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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跳     锦医卫txt下载     锦医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荆湖卷 966章 配合默契

    就在此刻!申时行话音未落,左都御史赵锦一掀袍角,慨然出列奏道:“启奏陛下,阳明先生赤胆忠心,曾平宁王之乱,获封新建伯,阐发心学、集历代先贤之大成,乃是儒学正道一脉,由何心隐之凛凛行迹,则窥一斑可见全豹也,望陛下降旨褒扬,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

    朝堂上下安静了那么一小会儿,人们都品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余懋学、李植等人还傻不隆冬的瞪着眼睛,有点没闹明白:本来是说何心隐冤死一案,大伙儿往张居正顺带也往秦林头上喷粪,正喷得不亦乐乎,怎么忽然就转到褒扬心学、奉王阳明进孔庙上头来了?

    要知道,绝大多数的旧党清流,是理学门徒啊!

    可朝中的心学门徒绝对不会让这样的好机会白白溜走,兵部主事宋应昌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乃顺天理、应人心之举,阳明心学阐发幽明,实名教之正道也!”

    “臣附议,”监察御史周希旦大声叫道,他是赵锦的门生。

    “微臣附议,”给事中陈与郊不甘落后,他也是赵锦的门生。

    顿时朝中心学门徒的附议声响成一片,因为朝廷以程朱理学取士,大部分时候心学派系受到压制,现在逮住机会不说,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旧党清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尽管程朱理学的门徒数倍于心学弟子,但他们刚才捧何心隐、贬张江陵,抬死人压活人,隐然剑指秦督主,把戏玩得太开心太得意,把何心隐把心学捧得太高,这会儿就实在不好收场了。

    刚刚还满口大赞王阳明学问深、道德高,心学是儒门正派一脉,何心隐知行合一、不阿权贵,立马要把话头翻转过来。就算是余懋学余大嘴巴,吴中行、赵用贤哼哈二将,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三大骂星,也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几个老古板的道学先生出头说了两句,可惜要把说出去的话又吞回来实在不容易,字斟句酌着说出那么一两句,词锋远不如平时犀利,很快就被心学弟子的口水所淹没。

    这是万历年间。纲纪早已废弛,文官们一争起来就什么朝仪都不顾了,尚书卷袖子、侍郎挥拳头,御史、给事恨不得赤膊上阵,看样子如果不阻止的话,他们迟早得上演全武行。

    七嘴八舌的争吵声中,一阵荒腔走板的小曲儿若有若无:“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理学门徒和心学弟子闹得不可开交,武臣们钳口不言。到底是谁这么悠闲自在?

    但见秦林秦督主迈着小步子,一抖袍袖,右手食中二指捏个剑诀。浅吟低唱《空城计》:“……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好!”定国公徐文璧从武臣班首叫了一声,两只眼睛猛的睁开,老眼中精光四射。

    小公爷徐廷辅忍俊不禁,甩着头道:“秦姑爷这唱腔也忒差了,荒腔走板的,咱们家养的南戏班子,随便哪个盖过他……”

    “我说唱得好!”徐文璧拉长了脸,不满的瞥了儿子一眼。

    徐廷辅心头毕剥一跳。忽然间明白老爹说的是什么了,不由自主的转过脸看了看同在武臣班次的秦林,岂止是唱得好,简直妙不可言,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呀!

    徐文璧冲着儿子哼了一声。小兔崽子,你还嫩着呢,学学秦姑爷那手段,啧啧啧。

    可不是嘛,刚才还几乎成了旧党清流众矢之的。搞得满头大汗,满脸诚惶诚恐的秦林秦督主,已经迈着小碎步,优哉游哉的唱起了小曲儿,武臣勋贵里头很有几个调皮的,还压低了嗓门喝两声倒彩。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朝议的焦点已经从旧党清流穷追猛打江陵党、暗中剑指秦林,变成了理学和心学之争,原本身处漩涡中心的秦林反而跳了出来,进退裕如,大可笑看天外云起云灭。

    秦林这边逍遥自在,武臣班次中绝大多数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唯独刘守有刘都督心急如焚,他不是正宗的武臣,而是以文臣世家子转做锦衣武臣,和旧党清流的联系非常紧密,前段时间严清被秦林气得告病还乡,刘守有痛失一强援,要是这次又被秦林支吾过去……刘守有赶紧一个劲儿的朝对面文臣班次中的顾宪成打眼色,希望他能再次施展谋略手段,赶紧把文臣团结起来,重新将矛头对准秦林。

    从申时行建议王阳明从祀孔庙开始,顾宪成就再没有发言,接到刘守有的暗示之后,他也不急着跳出来,而是看看申时行,看看赵锦,再看看秦林,最后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却忍不住了,刚才主要是户部侍郎余懋学、詹事府右赞善赵用贤、詹事府右中允吴中行这几位站出来发言,因为刚刚说过的话不好转回来,被高歌猛进的心学弟子骂得落花流水,看来必须出动都察院三大骂将才有可能力挽狂澜。

    本来吧,江、羊、李三位都是监察御史,赵锦这个左都御史掌院事对他们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所以他们才一直犹豫着没有开骂,可眼看着旧党清流溃不成军,哥仨也跃跃欲试了。

    等了半天顾宪成也没拿出个主意,江东之心说好歹自己科分资格比顾宪成还要老,何必等他决断?便一咬牙关,抬腿就要出列。

    羊可立、李植紧随其后,准备大开骂戒。

    “唉,到底小看了秦贼~~”顾宪成突发浩然长叹。

    江、羊、李三位同时回头,巴望顾宪成想出计策,能够力挽狂澜。

    顾宪成摇摇头,晚了!

    刚才只顾着对张居正,也就是间接对秦林穷追猛打,大家兴头上用力过猛,酿成了现在的尴尬局面,可以说完全是自作自受。

    赵锦为首的心学弟子,怎么会放过如此之好的机会?他们跳出来为师门争一名分,为阳明先生求从祀孔庙,实在理所当然。

    试想一下,王阳明死了五十多年且不消说,赵锦作为阳明先生年纪最小的关门弟子,如今都已年近古稀,半截身子埋在了黄土里,他要不抓住任何一个机会为师门争取名分,将来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王阳明于九泉之下?

    至于申时行、余有丁、许国一班人,都倾向于心学,万历在位期间江陵党的牌子是再也不能扛了,那么借扶立心学来打击理学为主的旧党清流,也分属题中应有之义。

    顾宪成唯一纳闷的是,事情怎么这么凑巧?秦林、申时行、赵锦的举动环环相扣,简直就是给旧党清流挖坑跳,而旧党清流也就真的义无反顾的跳了进去,莫非,这三位之间……“但愿顾某想错了,”顾宪成摇了摇头,毅然闪身出列。

    顾宪成近来奔走拉拢,以他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的小字辈科分,也闯下偌大的声名,京中都知道他几乎要算旧党清流的文胆、谋主了。

    此时见他出列,各方争吵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吴中行、赵用贤隐然期待,赵锦则脸色深沉,眼神中带着森然之意。

    方才互相辩难,赵锦被激出了真火,别的方面他可以去留无意、宠辱不惊,唯独阳明先生当年的莫大恩德,那是绝对不能不报的。

    顾宪成朗声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阳明心学上承亚圣孟子,下继先儒陆九渊,开一代之风气,实为儒门正宗,应配享孔庙。”

    什么?吴中行等辈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实没想到顾宪成会这么说,他平时治学以理学为根本,写了好几篇文章驳斥心学呀!

    赵锦也颇为惊讶,睁开眼睛看了看顾宪成,脸色稍稍转和。

    顾宪成嘴里发苦,他何尝不想顶下去?可现在的局面,承认心学地位、王阳明配享孔庙已难阻止,何必跟赵锦结下深仇大恨?

    你说跟皇帝别别苗头,骗一顿廷杖吧,还可以沽名卖直、闻达天下,跟同为文官、并且德高望重的左都御史赵锦闹起来,又有什么意思?毕竟最大的敌人是秦林,以及他身后蛰伏的,那个庞大而可怕的集团!不管他们是叫江陵党,还是叫秦党……顾宪成只希望赵锦和申时行的举动只是个巧合,尤其是赵锦,出于文官的天然立场,能够一如既往的站在秦林的对立面。

    既然顾宪成举白旗认输,不管理解不理解,余懋学、吴中行等人情知大势已去,也只能偃旗息鼓。

    御座上的万历颇为高兴,他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虽然这盘算至少要在一年之后才有可能拿出来,但现在先预作准备,压一压凡事讲礼法、扳着块脸俨然道学先生的理学清流,扶一扶相比较更加“随心所欲”的心学派系,那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郑桢,朱常洵……万历想到这里再不迟疑,朗声道:“阳明心学乃儒门正派一脉,王守仁阐发幽微、知行合一,应予配享孔庙!”

    哦也,大功告成!秦林满脸坏笑,朝着赵锦递了个眼神:你懂的。

荆湖卷 967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

    京师城垣周围四十八里、设九门,北面两座城门,靠西的是德胜门,靠东的是安定门,大明朝的国立最高学府国子监和供奉至圣先师的文庙,便坐落于德胜门东边一箭之地,和京师北城墙只隔着一条胡同。

    自古以东面为左、西边为右(和后世的地图正好相反),按照左庙右学的礼制,国子监在西,孔庙在东。

    明代儒学昌盛,几乎各个城市都有文庙,论规模当然首推山东曲阜,不过政治地位的崇高嘛,那就是京师这座了,毕竟京师的君臣都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千里迢迢跑到曲阜去祭孔,只能就近表达对至圣先师的敬仰。

    这天孔庙外人头攒动,有方巾斓衫的秀才,有纱帽圆领的举人,挤得个个满头热汗。

    紧邻孔庙的国子监更是倾巢出动,老师不论什么司业、博士、学正,学生也不分贡生、荫生,全都跑了出来站在台阶上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朝廷明旨下发,今天就要奉阳明先生王守仁从祀孔庙,这代表阳明心学得到了朝廷承认,从此将与程朱理学同为儒门正道。

    有句老话叫文人相轻,读书人多了口舌之争也多,这里心学弟子、理学门徒都为数不少,撞上了就互相辨难,声音越来越大、脖子越来越红。

    大明朝的读书人对待学术思想,当然不会像乌斯藏黄白两教那样水火不容、非此即彼,事实上很多士人是既讲程朱理学、又读陆王心学,兼收并蓄加以自己的理解。

    但是在心学理学之间总有所偏好,这就埋下了争论的引子,而且只要人一多,就是那些态度极端的人声音最大,最能吸引眼球,加上士子们大多数年纪轻轻血气方刚,这一吵起来没法收场,卷袖子、挥拳头。好几处都在推推搡搡。

    唯独台阶上一群衣着华贵的监生,吊儿郎当的站在旁边,跟看戏似的指指点点,时不时嘻嘻哈哈的笑,似乎对心学理学都不感兴趣,纯粹只是看读书人吵架好玩。

    国子监的其他监生,也和这群人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们是荫生。而且是武荫生。

    监生有四种,其中贡生是府州县儒学从秀才里面遴选出来的三好学生、保送生;举监是会试落第留京学习、准备下科继续应考的举人,相当于本科毕业又读第二学历;例监是捐钱进来的“择校生”;荫生则是父祖有功于国——主要是指当过大官,受荫庇进校就读的官二代。

    大明官场以进士出身最为根红苗正,单纯监生资格不考进士的话,实际上没有多大前途,所以相比而言前三种监生都是穷矮丑,唯独荫生有父祖荫庇,实打实的高帅富。

    荫生也分文武。文臣世家子和武勋贵戚自然有所不同,这些看笑话的武荫生,个个家里都有公侯伯的位分。在监学习之后,出去就是三四品的官职,甚至袭封超品爵位。

    内中有一人粗声大气的道:“这群锉鸟闹的啥哩?叽里咕噜说些小爷听不懂的,什么心啊欲的,还不如勾栏胡同听小曲来的有趣,香兰姐唱十八摸,也是‘奴奴心肝肉,郎君欲何为’,哈哈!”

    众位士子都生气的看着这人。他也鼓着一双怪眼,挨个瞪回去,倒是那群武荫生惯能调皮捣蛋,明晓得朋友胡说八道也不阻止,还跟着喝彩叫好。

    正闹着呢。西边传来铜锣声,兵丁仆从鸣锣开道,大群官员有的坐轿子、有的乘马,朝这边过来。

    孔庙前头下马碑,题着“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驻轿下马”。官员们落轿的落轿、下马的下马。

    当先一位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赵锦,他头戴六梁冠、身穿朝服、佩锦绶,手捧先师王阳明灵位,一步步缓缓走来,神色庄严肃穆。

    随后是申时行、余有丁、许国这三位内阁辅臣,他们的官职比赵锦更高,但今天的情形显然不是按照官职高低来算的,赵锦身为王阳明的关门弟子,比他们更有资格在前捧灵。

    申时行等人治学都以心学为主,只不过做到辅臣位置,在学术上地位超然,一般不介入理学心学之争,但现在局势不同了,申时行、许国在张四维一事上已经和旧党清流闹翻,他们乐得借捧心学,来压一压理学为主的旧党清流。

    再往后则是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等等心学弟子,官袍灿烂、冠盖云集。

    朝中的理学门徒,坚决不肯出现在这种场合,比如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等辈,就换了便装,带着家人小厮混在大群读书人之中,对赵锦冷眼旁观,让他们穿了朝服来捧场,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顾叔时真的来了!”余懋学余大嘴巴真个把嘴巴张得老大。

    确实出人意料,那群奉王阳明从祀孔庙的心学弟子,顾宪成顾大解元也在其中,这就有点古怪了,毕竟他是个坚定的理学信徒,以前还和心学弟子多有文章抵牾啊!

    吴中行、赵用贤齐齐叹道:“唉~~叔时这又是何苦呢?”

    不仅如此,他们还看到了三位老朋友,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也混在人群之中,只不过神色就没有顾宪成那么坦然自若了,时不时流露出愤懑之色。

    顾宪成看到了余懋学等人,也注意到了身边江东之这几位的神态,他苦笑着摇摇头:现在的局面,也只能尽力向赵锦示好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要那件让他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变成现实……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赵锦还没走到孔庙门口,街边停着的一乘马车掀开车帘儿,徐文长笑盈盈的走出,和赵锦眼神一碰,然后站到了心学弟子的队列里。

    顾宪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度难看。

    江东之指着徐文长,颤声道:“你、你、你……”

    徐文长瞥了他一眼:“老夫师从王龙溪,正宗心学嫡传!”

    我靠!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同时大骂上当,徐老头子半生落魄,行事荒诞不经,就算在胡宗宪、吴兑和秦林幕府,办事风格也近于纵横,弄得大伙儿都差不多忘了,这家伙是王龙溪嫡传弟子,王阳明的正宗徒孙!

    那么答案就全都清楚了,清流旧党完全是中了秦林和徐文长的圈套,赵锦早就和秦林有了默契,可笑顾宪成、江东之他们还傻不隆冬的以为可以争取赵锦,站到了心学弟子的队列之中!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气得浑身直哆嗦,恨不得抽自己两记耳光,徐文长的举动,简直就是当面告诉所有人:他们被耍了。

    可不是嘛,挤在街边人群中的余懋学张口结舌,赵用贤和吴中行面面相觑,投过来的那种眼神,简直叫江东之这哥仨无地自容。

    顾宪成同样沮丧,自诩自谋超群,却总是栽在秦林手上,他此刻也无计可施了,只得艾艾的叫了一声:“赵都堂!”

    赵锦听到了顾宪成的呼唤,可他只是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头也不回,捧着阳明先生灵位直入孔庙。

    君子可欺之以方,赵锦确实是位敦实厚道的君子,他本来是秉承公正立场,力求知行合一、实事求是的,可顾宪成算计他,逼他在朝堂上选边站,成为秦林的对立一方,赵锦再怎么质朴,心头岂能毫无芥蒂?只是形格势禁,不能发作罢了。

    之后徐文长和赵锦商议,徐老头子就深知进退之理,只要求赵锦今后处断公道、按本心行事,并没有借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一事来要挟他,反而赢得了赵锦的好感。

    说是不偏不倚,其实赵锦此刻早就偏到秦林一边了,俗话说泥人儿都有三分火性,顾宪成对他玩心眼,怎么不遭记恨?

    羊可立等人在心学弟子队列中,想出去又实在走不脱,只好硬着头皮进孔庙行礼。

    特别是徐文长那副坏笑,简直就像把他们弄来耍猴!

