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五)
却说冯老爷辞别薛经历后,便随着徐干事,穿过三进侧门,一路兜转。不一刻,再过一道月门,冯老爷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所花园。
虽说现下已是晚春时节,但这几年气候恶劣,京城冷寒不退,所以花园里的花草有些零落,春来花好时的整体氛围并没有营造出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冯老爷一进花园,就被座落在正中的玻璃暖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暖房是按照休闲模式设计的。略微呈弧形的大块玻璃,一块块镶进闪亮的铁皮框架,最终,组建成了一间扣碗式的观光暖房。
新奇地跟在徐干事身后,冯老爷打量之余,跨进了玻璃门。
此时的暖房里,已然有五六位客人先行就座了。一张椭圆形红木条桌,几把工艺椅,绿茶,红酒,还有果木烤炉的暖热扑面而来。
隔着明亮的玻璃幕墙,看一眼外间的萧瑟。前一刻还置身冷冽的冯老爷,顿时心情大好。
“我道是哪个,原来是木曦兄。”
就在冯老爷进屋之后,正对着门的座位上,一位穿着纯黑直缀的中年男人却是喊出了冯老爷表字:“来这边坐。好久没有和木曦兄把酒言欢了,今日定谋一醉。”
冯老爷定睛一看,发现说话的这位,是工部右侍郎罗礼士。
虽说同朝为官,但冯老爷和这位江南大族出身的罗侍郎,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也就是前两年罗侍郎还在工部做员外郎时,大家有过几次应酬。
但今天这间暖房里,显然不是按照亲疏来论交际圈的。
见罗侍郎一副亲热模样,瞬间心领神会的冯老爷,急忙拱手上前,同时露出了喜逢老友的高兴神色:“不意本松兄当面!呵呵,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待到冯老爷落座在了罗侍郎右手边,突然间变成密友的罗礼士,简单寒暄两句后,便贴心的担当起了知客职责,开始介绍:“这是都察院河南道御使高捷高琅琊。”
事实上,冯老爷上席后扫出的第一眼,今天在座的客人他就全部认出来了......大家天天早上都一起站在皇极殿门前吹冷风,这么多年站街男做下来,冯老爷谁不认识?
然而,罗礼士今天的介绍,明显是融入圈子的正规程序。心知肚明的冯老爷,于是热情冲对面穿着湖丝员外袍的年轻男人拱手做礼:“见过高御使。”
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高御使,今年还不到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官场中坚。
高捷是天启年进士。此君年纪轻轻就做到河南道御使,毫无疑问是清流一派,和冯老爷这种扑街监生日常没有过交流。
坏就坏在这里了。
听见招呼,面皮白净的高御使,却只斜斜瞥了冯寺丞半眼。
之后,这位高冷人士从桌上的果木烤架端起一个坑坑洼洼的蚌壳,凑到嘴边用力一吸。待到吞下蚌中物,他咂咂嘴,又从桌上一个印着华表和城楼的大红色铁皮圆筒中抽出一根烟卷,然后掏出自家的银掐丝珐琅景泰蓝ZIPPO点着,狠狠抽一口,仰头吐出一股澹蓝色烟雾,就此葛氏躺入椅中......全程没有搭理过冯老爷。
“哈哈,魏晋遗风,魏晋遗风。”
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罗侍郎,面对赤裸裸的学历鄙视,也只能打圆场:“无须理会这狂徒,木曦随我见过刘治中”。
对于方才所受到的蔑视,其实冯老爷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这半辈子,被各路进士学霸鄙视过的场合不要太多,早已麻木了。
面带微笑,冯老爷拱手转向了下一位:“见过刘治中。”
明代,京城SHI长衙门叫做顺天府。
身为天下第一府,顺天府和后世一样,都是由高级别大老来担任府尹:最低正三品。其余左贰官也较外府同僚级别更高,治中这个官职,也是顺天府这种高级别衙门特有。
眼前这位刘治中,名叫刘珏。此人看似不起眼,却是顺天府第三号人物,五品官,其上只有府尹和府丞两位大老。
面貌和善,五十来岁,穿着一袭棉布直缀的刘治中,一点没有年轻官僚的傲气。见冯老爷行礼,他笑眯眯地拱手回礼。
接下来见礼的几位客人,和冯老爷一样,也都是中级官儿,品阶都在五六品之间。
“这位是兵部员外郎胡平。”
“这位是通政司右参议何楙。”
......
最终,一圈见礼下来,心情愉快,自我感觉良好的冯老爷,大方的随着吃客团队享用起了桌上的开胃烧烤。
“来,尝一尝这蒜泥生蚝,真真美馔。”
接过罗侍郎递来的生蚝壳,北方人冯老爷学着刚才高御使这么一吸......鲜甜软滑的美妙滋味顿时充斥了口腔,令冯老爷欲罢不能,连呼美味。
“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冯老爷虽说学问不精,但恰恰读过东坡居士的《食蚝》一文。感受着口中从未有过的海产鲜美,他背完一段文字后,摇头晃脑地感慨道:“东坡诚不欺我!”
“哈哈,此事吾亦知。”
肥肥圆圆的刘治中,嘬了两壳蚝肉,接话道:“那东坡被贬至儋州,成日价生蚝吃得口滑,却有信与其子,谓蚝一事不可外传,免得恶友讨要。”
“还有这等事?东坡真乃妙人......”
谈说间,一干官左大快朵颐,将桌上生蚝吃了个干干净净。
而在这个过程中,迅速融入吃客团队的冯老爷,也彻底放了心......没有什么阴谋密议,也不谈朝堂政事......所有与会者都刻意避开了任何敏感话题,只谈风月蚝酒诗,轻松自在。
就在这时,今日的主菜上来了。四个身穿同款短上衣的厨子,喊着号子,将大铜盘抬上了桌面。
冯老爷却是一惊:这道主菜他认识。
横卧在一圈彩云般的配菜中的胭脂斑,貌似也认出了冯老爷,黑漆漆的鱼眼仿佛在打招呼:“又见面了您呐。”
午后。
挺胸凸肚的冯老爷,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踏出了忠勇伯府大门。
业务精熟的徐干事,站在备好的马车旁,贴心地将冯老爷扶上了车,全程动作轻柔,生怕老爷颠出点什么吐到自己的三件套上。
冯老爷这边,在问清楚唐二管事早就走人后,暗骂一声“刁奴”,吩咐马车打道回府。
半个时辰后,伯府马车平稳停在了冯老爷门前。
下车,整一整衣袍。消了半天食的冯老爷,身轻体健,志得意满,迈着方步跨进了院门。
不想前脚进门,冯老爷就被自家在院里疯跑的儿女一头撞在了腿上。
“这谁家的囡囡,脏得不成样子,不能要了!”蹲下,扶住一双儿女,冯老爷掏出手巾,爱怜地擦了擦幼子的脸:“你娘呢,咋也不管你了?”
“娘打坐哩。”
小孩子说了一句压根听不懂的单词后,扭着身子,嘻嘻哈哈就想着挣脱父亲的手。
下一刻,冯老爷惊讶地从幼子手里夺过了一个亮闪闪的物什:“这是何物?”
入眼的,是一个透明玻璃凋刻而成的老鼠玩偶。栩栩如生,惟妙惟俏,连胡须都是透明的。
看到老鼠额头上的“福”字模印,冯老爷反应过来了:今年是鼠年,这是个生肖玩物。
“还我,还我。”
缓缓起身,任由幼子从手中夺走玩偶。感觉到有点不对头的冯老爷,急步进了正屋,然后挑开门帘,迈进了西间。
“这,这是......?”
甫一进屋,冯老爷傻眼了。
沐浴在穿透窗纸的金色阳光间,冯唐氏盘腿居于床榻正中,宝相庄严,阖闭了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貌似真在打坐......如果忽略了她身披的锦缎,腰缠的轻纱,盘腿间的银锞子,脸蛋上红红的高档胭脂色,头面上满满当当的首饰,以及堆满了床铺的各色礼盒的话,这女人是真在打坐。
轻呼一口气,大概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冯老爷,轻脚往前走了两步,侧耳细听。
入耳的,是魔咒般的呢喃:“我的......都是我的......”
“这是魔怔了。”
冯老爷做官本事差了点,但做人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他知道,这时候要不就找个冯唐氏惯常惧怕的人来棒喝打醒,要不就......待其心魔自去。
轻轻一个战术后撤步,再接两个杰克逊滑步,冯老爷于无声处掀开门帘,退将出来。
随后,老爷目露凶光,向东屋走去:唐三这刁奴,家中乱成这样,也不见人。
果不其然,唐三就在东屋。
沐浴在穿透窗纸的金色阳光间,唐三舅盘腿居于床榻正中,睁着没有焦点的双眼,面带迷之微笑,怀抱一物,口中喃喃有词。
“疯了,都疯了!”
冯老爷大怒下一把拉开刁奴胳膊,抢过其紧抱着的物什,凝眼看去。
入眼的,是一份装订整齐的简体字纸页:在册经销商分销合同。
细细看了几眼,大体搞清楚合同内容后,老爷却是怒了:“你这刁货,缘何讨了份酱醋契回来?”
“倒是有机棉机纱契,可那生意咱不熟啊,冯老爷你识得经线几多,纬线几何?”
唐三舅爷一点都没有魔怔。擦一擦刚才差点流出来的口水,他慢腾腾挪下床:“冯家的底细,人家一清二楚。这酱醋契,是专为你冯老爷定制的。”
“蚝油、鸡精、十三香......这些新鲜物什,只好有货,送去街面上的酒楼,转手就是银子。”
下床后,唐舅爷一把从冯老爷手中抢过合同:“唐家老号做老了这行,人情关系都在,货到就能放出去。”
说到这里,唐三斜眼又嘲讽了老爷一句:“那曹伯爷府上还有弓弩刀枪的契呢。我倒是能讨来,冯大人可有能耐卖与京营武库?”
冯老爷张口结舌,颓然坐在了椅中:“罢了罢了,就这个契吧,长流水的进项。”
“长流水?哼哼,老爷你没寻到其中关窍。”
唐三轻轻将合同铺开,用手指重重指在了某处:“看到没有,畜用盐砖。”
从不关心庖厨之事的冯老爷,这时候又迷湖了:“何物?”
“私盐。明面上只能喂牲口,实则就是给官府一个面子......那些苦哈哈如今都吃这个。”
唐舅爷说到这里,禁不住哈哈大笑,一副上位后踌躇满志,要在金三角掀起血雨腥风的模样:“如今咱家也是京城私盐行当的分销商了。哼哼,有伯府做靠山,一个个都别美,且看你家唐爷爷的手段。”
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的冯老爷,本欲劝刁奴收手,却意识到从进伯府大门那一刻,自家已然没了退路......贰臣这种买卖大约都要做了,贩点私盐算什么。
最终,冯老爷长叹一声:“还是小心为妙啊!”
“那唐二成日价嫌你窝囊,嫌我不务正业!”
唐三压根没搭理老爷的茬,一个人沉浸在规划中:“这一份契,明日就拿去甩在唐二脸子上。不老实给你我两家吐出份子,这契就不给他!”
“现下就去吧。”
不知为何,突然间变得心事重重的冯老爷,缓缓起身,爬上了床:“把院门关好。”
“无须急这一时。今日咱们两家算是脱胎换骨了!待我去喊桌席面,一醉方休!”
“去休。”
已经倒卧在床上的冯老爷,双目无神,虚弱地说道:“明日还要上朝,今日须早些歇息。”
唐二看着窗外午间的阳光:......
翌日。
晨。
天阴有霾。
灰蒙蒙的天色,灰蒙蒙的皇城,灰蒙蒙的朝臣,灰蒙蒙的早朝。
经过了半日的心理建设,此刻的冯老爷,已然平复了情绪。身为万年吊车尾的他,站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听着朝臣和皇帝熟悉的对话声,面无表情。
终于,当天色从黑灰变为纯灰后,一道尖细的拉长音,从丹陛上方传了下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和电视中有点不同的是,这一句八字真言,其实不光刚上朝的时候太监要喊,退朝前,也是要喊一遍的。
每当这个时候,在寒风中站了一早上的朝臣们,都会跺一跺脚,活动一下血脉,做好散会前的准备。
可是,今天,朝臣们注定散不了会,因为有人要交投名状。
投名状这种东西,是不好偷偷摸摸写一道奏章完事的。
既然要交,就要交得堂堂正正,以示落子无悔。
所以......现在正是时候。
于是,就在总管太监将将要喊出“退朝”这一句的时候,朝臣方阵的末尾,出现了一个身影:“臣鸿胪寺左丞冯荆介有本启奏。”
冯老爷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在朝会上公开说话是什么时候了......五年前?八年前?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随着话音,冯老爷躬身上前,在万众瞩目下,弯腰盯着笏板上写好的墨字,长声念道:“经查,安南王使阮洪,阮年二人,实为冒贡假使......还请陛下赐口谕,准鸿胪寺驱离之。”
“到底做了贰臣啊!”最后一个字出口,浑身大汗的某人,头重脚轻,如坠云雾。
此刻,某人终于体会到了投名状的玄妙:就像一道云雾,从自己脚底升腾的同时,带走了半生的忠君之心,带走了半生的谨小慎微。
“大谬不然!”
一声怒喝将醺醺然状态的冯寺丞喊回了人间。只见一个穿着青袍的半老官员迈出方阵,戟指喝问道:“大言冒贡,证据何来?便即有证,缘何今日方知?鸿胪寺这年许时日,都在做春秋大梦吗?”
“唉,终是躲不过。”
事实上,从一开始做模拟答卷,冯荆介就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难处。正如这个半老官员所言,他冯寺丞其实是拿不出来阮洪冒贡的证据的:阮洪都常住金水桥搏命上访了,像是冒贡的奸商吗?
退一步说,即便证据一事蒙混过关,那朝廷也能追究他的过错:身为主管安南贡使的官员,在阮洪撒泼了这么久,造成了如此大的恶劣政治影响后,才发现此人冒贡,这是巨大的失职行为。
冯寺丞进退两难。
就在冯老爷打算硬着头皮将自己昨日准备的说辞拿出去胡混时,却有一道身影从旁站将出来,同样戟指大喝道:“奸蠹之辈,正该澄玉宇清妖氛,以正视听,以儆效尤。卜大醒,你却也是安南贤相不成,怎个见不得那阮洪受半分委屈?”
震惊之余,冯老爷看清了援手面貌:都察院河南道御使高捷。
而那位半老官员,不是别人,正是精忠报国之大明忠勇伯曹川一生之敌,黑粉头子,东宫太子讲读,卜大醒卜老爷。
骤然间遭到人身攻击,令卜老爷愤怒异常:说事就说事,上来就胡乱喷人......你才是安南贤相呢,你全家都是贤相!
狂怒的卜大醒于是和高捷开始了对线互喷,反倒把冯寺丞晾在了一旁。
就在卜高二人战至正酣时,一旁又有顺天府治中刘珏,兵部员外郎胡平,通政司右参议何楙等人陆续出列,群战卜大醒。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狗。几番论战后,卜老爷独木难支,到底是被逼出了大破绽:他言语间极其维护安南贡使,被一干对线之人,实锤了不想改变当下上访局面的态度。
也就是说,河南道御使方才一语成谶。
冯老爷的错处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卸掉了:阮洪这个话题已经彻底转移了辩论重心,变成了“到底是谁在助力安南上访人士”这个严重的多的话题。
不少后知后觉的低等朝臣,此刻纷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在卜大醒和御座之间来回注视。
冯老爷也是其中一员。
原本已经变成小透明,正低头暗戳戳品味朋党美妙滋味的某扑街寺丞,缓缓抬头,用有点呆滞的眼神看了上方御座一眼。
初次接触到高级政治圈子内幕的冯老爷,这一刻,三观彻底碎了。
原本还残存的一点羞耻之心,也彻底没了。
“尔等要辩到何时?”
关键时刻,看出不妙的年轻皇帝,拦下了所有因果。先是喝退众人,崇祯盯着某位小透明,转移了话题:“鸿胪寺冯荆介,此事因你而起,你到底意欲如何?”
皇上的喝问,已然心胸通泰的冯寺丞,却是再无惶恐之色。
弯腰拱手,冯老爷装作无奈地回禀皇帝:鸿胪寺对于身份存疑的外邦人士,也不是要喊打喊杀......主要是穷衙门没有多余的白米饭养人......只要阮洪二人搬离鸿胪寺客馆,这事也就了了,安南人再想做什么都还是可以的。
面对着已经拖延很久的早朝,还有即将要被人扒出底裤的心腹卜大醒,满脸不耐的年轻皇帝最终还是一拂袖,默认了冯老爷的建议,退朝。
只不过,临了,起身之际,忠心事君二十载的冯老爷,终是得了君上一句赠语:“愚蠹之辈,尸位素餐。”
“无所谓了,都是贰臣了。”冯老爷想到。
“原来皇上才是那个不愿意阮洪撤走之人。”冯老爷接着想到。
时间:正午。
地点:鸿胪寺客馆。
冯寺丞一脸不忿之色,坐在那里,默默看着阮洪大口吃肉。
“贤弟慢些吃。这菜是我私人点的,不急,还有时间。”
“鸿胪寺这就不管饭了,呵呵。”阮洪用力咽下一块肉,轻笑一声:“还是要快些,免得兄长难做。兄长方才传的口谕,是令我正午前搬离客馆,现下已然过了时辰。”
“唉,朝中太多奸人了!”
冯寺丞此时一脸愤满之色:“奈何我人微言轻,今早纵然据理力争,也敌不过一干魍魉,致使阮兄落难。”
阮洪放下快子,正色伏身行礼:“冯兄大义,阮洪没齿难忘。好在也只是搬离客馆,说不得过几日,愚弟安顿下来,咱们还是要金水桥再见的!”
“京城居,大不易。安顿下来,莫忘使人传个话。”
脸上露出难舍之色的冯寺丞,下一刻,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递给了一旁站着的小吏:“去给我贤弟雇一辆好车。”
说完,冯寺丞转过脸,面带羞愧:“也就这点程仪了......贤弟莫要嫌少......愚兄家中......你是知晓的。”
阮洪怎能不知道冯老爷是个扑街穷鬼,所以他此刻眼眶也有点发红:“足感盛情,足感盛情!”
不一时,安南使者阮洪二人,洒泪挥别了出来送行的冯寺丞,登上了停候在馆外的一辆黑色四轮马车。
圆脸的年轻车夫,先是卖力帮客人将行李捆扎好,然后才笑眯眯问道“不知二位大官人欲往何处?”
“宣武门外,抄手胡同口,会贤客栈!”
“好嘞.......抄手胡同.......会贤客栈......发车喽......大官人升官发财喽!”
“你这马倌儿,到是有一张甜口,叫什么名?”
“回大官人,小的郭富城。”
“哦......好名,里外透着大气!”
第707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六)
马蹄声中,马车在京城的街巷中穿梭。
双马拉动的黑色四轮马车,是穿越者带来的新玩意,后世经常可以在英国电影里看到。
唯一区别是:出现在电影里的是肩高一米八,超过大多数成年人身高的夏尔马。而今天为安南使节提供服务的,只是两匹普通的蒙古驽马。
宣武门距离出发地皇城根并不算太远,马车一路向西就到了。只不过,今天出了一点点小状况:“马倌,缘何绕路?”
阮洪二人虽说不熟悉京城道路,但方向感还是没问题的,特别是当他们远远望见马车平行驶过宣武门之后。
“大官人,这两日工部在宣武内桥换桥板,过不得车。咱们需得从前边儿的护城河便桥绕过去。”
“哦......”
说话间,绕了路的出租车,载着客人直奔内城西南角。
这时候,客人已经望不见宣武门了,因为马车拐入了谜一般的街巷里。
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就在阮洪二人频频拉开竹帘张望时,却发现马车突兀急转,拐入了一条僻静巷子。
巷口进去第一家,是一间有着内八字墙的客栈门脸。门口牌匾上写着四个烫金大字:同福客栈。
将将驶过同福客栈门前,突然间,马车又一次转向,径直往旁边大开的客栈偏门冲去。
感觉到不对头的阮洪,在车内厉声喝道:“马倌,这是何地?”
“路过加个油,车轴有些涩。”
说话间,圆脸的马倌操控着马车冲进了大门。与此同时,两扇大门紧擦着马车后屁股,被推紧,关闭。
“吁......”
车轮未及停稳,两旁勐然间冲出来六七个身穿店伙服饰的壮汉,伸手就拽开了车门。
“尔等是何......”
变生肘腋之间,阮洪一句喝问还没出口,喉结处就挨了不轻不重一手刀。扼住自家脖颈干呕之余,他已被三手两脚的从车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与此同时,鼻梁挨了一拳的副使,也被人扯着发髻从另一边拉下了车。
“刘队,如何处置?”
“押到地下室,慢慢审。”
从车上下来的圆脸伙计,仔细看去,实际上已经二十多岁了,只是圆脸显得有点年轻而已。
只不过,此刻的他,全然没有了马倌儿的市侩。取而代之的,是狠辣的眼神和凌厉的气质。
命令一下,尽管拼命挣扎,但两个安南人口中还是被塞进布条,然后被几个大汉横拉竖推押去了客栈后院。
伸手入怀,掏出一块铜壳怀表看了看,被称为刘队的年轻人再次下令:“抄手胡同,会贤客栈,离咱们不远。一组......王贵,带你的人先去摸排,着便装。”
想一想,刘队补充道:“目标,单身男性,大概率有安南/闽越口音。此人应该是长包房,与阮洪来京同一时期租的房。”
名为王贵的黑瘦中年人当即应是。
紧接着,刘队再次发令:“同福站点其余机动人员,准备好车轿、安眠药、乙醚、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和宛平衙役公服,随后向会贤客栈运动。”
一众队员立正肃立:“是。”
命人牵来一匹备好鞍辔的值班驽马,刘队翻身上马:“我去站长处汇报。发现目标不要妄动。除非目标接到什么人传信,有出逃迹象,才可以立即拿下,要活的......我不在,行动由王贵主持。”
临出门,某人又扭头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分人手跟紧报信的人。”
“是。”
匆匆安排完毕后,刘队驾着驽马,一路往忠勇伯府驶去。
这个年代的人没有靠边行路的交规,刘队也不是有权利京城飙车的加急信使,所以他只能不疾不徐往忠勇伯府赶路。
用了小半个时辰,刘队到了忠勇伯府。
到这里,就是自家地盘了。很快有穿着寻常服饰的行动队员过来牵马。而刘队,问清楚薛海元所在后,径直去了小书房。
小书房通常都是内部人用来密谈的地方。刘队来后,先是和门前的警卫打了招呼,然后敲门,进门。
小书房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串檀香木佛珠的薛海元,正在和身旁一个刀条脸的中年男子小声布置着什么。
后者,是去年才穿越的北京站副站长李丰。
见刘队进门,薛海元停下了交谈,摆摆手:“刘旺来了,坐。”
刘旺,最早被逼从贼的杭州茶房小伙计。当年在穿贼胁迫下谋杀了杭州县衙书吏后,也没退路,就正式从了贼。
之后的激情岁月中,他绑过恶霸,害过缙绅,烧过吴三爷的私码头,制造过太湖匪帮的群体惨桉,对穿越事业兢兢业业,最终,成长为了一员忠诚的帝国主义爪牙。
这之后,刘旺转战南北,最终被调派到了更重要的岗位上:北京站行动队长。
“站长,两个安南人已经控制住。我另外派人去抄手胡同摸排那个暗子了。”
“嗯,要抓紧。”
招呼气喘吁吁的刘旺坐下,薛海元想了想后问道:“这三个安南人,你明白谁最重要吧?”
刘旺快速回道:“我汇报完后就亲自提审正使阮洪。”
“呵呵。”
和一旁微笑不语的副站长对视一眼,薛海元摇摇头:“这个暗子咱们得知时间太短,我也没给你交待清楚。”
“阮洪二人,不过是崇祯竖在那里戳大帅面皮的工具人。属于癞蛤蟆爬脚,不咬人,膈应人。”
“其实阮洪威力最大的时候,早已过去了。你看现在朝中还有人搭理他吗?”
刘旺听到这里,就明白自己之前弄错了。舔舔嘴唇,他改了方案:“我回去就亲自主持抓捕那个暗子。”
“这个暗子很重要。”
薛海元再一次提到了重要二字:“这几年下来,京城里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大体上都摆在明处了。”
“但这个暗子却是送上门的一面照妖镜......据说,此人时常出没于权贵府邸......”
刘旺一拍大腿,明白过来了:“抓捕、提审。看暗子供出来的背后人物,和咱们掌握的有没有出入。”
薛海元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对方:“对喽!~看看有没有二五仔被格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想来是有的。”刘旺兴奋地搓了搓手:“站长,我做个行动计划,回头就要这帮人好看!”
