知道,指纹鉴定、颅相复原这些本事,都只有秦林自己才能掌握,陆远志也只算粗通,别人想查,根本就无从入手!

    秦林正是算准了这点,才肆无忌惮的放曹少钦和雨化田出来帮助自己掌控东厂,甚至让这事儿在东厂内部成为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以彰显神秘、震慑异己。

    邢尚智到此已经一筹莫展,听了刘守有的话更加想吐血,明知道那两个人就是冯党余孽徐爵和陈应凤,揭穿他们就能让秦林大败亏输,可偏偏就是无计可施。

    “也许,邢掌刑还有机会,”刘守有的笑容高深莫测,拈着胡须,在邢尚智耳边低声道:“你觉得士林清流会坐视佞幸武臣掌控东厂吗?”

    邢尚智眼睛一亮……刘守有不愧名臣之后,确实老谋深算,果然如他所言,当秦林大刀阔斧的整肃东厂,势力渐成深固不摇之时,京师的暗流也开始涌动了。

    琉璃厂外佘家胡同顾宪成的家,高朋满座济济一堂,户部侍郎余懋学、詹事府右赞善赵用贤、詹事府右中允吴中行,这张居正时代就挨过廷杖、出了大名的老三大骂将,都察院监察御史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身为后起之秀的新三大骂将,全都赫然在座。

    得知秦林在东厂地位日趋稳固,顾宪成终于忍不住赤膊上阵了,他左手轻按腰后玉带,右手骈指虚点,语声慷慨激昂:“秦贼乃江陵奸相女婿,与江陵党诸权奸实乃一丘之貉,以佞幸武臣而掌东厂,实为国朝异日之危也!吾辈读圣贤书,以直臣自居,岂能坐视奸佞得势?吏部严天官、户部王大司徒已经示下,愿助吾辈一臂之力!”

    严清、王用汲位分大了,身为部堂尚书不好来和这些清流言官混在一起,顾宪成从中奔走效力。

    江东之立刻拍案而起:“众正盈朝,岂容奸佞逞凶!江某这就上书,弹劾秦贼十条大罪。”

    至于到底有哪十条罪,江东之其实还没想好,先说出来显得底气足嘛,回去了再慢慢抠脑袋,什么“威福自专”、“目无君上。”一条条给他扣上去就是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朝廷允许御史风闻言事,捕风捉影嘛!

    “愿附江兄骥尾!”李植、羊可立也愤然作色。

    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也表示只要御史们把声势造起来,他们即刻跟进。

    “诸位先生高义,顾某佩服之至,”顾宪成离席,郑重其事的深深一揖。

    清流名士们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像咱们这么忠诚无私的正人君子,真不愧大明朝养士两百年呀!

    砰砰砰,大门被敲响了。

    顾宪成的家并不大,他就在院子里问道:“哪位先生到访?”

    “你们点的沙县小吃,”秦林在门外嘿嘿坏笑。

荆湖卷 956章 公报私仇

    顾宪成一愣,感觉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不过短时间内他还没想明白,便回头探询的看着朋友们。

    余懋学、江东之等人都摇着头,到顾宪成家里做客,怎么还会叫外卖呢?

    “不开门,那就只好自己进来了,”秦林在门外又叫了一声,冲着身边的东厂领班史文博使个眼sè。

    史领班伸手朝门上轻轻按去,待手掌贴到大门后动作稍微停顿了那么一瞬间,接着极为轻微的喀嚓一声响,两扇门叶子豁然洞开。

    顾宪成召集同党在家中密议,这大门是上了门栓的,虽然顾家没法和阁臣、尚书的府邸相提并论,那门杠子也有成年人手臂那么粗,却被史文博用yīn劲不956章 公报私仇着痕迹的震断。

    刚刚露了一手上乘功夫的史文博,又飞快的退到门边,控背躬身神态谦恭,侧着身子脸冲着秦林,露出谄媚的笑容:“督主请。”

    堂屋里包括顾宪成在内的众位旧党清流,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门杠子突然莫名其妙的断裂,两扇门朝后大开,门口突然出现的身影,正是他们处心积虑要对付的左都督、钦差总督东厂官校秦林秦督主!

    “顾兄,你家的水表该查啦!”秦林呵呵大笑,左手扶着腰间玉带,右手一提袍角,跨过门槛施施然走进院中。

    陆远志、牛大力、史文博紧随其后,大群东厂番役蜂拥而入,一个个红眉毛绿眼睛满脸煞气,不怀好意的盯住顾宪成等人,就像食腐的秃鹫盯住猎物,那种yīn寒劲儿直叫人心头发凉。

    查水表是什么意思,众文官有点不懂,但看看势头,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儿。

    席上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是挨过廷杖的老前辈,见这个架势还能绷得住面子,江东之等后起之秀就差了不少。个个面sè改变,李植更是从座位上956章 公报私仇站了起来,张口yù言。

    到底是顾宪成心思灵便,赶紧一挥袍袖,厉声道:“秦督主,我等朋友以文会友,你来做什么?须知当今圣天子在位,京师众正盈朝。不是王振、汪直、刘瑾、冯保诸权阉嚣张跋扈之时,你莫要错了念头!”

    对呀!江东之、羊可立面sè一红,李植也重新坐下,看了看镇定自若的余懋学等前辈自始至终岿然不动,心中就颇觉惭愧:姜还是老的辣。

    正如顾宪成所言,万历年间的东厂远没有王振、刘瑾时代的煊赫威风,秦林也不是九千岁魏公公,要想只手遮天,任意捕拿朝廷命官。那还远远做不到。

    当然,奉陛下旨意,捉拿犯官下诏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当今的朝局,万历正在内廷二张、锦衣卫刘守有骆思恭张尊尧、文官阁臣申时行和守旧清流等各派系之间玩制衡,而且还玩得不亦乐乎,怎么可能降下旨意,把不久前在击倒江陵党一役中立下汗马功劳,同时也作为制衡朝局之重要一环的顾宪成等人拿下?

    江东之、羊可立是万历五年进士,火候还有不足,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自己先慌了起来;余懋学、赵用贤就不同。他们党争倾轧经历得多了,早已见惯不惊;但唯有顾宪成,转瞬之间就想明了前因后果,分析得条理清楚,一席话立刻叫同党稳住了阵脚。

    不愧为将来东林党的魁首。赫赫有名的隐相东林先生,此时虽然踏入官场还不算久,但已有三十多岁,正是锋芒毕露的全盛之年,才能在京中奔走张罗到如此局面。

    啪啪啪。秦林不紧不慢的拍了三下巴掌,笑容满面:“不愧是顾宪成顾大解元,果然好一张利口,嘿嘿,本督真要把你们抓起来,岂不坐实了威福自专、凌虐朝官的罪名?诸位君子正好借此扬名天下,嗯,和东厂魔头誓死相斗,决不屈服的孤忠之臣,啧啧啧……”

    众位正人君子都免不得脸皮一红,暗道这秦贼委实狡诈,把大家伙儿的心事都给道破了,咱们再要摆正气凛然不畏强暴的架势,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顾宪成也暗暗失望,他倒是巴不得秦林恼羞成怒,把家里这一伙文官都抓起来,自己跟着也去东厂里头走一圈,只怕名声比挨廷杖还要大,将来声誉鹊起那是铁定的了。

    唉,刚才怎么要把话说得那么满?秦督主你就把我抓起来吧!

    顾宪成心念百转,又变了面皮,厉声道:“秦贼,你以为我等不知道?你面上大言炎炎,假说什么破案缉凶,装得冠冕堂皇,仿佛天下正义尽在掌握,私底下却蝇营狗苟、伤天害理,以佞幸而居高位!吾等正人君子正该做仗马之鸣,你等着,明rì便有弹章,暴你十条大罪!”

    啪啪啪,秦林又拍了三下巴掌,仿佛非常欣赏的看着顾宪成:“演得好,演得好,顾郎中这番表演实在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就是在天桥底下,也难找得到这样的了……咦,主角既然有了,各位配角难道不跟着唱两句?”

    说罢,秦林又把狐疑的目光转向余懋学等人。

    陆远志、牛大力很嚣张的笑起来,众番役也跟着哄堂大笑,天桥底下那都是杂耍卖艺的,近来尤其是一伙耍猴的最出名。

    现在秦督主那眼神儿,不就是在看耍猴吗?

    别人倒也罢了,余懋学余大嘴巴最受不得激,将桌子一拍,杯儿盘儿跳将起来,顺势站起戟指秦林,怒喝道:“秦督主既知当今圣天子在位,百官众正盈朝,就该百事收敛、谨言慎行!却撞破大门,出言戏谑朝廷命官……哼,你究竟是何来意?”

    顾宪成也踏上一步,冷声道:“秦督主如无要事,可以从顾某家中离开了,咱们朋友吟风弄月,至于督主您嘛……哼哼,似乎留在这里不大妥当吧?”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明明是笑秦林不通文墨,士林中人雅集,没有他插嘴的份儿。

    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齐齐捻须而笑,江东之、羊可立暗道顾叔时词锋犀利,李植xìng格跳脱些,还喝了声彩。

    “哎呀,本督确实不通文墨,只能替陛下办些粗浅活计,不能和夸夸其谈的诸位比呀!”秦林假模假样的摇头叹息着,忽然话锋一转,正颜厉sè的道:“所以,本督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履行分内职责,送坐记来顾兄府上到任,顺便和顾兄打声招呼。”

    东厂番役外出打探情报叫做打事件,任务分为听记和坐记,到京师的茶楼酒肆赌档青楼,乃至外省州县去办事,称为“听记”;派遣到各衙门和各达官显贵家里,一方面加以监视,一方面也保护被监控者的安全,这就叫“坐记”。

    顾宪成神sè一滞,反问道:“以前就没有派坐记到顾某家中,何以秦督主突然行此事?只怕另有别情。”

    秦林笑笑:“以前顾兄只做着主事,自然不必派坐记,现在顾兄青云直上,做到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的位分,朝廷格外看重,本督也不敢怠慢,自当遴选虎贲之士充当坐记,以保护顾兄全家老小。”

    这……顾宪成犹豫着,明显秦林是要公报私仇,但他的理由偏又非常充分,实在不好拒绝。

    众清流全都傻了眼,江东之这些官卑职小的还没享受到派坐记的待遇,但户部侍郎余懋学家里是有的,这是朝廷制度,似乎不好反对。

    陆远志胖脸一抖,在秦林身后帮腔:“秦督主,这顾先生莫不是有什么隐微yīn私之事,害怕被别人知道了,才这般推三阻四的?”

    “那也难说啊,”牛大力接口道:“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家伙,咱们可见得多了。”

    秦林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本督记得顾先生自己说过,好像什么人表面上大言炎炎,其实蝇营狗苟……”

    秦林原话奉还,得,再说下去,顾宪成就要十恶不赦啦!

    “罢了,”顾宪成认命了,连部堂大员家里都派了坐记的,他也不能例外呀,只得罢休:“秦督主要派就派吧,什么虎贲之士,只怕顾某这里庙小容不下。”

    那就不必顾先生担心了,秦林伸伸手,史文博越众而出,站在台阶上。

    果然是虎贲,但见此人身材横向发展,身量不甚高,却五大三粗像只狗熊,生得满脸横肉,眼睛凶光毕露,左脸一道刀疤像蜈蚣似的弯弯曲曲,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尼玛,顾宪成想骂娘了,把这号人搁家里,还能吃得下饭?

    正巧他新纳的小妾不知道前面闹什么事儿,分花拂柳娉娉婷婷的走出来,冷不丁看见台阶上站的史文博,顿时小脸儿吓得惨白。

    嘿嘿,史文博还冲着她笑笑,大嘴一咧,笑容简直狞恶无比!