    顾宪成也只能强颜欢笑,假装满不在乎,其实郁闷得要命。一直到奉王阳明从祀孔庙的整个仪式结束,他和几个朋友的脸都黑如煤炭了。

    终于仪式完毕,这几位拔脚就要走,却见秦林蟒袍玉带打马而来,一记骗腿下马,笑呵呵的朝着众官作罗圈揖。

    他怎么来了?顾宪成心生一计,叫道:“秦督主,你也来拜孔庙么?”

    “不错,”秦林点点头。

    顾宪成冷笑一声:“哼,督主不钳制言论、闭塞贤路,滥捕正人君子就算好的了!近来东厂番役四出,压制吾辈士林君子,须知前番夫山先生被害,殷鉴不远!”

    何心隐号夫山,顾宪成这句话一说,不论心学理学的读书人都有共鸣,因为心学理学的派系割裂并不像乌斯藏黄白两教那样你死我活,至少大家都是士林中人,和厂卫鹰犬尿不到一壶的,何心隐因为臧否张居正而被害,近来秦林用些手段整得旧党清流欲死欲仙,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秦林啧啧连声,顾宪成临机应变的本事确实不错,可惜这一点也在张紫萱的预料之中啊!

    “不错,本督正要和众位先生说这件事,”秦林朝着四面八方又做了个罗圈揖,然后朗声道:“当年夫山先生被害,于家岳江陵相公而论,则‘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所以本督已去信江陵,几位内兄将买舟直下武昌,于夫山先生立碑时致祭。”

    什么?顾宪成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秦贼竟玩出这手,实在太、太、太狡猾!

荆湖卷 968章 好亲切的巴掌

    1楼防吞心学大儒何心隐蒙冤下狱,死于武昌狱中,直接主事的是时任湖广巡抚的江陵党干将王之垣。

    这件事到底是张居正曾经授意,还是王之垣为了讨好首辅而擅自做主,随着张居正去世,已经无法考订,总之秦林说得没错,对于张居正而言,至少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责任,实为人所共知。

    所以申时行提议为何心隐平反昭雪,在湖北武昌府立碑撰述其事,已经是对张居正非常严厉的谴责了。

    这时候的人非常看重乡籍,张居正张江陵、严嵩严分宜(江西分宜)、高拱高新郑(河南新郑)、徐阶徐华亭(松江华亭),都是以籍贯而名之,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旗下江陵党干将便以湖北人最多,如钟祥曾省吾、荆州李幼滋。

    各省在京师建有会馆,比如什么湖广会馆、四川会馆,同乡官绅走动频繁、同气连枝,同乡、同学、同门、同年,文官讲的“四同”里头同乡在排第一,就是官场中有什么抵牾,看在同乡面上总要容让三分,可见乡籍之重。

    武昌府和江陵同在湖广,而且距离并不远,在那里树立为何心隐平反昭雪的碑文,就是在湖北的父老乡亲面前大大的出张居正的丑,比起西湖岳王庙前面铸秦桧跪像,也只有程度轻重上的差别。

    可江陵张家主动前往致祭,这效果就截然相反了!

    张居正死后遭到清算,曾省吾、戚继光、潘季驯这些曾经为国为民立下大功的江陵党干将尽遭罢黜,张家大公子张敬修被逼得服毒自尽,就算张居正有专横跋扈的毛病。这样的报复也太过分了,朝野舆论已渐渐倾向于同情张家。

    不要说原本就倾向于改革新政、靠拢江陵党的那些势力,就连曾经被张居正贬谪的左都御史赵锦、广东巡按蔡梦说等人,都相继上书朝廷为张家鸣冤求情。

    现在的张家几位公子,早就没有一官半职。而且这辈子都不大可能起复为官了。

    另外万历那么厌恶张居正,查抄张府的圣旨还是被秦林想方设法拦了下来,何心隐毕竟只是布衣身份,又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张居正杀了他,难道还真能为此事把江陵相公从地下挖出来鞭尸?

    也就是说。张家前往致祭,完全出于本心,并非迫于形势委曲求全,或者惺惺作态。

    何况这还是万事讲究个礼法等级的大明朝,何心隐以布衣身份妄议朝政,甚至经由师兄徐阶,介入朝廷宰辅重臣的倾轧斗争。私下以“隐相”自许,在大多数官员眼中本来就有其取死之道,并不是完全无辜的。

    在张家完全无欲无求的前提下,几位公子还在何心隐平反昭雪时前往致祭,反而证明张家高风亮节不计前嫌。完全弥补了张居正在何心隐一案中受损的名誉,而且有子如此,乃父可知,从另一种角度向世人证明,张居正与何心隐之间并无私仇,何心隐之死。实为推行新政的形势所迫罢了!

    顾宪成倒是不没有想到这一层,但他觉得这是由申时行提出来的,申时行这人没什么立场。因为万历厌恶张居正,申首辅也逐渐疏远张家,顾宪成觉得他不大可能和秦林串通,那么突然得到消息、对朝廷满怀愤懑的江陵张家,更不可能在何心隐一事上“低头服软”。

    张家采取对抗的态度,那就正中他顾宪成的下怀了。

    没想到秦林的应对如此干脆利落。莫非……顾宪成疑神疑鬼的打量着前面不远处的首辅大学士申时行。

    申首辅正好也往这边看,目光与顾宪成一触。老先生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中的锋芒稍露峥嵘!

    申老先生确实在万历跟前装傻充愣明哲保身,只求把他的首辅大学士太太平平的做下去,但不代表他在顾宪成这儿也要装孙子,顾大解元万历八年考中庚辰科进士的时候,申阁老就已是内阁三辅了!

    顾宪成的嘴里忽然苦得厉害,他想起了自己跟着凤磐相公张四维鞍前马后,是怎么对付申阁老的……

    秦林那边又是另一番情形,自从他说出去信江陵张家,请几位内兄去何心隐灵前致祭,心学弟子顿时对他大生好感。

    赵锦神色肃然,朗声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昔年何夫山因张江陵而死,江陵过世得早,生前虽没有改弦更张,过世后却有几位公子致祭灵前,由子而见父,实在是高风亮节!老夫这就去信何家告知喜讯,另外便劝他们,将那碑文与状元郎张懋修写罢!”

    何心隐死后,赵锦百般回护何的妻儿老小,又竭力奔走谋求平反昭雪,他写信去劝何家,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这就是赵锦投桃报李了,由张居正之子张懋修来撰写何心隐的碑文,无形中彻底淡化了对张居正的责难,显得张家高风亮节,何家宽宏大量。

    兵部主事宋应昌立刻大声叫好:“江陵相公实有大功于国,可惜揽权专横,如今张公子代父偿过,从此何张两家冰释前嫌,可谓一时佳话。”

    监察御史周希旦凑趣道:“老师和秦督主玉成其事,也实堪敬佩!”

    给事中陈与郊冲着秦林长长一揖:“秦督主襟怀磊落,实有古人之风,与郊替夫山先生、何家上下多多拜上!”

    陈与郊是实打实的感激涕零,因为他知道不仅何心隐平反,连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也多赖秦林出力,只不过不好宣之于口。

    不远处站着的顾宪成立刻竖起了耳朵,要是听到点什么内情,哼,狠狠参他一本!

    秦林似笑非笑的往顾宪成那边看了看,然后摇摇头:“秦某岂敢自矜?若不是赵都堂和诸位先生在朝堂上当头棒喝,如醍醐灌顶般惊醒在下,也没有今日之局面,而且徐老先生耐心开导,也功不可没。”

    徐文长揪着山羊胡子嘿嘿坏笑,别人听着还以为是他开导秦林去说服张家和何家冰释前嫌呢,其实是指他在赵锦跟前装疯卖傻,开导了这位赵都堂。

    赵锦把脸一虎,可想到那天徐文长撒泼发疯抢灵牌的举动,就再也绷不住劲儿了,哭笑不得的指了指秦林和徐文长:“两位啊两位……”

    宋应昌等人对内情也或多或少知道一点,晓得王阳明从祀、何心隐平反,这位心学同门从中奔走出了大力,既然秦林要撇清,他们就冲着徐文长连连作揖,谢他为师门多方奔走出力。

    “徐老先生,辛苦了!”秦林拍了拍徐文长的肩膀,口中哈哈大笑。

    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将不再面对整个士林文官的围攻,因为文官集团已经因理学心学之争而分化,诚然,大明朝的士子不是乌斯藏黄白两教,学问见识高得多,包容性也强得多,这种学术分化本身不会形成党争,但如果秦督主从后推波助澜呢?

    更何况,相信隔不了多久,争夺太子之位的争国本案,也该爆发了吧!到时候谁还顾得上对付秦督主啊……

    秦林总算可以腾出手来做几件真正的事业了,怪不得他呵呵大笑。

    这一幕被顾宪成哥几位瞧个正着,顾大解元城府深些倒也罢了,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气得五内俱焚,街边人群中的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也脸色铁青,直欲拂袖而去。

    “我说怎么秦贼一介武夫,竟晓得利用理学心学之争来笼络赵锦,原来是徐渭这无耻文人在替他出谋划策!”江东之咬牙切齿的说道。

    羊可立也怒道:“老狗卖身秦贼,腆颜而事东厂鹰犬,真士林之公敌也!”

    人们对待叛徒往往比对付敌人更严苛无情,在他们看来,徐文长以文人身份替秦林效力,使秦林利用理学心学之争、也利用赵锦急于奉王阳明从祀孔庙的心情,促成了如今的局面,那么他简直比秦林还要可恶可恨。

    江东之、羊可立气急败坏,说话时并没有压住声音,立马就被国子监的监生们听了个一清二楚。

    还别说,这三大骂将神憎鬼厌的,但对青年士子很有迷惑性,“刚正不阿”、“犯颜直谏”,乃是一部分人心目中的偶像明星。

    相比之下,徐文长还背着胡宗宪案的老底子,形象气质也猥琐多了——尽管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可饱经摧折之后的相貌嘛,那就实在有点呵呵了。

    立马国子监的监生们对着徐文长破口大骂,其中有个穿破旧葵花色圆领、脸上长着许多疙瘩的年轻人最大声,跳着脚痛斥:“徐渭当年依附胡宗宪,胡宗宪又是严嵩一党,徐某就在其中赞划奸谋!如今又投入厂督门下,帮着奸佞秦林钳制言论,为虎作伥,全无丝毫的士林体面,真乃道德败类、名教罪人!”

    徐文长闻言脸色一黯,被诬为严党,实乃他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几十年沉沦因此而起,饶是他智谋过人,此刻心痛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秦林眉头一皱,伸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好臭,好臭,谁放屁来着……”

    本来秦林想骂回去,论尖酸刻薄秦督主可不怕谁,没曾想斜刺里突然托的跳出一员大汉,抡起巴掌扇到那监生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喷出两颗牙齿,打得他天旋地转。

    大汉又喝道:“贼厮鸟,你骂谁呢?秦大哥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看俺常胤绪不抽死你!”

荆湖卷 969章 讼棍出马

    这大汉生着黑津津油晃晃的一张大饼脸,稀稀疏疏的短胡茬,两颗直愣愣的牛眼睛,正是南京城排名第二的呆霸王常胤绪。

    他老人家打扮比前番大不相同,身穿一领大红色锦绣圆领,头戴坠了宝玉的短翅乌纱帽,手里假斯文的执着柄奇大的泥金折扇,腰间松垮垮的系着根玉带,佩了柄镶满明珠美玉的宝剑,还零零碎碎挂着香囊、扇套、玉佩等等一大堆东西,活像开了个杂货铺。

    秦林睁大眼睛把常胤绪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惊道:“常小侯爷,你这身打扮可风流潇洒得很哪!”

    赵锦、宋应昌等文官远远站着,毕竟刚才常胤绪打了监生,他们要避嫌疑,徐文长则站在秦林身边,但不分彼此,都被秦林的戏谑之语逗得忍俊不禁。

    唯独常胤绪自己不知道,得意洋洋的抖了抖衣服:“俺到京师国子监读书,媳妇说了,就要有个读书人的样子嘛!而且秦老哥也指教过,以前俺那副打扮确实不怎么高明,所以嘛,哈哈哈……”

    徐文长和文官们都大皱眉头,心说看你现在这身也不怎么高明。

    秦林则微笑不语,想起在南京初会常胤绪的情形,这厮身穿一领暗绿色大团金花丝棉袍,头上戴块英雄巾,额角还攒着一朵红绒花,配上腰间一柄绿色鲨鱼皮鞘的九环厚背砍山刀,完全可以去做山贼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后来常胤绪娶了高翰林家的小姐,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没想到他现在这副假斯文的造型,简直比以前还要奇葩:从山贼升级成西门庆了!

    “对了,常小侯爷怎么到京师来了的,”秦林指了指后面的国子监,笑道:“难不成要弃武从文,考个状元郎?”

    徐文长捻须而笑:“常小侯爷才高八斗,怪不得老夫观这京师国子监里头,猛然多了三分锦绣文气。”

    赵锦、宋应昌等文官忍不住哧的一声笑。这个徐文长啊,实在促狭!

    “俺哪敢奢望考什么,连个秀才都考不起,”常胤绪脸皮一红,大约是被高小姐调教过了,倒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忽然又有点不乐,长叹道:“唉。俺爹死了,朝廷规定袭爵前必须到国子监读书学礼,天天之乎者也,真是屈杀俺也!”

    赵锦等人早知端的,倒是秦林贬谪久矣,没关注到这件事,连忙询问经过。

    原来怀远侯常文济在万历八年时就生了一场大病,亏得大明药王李时珍在南京印书,悉心替他诊疗。终于在鬼门关前抢回一条命;但到了去年春夏之交,也就是秦林贬谪离京期间,常文济终于病入膏肓药石无效。魂归西天去了。

    常胤绪守孝期满,就按照朝廷制度到国子监学习文教礼仪,准备袭封怀远侯的爵位。

    秦林擂了常胤绪一拳:“你这厮,既然来了就该来见我,刚才怎么躲在边上,装什么大尾巴狼?”

    嘿嘿嘿,常胤绪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看了看赵锦、徐文长、宋应昌等人,虽然没有宣之于口。意思却很明显。

    他大老粗一个,最怕这些喜欢板着脸训人的大人先生们,什么金陵四公子就够烦人了,这些老先生更加厉害,他平时遇到了都是绕道走。

    看到秦林跟大群文臣老先生在一块。常胤绪只好躲起来,准备待会儿再去拜访秦林,因为刚才那监生破口乱骂,他才跳出来揍人的。

    “好兄弟,讲义气!”秦林呵呵笑着。一挑大拇哥。

    讲义气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讲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不,刚才事出突然,众监生来不及反应,后面又七手八脚的忙着抢救同伴,这会儿那挨打的监生悠悠醒转,众监生松了口气,便冲着常胤绪怒目而视:

    “常兄忒地粗鲁,京师首善之地,岂容你横行霸道?”

    “常兄身为国子监生,如此欺辱同学,实在叫吾辈齿冷!”

    常胤绪也有一伙相好的武荫生,立刻卷起袖子,气势汹汹的涌过来:“放屁,常大哥为人最公道,要不是连志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能平白挨打吗?”

    “就是,以小弟看来,还打得轻了,哈哈哈!”

    两边吵闹不休,终究是武荫生气焰高些。

    常胤绪正和秦林说话来着,被吵闹得心烦,回过头卷起袖子,晃着两条膀子,凶神恶煞的走过去。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监生们吓了一跳,生恐这呆霸王又逞凶,全都色厉内荏的往后退。

    常胤绪撇撇嘴,满脸的不屑。

    倒是刚才被他打翻的那个叫连志清的监生,挣脱了搀扶他的同伴,微颤颤的站到常胤绪身前,满脸的倔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尽管他掉了两颗牙,说话漏风导致腔调怪怪的,但清瘦脸上的毅然之色却是分毫不假。

    徐文长见状一怔,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许是自己青年时代的一点影子吧。

    秦林笑着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抓住常胤绪的胳膊:“常兄,我瞧这人有点意思……”

    常胤绪回头笑道:“秦哥忒地小瞧俺,这厮如果求饶,俺偏要打他个满堂彩,如今瞧着竟也算条硬汉,俺倒不和他计较。”

    连志清本来拼着被痛打一顿,也绝不肯在常胤绪面前示弱的,没成想对方又不动手了,反而愣在当场,一时间不知所措。

    啪啪啪,数声击掌,顾宪成缓步而来,朗声赞道:“好!好一位铮铮铁骨的读书人,不畏强横、清操砺于霜雪,真吾辈中人也!”