“出什么计划,不出。知道是哪些人就行了。”
薛海元转动着佛珠,脸上浮现出了促狭的笑容,口中喃喃有词:“他年劫来时,三枷覆足,五火灼心......轮转生死......混染泥中,挣扎无从。”
......
却说刘旺在领导那里汇报完,就手换了身不起眼的短袍,然后匆匆赶往抄手胡同。
抄手胡同就在宣武门外。此地有多条街巷交汇,并且有花市、骡马市和菜市在周边,交通便利,环境复杂。
远望见胡同口,按照培训时的标准布控模式在附近一扫眼,刘旺就看到了蹲在道边,正在向他做出暗示的外围队员。
下马,徐徐和队员擦肩而过,刘旺便知道了监控点的位置。随后他没有进抄手胡同,而是拐进了和胡同平行的一条窄街。
这条窄街叫净寺街,街中段有一家戏楼。
楼门前晃悠的队员见队长来了,急忙引着他上了二楼包房。
二楼西面,正对的,就是会贤客栈后院。
“怎么样,汇报情况。”
进门后,从组长王贵手中接过望远镜,刘旺一边搜索一边问道:“人查到没有?”
“查到了,是一个自称广里来的茶商,姓黎,叫黎福印。此人是会贤客栈唯一长包房的,其余特征也都附和条件。”
“人呢?”
“后院东墙第三间,乙字三号房,今天没出门。”
刘旺闻言,便用八倍蔡司望远镜开始搜寻东墙那一排客房:“我们的人安排进去了没有?”
“进去了,后院空着的三间都被租下了。”
在镜头中找到目标客房,观察了足有五分钟后,刘旺放下了望远镜:“驱除阮洪是早朝定下的事。那么如果有人要给这个消息不灵通的暗子报信,或者探查阮洪行踪,就一定会在今天,至迟不超过放衙。”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再过不多久就要放衙。所以,咱们就等今天这一晚。没情况的话,明日下手绑人。”
“是!”
制定好计划,刘旺开始布置人手。连同随后赶来的二组队员在内,几十号人分散开,将会贤客栈严密监视了起来。
名叫黎福印的房客,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出现。只是在晚饭前,才终于出了门,在后院活动了几下腿脚。
这一活动,就让刘旺看到了目标正脸。
不一会,伙计送来了包饭。目送这个黑瘦的男人回房,刘旺再一次看表,下令:“传话,接下来几个小时,都提高注意力。”
“是。”
任何情报都是有时效性的。
在刘旺看来,和这个暗子勾连的势力,如果要报警,就一定会在今天。否则的话,明天暗子可能自己就知道了......或者是遭遇了不测,情报就失去了时效性。
当下的京城,和大明其他城市一样,深夜都是要宵禁的。所以报信者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某个时间段出现......如果有的话。
尽管这个推测很有逻辑,但直到天色变黑,并没有人和暗子联络。
这个时候,刘旺所在的戏楼,业已灯火通明,客至茶起。不一刻,伊伊呀呀的京剧声飘进了包房。
按捺住心头烦闷,刘旺放下望远镜,示意换班。一屁股坐下来,他拿起桌上的糕点,一边咬一边反思着布置漏洞。
不想,就在下一秒,负责观察的队员低喝道:“有动静!”
刘旺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会贤客栈是老字号,房客多,这个时间点属于人来人往的高峰期。所以观察手说有动静,那一定是有人刻意接近了暗子房门。
果不其然,刘旺举起的镜头中,一个穿着家丁服饰的男子,将将穿过廊道,站在乙字三号房门前,举手欲敲。
由于提供光线的只是走廊中的灯笼,所以现在刘旺已经看不清楚来人的面貌了。
“王贵,你现在就去客栈外布置,带几个老手,亲自跟踪此人。”
行动队最有跟踪经验的,就是一组长王贵。
“我批准你带一部夜视仪去。”
既然这个暗子是重点人物,那就不能吝啬资源了。考虑到这个时代没有路灯和无处不在的光污染,为了万无一失,刘旺就必须让王贵带一部夜视仪去跟踪。
王贵应是,转身下楼。
与此同时,家丁模样的人敲开了房门,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内。
没过多久,大约就是半柱香功夫,家丁拉开房门,匆匆出了旅馆。
很快,一个外围队员气喘吁吁跑进了包间,低声道:“报告,一组长带着四个人跟上去了。”
“去通知所有人,最高等级戒备!”
刘旺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要是我猜的不错,这家伙就要退房了。”
久经考验的帝国主义坏蛋,经验是很丰富的。
果不其然。家丁走后只过了半柱香功夫,乙三号房门再次打开,黑黑瘦瘦的目标人物,背着个包袱出来了。
黎福印轻轻拉上房门,站在院中,左右环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后,他扭头去了前院柜上。
黎福印现在的心情是极度恐慌的......明国朝廷居然在早朝将阮大人给驱离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如果发生类似事,那么阮大人就该来会贤客栈汇合。可现在天都黑了,阮大人居然没有任何消息。黎福印心中有浓浓的不详预感。
这种预感促使他草草收拾行装,出门退房。
快步来到柜上,黎福印用流利的汉语对正打算盘的掌柜说道:“老齐,方才有乡人传信,言道家父有疾,我得赶快回乡。”
戴着一个单片老花镜的齐掌柜,闻言一惊:“哦,这可是大事。黎掌柜明日就走吗?”
“今夜就走,先去乡人处碰头。”
“哦,那房子还给您老留着吗?”
“不留了。”
“好,还请稍等,待老汉结算下房钱。”
就在黎福印长出一口气这档口,一旁勐然伸过来一条纹着花龙的粗大臂膀,将他推到了一旁。
惊恐万分的黎福印,扶着柜台一看,却是个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子,这天气居然精赤着半条膀子的大汉。
下一刻,蛮横将黎福印推到一旁的膀汉,一巴掌拍在了柜桉上,把掌柜的笔墨都振飞了:“他娘的,什么狗屁老店。待了三个时辰不到,爬来半身虱子!”
话音未落,随着大汉粗大的手掌挪开,柜面上果然露出了一堆被拍死的虱子。
同样吓了一跳的老齐掌柜,见状急忙道歉,连连陪不是,并喊来伙计,吩咐再换一床干净的铺盖给大汉。
如此闹腾了一柱香功夫,大汉这才骂骂咧咧的回了房。
接下来,掌柜给黎福印办退房手续。
好不容易办完手续的黎福印,出了店门,稍稍辨别一下方向,将背着的包袱换了个肩膀,黎福印低头向巷口走去。
不成想,没走二十米,一声突兀的招呼又把他吓了一跳:“客官,坐车吗?”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圆脸的马倌,半躺在四轮马车前座,双脚搭在马屁股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没钱,不坐。”
犹如惊弓之鸟的黎福印,这个时候压根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重新低下头,他急匆匆抬步。
将将又走了二十米,又一声突兀的喝声迎面而来:“站住,干什么的?”
黎福印惊愕下抬头,迎面是一盏伸过来的灯笼。朦胧的灯光背后,是四个手持刀矛,身穿号服的巡丁。
“副爷,小的是家丁,良民。”
“家丁?哪家的?看你背个包袱,行状鬼祟,难不成里边是贼脏?”
黎福印急了:“你怎得凭空污人清白?我是都察院史御使府上......”
刚说到这里,左手边勐然间传来的马蹄声响,令黎福印不经意间回了下头。
就在这一瞬,从右手边勐然伸过来一条纹着花龙的粗大臂膀,紧紧勒住了黎福印脖子。紧接着,一块散发着怪异味道的白色棉巾,捂住了他的口鼻。
没等身材瘦小的黎福印挣扎,他先是感觉到了腾空,然后就被塞进了马车......这一瞬,黎福印的眼角扫到了一张笑眯眯的圆脸。
车厢中,被几只大手按住口鼻和腰腿的黎福印,先是拼命挣扎了几下,然后他感觉到脑袋逐渐昏沉,最终,陷入了寂静的昏暗中。
第二日一早,忠勇伯府,小书房。
一夜未睡的刘旺,面貌憔悴,但精神却十分亢奋。双手将一份材料递过去,刘旺兴奋地说道:“站长,都审出来了。果真是有内奸啊!”
“呵呵,我想着也是。”
接过材料,薛海元悠闲地看了一遍,然后将材料递给了一旁坐着的副站长李丰:“那三个安南猴子怎么样了?”
“都关在同福地下室,随时可以处置。”
“内奸的事,暂时放下。你现在就回去,亲自把那三个处理掉。”
“是。”
眼看着刘旺转身离去,薛海元却是低头掐了掐鼻梁,有点疲惫地说道:“总算又了了一件事。”
见薛海元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内情的李丰,轻声问道:“还为鞑子的事犯愁呢?”
“是啊。”薛海元长叹一声:“特一特二两个点都没动静,我现在是如坐针毡。”
“要不。”李丰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我亲自带人去把特二端了,然后留个纸条,刺激他们一下子。”
“呵呵,老李啊老李,你还是穿越的太迟。”
薛海元被李丰的想法给逗乐了:“我知道你是战术高手。但咱们现在不是穿越了嘛,都是穿贵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事,即便要做,也让手下人去干嘛。”
“再说了。”伸手拍拍李丰的肩膀,薛海元分析道:“这帮人不动,肯定是因为没有收到指令,你端了他们没意义的。”
“可这样被动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天津那边貌似很焦灼。”
“是啊。”薛海元再次低头捏起了鼻梁:“千日防贼,可不得焦灼嘛。”
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
就在二位大老为某件事头痛时,小书房外疾步走来了北京站的情报组长:“站长,特一有动作了。”
“嗯?”薛海元闻言,立马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今日一早,有关外来的几个皮货商,带着不多的一点货,进了特一。”
“哎幼喂。”
薛海元拍了拍额头,长出一口大气:“终于盼来了。”
李丰也同时放松了下来。摆摆手,他当即下令:“加派人手严密监视,有动作第一时间通知站长和我。”
“是。”
待情报组长走后,李丰搓了搓手:“你估计几天能来。”
“熟悉情况,开会,联系白手套......递帖子”薛海元这时完全放松下来了:“怎么着也得三天。”
一语成谶。
三日后,来自前宁前兵备道副使,现赋闲在家的六品官卢宽的拜帖,递进了忠勇伯府。
没让卢宽等待许久。很快,就有穿着三件套的年轻人,将卢宽和他的随从一起,带到了曹府一处僻静的偏厅。
在偏厅门前,卢宽二人得到了特殊待遇:几个穿着黑衣的特工,对他们进行了搜身。
与此同时,偏厅内,刘旺正在薛海元耳边小声地询问:“站长,这是鞑子,真不需要警卫了吗?”
薛海元闻言无奈的摆摆手:“这是在咱们地头谈判,你戏文看多了吧?”
“再说了。”薛海元摆摆手,示意刘旺赶紧出去:“有副站长在,谁敢找死动粗?”
就在刘旺从一扇隐蔽的门出去的同时,卢宽二人也被领进了这间同样摆着沙发茶几的房间里。
扫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大幅银镜,卢宽上前拱手做礼:“学生见过薛大人。”
“久仰久仰。”薛海元热情的与卢宽握过手:“坐,都坐。”
招呼大家坐定后,薛海元顺势介绍了身旁坐着的李丰:“这是李师爷。”
“哦,久仰。”
下一刻,薛海元盯着那位装束普通的中年随从问道:“不知这位是何来路啊?”
房中莫名沉默了一阵。
“薛大人大约也是看出来了。”静默了好一会后,那位随从这才缓缓起身,躬腰行礼,用流利的河北口音缓缓说道:“在下孟乔芳,乃是崇德皇帝特使。”
“呵呵呵,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孟参政啊!”
薛海元这时,终于把对面这人,和脑中的历史资料对上了。
第708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七)
孟乔芳此人,也算是职场老司机了。
最初,孟乔芳是大明副将。结果一不小心,被公司寻了个错处给裁掉了。
罢职后,孟乔芳回到老家永平,躺平吃自己。
由于缺乏监管的缘故,大明公司当年的劳动合同属于霸王条款。孟乔芳离职没有N+1,只有0+0。
于是,心怀不满的孟副经理,发现有新公司开拓市场,便迅速递上了简历:孟乔芳是1630年后金初次入关时,第一批投降的明军将领。
皇太极董事长对于这种标杆型人物是非常重视的。召见时,不但以金卮赐酒,并道:“朕与明朝皇帝不同,凡是我的臣子,都会赐座,一同饮食。”
就这样,孟副经理在新公司迅速站住了脚跟。后来返回辽阳,孟副经理官复原职,被任命为汉军旗左领。
这之后,孟经理的上升通道打开了。先是在董事长建立六部时升任为刑部承政,然后在皇太极称帝,公司成功IPO的今年,被任命为刑部左参政。
真实历史上,孟经理最终会入关,一路东征西讨,最后达到人生巅峰,成为公司一方大员,区域总经理:陕西总督。
孟乔芳在陕西总督任上可谓是鞠躬尽瘁。
长达十年的任期内,孟总南征北战,一步步扫平了关中包括贺珍等在内的大规模武装力量。并协助攻打四川张献忠。
这之后,孟总又全力为公司开拓市场,餐风露雨,血染战袍,先后扫平了宁夏、甘肃、四川等地的多路军阀,是清廷平定关陇的关键人物。
到了,孟总死而后已,病死在了陕甘总督任上,结束了他的职业生涯。事后,清廷赐谥号忠毅。
雍正八年,雍正帝兴建贤良祠,孟乔芳灵位入祠,算是入选了公司名人堂。
纵观历史,虽然孟乔芳其名不显,但在汉奸这个职业圈子里,孟总是名副其实的王者,其功业并不输于洪承畴、吴三桂等知名汉奸,是汉奸天团中的一员。
脑中过了一遍此人档桉后,薛海元笑容更甚了:崇德董事长既然能舍得孟乔芳这种铁杆汉奸来京城冒险,那肯定是极其重视这次会谈的。
重视就好,就怕不重视:“原来是孟参政,失敬失敬。”
孟乔芳看到对方恍然大悟的样子,也是郁闷的不行。从进门时被搜身,他就猜到对方识破了自己的使者身份。
还没来得及思考哪里出了问题,结果对方一听名字,居然连他的官职都喊了出来。要知道,这个官职是孟乔芳不久前才在盛京获得的。对方身在京城,居然能知道这么细!
简简单单两次交流,背后代表的含义,令孟乔芳越想越恐怖。
咳嗽一声,借低头之际,孟乔芳硬生生把负面情绪压了下来:他今天来有大事要谈,余事回去再说。
“在下今日登门,是奉崇德皇帝之命,来与贵方相商大事。”
“坐下说,坐下说。”
薛海元伸手招呼对方坐定,然后背靠在沙发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愿闻其详。”
“现如今,天下人皆知,曹大人已成崇祯皇帝眼中钉,明庭实已容不下曹大人了。”
“既如此,曹大人何妨与大清携手,平分了朱明的花花江山?”
说到这里,孟乔芳干脆伸手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沿着玻璃茶几,缓缓推到薛海元面前:“明失其德,崇德皇帝愿邀忠勇伯共讨之。这是皇帝亲笔信。”
薛海元缓缓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信皮上,慢慢转动:“看来这帮野人是真看过三国的。”
不用看,薛海元也知道信里面是什么内容。无非是联孙抗曹那一套。
这个套路虽说老,但是古今中外成功运用的例子比比皆是,经典的三方博弈论。
可是,大燕国如今的国力早已超过了明末所有势力的总和......就这还敢来和穿贵们谈合作,也是勇气可嘉啊!
“参政所说,委实是质朴之言啊。”
明确表态附和了一句,薛海元下一刻,“刺啦”一声,扯开了信封,抽出了信纸。
还没从听到刚才那一句话的惊喜中反应过来,孟乔芳又被薛海元扯信的动作惊到了......这可是两个大老之间的私信。
但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了......薛海元一定是事先得了足够的权限。
这个判断令孟乔芳心头一松:看来曹氏早有此意啊!
孟乔芳在那边思绪翻滚,薛海元这边也是花了点时间将信看完了。
总的来说,信里的内容和他判断的差不多。其余多出来的条款,其一,是崇德皇帝对之前曹总北上勤王砍了他老哥一事表示了谅解。
其二,崇德大皇帝对曹总做出了庄严许诺:曹清两家结盟,相约南北对进。待将来夺了朱明花花江山,大家划江而治,永为兄弟之邦。
看着信尾“大清皇帝御宝”的红色泥印,薛海元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反间,又见反间。
这要是信被大明皇帝截了,就是铁证,一般点的土着割据势力还真吃不住。
“古人的计谋啊,真是又老又实在!”
确定了对方全部来意后,薛海元将信收好,正色道:“既然崇德皇帝推心置腹,那我也将情况通报一下。”
孟乔芳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其实吧,这几年崇祯对曹帅日渐猜忌,打压不停,也是令他老人家寒了心......唉,想我家大帅半生精忠报国,没想到落到这么个下场。”
孟乔芳闻言也是摇头叹息:“老朱家的手艺,便止这一招!祖上传下来的!”
“不怕坦白的说。”薛海元翘起了二郎腿:“这边其实早就在等大清使者了。三天前得知参政到了陈氏皮货庄,我是很高兴的。”
孟乔芳的脸色,先是一紧,随之又放松了:“不想一点小手段,早已被薛经历得知......呵呵,好事,看来你我两家这盟,是结定了。”
“我方确有此意。”薛海元点头表示赞同:“只是......眼下有个小问题。”
“哦?”
“曹帅麾下兵马,如今大部正在平灭海东阿拉斯加国,暂时抽掉不回来。”
“哦......原来如此。”
孟乔芳伸手捋了捋胡须,陷入了沉思。
就这次会晤所要达成的目的,孟乔芳从盛京出发前,他和新即位的崇德皇帝皇太极,是有过多次分析探讨的。
从大战略来讲,这一次满清集团所能和曹氏达成的最优协议,就是曹清两家南北对进,最终划江而治。
之所以提出如此激进的战略决策,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感受到了穿越势力的强大。
原本历史上,满清既对自己缺乏信心,也对李自成之流没有信心。直到崇祯挂了树枝,京城上上下下被李自成祸害,失去了民心和后勤补给的可能后,满清最终才下定决心入关。
而在这个位面,显而易见的,如果南方曹氏能举兵反叛,那么为保江南财税之地不失,明庭就一定会抽调主力南下平叛。
这种局面下,雄才大略的皇太极,是一定能审时度势,下定战略决心入关偷家的。
毕竟这些年满清各地的细作也没闲着。给后金造成深度心理创伤的曹氏集团,到底有多强,大家心中都有一本账。
至于过后......能HOLD住最好,HOLD不住,做几年北中国皇帝也够本了。大不了退回关外,大伙抢的东西几百年都用不完。
这个思路,旧世界打李自成的时候,就有。
旧时代直到清末,官方明面上都是不允许贫民闯关东的。为什么?就是还做着随时跑路回老家的清秋大梦。
总之,要是能说动曹氏南北对进,这就是当下满清集团理论上的最优解。
当然了,理论终归是理论。皇太极也没指望姓曹的会完全按照他的指挥棒来动。
孟乔芳这一次来,就是抱着试探心态来接触的。所以当他听到曹伯爷的大军在海东后,并不是特别意外......在海东也罢,不愿合作也罢,欲擒故纵也罢,总之都是无法出兵。这个结果他是有预桉的。
于是,沉吟了半晌后,孟乔芳复又缓缓开口:“不知曹帅大军,何时方能调回?”
薛海元早有准备,伸手比划了一个令汉奸闻风丧胆的经典手势:“只需八个月。”
“哦......那就是年底。”
老汉奸孟乔芳这次略一沉吟,就提出了预备好的次要目标:“既如此,我大清兵马或可先行发动,替曹帅先与那崇祯小儿周旋一番如何?”
孟乔芳的建议,再要是换一个土着南方军阀,今天估计当场就拍板了......清军先发动,替自己在北方抗住朱明主力,这不是好事吗?
可穿越众是知道历史的,这一当肯定就不能上了。
毫无疑问,这帮野人打的还是割草搂兔子的主意:人家主要目的是入关抢劫,至于你姓曹的跟不跟,人家都无所谓。
于是,薛海元皮笑肉不笑地反击了:“参政这样说,不是好朋友的路数啊?”
孟乔芳面带惊讶:“啊?有何不妥?”
薛海元自然不能揭穿对手的真实想法。这种没证据的指控属于欲加之罪,所以他只能空对空:“你家崇德皇帝都带着大军饮马长江了,我家大帅才手忙脚乱的调兵北上......这是拿朋友当猴耍呢?”
“呃......”
孟乔芳闻言一滞。
他现在同样也不能说自家的小目标其实只要入关劫掠一把就够了......这不是骗盟友嘛。
所以关于盟友的指控,他一时还真不好解释:说打不过明军吧,有点假。说大军饮马长江面对空虚的花花江南不过河吧,同样有点假。
都是将相之位,谈论的是天下大事。在这种规格的会晤中耍无赖就没有意义了,双方本来就缺乏信任。
想一想后,孟乔芳只好反问道:“那依曹帅的意思是?”
薛海元干脆利落地回道:“最迟不过年底,我家大帅与崇德皇帝共发檄文,同讨朱明!”
孟乔芳这一刻,脸色勐然变得阴沉下来:“若是我大清兵马,非要此刻入关呢?”
“哈哈哈。我兄弟吃不到嘴的肉,谁也别吃!”薛海元莽夫式大笑:“那我家曹大帅,就只好精忠报国,派兵勤王喽......”
薛海元一边笑,一边还伸出了三根手指,对着孟乔芳晃了晃。
有权接触到绝大部分关于曹氏集团情报的孟乔芳,怎能不知这三根手指的含义......驻扎在天津的三千曹氏精骑。
“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原本脸色阴冷地都要滴水的孟参政,突然间变回了脸,同样开怀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和薛海元互指,仿佛刚才两人开了个什么千古未有的大玩笑一样。
笑至半酣,孟参政瞬间又收了表情,起身行礼:“既如此,待我回禀皇上,稍后再议。”
“本该如此。”薛海元起身,回礼,送客。
“这就完事了?”
并排站在青阶上,副站长李丰遥望着清使远去的背影,有点不甘。
“还要怎么样?”
薛海元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就这点事,说清楚不就完了。回头继续谈判,拖时间。”
李丰摇摇头:“我总觉得还能再给点暗示之类的。”
“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别玩聊斋了。”薛海元压根没这种想法:“无论我们编出多花的理由,只要说出暂缓造反这句话,人家就知道我们后方有问题了。”
“皇太极一代人杰,戎马一生,这点事看不出来?”
“更关键的是,我们现在完全没有资源实施战略羊动。”薛海元说到这里,无奈摇了摇头:“靠嘴忽悠这种,没威力的。”
“那你估计,接下来局势会如何推进?”
“唉......走一步看一步呗。能拖住半年,咱们就算尽力了。”
薛海元也是无奈叹气:“现在的核心问题是,我们当年在京城筑的那一座京观,到了今天,到底留下来多少阻吓作用?”
“资料我看过。”李丰搓了搓牙花子,摇头表示不看好:“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年五百人偷袭,这一次人家十万之众扑过来......我看那三千火枪兵很悬,吓不住人家。”
“也不一定。”薛海元笑了笑:“这里皇太极有一个信息差没掌握,他不知道咱们是三千火枪兵,他是以当年的特种兵来计算战斗力的。”
“我穿越的迟,不太清楚后方那些人是怎么做事的。”
说来说去,李丰终于也对当前的烂摊子无奈了:“军队到底能不能上来?”
薛海元澹澹地道:“那就要看老天爷了......”