    小妾花容失sè,啊的一声往后便倒,几个老妈子扶起来,飞也似的逃回了后院。

    秦林临走时,还甩下这么一句:“哦,忘了告诉顾兄,这位史领班是个粗鲁武人,说话直来直去,大嗓门,臭脚丫,睡觉打呼噜,有时候还会梦游,不过好歹都是为国效力的忠直之士,顾兄多担待就是了,对了,后院大门关紧点,免得惊扰了内眷。”

    我可以说脏话吗?顾宪成的脸变得比狗屎还臭,那副表情实在jīng彩得很。

    哈哈哈哈~~秦林走出去就大笑起来,老子就是公报私仇整你丫的,顾宪成等着脱层皮吧,哼哼哈兮!

    余懋学等人安慰着愁眉苦脸的顾宪成,浑然不知随着秦林彻底掌控东厂,他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RQ

荆湖卷 957章 当面打脸

    众位正人君子围着顾宪成七嘴八舌,吴中行、赵用贤安慰他一时忍辱负重,将来扳倒jiān佞再整肃纲纪,必能流芳百世;江东之、羊可立则义愤填膺,对秦林破口大骂,说他如此倒行逆施,将来必定步曹钦、江彬、钱宁的后尘,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本来顾宪成是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是万历五年丁丑科进士,余懋学等人的资格还要老得多,明朝正途出身的文官最讲科分资历,他的资历在这里头算最浅的,所以无论怎么辛苦奔走,众人和他言语间都还透着点老前辈的调调。

    但顾宪成惨遭秦林的打击报复,局面就颇为不同了,户部侍郎余懋学以气节相砥砺,隐然平辈论交,江东之、羊可立的态度则格外谦虚,李植的眼神中更带上了三分热切,恨不得秦林打击报复的对象是他自己。

    大明朝的清流文官都以自虐为荣啊,廷杖神马的,你好好不挨几顿,都不好意思自称是忠臣!

    顾宪成正中下怀,慷慨激昂的模样堪比泊罗江边屈大夫、京师城头于阁部,长身玉立,一挥袍袖,双目遥视北面的午门城头:“秦贼借着执掌东厂的权势,以为玩弄权术便能只手遮天!自古正邪不两立,吾辈读圣贤书、行光明事,赤心一片可昭rì月,哪怕他东厂地牢幽深、鹰犬手段酷烈。虽百死而不悔,又何惧此贼!”

    “叔时叔时,真肝胆如铁也!”余懋学感动莫名的站起来,紧紧握住顾宪成的手。

    羊可立十分钦羡:“顾兄胸中一点jīng诚。直追屈大夫、于阁部!”

    “顾兄顾兄,诚吾辈之楷模,jīng诚所至,天地动容!”李植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时暗下决心。将来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要装得比顾宪成更加正气凛然。

    嗝儿、嗝儿,众位正人君子正要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快到高氵朝了,连串的打嗝声非常不合时宜的传来。

    不远处史文博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又大马金刀的叉开膀子伸了个懒腰。呵欠打得惊天动地:“呵哈~~”

    众皆愕然。

    顾宪成心头骂了无数的草泥马,好好的气氛都被这浑人给破坏了,咬牙切齿的道:“史文博,你能不能小声点?”

    史文博满脸委屈:“几位先生说话像打闷葫芦屁,十句里头小的只听得懂两三句,气闷得慌,只想睡觉。”

    什么闷葫芦屁?众君子恼恨他出言无状。仔细想想此人是个粗鲁汉,他听不懂也好,免得在秦林跟前胡说八道。

    不料史文博眼睛睁得像一对二筒,直愣愣的盯着诸位,又道:“刚才先生们好像说了什么屈大夫、于阁部。小的有点听不明白。屈大夫是遇到了昏君jiān臣,于阁部是‘夺门之变’蒙冤,小的愚钝,请教诸位先生,当今之世谁是昏君谁是jiān臣,谁又盼着夺门之变?”

    俺的娘诶!从余懋学到顾宪成全都傻了眼。这家伙哪里是听不懂?他听得太懂了,而且东拉西扯穿凿附会罗织罪名的本事,实在厉害得紧!

    清流并不是没有骂皇帝的前科。海瑞就上书把嘉靖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宰辅就更是司空见惯了,在座的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可谓“劣迹斑斑”,不知多少次骂过张居正,顾宪成的三元会也有份,说他们背后骂万历、骂申时行。那是绝对有人相信的。

    至于夺门之变就更厉害了,明英宗搞掉了景泰帝。兄弟相争嘛,偏偏万历也有个弟弟也就是潞王,虽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这种事情捕风捉影,在帝王心目中,从来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顾宪成这才知道秦林把个什么人物派到他家来当坐记了,史文博根本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一介武夫,而是东厂里头的朝廷鹰犬、秦督主的心腹干将啊!

    史文博脸上挂着一副狞笑,不怀好意的看着众位士林君子,开玩笑,能在东厂做到领班位置,那绝对是非常厉害的凶鹰恶犬。

    余懋学等人的气焰顿时泄了许多,只是气不过就这么被秦林压倒,便一个个强撑着,继续在顾宪成家里高谈阔论,而且还要故意骂秦林几句。

    不过,他们措辞谨慎了许多,小心翼翼的不让史文博抓到什么把柄,这也让他们的谈话变得非常纠结,每句话出口之前都要多想想,以至于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格外的不自在、不舒服。

    并且史文博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麻将牌上的二筒,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众位君子犹如芒刺在背,屁股底下也好像生了刺,有点坐不住了。

    渐渐意兴索然,余懋学觉得自己已经表明了不屈服于秦林的态度,也就没必要再这么难受的待下去了,于是他朝着顾宪成拱拱手:“顾世兄,老夫家中有事,先告辞了,咱们山高水长,彼此心照!”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傻呆着实在难受,亏得余懋学出头,大伙儿也就纷纷告辞离开。

    满座衣冠尽数离开,剩下顾宪成傻呆着,看了看依旧把眼睛睁得像二筒的史文博,他心头一阵气苦,两人大眼瞪小眼,顾大解元干瞪眼。

    余懋学等人离开顾宪成家里,并没有各自散去,而是相约着去了便宜坊,余懋学会钞,请诸位同道中人吃果木烤鸭。

    选了个二楼的雅座,叮嘱小二两句,再把门仔细关上,众位士林君子各自落座,这才舒了口气,刚才许多不方便说的话,现在终于可以畅所yù言了。

    “岂有此理,”余懋学将桌子重重一拍,厉声道:“秦贼如此荼毒我辈,是可忍孰不可忍!”

    余懋学本来就和张居正结了梁子,自然恨上了和江陵党关系密切的秦林,前段时间他弹劾老成国公朱希忠,要求取消他追赠的王位,直接和秦林正面交锋,结果惨遭落败,加上今天在顾宪成家的事情,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狠狠咬下秦林一块肉来。

    赵用贤、吴中行齐声道:“绝不能坐视此獠坐大,否则邪气高炽,正道消磨,我辈就是国朝的大罪人了。”

    到底要怎么对付秦林呢?

    江东之道:“诸位先生,刑部严天官、户部王司徒均与秦贼势不两立,又有刑部丘侍郎、锦衣刘都督亦是吾辈中人,不妨邀他们同来商议此事。”

    说干就干,李植、羊可立自告奋勇,跑腿去请严清、王用汲、丘橓、刘守有。

    除了王用汲犹豫着推脱了,其余三人毫不犹豫的赶来。

    邢尚智正在刘守有家里诉苦,刘都督笑着这样告诉他:“看,这不就有了转机?邢老弟坐等愚兄传来捷报。”

    邢尚智深表佩服:哎呀,姜还是老的辣,刘都督算无遗策,果然清流中人对秦林下手了。

    要不因为邢尚智是东厂掌刑千户,怎么都不可能和清流尿到一壶里,他甚至要跟着过去呢。

    刘守有不一样,他是名臣世家子,由文入武掌锦衣卫,自己也以士大夫自居,所以和文臣们相处并不嫌隙。

    很快便宜坊二楼最大的雅间里面,便又济济一堂,一位尚书、两位侍郎、一个锦衣都督,再加五六个清流君子,大家伙觥筹交错不亦乐乎。

    话题渐渐入港,都了解到对方的底子,那就是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秦林。

    “诸位先生大可放心,刘某诗书传家,向来以气节自勉,非是那等佞幸小人,将来与诸位戮力同心,共扶国朝社稷!”刘守有拍着胸脯表明态度,言语间带着与旧党清流结下同盟的意思。

    刘都督也不是傻的,帮邢尚智重掌东厂固然是好,如果自己能从锦衣都督变成东厂督主,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毕竟秦林已经开了武臣掌东厂的先例,刘守有觉得以自己的资格,更应该得到那个位置。

    众位旧党清流互相交换个眼sè,不约而同的道:“刘都督名臣世家,岂可与佞幸武夫相提并论?都督真吾辈中人也!”

    双方齐声大笑,一起举杯痛饮。

    砰砰砰,雅间的门被敲响了。

    “便宜坊怎么搞的,不是让店小二不要来打搅么?”余懋学很有些不满。

    门被推开了,秦林的笑脸出现在门口,这次没有砸门,因为雅间的门只是轻轻带上,并没有门闩。

    你、你!余懋学霍的一下站起来,瞠目结舌。

    正在商量怎么对付秦林,正主儿就自己来了,这也太那啥了吧!

    刘守有觉得该自己表现一下了,他越众而出,拦在秦林身前:“秦督主,你来做什么!别以为东厂就能横行霸道!”

    刘都督从窗口朝外头招了招手,跟来的锦衣官校由张昭、庞清、冯昕等堂上官率领,呼啦啦冲上了二楼,和秦林带来的东厂番役对峙。

    你有东厂,我有锦衣卫,谁怕谁?刘守有仰着脸,心头颇为高兴,这一手露得漂亮,看余懋学、赵用贤那些迂夫子,也晓得本都督的手段了吧。

    唉~~秦林一声长叹,怜悯的看着刘守有:“若不是刘都督尸位素餐,本督又何必如此劳苦,亲率东厂番役来保护诸位先生呢?”

荆湖卷 958章 吐血三升

    保护,什么保护?在座的众位士林清流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坐在首席正对门口的吏部尚书严清便把桌子重重一拍,没好气的道:“秦督主休要信口雌黄,吾辈读圣贤书,修得浩然正气,自然诛邪辟易,哪里用得着你来保护!何况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除了你秦督主,倒也没有别的邪魔外道了。”

    因为情绪激动,又一口气儿的说完这番话,严清呼吸变得急促,用力喘了几口气。

    众旧党清流先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齐声赞严老尚书词锋犀利,不亚于祢衡击鼓骂曹。

    严清白眉一扬,拈着花白的胡须连连微笑,瘦削苍白的脸透着股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红润,

    秦林心头一动,这老家伙莫不是……

    “让让,让让,”秦林笑嘻嘻的拨开愣在门口的刘守有,走进雅间里头施了个罗圈揖,然后故作诧异的看着严清:“严老尚书果然年纪高迈,连前不久的事情都忘掉了,咦,记xìng下降要吃药啊!”

    你!严清一拍桌子,气咻咻的吹胡子瞪眼睛。

    秦林挂着幅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并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抢着道:“京师白莲魔教猖獗,前段时间八十一名厂卫中人被害殉职,当时御门听政分派职守,本督防护京师禁中,刘都督缉拿魔教妖匪,秦某不敢怠慢,提督东厂番役昼夜巡视,如今京师风平浪静,刘都督却始终未能拿获要犯,所以秦某只得竭尽全力,带番役来保护诸位免遭魔教毒手。”

    刘守有听到这里,顿时脸sè变得非常尴尬。当初接下秦林防护京师禁中。他缉拿魔教妖匪的任务,就是中了秦林的圈套。

    现在秦林防护京师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宫人吴赞女被害案被顺利破获。证明是一起普通的情杀案,和秦林的职责并无关系。

    刘守有就倒霉了,魔教妖匪远走高飞。他满天下去捉,也就抓住几个外围的香主、师兄,怎么交得了差?