    顾叔时,泾阳先生!监生们发出一阵惊呼,这位顾先生不仅是惊才绝艳的金陵四公子、南京乡试解元,万历八年庚辰科荣登二甲第二名,还不畏当朝权贵,抵忤权相张居正,与刘廷兰、魏允中组织三元会,其后更被京师清流君子目为文胆、谋主,在年轻的监生心目中,真是偶像级的人物呀!

    但见大名鼎鼎的泾阳先生顾宪成异常和善的看着连志清,脸上的笑容温暖和蔼,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勉励之意,那种惺惺相惜的神情叫监生们羡慕得发狂,只恨刚才挨打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旁观者即是如此,在连志清眼中更不得了,他面前的顾宪成,简直就是在自己彷徨无依时伸出巨手的神灵,简直光华灿烂、令人心醉神迷,哪怕立刻为顾宪成去死,他都不会有丝毫迟疑。

    秦林和徐文长对视一眼,然后无奈的苦笑,至少在眼下的京师,在争取普通读书人上,秦督主还争不赢顾先生,厂卫大魔头哪有清流名士那么光彩照人?

    顾宪成一动,三大骂将也跟了过来,江东之满面笑容的冲着连志清拱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义之所在,虽百折而不悔,连贤弟所为,实令吾辈肃然起敬。”

    江东之是万历五年的进士,成名已久的老前辈,连志清只是个秀才选出来的贡生,连举人资格都没有,被这么一赞,顿时受宠若惊,嘴唇哆嗦着,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羊可立则神色凛然:“博士、学正在哪里?岂容监生平白被殴辱?”

    几名国子监的教官本来不想管这麻烦事的,见赫赫有名的都察院三大骂将都来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

    李植则格外恭敬的朝赵锦作揖:“参见赵都堂。学生窃闻秀才见官不跪、过堂不打,何况监生?常小侯爷身在国子监学习,竟仗势殴辱监生,正好有赵都堂在此主持公道,必能惩恶扬善,维护国朝读书人的斯文体面。”

    这下子把赵锦架了出来,国子监的监生们再不怕常胤绪逞凶,争先恐后的在赵都堂跟前控诉常胤绪殴打连志清的罪行。

    连志清也不亢不卑的把赵锦盯着,他已瞧出这位赵都堂和秦林、徐文长、常胤绪一边关系比较好,倒要看他怎么说。

    赵锦为难了,他是阳明心学嫡传弟子,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见事那是相当明白的,自然知道徐文长当年抗倭有功无过,胡宗宪是受严嵩牵累蒙冤入狱,便如戚继光受张居正牵累一般无二,连志清刚才骂他实在不应该。

    但常胤绪身为监生痛打同学,这也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而且打得很惨,掉了两颗牙,流了满嘴血。

    赵锦性格正直、办事公道,即便偏向秦林,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不能的,便点点头:“唔,刚才常胤绪确实打了连志清……”

    顾宪成垂着眼睑微有得色,江东之、羊可立、李植眼神互相交流,个个暗笑不迭,要敲山震虎,逼得赵锦惩治常胤绪,叫秦林大大的落个面子,也好出口恶气。

    喂、喂,常胤绪有点慌神了,莫说他还没袭爵,就算袭封了侯爵,被左都御史参上一本,那也够呛的,毕竟常家的威风不如另外几家,早年从鄂国公降成了怀远侯,他可不想在自己手上又降成什么伯。

    “徐老头子,该你这绍兴师爷出马了,”秦林嘿嘿笑着,拍了拍徐文长的后背,“好像绍兴师爷也可以兼职做讼棍吧?”

    瞧秦督主这说的……徐文长哭笑不得,形格势禁也只能出马了,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然后大声道:“常胤绪打连志清,不但无罪,而且有功!”

    轰的一声,顿时议论哗然,不少士子监生乱骂徐文长胡说八道,腆颜无耻。

荆湖卷 970章 卧碑文

    “你、你!”连志清被打得掉了两颗牙,喷出满嘴的血,徐文长还说他合该倒霉,常胤绪无罪有功,真把他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一口血沫子喷在地上。

    赵锦雪白的眉毛皱了皱,觉得徐文长的说法恐怕有点强词夺理,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见监生们群情汹汹,也都面露尴尬之sè。

    身处这个官场之中,就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老实人,宋应昌这几位,党同伐异的事情也没少干过,但叫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把白的说成黑的,还是觉得有点强人所难了。

    唯独秦林老神在在,脸上挂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徐文长是天字第一号的绍兴师爷,也就是当世头号大讼棍,他老人家出马,那还不手到擒来?

    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齐刷刷一挥袍袖,慷慨激昂的朝着监生们鼓动,痛斥徐文长这个斯文败类。顾宪成则不失时机的拉了连志清一把,抢上前来,剑眉挺立、目光如炬,怒视徐文长:“青藤先生,顾某敬你老前辈让你三分,没想到你如此信口雌黄、颠倒是非,是可忍孰不可忍!说不得,顾某今rì就要替这位连先生讨个公道!”

    好啊!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带头鼓掌叫好,众监生也齐声鼓噪。

    还别说,顾宪成这卖相实在是好,满脸写着急公好义、刚正不阿八个大字,众监生尚且如此,被他拉着的连志清就更不消说了,含着两包热泪,呆呆怔怔的看着顾宪成,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感动得无以复加。

    秦林见状摸了摸鼻子:靠,姓顾的这是偶像派啊!问问丫信曾哥还是chūn哥,都可以选快男了……

    不过转念一想,秦督主又轻蔑的撇撇嘴。怕啥,咱这边是实力派的,徐文长这种老戏骨,至少是金鸡金马金熊奖得主水平,哼哼哼!

    果然,被千夫所指的徐文长阵脚丝毫不乱,笑盈盈的道:“顾郎中,恐怕姓徐的并没有信口雌黄呢。连志清该不该打,并不是徐某说了算,也不是你顾郎中说了算,就连赵都堂、秦督主说了也不算。”

    “岂有此理!”顾宪成不怒反笑,朗声道:“常小侯爷当街殴辱监生,致使血流披面,五城兵马司不敢管勋贵,顺天府不敢管,我顾宪成职责不在这里。难道赵都堂还管不着?就算赵都堂都管不着,江兄、羊兄、李兄还可以上本参劾,难道当今天子还管不得吗?”

    好个顾宪成。词锋如此犀利,话里既驳了徐文长,又隐然威胁赵锦,如果处事不公,监察御史们恐怕就要将此案告到御前,到时候他这左都御史脸上须不好看。

    赵锦白眉一掀,口中发出一声冷笑:叔时啊叔时,你用心太重,何必又来激老夫?老夫岂是黑白不分之人?

    遭到张居正的贬谪。赵锦依然在江陵相公死后,冒着得罪万历的风险上奏章为他辩护,同样,现在他并不会因秦林的缘故,就对常胤绪徇私枉法。

    常胤绪可真有点慌神了。因为感觉徐文长就是胡说八道,而顾宪成步步紧逼,气势很足啊!

    “别急,拭目以待,看徐老头子怎么指鹿为马。哈哈,”秦林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轻松。

    常胤绪稍稍安了点心。

    还别说,徐文长这厮,别人说他胖还真就喘上啦,正儿八经的道:“顾郎中说的没错,哪怕当今天子,也管不得此事。”

    大胆!顾宪成眼中闪过一丝狰狞,大声叫道:“诸位都听见了,九五至尊统御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山yīn徐渭竟说陛下也管不着,实在狂悖已极!”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也都做出正人君子指斥jiān佞的姿态,和顾宪成同仇敌忾,狠巴巴的瞪着徐文长,仿佛为这句话,就要和这老头子不共戴天了。

    “我靠,这是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哪?”秦林嘿嘿笑着插科打诨,心头把顾宪成等人又鄙视一番,装得这么忠君,其实他们自己在万历面前也没什么好脸sè,经常要摆出副犯颜直谏的架势,不骗顿廷杖不舒服似的。

    赵锦到这里不得不有所表示了,低低的喝了一声:“徐渭,不可强逞口舌之快!”

    “学生所言,句句是实,”徐文长冲着师叔拱拱手,然后转过脸面向监生们,大声质问:“诸位在这国子监读书,就该明是非、懂道理,难道字也认不得么?要知道老夫说的有没有道理,请随老夫来!”

    说罢,徐文长抬腿就进了国子监的大门,众人心头好奇,无论官员还是教官、监生,全都跟了进去。

    徐文长一直走到国子监明伦堂,骈指朝着左边一块石碑点去,回头冲着顾宪成一伙和监生们冷笑:“顾先生,江、羊、李三位先生孤陋寡闻倒也罢了,诸位监生在国子监读书,难道认不得字,识不得本朝太祖洪武爷圣训?”

    徐文长指的那块石碑,是打横放着的,生着青苔、字迹模糊,看起来不知道放在那里有多久了,在明伦堂有些昏暗的光线下面,显得非常斑驳古旧。

    可他的举动,在监生群中立刻引发了一阵sāo动,不少人惊呼道:“卧、卧碑文……”

    顾宪成、江东之等人顿时脸sè难看得要命,面面相觑,一副吃了大便的表情。

    赵锦终于可以不做违心的事情了,他颔首微笑:徐文长啊徐文长,你实在老辣!

    读书人都知道这玩意儿,反倒是秦林秦督主不懂,扭过脑袋问常胤绪:“常兄,这是个嘛玩意儿?”

    常胤绪睁着牛眼张口结舌,别看他在国子监混了几天,其实一窍不通。

    “此是太祖洪武爷在位时颁下的十三条圣训,从国子监到府学州学县学都有,叫生员务必遵守,”宋应昌在旁边听到了,低声告诉秦林:“徐文长所指,恐怕就是里头的第三条……”

    宋应昌话音未落,徐文长已大声道:“顾郎中,说你孤陋寡闻不晓得这块卧碑文,应该是冤枉你了,大约老弟进学时,老师没和你仔细讲过吧?来来来,顾郎中请上前来,徐渭读来给你听。”

    顾宪成顿时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臊得无地自容,徐文长这家伙够毒,让他上前听训,岂不是私塾先生训蒙童么?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也愁眉苦脸的,这番把脸丢到姥姥家了,早就荒废、没有实际执行的东西,谁能想得起啊?瞧顾叔时这下弄的,进退两难嘛。

    一片肃静,鸦雀无声。

    “我来读,”连志清推开两名搀扶他的同伴,走到卧碑文前面,朝着碑文拜了拜,这才念那上头的第三条:“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才、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毋得阻当。惟生员不许!”

    朱元璋定下的圣训,朝政得失利弊,相关官员、山林隐逸、百姓农夫、商贾小贩都可以评价指摘,唯独不许生员来唧唧歪歪!

    有的人认为这是朱元璋要生员们安心学习,不要议论朝政耽误了功课,但更多的人觉得他根本是想钳制言论,因为在这个时代,除了秀才生员之外,普通百姓、贩夫走卒以文盲居多,就算给他评议朝政的权力,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呀!

    于是,读书人的主体,生员不准议政,普通老百姓可以议论却没有相应的能力,等于叫全国上下通通闭嘴,一切悉听朝廷安排。

    这么不合情不合理的规定,当然在朱元璋死后,就没有继续执行了。

    不过,大明朝凡事以祖宗成法为大,后来社会情况发生了改变,过去的规定不合时宜了,也并不去废止这个规定,而是在实际cāo作中不再执行。

    比如出门开路引的规定,在全国各地都不再严格执行了,秦林刚到蓟州时,要不是正好撞上白莲教叛乱,他是不会遇到查路引的。朱元璋规定贪官剥皮实草,万历年当官靠俸禄得活活饿死,几乎无官不贪,谁真被剥了皮?

    这样做就有个问题,那就是不合时宜、实际上不再执行的规定,在理论上还是具备效力的,所以经常有人提到“法纪废弛”,其实废弛的法纪,大多数是经历了两百年的时光变迁,不再适合这个时代的条款。

    可这些条款,毕竟在理论上还是有效的,更何况卧碑文,实乃大明开国皇帝洪武爷朱元璋的圣训!

    怪不得徐文长说秦林、赵锦管不得,连当今天子也管不得呢,谁还能管到太祖爷头上去?他颁布的圣训,就摆在这里呢。

    徐文长一锤定音:“所以,刚才连志清以国子监监生身份妄议朝政,指摘东厂督主为jiān佞,已违背卧碑文上的圣训,常胤绪打连志清,是自觉维护我大明太祖洪武皇帝的圣训,谁也不能说他有罪!”

    哦也,秦林和常胤绪对击一掌,哈哈,讼棍就是讼棍,徐文长给力!

荆湖卷 971章 忠奸难辨

    “顾郎中,你还要不要上奏弹劾常小侯爷?”秦林看着顾宪成,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满脸的奸诈狡猾。

    常胤绪也把胸口挺得高高的,下巴快要仰到额头上去了,那副表情仿佛在说:告我呀,有种告我呀!

    顾宪成脑袋上热汗直淌,心头跑过了不知多少匹***,想想也真够倒霉的,要不是徐文长提起,谁想得起朱元璋这道卧碑文?都有将近两百年没执行过了,坑爹啊!

    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也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明朝的痼疾就是这样,明明不再实际执行了,却又不明文废止,说起来还是正儿八经的太祖圣训,谁也没法子驳倒,撞上就只能活该倒霉。

    此时内阁三辅臣早就托故走了,一干心学弟子还留在这里陪着徐文长,赵锦自重身份不动声色,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等人就低低的哂笑,看顾宪成出丑露乖。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顾宪成变得萎靡不振,都察院三大骂将也全都熄火装哑巴,一干监生兀自愤愤不平,但其中老成些的已开始替连志清捏了把汗。

    卧碑文不是刻在石头上就算了的,违反它会遭到严厉惩处,洪武年间在国子监前竖立长杆,凡妄议朝政、诽谤师长的监生,一律处死,人头挑于长杆之上!

    直到正德年间,二杆子皇帝出宫乱逛,看到这根长杆问明来历,才笑着说国子监不是刑场,吩咐把长杆撤掉。

    撤掉的仅仅是长杆,卧碑文还好好的摆在那里,秦林是东厂督主,他要以妄议朝政、毁谤大臣的罪名把连志清抓起来,谁也没办法说个不字。

    而且,刚才不少监生七嘴八舌的,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

    顿时监生们人人变色,再看秦林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立马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传说中这位督主心狠手辣,落到他手里,不是开胸验肺就是锯头开颅,大家伙又没有孙悟空的本事,怎么保得住小命?

    秦林嘿嘿笑着扫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监生们纷纷低头。不敢与他直视,生怕惹恼了东厂督主大魔头。

    “秦、秦督主,”一名六品文官服色,应该是国子监司业的文官,期期艾艾的朝秦林作揖,看样子想替监生们讨情,却又瞻前顾后的。

    明朝初年,国子监还是很牛逼的,因为人才奇缺。监生做到部堂大员、封疆大吏的并不少见,但随着文官制度的完善,进士才是正途出身。靠荫补乃至捐钱就能上的国子监,也就越来越不值钱,连带着里头的教官也没什么地位。

    更何况,秦林抓住监生们妄议朝政这一条,教官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至少也有个“教不严、师之惰”的罪名,搞不好他把脸一翻,连教官们都得吃挂落,又怎么敢理直气壮的替监生求情呢?

    一名监生小声叹道:“唉~~连兄忒地孟浪了。鹰犬横行之时,何必强出头呢?只怕连累大家呀。”

    “正道不彰,鹰犬肆虐,宁不叫人扼腕叹息!”另一名监生愤愤不平的说着,但很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巴。生怕他的话被秦林听了去。

    连志清嘴角淌着血,脸涨得通红,看着师长的尴尬,听着同学的议论,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又委屈又愤怒,腮帮子一紧,踏前厉声道:“秦督主,方才毁谤督主者,连某一人而已,与师长、同学无关,连某一身当之,望督主切勿牵累他人!”

    哟呵,这是**烈士英勇不屈啊?秦林饶有兴致的把连志清上下打量一番。

    国子监司业急得连连跺脚,口中直念叨这是何苦,众监生或愤愤不平,或暗自松口气,总之全都敢怒不敢言。

    秦林呵呵冷笑,厂卫就是这样,任凭你士林清流怎么骂,我自岿然不动,但要是让我逮住你们的小辫子,哼哼!