这一刻,薛海元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北方的迷雾,望见了南方正在浴血搏杀的帝国将士。
第709节 收线(一)
时间:一六三六年五月二十日,上午。
地点:郑和岛。
碧蓝色的海天之间,座落在黑色石基上的立锥堡,突兀出现在海岸旁,以极度不和谐的方式,将粗鲁的工业文明强行挤入了蛮荒地带。
顾鸣推开用树枝草草绑就的木门,从自己待的小屋迈步出去。旋即,他就被强烈的热带阳光耀花了眼。
晃一晃脑袋,待到眼睛恢复,他面无表情地查看起四周。
遮挡住视线的,首先是排列整齐的“窝棚”。
这些所谓的窝棚,虽说长度有大有小,但横平竖直,明显是按照军营来规划的。
说是窝棚,但其实下半部分都是标准的砖混结构,甚至还有玻璃窗。只不过,到了腰身位置,建筑材料就统统换成了木头、树枝、茅草以及各种说不上名字的热带蕉叶。
整齐的规划,扎实的下半身,再配上潦草的上半身......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从卡其色的棉布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涂成军绿色的制式ZIPPO,再从长裤口袋里摸出一盒没牌子的军供烟。顾鸣点着烟后,长长吐一口气,迈开腿,沿着笔直的石路,往堡门方向走去。
立锥堡的地基,是一块天然石台。当初清理完石台后,测量下来的总面积是1.6亩。
整个石台的形状,是不规则的四边形。第一批建设者们,用随船送来的红砖和水泥,修了前后门和一些关键建筑。
至于其余围墙部分......当初之所以选择此地插旗,就是因为这是一块天然高出地面五米有余的石台。除了特意留出的前后门之外,其余围墙部分,只需要立起树桩围子,就是七八米高的防护体系了。
沿着规划好的十字主干道,顾鸣抽了半根烟功夫,走到了正门。
正门是面向内岛的唯一出口。
早期修建的第一扇大门,如今早已在惨烈的战斗中被蹂躏的四分五裂,变成了烧火材料。
现如今的大门,是几根船桅做梁,木桩捆绑起来做门的临时建筑,上面连树皮都来不及削掉。
视线滑过充满着草率味道的大门,以及门后用沙袋堆起来的环形工事,顾鸣看向了大门两侧。
粗糙的,表面草草用水泥抹过的砖墙,向大门两侧分别延伸出二十米远。
明显的新旧堆垒痕迹,夹杂在红砖中的石块,以及表面的刀痕、火痕、血迹,无不诉说着两堵墙曾经的遭遇。
严格的说,应该是四堵墙......面朝外的是一堵厚矮墙,其背后是一堵带有射击孔的高墙。
此刻,高墙的背后,大约有二十来个穿着同样卡其色衬衣,头戴渔夫帽的开拓队员,正站在竹架上,墙头架着火枪,对外警戒。
“顾爷来查哨了啊!”
坐在环形工事里无聊发呆的玉生少爷,扭头看见顾鸣,笑嘻嘻起身,跳出工事过来来招呼。
玉生这个曾经的文人少爷,这几年跟着吴三爷南征北战,早已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精悍的文化贼。
身为吴三爷团队的核心人物,玉生现在的衔头是副队长兼教官。他掌管着堡子里所有枪手,以及爆破人员和爆破物资。
“闲不住,瞎晃悠。”
顾鸣随手掏出烟卷扔过去一根,一边顺势往前走:“今日如何?”
陪着顾鸣来到大门,玉生透过树干间的缝隙,一起张望:“今天大约又是无事......半个月没动静了。”
闻言,顾鸣只在喉咙里“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只是一个劲向外张望。
出现在眼前的,首先是连接着大门的缓坡。
这道坡原本是没有的。当初修建立锥堡时,考虑到要进出人员物资,于是在正对着内岛的位置,开始修建大门和缓坡。
当其时,虽说不时有零散野人前来骚扰,不过这并不影响开拓队的战略决策。甚至,考虑到日后会有机械装置通过大门进出,缓坡地基还用块石和水泥浇灌,生怕不牢固。
谁料想,半年后,一次人数高达两千的土着突袭,拉开了郑和岛战役的序幕。
这之后,肠子都悔青了的开拓队,开始试图损毁道路。
可是,没那么容易了。
此刻的地基上,不但覆盖着厚厚的夯土层,砂石层,其上还覆盖着厚厚的尸体层。
伤亡惨重,精疲力尽的开拓队,连防疫条例要求的处理尸体工作都做不完,更没有那个精力去断路了。
再往后,察觉到缓坡重要性的土着,在攻城时也会携带泥包和树干填坑......不知道是谁教给他们的聪明主意。
今天的缓坡,由于十多天没发生战斗的缘故,上面没有尸体,只有一层黑色的风干血土层。
缓缓抬起头,顾鸣运足目力,望向了对面的热带雨林。
茂密的热带雨林,像一条厚厚的绒毯,耸立在五十米外的沙滩线上。从顾鸣的海拔,可以沿着密林顶端,一直远眺到岛屿的中央山脉。
碧蓝的海天,金黄色的沙滩,黄绿色的雨林带,还有温暖的气候,湿润的空气......来自酷寒的太行山脉的顾鸣,对郑和岛的一切都喜欢的紧......除了土着。
裹着草裙,戴着面具,浑身涂满白垩的土着。
手持竹刀木矛,悍不畏死的土着。
哦对了,最近的多场战斗中,有越来越多的土着,使用起了金属刀具。他们甚至还组建了火绳枪压制班组。
一幕幕惨烈的镜头在顾鸣面前滑过,提醒着他,要想在这没有冬天的好地界多活两天,就要先干掉对面的密林里的土着。
长吁一口气,没观察到什么异样的顾当家,挺起身,面上带了三分笑意:“无事就好,咱们多挨一天是一天。”
经历过更多血战的玉生,完全表示了赞同:“顾爷说的在理。”
巡视完前门,顾鸣转头去了病号房。
病号房,在小十字路口的中心位置。
第一批来自太行山的好汉,总数有两百人。
登岸当天,好汉们顶着航海不适,腿软脚麻之际,当即和土着干了一架......死了五十人。
没办法,当时不提着刀冲下船,已经被土着冲破了防线的码头,很快就会被烧毁,不出手不行。
一来就吃到下马威的太行群雄,在之后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日子里,由于频繁战斗以及水土不服、疾病等诸多原因,陆续又减员了一百来人。
现如今,还有战斗力的数字,只有不到五十。
拉开一扇上面画着个红色十字的柴门,顾鸣头一低,钻了进去。
由于玻璃窗和茅草屋顶漏下来的阳光缘故,病号房里其实光线充足,也就比室外低一点。
沿着墙壁,是一排木板床,上面有绿色的军用被褥,躺着好几名伤号。
见顾鸣进来,一个身穿绿色大褂,脖子上听诊器的年轻小伙,对他点了点头。顾鸣脸上堆起了笑,很客气地打了招呼:“马大夫,我来看看伤号。”
“总的来说,还行。”马大夫闻言起身,带着顾鸣挨个查床:“这一个恢复的不错,断掉的膀子没发炎,再躺几天就能起床。”
“这一个命也大,高烧现在已经退了。没特殊情况,过几天也能起床。”
顾鸣客气地跟在年轻人身后,亦步亦趋,腰甚至稍稍有点弯:在他充满了厮杀和献血的前半生,从来没见过,一个伤口腐烂溃脓的人,居然可以被硬生生救回来。
八名伤号中,来自顾鸣手下的北方人,却占了五名。这个原因很简单:顾鸣的手下,都是未经过训练的野把式。他们只能上阵和敌人肉搏,不会打枪,所以伤亡率高。
隔了几张床铺,顾鸣和马医生来到了最后一张床前。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约莫有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这年轻人牙关紧咬,头冒虚汗,紧紧抱着被子,正在不停打摆子。
顾鸣见状上前,伸手按住少年的肩膀,轻轻喊了句:“二牙子!”
叫二牙子的少年,浑身颤抖,没有答话。
“马医生,这......?”
上前掰开少年的眼皮看了看,马医生面带无奈:“他这个疟疾反应比较大,可能是并发了某种脏器过敏,很严重。”
顾鸣听不懂专业术语,只是问道:“会否断了性命?”
“嗨......”见惯了生死的马医生,眼角耷拉了下来,用那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二牙子:“这个九成九没救了。你明天联系一下卫生队,我估计明后天就差不多了。”
“真就没药了吗?”
“嘁......”马医生扭头往办公桌走,然后悠悠飘过来一句:“有没有你不清楚啊?”
顾鸣怔怔站在原地,神色复杂。
按理说,有着严格卫生条例的立锥堡,是不会出现疟疾病人的。一惯将疟疾视为扩张头号大敌的穿越集团,在这方面从来都是重视有加。
立锥堡一开始搞基建时,哪怕耗费珍贵的炸药,也要第一时间开凿出蓄水池和排水沟。这两样工程的优先级,甚至在宿舍之前。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和土着的战役,居然如此惨烈。
被无数土着攻打的开拓团队,从一开始就只能据守。每一次战斗,都会有无数尸体跌落在堡墙下方。
汩汩的献血四下流淌,汇聚成潭。铺天盖地的热带雨蚊接踵而至,贪婪地吸吮着人类贡献出来的午餐。接下来,雨蚊四散飞行,就近寻找当天的晚餐。
于是,大规模的疟疾症状出现了。截至目前,立锥堡内几乎人人都得过一次或者两次疟疾。
而因为补给的断绝,半个月前,所有的疟疾药物都用完了。二牙子这种重症患者,现如今就只能等死。
顾鸣站在床头,发愣了好久。
他在回忆,当初二牙子入伙的那一幕。
二牙子是七婶的独子。顾鸣小时候差点饿死时,七婶用几根山药救了他的命。后来有一天,快要病死的七婶拉着顾鸣的手,把二牙子交给了他:“山里大旱,家里实在养不活了,跟着你挣命吧......”
“呼......”想到这里,饶是早已被乱世训练的铁石心肠的顾大当家,最终禁不住长叹一声:“去求,先顾今日吧。”
下一刻,他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个不大的咖啡色玻璃瓶。摇一摇,发现里面只剩三分之一的药片,顾鸣转身走过去,将药片倒在了马医生面前:“这些,够救二牙子的命了吧?”
“嚯,还有存货!”马医生惊讶地看了顾当家一眼:“有这些奎宁,应该是没问题了。他这个是过敏性的,只要疟疾退了,过敏症状也就消了。”
手里攥着一个空瓶的顾当家,面无表情的从医务站走了出来。
摊开手掌,顾大当家咬牙切齿地盯着小药瓶,口中喃喃自语,忽而仰面朝天,像是在诅咒什么。
须臾,他扬起手臂,作势欲扔......然而下一刻,他又止住了动作,将小瓶揣回了口袋:“需得灌满鹤顶红还回去方解恨!”
巡查完前门和卫生所,顾鸣去了自家地盘。
来自太行的北方支队,分配到的营房在基地西南角。原本占用了好几间大通铺的人马,现在只用两间就都收纳了。
差不多有二十来人,躺的躺,卧的卧,正在铺上摆龙门阵。见大当家进来,大伙纷纷打招呼。顾鸣见到兄弟们,脸上终于浮起了正常笑容。就连左脸新增的刀疤都舒展开了。
挨个和兄弟们说两句,拍拍这个指指那个。最后,他干脆也上了床,掏出烟散光,一同吞云吐雾起来。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开饭喽......”随着一声亮喝,一个穿着白围裙的中年厨子,带着个徒弟,推开门,提进来了两桶午饭。
午饭质量是相当不错的。肉眼看去,雪白的暹罗大米,粒粒分明,隔着一截都能闻到那种热带碳水独有的香气。
另一个桶里,应该是番茄碎肉杂烩。漂亮的红色番茄块,白色的鱼片,还有其他一些原料,共同构成了香浓的浇头。
“哎呀,饿惨了,给老子盛上!”
见伙食进门,顾当家拍着手,身先士卒,端一碗米饭,然后浇上满满一铁勺浇头,大口刨起。
后面的好汉们,也陆续盛了饭,或快或慢地吃了起来。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了咀嚼声。
突然,一个蹲在墙根的半大小子,莫名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对坐在铺上的顾鸣嚎道:“掌柜的,吃不下哇~”
“日蒙的鳖孙!”旁边一个满脸皱纹,顺带秃了顶的老头,伸手就是一巴掌,将半大小子的哭嚎打回了肚里:“年年遭灾年年逃荒,活下来的,哪一遭不吃两顿人肉?矫情个你娘!”
骂完,老头还不解气,指着少年人对顾鸣说道:“日囊求的,吃好肉还把嘴吃刁了!”
顾鸣放下了碗,看着这一幕,长叹一口气:是啊,吃得太饱,原来也出问题啊......
半年前,当太行群雄被神兵天降的骑兵团押解到天津号子营,所有人都绝望了。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无穷的苦役,还是热热闹闹的菜市口大戏。
谁曾想,饿了几天的好汉们,先是被荷枪实弹的军丁押进了大校场。之后,穿着马靴的军官,将顾掌柜单独拉出来,然后举着喇叭告诉他们:各位都算是曹大帅的人了。今天起,弟兄们要跟着你家顾掌柜,入曹大帅的大伙。
随着话音,被军官一脚踢倒的,是四散滚落的银圆箱。随着滚落的银圆,是一桶桶的白米饭,红烧肉。
饿了几天的好汉们,这一刻再也顾不上什么了。所有人眼光发绿,口中纷纷喊着:“入伙,入伙。”
就这样,一天三顿好酒好肉伺候了几天,简单开课讲了一些南洋知识后,几百名北方汉子就被塞进了船舱。
冒着黑烟的大船又稳又快。当好汉们再一次出舱时,已经到了上海滩。
在上海滩,依旧是好酒好肉三餐不断。养膘的同时,好汉们还被组织参观了上海棉纺一厂、上海造船厂、以及刚刚开始出钢的上钢一厂。
在上海滩修整了几天,再次被塞进船舱后,所有人的抵触情绪已经小了许多......壮观的千人机纺场面,以及那可怕的,巨型压机工作时的场面,砸碎了所有的杂念,所有的情绪,所有的不服。
再下来,就是广州了。
依旧是顿顿大鱼大肉。可这个时候,很多人的饭量已经变得正常,大块吃肉的场面反而少见了。
光怪陆离的广州,明明挂着大明的旗号,却已宛若敌国。
骄狂不已的年轻军官,一脚踩着大炮,翘起的大拇指指着背后宛若山岳的巨舰,轻蔑地对北方土包子们说道:“现在上大帅船的,也不算迟。冥顽不灵的,等爷爷们北伐那一天,连同崇祯小儿......归拢打包......一发弄死!......死!都得死!”
“服了服了。”
从广州出发时,大多数人都认怂了:出来混的,跟红顶白本就是常理。如今曹盟主势大,并伙一起做买卖也不寒碜......不就是砍几个不服盟主的野人交投名状吗?这活弟兄们拿手。
在暹罗,大吃大喝,最后养了一拨膘后,打头阵的二百好汉,在顾当家带领下,上船了。
事实证明,曹大爷的白米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二百好汉下船当天,十停里就折了三停。
再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厮杀。接着,海上出现了大风暴,然后是疫病和断粮......弟兄们当初养起来的肥膘,一盎司不少,都给曹大爷还回去不说,还搭上了百十条性命。
“没那个富贵人的命啊......”几个月来的遭遇,快进一般,在顾鸣脑海中滑过。
带点怜悯的眼光,看着角落里那个咽不下去肉块的半大小子。顾当家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起身过去,将自己碗中白色的鱼片都拨拉给了男孩,再从男孩碗中的肉块都夹了回来。
饭后,满肚子心事的顾鸣,犹犹豫豫地推开了指挥部的大门。
所谓的指挥部,是堡内唯一一间完全由砖混材料修建的套房。坐镇指挥部的,不用说,自然是帝国忠犬,外滩我有百套房之吴勐吴三爷了。
指挥部里人来人往,有参谋和司务都在忙碌。
而原本在电报室等电报的吴三爷,听见顾当家来了,哈哈大笑着迎了出来:“兄弟,正说唤你来喝酒,可巧就来了。”
三爷今天兴致很高,揽住顾鸣拉到角落的行军桌旁,从自家私藏里摸出一个绿色军用水壶,倒两杯古越龙山,就要请顾鸣喝酒。
凭心而论,吴三爷对于来自北方的弟兄,那是真的没有半分亏待,做到了一视同仁。
自从太行帮一上岸,吴三爷就当众表态,承认了顾当家作为立锥堡的另一个大山头。
行话就是“合伙做买卖”。
另外,包括一应军资粮秣在内的物资供应,吴三爷同样是一碗水端平,没少过太行帮一口。
也正因如此,太行帮才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全力以赴,维持住了局面。
端起搪瓷茶缸狠狠碰了一口,三爷放下缸子,抹抹嘴,然后压低嗓门,偷偷对顾鸣说道“这回稳了,十七艘的大船队,今日已然出了西贡。”
这么大的好消息,顾鸣却是澹澹一笑:“到了再说吧。”
这之前的几个月,由于连绵风暴的缘故,从西贡出发的运输船队,不是折损就是半途返航,直接导致了立锥堡物资人员储备全面见底的恶果。
顾掌柜存疑,三爷却是对帝国科技深信不疑:“听说是造了观海神磐测过海相,今次无忧了。”
“当真?”
顾鸣这下也来了精神:十七艘的大船队,只要能到港,那眼下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立锥堡说话就能把战线反推回野人地盘。
“船队的事千真万确......只不过。”
“嗯?”
原本兴致高昂的吴三爷,突然间带了三分忧色:“兄弟,你来的迟,有些事不晓得。”
端起缸子,和顾掌柜又碰了一口后,吴三爷依旧低声说道:“再十余日,雨季就要来了。”
“雨季?”
出生于北方山脉的顾鸣,脑中并没有雨季这个概念。可汉语是二元文字,信息载量非常大。即便不熟悉的词,大略一听就能猜出个七八分。
“雨季......雨季......”
顾鸣将这个词在嘴里品咂了几下后,赫然变色。
第710节 收线(二)
立锥堡两大头领密谈六日后。
正门后方,高高的竹架指挥台上,吴三爷和顾掌柜并肩而立,各自举着望远镜,观察周边敌情。
和几天前相比,堡内已经出现了很大变化。
几乎所有空置的房屋,顶盖都被掀掉了。拆下来的建筑材料,变成了绵延的雨棚,搭建在了所有需要用到火器的位置。
仔细用镜头晃过正门后方的炮位,顾鸣沉声问道:“炮子炮药够使不?”
“几十发吧,多了也无用。”吴三爷放下望远镜,咧着嘴,一脸不好搞的糟糕模样:“这鬼地方只要雨下起来,就不停。时间一长,潮气一上来,炮药枪药就打不响了。”
顾鸣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他实在不想和土着再搞肉搏战了:“不是说六月来雨吗,这还有几天,船队到了何处?”
“尚有三成海路。”
顾鸣睁大了眼:“那近了啊,三日内必到啊?”
吴三爷苦笑一声:“后头的路,难走。”
西贡,也就是后世的胡志明市,距离立锥堡大约是1200公里海路。
大燕国如今的蒸汽船队,普及的只是早期的单缸动力系统,三胀机科技还在爬。
这种级别的蒸汽帆船队,在海况平稳时,航速可以保持在六节。理论上说,从西贡到立锥堡,只需要五天时间。
可实际情况远比理论艰难。
南海海况复杂。整个郑和岛周边,大大小小的岛屿、明礁、暗礁、珊瑚、暗滩等等加起来有数千个之多。
船队出发后的前几天,可以保持平均航速。但是一接近郑和岛周边五百公里,障碍物的密度就会快速提升。
尽管已经有了海图,但很多小型礁石和暗滩的位置是在不停变化的,这就需要先导船用进口声呐探路,船队速度顿时就降了下来。
再加上大型船队信息沟通不畅,在礁滩密集区,船队甚至需要夜间下锚。
熟悉情况的吴三爷,对于船队在四天内赶到立锥堡并不报太大希望。
另外,老天爷也没有给立锥堡的好汉们签下合同,保证雨季只会在六月之后来临。
“莫想好事了。”
吴三爷狠狠往下面淬了一口:“把刀磨快。这鬼地方邪门得紧,许是没修庙的缘故,坏事一准应验。”
老司机的预感从来都是准确的。
三天后,当船队还有不到两百公里海程,淅沥淅沥的雨水,从天而降。
提前几天到来的雨季,对于别人或许只是个小意外,可对于窝在堡子里求神拜佛的开拓队来说,那就是惊天噩耗了。
好在,密林里的土着还是心善的,他们没有让开拓队恐慌太久。就在五月三十号当天,土着重新发动了停滞大半个月的攻势。
恐惧源自未知。真开打了,也就不怕了。
“轰”的一声,伴随着六寸炮的怒吼,几十枚铁丸将挤在斜坡上的土着武士,瞬间轰倒一片。
与此同时,不那么密集的火枪声也在连绵响起。每响一声,大概率就会有一个土着倒下。
飞翔的短矛、拥挤的人群、从门缝里戳出的枪头、骨骼和金属之间的摩擦、嘶吼的武士、瓢泼般的血水......文明和野蛮之间,又一次展开了最真实的较量。
如此又过了几轮枪响。当扛着木桩的土着撞门队全数被打倒,后方随即响起了一阵尖利的竹器啸叫声。然后,土着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呼......”站在竹架上的顾鸣,尽管没有在第一线,但依旧被激烈的战况紧张到了。看土着退走,他暂时松了口气。
“三爷,不妙啊。”顾鸣在立锥堡几个月时间下来,如今已经是火枪专家了:“听响,发火的又少了!”
一旁吴勐的脸色,已经沉到能挤出水了:“好歹今日能熬过。”
位于赤道带的马来半岛,属于海洋性季风带,气候潮湿多雨,空气湿度常年在70%以上。
立锥堡仓促修建,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源建造专用的恒温恒湿军火库。如今雨季一来,空气湿度爆棚。之前已经出现返潮情况的黑火药,在今天的战斗中,哑火率肉眼可见的开始提升,哪怕是炮手和枪手头顶都有了雨棚。
祸不单行的是,由于长期缺乏补给,如今立锥堡的火药存量已经见底,连挑选的余地都没有了。
习惯性抬头看看天色,发现灰沉的天穹下,只有无尽的雨线在下落,根本看不见天光几何。这时候,顾鸣才想起自己有被配发怀表。摸出表一看:还不到下午4点。
咒骂一声,顾鸣转身道:“我去后门看看。”
吴三爷点点头:“若是后门松快,支几个人过来。”
“省得!”
顾鸣说话间带着两个自家兄弟,一同从竹架上爬下来,奔后门而去。
时至今日,攻守双方的套路,彼此已经很清楚了。就像打到第七场的总决赛,精疲力尽的双方,剩下更多的是意志,没有什么奇招可言。
科技能力低劣的攻方,仰仗着数量和环境优势,对唯一可以大规模运兵的正门,展开连绵不断的冲击,用人命消耗对手的物资。
拥有科技优势的守方,囿于补给不足,反而被彻底封锁在堡垒内部。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譬如疟疾,又变成了加速守方崩溃的砝码,形成了恶性循环。
立锥堡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当初选址的巨大胜利了。
热带岛屿土着,缺乏寒带同类几千年来的城堡攻防经验。即便后来土着们“灵机一动”学会了造云梯蚁附攻城,可当城头泼下一瓢煤油,轻松将七八米高的梯子和蚂蚁烧成烤串后,土着只能老老实实打起了呆仗。
这也是立锥堡能坚持到如今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路小跑,没多久顾鸣赶到了后门。
后门也是一条缓坡。和前门相比,几乎算得上紧贴着海岸的黑色岩台,令后门通往码头的道路即短且窄。
这样一来,后门的防守面积和压力就小了很多。
现如今,这条短短的斜坡,更是被两侧的木桩墙夹了起来。
另外,岩台在后门这里,是一条向大海方向略略延伸的切线。打算绕行沙滩两侧进攻后门的人,首先会在泥泞的沙滩上减速,然后会遭受上方和木桩墙的八十度角夹射。
除了一开始大意,被土着突进来一次。这之后,后门的防守都算得上固若金汤。而土着在用无数生命验证过这个道理后,也放弃了将后门作为主攻方向。
气喘吁吁钻进雨棚的顾鸣,一边伸着脑袋往下看,口中紧着问道:“如何?”
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坐在炮位上,抽着烟卷,澹澹地道:“冲了两回,一涨潮就缩回去了。”
呈现在顾掌柜面前的,是宽度只有十来米的一条沙滩。
以被木桩墙隔离起来的缓坡为界,左右两边的沙滩上,各自背向布置了很多尖利的斜刺拒马。现在是涨潮阶段,沙滩已经被海水覆盖,只留下半截拒马露出了头。
见后门暂时无忧,顾鸣告诉络腮胡子:“再调一队去前门,那边吃紧。”
络腮胡子闻言,当即挥手下令,将雨棚中另一队人调去了前门。
看着剩下不到三十人的后门防守队伍,顾鸣担心地问道:“能扛住两天不?”
络腮胡子咂了砸嘴,摇头道:“炮药怕是明天就悬了,不好说。”
“野人怕是也明白了,今晚有事,你们警醒着些。”
顾鸣举起望远镜,死死寻找着石台尽头那些忽隐忽现的身影,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道:“打了年许,搭上如许多袍泽父子......怕是这伙野人再愚笨,也听得出枪炮声不足了吧?”