    没办法,接任务时就被坑了,难易不等啊!

    本来被秦林骂那句尸位素餐,刘守有就开始打腹稿,肚子里想好一大篇说辞,在众位正人君子面前,既要显得文采斐然。又要词锋犀利,切不能叫人看低了他这个名臣世家子,所以秦林推开他走进来。都没有作出反应。

    结果这下打好的腹稿只好丢了。没抓到魔教妖匪,这尸位素餐四个字。刘都督挨得不冤枉!

    刘守有气得咬牙切齿,偏偏没法反驳秦林,憋得那叫个难受,只好在他背后暗地里诅咒这家伙赶紧脑溢血中风偏瘫,人不收天收……

    秦林看着严清,又道:“老先生,秦某实是一片好心,您这么大把年纪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负了一世英名?有句话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哎哎,严老先生,我可没说你啊,你读了满肚子的圣贤书,懂道理、明是非,肯定不是这种人……”

    严清比刘守有能好到哪儿去?几次三番想开口,都被秦林噼里啪啦一大串话堵回来,这会儿脸涨得通红,举起两根手指头指着秦林,你你你半天就是接不出后面的话,呼哧呼哧的直喘气。

    丘橓拍案而起:“秦督主休得放肆!”

    羊可立发现严清有点不对头了:“严老尚书,严老尚书……您年纪高迈,须得保重身体,不要和这等无耻之徒置气。”

    “对对对,连羊御史都赞同秦某的意见,认为严老尚书年纪太大了,”秦林打蛇随棍上,非常诚恳的看着严清:“老先生,既如此干脆早早告老还乡吧,又何必久占都堂、闭塞贤路?”

    严清嘴唇剧烈的哆嗦起来,忽然用手紧紧捂住心口,本来红润的脸sè一下子变得青紫,背往后面一仰,无力的倒在了椅子上。

    “老先生,老先生!”丘橓、羊可立抢上去,另外几位旧党清流反应过来,赶紧的替严清揉胸口、掐人中,半天才缓过气,但已经神sè颓然,身体发虚,再也坚持不住。

    这下好了,严清要玩击鼓骂曹,反倒被秦林来了个孔明骂死王朗。

    严清带的几个长随赶进来,将自家老爷搀扶出去、

    “唉,老先生既然身体不行,还是早早告病的好,”秦林满脸无辜,还假作好心的劝慰:“这京师烟云,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你、你!严清直到被长随们扶走,指着秦林的手指头都在哆嗦。

    丘橓、刘守有献殷勤,跟着下楼送他上轿,两人回来之后都神sè不佳,冲着众多探询的目光摇了摇头。

    看他那颓丧衰朽的样儿,一场大病是免不了的,这么大把年纪,就算病好只怕也活不了多久啦。

    “秦哥,你故意的吧?”陆远志压低了声音,在秦林身边笑道:“严清面sècháo红、鼻尖有汗、呼吸短促,此乃肝阳上亢之相,一旦肝火上激,嘿嘿……”

    秦林jiān笑,严清的症状换句话说就是高血压,这毛病如果比较严重,容易伴随有心脏和脑血管的并发症,比如冠心病、脑溢血什么的,如果再给他重重的刺激一下,后果就可想而知。

    说起来,这么搞一个病人有违李时珍传下的医生职业道德,可谁叫严清这家伙“老而不死是为贼”呢?张居正死后大加污蔑,他有份,扳倒江陵党,他有份,张四维、刘守有、顾宪成屡次对付秦林,他一直跟着上窜下跳,那就怪不得咱们秦督主以牙还牙啦。

    秦林可不是个善茬,他的人生信条是“如果别人打了我的左脸,我一定要把他左右脸都打肿”!

    哼哼,敢得罪我,没有好下场啊,口胡口胡……秦林yīn险的笑着。

    陆胖子、牛大力都觉得有点发寒,nǎinǎi个熊的,秦督主的表情,貌似非常像某些黑心医生……

    严清离开之后,雅室中本来很好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众位旧党清流都很清楚,刚才看严老尚书那情况,也许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要支撑着上朝办事,恐怕是不能够了。

    旧党清流中的一员重将,被秦林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下,用的手段又这么简单,偏偏严清还败得这么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余懋学、丘橓等人只怕怎么都不肯相信的,可事实摆在眼前,又不能不信。

    人人都有点不真实的感觉,神思恍惚。

    秦林笑道:“诸位怎么不说话了?放心,本督安排最得力的番役保护这里,魔教妖人断断不敢来的。”

    秦林说着,就伸手往后招了招,一个身材瘦长、面皮白中泛青的家伙走了进来,他朝着各位先生拱拱手:“在下东厂掌班石益格,江湖上朋友送给草号叫做吸血蝙蝠,奉命前来保护诸位。”

    余懋学啐了一口,没好气的道:“哼,什么魑魅魍魉,光吸血蝙蝠这个匪号,就知道不是善类。”

    秦林大惊小怪:“哎呀呀,余侍郎这就错啦,石掌班吸血吸的是鸡血鸭血和自己的血,并不吸人血,而且他耳力特别出众,静夜里十丈外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见,是以才有个吸血蝙蝠的外号,并不是邪魔外道。待会儿他就守在门外,如有魔教妖匪前来,早早的就被他察觉了。”

    余懋学、丘橓、江东之等人愕然,接着心中同时有八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虽说这石掌班守在门外,可他连十丈外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见,大家在雅间里说什么,岂不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不打搅了,本督安排番役四下守护,这就失陪了,”秦林笑嘻嘻的拱拱手,还很热情的道:“各位先生畅所yù言啊,千万不要因为他们,就有什么不自在的,就当他们不存在好啦。”

    秦林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只不过雅间里少了个严清,门外多了几个东厂番役。

    余懋学、丘橓这哥几个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畅所yù言呢,简直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一场兴兴头头的高会,变得不欢而散。

    余懋学坐上轿子回家的路上,心头就有些忐忑,秦林这家伙脸皮厚,手段辣,还不按常理出牌,自己家里……

    回到府上,这次总算没有秦林出现了,余懋学松了口气,伸手擦擦额角的冷汗,浑身放松的走进府中,叫道:“唉,累死我了,这东厂秦林真不是个东西!”

    话犹未落,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余懋学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头,问着家人们:“东厂派到咱们家那黄洪呢?”

    “换人了,”仆人们告诉他。

    叫他来!余懋学皱了皱眉头,看仆人们表情,莫非这新来的东厂番役又有什么古怪?

    一点古怪都没有,这位领班年纪约莫二十多岁,唇红齿白、长身玉立,一身夹纱褐衫衬得他丰神如玉。

    “东厂掌班唐玮,见过余侍郎,”这人谈吐彬彬有礼,举止潇洒利落。

    余懋学诧异了,秦林为何派此人过来,看起来和顾宪成家里那史文博相差太大了吧?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原委,几个年轻的小妾老在回廊上走来走去,最宠爱的女儿也羞答答的出来给爹爹请安,眼神儿却有意无意的往唐玮唐掌班身上飘……

    “你们、你们都进去,都回后院,没我的准许,不准出来一步!”余懋学气急败坏的吼叫着,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荆湖卷 959章 可怕的胎教

    第二天通政司传出消息,严清一病不起,虽经名医调治仍体虚气短难以撑持,只好上了告病折子。

    李建方已从南京回来,秦林让他以太医院使的身份,去拜访了严家请的几位大夫,人家很干脆的告诉李院使:严老尚书肝阳上亢已经颇为严重,又兼怒气攻心,这病是绝对治不好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死,只能回乡好生静养,剩下的寿数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

    千年王八万年龟,秦林哪管他活多久,只要严清沉疴难起,就只能告病还乡,京师官场上算没他这号人物了。

    曹少钦、雨化田大力整顿,东厂彻底落入秦林掌中,邢尚智也认命了,非但不再带959章 可怕的胎教人来瞧这两位,不再试图抓什么把柄,而且连自己都不到堂点卯了,当然他还守着最后一点硬气,没给秦林这个督主递告病呈子。

    秦林不计较这点,邢掌刑从声势喧天,到灰头土脸的溜墙根,已经够惨的了,秦督主倒也不必在这上头再拿捏他。

    余懋学、丘橓、顾宪成等人,全都被闹得yù死yù仙,留在家里,东厂的坐记面目可憎,出门溜个弯儿,东厂的番役们“贴身保护”,人家一张笑脸,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就连去教坊司逛逛,都有东厂番役黑脸黑嘴的坐在旁边,风流名士们顿时兴味索然……

    都门风云为之一变,旧党清流气焰潜消,锦衣刘都督声势顿挫,东厂秦督主威震京华,似乎已经登上了厂卫武臣所能达到的顶峰!

    真是这样吗?

    秦府后宅,一间装饰古朴典雅的大书房,北墙挂着古sè古香的画儿,赫然是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靠东西山墙安着好几只大书橱,新旧书本散发着墨香。宽大的书桌摆着笔墨纸砚。

    这书房并不属于秦林,而是昔959章 可怕的胎教rì相府千金,今天秦府张夫人的书房——三位夫人各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房间,徐辛夷那里摆满了刀枪剑戟,雨天练功所用,青黛的则是个硕大的药材库房,搜罗着天南海北的各sè药物。

    太师椅上垫着柔软的靠垫,张紫萱往后斜倚着。双手轻抚隆起的小腹,慵懒的道:“尹先生已将父母妻小从湖广取来,妾发付安置了,哎~~这位尹先生倒是个识时务的。”

    秦林在身后轻轻揉着她的肩膀,漫不经心的道:“我派他去海上练兵吧,这人不用,可惜了。”

    张紫萱撇撇嘴:“小妹瞧他那德xìng,吴起杀妻求将的事情,他也不是干不出来。秦兄将来还需小心,锋刃太过锐利,怕割破自己的手。”

    秦林笑而不语。

    张紫萱忽然抓住了他搭在肩头的手。回过头来,深邃迷人的眸子里jīng光闪烁:“秦兄以改头换面之术,重用曹、雨两位掌控东厂,这一步棋走得妙,不过接下来还有两个人,必须小心对付。”

    “左都御史赵锦,还有紫禁城那位陛下?”秦林眉稍一扬。

    不错,张紫萱点了点头,戏谑的道:“陛下那里。二张互相制衡,秦兄有旧识郑娘娘帮衬,自可无忧。”

    秦林这么脸皮厚的家伙,此时也禁不住老脸一红,这话说的好像我处处留情似的。唉,我和那位权yù炽烈的郑贵妃,是真正清白的呀!

    不过张紫萱这话没说错,秦林暂时还能把万历敷衍着,等到“争国本”爆发。情势那就全然不同了,再不必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赵锦呢?这位老先生是油盐不进哪!”秦林说着就叹口气。

    前番展布措置,旧党清流闹了个灰头土脸,但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这伙御史言官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们只要逮住机会,一定会大肆反扑的。

    这时候都察院的重要xìng就体现出来了,想当初陈炌吴兑分别任左右都御史,秦林哪儿有这些烦恼?现在换了赵锦,情形便发生了逆转。

    严格说来,赵锦此人要算个很好的官儿,而且和海瑞那种存天理灭人yù搞得没一丝人情味的清官颇为不同。

    他允文允武,文能弹劾jiān相严嵩,武能龙得鲧为首的苗民起事,是一员能臣。

    赵锦为人处事也很有点门道,当年张居正权倾天下,他和朋友颇有非议,江陵相公刚要出手整治,他就自己辞官跑了,等到张居正死,朝廷大兴翻案风,他又被起复重要,谁都以为他要对仇敌反攻倒算,结果朝廷下令查抄太师府时,他反而上表劝阻,说张居正“翊戴冲圣,夙夜勤劳,中外宁谧,功亦有不容泯者”。

    可惜被顾宪成用计,形格势禁之下赵锦不得不和秦林对立起来,以至于秦林亲自登门拜访,结果在赵府碰了一鼻子灰。

    每当想到这里,秦林就恨得牙痒痒,顾宪成这家伙不愧为后来的东林先生,现在就表现出搅屎棒的“英雄本sè”,偏偏他是个京官,没什么把柄好抓,否则老子……

    其实现在顾宪成已经被坐记史文博搅得家宅不安了,每rì里焦头烂额,但在秦林看来还很不够,远远不够……

    “唉~~久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我整顾宪成够多了,这件事终于还是被他摆了一道,”秦林叹口气,又道:“都说无yù则刚,我看赵锦就很有点无yù无求的味道,要对付他,不容易!”