    宋应昌却打量着连志清,暗暗点头:“此人倒有几分刚正气节。”

    “人不可有傲气,亦不可无傲骨,此人骨气是有的,只不过年少为人所愚罢了,”赵锦说着就动了爱才之心,朝着秦林低声呼唤:“秦督主……”

    哇咔咔咔~~赵锦还没来得及为连志清讨情,秦林先仰天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左手扶着腰,右手指着连志清,然后又在国子监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顾宪成身上,话里有话的道:“你们、你们还真当本督是钱宁、刘瑾啊?从来不可尽信人言,要晓得有的人口蜜腹剑,以忠臣自居,其实误国害民!罢罢罢,爷不奉陪啦,你们慢慢玩吧。”什么,就这么算了?国子监教官和监生们面面相觑,断想不到秦林会就此罢手,连志清本人更是僵立当场,一时间不知所措。

    殊不知秦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又怎么会和一个迂腐书生计较?他还拍了拍连志清的肩膀:“小伙子有脾气,我欣赏你,但是很多事情不要人云亦云,你既然是监生,想必知道三人成虎的典故吧?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罢,秦林将嘿嘿傻笑的常胤绪一拉,“好久不见,咱们叫上徐大小姐,便宜坊吃鸭子!”

    话音未落,秦林已负着双手,施施然的走了出去,留下一众教官、监生大眼瞪小眼,半晌没回过味来。

    顾宪成、江东之等人把脸丢到了姥姥家,此时愣是不敢出一声,唯恐秦林、徐文长又使什么幺蛾子。

    众武荫生先是睁着眼睛发呆,接着就大呼小叫起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秦督主潇洒霸气啊!一群人回过神来,全都跟了上去:“常兄留步……”

    徐文长看了看连志清,走过他身边时缓声道:“年轻人受点挫折不是坏事,当然,血热也不是坏事,可一颗心须得清醒,否则便被人所用,到头来悔之不及!”

    这番话实是徐文长的肺腑之言,当年徐文长所受摧折,比今日之连志清,十倍而不止,想到自己年轻时也像这连志清一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自以为看破世间一切,等到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才晓得天高地厚,到那时天地之大无处容身,何等惨然,何等凄惶。

    幸好连志清遇到的是秦林,这可比当年徐文长的际遇,幸运了不知多少倍!

    连志清浑浑噩噩的抬起头,目光与徐文长一触,感觉到这位老先生的善意,但年轻人的自尊和傲气,又让他把自己的眼神飞快的挪开。

    徐文长苦笑着摇了摇头,很多事情不亲历是不会相信的,只有时间会改变这个年轻人的看法。

    徐文长招呼众位同门去摆酒庆贺,赵锦看着连志清有些迟疑,似乎想和他说点什么,但以目前的立场又不太方便,只好带着宋应昌等人悻悻离开。

    连志清呆呆怔怔的站着,眼神中带着迷惘。

    秦林走了,徐文长走了,众位文官也走了,只剩下国子监的教官、监生们面面相觑,还有又羞又臊的顾宪成和三大骂将。

    监生们表情都有些古怪,谁也没有料到传说中凶狠霸道的东厂督主,会在占据上风时如此轻易的放过连志清,秦林的宽宏大量,徐文长的真诚态度,折服了他们中的不少人,此时已有监生朝着顾宪成等人指指点点,目光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崇敬了。

    顾宪成为人乖觉,立马察觉到不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走过去拍了拍连志清的肩膀,欣慰的道:“贤弟不畏强横,一腔浩然正气逼走了东厂督主秦林,实在令愚兄钦佩!”

    “我,逼走?”连志清指着自己鼻尖,如在梦中。

    “你以为是怎么回事?”顾宪成哈哈大笑,既是说给连志清,也是让众教官、监生听:“东厂督主固然权重,可如今众正盈朝,秦林也知道不是王振、刘瑾权阉当朝的时候了,连贤弟凛然不屈,他也只好退避三舍。”

    原来如此,教官和监生中,很多人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可小弟觉得秦督主和徐先生……”连志清低着头,呐呐的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顾宪成早已料到,将袍袖一拂,疾言厉色的道:“曹操奉迎献帝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奸佞两个字难道是写在脸上的?须知从来大奸若忠,这些奸佞小人一定要变着方儿迷惑世人,若是因此混淆了正邪之分,便正好遂了他的阴谋诡计,从此堕入彀中矣!”

    连志清顿时毛骨悚然,感激涕零的长揖到地:“谢顾先生教我!”

    江东之眼珠一转,正好趁热打铁:“可恨常胤绪仗着秦贼的权势,当众殴辱连贤弟,摧折吾辈正人君子!”

    “徐文长为虎作伥,信口雌黄,致令正道不昌,实为名教罪人也!”羊可立也恶狠狠的说。

    李植将袍袖一振:“常胤绪纨绔之辈不足虑,秦林一介武夫,唯徐文长这个堕落文人相助,方才屡次阴谋得逞,真吾辈之大敌也!”

    从来痛恨叛徒比恨敌人尤甚,徐文长这个头号江南才子去帮秦林,直叫旧党清流恨得咬碎了牙齿,尤其是近来传出风声,申时行配合秦林扳倒张四维、赵锦和秦林互相应援,都是他在中间奔走效力。

    “固耐老贼欺我!”连志清气满胸膛,差点被奸佞骗过的耻辱,让他双目红得犹如火在烧。

荆湖卷 972章 情况有变

    秦林从国子监出来,就和徐文长分道扬镳,常胤绪和武荫生都是些粗鲁之辈,赵锦、宋应昌这些大人先生们在场,直把他们吓成了木头人,嘴巴都不敢张开,秦林干脆让徐文长和心学弟子们去叙师门情谊,自己则拉着常胤绪回府找徐辛夷。

    徐大小姐打猎回来,还没换下劲装,听说常胤绪到京师来了,风风火火的冲出来,老远就把马鞭子绷得噼啪响:“哈,小常,到了京师还躲着不来参拜姑nǎinǎi,你皮痒了吧?”

    原本飞扬跋扈的常胤绪,立马就歇了菜,垂着双手抢上一步,满脸堆笑:“这不跟着秦老哥,来见大小姐了吗?南京城少了大小姐,风景都逊sè了三分,各家的老兄弟们叹息悔恨,也只能羡慕秦老哥艳福无双,能抱得美人归。”

    这话说的可违心得很,金陵城的头号大魔头被秦林娶了,满南京的勋贵子弟都松了口气,徐大小姐留在南京一天,大家的rì子都不好过呀!被她揍就算了,万一家里想和魏国公府联姻,被长辈逼着娶她,那可怎么得了?

    从这个意义上,秦林简直就是南京城诸公侯伯世家公子的救命恩人,常胤绪甚至知道有几个促狭的家伙,在家里供了他老人家的长生牌位,上书:姐夫秦林长命百岁加官进爵。

    殊不知常胤绪这幅嘴脸,落在武荫生同伴眼里同样可笑得很,常小侯爷什么时候都是牛逼哄哄的,从来没见他怕过谁,可在这位徐大小姐面前,真像老鼠见了猫。

    听见身后有人吃吃的笑,常胤绪回头鼓起牛眼:你们这群笨蛋,不知道大小姐的厉害,她到京师是已经嫁了人的,必定收敛了许多,否则你们比我还要怕得厉害!但凡良心未泯的。就得多谢谢秦老哥,给他立块长生禄位。

    “好啦好啦,”秦林拉着徐辛夷的手,笑嘻嘻的:“谁不知我这位娘子是个女中丈夫、巾帼英雄?你就别吓唬常小侯爷了,看他那样儿,我都替他害臊!”

    徐辛夷抿嘴儿一笑,娉娉婷婷的站在秦林身边,听得心上人夸奖。蜜sè的脸蛋上笑容比蜜还甜,亏她身高腿长的,竟也能摆出副小鸟依人的架势。

    今天侍剑和甲乙丙丁都在家休沐,见徐大小姐这幅模样,几个促狭鬼笑得前仰后合,大小姐在外人面前装贤妻良母,还挺像那回事嘛,但是,似乎河东狮吼的样子。才是常态呢!

    你们这群小坏蛋!徐辛夷趁人不注意冲着女兵们挥了挥拳头,难道本小姐就不能淑女一下吗?

    秦林正和常胤绪说话来着,感觉到徐辛夷异动。有些诧异:“你做什么?”

    “我、我和侍剑打招呼,”徐辛夷又恢复了抿嘴微笑的表情,杏核眼忽闪忽闪,甜甜的瞅着秦林。

    常胤绪瞧在眼中,把秦林佩服得五体投地。

    满南京都说徐大小姐嫁给秦林,这国公府的乘龙快婿只怕不好做,河东狮吼发作起来,那么容易应付?只怕夫纲不振啊!

    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样。看看大小姐在秦林面前有多乖?

    以前怎么没觉得,徐大小姐也有这么可爱呢?常胤绪傻笑着挠了挠头皮,当然,在他心目中,自家夫人高小姐永远是最漂亮的。

    秦林、徐辛夷做东。请常胤绪和众武荫生到便宜坊吃了果木烤鸭,又出城到玉泉山北边围猎,大家兴致很高,狩猎回来已是傍晚,又在勾栏胡同找了个南戏班子听戏。

    秦林趁徐辛夷专心看戏。低声和常胤绪打趣,说自己夫人在这里,不能piáo院了,留待下次再请。

    常胤绪以前是经常去青楼楚馆的,这回听得秦林的话,却吓了一跳,连连摇手说秦老哥不要戏耍小弟,自从和高小姐结婚,再不敢在外头胡天胡地,被她知道了一点风声,家里的葡萄架子就要倒下来。

    秦林看着常胤绪那副认真的样子,脸上“深表同情”,肚子却快要笑痛了,这厮老爹死了无人管束,不知道要闯下多大的祸,高小姐能管住他,实在是件喜闻乐见的好事。

    京师有宵禁,不能半夜出来,虽然可以留宿,到底还是有许多不方便。

    但有东厂督主在这里,那真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那巡城的兵丁、趁夜的捕快,听得这边喧闹都过来看看,等弄清是厂督在听戏,全都把舌头一吐,能躲多远躲多远。

    众人尽兴高乐,秦林和徐辛夷小酌微醺,被撺掇着上台客串了一场《醉打金枝》,登时博得满堂彩。

    所有的人都高歌欢笑,秦林和徐辛夷也柔情蜜意,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断了南戏班子的丝竹之声。

    东厂丑科管事曹少钦率领番役直冲进来,门帘被掀开,冷风吹在众人脸上,变成迷惑和错愕。

    秦林眉头一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要紧的事,他对曹少钦使个眼sè,意思是问他方不方便当中说出来。

    曹少钦没有丝毫迟疑:“启禀督主,徐老先生出事了。”

    什么?秦林站起来,“带我去。”

    “我也去,”徐辛夷牵着秦林衣角,夫唱妇随……时间回溯到下午,秦林和徐辛夷在京师城外,玉泉山北面狩猎的时候。

    徐文长引着两名青衣小帽的仆从,宽袍大袖,飘飘然走在西直门大街上,脸sè微红,已有六七分醉意。

    中午,赵锦在家置酒款待诸位心学同门,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等等心学弟子全都在座,大家一个劲儿的给徐文长敬酒,谢他为师门奔走,终于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又替何心隐平反昭雪。

    这些大人先生们毕竟是正途出身的文官,在秦林这个督主面前,实在不好太过谄媚,但徐文长就不同了,既是同道中人,又是老资格的头号江南才子,辈分虽然和宋应昌这几位一样,但年纪和王阳明的关门弟子赵锦相比,也小不了几岁,众人便把感激的话,一股脑儿的倒给他。

    徐文长好久没这么高兴了,能够在临别之际为秦林再立一功,又替师门完成了夙愿,可以了无牵挂的奔赴塞外,实在是再完美不过的人生谢幕。

    所以,他喝得有点醉了。

    一名穿青袍、扎英雄巾的壮汉骑着骏马从后赶来,看见徐文长背影就面露喜sè,赶紧翻身下马,连声叫道:“老师,老师,徐先生!”

    徐文长睁着醉眼瞅瞅,咧着嘴笑:“子茂,是你呀……近来事忙,刚和赵都堂奉阳明先生进孔庙,你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和秦督主细说。”

    秦林如果在这里,定能认出这大汉就是那天申时行府前所见,身材魁梧、有卓尔不群之态的二品武官。

    李如松,字子茂,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的长子,以武进士出身,三十多岁做到正二品都督佥事,刚刚卸下了山西总兵官的要职回到京师。

    当年徐文长在吴兑幕中效劳,襄赞俺答封贡之事,然后游历边塞期间,受到李成梁的盛情款待。

    时人推许俞龙戚虎,但实际上俞大猷爱惜羽毛,在建功立业上远不及戚继光,其余的麻家将麻贵、刘綎刘大刀、老将邓子龙也稍逊一筹,能在功业上和戚帅并列的,只有辽东李成梁。

    李成梁军事生涯的前半段,是一串接连不断的辉煌胜利,镇守辽东二十年间,屡克强敌,灭建州女真首领王杲,大败图门汗,阵斩泰宁部速巴亥,先后拓疆土七百里,师出必捷,威振绝域。

    不过李成梁在四十岁前,并没有做军官,而是个穷秀才,摆着的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因为没钱去京师塞狗洞就是不能袭职,后来多亏了巡按御史的器重和资助,才办理了袭职手续。

    也许是做了二十年穷秀才的缘故吧,李成梁做了总兵也不曾忘本,对徐文长这个大才子热情有加——搞不好老李当秀才时,早就名闻天下的徐大才子,还是他的偶像呢。

    于是徐老头子受邀留在李家,向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传授兵法韬略,还教他周易参同契上一些打熬气力的粗浅法门,所以李如松叫他老师。

    按说李如松也够倒霉的,凭功劳凭才干做到山西总兵官,老爹守辽东,儿子守山西,也算一时佳话了,结果给事中上本弹劾,说父子俩不宜同掌方面兵权,李如松就很郁闷的丢掉了官职,灰头土脸的回到了京师。

    李如松今年才三十六岁,正是武将建功立业的年纪,怎么甘心就这么闲下去?他在京师多方奔走,谋求能再次出镇一方,至少也要领实际兵权。

    李家在辽东煊赫无比,到京师就算不得什么了,而且朝中诸臣都知道这事儿确实有点犯忌讳,贸然凑上去,很容易招来万历的猜忌,于是李如松处处碰壁,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

    可徐文长说让秦林替他设法,李如松似乎并不怎么感冒,顾左右而言他:“老师,秦督主那边可以暂时等等,学生约了几位先生都是一时俊彦,大家一起坐坐。”

荆湖卷 973章 冤家路窄

    京师东城朝阳门大街的南边,有条本司胡同,就是赫赫有名的教坊司所在之处,附近演乐胡同、勾栏胡同、灯草胡同,都是著名的烟花繁盛之地,莺莺燕燕、纸醉金迷,实乃北地首屈一指的**窝、销金窟。

    演乐胡同甄大娘子家,粉墙青瓦格外别致,不大的院子里流水九曲回环,垂柳依依临风,更有几道娉婷的身影分花拂柳——这里头颇有几位在教坊司落籍的犯官之后,知书识礼、大家闺秀的身份,格外受到狂蜂浪蝶的追捧。

    不过今天可没外人敢上门,就是那往日的熟客,走到门口听那戴绿头巾的龟公低语两声,便忙不迭的回头就走。

    吏部文选清吏司顾郎中和都察院江、羊、李三位在此,便如钟馗镇宅,鬼影子都不上门!哪怕是达官显贵呢,也不愿意被这群疯狗平白咬上一口。

    临着池水的阁子里丝竹悠扬,间或杂着几句吟哦,顾宪成一伙全都布衣纶巾脱落行迹,和莺莺燕燕们打成一片,每人身边都有位姑娘陪着。

    甄大娘子家果然名不虚传,倌人就算不尽是犯官之女,至少也是大家闺秀出身,远远胜过别处的庸脂俗粉,一个个清丽雅致,举止谈吐别有一番风韵,容貌也颇为秀丽,绝无俗艳之态。

    顾宪成吟了一首诗,身边那位樱桃小口的美人儿第一个叫起好来,纤纤玉手奉了白瓷杯儿递上:“顾先生名垂四海,今日见面尤胜闻名,素环奉薄酒为先生寿!”

    江东之等人齐声喝彩,羊可立笑道:“江州司马青衫湿,顾兄有白乐天之风!”

    “非也非也,”李植摇头晃脑,待众人都看他,才凑趣道:“白乐天作琵琶行,那位美人儿已经‘老大嫁作商人妇’,今天素环姑娘却正当青春妙龄。若得哪位怜香惜玉的公子看顾,红袖添香、执手偕老,岂不远胜白乐天诗中人?”