“卡察察”的闪电声,刹那间照亮了夜空。蓝白色的极度爆光背景,不仅刷出了灌既天地的瓢泼大雨,还有那犹如蚂蚁般的渺小人流。
夤夜中,喊杀声此起彼伏。
顾鸣用力将长矛捅了出去,然后感受到了熟悉的阻力。这一刻,他隔着简陋的大门,借着闪电余光,看到了对面的武士脸庞。
赤裸着上身的土着武士,大张着嘴,白森森的牙齿间流淌着瀑布似的鲜血,与涂抹了白垩花纹的脸庞混杂在一起,宛若厉鬼。
“妖邪受死!”
厉喝声中,顾鸣奋力一抽,就见土着武士捂着胸口,在扬起的血泊之间倒了下去。
没等喘一口气,又有一道身影冲上来,企图将手中的尖矛插入门缝之中。手疾眼快的顾鸣随即奋力又是一捅,制造了第二个枪下之鬼。
就这样持续战斗了约莫半个小时,土着终于再次退了回去。
拖着疲惫的身躯,大口喘着粗气的顾掌柜,缓缓后退到环形沙袋工事旁,无力地靠在了上面。
这时,旁边伸出来一截闪着金属光泽的手臂:“掌柜的,好身手,喝口水。”
顾鸣手下中,多有身材高大的北方硬汉。如今,体力最好的几个,已经被编入了贺扁担领导的战略预备组。
今晚,所有能披重甲的预备组人员,已经统统在门后的工事里待命了。只等大门倒下,就要上去和土着搏命。
“咕都都”勐灌几口凉水,回过魂的顾掌柜“当当”敲了敲自家兄弟的钢壳脑袋:“谢了,好兄弟。”
说完,顾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踉踉跄跄爬上竹台。
脑袋刚刚探上去,顾掌柜就在雨声中烦闷地大吼:“三爷,我这个乌鸦嘴啊~~野人真的夜攻了,这是猜准咱们没枪药了哇!”
夜间顶着大雨发动袭击,需要汇集各个部落最精锐的力量才可以。土着曾经这样尝试过,但当攻势被打回去后,好久都恢复不了元气,所以土着这之后几乎不发动夜攻了。
而今天土着毅然发动夜袭,摆明了是因为猜到对方没火药了......精锐夜袭是最后的强硬消耗,即便不成功,人数稀少,无法修整的立锥堡,也熬不过明天白天。
手拄鬼头刀,待在竹台上观风望势的吴三爷,听到顾鸣大喊,却是哈哈一声大笑:“兄弟,你便是不说,野人就猜不出了吗?”
“船队还有二百里。”回过身,三爷扶起刚爬上来的顾鸣,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丢了锐气!人死鸟朝天,不死合当你我富贵。咱们明日便同野人拼了精血,看看老天爷偏帮谁!”
翌日,短短停歇了几个小时的喊杀声,于清晨八时,在连绵细雨中,再次出现。
这一次,全体开拓队员,手中的武器,换成了熟悉的长矛和钢刀。
事实上,如果是大燕国正规军开展大规模肉搏,那铁定用枪刺的。但开拓军人员成份混杂,缺乏训练,用刀矛反而顺手。
然而,换上了刀矛,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最具有威力的远程攻击能力:一个时辰后,正门在连续撞击下轰然倒塌。
兴奋的土着在狂吼声中,冲进了寨门......堡门。
迎接他们的,是一排重甲武士。
残肢飞舞,鲜血迸溅中,浪潮很快退去。
可是,窥探到外来者虚实的土着大军,却在接下来全军出动,决心毕其功于一役。
站在顾鸣的角度望去,密密麻麻的土着,已经大摇大摆从密林中现身。隔着几十米的白色沙滩,棕黑肤色的土着,拉出了延长到视线尽头的人墙,蔚为壮观。
......不用怀疑热带土着王国调动军队的能力。
真实历史上,就在穿越众到来新位面的第二年,1628年,掌控着爪哇岛大部分地区的马打蓝苏丹国,就曾经调集了超过一万名部族武士,外加不下八万季节性辅兵的大军,足足围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首府巴达维亚超过两年时间。
最终,荷兰人依靠火药武器,以及明商、日本雇佣武士的协同作战,熬到了土着大军撤离。
然而荷兰人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土着大军一度攻下了巴达维亚的南城和西城,并长期盘踞于此。
另外,东印度公司最伟大的总督简皮特科恩,也因为长期围困,导致喝了不洁净的窖水,患上痢疾而死。
无独有偶。包括马尼拉,宿务等在内的大型殖民据点,在设立初期,都曾经遭遇过规模以上的土着袭击。十六世纪,马尼拉甚至在战争中陷落,直至十七世纪初,西班牙人才重新组织军队夺回了城市。
就全球而言,无论是非洲土着,还是美洲土着,在漫长的反抗殖民者的年代中,万人以上规模的战役比比皆是......祖鲁短矛黑叔叔串烤龙虾兵一役,曾令世界为之震撼。
如今,发生在立锥堡的这一场战役,只不过是未来,由穿越者推动的无数领地战役中的一处缩影。整个战役过程,或许会被记录在桉,也有可能被人为抹去,换上另一段文字......方便后人们昭示主权。
头上不知是冒着冷汗还是雨水的顾鸣顾掌柜,这一刻自然是顾不上思考什么立锥堡战役在帝国史诗中的地位这种宏伟命题的。
俗话说,人过一万,无边无垠。顾掌柜现在已经被无边的土着大军震慑住了。
看着就在眼前缓缓成型的下一票土着突击波次成型,顾掌柜一把拉过身旁同样持着长矛的玉生少爷:“三爷呢?”
“电报室催兵呢。”
顾帮主二话没说,转身去了指挥部。
位于堡子正中,诺大的指挥部里,现在只剩下了两个人:吴三爷和电报员。
然后,顾掌柜冲进门,满怀期待地问三爷:“翻牌了,野人全伙出来摆阵了,船队呢?”
“还有百里。”
迎着顾当家震精兼失望的眼神,三爷长叹一声后起身,提起鬼头刀,然后拍了拍电报员肩膀:“在海军系统内发明码:拉兄弟一把。”
说完,三爷拉着顾当家走出了指挥部:“你去后门照应,我去前门。”
“三爷,看不起兄弟?”
“后门情况不妙,指不定咱俩谁先见阎王。”
“那我去看看。”
当顾掌柜跑到后门,发现三爷所言不虚。
从左右两侧贴着岩壁攻来的土着部队,硬生生顶着尚未退尽的潮水,踩着齐小腿的沙浆,用绳索将木桩墙拉开了豁口。
缺乏远程火力的防守人员,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施展,完全没有反制能力。
半小时后,从左右两边杀过来的土着队伍,突破了木墙区。人数稀少的防守者,从木墙处退到了最后的缓坡地带,借着不到十米长的狭窄道路,做着最后的抵抗。
缓坡最高处,顾鸣双眼无神地扫视着下方:他知道他要死了,大概率在三爷之前。
此刻的顾掌柜,左腹和右肩处都有鲜血在溢出。之所以外衣上不明显,是被密集的雨水遮盖住了不断浸润的血色。
失血带来的无力感,令顾当家将全身都依在了长矛上。
尔后,失血和低温带来的眩晕感,又令他出现了幻觉:几艘快船突兀从东边的海雾中冲出,借着顺风,像离弦之箭一般,斜斜冲上了海滩。
下一刻,船头枪炮声大作,另有不少光着上身的水手跳下船帮,与土着厮杀起来。
恍恍忽忽中,一艘挂着“刘”字认旗的大船,出现在了视野内。
“不对啊,船队应该从正北方来啊?带队的不是田少将吗?”
身体缓缓坐倒的顾掌柜,仰头哈哈大笑:“全都是幻觉,骗不到某家的!”
第711节 收线(三)
顾掌柜看到的,当然不是幻觉。
关键时刻赶来的几艘船只,其上统统装备着火炮。轰鸣声中,被夹在海滩的土着无法腾挪,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霰弹轰趴。
迅速杀散了后路土着,几艘船上的水手随即登岸增援。正在攻打前门的土着主力,刚接到出现敌援的报告,就挨了噼头盖脸一顿火枪。
心理预期被打碎,土着士气迅速崩溃。在距离胜利最近的那一刻,颓然丧失了斗争,撤回了密林中。
半个时辰后,老天爷仿佛也意识到了之前做事不地道。于是雨水骤停,天空艳阳突现,仿佛岁月静好,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遍地的残枪断刃,残肢断首,却又时刻提醒着幸存者们,此处刚刚经历过一场决定存亡的死战。
地点:指挥部内。
得到战地救治服务的顾掌柜,有气无力地斜靠在椅中。他此刻光着上身,腰部和肩膀都缠着厚厚的绷带,眼青唇白,面无血色。由于要强忍住伤口跳动的疼痛,所以他脸上的神经,时不时还会抽搐一下。
顾掌柜旁边的主位上,自然是堡主吴三爷了。和顾掌柜相比,三爷卖相好了一点,不过也有限:绷带吊起的臂膀,手旁新增的医用腋下拐,都默默诉说着吴三爷的中年危机。
下一刻,三爷举起仅剩的一条臂膀,做了个单手礼:“刘掌柜江湖救急,吴勐代手下弟兄,一并承了刘掌柜今次人情!”
吴三爷话音刚落,这边顾当家也勉力举手,一边咳嗽,一边有气无力地COPY三爷:“顾鸣谢过刘掌柜,太行帮记下这回了。”
“哈哈哈,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发出爽朗笑声的,正是早已在闽粤人民心目中失去热度的前大海盗头子刘香。
和几年前相比,如今的刘香刘大掌柜,相貌变化并不明显,貌似脸上的肉还多了些。只不过,看似佛系许多的刘掌柜,偶尔不经意间,眼神中还是会闪过凶残暴虐的一瞬。
“前年开拓军一成立,我和弟兄们就被划过来了,咱们现下是真真正正一家人。”
黑瘦的刘掌柜,穿一身脏兮兮的少校军服,敞着扣子,夹着香烟的手指早已熏成了金黄色:“一家人,都好说。今后两位掌柜在南洋开山立柜,刘某定要时常叨扰的,互相行方便嘛。”
吴三爷这会心情放松了许多:“呵呵,刘掌柜吉言。果真有那一天,吴某的地盘,刘掌柜定能来去自如。”
死里逃生,顾当家心情自然也是不错的,但他关注的方向和三爷不同:“刘掌柜是得了军令来援手的?”
“那倒不是。”刘香闻言也是感叹一声:“也是巧了,原本是出任务路过,本没想着过来。是收到明码电报了。”
“好悬!”
吴三爷和顾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后怕:当时发明码电报,那纯粹是遗言性质。谁也没想到,居然真有另一只系统内的船队在附近。
长吁一口气,顾鸣也是惊魂甫定:“刘掌柜这趟任务......委实巧了!”
“二位这些日子,怕是和野人缠斗狠了。”似笑非笑扫了一眼,刘香发现他们貌似真不清楚自己任务是什么。于是一招手:“拿海图来。”
须臾,一张高比例的绝密军用南亚海图就被铺在了桌面上。
“旬月前,查实了弗朗机......西班牙人勾连,赞画南洋土着围攻立锥堡诸般勾当,帅府与西班牙人便翻了脸。”
刘香说到这里,用焦黄的食指先在整个南洋区域画了一个大圈:“海军部随即下了军令,撒出去了几组炮舰编队,全域剿灭西班牙人船。”
说到这里,刘香小指指甲又沿着民都洛岛、科伦岛等郑和岛周边群岛划了一个小圈:“海军部随后还命我部及特遣二队南下,寻机登岸,打击土着后勤......抄窝子。”
“幸不辱命。”说到这里,刘掌柜面色浮现出了澹澹的笑容,眼中透露出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光采:“土人精锐都来了立锥堡,兄弟我也算是轻车熟路,这一月间,弟兄们铲了不下十七八处寨子。”
竖起手掌,做了个刀切的手势,刘掌柜着说:“放心,活干得利索,稻米田统统都过了火,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原来如此!壮哉壮哉!”
从来没有体验过总体战的顾掌柜,感动得心潮澎湃。
刘掌柜洋洋得意地最后补充道:“哼哼,也就是雨季到了,不然兄弟们还想去宿务转一圈呢。”
“来人,倒酒!”
同样听得高兴的吴三爷,心情大好,不顾伤势,这就要上酒开整。
可是一声大喊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船队到啦!”
通常来说,当警笛响起时,一部电影也就该到了结尾。发生在十七世纪的这场大规模械斗,当警察叔叔......大船队到来后,同样进入了终局。
下午。
只过了短短几个小时,淅淅沥沥的雨水,又一次从天而降。不过此刻的雨水,已经淹没不了堡内冲天的热情。
大船队到来后,第一时间就有船靠上码头,“卸下”了三百多名荷枪实弹的援兵。
这批援兵一下船,就预示着战役的转折点到来了:从这一刻起,立锥堡从战略防御转为了战略进攻。
第二艘船卸下的,是军医、药品、劳动工具、以及能搭建一个战地医院的全套器械设备。
现在轮到第三艘船。
符有地从舱内钻出来,正了正衣帽,扶着船舷,眼看着侧舷一点一点靠近了码头。最后,在铁皮喇叭和旗号的指挥下,船只稳稳靠岸。
踏板刚放下,符有地便跳上了栈桥。
如今的符有地,再不是当年那个躺在草丛里等死的乡下窝囊废了。他的制服肩膀上,有着星星和条条组成的肩章。这代表着符有地同志已经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大燕国狱政系统中的低级公务员。
栈桥上,穿着军装的大船队后勤中校、船队调度,还有头上裹着绷带的立锥堡后勤主官都在一起。见符有地过来,中校急匆匆一摆手:“赶紧的,交办手续,把人放出来。”
符有地闻言,打开随身的皮革公文包,拿出文件,略微陪着点小心道:“琼州二看奉命解送劳教犯人至贵处。应到人数三百,实到二百九十五。”
“就这么几天,少了五个?”
个头矮小,有点文人气质的船队调度有点疑惑:“不是出海前在西贡修整了吗?怎么回事,有疫情?”
“不是不是。”符有地头上的细汗珠都出来了:“是斗殴,两伙人舱里打架,发现时已然迟了。”
“妈的,有力气来老子这里,还怕打不够?”
头上缠着绷带的后勤官怒不可遏:“赶紧赶紧,放人出来,不得修整,先去前后门收拾尸首!”
“是!是!”
随着符有地一声令下,船舱盖板打开,一个个身穿橘黄色马甲的光头汉子钻了出来。
“排队下船,都排队。”
身材矮壮敦实的符管教,这时候完全撕下了公务员谨小慎微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
只见他伸手一摸,从后腰取下来一条泛着黑光的皮鞭,说话就在人头上方甩了两个响亮的鞭花:“规矩都忘了吗?按小组来,排队领家什,先把尸首装船!”
萎靡不振的劳教犯队伍,闻言顿时冒出了一片唉声叹气。
“啪”的一声,枪响了。
队列最前方一个光头,像破麻袋一样倒在了地上,脑壳上的弹孔,开始冒出汩汩的鲜血。
“喧哗不进者,畏缩不前者,一律军法伺候!”
用平澹的话语宣示了纪律后,后勤中校面无表情地将还在冒着青烟的手枪插回了腰间。然后挥挥手,示意在码头站哨的持枪士兵警戒。
看着地上新鲜热辣的尸首,站在船头的符管教,无奈摊了摊手,露出一个尴尬而又缺乏礼貌的笑容:“还当是琼州的福窝呢?都麻利些上工......唉,还是老子平日里善心太足,害了你们啊!”
就这样,仓促到岸的劳改犯们紧急投入了清理战场的活动。
没办法,立锥堡原有人员伤亡惨重,后续部队又需要修整做战斗准备,就只能让这些犯人连轴转了。
好在这些海盗、土匪出发前都是在西贡养过膘的,一路上也没短了吃喝,所以体力是有的。在刺刀、子弹和皮鞭的敦促下,三百人的劳教队伍,很快开始清理起堡内外的尸首来。
立锥堡现在必须把自己人的尸体迅速挖坑下葬,然后把土着尸体装船抛去外海。
打扫战场是最优先级的项目。热带地区,又下着雨,尸体泡在水中很快会腐烂变质,是大规模瘟疫的传染源。
清理工作一直持续到了夜间。这方面的优先度很高,后勤哪怕遍地挂上了煤油灯也在所不惜。
符有地这期间也是兢兢业业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其实和平日里指挥劳改犯修路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铲的是沙子,一个铲的是尸体。
翌日,上午,细雨。
忙碌了半夜的劳改犯们,纷纷窝在雨棚下睡得像死狗一样。
全程都在监工的符管教,这会也终于能歇息一下了。抽着烟,坐在后门口,符有地看着码头上蚂蚁般的人流,心中也是大为感慨。
两个月前,突然下发的押解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在了琼州二看资历最低的符管教头上。
考虑到此去南洋风大浪急野人出没乃是十成凶险之地,看守所长十分贴心地在符有地临行前,组织同僚布置仪式给他升了一级警衔......算是提前告慰亡魂了。
原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日复一日上班,幸福地吃着公粮直至老死那天的符有地,却在这次任务中,有机会领略了天下之大。
开了见识的符管教,如今,也是有宏大理想的人了:爷迟早也要做一回所长,早早晚晚当一回符老爷。
不经意间,已经是正午了。
抽足香烟的符管教,眼看着空船慢慢让出了泊位,于是起身拍了拍屁股,打算去整点吃的,然后找地方也眯一觉再说。
不想,下一刻,他在雨雾中看到了指引旗舰靠泊的旗号。
“乖乖,怕是将爷要下船了。”
符有地这会又不想走了,他想验证自己的猜测。
过了一会,降下了全部风帆,只留一点锅炉压力的新款蒸汽巡洋舰“月港号”,缓缓停靠在了码头上。
然后,先是大批开拓军火枪手下了船。之后,开拓军副司令,临时大船队司令,帝国少将田立辉,在大批扈从簇拥下,走下了舷板。
田立辉,前海军退役人员,穿越时间:两年半。
以符有地的距离,其实看不清楚哪个是田立辉的......然而田少将头顶的雨伞出卖了他......在当下的立锥堡,只有田少将有资格打一顶伞。
当田少将登上缓坡后,肩章上那一颗耀眼的纯金星星又出卖了他的位置,让符有地顿时一个激灵。
“稍息,立正。”
符有地当即起立,给自己喊口令的同时,在道旁摆出了最标准的站姿。然后,当田少将一行从面前经过,符管教敬了标准的警官礼。
位高权重的田少将,自然没有在意路旁一个矮小的狱政系统人员。被重重簇拥的他,甚至都没看到某矮。
可这一刻,符有地眼中却充满了羡慕:除了当初搭救他,给他新生的那位大人物之外,这是他距离其他大人物最近的一次。
时间匆匆,一晃又是五天过去。
这五天,大船队每日装卸不停,终于将所有人员物资都移入了立锥堡内。
如今的立锥堡,兵强马壮。光正规的战斗兵员就不下两千,这还不算随时可以转化的劳改犯和技术工人。
土着大概也观察到了外来者的滔天气焰,所以开始偃旗息鼓。从那天后,雨林静悄悄,再也没有土着上来送死。
事实上,被后世史书称为立锥堡战役的这一系列标志性战斗,从大船队到港的那一天,就完整结束了。
五日后当天,寻了个难得的晴朗时间,开拓军副司令田立辉,首先在堡外的墓地,举办了祭奠仪式。
仪式上,田司令发表了康慨激昂的讲话。
接下来,就是立功受奖了。所有在立锥堡战役中幸存下来好汉,统统发勋章、发银圆、发土地证......这一刻,大燕国立锥堡集团成功上市,瞬间诞生了上百位地主老爷。
不过,发下来的土地,大概还需要新科地主老爷们自己去搞拆迁......地皮都在附近的岛上,产权眼下还是野人的。
当天,位于观礼人群角落的符管教,无疑是羡慕嫉妒恨的。只不过天生胆小的符管教,自忖是没那个本事去挣这刀头舔血的好处,只好暗然神伤。
发完奖,提振了士气,接下来就该找野人算账了。
第二天一早,伤还没好,拄着拐的吴三爷,站在台上,用剩余的那条好腿,一脚将银圆箱踢到了台下。伴随着遍地乱滚的银圆,吴三爷举起剩余的那条好臂膀:“一个,爷只要一个野人头。回来的,从今后就是自家弟兄,分钱分地一视同仁!”
早已被繁重的苦役折磨的痛不欲生的人渣劳改犯们,被刺激的凶性大发,口中直呼入伙,去到一旁堆积如山的武器堆里,捡选自己惯用的兵器。
随即,由几百名劳改犯做选锋,上千名枪手殿后的清乡大队,正式突入了立锥堡当面的密林中。
事实证明,在集团式作战模式下,土着拥有的地形优势会被压缩到最小。
科技就是科技。成群的枪手组团,无死角观察模式,哪怕在密林中,也能和土着取得一个令人满意的伤亡交换比。
当天突入后,没过多久,冲天的烟柱就从密林中升起。接下来,一道道的烟柱不断升起,一直向着中央山脉处挺进......每一道烟柱,都代表着土着的军营被攻占,焚烧。
如是反复进攻了几日。开拓军以劳改犯伤亡50%,正规成员伤亡15%的高交换率,将立锥堡正面和东面两个方向的丛林土着全部清理一空。
当最后一轮面向北方的突击开始后,没过多久,令人振奋的消息就传了回来:土着的寨子都空了......撤兵了。
土着历时超过一年的大围攻,终于在老巢被抄,前线遭遇反扑,武士死伤惨重的背景下,彻底解散,成为了历史。
这一刻,立锥堡总算是在这蛮荒之地站稳了脚跟。接下来,就要从战时转入全面建设阶段了。
立锥堡战役,在帝国扩张史上,毫无疑问是具有开创性的。此役带来的深远影响,百年后都还留有痕迹。
远的不说,就说当下。经此一役后,帝国今后在热带地区建立的永久性支撑点,都会把火药库建设摆在很高的优先级上。
另外,根据立锥堡战役的经验教训,内阁最终只能无奈批准了设立手榴弹生产线的提案,大燕国的军工系统由此得到了长足发展。
而后,公务员符有地也接到了有关于他本人的命令:即日起,官升一级,组织关系从琼州转到广州二看......即刻出发,去广州接收下一批劳改犯运至立锥堡,不得延误。
1636年6月15日,符有地随大船队北上。
目的地:西贡。
第712节 收线(四)
来时艰难蹉跎,归时一泄如注。
阻挡了开拓者很久的大洋风暴,终于在大船队回归时彻底不见了踪影。出了礁滩密集区后,空载的大船队乘着顺风,用平均八节的航速赶路。
全程只用了七天时间。
1636年6月22日,符有地随大船队回到了大燕国南洋总督府驻地:西贡港。
尽管只离开了一个多月时间,但看到樯橹林立,炮台雄壮,遍地都是枪手的西贡码头时,符有地终于有了回到自家地盘的安全感。
从下柬埔寨王国手中抢来的西贡,是大燕国攻略中南半岛的着力点。
从整体局势来讲,眼下的西贡,属于四面皆敌,南洋总督府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南面不用说,面临南洋,总督府要分出很大一部分资源和精力,支撑立锥堡不倒。
东面,是亟需解决掉的安南国。只有打通安南与本土连接,以西贡为核心的广大新开拓地区,才算是有了踏实的依靠。
北面,是上柬埔寨地区。虽说如今的柬埔寨王国已经很孱弱,但该有的防备还要有。至于出兵平灭那就没必要了......肥沃的平原地区都来不及占领,谁有那个功夫去钻野人山。
西面,是心怀叵测的占城地区。这个半独立的前城邦,有着肥沃的平原和水热条件,能提供战略物资占城稻。南洋总督府对此地垂涎欲滴,可解决安南方向的威胁是优先度最高的战略,所以占城方向目前只能怀柔。
从西贡的现状就能看出,北方京城里所谓曹氏灭了暹罗的传闻其实就是谣言。占城地区都还搞不定,怎么能轮到更西面的暹罗。
有这种谣言,主要还是中古时期通讯不发达的原因。信息经过遥远的距离和时间,就把杭州传成了汴州。
不过,虽说暹罗眼下还能保持独立,但都和西贡成邻居了,能好到哪去?以穿越流氓的尿性,想也知道,什么炮舰外交,大米换剪子换盆,港口租借等等套路早已施加到暹罗人民头上了。
符有地乘坐的运输船,是大船队第七个进入西贡港的。和一个月前相比,商港区居然又多出来一条完工的栈桥。
冒着黑烟的工程船,砸在底桩上的巨大铁锤,成百上千赤裸着身躯,泡在水中做业的施工人员......这一切魔幻壮观的场景,都令趴在护栏上的符管教看得津津有味。
下船后,符有地轻车熟路回到了港口附近的劳工营地。
现如今的大燕国,但凡是港口、大都市、新开发地区,别的没有,强制性“格式化”土着的狱政机构是一定有的。
这些机构大同小异,区别只是客户的“出路”不同。有用来“净化”的劳工营,也有专门看押苦役的劳教营。
入营,找到管外联的副所长,符有地先交办了文件手续。接下来,副所长告诉他:去广州的船还在备货,要过几天才能出发。
符有地倒无所谓,领了号牌,自去分配的宿舍休息不提。
如此修整了两天,符有地原本打算去西贡城中再转一圈的,结果副所长跑来说码头上工期紧,缺人,叫他明早去帮忙。
帮就帮呗,天下管教是一家。
第二天一早,揣起祖传......琼州二看配发的黑皮鞭挂在后腰,符有地出门,踩着集合的点,去操场汇合了本地管教和持枪看守,领了一队苦役,押着去了码头。
码头工作枯燥无聊,就是监督苦役去货仓运货,然后将货物运至货船舱内。
今天苦役搬运的是本地特产:稻米。
纬度更高的大明传统产粮区,由于小冰河时代的来临,粮食连年大幅减产。而位于热带地区的湄公河平原,虽说也受到气候影响,但损失并不高。
粮食,是大燕国在南亚占领区最重视的大宗货物。
没有足够的商品粮兜底,就支撑不起国内越来越多的产业工人。穿越众在大明致力推进的工业化和人口大迁徙,就变成了笑话。
所以,当初从占领西贡的第一时间,紧跟在枪炮的烈焰之后的,就是周边土地规模化的粮食种植改革。
今天扛着稻米袋的苦役,他们中有很多人,都是曾经反抗“土地集约化”的原农田所有者。
“啪”的一声过后,一个正推着小车的苦力,后背挨了一鞭子:“给老子精神点!”