    赵锦年纪六十九岁,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二品位置,他不是庶吉士出身,惯例非翰林不入内阁,再也不可能做更大的官了。

    这人年轻时,还有些耿介的脾xìng,上书弹劾严嵩,被逮捕下狱,几次差点死掉。

    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看破了朝堂诸事,赵锦xìng子越来越淡泊,想当初张居正要对付他,他干脆利落的一道辞呈递上去,拍拍屁股就拜拜了,丝毫不留恋这京师的十丈红尘。

    所以要应付这样一个无yù无求、xìng格还比较正直的老人,不管是扳倒他,还是结好他,都非常不容易,就算是咱们这位智计百出的秦林秦督主,都有点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张紫萱并不赞同秦林的看法,她笑着摇了摇头:“赵老先生真个无yù无求?那倒也未必,秦兄且看看这份报告。”

    这是一份女医馆送来的报告,是赵锦的夫人透露的,这位老夫人说丈夫在家长吁短叹,她害怕丈夫因此而肝气郁结,所以到女医馆治病时顺便问了一声,如果青黛觉得有必要,她就把女医仙的叔叔、太医院李院使请回家替丈夫诊治。

    “长吁短叹,肝气郁结,还请医生去调治过?”秦林诧异起来,然后抓了抓头皮:“难道是yù求不满?”

    “讨厌!”张紫萱把他打了一下,嗔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啊……”

    说到这里,相府千金的脸儿就红了起来,再不肯往下说了,把第二份报告递给秦林。

    这是赵府老夫人第二次到女医馆时,套出来的消息。青黛倒是没什么,正在旁边的女兵甲乙丙前前后后的服侍,话里话外绕圈圈,把赵府老夫人的话套了个底儿掉。

    原来赵锦家里摆了老师的牌位,他常常独自在先师灵前焚香,时常垂泪涕泣,自谓辜负先师恩德,无法光大师门,将来一命归yīn,恐怕无颜见老师于九泉之下。

    “赵老先生是王守仁的关门弟子,”张紫萱提醒秦林,又道:“前段时间,有阳明心学弟子上书,请求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但朝廷没有理会。”

    原来如此!秦林呵呵大笑,既然不是无yù无求,那就好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呸呸呸,怎么搞的,这不自个儿骂自个儿吗?

    张紫萱抿着嘴儿笑而不语,能帮到秦林,她非常高兴。

    秦林兴奋劲头一过,怜惜的捧起她的脸蛋:“唉~~小妹怀有身孕,还劳心想这些事情……”

    张紫萱将脸蛋轻轻蹭他的掌心:“秦兄不让小妹想,那才不舒服呢,徐老先生和三娘子的三年之约已经到了,今后呀,小妹就做秦兄的谋主。”

    青黛主持女医馆,徐辛夷四处奔走,固然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都对秦林有着莫大的助力,张紫萱又岂能例外?

    而且比起心地纯真的青黛和没心没肺的徐大小姐,昔rì的相府千金更为深知朝堂倾轧最无情,从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当年权倾天下的太师首辅,谁会想到在死后遭到清算?为万历新政立下汗马功劳的江陵党众位大臣,谁能料到他们尽数遭到贬谪?

    秦林感叹之余,看看张紫萱隆起的肚子,又看看桌子上叠起的《反经》、《竹书纪年》、《吕氏chūn秋》、《鬼谷子》等书籍,不由得叹口气:“现在我很担心哪,受这样的胎教,将来紫萱妹妹要生个什么样的小怪物?”

    “怪物,什么怪物,怪物在哪儿?”徐辛夷如一团烈火撞了进来,戎装掼带,显然是刚跳下马背,睁着双杏核眼东瞅瞅西看看。

    秦林和张紫萱相顾一笑,还是这家伙最没心没肺……(未完待续)RQ

荆湖卷 960章 银弹攻势

    紫禁城御书房,盖着“万几宸翰”的条幅下面,身材矮胖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双眉深锁,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

    陪在陛下身边的只有当今内廷第一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他特意挑选了张诚不在的时候,又把洒扫值守的小宦官被远远的打发出去,现在御书房里只剩下两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小宦官,再没有郑贵妃和张诚的耳目。

    做到这一点对张鲸来说并不太难,王皇后失宠是不消说了,李太后也青灯古佛常相伴,郑贵妃虽然专宠六宫,毕竟是妃子身份,想要上下其手,到底隔着一层颇为不便,所以紫禁城中真正掌握实权的,还是他张鲸张司礼。

    万历不知道踱了多少圈,终于缓缓开口沉吟:“秦爱卿到底年轻气盛,办事之心过于cāo切……”

    这位陛下擅长权谋制衡,连一个锦衣卫,尚且要安插骆思恭去分刘守有和张尊尧之势,比锦衣卫地位更高的东厂,又岂会遗漏,任秦林从容坐大?

    其实从最开始,万历调秦林以武臣身份执掌东厂,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他根本不认为秦林能够切实掌握东厂的权柄!

    其一,从来没有武臣提督东厂的先例,秦林行事必定颇多掣肘;其二,张鲸、邢尚智一伙趁着冯保倒台,在东厂苦心经营,已经根深蒂固很难动摇。

    这样一来,秦林能拿到东厂两三成的权柄,就算非常不错了,万历既能以督主之位酬庸功劳,又可借秦林之手制衡一下越来越势大的张鲸——经历了前十年的隐忍。这位陛下可不希望张鲸变成第二个冯保,司礼监掌印,和锦衣卫刘守有的关系很好,又通过邢尚智遥制东厂,仅仅是个苗头。也很值得jǐng惕呀!

    如果秦林在东厂被邢尚智压得大败亏输,说不得,万历还要出手扶他一把呢。

    可现在形势发展完全出乎意料,秦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将东厂的局势彻底翻转过来。从科管事、掌班、领班到档头、番子,全都俯首帖耳听命,自上而下如臂使指。

    这就严重背离万历的初衷了,他是希望秦林制衡张鲸、邢尚智,绝不是要秦林独掌东厂!

    张鲸将万历的心思揣摩得非常通透,见陛下意动,赶紧又告刁状:“秦林到底年轻。过于心浮气躁,皇爷啊,老奴听说严老尚书的病,就是被他气出来的!”

    什么?万历眼睛一眯,脸sè变得格外yīn沉。

    万历对严清是真有几分欣赏的。因为严清是个真正的清官,张居正当政期间,他是六部尚书当中唯一没有给江陵太师送过礼的,在清廉这一点上,他比同时代的大多数官员做得好。

    只可惜他还是个顽固不化的守旧派,一心一意想要废除改革新政!

    想想关中山西那些渴盼清丈田亩降低赋税的农民。想想蓟镇的边军儿郎,想想淮河岸边的父老乡亲,不论严清怎么清廉如水。秦林也只有请他滚蛋,正如张居正推行新政时所言:虽芝兰挡路,吾亦锄之!

    但现在的万历,作为大明朝至高无上的天子,他亲政还不到三年,身处九重丹陛不知民间疾苦。哪里想得到那么深远?他只是觉得,自己一力提拔重用的吏部严老尚书。被秦林气得告了病。

    万历yīn沉着脸,喃喃自语:“秦林委实锋芒毕露了点,余懋学、丘橓等多有怨言,他又气病了严爱卿……”

    张鲸的脸sè越来越好看,就等着万历下定决心。

    严清从排名倒数第二的刑部尚书,被陛下手诏提拔到六部第一的吏部尚书位置上,受到的宠信还在申时行这些阁臣之上——如果不是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旧例,搞不好严清就是当朝首辅了!

    文臣之中要说谁最简在帝心,除了严清再没第二个人,现在严老尚书却被秦林气得大病,万历想不生气都不行啊。

    看来,是该打压一下秦林了……万历这么想着。

    “传朕的旨意,”万历思忖着,这道旨意既要让秦林知道厉害,又不能影响大局,最好还能安抚安抚受挫的旧党清流。

    张鲸喜不自胜,一溜烟的跑到御案旁边,亲自动手磨墨铺纸。

    突然外头一阵喧闹,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太监兴奋的呼叫,近处则有急促的脚步声,似乎不少人要去看什么稀奇。

    万历的思绪被打断了,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正等着拟旨发落秦林呢,搞什么鬼?张鲸满脸郁闷,不得不搁下笔,亲自走出门外,出门左拐到甬道上,就见几个小宦官满脸喜sè的往东边跑。

    “哎哎,猴崽子跑什么跑?”张鲸叫住他们。

    小宦官赶紧跪下禀道:“回老祖宗,银子,好多银子解到内承运库来了,白花花的好看得很,小的们过去瞅瞅沾点喜庆。”

    张鲸先是一惊,接着就暗道不好,赶紧追问道:“内承运库金花银,每年分四季入缴,今天还不到时候,是哪省的缴来了?”

    小宦官回答:“不是哪省,是东厂秦督主押的车,小的们也不大清楚。”

    啊?张鲸心头咯噔一下,脸sè顿时黑了下来。

    “老祖宗、老祖宗?”小宦官们心头忐忑,照说内承运库有银子,从上到下都有个盼头,张司礼那份也很不少,实在不明白他为啥闷闷不乐。

    “都,都去吧,”张鲸虚弱无力的挥了挥手。

    小宦官们又磕个头。欢天喜地的跑了,太监见银子如苍蝇见血,就没一个不喜欢的,历年来内帑紧张,连嫔妃的赏赐都稍嫌微薄,太监岁末得的犒赏也不怎么丰厚,想必今年陛下总得意思意思,大伙儿雨露均沾了吧?

    张鲸心情郁闷的往回走,那位陛下的xìng情,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狠狠捏了捏拳头,这会儿只好先把那道整治秦林的圣旨先弄出来,抢着发出去,大约还有三分机会吧……

    可惜得很,秦林连三分机会都没给张司礼留着,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张诚叫道:“张司礼,少待一步。”

    张鲸苦笑起来,这种时候总少不了老搭档兼老对头的张诚啊。

    张诚进了御书房,毫不迟疑的向万历报喜:“陛下,秦林、秦林他押着五十万税银,刚刚送进了内承运库。”

    万历先是一怔,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接着就板起了面孔,为人主者喜怒不可形于sè,只是语声中到底掩饰不住欢喜:“秦爱卿办事,竟有这样快?”

    张鲸郁闷了,开始万历叫的是秦爱卿,自己告了刁状,陛下变成直呼秦林二字,现在又变回了秦爱卿。

    张诚恭恭敬敬的道:“启奏圣上,秦林少年得志,锐意进取,所以办事格外勤勉,不似那熬年资迁转的,因循守旧得过且过。”

    张诚也不是善茬儿,前头捧秦林,后面什么因循守旧,那就是背后给刘守有下刀子。

    二张眼神一碰,空中又是一串火花。

    万历点点头:“唔,秦爱卿如此勤勉,朕也该勉励他一番,才是君臣相得呢!他在哪里,朕亲自过去。”

    “岂有君见臣之理,罪过,罪过,”张诚连声劝阻着,不过最后还是说出来,秦林在内承运库那边办交接。

    万历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哪儿是去勉励秦林,明明是上紧着那五十万银子。

    张诚肚子里偷笑,秦林真是算无遗策,就说了陛下知道消息,一定会赶紧过去。

    内承运库就在紫禁城东北面的墙外头,属于皇城的范围内,秦林指挥着陆远志、牛大力等人交卸银两。

    开chūn之后土默特部大军西进,两位法王座下乌斯藏各部群起呼应,名义上统治整个西域的叶尔羌本来就是要和大明做生意的,哈密、准噶尔部、东察合台汗国后裔诸部都知情识趣,做生意大家有好处,打仗只等着倒霉,谁还犟着谁傻逼!