    众人齐声大笑,都说李植“公子看顾”一句,那顾字用得格外贴切。

    众位姐妹也笑着撺掇,说从来美人配英雄,恨不得叫顾宪成立刻替素环脱籍,当晚就带回家去。

    素环臻首低垂不胜娇羞。脸颊红了半边。

    顾宪成打开折扇摇了两下,他并不好色,但此情此景令抑郁的心情豁然开朗,在秦林那里遇到的挫折仿佛已是昨天,而当初金陵四公子的感觉又找回来了。

    水阁之中,唯独一人有些放不开,那就是国子监生连志清。

    被众人一通开导,他已经完全接受了秦林、徐文长是奸佞的说辞,决心和正人君子们并肩协力。从此和奸佞不共戴天。

    可突然间正人君子们摇身一变,成了秦楼楚馆里的寻花问柳之徒,连志清就实在有点闹不明白了。束手束脚的格外拘谨。

    连志清的窘态被众人瞧在眼中,顾宪成一手环住身边素环姑娘的柳腰,望着他笑道:“连贤弟,吾辈借风尘自娱,避鹰犬之耳目也。况且古来才子佳人多美谈,贤弟大可脱落行迹,于此寻个知音。”

    连志清脸色微红,拱手道:“顾前辈所言有理,志清家境贫寒。又身怀宿疾,所以很少来这烟花之地,不懂风尘中事,倒叫各位先生见笑了。”

    他身边那位叫玉佩的姑娘,闻言就掩口轻笑:“原来连先生是位至诚君子。奴奴奉您这鲁男子一杯。”

    连志清饮了这杯,顾宪成点头笑笑,连志清一介监生算不得什么,但国子监里头读书人很多,监生亦可做官。里头有举人身份的,指不定下科还能考上进士,那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借此人做个千金买马骨的姿态,在国子监里头提前替旧党清流、替他顾宪成自己传扬名声,将来不知会有多少后生晚辈在迈入官场之后,成为他的助力。

    不愧为东林先生,这心思够深远的……

    连志清是个热血青年,顾宪成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让他对自己俯首帖耳,但现在既然说是要借风尘自娱,避鹰犬之耳目,话题便渐渐转到秦林、徐文长身上。

    “秦贼凶狡卑劣,实为国朝之大蠹,当道诸公被他迷惑,真乃吾辈之心腹大患!”顾宪成双眉紧蹙,做忧国忧民之色,登时叫莺莺燕燕们大为心折,那素环姑娘更是双手托腮,含情脉脉的看着他。江东之含血喷天的叫苦:“秦林这厮委实龌龊,竟招引堕落文人徐渭为门下走狗,与吾辈正人君子为敌,可恨哪可恨!”

    素环吃了一惊,问道:“你们说的秦林,可是东厂秦督主?那年奴在南京,见他同日迎娶李、徐两位夫人,好生热闹哩。”

    顾宪成身体一僵,寒着脸不说话。

    江东之瞧着素环有艳羡之意,便抢着道:“这就是秦贼之可恶了,攀附权贵得登高位,他在南京就娶魏国公的大脚女儿,等到了京师又去巴结权相张居正,又把前面两位夫人冷落一边,娶了张小姐做三夫人,其实无情无义得很。”

    说话时江东之并不知道,秦林正和被“冷落”的徐大小姐出城狩猎,玩得不亦乐乎……

    羊可立也满脸鄙夷:“要不是大明朝的驸马不参预朝政,我看他还想要攀龙附凤呢!”

    一语成谶,永宁长公主朱尧媖云英未嫁……

    顾宪成突然哼了一声,恨声道:“吾辈鸣鼓而攻之,这等奸佞迟早被朝廷明正典刑!到时候查抄家产,妻妾没入教坊司,还不和你们一样?”

    说罢,顾宪成笑盈盈的看了看素环。

    素环姑娘一怔,脸上虽强颜欢笑,心头却一声暗叹,原以为顾公子是怜香惜玉之辈,没想到在他心目中自己终究低人一等……

    李植叹口气:“秦林一介武夫,不学无术之辈,倒是那徐文长狡猾多智,屡次为他出谋划策,实乃吾辈之大敌,若李某得为宰执,必学孔子诛少正卯,先诛戮此獠!”

    这个时代文贵武贱,文臣总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武官,屡次遭到挫折之后,如果叫李植等辈承认智谋逊于秦林,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所以他们宁愿把失败归结于徐文长。

    毕竟秦林是医馆学徒出身,好像也没听说他读过什么书,与其输在这样一个佞幸的手上,众位清流君子觉得,还是被头号江南才子徐文长打败,心理上更能接受。

    顿时顾宪成为首的众人痛骂徐文长无耻败类,似乎这样就能洗刷他们屡次败给秦林的耻辱。

    连志清沉默半晌,听得心目中极为仰慕的众位先生各抒己见,声讨名教罪人,他的脸就涨得越来越红,突然站起来,握着拳头骨节发白,厉声道:“若能为国朝剪除奸佞,连某死而无憾!”

    都察院三大骂将被吓了一跳,感觉今天是不是有点过火了?平时大伙儿说什么抬棺死谏,什么武死战、文死谏,不过是说说罢了,骗骗廷杖沽名卖直,也没见谁真的去死呀。

    顾宪成却颔首微笑,知道连志清这等热血青年最容易被激起血勇之气,正好为自己所用,从此国子监里面,就要多一大助力了。

    于是顾宪成越发慷慨激昂,场面越发热闹非凡,江东之等人也赶紧跟上,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把秦林和徐文长活活打死似的。

    倒是素环、玉佩等姑娘们冷眼旁观,不停的斟酒献果,心头却好笑得很,跑到勾栏院里忧国忧民的大人先生,显然不只是顾宪成一伙,姑娘们早就见得多了,还不如吟诗作对更让她们感兴趣。

    轻捷的脚步声传来,李如松大步流星走到水阁外,朗声长笑:“诸位先生兴致挺好啊?来来来,看小弟请来了哪位文坛前辈。”

    “李将军到了,”顾宪成笑笑,水阁里的诸位都停了下来。

    小京官生活清苦,除了顾宪成做到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握有选官查官的莫大实权,江东之这三个都察院骂将,则是实打实的穷都老爷,哪有闲钱来甄大娘子家这种销金窟?只怕顾宪成也舍不得。

    请他们的,正是辽东李如松。

    李家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

    明代因为蒙古诸部占据了蓟门以北的大片地方,辽东就靠狭窄的辽西走廊与中原相通,位置显得非常偏远,朝廷中枢的管辖以任用专人守土为要,其余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李成梁做辽东总兵,权势远远大过别处的总兵,几乎就是辽东的土皇帝,军赀、马价、盐课、市赏,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己,他打仗厉害,骄奢淫逸也厉害,家妓竟达二千人之多,以香囊数十缀於系袜带,而贯以珠宝,一带之费,至纹银三四十,数十步外,即香气袭人,可谓穷奢极丽。

    李如松有这样的老爹,腰包那是从来不会瘪下去的,他到京师来谋求复职,自然舍得大把花钱,请到顾宪成等人到这销金窟中。

    “来来来,老师这边请,”李如松笑嘻嘻的将文坛老前辈请上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荆湖卷 974章 妓鞋传酒生奇案

    这才叫冤家路窄,李如松请来的文坛老前辈,居然是顾宪成这几位,刚才还痛骂不休的徐文长徐老头子!

    在李如松想来,徐文长说向秦林求助,他还有点不大乐意,都是武臣出身,秦林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东厂督主,他这个屡立战功的将军,却只有个二品都督佥事职衔,实缺的总兵还被撸掉了……

    身为辽东李家的长子,他内心有那么一份固执和骄傲。

    比较起来,李如松更愿意向文官求助,戚继光可以拜在张居正门下,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去向申时行求助。

    结果当朝首辅请他吃了几碗闭门羹。

    李如松又想了,俺不是被给事中参劾了吗,那就是清流言官和俺不对付啊,找清流中人疏通疏通,总该行了吧?

    近来都门清流中风头最劲的,自是被目为文胆、谋主的顾宪成顾大解元,李如松就送了一份重礼,而顾宪成也想在方面大员中寻求支持,便欣然赴约。

    只没想到,李如松这二愣子,把徐文长也请了来!

    李如松想法也很简单,他老爹是秀才、老师是徐文长,自身文化虽然不低,可离正经的士大夫还有段距离,担心说不上话双方尴尬,便请徐文长来作陪。

    顾宪成是江苏无锡人,江东之是南直隶歙县人,而老师徐文长分属文坛前辈,正好又是绍兴府山阴县人,大家都是江南才子,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了。

    可惜李如松却久在辽东、山西打转,这次为避嫌疑,老爹李成梁派给他的幕僚也被打发回去,他孤身在京就有点摸不着门道了,浑然不知顾宪成一伙和徐文长早就势成水火,两边这一撞上,不正好冤家路窄吗?

    徐文长见是顾宪成等辈。顿时酒醒了三分,笑嘻嘻的拱拱手:“顾郎中,江、羊、李三位都老爷,啊,连老弟也在这里,幸会幸会啊。”

    江东之这三大骂将正要发作,连志清更是面红过耳,顾宪成却抢着道:“老先生别来无恙?今日吾辈置酒高会。不知老先生可有闲暇一醉方休?”

    老夫怕你不成!徐文长笑嘻嘻的径直走进阁中,寻个位置落座。

    李如松眨巴眨巴眼睛,心说怎么有点不大对头啊,便笑着问道:“老师,顾先生,你们久居都门。想来是经常走动的了?”

    “对对对,咱们经常走动,亲密无间嘛,”徐文长拈着山羊胡须哈哈大笑。

    顾宪成脸上青气一闪即逝,也跟着笑道:“不错,徐前辈文坛成名久矣,顾某既在京师,自然要多多讨教。”

    “今后还望不吝赐教,”江东之三人也强装笑脸。话里的意思却透出来了。

    还要和我斗啊?徐文长笑着摇摇头没有接口,他是要去漠北和三娘子团聚了,暗想今后秦林身边,是江陵相公的女公子出谋划策,恐怕手段尤甚老夫,你们等着摔得更惨吧!

    李如松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他确实不知道两边的恩怨,但他并不是傻瓜,看看双方寸步不让的模样。听听绵里藏针的话头。就知道肯定有点不对付。

    但事已至此,一时间别无他法。李如松暗暗叫苦之余,也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劲儿的插科打诨,尽量叫场面不冷落下来。

    觥筹交错之时,各人心怀鬼胎。

    徐文长之所以留下来,泰半是因为连志清,在赵锦家午宴时,有知道此人底细的心学弟子提及,连志清家境贫寒,上有一兄下有两妹,几十亩薄田曾被地方豪强圈占,直到他考上秀才之后才得以归还,中间足足吃了十来年的苦楚,所以极为痛恨奸臣贪官。

    他学习格外用功,几乎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终于学案考取第一,选为监生入国子监就读,更是格外发奋,立誓考取进士之后,定要做一位海瑞那样的清官。

    结果天意弄人,连续三届科举,莫说进士,连举人都没有考上。

    徐文长知道这个情况,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因为他自己也是满腹才学却科举不利,次次名落孙山,而连志清的骄傲和骨气,也和他年轻时颇有几分相类之处。

    本想过几天去找连志清分说,徐文长相信以自己的本事,一定能让这个年轻人明白道理。

    不料在这里又见他和顾宪成一伙混在一起,徐老先生吃惊之余,觉得自己有责任留下来点拨他。

    趁着众人觥筹交错,徐文长举杯低声道:“连先生,方才国子监多有得罪,徐某借花献佛,这杯赔罪了。”

    其实连志清先骂徐文长,揍他的则是常胤绪,徐老头子后来帮常胤绪开脱,也是按照卧碑文上太祖圣训来的,并没有颠倒是非来害他,在徐文长而言,借酒道歉已是格外顾惜人才了。

    要知道,老先生同样是有脾气的,左都御史赵锦、首辅大学士申时行、昔日的右都御史吴兑面前,他也不曾这般折节。

    可同样的事情,在不同人看来完全就是两样,徐文长经历的磨难摧折太多了,惨痛之处十倍于连志清,所以他觉得今天之事也算不了什么,自己道歉诚心诚意,也就应该能冰释前嫌。

    但老年人可以不在乎的事情,年轻人心目中又是另外一番想法,在连志清看来,徐文长帮助奸佞秦林,就是助纣为虐,当众折辱自己,仇恨也非同小可,而且并非私仇,实为公义!

    “老先生言重了,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晚生自取其辱罢了,”连志清淡淡的道。

    顾宪成立刻丢开素环,盯着徐文长冷笑:“徐老先生可谓良苦用心,只可惜连贤弟不是三岁小儿,焉能为你所欺?”

    徐文长唯有苦笑,看来在之前,顾宪成一伙已经对连志清灌输了不少东西。

    连志清重重的靠回椅背上,幽然长叹:“只恨不能做博浪一击,为国朝除一大害。”

    江东之吃了一惊,生怕连志清做出什么事来连累自己,赶紧摇摇头,低声道:“老贼年过花甲,本来就活不多久了,杀了他顶什么事?要叫他身败名裂,为后来之殷鉴,那才叫大快人心呢!可惜呀可惜,吾等身为朝廷命官,须得留有用之身为国朝匡扶纲纪,不知哪位有识之士能挺身而出,行此大快人心事?”

    羊可立、李植齐声称是,他们内心的意思,自己是要留着有用之身和秦林斗到底的,至于徐文长嘛,最好是连志清鼓动国子监生们,来一出公车上书,或者抬棺死谏,把这个绍兴师爷中的败类弄倒弄臭,大大的出口气,也叫后来的读书人再不敢替秦林效力。

    连志清眼中目光闪烁,时而轻咬嘴唇,时而低头沉思,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在座诸位,最着急的自然是主人李如松了,眼见老师和客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低头和身边的姑娘咬了咬耳朵,便呵呵笑道:“诸君,诸君,既然到了京师第一等烟花之地,咱们便脱落行迹、不拘小节,从现在开始勿谈国事,只讲风月!素环姑娘有名的三寸金莲,咱们干脆来个妓鞋行酒,如何?”

    明朝后期,“妓鞋行酒”这种游戏开始流行,追根溯源恐怕要从流杯传酒说起,王羲之兰亭会就有流杯传酒,把杯子放在挖出的回环曲折的水道里,顺水漂流而下,两边文人取杯而饮,有点像后世的“回转寿司”。

    秦林曾破的曲流馆宫女被害案,那曲流馆就是做流杯传酒游戏的。

    不过有曲流的地方并不多,很多时候就没法玩这个游戏,从元朝开始,文人墨客又想出了妓鞋传酒的把戏,行酒时,推一人为录事,叫他从陪宴妓女的脚上脱下一只小鞋,在鞋内放一杯酒,击鼓传花那样在宾客之间传递,各人或吟诵诗词,或者对对子,轮到谁谁就喝掉杯中酒。

    明代无聊文人以三寸金莲为美,妓鞋传酒这种游戏便充满了香艳的色彩,为骚人墨客所爱。

    果不其然,顾宪成等人听说妓鞋传酒,立刻把和徐文长的争执放在一边,众人公推顾宪成为录事,请他脱素环的鞋子。

    素环扭扭捏捏的不大情愿,终于架不住众人情面,被顾宪成脱掉了一只莲鞋,顿时娇羞无那。

    鞋子并不臭,反而很香,因为姑娘们每天要花至少半个时辰来洗脚、裹脚,袜子里裹满了香花、轻粉。

    顾宪成行令,用筷子敲打着一只酒碗,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兴致勃勃的传递着莲鞋,徐文长也是个少年时生就的风流性子,传到鞋就取杯喝。

    众人本以为连志清要推脱一二,没想到他兴致勃勃的参与其中,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吟诵了多少浓词艳曲,莲鞋在众人手中传递了多少圈,徐文长又把莲鞋传给连志清,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啊、啊……”连志清的脸色忽然变得青黑难看,砰的一下打翻了酒杯和莲鞋,双手紧紧抓住喉咙,缓缓的倒了下去!

荆湖卷 975章 牵机药

    秦林和徐辛夷快马加鞭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上午还像打了鸡血一样活蹦乱跳的国子监生连志清,已变成一具狰狞可怕的尸体:四肢紧抱、身体蜷缩得和大点的狗差不多大小,浑身僵硬,面目极度扭曲狰狞,表情像哭又像笑,十分诡异!