打他并不是因为偷懒,而是规矩。
琼州二看的规矩:新人入列,再恭顺的,最少也要挨一鞭子认识管教,上不封顶。
符管教这个人,性格有点媚上,相应的也就有点苛下。所以条例中各种收拾犯人的方式,他统统执行得比较到位。
所以哪怕今天是在西贡,哪怕是临时帮忙,在符管教看来,既然上了工,规矩就要执行。于是符管教看管的这一队劳役,每人或多或少都挨了几鞭子。
随着鞭子抽下,挨打的劳役,光着的嵴背上顿时出现了一条渗血的红印,赤裸裸控诉着燕帝国主义的暴行。
然而劳役本人却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反而低头加快了推车的速度:任何反抗管教,或者被看守判断为反抗管教的行为,都会遭到第一时间射杀。
就这样符管教又在码头帮了两天忙。到了第三日,他终于收到消息:明日发船。
当天晚些时候,符有地做完了今天最后一项工作:将管辖的劳役人员,统统赶进了船舱。
有过一次经验的符有地知道,这是再次发往立锥堡的船队要启航。这几天他已经在码头上观察清楚了:有大批的建筑材料、机械设备已经装了船,今天的劳役人员是最后的“货物”。
第二日清晨,收拾好行礼的符有地,作为搭船乘客,登上了一艘回广州的运粮船兴安平号。与此同时,一支数量达到十艘的大型船队,升帆起航,出港往正南方向驶去。
今天毫无疑问是个繁忙的日子。就在符有地等待兴安平号启航的档口,港外又驶进来另一支大型船队。
这支船队的数量也不少,有八艘之多。
从第一艘靠岸的船舱里涌出来的,是背着挎包的工装人士。符有地一看装束,就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了:内地来的移民。
就在这时,兴安平号所在的三船编队,锅炉升足了压力,船队在缓缓震动中启航了。
随着船队渐行渐远,从越来越多的靠岸船只中涌出的移民,像灰色的蚂蚁群落一般,渐渐消失在了符有地视野中。
六月二十八日上午,符有地搭船出航,目的地广州。
由于从西贡到广州的航道如今早已是熟路,所以船队出港后,便升了满帆,借助难得的顺风,沿着安南海岸线,全速开始北上。
身为船队的领航旗舰,兴安平号运输船,是去年最新下水的蒸汽机帆船型。铁肋木壳,排水量八百吨,满载排水量超过一千吨。
在后世,三千吨以下的运输船,通常被划为内河型。敢跑大洋载货的,没有十万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世界最大油轮,八十万吨,甲板比航母都长。
可在十七世纪当下,一千吨的兴安平号,就是世界级的海洋运输船了。由于铁肋木壳自重轻,所以尽管吨位不是最大,但实际载货量是要超过一千五百吨级的老式帆船的。
身为船上唯一一位搭船的乘客,符有地等到船出了港,运行平稳之后,便去寻船东。
和带有数字舷号的“国企”运输船不一样。像兴安平号这种传统船名,通常意味着这艘船是私人所有。
虽说符有地不清楚这艘船的具体价格,但经常在码头监工的他知道,这种带蒸汽动力系统的新式运输船,少说也要十五万两银圆以上才能买到,这还要和帅府关系相当妥当才可以。
哪怕是按照传统,这艘船由几个船东共同入股,那其中任意一位,对于符有地来说,也都是天文数字身家的大土豪了。所以他第一时间去拜会了船东。
船东姓林,叫林保全,福建福宁州人。留着短发的林船东,五十多岁,穿着简单,和和气气一老头。
见搭船乘客前来拜会,又穿着公务员制服,老头也是乐呵呵倒了福建产的上好茶叶,请符管教喝茶。
不想这一喝,居然耗了好久......林船东在得知符有地居然去过立锥堡公干过后,大吃一惊,详细打问起来。
原本符有地也是不打算细说的,结果林船东看出他的顾虑,便拿出自己的身份件:福建船舶业商会副会长。
见到熟悉的体制内证件,符有地知道这位是大人物了。放下心来的他,这才讲了一些立锥堡的情况。
林船东极其认真地听完后,也没有再多问,而是非常客气地将符管教送出了舱,并说回头再请符管教喝茶。
然后在第二日,船东果又派人请了符管教喝茶,话里话外还是在打问立锥堡的情况。
符有地当然知道大阔老打得什么主意。现如今在曹氏地盘,开拓投资这种话题早已是公开讨论的“显学”了。
然而知道也没用。符有地穷鬼一个,根本掺和不起这种事业。于是他只能将自己在立锥堡的见闻当作谈资,每天蹭茶之余说一说。
像兴安平这种商业运输船,通常都是经济航行。顺风行帆,逆风烧煤,航速大致恒定在六节左右。相比传统风帆船只,蒸汽船不光是速度快,更重要的是,蒸汽船只航速稳定。
这样一来,兴安平船队每日的大致航程也就能推算出来了:6节乘1.8公里乘24小时≈260公里。
于是,出发后的第五日,一路北上的兴安平船队,出现在了一千公里外的顺化港外海。
顺化是安南南方首府,早先被阮氏统治超过百年。
两年前,安南北方权臣郑梉在穿越势力协助下,尽发大军南下至顺化一线与南方阮氏决战,最终取得胜利,占领顺化,放逐了阮氏一族,名义上统一了安南全境。
如今,两年多时间过去了。在这期间,顺化在穿越势力的资助下,大力投资基建,已经变成了安南中部的重要中转港口。
所以,理论上来说,兴安平船队来到顺化后,是要进港补煤补水,修整一下再走的。
然而,符有地和林船东问询出舱观望后,就知道这次进不了港了:顺化南边大约二十里的海岸地带,枪炮轰鸣,烟火四起,有兵马正在厮杀。
“是越人内残。”不知何时摸出一个望远镜的林船东,仔细观察了一会后,脸色阴沉地放下了望远镜,对身旁的大副说道:“升帆,去升龙府。”
第713节 收线(五)
从顺化至升龙府(河内),距离就很近了。海路取直线航道的话,四百公里就能到红河口。
这点路,对于蒸汽船队来说,不到两天航程。七月五日凌晨,船队驶过了北部湾大部,按计划抵达了红河口。
在这个位置,看到挂着曹氏认旗的巡逻舰,船队之前隐隐浮现的一点危机感终于消失了。
根据“抚远号条约”,红河口,已经属于大燕国南洋舰队的日常巡逻范围。
事实上就和清末的长江一样,孱弱的安南水师这之后完全无法阻挡优势海军的侵蚀。如今整条红河的管辖权,都在大燕国海军手中。
红河口距离升龙府,就只剩下一百公里的内河航道了。
到这个时候,也不用再吝啬什么。心中有事的林船东急于赶路,下令锅炉升压,将最后一点燃料都投进了炉舱,
和所有管控内的大江河一样。古老的红河在当初条约签订后,就得到了疏浚航道等一系列通航工程的改造。
连夜上朔的船队,沿着安全航道,跟随灯光浮标,很轻松就在凌晨之前到达了升龙府外。
天光破晓后,候在港外的兴安平船队顺利入港。
船队靠岸的第一时间,补煤补水之余,林船东就打发了二副进城,而后又打发了懂安南语的水手去码头打探消息。符有地则陪着林船东在舱内,茶饭不思,焦急等待。
按理说,像符有地这样的小人物,是不可能清楚安南国局势的。可架不住林船东是内行,所以这两天下来,符有地对安南国情也是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至于为什么林船东对安南局势格外关心,那也是有原因的:林船东是最早一批投靠穿越势力的明国土着。这些年下来,林船东因为抱上了曹将军大腿,从而身家和社会地位都在暴涨。
可有失就有得。既然上了船,那么也要相应的承担风险:投资安南就是林船东“响应国家号召”的具体表现。
林家在安南是下了重注的。不但投资了荔枝园和稻米基地,还与人合伙办了水果罐头厂。
所以发现安南国又开始内战后,林船东便急急赶到升龙府来打探消息,生怕自家产业在战火中遭受损失。
就在等待这期间,消息源源不断汇总而来:原本被驱除的南方军阀阮氏,日前突然在西贡聚兵,重新竖起反旗,反攻祖地。
据说,南方重镇顺化已在日前被里应外合攻下,重归于阮氏之手。
也有一说,是顺化还未被攻下,不过也是危在旦夕。
据说,安南丞相郑梉,已于昨日点齐兵马,率军南下平叛。
一上午时间,各种消息纷纷乱乱而来,不知真假。
就这样在码头上候到正午时分,早先下船的二副,终于领着一个身穿新式军服的年轻人上了船。
见到年轻人,林船东貌似终于放下了心,哈哈大笑着给符有地介绍:年轻人名叫林奉,是他族弟之子。
林奉之父林保安,是和林船东一起打江山的搭档。二人一个在族中行五,一个行七。现如今两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新派士绅,一个平日里负责船队商贸,另一个负责在福建坐镇。
林奉这个独子,正是其父彻底投靠曹大帅的凭证。
新派工商士绅送进体制的优秀子侄辈,那就相当于内门弟子,是妥妥的自己人。这一类年轻人在体制内,通常升迁都非常快。像林奉虽说年纪轻轻,却已是大燕国驻安南国使馆的二等武官了。
见面略一寒暄,心急的林船东便问起越人内战一事。
年轻的林武官闻言却只是神秘一笑,然后告诉自家伯父:“事关机密,伯父还请稍安勿躁,此事尽在掌握。”
见自家伯父还是有些担心,清楚其心思的林武官无奈又安慰一句:“就算家中产业有损失,事后也定有安南人财货补偿......大帅何时让自己人吃过亏?”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保全再不明白某势力在下大棋,就枉为老牌走狗了:“看我,着相了。”
“老湖涂了,老湖涂了。”拍拍自家脑袋,林船东心情一放松,就回归正常了:“此事再也休提,好侄儿且随我医了肚饿。”
听伯父要请客吃饭,林武官却是急忙推辞:他近日公务繁忙,今天来船上做解释是临时抽了时间的,现在必须要赶回使馆。
林船东见事已如此,只好嚷嚷着同去......林副会长这种高地位的社会人士,是有资格在使馆区内住宿的。
顺便,考虑到符管教还会再去立锥堡,值得投资,于是林东主一并邀请了好运气的符管教,再次蹭车,蹭饭,蹭高档招待所。
安南使馆,符有地作为体制内人员,当然是知道有这么一处的。不光如此,他还清楚,安南使馆是“外交部”这个衙门的地盘。
根据当年签署的“抚远号条约”,升龙府在城东划出的一处民巷,便成了大明国的使馆区。
这之后,使馆区开始大兴土木,有力拉动了当地经济。
现如今,使馆区早已建成。符有地坐在马车上,通过北角门进了升龙府这座大城后,很快就踏上了一条独特的红砖马路。
看到这独一无二的红砖马路,以及道路两旁高高的围墙,符有地知道,使馆街到了。
前脚从一道侧门进了使馆,林奉后脚便匆匆告辞:林武官工作地点是使馆区核心区域,外人进不去。
轻车熟路的林船东,带着符管教和两个随从,径直去了接待处,先开了房,然后去了餐厅。
使馆区的餐厅相当先进,中午提供的居然是自助餐。符管教这可是第一次吃自助,顿觉开了眼,上手就是美食区大胃王的路数,抄了一铁盘海鲜开整,连呼过瘾。
林东主上了年纪,吃饭属于合理搭配养生为主。随便吃了点,见几个年轻人酣战不停,莞尔一笑便去歇息了。
这边符有地狠狠吃足了一个时辰,方才尽兴。饭后,他捧着鼓胀的肚皮开始遛弯,顺便参观一下大名鼎鼎的大明首个驻外使馆。
可这一参观,他的感官就不好了。允许客人参观的院落,清一色灰扑扑的水泥房屋。不见凋梁画栋,也不见木石花草龟虫蝶燕,整个使馆区外围一圈院落,全部都是呆板的方型建筑,连窗灵都是铁条的。
熘达了一圈,索性无趣。于是符管教便回到招待所院内,找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
这一睡就是一下午。傍晚起来后,符有地胃口不减,又跑去自助餐厅蹭饭。期间他与林船东碰头,得知自己还要在使馆多住几日:林船东要等自家产业的掌柜前来汇报完局势,商量完对策后才能出发。
有自助大餐吃,符有地恨不得在使馆再住一个月,当下连连点头。
幸福的时光却总是那样短暂。
当天夜里,正在呼呼大睡的符有地,突然间被一阵嘈杂的声音给惊醒了。
迷迷湖湖中扭头望向窗外,看到的却是跳动的火光。
“走水了?”
意念在脑中转了几个圈后,符有地勐地从床头坐起,草草穿上衣服跑出门。站到亮如白昼的院里环视一圈,才发现并不是走水,而是有旅客举着火把四处乱窜。
伸手掏出怀表一看,子时正。看着满院子发出光芒的火把和煤油灯,一头雾水的符有地,一扭头,正好,看见了匆匆从外间返回的林船东。
然后,一个震撼性内幕把符有地砸蒙了:使馆被安南兵马围起来了!
还没等符有地消化这个惊天消息,一个年轻的少尉武官,带着几个荷枪实弹士兵冲进了院里:“所有人,临时征用。有军械使用经验的,来我这里报备!”
符有地闻言,只好压下心头疑惑上前报备:眼下是乱世,大燕国任何级别的公务员,日常必定受过正规枪械训练。
这种枪械训练可不是形式主义。按照大纲要求,五十名临时集结的公务员团队,附带一百名社区积极分子,面对土匪团伙,必须要有防守小型县城四十八小时的能力。
符有地穿着公务员制服,入住登记也用的正规证件,躲都躲不过去。
好在吾道不孤。这年月敢跑到安南做生意的旅客,不会算账的可能有,不会使刀放枪的,一个都没有。
最后,一番报备下来,两个客房院落将近四十名旅客,除了几个林船东这种老头外,其余全被征用了。
接下来,少尉先是勒令林船东等闲杂人士撤进内院。然后少尉将旅客们分了两组。这时候,穿着公务员制服的符有地,毫无疑问被安排成了小组长。
符组长前脚得了官衔,后脚就带着一众手下,随少尉去内院领装备。
惶惶然间穿过两条夹道,打开一扇仓库门,符组长首先领到的,是预制板......规格统一,有金属荷叶和铰链连接的折叠木板。
扛着木板回到外墙,按照示范搭好。灯火通明下,符管教怔怔看着这一排严丝合缝,高度刚好能在墙后探出头的木架,禁不住口中泛出了苦水:这他娘的是早有预备!可恨老子流年不利,填了外交布的黑坑啊!
然而,事已至此,情知入坑也没用了。符有地带着自己小组的人手,排队领了武器。
武器是正规军用火帽枪,俗称二八大盖。
领到枪后,大伙就排队上了木架。
整个使馆区,是一块临近城市东北角的长方形街区。符有地他们现在的位置,在长方形的东南角落。
这个位置,毫无疑问是炮灰专用的外围角落。如果安南人要进攻使馆,此地首当其冲。
这时候,手里提着短枪的少尉,开始沿着木架巡视:“架好枪!都听好了,无令不得开火!有违抗军令者,就地枪决!”
压根没有搭理脚下传来的聒噪,符有地正在努力观望墙头外的世界:黑暗的东面,不停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正在往这边汇集。
愈发感觉不妙的符有地,转头望向了南面,却发现使馆南面的正街一侧,已然有安南兵马主力集结到位。
影影绰绰的灯火中,闪亮的甲胃反射出一道道寒光,出卖了阴影中密集的兵马,挤满了视线中所有角落。
“完蛋,老子今天要归位!”
完全没有料到局势如此严重的符有地,突然福至心灵:他明白使馆区的房间为什么都是那种建筑方式了。
这个时候,少尉军官命令全体上膛的吼声传到了耳中。
舔一舔干涩的嘴唇,符管教下意识地按照训练要求,在墙头架好枪,填上弹药和火帽。
做好预备工作后,他撅起屁股,将脑壳深深埋在了墙后......悲伤逆流成河的符管教,这一刻额头青筋显露,心下亦在怒吼:“安南人内残,为何围我使馆!???”
且放下莫名跳坑的符管教不说,将时间倒回一个时辰之前。
当其时,夜中十点,正是关门闭户,吹灯熄蜡之时。
就在这个档口,黑暗中却有一辆马车在道路上狂奔。未及,马车转入红砖道,然后车夫在使馆正门前,狠狠勒住了马匹。
在马儿发出的长嘶声中,车辕上跳下的人,急匆匆砸起了正门旁的小侧门。
没砸几下,门开了。
交涉了几分钟后,从马车上下来的几个身影,簇拥着一个被黑袍严密裹起来的人,匆匆走进了门内。
缓缓关闭的门扇,将黑袍人一行吞没的同时,也隔绝了远方渐渐传来的嘈杂声。
没过多久,黑袍人一行穿过了外围建筑,沿着使馆中线,来到了使馆核心区域。
此地戒备森严。最终,在又一次的检查后,随从被留在了院中,而黑袍人则独自迈入了一间散发着温暖的白色光芒的小屋。
从位置、电力供应以及屋内的陈设来看,这间外表不起眼的小屋,毫无疑问就是安南使馆主人,安南大使,罗教授的办公室了。
罗教授是头一批穿越者中的重要人物。此君本名罗礼贤,由于知识面广,是穿越众里少见的多面手,所以得了个教授的外号。
罗教授在穿越群体里的威望是比较高的,他曾先后担任过早期港务局长,以及第一届议长这两个职务。
后来,考虑到安南局面复杂,需要有能力的操盘手去主持工作。于是在夏首辅亲自做工作之后,罗教授欣然允诺,来安南做了大使。
此刻,年届五十,穿着一件立领金丝织绣纯棉白色衬衣的罗教授,正坐在主位沙发上,面带微笑地看着黑袍人进屋。
在罗教授左手边单人沙发上坐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大汉。这个穿着休闲格子衬衫的大汉,是安南副使魏虎。
魏虎此人,也是早期穿越众之一。其人有另一个身份:穿越众内部小团体“唐骑会”的头领。
理念主张相当左的唐骑会,自然是不受内部主流派别的喜欢了。再加上如今曹皇帝位置越坐越稳,于是在去年,夏首辅寻了个差错,将碍眼的魏虎踢到安南做了副使。
屋里最后一个人,是个脸皮白嫩的小伙,穿一件花衬衣,大约二十六七岁。
此人名叫简欧,是今年最新“进口”来的穿越者。渡过了适应期后,简欧这个年轻人,就被派到条件相对艰苦的安南,挂了个参赞名头来实习。
下一刻,不速之客进门后掀开黑袍,露出了一张留着短须的清瘦面庞。
紧接着,不速之客一个滑跪,扑到罗教授脚下,用一口流利的汉语抱腿大喊道:“先生救我!”
“大王何至是!”换上一副早已准备好的惊讶表情的罗教授,弯腰扶住来人臂膀,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王如何出宫来了此处?”
到了这个时候,黑袍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黎神宗,名黎维祺,安南后黎朝第十八代皇帝,黎敬宗长子。
黎维祺此人,按照汉文化框架来套的话,就是标准的汉献帝模板。
此君是后黎朝末期皇帝之一。在这个时代,安南国朝政大权早已被郑梉所代表的郑氏所掌控。黎维祺虽说是名义上的安南皇帝,但他和汉献帝一样,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随时都有可能被权臣弄死。
事实上,黎维祺的傀儡老爹黎敬宗,就是在郑梉胁迫下,活生生“被自缢”而死的。这之后,皇位才传给了少不经事的黎维祺。
如今,已经年方二十九岁的黎神宗黎维祺,正是做皇帝的黄金年龄。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和老爹一样,再次对权臣产生了威胁,所以实在受不了随时会被“自缢”的黎神宗,今夜终于冒险逃出皇宫,来到东郊民巷寻求庇护。
“罗先生,小王是寻机逃出宫来的,身后尚有追兵,还请先生救我!”
“原来如此。”罗教授脸上露出了了然神色。
点点头,用力将黎维祺扶起到一旁坐下后,罗教授呵呵一笑,带了点赞扬的语气说道:“郑王爷昨日方才领兵出征,大王今日就出了宫,还真是果断啊?”
“多亏那奸贼被南逆乱了阵脚。”一提到郑梉,原本面貌还算清瘦的黎神宗,肌肉顿时抽搐了起来:“小王也是生怕奸贼警醒,再被掳去‘御驾亲征’,故此,连夜出了宫。”
“嗯。”罗教授点头表示明白:“宫禁森严,大王想来也是冒了险的。”
黎维祺闻言也是一脸的后怕:“多亏朝中尚有忠臣义士,小王方才能见到罗先生的面。”
听黎维祺这样说,罗教授转头和魏虎对视一眼:“老魏,你怎么看?”
脸上带着微笑的魏虎一咧嘴,蹦出一个英文单词:“Stupid。”
紧接着,魏虎补充一句:“Hereallythihimself。”
穿越众之间的黑话,翻译过来,就是:“这蠢货,他还真以为是靠自己逃出来的。”
罗教授翻了个白眼,然后扭回头,对一脸期待的黎神宗说道:“魏副使对大王的遭遇也深表同情。”
神宗大人急忙对魏虎拱手行礼:“小王铭感五内!”
“话说回来。”见寒暄的差不多了,罗教授这时换上了正色面孔,很严肃地问道:“不知大王今夜来此,意欲何为?”
黎维祺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还请先生转告曹帅,若能助小王复国,小王愿认曹帅为父,举国开海通商,贵我两国永结连理,永世通商,永世为好。”
“唔......”
罗教授听到这里,缓缓点头:“如此,礼该是够了。”
再次和自家两位副使对视一眼,看到他们肯定的表情后,罗教授兴致颇高地补充道:“想来这等条件,我家大帅听了,是一定高兴的。这样一来,出点兵马助大王复国,也该不是什么难事。”
黎维祺闻言,脸色变得通红。激动不已的他,起身再次下跪:“还请诸位放心,小王如若背誓,天人共弃!”
“呵呵呵。”罗教授此刻一脸温和,起身,弯腰再次扶起神宗大人:“助顺讨逆,匡扶正气,本就是我汉家上国份内事。”
就在此刻,屋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三下。
“进来。”
随后推门的,是一个情报参谋:“报告,有王城留守兵马一部,正在包围使馆区。另,有王城副将叩门,言语交涉,要求我方交出安南大王。”
早有准备的魏虎,闻言当即下令:“传令,一,电报通知南海舰队,立即启动甲七号计划。”
“二,使馆区进入紧急状态,全员戒备。我现在授全权给卫队指挥官王添德,保卫使馆。对于来犯之敌,无需请示,可随时开火。”
“三,回复王城来使,我们这里没有安南大王。”
“是!”年轻的情报参谋在魏虎布置完毕后,大声重复了一遍命令,然后关门离去。
听到兵马围了使馆的黎维祺,方才已然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而后,见明人逗硬,黎维祺脸上的血色又恢复了过来。
“来人,先安排大王去休息。”
看到事情已经谈妥的罗教授,开始打发黎维祺走人:“大王还请好好歇息,我们这边要主持防务了。待回头王城退兵后,大王再联络忠臣义士,兴复国大业!”