    眼看丝绸之路就要重新开通。

    不过要等作为商税的银子收上来,只怕到明年都不一定能真正见到成效,毕竟商路从开通到繁盛还有个过程,贸易不会立刻就兴盛起来,另外关山万里、文牍往来、衙署设置、沿途转运,税银到京师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这些银子是秦林自掏腰包垫付的——以前五峰海商和漕帮的分红就不消说了,近来朱应桢拼命拉拢,京师权贵都想在这空前的大生意里头分一杯羹,单单是交到秦林手里的股本金都有小两百万,垫付五十万只当毛毛雨。

    明制每斤十六两,五十万两也是三万多斤,秦林故意不用金子、会票,全拿大车运来,每车运一千斤,光大车就是三十多辆!

    金花银大元宝每只五十两,整整一万只大元宝,装在一百口银箱里头,每只箱子的盖儿都揭开了请内承运库的库大使点验,白花花的一大片,把人们的眼睛都给晃花了。

    无论是库大使还是小太监,全都心花怒放,大河有水小河满,陛下的腰包鼓起来了,大家伙儿在里头掏摸掏摸,也有油水可沾嘛!

    当然,被银子晃花眼睛的可不止是太监。

荆湖卷 961章 阳明门徒

    万历天子朱翊钧仍然板着脸,摆出喜怒不形于sè的帝王心术,可微翘的嘴角和眼睛里闪烁的贪婪到底掩饰不住,有心人很容易猜到他的心情究竟是如何愉悦。

    倒不是朱翊钧特别贪财,和前代蒙元、后世满清的皇帝相比,大明朝的天子们实在是“清廉”得过分,名义上每年一百万金花银入内帑,但其中大部分要用作边军将士和武功勋贵的犒赏,留给皇帝zì yóu支用的份额其实非常微薄。

    万历六年朱翊钧大婚之后开销渐渐增多,他软磨硬泡使尽手段,当时的首辅帝师张居正终于答应增加二十万金花银,由朱翊钧亲自掌握,用于皇室的各项开支。

    张居正时代,万历受到这位首辅帝师的严格约束,动不越规、行不逾矩,多了zì yóu支配的二十万金花银,已感觉手头颇为丰裕。

    等到张居正魂归西天,江陵党尽遭罢斥,李太后青灯古佛,冯保黯然南逐,再没有谁能管得住当今天子,于是朱翊钧二十岁前受到的压抑通通爆发出来,不仅权yù空前炽烈,花销也越来越大,那点可怜巴巴的内帑就越来越不够用了。

    大权在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弄点银子还不容易?万历兴致勃勃的开干了。

    首先他想到加派金花银,但这个计划遭到了户部的强烈反对,很多御史言官不怀好意的看着皇帝,希望能骗一顿廷杖,得到和海瑞、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等前辈相同的待遇。

    万历只好偃旗息鼓,接着把手伸向云南历年所积的矿银,这一次户部没闹了,换了云南道监察御史、云南巡抚和布政使司,他们摆出为民请命的架势,表示杀头掉脑袋在所不惜……好吧,万历妥协之后偶尔也会怀疑,那笔账面上的银子,是不是早就进了那些为民请命之士的腰包。

    最后。走投无路的万历使出了最后一招,他派太监充任矿监税使,派驻到各地去替他收税,事实证明这依然是个昏招,太监们兴高采烈的把银子搬回自己家,随便剩下一点应付皇帝,文官清流们则火力全开,痛斥陛下此举是与民争利——其实士大夫口中的民就是他们自己。因为矿山和商业的利益,一向是属于他们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万历吃到苦头,渐渐明白大明朝这个建立了两百年的官僚体系,究竟有多么难对付了。

    明白归明白,生活还得继续,皇长子、皇次子先后降生,潞王外封,里里外外花钱的地方只有更多的。开销rì益增大,万历六年增加的那二十万金花银根本不够支用,富有四海的朱翊钧。却常常感觉自己穷得叮当响。

    当然,几十万两银子怎么说都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万历如果能稍稍缩减开销,内帑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再穷也不能穷了皇帝,万历亲掌权柄再无制约,胃口越来越大,他能委屈自个儿吗?

    所以得知秦林运银子送进内承运库时,万历的心情简直就是想瞌睡遇到了枕头!

    他借口慰勉公忠体国之臣,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紫禁城东北角外的内承运库。看着满地白花花的银子,脸上虽不动声sè,其实早已心花怒放。

    秦林待库大使点收之后,这位东厂督主竟卷起袖子亲自帮着搬运,累了个满头大汗。当万历终于从银子上收回目光,看到秦林的时候,他正在远处搬运银两,背朝着皇帝,嘿哟嘿哟的喊着号子。

    陆远志、牛大力、霍重楼和秦林一块用两根木杠子抬银箱。胖子就提醒他:“陛下来啦,秦哥,咱们去接驾吧?”

    “别分心,继续抬,”秦林头也不回,嘴里嘿嘿一笑,既然已经叫万历亲自跑到这边来了,再让他多跑几步也没什么。

    这个时候上下尊卑有别,秦林突然变得事必躬亲,东厂督主还跟着抬银子, 旁边看的太监、管库,十个有九个知道他是故作姿态。

    “做作,真恶心!”张鲸愤愤的啐了口。

    可万历不这么看,或者装作不知道,笑盈盈的走过去,摆摆手止住要呼唤秦林的张诚,一直走到秦林身后不远处,才轻声呼道:“秦爱卿诚朴勤勉,朕已悉知也!”

    一百二十万内帑金花银,除开赏赐武勋贵戚和边军将士,万历真正能任意花用的不过三十多万,秦林一次就把今年的五十万两送了进来,让他荷包里的银子翻了一番还不止,这份功劳在朱翊钧心中,那真是极重极重。

    秦林先是一怔,接着慢慢放下银箱,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来,惊喜的叫道:“陛下——”

    “爱卿真朕之股肱!”万历一把扶住要跪下行礼的秦林。

    秦林并不罢休,满脸惶恐的用力要跪下去,万历则使劲儿扯住,两位一番挣扎推让,实打实的文王渭水遇子牙、高祖宛城逢张良,圣君贤臣两相得。

    在五十万银子的面前,就严清这件事而言,万历刻薄寡恩的本xìng又暴露无遗:严老尚书固然很不错,但没必要为了他,就和五十万银子过不去吧?比起那个不可能病愈的老头子,还是送财童子般的秦林更有用啊!

    万历身后,张诚笑容可掬,秦林在东厂大权独揽,对他在内廷争权夺利也颇有助力,再不是被张鲸死死压制了。

    张鲸张司礼的脸sè之臭啊,一番心血又化为乌有,刚才在陛下耳边说那么多,只怕早变成耳边风了吧?

    他恨恨的看着秦林,眯着的三角眼寒光闪烁。

    秦林将张鲸脸上的恨意看得清清楚楚,正好万历问起东厂,他就长揖对答:“陛下,臣奉旨提督东厂,还多亏了张司礼给臣留下两员干将,臣才能放手施为。”

    “哦,是邢尚智吗?”万历笑道。

    秦林摇摇头:“是曹少钦和雨化田,实为虎贲之士。”

    气死咱家了!张鲸一时冲动,差点就把秦林重用徐爵和陈应凤的事情说了出来。

    说呀,有种你就说,秦林不怀好意的jiān笑着,貌似有个成语叫做指鹿为马,讲的也是权阉在皇帝面前胡说八道,张司礼您要不要试试?

    张鲸最终嘴唇嗫嚅几下,还是闭口不言,没有证据,说了也是白说,反而引起陛下猜疑,那就反为不美。

    万历却没听出秦林话里的味儿,侧过头笑道:“大张伴伴,朕却不知你已和秦爱卿冰释前嫌,还派麾下干将相助啊。”

    “是、是,”张鲸口中答应着,几乎咬碎了大牙,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没有真凭实据,在陛下面前也不敢说出来,真叫人气炸了肺!

    气炸了肺的不止张鲸,还有严清。

    躺在病床上的严老尚书满心等着陛下替他主持公道,他告病的奏章当然不会说是被秦林气病的,那样的话他一世英名简直就扔到粪坑里去了,但他让儿子私下托了张鲸,给都察院那边的御史言官也打了招呼,相信以自己的圣眷,陛下绝不会轻饶秦林。

    结果他等到的消息,是秦林亲自押送五十万内帑银进了内承运库,陛下亲口嘉勉他公忠体国、诚朴勤勉。

    严清一口老血喷出来三尺高,第二天就遥拜丹阙,带着全家老小回乡去了,而且据李建方判断,老严肝阳上亢又连遭摧折,已是肝火攻心,能不能活着回到云南老家都很成问题。总之,从此京师朝局再无这号人物。

    严清虽因病致仕,京师旧党清流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都察院,在这里他们有着最强大的火力,面对秦林执掌东厂权势大张的局面,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为首的众多骂将已跃跃yù试,他们的目光都盯住了左都御史赵锦,等待这位老先生的举动。

    赵锦属于士林清流,天然的是赵用贤、吴中行、江东之等人的同盟,即便他在对江陵党的态度上趋向中立,万历下旨查抄江陵太师府时他曾经劝谏过,但是顾宪成使用巧妙的计策,形格势禁之下赵锦已站到了秦林的对面。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称为三法司,西方属金、主肃杀,三法司衙署设在城西阜财坊,赵锦的府邸就在都察院南边不远处的萧家胡同。

    赵府有四进院子,其中第三进正中间的厅堂,生漆楠木家具、四面挂着条幅,装饰显得格外肃穆,两边柱子上大字赫然,左边题着心外无理,右边题着心外无物。

    厅堂正中高悬牌匾,“知行合一”四字笔锋凝重端严,其下设牌位,香炉中青烟袅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身着青衫、头戴方巾,俨然儒生打扮,正朝着牌位焚香顶礼,语声带着悲怆:“先生先生,孽徒无能,不能光大先生之学,阐发先生之道,致令明珠蒙尘、正道不张,将来有何面目见先生于九泉之下……”

    “老爷,”管家在门外忐忑的小声叫道:“徐渭徐文长先生来拜。”

    老者转过身来,这个青衫儒服像穷秀才的老人,赫然是正二品左都御史赵锦,而他顶礼祭拜的牌位上写得分明:先师阳明先生王讳守仁之位!(未完待续)

荆湖卷 962章 才子风骨

    “不是告诉过你们,老夫祭告先师时不许打扰吗?”赵锦语气平淡冲和,即使责备管家也没有盛气凌人之态。\\\\

    管家先告罪,接着道:“小的本来想挡驾,可那位徐先生说、说他是为先太老师之事而来……”

    赵锦先是一怔,然后古井不波的脸上,就露出了惊讶之sè。

    管家口中的先太老师,就是他已故的恩师,赫赫有名的心学宗师王阳明王守仁。

    不同于东林党那些“平时袖手谈心xìng,临机一死报君王”,甚至连一死也做不到,跳河嫌水凉、刎颈怕肉疼,最后干脆投降满清的大人先生们,王守仁这个阳明先生才是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人生三不朽的真君子,他道德高尚,学富五车,提倡知行合一,又统兵平定宁王之乱,得封新建伯,死后谥“文成”。

    据说王阳明不仅威武全才,还有极其高深的内功造诣,统军作战时曾经遇到营啸,大军深夜不战自乱,他自中军帐一声长啸,声震十里,军士被啸声所慑便渐渐安静下来,平息了一场营啸。

    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在身前身后却备受排挤,因为八股取士以理学为正统,理学派系占据主流地位,王阳明的心学便不那么受人待见,其后身为文臣以军功而获封伯爵,更惹来许多无端的猜疑。

    直到万历年间,心学的影响虽然越来越大,但仍然没有取得朝廷承认的正统地位,王阳明本人也未能以真儒资格从祀孔庙。

    赵锦身为王阳明的关门弟子,对此真是忧心如焚。

    王阳明对赵锦恩同再造,这个关门弟子那是相当的非比寻常,要知道王阳明是明宪宗成化八年(公元1472)出生,赵锦则生于明武宗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相差了整整四十四岁,嘉靖六年赵锦十二岁拜入门下的时候,王阳明已经是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入室弟子中年纪大些的,都可以做赵锦的爷爷了!