    饶是徐大小姐这将门虎女,以前还老是缠着秦林看破案,见过了不少尸体,这回也被吓了一大跳,嗖的一下缩到了秦林身后,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娇躯微微颤抖。

    秦林拍了拍徐辛夷的手,笑笑:“让你不要来吧,偏要来,来了又害怕,何必呢?”

    徐大小姐婚后争强好胜的性子不减,一听这话,双手叉腰,睁圆了杏核眼:“谁、谁说我怕?就算是有点怕,那至少比他们强些吧?”

    徐辛夷冲着左首亭子那边努了努嘴巴,顾宪成等人正在亭子里和顺天府尹冯璞说话。

    从案发到东厂密探知道消息,再到曹少钦通知秦林,秦林飞马而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但顾宪成、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这四位正人君子的脸色,尚且写满了惊惶恐惧,一张张小白脸都是蜡黄蜡黄的。

    “连志清,他、他突然就抓住自己喉咙,嘴里咯咯的响着,就是说不出话……”李植心有余悸的说着,嘴唇一直在哆嗦。

    江东之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他倒在地上,好像非常难受,然后不停的抽筋,手、脚都不停的抖……”

    羊可立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对对对,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很快就死了……可、可他明明死了,很久没有呼吸了,还在抽筋、抽筋……他、他还在笑!”

    冯璞是嘉靖年间的进士,资格很老。听到这里脸上就露出几分不以为然。人都死了,还怎么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看来都察院这三大骂将,到底科分资历浅了些嘛。

    反而是冯璞手下的捕头,犹豫再三之后,觉得案情牵涉重大,这么大的事情不能瞒着府尹,也就顾不得他的面子了,低声提醒:“启禀府尹大人。小的带人赶来这里的时候,尸身已经僵硬、微凉,但还在时不时的抽搐一两下。”

    冯璞先是一怔,接着脸色也有点发白了,明明人都死了,尸体还在抽搐,这是多么可怕的毒药?

    狰狞扭曲的尸体就放在芦席上,随着在场诸位的描述。当时的情形活灵活现的摆在众人眼前。从尸首那扭曲诡异的表情,就能想象那种情形有多么恐怖:连志清掐住自己喉咙无法呼吸,一头栽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嗬嗬声,痛苦的痉挛,当灵魂已经离体而去,早已被死神降临的尸体,兀自抽搐不已!

    夜风袭来。遍体生寒,不少人的背心凉浸浸的。

    “徐渭,你好毒!”顾宪成凶巴巴的等着徐文长,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连志清就算骂过你,也不过口舌之争,你就下毒害死他,丧尽天良啊!”

    好个顾宪成。三大骂将都抓不住重点,唯独他死死咬住是徐文长下毒杀人。

    这也正是曹少钦要赶去请秦林来的原因,他告诉秦林,案发之后顾宪成派人去顺天府报案,几乎同一时间东厂也得知了消息,那时候顾宪成就一口咬定,说徐文长痛恨连志清洞悉其奸,竟下毒害死了这位当众作仗马之鸣的国子监生。

    顾宪成的理由也很有说服力:徐文长是直接把装酒杯的妓鞋,递到连志清手中的,只有他才能准确的下毒害人。

    “唔,这倒也是个理由,”秦林思忖着摸了摸下巴,然后笑了。

    不过,徐文长自己肯定不这么认为。

    “哈哈哈,老夫被冤枉也不止这一次了,”徐文长突然大笑,接着面沉如水,冷声道:“顾叔时,你何必贼喊捉贼?别忘了,你是击箸行令的录事,只有你才能让酒杯停在连志清手中,所以是你下毒害死了连志清,以嫁祸老夫!”

    两边互不相让,都说是对方害死了连志清,唯有做东请客的李如松尴尬无比,两边作揖:“徐老师,顾先生,两位先消消火,青藤徐先生、泾阳顾先生,又岂是下毒害人之辈?”

    徐文长冷笑着,看在李如松面上,好歹闭嘴没说话。

    顾宪成却道:“李将军有所不知,你这位老师是有疯病宿疾的,指不定他被连志清指斥痛骂之后疯癫发作,做出了下毒害人的恶行,唉,青藤先生为疯病所苦,天下皆知嘛。”

    李如松脸色一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徐文长不怒反笑,他的疯病早就被治好了,顾宪成还拿这说事,真是信口雌黄。

    秦林笑嘻嘻的走过去:“顾郎中别来无恙啊,我那位史文博史领班,在顾郎中府上还好吧?”

    顾宪成早看见秦林来了,故意装没瞧见罢了,结果秦林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气得咬牙切齿:“好,好得很,承蒙秦督主关照!”

    好个屁,那么个黑煞星待在家里,看见就倒胃口,顾家上下被搅闹得鸡犬不宁。

    江东之为首的三大骂将也郁闷得不行,他们到哪儿都被东厂番役盯着,在外头寻花问柳时,经常有番役突然从窗外咳嗽一声,再这么下去,迟早闹成萎靡不举。

    近来更是连上厕所时忘带草纸,都有一只手从隔壁蹲坑把草纸递过来,然后告诉他们是奉秦督主之命为先生效劳……至于这样下去会不会让先生们便秘上火拉不出屎,番役显然不予考虑。

    整不死你,玩死你!秦林彻底掌握了东厂,还怕没办法整人?

    刚才还气势汹汹指斥徐文长的顾宪成等人,等到秦林现身,顿时气焰就矮了一头。

    李如松见状暗惊,早知道秦林年轻,没想到这般厉害,三言两句就小挫顾宪成的威风。

    秦林冲着他点点头,然后和冯璞寒暄两句,双方以前没什么交情,很快就切入正题。

    “敢问秦督主,这到底是什么剧毒,竟有如此猛烈?”冯璞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秦林略作思忖,还没来得及回答,徐辛夷从后面走来,朗声道:“牵机药!”

荆湖卷 976章 嫌疑

    写错了“你怎么知道?”秦林惊讶之余脱口而出,对徐辛夷大有刮目相看之感,没想到她还知道牵机药啊。

    冯璞同样大为吃惊,他是正途出身的文官,见徐辛夷也跟着秦林过来,就有些不大待见,却没想到她能一语道出是牵机药致死,倒也不可小觑。

    谁知徐大小姐又咧嘴笑笑,往旁边让了让,朝后面矮瘦的刘三刀努努嘴巴:“喏,他说的。”

    切!秦林满头黑线。

    冯璞和顾宪成等人更加哭笑不得,唯有苦笑着摇头而已。

    话说回来,和戴金抹额、着红锦袍、系白玉带,身材高挑的徐辛夷比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刘三刀确实没什么存在感,怪不得都没人注意到他。

    被徐辛夷大声道破死因,刘三刀面色尴尬,心头叫苦连天。

    查明连志清死于牵机药,对徐文长是相当不利的,因为这种伴随着阴谋与死亡、密藏于重重宫闱之中的剧毒药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东厂,增加徐文长的嫌疑,所以刘三刀准备悄悄告诉秦林,等督主大人做出决断——以东厂高手的巧妙手法,给他们稍多一点的时间,就能在尸体上动动手脚了。

    刘三刀一直瞒着没有说出来,可刚才徐辛夷来问,就不能继续隐瞒了。这位大小姐不仅是国公之女,和秦督主也伉俪情深,外人看着还颇有点河东狮的架势,秦林带她到这里来,就很能说明问题。

    可万没想到,刘三刀一直忍住没说,徐辛夷却大声嚷了出来,老刘差点没吐血。

    冯璞认得刘三刀,大声问道:“请教刘管事,连志清果真死于牵机药?”

    刘三刀干笑着支支吾吾,将探询的目光投向秦林。

    “实话实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嘛。”秦林挥挥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这么藏头露尾的,别人还真以为是咱们下的手呢。

    刘三刀这才点头哈腰的道:“启禀督主,死者连志清年二十九岁,国子监生,陕西扶风人,身中面白微须、脸有些许红疙瘩。死时颈部和四肢痉挛,死后身体蜷缩如犬,断气之后仍时有抽搐,面容狰狞扭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实属服牵机药而死。”

    嘶~~无论冯璞和顺天府的属吏捕快,还是顾宪成和他的朋友们,确证是牵机药致死之后,都倒抽一口凉气。

    就连雄赳赳气昂昂的李如松。也腮帮子一紧,看了看身边的老师,发现徐文长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

    原因无他。牵机药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古来帝王将近臣和妃子赐死时,所用多为此药,令其与鹤顶红、孔雀胆、鸩酒齐名,同为宫廷里头杀人灭口倾轧夺权诛戮政敌居家旅行必备之良药。

    牵机药的最著名受害者,就是写下“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南唐李后主,而那位使毒的“毒手药王”,则是宋太宗赵光义。据说李后主服药之后,头部抽搐。最后与足部拘搂相接而死,状似古代用土织机织布时“牵机”的动作,可见死得很惨,药物也因此而得名。

    牵机药这种常用于宫闱阴谋的毒药导致的死亡,给连志清之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就连本来持中间立场的顺天府尹冯璞,也有点怪怪的看了看徐文长、又看了看秦林,疑心就算不是徐老头亲自下毒,也是秦督主派哪位东厂鹰犬来动的手。

    “老师享名数十载,岂是下毒害人之辈?此、此必是……”李如松一个劲儿的替徐文长解释。可他是名将,不是名侦探,就算有八张嘴,这会儿也解释不清。

    徐文长揪着胡须摇头而笑,口气倒是非常豁达:“子茂,多说无益,老夫蒙冤又不止一回了,当年通倭卖国、阿附严党的罪名都担过,如今到老了又多条下毒害人,倒也算不得什么。”

    “喂喂,老家伙你就这么急着把罪名往自己头上扣?”秦林笑嘻嘻的瞅着徐文长,忽然面色一变,森冷的目光扫过冯璞、顾宪成等人,厉声道:“那还得看本督答不答应!”

    老虎不发威,都以为是病猫呢?不看看咱们秦督主的手段,人称断案如神,又岂是浪得虚名!

    冯璞怔了怔,顾宪成冷笑着就待反唇相讥,三大骂将也跃跃欲试。

    可秦督主丝毫不给他们机会,连珠炮似的问道:“刘三刀你且说来,牵机药的主要成分是什么,是不是只有咱们东厂才有这玩意儿,别处能不能弄到?”

    刘三刀办案老手了,如何不明白秦林的意思?他猛然醒悟,飞快的答道:“牵机药大名鼎鼎,其实主要成分就是生马钱子,药店里面一般是制马钱子,毒性比较小,但要弄到生的也不难。”

    秦林微笑着点点头,很满意刘三刀的答案。

    马钱子又名番木鳖,乃是一味剧毒,在秦林曾经生活的现代,它的地位已经被取代,人们比较耳熟能详的是氰化物系列产品,如果想让受害者更像心脏病发作,则可以选择更高端的蓖麻毒蛋白。

    不过身为法医的秦林,很清楚另一种在毒理学上占据重要地位的**,那就是从马钱子里提炼出来的番木鳖碱,又名“的士宁”,在整个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上半叶,这种毒药简直就是阴谋家的首选,不知多少名流、贵妇、财阀和政要被它夺走了性命。

    服用提纯的番木鳖碱,几十毫克就能致人死命,中医炮制过的马钱子毒性下降,但要是未经炮制的生马钱子,毒性则非常危险,往往几克、零点几克就会导致死亡。

    刚刚看到连志清痉挛抽搐的死状,秦林几乎立刻断定属于马钱子中毒,之所以没有立即道破,便是希望从别的高手那里得到印证——毕竟在后世,很少有人用马钱子下毒了,居住在农村的罪犯比较依赖毒鼠强,大城市里则氰化物、毒蛋白、铊毒层出不穷,所以秦林这也是头一次接触到受害者被马钱子毒死的案件。

    既然牵机药的主要成分就是马钱子,而弄到生马钱子也不难,并非东厂所独有,那就不能单凭这一点就把嫌疑指向徐文长,和徐文长背后的东厂秦督主了。

    冯璞有些愕然:“原来毒死李后主的牵机药,主要是生马钱子啊,本官倒是孤陋寡闻了……”

    顾宪成悻悻的道:“但是,酒杯被连志清拿到之前,是徐文长最后一个过手的,除了他之外,没别的人有机会下毒!”

    这一点确实无法否认,徐文长是连志清前面,最后一个接触到酒杯的人,他的嫌疑当然最大。

    也正因为此,东厂接到消息之后,才急急忙忙通知秦林,因为他再不来找出真凶,徐文长很有可能被当成下毒害人的凶手。

    秦林又怎么可能让徐文长平白蒙受冤屈呢?

    别看老先生梗着脖子、满脸不屑一顾的神情,其实身处局中,怎么会毫不在意。他刚才提及早年间遭遇的不白之冤,隐然有愤懑不平之色:即将离开京师烟云之地,奔赴塞北草原,从此与心上人双宿双栖不问世事,偏生在这时节闹出个下毒害人的嫌疑,岂不负了青藤先生一世声名?

    徐文长为国为民辛苦操劳,又替秦林多面设计、八方奔走,如今年过花甲才有机会奔赴塞外,和三娘子再续前缘,无论于公于私,秦林都不会让他留下遗憾!

    要知道,在这个年纪留下遗憾,也许到死都无法弥补了……

    “顾先生、江、羊、李三位先生,”秦林冲着他们拱拱手,皮笑肉不笑的道:“你们一口咬定是徐老先生下毒害死了连志清,可笑啊可笑,实在为智者所不取也!”

    江东之三位就要发火,顾宪成伸手拦住他们,故作潇洒的抖了抖宽大的袖子:“秦督主何有此言?”

    秦林阴恻恻的冷笑,露出几颗白牙:“本督或者徐老先生如果有意加害,今天上午连志清妄议朝政、毁谤大臣,有违太祖卧碑文圣训,便大可将他逮入东厂地牢,你们觉得他还有机会出来吗?哼哼……”

    东厂从曹少钦、雨化田、刘三刀等头目,到档头、番役,全都不怀好意的阴笑起来,有人还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时值夜半,有如百鬼夜行,顿时阴风阵阵。

    秦督主威武!

    徐辛夷羡慕得杏核眼睁开老大,蜜色的唇瓣张成了O型,以前觉得带兵打仗就够威风了,没想到秦林这家伙做了督主,又是另外一种威风呀。

    顾宪成等人则面面相觑,知道秦林说的有道理,上午连志清违背卧碑文上所载圣训,东厂完全有理由把他抓起来,只要进了东厂地牢,督主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谁知道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李植不服气的嘟哝着。

    秦林笑笑:“诚然,徐老先生是连志清中毒身亡之前,最后一个接触到酒杯的人,但接触过酒杯的人可不止他!其实在座的都有嫌疑,比如由李御史将毒药置于杯中,然后顾郎中击箸行令,让酒杯正好经徐老先生之手传到连志清手中,同样能杀死他!”

    “对,顾宪成就是凶手!”陆胖子大声嚷嚷,他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水,背着装工具的生牛皮包,刚从府中赶到这里。

荆湖卷 977章 执迷

    顾宪成气得脸sè发青,没想到这个死胖子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当面直呼其名,还说他是凶手。

    东厂众番役则偷偷的乐,陆千户的论断,只怕十次有八次和案情真相南辕北辙,不过他吼出来,恶心一下顾宪成也是好的。

    “秦、秦督主,你调教的好下属!”顾宪成气咻咻的一甩袖子,正颜厉sè的道:“我泾阳顾叔时,国朝堂堂士大夫,正途出身、五品郎中,一生读圣贤书、行正道事,岂能是下毒害人之辈,当面受你麾下东厂小吏所辱!”

    秦林先没回答,而是上下左右打量顾宪成,然后盯着他脸看了半天,迷惑不解的挠了挠头皮:“没觉得顾郎中的脸有多大啊?要不您为了士林清誉着想,来个义不受辱,当着咱们的面儿,一死以证清白?”