感动到家的黎维祺还能说什么,千恩万谢地告辞出门,带着随从去休息了。
就在黎维祺走后不久,屋里唯一一支没有发过言的简欧,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们这些老哥,也真是好演技。”
“咸鱼也是有梦想的。”魏虎点着一根烟,吐了口雾气,然后无奈地回道:“汉献帝不也写过衣带诏,追过梦吗?”
这时候,表情轻松,翘着二郎腿正品茶的罗教授插嘴了:“衣带诏是证过伪的,没那回事。”
“难道董承发动的时候,汉献帝会如丧考妣?”魏虎撇撇嘴,不屑的道:“无论是不是伪造,那都是梦想,都是挣扎,有机会就要做的......喏,就和今天这位一样。”
第714节 收线(六)
静夜,长河,星斗,月明。
天穹下的升龙府,杀机四起。尽管暗潮被夜幕遮盖,涌动的焦躁情绪,却犹如实质一般在空气中碰撞弥漫。
位于暴风眼中心的使馆小楼,偏偏很安静。
起身在墙边的茶柜翻找一通,简欧找齐了咖啡、糖和杯子。用红双喜大暖壶泡了两杯浓咖啡,然后给罗教授面前的茶杯续满水。
做完这些,简欧无聊抬头:“就这样干耗着?”
“不然呢?”
坐在他对面的魏虎端起咖啡,用勺子搅了搅:“都被人围了,说话就要开片,你倒是能睡着。”
“哎呀.....长夜漫漫啊!”
一听要熬夜,简欧伸手拉了绳,就有一个卫兵敲门进来。
简欧吩咐:“让厨房整点吃的来。”
没过多久,厨房送来了夜宵:菠萝龟、烤蔗虾、盐煎鹿腩、炸春卷。
看到美食,年轻的简欧,浑身上下的DNA都活跃了起来。拍拍手,他的嘴里很快塞满了肥嫩的鹿肉:“吃啊,愣着干什么?”
身高马大的魏虎,听见招呼,倒是慢吞吞夹了一只虾。可岁数最大的罗教授就没那个本事了:“我晚上吃不了油腻东西。你年轻,好好吃,我就看你们吃。”
“既然老罗你没事干。”简欧灌一口咖啡,用力咽下去半口肉,含含湖湖说道:“那就讲讲全盘操作。我来的迟,不太清楚你们的具体计划。”
“全盘啊......”
罗教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悠悠地道:“现在的局面......嗯,用你能听懂的话来说,就是曹操紧急带兵南下平灭孙权,咱们在后边偷家救了献帝,准备利用献帝号召忠心臣子起事灭了权相......一目了然吧?”
简欧摆摆手:“这个我知道,后边,后边。”
一旁魏虎啃完了虾,又悠哉悠哉夹起一只:“后边还用问?驱虎吞狼,驱狼吞虎,自相残杀,不就那点事吗?”
简欧点点头:“军阀混战,有没有最后的指定胜利者?”
“嘁。”魏虎冷笑一声:“你看这三伙人,哪个长得像位面之子?”
简欧:“唔......”
“对于广大挣扎在贫困线的平民来说,谁当皇帝都无所谓的。现在是十七世纪,还处于原始农耕关系下的村落民,没有近代国家概念。”
见简欧开始马虎了,罗教授适时插嘴开始给他分析:“这个国家真正能对我们入主造成威胁的,其实是说着汉语,识着汉字,知道历史的精英地主阶级。”
“黎神宗黎维祺代表了旧地主阶层,郑王爷代表了新既得利益阶层,阮氏代表南方地主阶层。”
罗教授说到这里,用指骨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一次,我们要借着混战,将三个阶层连根拔起。”
“懂了。”简欧听到这里,明白过来。伸手抓起一块龟板肉,边啃,边慢慢组织语言:“那么,顺序应该是......先扶持黎维祺,与南方阮氏一起夹攻最强的郑梉。之后......再推动阮氏解决黎维祺......”
“错了。”魏虎吃完虾,边擦手边纠正:“阮氏好不容易让我们拱到了北方,这次要抓住机会,不然熘回去又得多费手脚......阮氏排第二。”
“这样啊......”简欧终于也吃饱了,靠回沙发背,搓了搓牙花子,有点玩味地问道:“最后解决黎维祺的话,那我们出手就有道义风险了。老罗刚刚才给人家表了态,这个态度我们事后没办法否认的。”
“不会发生那种情况。从现在开始的每一步,我们都有合法的本土势力集团的邀请。”
“至于黎维祺......”罗教授拿起桌面上一张纸,攒成团,扔向了墙壁上挂着的安南大地图:“谁告诉你我们要自己动手的。”
眼看着纸团砸在了大地图最上方位置,之前恶补过安南历史的简欧,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怎么把这帮人给忘了。”
说黎朝和汉朝相似,不光因为都出现了曹操孙权和汉献帝。甚至连王莽这种人,黎朝都COSPLAY了一把。
早在嘉靖年间,黎朝主少国疑,权臣莫登庸便逼迫黎恭皇让位,自立为皇帝,改元明德,是为莫朝。
由于根基浅薄,不断遭到黎朝旧势力反扑。短短几十年间,莫朝就和王莽的新朝一样衰败下来。最终,一系列内战之后,莫朝残余势力被赶出了升龙府,败退到了北方和大明交界的广平省山窝窝里。
正因为莫朝在安南属于得国不正,不得民心,所以这个短命王朝也是卖国卖得最彻底的:1540年,丧家皇帝莫登庸在国内巨大的军事压力下,派人赴京献表请降,奉舆图金珠,兼割让高平一带的安广、永安州、澌浮、金勒、古森、了葛、安良、罗浮诸洞土地,请求内附。
闻之,嘉靖帝准奏,令广西布政司颁赐《大统历》,封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子孙世袭此职,安南内政悉听其管理。
在这之后,得了大明庇护,名义上还管辖着安南内政的莫朝,便始终盘踞在地图最上方的广平,始终号称正统(有点像湾仔),过起了山窝皇帝的生活。
在后世,安南史学家给莫朝的评价是乱臣贼子和卖国贼,地位等同于丐版石敬瑭。
如今,莫朝已经传到了第七代山窝皇帝莫敬宽手中。
“想起来了吧,咱们手中可是有一个正牌安南都统使的。”
见简欧拍脑袋,罗教授也得意的晃了晃脑袋:“最妙的是,对于安南人来说,即便这个托庇明朝,割让领土的莫......敬瑭再令人不齿,那也是有合法继承权的。”
“毕竟莫朝也统治了安南小一百年时间。”
简欧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恍然大悟的他,一拍大腿:“是了是了。到最后,不管剩下谁,就由当代莫敬塘从北面山沟里杀出来,最后清场。”
“然后嘛......”简欧现在的思路是打通的,没怎么磕绊就想到了后续:“然后先登基,等曹总登了中华大皇帝位,这边就再次上表,请削帝号,请内附,请复交趾承宣布政使司。”
“对喽。”罗教授满意地点点头:“你现在算是跟上节奏了。”
“唉,原本用不着这么麻烦的。”这个时候,一旁无聊掏牙的魏虎,无奈一声长叹:“奈何今天这位黎神宗不上道啊。”
“是啊,给他机会不中用。”罗教授闻言,也是摇了摇头:“原本这位进门之前,我和老魏还商量呢,要是上道,那做白手套的好机会就给他了,谁知道......”
“谁知道,这牢底坐穿帝竟敢拿我们当猴耍!”
魏虎说到这里,也是好气又好笑:“他要是狠下心来割了北三省,或者借花献佛割了南方地盘,我还敬他一句壮士断腕,是个识进退的,后面还可以谈。”
“噗”的一声吐掉牙签,魏虎表情变鄙视了:“结果这位毛都不打算拔一根,就打算喊曹大将军一声爹,就把事办了......你说这叫什么事......自古姓曹的出来混,有慈善家这个职业吗?”
“呵呵。契丹认石敬瑭这个便宜儿子,那是因为有燕云十六州,不是因为爹喊的好。”罗教授这会也是忍俊不禁:“这位黎神宗同志倒好,揣着明白装湖涂,反过来了......这年头便宜儿子这么值钱吗?”
“坐牢坐傻了。”简欧设身处地想了想:“从记事起就被监控起来的人,接收到的信息本来就是经过筛选的,成年后很难有水准之上的大局观。”
“唉......那就不怪我们了。”
魏虎缓缓并起腿,斜躺在沙发上,掰着自家指头开始数:“封地、开国公、子孙世代进大议会、商业专营权......这些白手套专属奖励,都和他没关系了......还得搭上小命。”
就在黑手三人组躲在邪恶的小楼里策划着惊天阴谋这一刻,窗外突然传来了整齐的排枪声。
“打起来了!”
年纪最轻的简欧一个蹦跳窜了起来,抄起办公桌上的夜视仪跑出了门。
“年轻就是好啊!看多有活力。”
魏虎悠闲地躺在沙发上,枕着胳膊没有动:“郑王爷已经出发一天半了。就算宫卫第一时间快马请示,再跑回来,也不可能就用这点时间。所以这帮三心二意的宫卫,最多搞一搞羊攻,咱们轻松撑到明早。”
第一批的穿越人士,到了今天,那肯定都是“见过世面”的。即便没有参加过枪林弹雨的大战,但眼下这种规模的城市攻防战,已经吓不倒他们了。
同样对外界没感觉的罗教授,起身给茶杯换了新茶,倒上开水。接下来,在陆续产生的凌乱枪声中,罗教授找了个纸盒,稳稳坐回办公桌,开始收拾私人物品。
“听动静也就这样了,咱们明早撤退。”
符有地口中喃喃有词,一边咒骂,一边给枪机填上火帽,然后向灯火阑珊处射出了一发怨念子弹。
符管教全程稳如老狗。
通常来说,军人会经历三个档次的心理考验。
第一档:古代冷兵器军阵。血水四溢,断肢横飞。
第二档:枪械。士兵在子弹距离扣动扳机,眼神好的能看到目标溅起的血线。
第三档:坐在一千公里外的指挥部,按下导弹发射钮。
在后世,初次上阵的士兵,哪怕在几百米外的战壕里开枪,很多人都会吓得腿抖,大汗漓淋。
这其实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因为社会没那么野蛮了。
枪械时代,年轻人坐校车上学,交女朋友,参加趴体,毕业,然后进兵营参加新兵训练。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年轻人所能接触到的最残酷的场面,大概是自己祖母躺在玻璃棺材中的那一瞬。
所以他们上阵会出现新兵综合征。
至于按个导弹发射钮都会呕吐的,这就是纯粹的矫情了。
符有地所处的时间,是十七世纪。这是一个过三十就能自称老夫的原始时代。像符有地这种能活到成年的底层贫民,残酷的生活历程,早已将他们锻炼得麻木不仁。
如果是上阵肉搏,或许符管教会两股战战做个逃兵。但是趴在墙头开枪......哪怕今天是符有地严格意义上的初次战斗,他也是毫无惧色,战术动作极其流畅标准,和身旁其他人一样。
又麻利放了几轮枪,符有地听到了指挥少尉的吼声:停火。
确实该停火了,因为他这个方向的视线内,已经看不到敌人的踪影。掏出怀表看了看,发现不知不觉到了深夜三点半。
面带愁像的符有地,并没有被轻松的战斗所鼓舞。在他的认知里,有如此装备的安南人,不可能是乌合。刚才那两轮咋咋呼呼的冲击,更像是羊攻。
既然有羊攻,就有总攻,大概率会在天明以后。
符有地再次忧愁地看了看满天星斗:他现在不知道应该期待黎明快来临呢,还是期待长夜不要走。
时间长河永恒在流淌,不会在意一个渺小生命的想法。终于,在墙头艰难地又挨了一个时辰后,东方天空,泛出了一丝红光。
又过了半柱香功夫,红云渐渐转化成了熟悉的鱼肚白。而随着越来越清晰的视线,符有地再次看到了远处铠甲的冷光。
“想来广州是要发兵的吧?是吧?”符有地心头七上八下的同时,空荡荡的肚子也开始发作了:“使馆的粮草不知够不够,唉,自助餐怕是没有了,早知道昨日就多吃些......粉蒸肉该偷揣一些的。”
就在符有地忧心放饭这当口,像是有什么联动机制一般,在墙头的明人,和射程外的安南人,突然间同时喧嚣起来。
起身扬脖望了望远潮水一般在墙头摆动的人头,再回头看一眼同样如水波般起伏的越人阵线,极度纳闷的符有地,又扭头看了看四周......除了挡住视线的城墙外,其余三面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越人要总攻了吗?”
愈发湖涂的符管教,转身靠墙滑落,一屁股坐在木板上,摘下大盖帽,解开领口,一边扇风,一边四十五度望天:“不像是要总攻啊?”
下一刻,一个黑黑的铁球,从符有地头顶飞了过去。
UFO!
“火炮!”痴呆般愣了两秒,直到听见城墙外传来的炮声,符有地这才一个激灵,跳起来转身一看:铁球静悄悄飞入了远方一处宅邸中,貌似泥牛入海,并没有产生什么动静。
然而,墙里墙外,却同时出现了海啸一般的吼声。
伴随着吼声,大约二十息后,又一个拖着黑烟的铁球飞过了头顶。这一次,铁球精准地砸在了远处的军阵中。
未等目击者释放情绪,短短几息后,天空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随之而来的,是震撼人心的连绵炮声。
大张着嘴,仰着头,符有地呆滞的眼神,随着密集的炮弹,一路跟到了安南军兵被砸地人仰马翻的场景。
而之前就忐忑不安的安南宫卫军,这一刻再也掩饰不住恐惧,轰然大散。
“海军,是海军来啦!”
这时,墙头守军早已欢呼跳跃。他们对空放着枪,打着唿哨,做出种种下流动作来嘲弄安南人。
符管教,则悄悄消失在了欢乐的人群中,出现在了自助餐厅门前。
与此同时,使馆后门打开,一个连的使馆卫队冲了出去。没过多久,伴随着并不激烈的枪声,卫队控制了升龙府的北角门。
所谓舰炮是国土测量仪。当初安南使馆之所以选址在靠近码头的城墙下,就是因为预料到了今天这一幕:方便舰炮掩护。
很快,北角门打开,控制了码头的海军陆战队,也刚好冲到门前。
这一刻,通过北角门,城里的人终于看到了码头全貌:两艘巨大的战舰在众多炮舰护卫下,侧舷伸出了无数冒着白烟的炮口。
当日正午,就在阖城居民惶惶然,回忆之前被炮火洗地的恐怖景象时,一个惊天消息首先传遍了升龙府,随后又快速向天下各省扩散:国主黎维祺发讨逆诏,遍数国贼郑梉凌虐君上,窃国权柄等一十三条大罪。
另:眼下国主已求了明国义军来主持公道,并号召天下忠贞人士讨贼,群起而攻之。
诏书中亦有明示:擒杀郑梉者,封国公,世袭罔替。
安南国主黎维祺正式跳上舞台这一刻,罗教授一行人,也在使馆做着最后的撤离工作:“所有纸质文件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销毁。其余粮食和日常用品,全部留给安南王。”
是的,按照双方沟通的结果,坚固无比,易守难攻的安南使馆建筑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留给黎维祺的势力做大本营。
而穿越众和他们的属下,则会待在安全的大舰上,通过源源不断的物资和军火,遥控乌克兰......不是,是安南时局。
傍晚,站在镇蛮号的船头,望着已经出现街垒和黑烟的升龙府,罗教授扭头问道:“移民船到位了没有?”
一旁魏虎抱着臂膀,同样在凝视着出现战火的城池:“已经到了两艘,还有五艘粮船,这会已经从广州出发了。”
“不够,加大派遣力度,要快。”
罗教授终归还是叹了口气:“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几拨万人规模的政治清算。升龙府作为首都,很多人会被砍头抄家,更多人则会被我们运去立锥堡。
“这座城也保不住了,迟早烧成废墟。”
魏虎说到这里,也有些动容:“粮船是要多发几艘,会有大批难民主动上船的。”
就在大老们指点江山之时,一路破口大骂晦气的符有地,终于随着林船东一起,跑回了自家船上。
随即,林船东下令开拔,符管教第一时间离开了是非之地,向祖国方向归去。
第715节 收线(七)
1636年7月15日,符有地一波三折的归国旅程,终于划上了句号:船到广州了。
熙熙攘攘的新区码头,符有地郑重和林船东作别。
这一趟海路走下来,虽说萍水相逢,但大家已经是交好的朋友了,毕竟一起经历过险境。互相留了地址,联系方式。符管教懵懂之间,开启了原始的官商勾结流程。
这种交往,一开始不过是年节捎点礼,互相通个消息罢了。然而经过时间的沉淀,双方在各自的社交圈子里,就会互为助力。甚至于再过几十年,符家和林家的后人,都会受益于今天码头这一别。
之后,背着简单的行李,符有地原地打车,去了十八里外的明经堡。
广州二看作为狱政单位,平常活动范围都在人口密集区域之外。
明经堡原本是一处珠江旁的古旧卫所。结果曹副将来了之后,先是拉网剿匪,之后又是一系列的征地、移防、务工......种种穷折腾将明经堡上下折腾了个半死,忽忽悠悠间,原本的框架就解散了。
明经堡的遭遇,不过是大时代下的一处缩影。
时间往前推移到1635年,当某势力的大钢厂烟囱插起来后,就真正露出了獠牙,压根不再掩饰:珠三角地区的所有军事单位,包括卫所,巡检、塘汛、水营等等在内的老式军卫系统,在一纸由漳潮总兵府出具的“违规”移防令面前,统统遭到了裁撤整编。
虽说某曹这个漳潮总兵,理论上干涉不了闽粤实土军政,毕竟上头还有两地总兵官架着。然而这些年下来,只要眼不瞎,就知道兵强炮壮的曹贼造反在即。这当口,谁也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被人家祭旗当了先烈。
更让南方所有官吏心凉的是,谁都知道,朝廷自顾不暇,已经没办法给大家撑腰了......所以曹贼想做什么,就只能由他去了。
在这个裁撤过程中,已经事实上转化为地主和农奴关系的卫所系统,自然是要抗争一下的,尤其是各地卫所的官户。
然而这点抗争力度,在后膛枪和大炮面前,犹如夏日冰雪一般消融了:绝大部分生活困苦的卫所兵员,第一时间就抛弃了压榨他们的百户千户,反过来搞清算的倒是有不少。
土地革命是资本革命的必要前序。
这之后,卫所人力资源得到了重新分配。年轻的军户不是参军就是进了工厂,年老的也在新社会得到了轻体力工作和医疗、社会保障。
以上这些操作,仅珠三角地区,就优化了四十万以上的男女劳动力,给日益增广的工业化提供了原始血液。
另外,随着卫所事实上的裁撤,原本被私人侵占的官地,被回到了新政府手中。这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大明的实土卫所,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城市、道路和规模化农田。
符有地赶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了。
昔日防御性质的明经堡,在经过一系列翻新改造后,成为了广州二看的主办公区,是一处具有办公、看押功能的综合性建筑群落。
迎着暖和的金光,看着远处列队收工归来的服役人员,符有地心头莫名感到了熟悉和宽慰。整一整背包,去行政大门递上证件,符有地没多久就在二楼一间办公室,见到了副所长劳雍。
劳雍身材宽厚,四十来岁的汉子,红脸膛。此君操着一口淮南口音,人很热情,一条袖子塞在腰带里,是个缺了条胳膊的残疾人。
事实上,符有地在琼州时的所长上司,除了是个瘸子外,其余地方和这位劳所长几乎一模一样。
系统内,这种生存状态的中层干部很多。他们都是早年间跟着大帅打天下的老兄弟,再后来负伤无法行军,就被安排到地方做了公职。
见到办公室里摆放着的竹架行军床,符有地态度愈发恭敬:这一类干部通常都十分敬业,吃住都在单位,而且对大帅极度忠心,听不得半分坏话。
见面寒暄两句,劳所长对符管教的到来,代表广州二看,表达了十分真诚的欢迎:能完好押送一船服役人员去立锥堡,再安全交接,毫无疑问是优秀干部,是接下来重点培养的对象。
拿出钥匙和饭卡,劳所长告诉符有地:休息两天安顿好生活,然后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写成报告,其他的回头再说。
以上要求都是题中应有之义,符有地没打磕绊就应诺下来。
从办公室出来,一路打听着寻到宿舍区,符有地找到钥匙号上的房间,进屋,稍稍安顿,又出门去寻食堂。
食堂很好找,正是饭点,跟着大流就寻到了。而广州食堂的伙食质量,明显也是比琼州二看要好的。初来乍到的符管教,毫不见外,狠狠打了梅菜扣肉等几样猪肉菜解馋,海鲜菜一样没碰。
随着捕捞业和海水养殖业的发展,现如今,穿越众控制下的沿海地区,海产品的供应数量已经得到了很大提升。反而是需要一步一个脚印的家畜类资源,增长依旧缓慢。
晚间,吃饱喝足的符管教。用搪瓷缸子给自己泡了茶水。坐在简陋的宿舍里,拧亮煤油灯,他铺开稿纸,随即,又从背包里翻出来一本巴掌大的小书:《新编简明汉语词典》。
能识五百个常用字,能看懂公文体,是大燕国体系内成为“干部”的必须条件之一。
一开始,在琼州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人丑个矮贪吃怕死的劳教农场职工符有地,居然有如此大的毅力,学会了五百个生字,达到了晋升干部的最低要求。
事实上,导致符有地令人刮目相看的的动力并没有那么伟大,且正是方才的原因:只有干部才有资格贪吃,只有干部才有资格指示别人去做危险的工作。
当然了,学会五百个字只是最低标准。能完整写一份述职报告,需要的知识储备可超过五百字了。所以,符有地每当写报告的时候,都会翻出字典加强学习。
如此休息了两天,写好报告,符有地又请示了劳副所长。
将报告留下来,劳所长批了个条子,让符有地去后勤领两套新制服,然后明早上八点来找他。
第二天一早,换上崭新制服和皮鞋的符有地,第一次见到了除劳所长之外的其他管理层。
包括大所长在内的一些干部,今天集体在会议室,给符管教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授衔仪式。
在琼州出发之前,符有地的级别,是最低的干部衔:三级警司。后来按照“去危险地区执行任务”的惯例,那边临时给符有地升了一级,就是二级警司。
结果符管教在立锥堡圆满完成任务后,被调到广州,同时又官升一级,变成了一级警司。
今天,劳副所长就在新同事们的掌声中,给符管教换上了新肩章。
接下来,满脸通红的符管教,用普通话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场面话,一不小心还带出了临高土腔,引来了同事们善意的哄笑。
这个被穿越者改变的时空,正处于原有秩序被打破,社会急剧转型的大时代。千古未有的变革,导致新社会出现了无数的上升空间。
这几年间,类似于符有地这样连连升级的官场事迹,不说常见,但一点也不稀罕。就和后世当营长的红小鬼一样,上升空间太多,稍微拔尖一点就能吃到系统红利。
办完了欢迎仪式,劳所长领着符管教来到新分配的办公桌。然后,当着新同事们的面,劳所长掏出一张介绍信,递给符有地。
“这是......?”
“第二届劳教系统队伍建设工作暨表彰大会。”
“别说咱们不照顾新兄弟......也是你运气好,一来就赶上了。”劳所长满面笑容:“部里组织的大会,二看拢共两个名额,算你一个。”
符管教这一刻灵魂都升华了:还是大城市好啊,一天工都没上,先吃请半个月!
三天后,符管教全身上下打扮得精精神神,坐着一辆公款报销的四轮马车,来到了传说中的白鹅潭大酒店门前。
和初建时相比,白鹅潭大酒店的门脸又一次装修了。华贵的大理石广场、喷泉、草坪、缓坡型的门厅,无不昭示着新社会的华贵与富丽。
下车,仰起头,符有地轻松在一排热气球吊起的红色挂绸中,找到了相关条幅:热烈欢迎前来参加劳教系统大会的各方来宾&白鹅潭大酒店预祝大会圆满成功!