    可王阳明一看到赵锦,就说此子将来必能光大吾学,于是以功盖天下、名动八表的身份,收一个十二岁孩童做了关门弟子,令他与诸位功成名就的弟子同列。

    赵锦心目中,实把王阳明之举视为恩同再造,发誓要昌大心学。其后果然为官清正、治学严谨、讲求知行合一,现在已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算是心学嫡传弟子中官位最高的一位。

    但是理学居于统治地位已经很久了,赵锦根本没敢想让心学来取代理学,只是要朝廷承认心学具有和理学一样的正统地位,结果仍然遭到挫折。

    恩师王阳明已经离世五十多年,赵锦也年近古稀了,眼看着自己时rì无多,事情还没有眉目。试问他这个关门弟子,有何面目见阳明先生于九泉之下?

    徐文长突然造访,若说任何别的事情。赵锦都会吩咐管家挡驾,唯独提到先师王阳明,赵锦一定意动,而且必须要开门迎客!

    “开门,迎青藤先生!”赵锦吩咐管家,又亲自迎到了二门上。

    徐渭头戴浩然巾、玄sè直裰、粉底皂靴,老疯子这番穿得齐整,赛如新郎官似的,飘飘然走到二门。老远就大礼拜倒:“山yīn徐渭,拜见世叔赵老先生。”

    徐文长是正德十六年出生,只比赵锦小五岁,但架不住人家辈分高,徐文长的老师季本、王龙溪都是王阳明的弟子。所以同为阳明先生入室弟子的赵锦,就要算他的师叔。

    单从这点,就可看出当年王阳明收赵锦为关门弟子,给了他多大的提携和恩遇。

    赵锦并不接老世侄的茬,也趴到地上和徐渭平磕了头。口中连声道:“怎当得青藤先生如此大礼?”

    徐渭苦笑,看来师叔很有点不满哪。

    果不其然,刚刚到厅中落座,侍女把茶端上来,赵锦就冷笑道:“闻得青藤先生在秦督主幕中赞划机宜,近来秦督主威震京师,想必多赖老兄你出谋划策,隐身幕后、指点江山,咦,青藤先生威风不减当年哪!”

    徐文长老脸一红,他确实为秦林奔走效力,但赞划机宜的事情,近来张夫人还要做得多些,她什么出身呀,哪怕只得到老爹张居正的五成真传,徐文长就不敢班门弄斧了。

    徐文长只是第一才子,张居正却是两百年间第一名相,其间差距岂可以道里计?

    这话就不好细说了,徐文长在椅子上坐了半拉屁股,揪着颔下灰不灰、黄不黄的胡须略微思忖,忽然站起来,正颜厉sè的道:“敢问太老师灵位何在?徐渭灵前焚香致祭。”

    赵锦讶然,本能的想拒绝,但心念一转,自己虽然可以给徐渭甩脸sè,但他确实是阳明心学的再传弟子,自己师兄季本和王龙溪的嫡传门徒,人家拜祭太师父,总不能横加阻拦吧?那样做就成了对阳明先生不敬啦!

    赵锦没有办法,只好把徐文长领到灵前。

    徐文长顿首再拜,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一扫老疯子的疯癫狂态,倒是前所未有的肺腑之诚。

    就算赵锦本来有十分的气,到此也只剩下三分了。

    哪知徐文长上香之后并不离开,而是魔怔了似的盯着那块灵位,忽然放声大哭:“太老师啊太老师,你本应该从祀孔庙,陪在夫子和诸位先贤身边,受满天下的读书人顶礼膜拜,怎么到如今还孤孤单单的供在这里,一年到头不见天rì,委屈到这般地步……”

    徐文长哭声悲怆,又扯胡子、揪头发、咬手指,发了十二分的疯态。

    “徐先生,徐先生?!”管家有些担心,想上来搀扶。

    不必,赵锦摇了摇手,早知道徐文长疯过,并不觉得奇怪,倒是被他哭诉打动,心头一阵酸楚,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王阳明对他名为师徒、情逾父子、恩同再造,徐文长哭诉正好触到他的痛处。

    哭且罢了,老疯子竟然真个发起疯来,突然间劈手夺过灵位,揣在怀里就往外走。

    赵锦惊得呆了,一边追,一边连声呼唤管家。

    几个仆人追上去拉徐文长,哪晓得这老疯子发起疯就像红了眼的蛮牛。干瘦的身体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力气,一掀一推,几个仆人就变成了滚地葫芦。

    “徐渭,你究竟要怎地?”赵锦气急败坏的叫道。

    徐文长头也不回:“我把太老师的灵位送到孔庙去!”

    疯了,这家伙真的疯了!管家仆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老爷的心事,那就是请太老师阳明先生从祀孔庙,可那是要得到朝廷批准的呀!自己拿去摆在孔庙,能算数吗?

    赵锦早已关心则乱。徐文长把他最敬重的老师的灵位抱走了,能不着急吗?真被他这么抱到孔庙去,王阳明岂不成了万世笑柄?老头子又气又急直跳脚。红着眼睛叫道:“徐渭,先把老师灵位放下,老夫什么都依你!”

    “真的?”徐文长回过头来咧嘴一笑,眼睛明亮有神,哪是真疯?

    你!赵锦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终究奈不何这老疯子,走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徐世侄,咱们里头说话,切勿亵渎了先师在天之灵。”

    徐文长哈哈一笑。任他拉进厅中,自己走到供桌前头,恭恭敬敬的把灵位安好。

    既然赵锦口中吐出世侄两个字,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徐文长泼也撒了、疯也装了。一块牛皮糖干净利落的贴到了赵都堂身上,甩也甩不掉。

    两人密议许久,再送徐文长出来时,赵锦已经笑容满面,一直把他送出了大门口。还作了一记长揖:“老世侄,诸事拜托了!”

    徐文长摇摇摆摆的回到秦府,秦林和三位夫人在书房等他。

    “幸不辱命!”徐文长笑容可掬。

    秦林笑笑:“先生辛苦了。”

    张紫萱撇撇嘴:“赵锦又不是老顽固,何必总跟着旧党那群道学先生瞎起哄?”

    严清、顾宪成等旧党都是理学门徒,讲的是存天理灭人yù,和心学一派讲知行合一、心外无理格格不入,属于学术上对立的双方。

    徐文长摇了摇头:“赵锦只答应在都察院尽量转圜,可没有投入秦督主门下,我这位世叔啊,气节还是挺高的。”

    秦林把手一摆:“只要他肯实事求是,那就行了,别的都可以不提。”

    秦林是真心实意打算帮赵锦一个忙,因为他即使不怎么懂儒学,也知道阳明心学在晚明是确立了正统地位的,后世王阳明这个心学宗师的地位,更高到孔孟朱王同称四圣,所以他所作的,其实就是个顺水人情。

    秦林对赵锦的观感也很好,同样受到张居正的打压,看看吴中行、赵用贤后来是怎么做的,再看看赵锦的襟怀,前者但凡有点良心,只怕早就羞愧死了!

    “徐老头子,你又立大功啦!”徐辛夷哈哈大笑,想起这家伙在南京发疯的模样,哪能料到会有今天?

    徐文长深深一揖:“谢徐夫人谬赞,老头子与忠顺夫人三年之约已满,正逢此事已了,恰好抽身退步,就与秦督主、三位夫人道别吧。”

    秦林执掌东厂、威震京师,眼看着权势大张,此时自荐投入幕府的文人多如过江之鲫,唯独徐文长要抽身退步。

    功成身退!

    “呵呵,从草原回来,就知道有这一天的,”秦林笑着拍了拍徐文长的肩膀,又朝他挤了挤眼睛,低声道:“三娘子等了你许久,你那周易参同契的功夫,可得好生使出来。”

    徐文长顿时老脸一红……(未完待续)

荆湖卷 963章 宰相肚量

    台基厂东边申时行的府邸门前,一派热闹非凡,不知多少官员递了帖子给门政大爷,然后望眼欲穿的等在外头,文官多是五六品青的蓝的袍服,红袍的一二品武官也有好几个,胸口的补子飞禽走兽,远看灿若云霞。

    当初对张居正、张四维俯首帖耳的申阁老,在朝中几乎全无存在感,只混了个老好人的名声,没成想他后头会做到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风水轮流转,臣门若市的盛况,也该轮到申时行家了。

    三年里头,首辅换了三茬,单单这门口的风格就各自迥异:张居正权倾朝野,游七姚八一伙也带着股近乎傲慢的自矜;张四维隐忍阴狠,他的门政大爷们也格外会捉弄人,谁要不把门包送到十足,他们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却能把这倒霉蛋晾上七八天,背地里还要使绊子。

    如今申时行申大好人做了首辅,底下的奴仆也深谙家风,来拜的客人送银子多少不论,一概笑脸相迎,就是一文不给,也绝对不甩脸子,哪怕是个鸟不生蛋地方来的七品芝麻官,也招呼得热情备至亲切有加。

    初次来拜申首辅的官员,或许会被热情所感动,但只要是来过两次的就知道,能见的迟早会被请进府中,不能见的哪怕你守在这里十天半个月,也不过是和门政大爷们打太极拳,人家给再多笑脸,又能顶个屁用?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踮着脚尖朝北边望,难不成是申首辅从内阁回家了?可来得早些的官员就很清楚,申首辅今天根本就没有入值,在家休沐呀!

    来的不是八抬绿呢大轿,也没有前呼后拥的喝道和压断街的官衔牌,仅仅是一乘香藤小轿,四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抬着。两个老妈子在前开路,一名丫环扶着轿杠。

    原来只是申时行的小妾。

    那些从外地来的官员,就暗道一声晦气,扭过脸不再理会。

    **了吧?京官们脸上表情就摆明了“土包子”三个字,但凡消息灵通点的,就知道这位是申首辅跟前最得宠的小妾,隔几天就要去槿黛女医馆走走,据说保养极好。水葱般的人儿,所以受宠于申首辅。

    想必这就是她从女医馆回家了吧!

    香藤小轿旁若无人的抬了过来,官员们纷纷往两边走避,文官们尚且自重气节,有人略呵呵腰,有人拱拱手。武官就不同了,控背躬身朝着轿子直喊“如夫人”,要不是这里人多、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换成了自家营盘里呀。连双膝跪地举着手本报履历,恐怕他们都做得出来。

    唯独有个身材雄伟,上唇蓄着八字须。年纪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武官,看服色已是正二品了,双脚不丁不八,双手扶着腰带,看着同僚的表演冷笑不迭,有卓尔不群的之态。

    香藤小轿的窗帘掀起一角,两道锐利的目光投向此人,他心下一惊,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轿帘却已放了下来。

    这一幕被几名同僚注意到了,有人酸不溜丢的道:“子茂兄仪容雄伟,已得轿中佳人青目,恐怕今夜就要学红拂女行事呢!”

    “子茂兄恰恰姓李,莫非李卫公后人?今晚上切切不要睡死了。恐有红拂夜奔的美事!”

    这才叫扯淡呢,申时行可不是杨素,这李子茂也不是李靖,真的来一出红拂夜奔,申首辅戴顶大大的绿帽子。再老好人也咽不下这口气,还不扒了他的皮?