    噗~~徐辛夷当场就笑喷了,秦林这是打人专打脸嘛,实在坏透了。

    那可不是,顾宪成脸sè铁青,他怎么可能因为秦林相激就真的以死明志?可秦林那副惫懒的笑容,仿佛很期待的样子,真的太叫人五内俱焚了。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又想插口,秦林大剌剌的摆摆手:“甭废话,凡是在场的都有凶嫌,所以还是等本督查明案情再说吧。”

    三大骂将气得咬牙切齿,偏生没法反驳,确实照着秦林的分析,在场任何人都有可能下毒。

    冯璞怔了怔,接着面露喜sè。

    他是嘉靖年间的正途文官,本能的比较偏向于顾宪成这边,但青藤先生徐文长的名声也很大,并且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的消息传开,徐文长和左都御史赵锦、兵部主事宋应昌这派心学弟子份属同门。所以冯府尹也很犹豫。

    但现在他不犹豫了。秦林要查这案子,正好让他冯府尹抽身退步——这么重大的案子,万一有什么不对。区区顺天府吃得下来?搞不好就得三堂会审!正好前面有东厂,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嘛。

    秦林吩咐陆胖子和刘三刀检查尸体,把该做的检验做一做。虽然基本上可以判定是牵机药中毒,但也不排除别的情况,另外仔细检查尸体,也许能发现额外的线索。

    曹少钦、雨化田两位都是逼供诱供的好手,他两位便负责盘问这处销金窟中,所有的姑娘、丫环和龟奴,尤其是那几个案发时在场陪伴的姑娘,从刑事侦查的角度,比起有嫌疑的各位当事者。她们的口供应该会更加客观真实。

    这起案子并没有凶猛勇悍的敌人,剩下霍重楼和牛大力没有用武之地,也叫他俩四下巡视。老牛看地面和房间内。老霍检查房顶,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分派已定。众人开始忙碌,可怜那连志清小小一个监生,生前默默无闻,临死前在国子监指摘东厂督主和青藤先生徐文长,又挨了怀远侯常胤绪的打,出了个大大的名,死后又有东厂现任前任的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和大群司房、掌班来周密调查,待遇只怕比达官显贵都还强些,也算死得轰轰烈烈了。

    “我呢?”徐辛夷指着自己鼻尖,看到别人都有事做,就她无所事事,顿时大为不满。

    秦林笑着一记长揖:“各项事务交给他们,唯请夫人总揽全局。”

    徐大小姐顿时咧开嘴呵呵笑,得意之sè简直溢于言表,东瞅瞅西看看,好像真的挑起了大梁,迈着大长腿轻捷的走来走去,身形宛如一只雌豹。

    冯璞大皱眉头,李如松却艳羡不已,像他这样的将门,能娶到小缙绅的女儿就该谢天谢地了,国公之女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啊,他老爹李成梁立下许多战功,也才封了个宁远伯,而且被真正的世勋贵戚视为暴发户,矮了不止一头呢!

    李如松心头只是想,神马时候俺们老李家也传承数代世受国恩的,将来孙女、曾孙女能像徐大小姐这般贵气逼人,那才算正儿八经的勋贵世家,不再是暴发户啦。

    他甚至决定,不再强求女儿和侄女儿学什么琴棋诗画,装什么大家闺秀,非得嫁入缙绅之家了,反正就是将门出身,将来像徐大小姐这样,不也挺好吗?

    勾栏院里的那些姑娘,比李如松又是另一种艳羡,秦林年纪轻轻做到督主,居然容许夫人跟着到处跑,两人言笑晏晏,说话神态举止都自然得很,可见平时就一直如此,这可真是少见得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素环等几位姑娘低声念叨着,心目中秦林的身影,顿时比小白脸顾宪成高大了许多。

    东厂查案正闹得纷纷扰扰,从外面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就见顺天府的衙役们引着一老一少两名仆人,急匆匆的赶到这里。

    不消说,这就是连志清的家里人了,那老家人看到连志清扭曲可怕的尸身,起初还不敢认,待东厂番役挑起灯球火把照耀通明,他揉了揉眼睛,立刻扑在地上大放悲声:“少爷啊少爷,你怎么就去了?今天贾三从老家带信过来,老奴还说有喜讯,也叫少爷欢喜欢喜,没想到、没想到……”

    年轻的是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也扑通一声跪下,哭天抹泪的唠叨:“少爷,今年官府清丈田亩,邵家把投献占了咱的田地,都给退了出来,每年的税额也减了一成半,老nǎinǎi和nǎinǎi都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哩,让俺来报个平安喜信,哎呀不好,你这一死,俺咋回去说呢?”

    有的地方,监生也算小缙绅了,可以包揽词讼、欺压良民,不过那种多半是花钱买的,而连志清是从穷秀才考选上的,家里无权无势,自然不能相比,没考起秀才之前,孤儿寡母的生活,家里的田地被豪强侵占,好歹考上秀才、选了监生,看在这份上豪强退了些田土,这才缓了口气。

    但是,连志清连续三届没有考上举人,也没有选上官,困在国子监整整六年,豪强又欺上门来。

    直到前段时间张公鱼在山西力行新政,首辅申时行大为褒扬,关中各地官府纷纷追随,豪强感觉不胜其扰,看在连家出了个监生的份上,干脆把他家的田地全退了,还赔了不少好话。

    这不,家人奉命进京报喜,结果连志清还没听到喜讯,就已经一命呜呼。

    “连志清啊连志清,你好糊涂!你该骂的是力推新政的吾辈,还是阻挠新政的旧党清流?”徐文长跌足而叹,哀其不幸又怒其不悟。

    秦林拍了拍徐老先生的手臂:“我想,如果他地下有灵,一定会向你道歉吧,可惜他到死还被人蒙蔽……”

荆湖卷 978章 花粉癣

    东厂督主亲自坐镇,大小番役的干劲儿那叫个十足加倍,一个个恨不得爹娘给自己生了两双眼睛三只手,侦破工作迅速而有序的步步展开。

    陆远志在刘三刀之后再次检验尸体,取胃内容物做了动物实验,一只倒霉的兔子成为了牺牲品,神经性痉挛的死亡过程,完全符合刘三刀的判断:连志清死于牵机药中毒。

    胖子又剥下死者的衣服,非常仔细的检验了每一寸尸身,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伤口、针眼或者淤血,证明死亡是单纯的毒发身亡,不存在别的情况。

    唯一的疑问是死者脸上有不少红疙瘩,不过很快就得到了澄清:包括秦林、徐文长、顾宪成和都察院三骂将在内的很多人,上午在国子监看见连志清的时候,他脸上就生了不少红疙瘩,年轻人火气旺,实在没什么奇怪的。

    另外一边,曹少钦和雨化田两位出马又与众不同,诱供逼供的本事层出不穷,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那些红倌人、龟奴、丫环拿捏得服服帖帖。

    开玩笑,当年的东厂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多少朝廷叛逆、江洋大盗见了他俩都战战兢兢,对付几个勾栏院的货色,那还不手到擒来?

    问得的口供,完全排除了在场姑娘和丫环的嫌疑,因为莲鞋从素环脚上脱下来开始,就始终在几位大人先生手中来回传递,玉佩等姑娘并没有接触过,而素环本人也不可能在鞋里提前下毒,那样做的话,前面喝过酒的人早就毒发了,不会在好几巡之后才轮到连志清倒霉。

    这样一来,凶手就被锁定到了李如松、徐文长、顾宪成、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这六个人之中。

    根据秦林的分析判断,一种可能是最后把酒递给连志清的徐文长下毒,第二种可能是之前某个人把毒药下在酒中,然后由录事顾宪成击箸行令,控制酒杯到连志清手中。

    “在连志清喝到酒之前,谁是最后一个喝酒的?在他和连志清之间,莲鞋经过哪些人的传递?”秦林对曹少钦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曹少钦很肯定的答道:“江东之是连志清前面一个喝过酒的,顾宪成击箸行令,他把莲鞋给了羊可立,下一个是李如松,然后徐文长。”

    江东之、羊可立和李如松的脸色就有点不大好看了,他们的嫌疑并不比徐文长小。

    “酒壶、酒杯和莲鞋本身,没有什么古怪吗?酒壶里的酒有没有毒,酒杯中的呢?”秦林又追问,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有些酒壶和酒杯设有巧妙的机关,凶手可以借此搞些名堂。

    雨化田摇摇头:“启禀督主,卑职仔细检查过了,都是些寻常的器物。酒壶中的酒无毒,酒杯已被打翻,残酒有毒。而且事发突然,连志清死后众目睽睽之下,凶手应该没机会掉包。”

    经过询问,证实从案发到目前,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也没有人做出古怪的举动。

    秦林嘿嘿的奸笑起来:“这么说,就没有人去洗过手啰?来人呐,快给本官弄窝小兔子!”

    东厂番役们挨家挨户砸门,闹得附近鸡飞狗跳,没多久霍重楼就找到了一窝刚出生七八天的小兔子。

    “诸位大人先生,请伸出手喂喂兔子吧!”秦林呵呵笑着,朝徐文长、顾宪成等人做个请的手势。

    既然酒壶中无毒,酒杯有毒,那么就说明酒从壶中倒出时还没有毒,是倒入酒杯之后,才加入了毒药,凶手要干这件事,很有可能让毒药沾到自己的手指,并且因为事发之后的情形,他没有机会去清洗。

    “凭什么!”江东之第一个叫起来。

    “我来,”徐文长瞥了他一眼,卷起袍袖就朝前走,冷笑道:“既然心头没鬼,又何必藏头露尾?”

    说罢,徐文长已走到秦林身前,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伸出了双手。

    “来啊”,秦林一声吩咐,霍重楼就提了母兔过来,挤了点兔奶涂在徐文长几根手指头上。

    徐辛夷好奇心重,抢着捉起一只小兔凑过去,那兔儿嗅嗅闻闻,感觉到熟悉的味道,便在徐文长手上舔来舔去。

    半晌,小兔子没有任何异状,秦林挥挥手,徐辛夷放开它,兔儿立刻凑到母兔身边挨挨挤挤。

    李如松也照样办了,徐辛夷又取了一只小兔子如前操作,同样没有中毒迹象。

    江东之等人面面相觑,事到如今也没奈何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测试。

    说来奇怪,直到最后的羊可立,所有的实验小兔子都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番役们有点诧异的看着秦林,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顾宪成一伙则面露哂笑,互相使着眼色,嘴角不屑的往下撇。

    奇哉怪也!秦林抓了抓头皮,如果判断无误,应该能从凶手的手指上查到毒药啊,难道此案另有蹊跷?

    徐辛夷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怎么,抓瞎啦?”

    问得很不客气,但神情里的关切之意,那是怎么都撇不清的。

    秦林点点头:“我始终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杀连志清?就为了嫁祸徐文长?”

    秦林当然是相信徐文长不可能下毒害人的,就算抛开人品心性不论,徐文长真要害死连志清,上午的时候和秦林说一声,把他抓进东厂天牢里慢慢炮制不就行了。

    至于说顾宪成、羊可立等人,当然有些嫌疑,但嫌疑也很有限。

    陆远志也凑了上来:“秦哥,徐夫人,我觉得吧,这事儿不像有预谋的,刚才都问过了,李如松请顾宪成他们喝花酒,后来临时撞到了徐文长,才把老头子也给拉了过来,那时候两边都吃了一惊,所以顾宪成他们总不能提前就猜到徐文长会来吧!”

    秦林完全同意这个看法,至少徐文长被牵涉进本案,应该是一个巧合。

    “下毒,是一种比较精密的有预谋犯罪,”秦林喃喃自语,毕竟很少有人会随身带着毒药,所以这种犯罪方式往往经过比较缜密的预谋准备。

    那么,临时请来的徐文长不算在内,真正牵涉到案情中的,应该就是主人李如松和顾宪成为首的五位客人。

    “李如松也应该排除掉,”徐辛夷顺着陆胖子的思路往下梳理,“他其实请的是顾宪成和都察院的三位,是顾宪成他们把连志清带来的,李如松事先也不知道,不可能预作安排。”

    说到这里,秦林、徐辛夷、陆远志面面相觑,感觉案情简直走进了死胡同,顾宪成是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三大骂将都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连志清则只是个国子监监生,可以说今天之前他们根本不认识连志清,又为什么会谋害他呢?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徐辛夷迈着大长腿轻捷的走动着,望着秦林的杏核眼闪闪发亮:“那就是凶手根本没确定毒死谁,谁轮到谁就倒霉!”

    陆远志本能的想笑,觉得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秦林却悚然失惊,对大小姐刮目相看。

    没有确定对象的犯罪!

    确实有可能是没有确定对象的犯罪,凶手并不一定要毒死特定的目标,而是杀死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案件的侦破就更加困难了,秦林感觉凶手简直隐藏于重重迷雾之中,恍惚见看见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真要定睛细看,却又烟消云散……“也许,也许从开始我们的思路就步入了歧途,”秦林双眉深锁,凭着一个刑侦老手的敏锐直觉,他感觉破案的方向没有走对。

    真的是没有特定对象的杀人?徐辛夷睁大了杏核眼,一个劲儿的打量顾宪成,然后向秦林报告自己的发现:“喂,你看见没有,顾宪成那小子阴阳怪气的,看着就不像好人……对了,还记得不,刘戡之那王八蛋就是他朋友,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哼哼!”

    顾宪成被盯得心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说我脸上没长花呀?

    秦林怎么会记不得刘戡之那案子?他想了一阵又摇摇头:“不对,就算是没有特定对象的杀人,顾宪成干嘛在今天动手,这些人都是他一伙的嘛!不行不行,前面就从案情本身来分析了,咱们还是从头来过,别管谁在场谁有嫌疑,换个方向,从动机上看看。”

    徐辛夷踱着步子,柳眉紧紧拧起:“动机嘛,无非因财、因仇、因情,连志清家贫,不会因财,今天之前他和在场诸位都不认识,似乎不大可能结仇,因情就更可笑了,你看他那副尊容,脸上长了不少痤疮丘疹……”

    徐大小姐说话从来粗声大气的,不远处连志清的两个仆人就听见了,那老仆抹了抹眼泪,愤愤的道:“夫人不要胡说,这哪是痤疮丘疹?我家小主人长花粉癣,天气一凉就要消的。”

    在场众人尽皆摇头,老仆维护小主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不管痤疮丘疹还是花粉癣,总之他脸上许多红疙瘩,徐辛夷的话是没错的。

    孰料秦林忽然浑身一震,双目精光四射,紧紧盯住那老仆:“什么,你说他脸上长的是花粉癣?!”

荆湖卷 979章 意料之外

    老仆吃了一惊,不晓得督主大人为何突然失态,吓得他张口结舌。

    徐辛夷走上前柔声宽慰:“老人家,你别害怕嘛,我丈夫是个大大的好人,别看他有时候凶巴巴的,其实一点也不坏,不信你看。”

    徐大小姐说着就揪了揪秦林的耳朵,秦林果然不生气,还笑嘻嘻的扮了个鬼脸,东厂大魔头的可怕形象瞬间崩塌。

    督主大人哪……东厂番役们全都泪目。

    连家老仆没什么见识,觉得这位督主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倒也定下心来,老老实实的答道:“好、好叫老爷和夫人晓得,我家小主人委实有花粉癣,每年春天生起满脸红疙瘩,到秋冬才消,挨不得花粉,一碰就加重。”

    秦林听到这里顿时面露喜色,走到尸身旁边,蹲着仔细观察死者的脸。

    顾宪成和江东之等人完全不以为然,聚在一块儿风言风语的,笑话秦林黔驴技穷,这会儿已经乱了方寸。

    就是嘛,上午所有人都看见了的,连志清脸上有不少红疙瘩,管它是痤疮丘疹还是花粉癣,和被毒死有什么关系?

    “故弄玄虚!”羊可立满脸不屑,没好气的甩了甩袖子。

    李植也道:“想替徐渭脱罪,没那么容易,这里主人的李将军根本与连志清素不相识,咱们则和他同为正道中人,除了为虎作伥的徐渭,还有谁会下黑手?李将军,你怎么看?”

    李如松左右为难,只能讪笑着哼哈两句,心头万般焦躁,暗道京师的水果然深,自己走了一步臭棋,将来的事情还难说得很哪……

    秦林不知从尸身上发现了什么,站起来对徐文长招招手。请他过来之后指指死者的脸:“徐老先生。请仔细看看,他脸上的丘疹是不是比上午见面时更加严重了?”

    徐文长有点不明白秦林的意思,既然秦林没有解释,他也就依言定睛细看。

    痤疮有粉刺、丘疹、脓疱等类型,连志清脸上那些红疙瘩,看上去很像痤疮造成的丘疹,而且以他的年纪,也很容易让人想错。

    不过仔细观察之后发现,花粉癣和痤疮丘疹还是有明显区别的。找不到粉刺,也没有毛孔粗大的现象,纯粹就是过敏引发的疙瘩样红肿。

    连志清死于牵机药,整张脸肌肉扭曲痉挛,显得异常狰狞可怖,若不是秦林特意要求,徐文长也不会仔细观察他脸上那些小红疙瘩,此时定睛细看就瞧出了端倪。虽然死人脸色苍白。疙瘩的颜色变浅了,没有生前那么醒目,但也能看到范围和大小似乎都有增加。

    “秦督主好眼力!他脸上的疙瘩,确实比上午变大变多了,”徐文长揪了揪山羊胡子,眨了眨昏花的老眼:“记得妓鞋传酒的时候,老夫觉得连志清脸上的红疙瘩好像更多了,当时以为他酒酣耳热。疙瘩受酒气所激,咦,难道……”

    徐文长的神色变得非常古怪,睁大眼睛看着秦林。

    嘘~~秦林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笑:“天机不可泄露。”

    顾宪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秦林和徐文长交头接耳,羊可立便语带讥讽的催促:“传言秦督主神目如电。咱们今天正好拭目以待,看督主大显身手,如何迁延至今,还在纠缠死者脸上的几颗花粉癣?”