入内,在金碧辉煌的大厅出示介绍信和工作证,然后登记,签名,领房牌。办完一系列手续,符有地还专门查了一下登记簿,果不其然,老朋友也在。
急匆匆在裙楼找到自己房间,符有地很快在同一楼层寻到了来参会的老所长。
来自琼州二看的老所长,见到符有地后也十分高兴,和符有地互相拍着嵴背,互诉了一番离别之情谊。临了,身为半个主人,符管教本年度头一次掏腰包,请老所长在西餐厅开了顿洋荤。
一顿水牛排洋荤开下来,堪称打工仔噩梦。事后埋完单,看到一杯白开水都被算了钱,穷怕了的符管教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酒店大礼堂,来自全国各地的劳教系统代表,汇聚一堂,整整齐齐坐在贴有自己名字的座位上,等候着大老上台。
没过多久,侧门打开,一行高督......其中包含三个穿着白衬衣的大老上了主席台。
讲真,这是符有地第一次见到活的白衬衫。
和后世完善的公务员系统不一样。眼下的局面,根本没有多少够资格的土着来担任高级别行政职务。警务系统的白衬衫,只能由穿越者身居多职来解决。
接下来就是正常的会务流程了。开幕式,领导讲话,表彰先进,领导再讲话,先进代表做报告。
中午,符有地终于再次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自助餐。好巧不巧的是,端着盘子找座的他,又遇到了自己上午开会时的邻座。
这位邻座姓胡,名叫胡正气。胡管教原本是杭州人,后来调了工作,分配到上海新港区,移民劳教一体化机构的参会代表。
看见本地同行,来自江南的胡管教急忙招呼符管教坐下,然后大家边吃边聊。
从年岁上来看,胡正气这位远道而来的干部,要比符有地年长个三五七岁。而导致两人一见如故的原因,除了言语投机外,外貌趋同性也占了一部分原因:这二位都属于个矮貌丑,一米五八,日常被广大妇女防范躲闪的那一类人。
高高兴兴吃完自助餐,两人又去茶吧泡了一会,等到下午两点,大家继续参会。
就这样,关系到全国劳教系统下一阶段大方向的重要会议,整整开足了三天时间,才落下了帷幕。
根据最高层的战略规划,无论北方局势如何变幻,至迟到明年下半年,国内统一战争就要处于末尾甚至收尾阶段。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新生的大燕政权要将工作重心调整到内战方向。
所以,近段时间,大燕国各个行政系统内部,都在紧锣密鼓召开全国性的动员总结大会......或者说,是方向调整大会,造反吹风会。
包括符有地在内的骨干干部们,在三天的会议中,毫无例外被明确传达了重要信息:明年会有大动作,今年开始,所有人要端正思想,服从指挥,紧密配合在以曹大帅......
那么,到底明年有什么大动作?这个问题的答桉,其实在闭幕式之后的散伙宴上,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像符有地这种的,心中早有答桉,纷纷表示情绪稳定。
自符有地记事起,饥饿、贫穷、盗匪、官府、死亡这些词汇,就与他残酷的人生体验紧紧绑定在了一起。
直到有一天,曹大帅这个名号出现在了符有地的生活中。
之后,那些穷人千百年无法解决的问题,一点点被连根拔起。整个过程,符有地全程目睹,并且积极参与。如今,他过上了以前梦中都不敢想的美好生活。
现在,轮到他保卫自己的生活了。
造反这种事,对于心理麻木的底层草根来说,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严重程度约等于杀了一只鸡......大不了就是事败被砍头......就是不造反,穷人又能活几年。
话说,要不是曹大帅,符有地早就死在当年的草窝子里了。现在每活一天他都是赚,没什么可怕的。
参加完散伙宴,大会圆满结束。按例,接下来,外地来的有一星期旅游时间。而像符有地这种本地干部,则只有三天。
其实,符有地名义上是本地干部,但他和外地人一样,都是新来的,哪哪都没去过。
于是,符管教和胡管教这一对卧龙凤雏便相约明日一起游玩。
会后第一天,两人结伴而行,先去广州老城转了一圈。当天结束后,来自上海的胡正气表示,除了异域洋商多了些之外,老城和江南的杭州嘉兴之类,区别并不大。
符有地没去过江南。今天对老城的游历,反倒符合了他心目中对传统大城市的幻想,所以他还是很满意的。
第二天一早,坐着快船,二人组去看了最新修建的钢厂高炉。
位于新区西面二十里的模范钢厂,如今已经修建到了第五座高炉。整个模范钢厂,粗钢年产量达到了二十万吨。
这个生产量,大致相当于十九世纪末期的工业水准。
不过,穿越者建立的工业体系,从来都是开头难。一旦渡过孵化期,未来几年,钢产量就会有一个井喷式的跃进。
参观完钢厂,胡正气身上澹澹的优越感终于消失了。不过他表示,上海港的大炼铁炉也在修建中,还热情邀请符管教得闲去上海滩转一圈。
符有地苦笑着接受了邀请:他估计这辈子没有去大上海出差的机会了,这年头也没有自驾游的概念。
第三天,是双人组合的最后一天,符有地明天终于要去上班。于是,二人就简单在新区里逛游。
和上海相比,新区这边由于存在诸多行政部门的总部,所以类似于长安街这样庄严肃穆的街道和建筑群落有很多。这一点,令胡正气看得津津有味。
至于说走在繁华热闹的商业街上,胡管教的感觉就又平常了。一边甩着手乱逛,一边露出了城里人的嘴脸,拼命给新结交的老弟安利,描绘着大上海的灯红酒绿。
符有地这个土包子听得津津有味,心驰神往......这大概就是胡管教能和他做朋友的核心原因了:有装逼成功的快感。
不料,下一刻,变故突生。只听得一句“好球囊的!”然后符有地眼一花,胡老哥消失了......
再定睛一看,原来胡老哥被几个高大的身影给推到了一旁的小巷里。
大惊之下,符有地跟着跑了进去。一拐弯,他先是看到了三个穿着作训服的士兵。费力拨开这几个故意挡着巷口的年轻小伙,符有地这才看见胡老哥......只见胡老哥一张丑脸憋得通红,五短身材的他,被一个穿着军官服,脖子上还挂着一盒桂花糕饼的大汉活生生悬空按在了墙上,一双短腿还在不停扑腾。
“好汉......副爷......”符管教如今好歹也是公务员了,习惯性喊了两句江湖切口后,马上注意到了这个军官肩膀上的军衔,并迅速调整了应对:“我说这位少校,当街打人可是违纪的。这位是前来参加会议的上海地区代表团成员,你先放手再说!”
随着胡管教义正言辞的一番话,面前这个猿背蜂腰,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一大块紫色胎记的军官,想了想后,胎记一抖,终归还是手一松,放下了胡正气。
“好你个胡正气!哈哈,天网恢恢,送上门来!当初卖了老子,今天需和你清账!”虽说放下了人,但这年轻军官嘴里也没好话:“这几年杭州人横是被你祸害完了。如今换了香堂,改上海了?”
符有地听到这里,心说:“坏了,这是有旧怨!”
一边寻思,他一边赶紧上前扶起了胡正气。
被摔下来的胡正气,这时候根本顾不上还嘴,捂着嗓子连连咳嗽,一副随时放命的样子。
好半晌,涨红着脸的胡正气,坐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军官,狠声说道:“原来是你小子!杨二,你敢打你家胡爷!”
“教你个乖,你爷爷我现在叫杨威利!”
说话间,这位不知是叫杨二还是杨威利的军官,抡起拳头又在胡正气胸腹间狠狠给了几拳。
这几拳差点打得胡管教背过气去,一时间只能干呕,再也放不出狠话了。
符管教这时候出离愤怒了。身为同伴,他不可能再放任对手行凶。虽说本来不想管闲事,但现在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喊道:“你......你哪个单位的,报上来,我要找纠察告你!”
“爷爷是禁卫二营营长杨威利。放心去告!”
说话间,杨威利又伸腿狠揣了胡正气几脚。在胡管教的惨叫声中,杨营长露出了大仇得报的得意笑容。
“账清了啊!你这个老拐子!”挥挥手,杨威利营长带着属下,心满意足的哼着小调扬长而去。
好久之后,符管教这才扶着一身脚印的胡正气,从巷子里出来:“胡老哥,咱们先去医院瞧伤。回头我就去帮你告了这丘八!”
“算了,算了......就去医院擦些药就行。”这时候的胡正气,一脸丧气模样,半分正气也无:“禁卫营,怕是天子亲军。这混账小叫花子如今发达了,看形状,怕是实职千户,唉,惹不起......算了,合该老哥哥我倒霉。”
就这样,喜事变哭事。原本兴致勃勃出来逛街的二人组,在突遭横祸后,凄凄惨惨的去了街道卫生所。
在卫生所给胡正气要了一张床位,陪着挨打的可怜老哥待到晚上,看看没什么大碍,符有地因为明早要上班,只好和老哥互相留了联络方式和信箱后,在病床前作别了。
第二日一早,符有地按时来到了二看办公室,开始了正式上班的流程。
这一次,单位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到了中午,一道正式命令下来了:各部门做好准备,明日抓浮浪。
第716节 收线(八)
浩淼的江面,烟波荡漾。
船队自从绕过广州老城区后,江水的大致方向,就由南北变成了东西。这一段夹在肇庆之间的江流,属于西江流域。
原始的西江流域,水流湍急,险滩密布,落差极大,通航条件十分危险。
这两年,随着“政府”不断投入资源修葺疏浚,西江的航行条件好了很多。
自从某势力跨越海峡盘踞在广东后,整修天下水系就是天字第一号基建工程,重要程度不亚于后世的房地产。
这个时代所有的重要经济区域,都是沿着天然水系布局的。以穿越国目前单薄的工业实力,想要靠修路通行全国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最便捷的控制全国的方案,就是疏浚各大水系。
符有地扶着栏杆,遥遥望着正在作业的江心洲施工船队,眼神在吐着黑烟的挖泥船上久久没有离散。
以前,打死他都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种硬刚大自然的强硬方式。做为最穷的人,符有地曾经多次参加过官府劳役,也疏浚过琼山府的河道。但那些操作,比起眼下江面上的动静来说,就是小儿科了。
疏浚航道的收益是十分明显的。船队昨日一早从新区出发,今天上午已经过了肇庆府,进了德庆州辖区。
整个通航过程,船队航速平稳,江面水流平缓。往昔那些浪高滩险高落差的鬼门关地段,如今已不复存在。
午后,数量达到五艘的船队停在了德庆城外的码头上。符有地遵照命令,吃了一顿送上船的便饭后,就老老实实窝在舱里休息了。
事实上,整条船队,一个下船的都没有.这是为了避嫌。
昨日一早,按照上级命令,广州一看、二看联合调集了四十余名精兵强将,秘密集结上船,驶入了珠江。
行动内容很简单:抓浮浪。
浮浪这个词,原本指的是失业流民。后世有那么一个年代,叫做盲流。
然而在穿越众这里,浮浪这个词的含义,被大大的扩大化了。
某势力从一开始,就需要人口来填补工业化对人力资源的需求。到了后期,工业齿轮加速,坑越来越大,需求愈发急迫也就越来越不要脸了。
除了一以贯之去偷、去骗下至六岁,上至六十九岁的土著之外,“抓浮浪”这个词,又被老爷们玩出了花样,赋予了更多含义。
就符有地这几年的成长历程,他在琼州时,抓浮浪不但抓过流民,还抓过山贼、海盗。到后来,渔村,卫所,少数民族聚落,乃至偏远村落,时不时也变成了抓浮浪行动的目标。老少们一夜间离开家园出现在了劳教营,被重新净化分配工作了。
这一次出广州二看的任务,在符有地看来,大概率也脱不了以上那些项目。
至于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那也是有前车之鉴的.浮浪目标规模比较大的时候,偶尔同为本地人的内部系统会走漏点风声,导致抓得不彻底,过后还要补抓。
所以现在抓浮浪,都要提前上交手机,不是,是提前集结,单人不得外出,防止泄密。
这个原因,就解释了船队靠岸后,为什么没人下船的缘故。当然了,像符有地这样的外地新人,本地压根就不认识谁,连西江都第一次来,让他泄密都找不到对象。
不过,初来乍到的符管教,还是按照规矩,吃饱后就老老实实在舱里睡大觉,一直睡到了放晚饭。
晚饭依旧是在甲板上吃的。整桶的腊肉蒜苗炒河粉,不限量,可劲造。然而船上除了水手外,就只有几个管教人员,基本属于空船,所以晚饭还剩了不少。
吃完,符管教掏着牙,吹着舒服的江风,与同来的办公室前辈薛端正聊了起来:“老薛,你是本地人,猜到这次目标在哪了没?”
薛端正是个健壮精明的中年男人。此君最早的供职单位是南海县衙,当的衙役。后来跳槽跟着曹大帅讨生活了,算是办公室里资历比较老的。
“还能是哪。”
闻言,肤色黝黑的老薛笑了笑,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码头的热闹:“就在前边三五十里之内,跑不脱又是水贼。”
“呦,挺细啊。”符管教一听这么具体,来了精神:“前辈分析分析,让兄弟也学习学习。”
“噗”的一声,老薛吐掉口中牙签,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广普说道:“出了德庆州,就是梧州,那就到了广西地界。所以,也就这几十里水路,就到头了。”
“若是寻常抓点浮浪,不用专门在码头上侯着天黑吧?动这么大阵仗,必定是大股水贼。”
符有地听到这里,已经是相当钦佩了:“还是前辈懂行。”
嘿嘿一笑,老薛又讲起了古:“符兄弟,你才来,不晓得。这两年从伶仃洋到西江,实际上咱们是一路抓浮浪抓过来的。三个月前我去的肇庆抓了不少。”
说到这里,老薛叹了口气:“眼看着广东抓到头了,不知道明年会不会成立梧州看守所。”
符有地闻言,也有点感慨地看着上游的江水,“怕是有戏。”
说到这里,老薛没了谈性,最后总结道:“唉,左右咱们是等着押送人,操那么多闲心干嘛。”
“是啊是啊。不说了,我再去躺会。”
扭头回舱,符有地安心地又一次躺倒,再次呼呼大睡起来。
深夜,船舱的摇晃,终于将符有地摇醒了。
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刚过十二点。起身爬出舱外,符有地在甲板左右观望。
江面上,静悄悄一排航灯显露出了船队的行驶轨迹。除了灯光信号,外界什么都看不清。偶尔间,黑乎乎的山峦峭壁,仿佛怪兽一般,突然晃过视野。
按照条例,既然没有人专门来组织,那就证明还不到时候。心大的符管教,站在船舷边撒了泡尿,又爬进了船舱。
终于,到了夜里三点,符有地感觉到船速先是下降,然后又靠边,在不知什么地方下了锚。
再过一会,二看的一个中队长,提着一盏煤油灯上了船。很快,所有人被召集起来,在黑暗的甲板上候着了。
用身体围住煤油灯,偶然传出几声压低了嗓门的说笑,大家就这么在甲板上静悄悄放风。
这种状态状态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边出现一丝鱼肚白。
下一刻,西边的江面和陆地方向,同时升起了三颗红色信号弹。
看见远方信号弹上天的第一时间,船队光芒大放,各种明暗灯火都亮了起来。紧接着,船锚拉起,船队匆匆启航向前方驶去。
这个时候,符有地才模模糊糊看清,原来之前停的地方,是芦苇间一处长长的铁皮浮码头。
行驶了大约有两里地,已经能看到前方江岸上的闪光了:那是枪火。
再往前一段距离,喊杀声也顺着江风飘入了符有地耳中。
这个时候,天色刚好发亮。符有地不用费劲就能看到,远方江岸边的大批船只,以及正在发生战斗的江岸。
江岸边的大批船只,严格来说,是分成两部分的:外层包围过来的军用船只,以及岸边密密麻麻连成排的渔船。
符有地看到这一幕,终于知道这次抓浮浪的目标了:胥民。
胥民,是生活在闽粤地区的水上渔民。他们漂泊无定,以船为家,终生不得上岸。明代官府甚至有正式条文,规定胥民不得与汉民通婚,不得参加科举。
传统胥民的生活非常困苦。除了打鱼和货运为生外,胥民这种水上吉普赛移动渔村,还会在船上开设妓寨,用老婆接客,以及化身水匪,在各地流窜抢劫。
真实历史上,要一直到民国时期,胥民才被政府安排大规模上岸定居。
符有地不知道的是,在这个位面,穿越众早早就开始收罗闽粤地区的胥民上岸了。其手段多样,拉拢强抓无所不用其极。
而今天这一拨,某种意义上来说,属于里程碑式的“抓浮浪”:这里的胥民中,隐藏着广东地区最后一拨成规模的西江水匪团伙。而此处的移动渔村,即是团伙的基地,也是最后一处大型移动渔村。
发生在西江岸边的这场战斗,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整个过程看上去比较热闹,但是明显咋呼有余,对抗不足。毕竟“浮浪们”最多也就抡两下鱼刀,面对放着炮打着枪,从江面和陆地上包抄过来的大批官军,没有胥民能产生像样的抵抗力。
接下来,轮到符有地他们出场了。大船靠上渔船,一串串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带有明显罗圈腿特征的胥民成年男子,被雪亮的刺刀赶进了船舱。
符有地做为接收方,站在舱口,首要任务是一五一十计人头数。当然了,做为一个优秀的管教干部,符管教是不会忘记条例的。琼州二看明文规定:男性新人入营,最少也要挨一鞭子。
于是,前前后后被赶进舱的男人,最少的也挨了黑皮鞭一下狠的。也有长相比符管教丑看着闹心的,挨了两下。
所有参与此次抓浮浪行动的人员,都很清楚接下来的流程。
整个移动渔村,大约有两千五百来口人。其中成年男子首先会被运回去,接下来是妇孺。
浮浪都会在检疫营待一段时日。期间会有甄别、净化、学习新社会规矩、分配工作等等流程等待着他们。
常年的船舱生活,使得多数胥民患上了罗圈腿这个亚性疾病。不过无所谓,罗圈腿虽说影响参军,但不影响打螺丝,当社畜还是合格的,这批浮浪很有价值。
最后,经过鉴别,一部分专业盗匪,最终会落到符管教手中。这些人的命运就充满挑战性了或者被赶去工地做苦役,或者被装船,送去立锥堡做苦役。
当天的运输,外加几艘军用船在内,将大部分浮浪都运走了。
而符管教因为是单身狗,哪里需要哪里卧,于是就被留在了艰苦的渔船上看守俘虏。
就这样等了三天,五艘空船终于又来了。
看到一长串的空船,符有地有点纳闷:剩下需要装船的人,最多三四艘船就足够了,来五艘做什么。
很快,符管教就知道答案了:他需要和几个同僚搭一艘空船,去罗定接一船当地招来的土著工人回广州。
得,去就去吧,都是工作,不能挑肥拣瘦。
罗定州的位置,在肇庆和德庆之间,距离发船地并不远。也就是说,符有地上船后,其实只要一掉头,然后过江去对岸顺流一段就到了。
这次带队去罗定州的,还是老管教薛端正。而接人船最终停靠的码头位置,并不是罗定州府,而是岸边一处明显是新建的建筑群落。
下船后,符有地首先看到的,是熟悉的矮围墙,以及各种防火、努力搞生产的标语。
不用问符有地就知道,墙后一定是某种工坊。
果然,薛端正告诉他,这里的围墙后是一个小型工业园,里面是各种加工初级山货的工厂。
而符有地的目的地,并不在码头区。他要去的地方,叫做复兴寨,是码头区外的一处山寨。沿着一条水泥和石板铺成的道路,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符有地的目的地就到了。
此地驻守的士兵人数相当多。符有地目测,至少有一个连的正规兵,以及为数不少的保安。
进门后,看到规整的红砖建筑、红砖广场、岗楼、以及堆满了各种商品的袖珍商业街,符有地知道,这处复兴寨子,毫无疑问也是帅府修建的。
一行人亮明身份入寨,薛端正轻车熟路寻到了寨子广场旁的主任办公室。
看到薛管教进门,胖胖的复兴寨主任白元济迎了上来:“来了就好,老薛你先陪老哥喝几盅,待明天再说。”
于是,没过多久,蒙头转向的符有地,坐在了一处火坑边,烤着山货鹿肉,喝起了梅子酒。
喝酒的过程中,符有地问起了此地缘由,于是白主任开始讲古。
这一处罗定州的江边建筑群落,是专门为了招募周边的瑶、壮等少数民族而设置的。
两广等地,自古以来就是少数民族聚集之处。这其中瑶、壮、畲等族,又占了两广地区大部分的少数名额。
罗定州位于两广边界,山多林茂,当地汉瑶杂处,历来就是瑶民发乱之地。
对于经常作乱的少数民族,古代官府其实并没有太多办法,无非是严厉镇压,外加严防死守。如此一来,双方世代仇杀,彼此永无宁日。
真实历史上,明末官府掌控力削弱时,广东地区的大小瑶乱就开始此起彼伏,牵制了明庭不少精力。
知道这一历史进程的穿越者,肯定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自登陆广州后的第二年,通过商贸和官府征召,就已经开始徐徐抽取本地瑶壮民的战争潜力了。
后来,为了让山民搞清楚“工作”是什么,大燕国甚至不惜投放资源,在几处瑶区边缘,修建了初级工厂群落,以便招募和转化对汉人不放心的“钟点工”。
这边白主任喝酒讲古,那边符管教已经埋头吃了一肚子烤肉。吃饱后,听主任讲的高兴,符有地不禁凑趣发问:“这策效果如何?”
“呵呵,你是没去新区的大厂里看过啊。”
不等白主任回答,一旁薛管教就笑着告诉符有地:“效果不好,咱们干嘛来了?”
“对呀。”符有地反应过来了:“想来是招了不少。”
白主任一旁拍着肚子,笑呵呵地补充:“呵呵,明日便是大集,看看能凑多少人头,你们都拉走。”
符有地这才知道,原来自从复兴寨建成后,周边地区的所有寨子,不论瑶汉,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这里举行大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便有零零散散的瑶民前来。再往后,三五个,抑或七八个为一伙的赶集队伍,纷纷从山间钻出来,背着大袋的山货,进入寨子。
山民来赶集,都是算好时间的,大多数人都会在早上到来。所以还没到中午,大集就已经进入了高潮。数量众多的山民先是将山货换成曹大头和钞票,然后去商业街购物。
符有地则是在广场这里,协助登记山民“入伙”事宜。
前来“入伙”的山民分为三种。
第一种:去山下打零工的。这种人以女人居多,年轻和年长的都有。
打零工没有什么限制,工资半月一结,临时工们正好在赶大集的时候,随前来接自己的家人一起回寨子。
第二种:职工。
职工就是愿意去新区“长期入伙”的那种,以中老年男人为多,当然,青壮也有一部分。
这种职工,工资福利待遇就和其他正式职工一样了,不过只有年假时才能回寨子探亲。所以在今天的入伙仪式上,白主任要代表曹大帅,给予入伙人“签字费”。
签字费在后世看来就是毛毛雨:一袋二百克的食品级颗粒海盐,就是后世用来腌菜的那种。另外还有一小袋二十斤的大米。如果不要这些的话,也可以换成等价的布料或者皮鞋等日用品。
符有地站在登记桌后,看着一个满脸皱纹,赤着脚,穿着土布裹裙的中年人,乐呵呵领了盐米递给了随同而来的自家女人。他不禁撇了撇嘴,优越感油然而生。
下一刻,符有地侧头低声问道:“入厂享福还要发盐米?琼州的黎民征用来就不发!可恨山蛮胆敢诓骗大帅?”
“呵呵,费事抓回去,军费且不算,养在检疫营几个月,不一样要花钱?”
听到问话的薛管教同样低声解释:“不管,这帮精穷的蛮子就要闹事。黎民才几个?这广东的瑶侗可是通着广西呢,发作起来不得了,漫山遍野。”
“哦”薛管教这么一说,符有地便明白了:“抽走一个少一个。”
“对。”
最后一种入伙的,是“响应帅府号召”,前来“支援国家边防建设”的光荣入伍兵。
前来入伍的新兵,清一色年轻后生,数量大约有二十来个。
这些后生的安家费就很高了。每个军属家庭,能领到两大袋共一百斤的大米,还有五公斤的一袋海盐。另外,还有包括布料,针线杂货、铁皮烧水壶、小蜂窝煤炉子等等在内的日用品大礼包。
看着被寨子中的亲人围起来告别的年轻后生,符有地莫名感到一阵惆怅和空虚是不是该找媒人讨个老婆,下几个崽,将来养大了送去军营报效大帅?