    “诸位老兄,不要胡说八道,轿中人……”李子茂皱着浓眉低头思忖,声音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申府偏门打开,官员们伸着脖子看,恨不得随那乘香藤小轿一起进了申府,只可惜轿子消失在门内,偏门又重新关上。

    对这位赵氏如夫人,几位门政大爷的态度就不同了,等角门一关,同时抢上来谄笑:“姨娘回来啦?老爷在姨娘院中相候呢。”

    奇怪,赵氏并没有任何动静,就连抬轿的轿夫、丫环和老妈子也有点古怪,抬着轿子转过照壁,往里头一直进去了。

    门子们面面相觑,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申时行的确待在赵氏清雅别致的小院里,两个清秀可人的丫环服侍,一个捶腿,一个捏肩膀,桌上一杯雾气袅袅的香茶,杯是哥窑的百圾碎,茶是西湖的明前龙井,水是玉泉山的甜水,当真好受用。

    申首辅对赵氏的宠爱那是不消说了,他送走瘟神张四维、自己做到首辅,赵氏也有一份功劳嘛。

    听得外头人喊姨娘回来了,申时行便摆摆手,让两名丫环停下,然后慢吞吞的站起来,踱着步子走了出去。

    显然,今天首辅大人的心情非常好。

    香藤小轿抬进了院子,赵氏却没有掀开轿帘走出来,倒是那扶轿杠的丫环额角带着几滴热汗,咬了咬嘴唇:“姨娘有话要和老爷说。”

    又来古怪!申时行笑着屏退左右,走到轿边低声道:“若梅,又和老夫闹什么别扭呢?”

    这时候的申时行,态度那真是温柔得无以复加,不管多么睿智的老人,拥有一位青春逼人的妙龄女子时,都会比平时笨上许多。

    “无情未必真豪杰,于今信哉!”轿中人哈哈大笑,竟是个男人声音,把申时行吓了一大跳。

    轿帘掀开,走出的不是赵若梅,而是满脸坏笑的秦林秦督主,他一记长揖到地:“申世叔,请恕小侄无状。”

    申时行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睛:“秦督主,何必做这等藏头露尾的勾当!”

    秦林眨巴眨巴眼睛:“听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申世叔雅量高致,必定不会因此而怪罪小侄。”

    申时行哭笑不得,暗道这秦林怎么咋说都是他有理呢?敢情老夫再怪罪,就不是雅量高致,成小肚鸡肠了!

    “秦督主有事,大可登门拜访,如此这般倒是别出心裁,哼哼!”申时行将袍袖一挥,冷哼数声,扭头就朝房间里走。

    秦林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倒也没错,到申时行这位分上,哪里会因一时一事而生气?想的就是谋大局、图全篇!

    当初秦林要对付死敌张四维,他也想送走这瘟神,自己来做首辅,所以双方一拍即合,联手施为做下一场大事业。

    但现在局面不同了,申时行已经做到了首辅之位,他的性格往好了说是老好人,说难听点就是软弱、随风倒、没有明确的立场,所以他只求把首辅安安稳稳的做下去,并没有像张居正那种站在风口浪尖拨弄日月的志向,也不愿再和秦林一起搞风搞雨。

    何况身为局中人都非常清楚,首辅大学士和东厂督主要是走得太近,有很多人不会安心的。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申时行刻意和秦林拉开了距离,他认为双方保持最基本的一点默契就行了,具体层面的交往不宜频繁。

    “我是当朝首辅,文臣顶峰,你是正一品左都督,总督东厂,也到了武臣顶峰,还折腾个啥?安安稳稳当官不好吗?”

    申时行是这样想的,至于江陵党的诸位朋友,戚继光、曾省吾、王国光等辈,申首辅已经有意无意的把他们淡忘掉了,偶尔还会告诉自己,并不是自己对不住朋友,而是那些人被万历疑忌,实在难以起复,力所能及的帮帮他们,也就尽到本分了。

    什么江陵新政,他固然不会像张四维那样除之而后快,却也没有进一步大力推行的打算,因循苟且,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不得罪谁、谁也别来惹我,这就是申时行最真实的心态。

    岂知树欲静而风不止,申时行躲着秦林,秦督主阴森冷笑:难道我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追上两步,扯住申时行的袖子,笑道:“申世叔、申世叔,何以如此绝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单看我老泰山面上,你也得帮帮忙。”

    “你的老泰山可多哩,”申时行长叹着吐出一句肺腑之言,回过头看看秦林,冷笑道:“秦督主躲在香藤小轿里溜进来,这份脸皮堪比司马懿甘着妇人之裳,老夫佩服之至。”

    “承蒙谬赞,愧不敢当,”秦林嘿嘿干笑着。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申时行到底心软了,因为秦林提到了老泰山张居正,当年江陵相公提携他不遗余力,这情分申时行还记在心上。

    老好人就是这样,说他坏,就是没原则、无立场,凡事得过且过;说他好,则是耳根子软、心肠硬不起来,一辈子做不出翻脸无情的事。

    秦林肚子里好笑,申时行不问则罢,问起来就再不可能推得掉了,来之前张紫萱让自己抛出老泰山三字,果然奏效,到底还是张太师的掌上明珠,最了解她父亲麾下这群江陵党徒啊。

    “申世叔,其实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消如此如此,”秦林附耳低语,又笑道:“这件事做了,反而在陛下面前显得咱们生分,对世叔有益无害呢……”

    申时行眼睛一亮,他就怕万历疑忌,这倒是正中下怀。

荆湖卷 964章 以退为进

    秦林从申时行家回来,刚进自家院子就遇到了酩酊大醉的徐文长,老先生满身酒气,脚步踉踉跄跄,走路像打醉拳。

    赵锦是王守仁的入室弟子,徐文长同样是心学一脉,所以尽管他已经下定决心北上赴三娘子之约,仍然留在京师等着师门之事尘埃落定,才好了无牵挂、襟怀坦荡的离开这喧扰红尘,赴那寥廓塞外。

    别看徐老头子平日里离经叛道,在师门上还是很重情义的。

    不过等待的这段日子嘛,也别指望他老人家老老实实的呆着,江南第一才子的名气摆在那里,京师谁人不识君?每日里呼朋引伴到处乱撞,逛勾栏瓦舍教坊司,然后去便宜坊、天外天吃得大醉。

    秦林对此表示完全理解,婚前最后的疯狂嘛,估计以徐老头子这把年纪,出塞之后,这辈子就不会回关内了吧。

    “老疯子,本督到处奔忙,你却落得清闲!”秦林一把揪住徐文长,坏笑道:“要不要扎银针醒醒酒?”

    嘶~~徐文长浑身一哆嗦,酒意醒了三分,当年疯病未愈,脑袋被李时珍扎满银针,那是永远的痛啊!

    陆胖子和牛大力两个家伙笑得**,李时珍给老疯子扎针,他俩就是按手按脚的嘛。

    徐文长被秦林揪住挣挫不开,睁着醉眼,打着酒嗝道:“却又来!张夫人智谋远胜我老头子,秦长官有她相助,还不放老头子远走高飞?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他人是与非,喝,喝,秦长官,我敬你一杯……”

    看来这家伙真醉了,秦林眼珠一转,把大腿拍了拍:“哈,你好意思!紫萱怀着身孕。岂不知案牍劳形么,你一走了之,把事情都甩给她?没脸没皮的!”

    “大不了,大不了我荐一个人给你,”徐文长眯着醉眼,前言不搭后语:“嗝,对了,今天。今天又看到一个故人……”

    “什么人?”秦林连忙追问。

    “先不告诉你,”徐文长嘿嘿傻笑着,趁秦林不注意用力一挣,跌跌撞撞的走回自己房中,片刻便传出鼻息如雷。

    秦林无语,李时珍不在这里,没人能镇住老疯子啦。

    老实说,张紫萱案牍劳形,那还没什么。好歹有女医仙青黛开出的安胎药——昔日的相府千金,已成了秦府的头号保护对象,青黛提供全方位安胎护理。徐辛夷率众女兵陪着出去晒太阳、郊游散心,搞得张紫萱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了。

    倒是她每日里看的书、想的事儿,叫秦林心头直犯嘀咕,看的是《反经》、《竹书纪年》、《鬼谷子》,谈的是朝堂倾轧、权谋手段,俺滴神呐,受这样的胎教,将来要生个什么样的小怪物?——

    秦林这边排兵布阵,旧党清流也没闲着。被东厂的坐记、听记整得欲死欲仙,他们仍然表现出了正人君子的浩然正气,准备好了足够的墨水和口水,只要秦林在职权之外稍有逾越,或者惹出一点点小麻烦。他们就要一拥而上,用口水喷也要把秦林喷死。

    可是,好像秦林已经满足于执掌东厂了,也满足于那些叫人哭笑不得的报复了,并没有趁机高歌猛进。而且他麾下的谋主。被旧党清流视为“无耻文痞”、“名教罪人”的徐文长,也摆出副大局已定、万事不关心的架势,每天逛教坊司,吃花酒吃得不亦乐乎。

    鼓足干劲准备反击的旧党清流,顿时有种拳头打在棉花包上,浑不受力的感觉。

    “圣天子在位、众正盈朝,秦贼只能玩弄伎俩,终不能奈何我等!”余懋学如是说着,为了对付那个叫唐玮的风度潇洒的坐探,他已经把女儿许了人家,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当然,接下来这段时间还得严防死守。

    顾宪成挂着两个黑眼圈,派到他的坐探史文博长得像狗熊,晚上打呼噜也像狗熊,显然没睡好。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思维:“秦贼狡猾多端,前番对我等下手,只伤到皮毛,未能伤筋动骨,顾某料此贼必不肯善罢甘休,吾等还需严防死守,若他稍有动静,江、羊、李三位贤弟便立刻出手!”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同时点头应承,他们同样恨透了秦林,决心睁大眼睛紧紧盯住东厂,只要那边稍有纰漏,便在都察院群起而攻之。

    众位旧党清流都非常清楚,自己其实居于一个很有利的位置,朝廷许御史言官风闻言事,就是说不管有影儿没影儿的事情,先扯喉咙开骂再说,一次扳不倒秦林再来一次,就不信他是金刚不坏之躯!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咱们鸡蛋里挑骨头,还怕弄不倒秦林?”李植兴奋的说着,脸颊带着两团潮红。

    顾宪成笑着摇了摇头:“汝培贤弟失口了,秦林才是贼,咱们是正人君子,所以才鸣鼓而攻之。”

    对对对,李植尴尬的讪笑着,心道怎么把自己比成贼呢?咱们明明是正人君子嘛。

    旧党清流的君子们并没有等到秦林的纰漏,而是在第二天的朝堂上,等到了一份格外特殊的奏章。

    说特殊,是儿子检举父亲,大明最重孝道,寻常人家子告父,就算父亲有罪,官府也先打儿子,在朝廷命官当中,这更是破天荒头一遭。

    皇极门御门听政,万历微笑着将奏章交付廷议,他甚至满怀深意的看了看文臣班首,那位脸色有点不太好看的申时行申首辅。

    “哼,票拟留中不发,朕差点被你骗过了,老狐狸!可惜朕慧眼如炬,识破你那点小算盘,到底还是交付廷议啦!”万历得意的想着,觉得自己很有水平,连申时行这号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滑头,都被自己识破。

    万历还是给首辅留了面子,没有请申时行宣读,而是让次辅余有丁来读了一遍。

    余有丁的脸色也格外好看不到哪儿去,但他也不是个性格强硬的人,万历让他读,他就捏着鼻子把奏章读了一遍。

    这份奏章是山东兖州知府王象乾写来的,他告了自己老爹王之垣一状,说万历七年王之垣在湖广巡抚任上,奉张居正之命逮捕了心学大儒何心隐,结果何心隐病死狱中,王之垣后来良心难安,夜半难以入眠,神思恍惚精神憔悴。

    王象乾身为人子,认为只有向朝廷坦承此事,替何心隐平反昭雪,才能让父亲内心平静安享天年,所以他冒着不孝的大罪上书朝廷,同时在兖州任上封库挂印,等待朝廷降罪贬官。

    原来是这样!文武百官静默片刻,接着哗的一下议论纷纷,值殿卫士根本弹压不住,声浪直要把皇极门的琉璃瓦顶掀翻。

    原因无他,何心隐被害一案,实在是影响太大,而王象乾子言父过,也格外叫人吃惊。

    何心隐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王阳明入室弟子王艮建立的泰州学派是心学最大门派,何心隐师从王艮,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同时他还有个赫赫有名的同门师兄:徐阶,嘉靖末年的首辅,扳倒奸相严嵩的功臣,张居正的老师!