    秦林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又走到那位素环姑娘身边,笑嘻嘻的道:“比起唧唧歪歪的某些人,本督主更喜欢和年轻姑娘说话嘛。敢问素环姑娘,你裹脚用的什么香粉?”

    羊可立闹了个面红耳赤,堂堂士大夫被秦林和妓女相提并论,实在叫他气炸了肺,几乎咬碎了满口牙。

    素环先是扑哧一声笑,听得秦林问她用什么裹脚香粉,又羞红了半边脸,水汪汪的眼波在他脸上一转,低下头期期艾艾的道:“秦督主问的,真叫奴家羞人答答的……那些东西,无非是明矾、轻粉、百花粉罢。”

    喂喂,姓秦的你干什么?徐大小姐有些不乐意了,看看自己脚,好像是有点大。

    身高腿长,脚能不大吗?

    可这时候却是以小脚为美的,难怪徐辛夷有点儿小小的自卑,许多文人雅士喜欢小脚到了变态的程度,甚至有恋足癖的“逐臭之夫”,而三寸金莲所踏的莲鞋也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吸引力,所以秦林当众问素环用什么裹脚香粉,就和后世问女孩子用几号罩杯差不多。

    热衷品莲的逐臭之夫,也不是当真喜欢闻脚臭,缠小脚的姑娘每天都要花大把时间洗脚、打磨死皮、裹脚,并且涂覆各色香粉,让三寸金莲香喷喷的。

    试想一下,如果妓鞋传酒所用的莲鞋,一脱下来就是臭烘烘的,恐怕没人愿意喝装在臭鞋里的酒吧?拿着只臭鞋传来传去,也没什么意思。

    秦林从素环口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并没有罢休,笑了笑:“姑娘,得罪了,请取莲鞋一观。”

    素环惊讶的捂住嘴巴,徐辛夷头一个不干了,冲过来拉了拉秦林的胳膊:“喂,姓秦的你不要太过分啊!”

    陆胖子、牛大力和东厂番役们挤眉弄眼的笑,咱们督主也太急色了吧,借破案调戏姑娘就罢了,还当着徐夫人的面,啧啧……

    “岂有此理!”顾宪成、江东之等人脸色铁青。

    李如松则摇头苦笑,在关外就听得秦督主好大的声名,老师徐文长也对他推崇有加,没想到见面不如闻名,原来不过如此,人命大案摆在这里,还要调戏烟花女子,纯属纨绔浮浪子弟的做派嘛。

    却见秦林在徐辛夷耳边低语两句,大小姐悻悻的放开手,他又笑眯眯的冲着素环打躬作揖,素环竟红着脸儿,脱了只莲鞋给他。

    原来的鞋已经用来传酒了,这是刚换上的鞋,秦林拿到手之后,放在鼻端嗅了嗅,笑道:“好香,好香,你没说谎,和留在现场那只鞋是完全相同的气味儿。”

    素环的一张脸儿红到了耳根子,扭过脸看也不敢看一下,同院的姑娘则掩口偷笑,从来没见秦督主这样轻薄无行的家伙。

    秦林这家伙!徐辛夷蜜色的脸蛋上微笑依旧,一只手却在秦林腰间掐呀掐,掐呀掐。

    “徐老先生,你也闻闻,没有错吧?”秦林又把鞋递给了徐文长。

    顾宪成一伙见他们俩拿着莲鞋只管闻,谈笑举止显得甚为轻浮,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齐声道:“秦林,徐渭,你们俩不要欺人太甚!”

    “没有没有,让你们稍安勿躁嘛!”秦林笑着摆摆手,又自言自语道:“所有的人都查过了,还剩一个人没有查,所有的东西都检查过了,就还有一样没有找到。”

    “剩下连志清本人没查!”徐辛夷抢着叫道,杏核眼睁得圆溜溜的。

    徐文长揪了揪山羊胡子:“还有装毒药的东西没有找到。”

    顾宪成和江东之等人骇然变色,他们并不傻,都听出了话里话外的味道。

    东厂番役们展开了更加细致入微的检查,根据秦林的指示,重点检验连志清本人的遗物。

    一只绣花荷包,内装几两碎银子,五十多个铜钱,胸前揣着一支笔,一叠折过的纸,指头大的一块墨,都是些文人常带在身上的东西。

    陆胖子正要检验荷包,秦林突然止住他:“且慢,咱们先看这叠纸,好像折得有点奇怪嘛。”

    确实,一般纸要方便携带,都是从中间对折,再对折,但这叠纸的折痕有点奇怪,好像主人折纸的时候非常匆忙,胡乱折了一下揣在怀里,很不整齐。

    秦林戴上茧绸做的白手套,一张张翻看那些纸,终于他眼前一亮,找到了预料中的那张。

    这张纸上的折痕与整叠纸有所不同,好像原本被折成什么形状,又被打开了夹在一叠纸中间,重新折叠起来。

    秦林小心的按照原来的折痕,把这张纸还原,变成了一只方胜形状的纸包。

    “应该就是它了!”秦林大喜,吩咐陆远志取出指纹刷,在纸面上刷出了清晰的指纹,经过对比,全都属于死者连志清本人,再没有第二个人的指纹。

    顾宪成、李如松等人,都伸着脑袋看秦林举动,白纸上刷出指纹,人人都觉得大开眼界。

    “本来就是连志清的纸,验出他的手印,也没什么奇怪的吧?”羊可立悻悻的说着,虽然尽量做出对秦林不屑一顾的态度,但刚才指纹显影那一幕,已经叫他非常惊讶了。

    秦林笑笑:“那么接下来,羊御史就得看清楚点了。”

    徐辛夷又捉来一只小兔子,用原来的方法让它舔了舔那张纸,只过了几次呼吸的时间,那只小兔子就出现了异常的僵直和抽搐,不一会儿就四脚一蹬,呜呼哀哉。

    “是、是这样的!”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全都目瞪口呆,连志清的死状,简直和这只兔子一模一样!

    秦林神色肃然,朗声道:“所以很清楚了,连志清不是被害,而是服毒自尽!”

荆湖卷 980章 义不受辱?

    芙蓉水面采

    船行影犹在

    你却不回来除了徐文长和徐辛夷,在场几乎所有的人都惊讶莫名。

    顺天府尹冯璞双眉深锁,冲着秦林拱拱手:“秦督主如是说,想必已经查明案情,下官斗胆请教一二,望督主不吝赐教。”

    顾宪成一伙就没那么客气了,顾大解元一挥袍袖:“滑天下之大稽!牵机药服下之后身体痉挛蜷缩,死得惨不堪言,有用牵机药自杀的吗?”

    “对,你有什么证据?”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气势汹汹的逼问。

    “很简单,”秦林云淡风轻的笑笑,眼皮子都不夹他们一下,竖起一根手指头:“刚才我问过了,也脱下素环姑娘的鞋子验过,她裹脚用了百花粉,香味之浓一闻便知,试问连志清有花粉癣,他怎么会参加妓鞋传酒的游戏呢?”

    所谓花粉癣,是过敏性皮炎的一种,大概每十五个人当中就有一个过敏性皮炎的患者,其过敏源各不相同,有人对花生过敏,有人对生漆过敏,还有人对羊肉过敏。

    其中对花粉过敏的患者,又叫花粉癣,患者接触到花粉之后,有的会长红斑,有的是丘疹,有的则皮肤瘙痒,症状那就因人而异了。

    连志清就是个对花粉特别敏感的过敏性皮炎患者,他接触到了花粉,脸上就会起红疙瘩,他家的老仆人都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要参加妓鞋传酒,把沾着百花粉的莲鞋传来递去?这不是给自己找难受吗?

    秦林说罢,立马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个分析带来的震撼之中,他也不急着往下说,而是目光扫视众人,给他们留出接受信息的时间。

    原来如此呀,陆远志叫着猛的一拍大腿,嚷嚷起来:“只有这样他才能趁机服毒自尽,嫁祸给参与流杯传酒的其他人,呃。就是徐老爷子!”

    不错!秦林微微颔首。

    “也许,也许连志清感冒鼻塞,闻不到莲鞋上的花粉香味呢……”羊可立强颜辩道,毕竟心头没有底气,饶是他跻身三大骂将,这句话也声音越说越小。

    闻不到是吧?秦林笑呵呵的走过去,羊可立还在干笑,秦林突然劈手就揪住他头发。横拖倒拽的扯到尸身旁边,摁住他脑袋就往死尸脸上凑。

    “秦、秦督主,君子动口不动手,救命哪!”羊可立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无奈秦林修炼了周易参同契,力气大得出奇,怎么也挣扎不开。

    事出突然,顾宪成、江东之想要救援,一愣神羊可立就被捉住。根本就来不及。

    秦林冷笑一声,摁住羊可立把他脸凑到死者跟前:“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些红疙瘩是不是比上午发作得厉害了?连志清又不是白痴。就算闻不到莲鞋上的香味,自己脸上痒起来,还能不知道?”

    羊可立哪里敢接秦林的话?他只觉连志清那张痉挛扭曲、颜色死白的脸近在眼前,只要秦林再加把力,他就得和死尸来次热吻,立马吓得魂飞魄散,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督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江东之和李植赶紧软语解劝,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秦林稍微把羊可立放松了些,这厮终于缓了口气,脸冲下一叠声的叫:“下官言语过失,督主幸勿介怀!督主说的没错。连志清之死实有古怪……”

    这就对了嘛,秦林笑嘻嘻的松开羊可立,哼,老子最恨睁眼说瞎话、犟口不认账的。

    羊可立往后连退了七八步,远远避开秦林。心有余悸的擦了擦额角冷汗,再不敢胡搅蛮缠说什么连志清鼻塞了。

    顾宪成这伙人偃旗息鼓,冯璞的立场则和他们不尽相同,这位顺天府尹巴不得快快破案,见秦林已有了眉目,便拱手道:“督主所言有理,下官烦请督主继续剥茧抽丝,试问那连志清不顾身患花粉癣,仍参与妓鞋传酒,其目的何在呢?为什么他怀里的纸,有一张纸与另外的纸不同?”

    “嫁祸!”秦林斩钉截铁的吐出两字,又用带着手套的手拿起那叠纸:“请看这叠纸,尤其是夹在中间沾有毒药的那张,上面只有死者连志清本人的指纹,证明除了他之外并没有别人碰过,而这张纸上的旧折痕,也意味着它原本是被叠成方胜形状的小纸包,装着药粉的,只不过又被主人抹平,放回一叠纸里面,重新折叠,以掩盖它原来的用途!”

    秦林的分析丝丝入扣,连志清之所以不顾花粉癣,也要传递沾有百花香粉的莲鞋,便是为了参与游戏之中,利用这点来嫁祸于人。

    毒药,原来是装在小纸包里随身携带的,如果服下毒药,包装纸不好处理,很容易被发现它原来的用途,于是连志清将之抹平,放回一叠纸中间折起来,作为迷惑人的掩饰,毕竟一位读书人身上带叠纸,实在是太寻常了,调查者根本不会关心。

    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围绕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自杀弄得像一起谋杀,从而陷害徐文长!

    也只有这个分析,能够解释他为什么甘愿接触花粉癣的过敏源,能够解释沾有毒药的纸上只有他自己的指纹。

    “且慢!”顾宪成心思灵便,发现了其中的漏洞,自以为得计的冷笑道:“秦督主,你休得妖言惑众,徐渭也是后来才受邀过来的,连志清事先并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提前准备好毒药随身携带?”

    “对对对,一定是东厂从中做了手脚!”江东之和李植也纷纷附议,气愤愤的看着秦林,做出一副“你别想瞒过我”的表情。

    羊可立也想附和,可秦林嘿嘿冷笑一下,这厮立马把脑袋往后一缩,闭上嘴不说话了——被吓怕啦!

    别人倒也罢了,徐辛夷没什么心机城府,杏核眼眨巴眨巴,迷惑不解的道:“好像也有点道理,连志清为什么把毒药带在身上,难道他早就想自杀?”

    冯璞眉头微皱,这样解释。未免和前面那“感冒鼻塞”一样,显得有些强词夺理了,只怕难以服天下悠悠之口。

    秦林笑着摇摇头:“他当然不是想自杀——至少在赴宴之前应该还没想到,陆胖子,别傻站着啦,说说牵机药的主材,也即是生马钱子的药用。”

    陆远志咳嗽两声清清喉咙,朗声道:“马钱子。又名番木鳖,味苦性温,有毒,功能散血、消肿、止痛,主治风痹疼痛、各色疮痈,内服须经炮制,生马钱子剧毒,常用以外敷疮痈,去风毒。”

    徐辛夷恍然大悟:“嗨。原来也是治他花粉癣的外用药!”

    那可不是嘛,连志清有顽固的花粉癣,而且比较严重。这种情况下,试试比较偏的方子也分属正常,正好生马钱子可以作为痈疽肿痛的外用药,这在中医理论上叫做以毒攻毒。

    只不过后来他没有用这玩意儿治病,倒用它来送掉了自己的性命,恐怕开这味药的时候,也远远没有想到吧!

    连志清用治花粉癣的药来自尽,以图嫁祸于人,结果因为身患花粉癣。不该接触沾满百花粉的莲鞋来玩妓鞋传酒,反而又暴露了他的企图,让秦林在迷雾中找到了真相,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天道循环,冥冥中似有注定呢?

    “我想。以东厂番役的能力,要找到连志清何时何地找何人看病,买了马钱子这味药,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吧!”秦林淡淡的道。

    霍重楼双手抱拳:“十二个时辰找不到,属下提头来见!”

    冯璞是最高兴的。终于大案得破,他这个顺天府尹算是轻松了,赶上前作揖打躬,冲着秦林大吹法螺。

    顾宪成和朋友们面面相觑,知道这件事不会再有曲折了,东厂的能力摆在那里,在已经明确侦破方向的前提下,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卖药给连志清的人,想借此做什么文章,只怕不能了。

    连家那老仆听完连志清自杀的结论之后就僵立当场,良久才扑地大哭:“小主人啊小主人

    ,你怎么想不开啊,为何弃了老奶奶独自去了……”

    “也许是被常小侯爷痛殴,连贤弟义不受辱,以死明志吧,”顾宪成老着面皮,说罢自己先脸红了。

    “被常胤绪殴辱固然算一个方面,他身患花粉癣,又连续三届科举都名落孙山,这些都是原因,”秦林并没有替朋友开脱的意思,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想来各位先生都心知肚明,至于他为什么甘愿抛下妻儿老小一死了之,几位先生只怕不能置身事外吧?”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互相看看,神色都尴尬无比,刚才大家说得兴致勃勃,什么武死战、文死谏、拼将一死报君王,其实是鼓励连志清去煽动国子监监生们来个公车上书,把徐文长弄倒弄臭,没想到这人一根筋,竟走了绝路。

    说起来,连志清提到死之后,他们仨也没当回事,还大包大揽说什么汝老母吾奉之、汝妻子吾养之的话来……唉,什么文死谏,什么泊罗江边屈大夫,大家嘴上说得厉害,怎么这连志清就当真了呢?

    江东之、羊可立等人倒也不是天良泯灭之辈,只不过一直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义的,

    这次竟闹到如此地步,再也不能自命正义了,真是叫他们情何以堪。

    徐文长看着连志清的尸身,尽管此人有意陷害他,徐老头子却没有什么愤恨,反而眼神中带着悲悯,喃喃的道:“有时候,口舌笔墨杀人,比刀枪剑戟还来得厉害呀!”

    顾宪成等人羞惭难当,一个个低头不语。

    “诸位先生,连志清已先走一步,你们要不要也来个义不受辱?本督拭目以待哦~~”秦林冷笑着问道。

    “才、才不,顾某留有用之身,和你这奸佞斗到底!”顾宪成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没什么信心,和三位朋友一块落荒而逃,身后像有鬼在追。

    身后传来东厂番役们的哄堂大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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