    徐阶扳倒严嵩一事,何心隐也出力甚多,以布衣之身臧否朝堂,世人呼为隐相!

    可惜何心隐后来得罪了一个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张居正。

    “虽芝兰挡路,吾亦除之!”江陵相公推行新政,要对陈腐而庞大的官僚、地主豪强开刀,手段必须强横霸道,绝不能容许旁人唧唧歪歪,哪怕此人是何心隐,也不行!

    于是湖广巡抚王之垣就奉张居正的命令,把何心隐抓起来秘密处死了。

    当然,王象乾没那么笨,奏章里头承认逮捕何心隐是奉张居正之命,但只说病死狱中。

    这件事其实朝野上下很多人知道,单就何心隐被杀一事本身来说,这家伙死得确实冤枉,但他并不是朝廷命官,江陵党倒台,吴中行、赵用贤等被贬谪的都起复原官,甚至连升三级,何心隐就没人理会了。

    另外,内阁三位辅臣,申时行是江陵党出身,余有丁、许国也和张居正有那么点不清不楚的,只怕杀何心隐一案都有些首尾,何必为了一个死了的白丁,跟三位阁老过不去呢?

    结果王象乾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把老爹当年的事情又抖搂出来,这就不能装看不见了。

    有人认为,王象乾子言父过,实在不应该,应罢官贬谪;有人说王之垣错捕何心隐,导致他冤死狱中,尽管王之垣已经罢官,也要予以惩治;还有人痛骂张居正陷害忠良……三位辅臣中,曾受张居正举荐的余有丁和许国都面色不虞,唯独申时行老神在在。

    倒是武臣队列中,秦林的神色很有点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僵硬,毕竟他是张居正的女婿,而且多次回护江陵相府,因为申时行等尽力和江陵党划清界限、张允修张懋修被革职,在目前的朝局中秦林就要算和张居正关系最密切的人了。

    这样的好机会,顾宪成哪肯放过?他立刻闪身出列,正色道:“启奏陛下,臣有议。”

荆湖卷 965章 坑死丫的

    万历见是顾宪成出班启奏,心下先有三分欢喜,把头略点一点,吩咐他只管说来。

    顾宪成面孔一板、扬起剑眉,慨然作色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王之垣为虎作伥、王象乾子言父过,父子二人全无朝廷命官体统,父不忠、子不孝,实在荒谬狂悖、有违伦常,俱该依律论罪惩处!”

    好!余懋学余大嘴巴叫起好来,江东之、羊可立等辈也奋袖出臂以助威,一时间群情汹汹,紫禁城里的御门听政,好像变成了斗鸡场。

    景泰年间文官就敢当朝打死他们认定的“奸臣”,嘉靖朝大礼议时,首辅杨廷和之子、翰林杨慎,甚至带人埋伏在午门里面,准备把嘉靖皇帝的两个宠臣活活打死,到了现在万历年间,文官更是以沽名卖直为荣,什么朝堂礼仪都管不住他们。

    却也有一部分文官皱着眉头冷眼旁观,觉得王之垣已经免官回乡,这次又是他儿子主动交代出来的,得饶人处且饶人罢,至于王象乾子言父过固然不对,但也情有可原,他又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告密,只不过想让父亲心安而已。

    可现在的局面,谁肯站出来替王家父子说一句好话,那还不得被御史言官们喷死啊!

    武臣们更是无从置喙,哪怕站在班首的定国公徐文璧,这时候也笑眯眯的不说话,只睁着两双冷眼看文官们表演——绝大多数时候,武臣在朝堂上就是个摆设,但凡与自己职权无关的事情,他们都会把嘴巴紧紧闭上。

    唯独秦林脸上表情非常精彩,非常紧张的听顾宪成说完这番话,他长长的吁了口气,紧绷的面色稍稍转和,正好顾宪成朝这边瞥了一眼,他又假模假样的扭开头,装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哼哼。秦贼……”,顾宪成脸上不动声色,心头那叫个乐开花呀,突然话锋一转,又奏道:“然而王之垣奉命行事,王象乾心忧乃父,似乎情有可原;陷大儒何心隐入冤狱屈死的罪魁祸首,实乃弄权误国之张居正!他陷害何心隐入狱而死。便是闭塞贤路之明证!”

    不愧为顾大解元,这两句说得有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顿时丹陛上下面色各异:万历微笑颔首,三辅臣面色阴冷,清流文官气势汹汹,秦林则咬牙切齿,凶巴巴的望着顾宪成,恨不得一口把他平吞下去。

    顾宪成那叫个得意啊,猫捉老鼠似的戏弄秦林。这痛快真是非比寻常,前段时间憋的一口恶气,总算出了两三分。

    高踞御座之上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冲着顾宪成微笑以示勉励,然后缓缓开金口发玉音:“顾爱卿所言有理,王之垣本应治罪,但所作所为实乃为势所迫。其子王象乾上书朝廷,其心则解释乃父心中郁结、消除罪孽,其行则移孝作忠,朕说他并非不孝,乃是大忠大孝!”

    这次文武百官的赞同声大得多了。众官尽皆点头称是,因为王象乾说得很清楚,是因为父亲王之垣内心难安、神思恍惚精神憔悴,这才上书朝廷坦承其事的,无论怎么看。他这样做都是出于一片孝心。

    没人认为他会在这上头耍什么花招、用什么心计,因为从来都讲“子不言父过”,王象乾这么做,首先就已是纲常罪人,断没有人会这样故弄玄虚。

    而甘冒朝廷降罪、自绝于士林的危险。也要说清楚当年的事情,让父亲晚年得以心安,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啊!

    但这话也只能由万历自己说出来,如果另外某个官员为王象乾开脱,那就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顾宪成低着头得意的微笑着,他早想明了这一节,才故意把话留给万历来说,陛下和文武百官的反应,全然被他算中。

    万历又道:“朕冲龄继位,张居正把持权柄以致太阿倒持,实为国朝两百年未有之异数,朕年幼时尚且不免被他蒙蔽,众官尽皆钳口不言,王之垣又岂能独善其身?”

    余有丁、许国这两位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他们俩显然就是钳口不言的“众官”之一。

    可为什么申时行还老神在在,好像与己无关的样子?

    眼看着尘埃落定,秦林终于按捺不住,站出来奏道:“臣有一言。那何心隐乃名教叛逆,无父无君之辈,言论颇多狂悖忤逆之处,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所以王之垣将他下狱。”

    啊?文武百官全都惊诧不已,秦林在这风口浪尖上还出来硬顶,他当真以为东厂督主可以指鹿为马只手遮天?

    武臣班首的定国公徐文璧老眼一眯,精光迸射出来,在秦林脸上转了一圈,又垂下眼睑默然不语。

    万历不怒反笑,秦林自己站出来替张居正辩护,正好借机打压一番,免得他不知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

    顾宪成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就大喜,疾言厉色道:“秦督主谬矣!何心隐师从心学大儒王艮,乃是阳明先生一脉嫡传,何曾哪有什么无父无君之语?你不要信口雌黄!”

    余懋学也道:“心学讲求知行合一,阳明先生学问既深、道德亦高,实为儒门士林之一大宗派,绝非歪理邪说,并无狂妄悖逆之语。何心隐是心学大家,平素为人如何天下皆知,秦督主意欲混淆是非,可笑可笑!”

    吴中行、赵用贤、江东之、羊可立、李植等辈纷纷对准秦林猛烈开火,有的痛骂张居正专权误国,有的狂喷秦林颠倒黑白,有的大讲心学流派,有的猛夸何心隐刚正不阿。

    其实,何心隐在心学里头也要算异数了,这人性情古怪,经常语出惊人,说什么“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也就大明朝能容下这等人物,搁两百年后的满清,早就文字狱满门抄斩了。

    顾宪成治学偏于程朱理学,羊可立是关洛之学,旧党清流以道学先生为主,本来都不待见何心隐这“异端”的,可现在要借死人压活人,对付秦林要紧,那就管不了许多了,溢美之辞不要命的往上堆,不知道的还以为何心隐是他们祖宗呢!

    秦林顿时闹了个灰头土脸,面皮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极为尴尬的杵在那里,似乎被旧党清流喷得晕头转向了。

    万历在御座上呵呵笑着,这位陛下的帝王心术,以平衡制约为主,朝堂各主要派系当中,谁有尾大不掉之势,他就出手打压一下,谁真的要倒下去,他又伸手扶一把,从而维持朝局,同时牢牢的掌握权力。

    秦林前段时间风头太过,公报私仇把旧党清流们整得鼻青脸肿,万历觉得是该敲打他一下了,可那五十万银子来得厉害,把陛下的嘴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现在,有旧党清流来替他打压秦林,万历完全乐观其成。

    “秦爱卿,你可知错了?”万历笑嘻嘻的问道。

    秦林一怔,似乎刚刚回过神来,举起袖子擦了擦满头冷汗,禀道:“臣、臣知错了。”

    “好啦,你是武臣出身,年纪又轻,很多事情不懂也是有的,今后切记言多必失……”万历轻描淡写的发落几句,他可没真的打算把秦林怎么样,五十万银子还摆在内承运库呢。

    秦林擦了擦额角汗水,重新站回班次里头,垂头丧气的。

    没能真把秦林怎么样,顾宪成等人稍有失望,但他们都明白,只要万历不想打破朝局的平衡,那么无论哪派占上风,都不可能把对手赶尽杀绝。

    万历又看了看申时行,微笑着道:“申先生,你是真的首辅,你说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申时行犹豫再三,还扭过头看了看秦林,似乎不想得罪他的样子,但最后在万历和众位旧党清流的逼视之下,终于咬了咬牙:“臣以为,王象乾虽言父过,其实孝心可嘉,王之垣虽然有罪,忏悔之心也发自肺腑,父子相抵可不赏不罚。张居正陷忠良入狱,姑念其已死,免罚。何心隐平反昭雪,于死难处湖广武昌府立碑纪明此事,以示天道昭彰。”

    嘶~~众官倒抽一口凉气,申时行这家伙奉承上意不遗余力呀!

    张居正早就死了,万历那么恨他,丘橓等人上表告他十条大罪,到现在已经尘埃落定,总不可能因为何心隐的事情,就再把张江陵挖出来鞭尸吧?

    倒是立碑纪事,这一招来得厉害,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何心隐死在湖北武昌府,在武昌府立碑申明此事,简直就是上门打脸的味道。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秦林就气得脸色铁青,狠巴巴的盯着申时行,而身为首辅的老好人就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和他相触。

    万历格外高兴,如果臣子都像张居正时代那么铁板一块,他这皇帝当起来就郁闷了,首辅和东厂督主不睦,更方便从中制衡!

    可申时行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接着道:“何心隐刚正不阿,因而受害冤死,方才众臣工也说得好,心学乃阳明先生嫡传,讲求知行合一,才会有何心隐这等不肯阿附权贵的清正君子,所以恳请朝廷承认心学为儒门正学一脉,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

    尼玛,上当了!顾宪成在所有人之前,头一个反应过来,他这才想起来,申时行也是心学传人!

    秦林站在武臣班次靠前的位置,双手在背后竖起中指:小样,坑不死你丫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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