就在符有地浮想联翩时,广场上开始了一种古老的仪式。
先是从一座专门的砖房里,走出来三个穿着全套精美银饰的年长祭祀,瑶民称作“嘎相”的这是复兴寨专门雇佣的本地有威望的祭祀。
接下来,在祭祀指挥下,整个广场,以入伍兵为圆心,祭祀,以及新兵的家人,在外围围成了一个圈。
下一刻,广场边缘一圈浅沟中,燃起了木柴混合着煤油的火焰。
火焰燃起之后,祭祀摇动长鼓,吹奏山笛。其他人则配合着围绕新兵,跳起了古老的舞蹈,唱起了苍凉的歌谣。
被惊醒的符有地目瞪口呆,目睹发生在烈火中的才艺表演,无言以对。
许久,当火焰燃烧殆尽后,这场兼顾了祝福和驱魔的仪式才算是结束了。
最后,得到三位大祭司高阶祝福术加成的新兵们,一个个涨红着脸,来主任这里登了记。
正午一过,看看再没有新人加入,办好了所有手续的白主任,于是将登记册子交给了薛管教:“好了,你签字吧。总数是职工三十三个,新兵二十一个。你们现在就领走上船,顺流,争取晚上到新区。”
薛管教连连点头:“好,符管教,吹哨子编队,咱们回码头。”
就在符有地拿出哨子吹了一声,示意新兵过来集合这当口,变故突生:一个打着绑腿,胸前绑着一道醒目橘黄色标识带的传令兵,满头大汗冲进了寨子。
下一刻,找到白主任,传令兵拿出了一份火漆文件。
白主任脸色凝重的看完文件后,先是拉过薛管教和符有地,偷偷说道:“快领着人走,不得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广州起兵了!你们快回去,我这里要戒严!”
“啊!”
薛管教和符有地对视一眼后,大惊失色,急忙招呼其他同僚,匆匆领着几十号职工和新兵,登上码头的船,飞速启航往广州方向驶去。
就在船儿离港的那一刻,白主任给全寨子里的瑶民发布了最新的消息:即日起,无论是职工的签字费还是新兵的安家费,一律暴涨三倍!
得到消息的山民们,欣喜若狂,纷纷背起换好的货物,急匆匆消失在了山林中。
当天深夜,飞速赶回新区的符有地,在独臂劳副所长那里得到了一个霹雳消息:二看所有单身狗,即日起做好准备,随时准备随大军北上。
至于什么大军.劳副所长告诉符有地,明早便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新区皇宫前的大道,一直延伸到著名的大十字转盘,都列队站满了满脸兴奋的年轻军人。
早上八点整,遍及新区各处以及广州老城临时布置的高音喇叭中,传来了曹川本人第一次发表的“全国性”讲话。
讲演稿的主题是《驱除鞑虏,佑我中华》
讲演稿的副标题是《抗清援明》
当其时,站在超市版皇宫观礼台上的穿越众们,纷纷凝神静气,听曹总对着话筒,念完了讲稿。
这之后,身穿一身朱红色坐蟒袍的大明忠勇伯,荣禄大夫,柱国,兵部侍郎,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曹川,一伸手,从腰间拔出了宝剑,斜斜指向了北方。
随即,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士兵海洋,发出的“北伐”呼声,响彻了新区大地。
过了不久,“北伐”的喊声,就被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代替。
这一刻,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第717节 龙蛇起陆
讲真,但凡有一点点办法,大伙也不会把曹总这个真BOSS推出来,请上超市顶层,当着天下人的面宣布发兵.完事还要拿一把道具剑瞎晃悠。
实在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从当前的天下大势来讲,时间是肯定站在穿越集团一方的。但凡多给穿贵们两三年时间,那时候不用拦,老爷们发现打螺丝的不够用后,自己就会嚷嚷着北伐了。
所以现阶段发兵其实很仓促,很多地方都没准备好。
发兵不是光靠嘴的。对于工业化国家来说,战争肯定是总体战模式。曹总宣布北伐那一刻,大燕国就即时转入了战时经济体制。
什么是战时经济做钢琴的改做飞机翅膀,做藤椅的去造枪托。
国民经济中一切与战争无关的行业,都要转型为战争服务。
工人放下锤头,农民放下镰刀,教师放下粉笔,全都走进兵营。
国家之前的积蓄,乃至战争期间产生的收益,统统都要转化为军火、军粮、军用物资。
总之,战时经济,就相当于只出不进和对手拼老本磨血肉。打赢了还好说,有敌人的地盘和赔款做补偿。打输了就什么都没了,断供弃房上征信黑名单,国家民族都会陷于沉沦。
现在知道穿越集团内部为什么有很大一股力量反对早战了。
虽说大多数穿贵“生前”都是屌丝,但屌丝也是会看报表的。
就大燕国这些年蒸蒸日上的势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喜上心头,老爷越做越有滋味。
想象一下,一个打螺丝的,突然间一天赚一套房,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欢喜程度.他爽得停不下来啊!
正因为如此,本年度开始缓缓转向的军备工作,各方面进展都不是很到位。毕竟很多穿越众都是普通人,满足于眼下才是日常逻辑。不是人人都有雄才大略,小富即安的还是有不少。
然而,之前一切的侥幸,所有的享乐思想,在接到某一封绝密电报后,终于被强行打断,转折.多么痛的领悟啊。
一六三六年八月一日,情报总局收到了来自北方的预警电报。
八月二日,全体在家的穿越众紧急召开临时大会,并和外地任职的穿越者保持了现场电报沟通。
最终,会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决定放弃幻想,国家进入战时体制,开启华夏民族统一进程。
与此同时,全体会议一致决定成立以曹皇帝为名义首领的战时内阁。而指挥战争的实权,则依旧为时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夏先泽首相所掌握。
八月三日,按照预案,大燕国范围内开始布置公告准备工作。
八月四日,曹川本尊,在全体穿越众簇拥下,于皇宫顶楼发布了告国民书,正式宣告出兵北伐。
所有历史上波澜壮阔的大事件,都是由一些看上去不起眼,却又十分重要的小事件引发的。
时间倒回曹皇帝誓师北伐前第十天:七月二十二日。
地点:京师,忠勇伯府,小客厅门前。
北京站正副二位站长,站在滴水的琉璃檐下,正在和来访的大清国特使,参政孟乔芳作别。
“参政此去,还请在崇德皇帝面前,再帮衬几句。”
已经是天气炎热的七月份了。薛海元穿着一身薄绸工艺唐装,脸颊挂着一丝不知是细雨还是汗滴的水渍,面色却是凝重。
他拱着手,对正准备走人的孟乔芳说道:“我方大军正日夜兼程从阿拉斯加国返程,最多再有两个月,便能回国。”
“到那时,你我两家南北对进,大事可成,也不用伤了兄弟之邦的和气啊!”
孟乔芳闻言,也是叹了口气:“曹大王之意,你我这些许时日商谈往还,崇德皇帝早已明白知晓。”
“可商讨至今,曹大王连长城都不许我大清军马过境.这未免也太不相信兄弟操守了。”
薛海元脸上露出了一丝小尴尬:“我家大帅有些爱惜羽毛,总不愿被人说成捡了便宜。”
“推脱之词罢了。”
孟乔芳这时,眼中甚至露出了一丝讥讽:“薛大人,拖了我大清兵马三个月,如今这兄弟二字,再不好出口了。”
说完这句,孟乔芳毅然躬身行礼,:“大人留步,在下此去盛京,想来终有见面时。”
望着孟乔芳渐行渐远的身影,薛海元失望之余,还是最后威胁了一嗓子:“参政,盛京贸然发兵之日,你我兄弟,可就真的是敌非友了!”
雨雾中,孟乔芳的背影只是略略一顿,然后大步离去。
“终于玩砸了啊!”
见清使消失在了视线中,刀条脸的副站长李丰,挑了挑眉毛,有点感叹地摇了摇头:“我以为上个月就要翻车了,没成想还多拖了一个月。”
“清廷对我们的意见,肯定还是重视的。”
薛海元这时候已然平复了心情,迈步回屋:“情报传回去,总是要高层讨论,这都需要时间。”
“那么。”李丰坐回沙发,低头沉默一阵,再抬头,终归是露出了忐忑的表情:“国运大战,从咱们这里扣扳机了?”
薛海元无奈苦笑一声:“八成是了。孟乔芳这一去,崇德皇帝定然会下战略决心。大战就在眼前。”
北京站和特使孟乔芳谈判的这三个月时间里,可以说薛海元在节节败退。
毕竟假的就是假的。
清廷这边一开始是很有诚意的。新上位的崇德皇帝皇太极,得知曹大帅不愿清军提前饮马长江后,迅速对谈判代表孟乔芳做出指示:清兵可以先行发动吸引明军主力,并且保证不过黄河一线,就在北方静待曹氏大军出兵江浙。
这个年代的大型战争,那都是以年来计时的,前后差几个月时间根本无所谓,所以皇太极这个提法可以说很有诚意。
然而,提案被薛海元拒绝了。
当这个最有诚意的提案被否决时,双方在京城和盛京之间信使来回,业已拖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
而当清使的第二个提案被摆上桌面后,薛海元感觉到了浓浓的试探味道:清廷愿意发兵,只占据长城一线,与明军在燕山山脉拉扯,静候曹氏大军。
到了这个时候,薛海元已经没有合理的理由去拒绝了:如果姓曹的真有心两家合作反明,那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条件。原本就是要答应合作伙伴占据北方的,现在连长城都不许人家占了?
问题是,大燕国压根就不想清廷动兵。因为清兵只要一动,大燕国就得做战略动员穿越势力连河北平原都不愿意放清兵进去。
这不是长城不长城的问题,从头到尾,薛海元都在搞战略欺骗。
所以,薛海元最终还是拒绝了这样的条件。
可这一下,自己的屁股也露了出来。
接下来,双方谈判气氛急速转冷。而这个时候,薛海元已经比历史上清兵入关,多拖延了两个多月。
抛开其他不谈,单论战略眼光,崇德皇帝无疑可以称得上雄才大略。到了这个时候,人家再看不清曹氏的真实心思,那就是搞笑了。
之所以最后还能再拖一个月,完全是因为崇德皇帝愿意付出这一点沉没成本,再最后争取一下。
所以最后一个月里的几次见面,薛海元和清使孟乔芳之间,其实都已经互相心知肚明,只剩下逢场作戏了。
而今天,则是孟乔芳最后一次来伯府这就是最后通牒,不论谈判结果如何,他都要快马赶回盛京。
结局自然是注定的,薛海元不可能表态放任清兵入关,能拖一天算一天。
“事已至此.咱们也尽力了。现在,需要早做准备。”
仰头靠在沙发背上,仔细回顾完这几个月的操作,没发现什么错漏后,薛海元坐起身,拉响了铃铛。
不久后,面对汇集在屋里的北京站高层,薛海元开始一一下令:“从京师骑快马,最多五天就能到盛京。李副站长,你准备一下。一旦过几天清兵入关的确切消息传来,你要负责带人,将京城里所有明暗据点全部拔除,敌方情报人员全部消灭。”
“是!”
“刘队长、吴副队长、蓝副队长。”
“请站长吩咐。”
“你们几个这两天准备好后,注意分配好人手,带上发报机。一但收到命令,香河、廊坊、密云、怀柔等地的鞑子据点,统统都给我拔了,不用在意手段,也不用留活口!”
“属下明白!”
最后,薛海元对情报组长吩咐道:“给天津站和飞虎营发报,通报当前局势,并要求第一时间分享有关于清兵的动态消息。”
“第二,给总部发报,通报局势。”
“第三,从现在起,北京站进入全面戒备状态。”
“是!”
做完所有安排后,薛海元环视一圈,有点动情地讲道:“大乱将起,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望各位精诚团结,恪尽职守。待到神州光复之时,新皇面前,我定会为功臣请功邀赏,不负诸君所为。”
“属下谨记站长教诲!”
薛海元所料,一点不错。十天后的八月一日,天津站安插在盛京的王牌特务风筝,主动打破静默,向后方发出了石破天惊的一条绝密电文:清帝于近日在盛京集结满蒙大军,南下入关已不可避免。
由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穿越众军政高层,紧急召开大会,拿到了国战授权。
信息差带来的战略优势是巨大的。就在盛京聚兵之时,京城里明国朝野上下,还对此一无所知。而从收到电报到誓师出征,拥有信息传递优势的穿越势力,拢共只花费了三天时间。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封密电引动了天发杀机,随之而起的龙蛇,远不止这几方明面上的大型势力。
八月五日,曹皇帝誓师后第二日,渤海湾,广鹿岛。整修一新的军营中,响起了悠长的军号声。
大明东江镇副将,驻守广鹿岛,故总兵毛文龙之侄毛承禄,全身铠甲,端坐于将台,貌似平静地等候着手下三千东江精锐列阵集合。
与此同时,皮岛、长山岛、登州等地的东江诸旧将军营,也在同时点选精锐,秣马厉兵。
外海伏子蠢蠢欲动,内陆同样有潜龙出渊。
神州,中原,豫西,八百里伏牛山脉深处。
苍郁的林木和山溪,驱走了苦夏的燥热。操练了一天的士卒,站在溪流中,用清澈的山水洗刷着自己的爱马。
一个穿着黑衣的精壮后生,步履矫健,一路出示着铁伞门的腰牌,通过几道哨岗,急匆匆跑进了山腰一间破烂山神庙中。
黑须垂挂,仙风道骨,身穿黑纱叠领道服的铁伞门当代大弟子周乙,笑眯眯从后生手中接过了信笺。
眼神扫过信笺后,下一刻,周乙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与此同时,山神庙里原本嘈杂的烧烤局,也随之变得安静下来。
盯着信纸看了足足五分钟,周大道长猛然间起身,对身旁斜靠在山神下方的李自成说道:“主公,该出山了。”
“哦!?”
手中原本还拿着一块烤骨头的李自成,闻言大惊。丢下骨头,与身边一圈闯军高层对视过后,李自成缓缓起身:“军师,此话怎讲?”
“恭喜主公。”
周乙此刻已然调整了心态,面带微笑:“有信报,关外鞑虏,于近日发兵十五万南下,欲入关劫掠。”
以李自成为首的有活力团队,大多出身陕西边镇。周乙方才这句话,在座大部分人,包括李自成,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如是,朝廷九边重兵被牵制,动弹不得?”
“然也。”
周军师捻须连连点头:“天机已至,当取不取,反受其咎。此乃天助主公成其大业,逐鹿中原正当时!”
“哈哈哈!”
李自成一世英雄,如今手下又多了重甲精锐,早就窝在山沟里不耐烦了。闻言,仰天一声长笑,李闯王大喝一声:“即如此,儿郎们,且随我出山,杀他个朗朗乾坤出来!”
庙中诸将轰然应诺。
第718节 清场
时间:八月五日,忠勇伯曹誓师第二日。
清晨,阳光满满铺设在了华北平原。虽说这些年灾厄不断,但眼下好歹是仲夏。对于底层农人来说,一年中最难熬的寒冬所幸尚远,这就算是好季节了。
但是,穷人永远离不开的,除了冻,还有一个伙伴:饿。
这几年天象异常,风不调雨不顺。整个华北庄稼歉收,官府赋税却连年高升。
今年局势更坏。现在已是八月初,有经验农人站在田头,看着半死不活的麦子长势,心中早已充满了绝望。
事实上,经验丰富的农人,已经开始命令浑家减少每顿熬粥的米量,并且偷偷做起了逃荒的准备。
这都是自古以来的老路数。处于挣扎中的底层农人,再不愿背井离乡,面对无法抗拒的天灾人祸,也只能选择保命为先。
所幸,这一次,有人帮大家下了决心。
晨光中,一片薄薄的土雾,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从雾中显现的,是一排尺子般笔直的骑兵队列。
远远望见来者后,唐家围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待到骑兵队列将将来到门前,紧闭的大门恰巧打开,改为竖列的骑兵,丝滑无阻地进入了唐家围子。
未及,马队停在了围子里的扬谷场。就这点功夫,谷场周围已经蹲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最高兴的,则是围子里的小孩。他们喧闹着围在刚下马的骑兵身边,明显营养不良的眼中充满了渴望。
憨笑着的骑兵,从口袋里掏出了印着一只大板牙兔子的奶糖,分发给了孩子们。
孩子们的欢呼声中,闻声而至的唐家族长,拄着拐杖,急匆匆迎了过来。
唐老族长面容富态,戴着顶六合一统帽,身穿薄缎袍子,脚下蹬着一双带有麻眼的时尚凉皮鞋。
见到族长,带队的骑兵排长唐富一挥手:“全体解散半小时”。
唐家围子,是靠近春雷营驻地的一处自然农庄。由于距离近,当初春雷营组建时,这里的人是最早和新军营地打交道的。
从提供劳力修建棱堡开始,拿到银圆工程款的唐家围子,就吃上了新时代军民关系的第一口肉。
再到后来,双方了解加深,看到春雷营和大明完全不一样的士兵待遇,围子里不少年轻人甚至直接去投了军。
这几年下来,托春雷营巨大需求量的福,唐家围子和周边一些农庄,已经事实上成为了春雷营的附庸。
今天来的骑兵排,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出身唐家围子的兵员,全部到齐。所以排长一声令下,大部分骑兵都牵着马去和家人见面了。
排长唐富本人也不例外。见族长匆匆而来,他先打起了招呼:“大叔公!您来了”
“小九来了啊,来了就好。”
往常总是笑眯眯的唐家族长,今天却是带上了迷惑。领着族人在这末世挣扎求存半生,唐族长对任何一点不寻常的事物,都保持了足够的警惕。
悄悄将唐富拉到无人角落,唐族长一脸探究地低声问道:“怎地都回来了,可是营里出事了?”
唐富对自家这位大叔公的敏锐感知那是从小就佩服。一手玩着腰上的马刀穗子,带了点玩味,唐富答非所问:“大叔公,收成如何?”
“哎呀,别提了!”
一说到这件事,唐族长其他的担忧就全忘掉了。狠狠用拐杖戳了戳地面,唐族长低头叹气:“瞧这情势,能有往年五成都算是好的。唉......莫说什么地租了,今年的秋赋应付完,全庄老小都得去喝西北风!”
说到这里,唐族长抬起头,带着希翼的眼神望向了唐富:“春雷营今年有没有工程发包下来?”
唐富长长叹一口气,正色道:“还包什么工程,鞑子来啦!大叔公你带着大伙逃命啊!”
“啊~什么!”
突然间闻听噩耗的大叔公,双目愕然:“鞑子?......关城外的鞑子?”
“嗯!”
认真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消化了这个可怕的消息后,大叔公一个腿软就靠在了背后的夯土墙上:“小九,你说的可是真话?”
“十五万鞑子昨日已在三屯营叩关了。李将主今晨亲自下的令,我是专程来告知大叔公的!”
确认了消息唐族长有点六神无主:“这,这如何是好?”
“跑啊,还等什么!”
“啊,对,我这就告知大伙,去迁安县城避一避!”
“狗屁迁安县城!七年前迁安县城不是一夜就被鞑子破了!”
“是了,县城不足持。”大叔公捶了捶额头,强行镇定下来:“春雷营寨能容我等吗?”
“死战之地,去了送死吗?”
闻言,年轻的唐富,脸上显出了激动之色:“我春雷营三千将士已和李将主共誓,今次与鞑子不死不休。春雷营势必成死战之地......大叔公,带着大伙去天津吧。”
“天津啊......”大叔公脸上,露出了惆怅之色:“天津有些远啊......地里还有庄稼。”
其实,唐富和唐族长都心知肚明,从一开始,这个问题就只有一个解决方案:去天津。
然而人就是这样,总归有一点侥幸心理的。所以说了半天,唐族长始终不愿意正视唯一的正确答桉。
“三百多里路,也就几天功夫。现在走,来得及。”见大叔公有些犹豫,唐富语重心长地劝道:“七年前鞑乱,庄子没有防备,连带掳走的,再加上事后冻饿而死的,活生生少了三成人。”
“大叔公,这一次鞑子是十五万大军。你再不带着大伙去天津,今后就没有唐家庄子了......鞑子是吃人的!”
“走!今天就走!”
权衡了好久,最终,没有多余选项的大叔公,还是果断选择了正确道路:“娘老子的,正好,反正秋赋也缴不上了,走,今天大伙就走!”
“粮食都带上,莫要留给鞑子一粒米。”
大叔公下定决心,唐家围子里的成年男人便迅速被聚集了起来。没多久,站在一个破椅子上的大叔公,公布了消息,并且宣布了全体村民去天津避难的决议。
大叔公的表态,虽说有一部分村民极其惊讶,但在这严酷的中古社会,掌握了信息优势的上位者的决议,村人是必须服从的:报团还有希望生存,落单就必死无疑了。
另外,还有一部分村民,刚才已经通过自家的骑兵儿子得知了消息,也被做通了思想工作。所以大叔公宣布后,大部分群众还是表示情绪稳定。
接下来,就是轰轰烈烈的大搬家活动了。包括排长唐富的老娘和兄弟在内,家家户户都将粮食和可怜的一点细软整理出来。
村里的牲口和车辆也开始紧急保养。牲口被喂了精料,车辆得到了检修。这期间,一部分村民还被派出去割未成熟的庄稼:反正都要跑路了,割点上好青料回来喂牲口。
当天下晌,背着大包小包行礼,车架上坐着老幼的唐家村人,离开了他们世世代代的居所,缓缓消失在了南边的地平线上。
总的来说,唐家围子的人是幸福的,因为大伙有足够的时间做跑路准备。
事实上,现在这个时间点,皇太极的满蒙大军还在盛京集结呢,只有少数斥候先行出动。所以,华北平原的撤退农户,完全可以整理家当徐徐南下。
然而这个秘密属于高层机密。像唐富这样的士兵,得到的消息就是:鞑子前锋已经在长城一线叩关了,大军不日就会破关,需要抓紧时间,及早疏散周边群众。
就在唐家围子老少闭上大门跑路那一刻,永平以南百十里外的滦县县城,大开的城门同样迎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士。
不久后,县衙后宅小书房,县令叶岭西亲手将泡好的茶盏端给了客人:“克弓兄,何事至此?”
真实历史上,滦县是没有叶岭西这个县令的。奈何穿越者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快十年了,其所扇动的风暴威力,也越来越强,刮到了大明天下的角角落落。
叶岭西是广东五岭人。其人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居家举人,而后不知怎么抱上了曹将军大腿。这一来,叶家族中不但代理了不少新式货物,他本人还被吏部选官,超常规安排到滦县做了正堂。
今天混在骑兵队里前来的,是一个身材壮硕,脸膛黝黑,看上去孔武有力,一点也不像秀才的一个秀才。
到了这个节骨眼,名叫高岐,号克弓的壮年秀才,来历其实也不难猜:其人就是坐镇京城,负责联络粤籍官员的穿越狗腿子,总钻风。
“事急,我连夜赶过来的。”接过茶水先是勐灌一气,高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用明显带有广东口音的官话说:“罗大人亲笔,看完再说。”
叶岭西接过信拆开,发现其上只有寥寥两三行字。匆匆一看,他当即大惊起身:“鞑子入关了?”
“然也。兵锋已至长城。”
起身,在房中踱步多时,叶岭西方才按下心中惊涛:“计将安出?”
“迁民。”
“天津?”
“天津。”
“怎不见朝廷塘报?”
高岐干笑一声:“朝廷尚未得知。”
“乖乖。”叶岭西惊愕不已:“无诏迁民,出县界,此迹等同谋反......曹帅那边......”
“曹帅昨日已在广州誓师勤王。”
叶岭西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毕竟再怎么说,束发以来的传统教育,还是令他骨子里对皇权有着敬畏:“可......可......可是要?”
“嗯。”高岐虽为秀才,但在新体系内,他可是老牌,身份远比叶岭西这个半道蹭进来的要高,反贼意志远强于对方:“这一回,勤王,完了,就,再,不回去了。”
一字一顿,高岐盯着叶岭西的眼睛,缓缓说出了要点。
一屁股坐回椅中,叶县令这下浑身都冒出汗了:“家中老小......”
本能推脱一句,叶岭西才勐然想到,自己全族都在五岭居住,真要抄家杀头,怕是姓曹的砍起来更方便。
至于崇祯皇帝......姓曹的,哦不,曹皇上今趟御驾亲征的话,崇祯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个月活头了......
一通盘算打过,心下计较已定,叶县令终于咬牙说道:“今夜就联络城内大户。明日起,本官下令县城许出不许进,并传信与境内诸乡。”
“好好好,叶兄深明大义!”原本还撑着一股劲的高岐,这一刻松了气,浑身上下都疲惫不堪:“快与我寻张床铺,还有外间那几骑,一并安顿。明日还要去左近县城。”
叶岭西闻言,一边打开屋门唤管家,一边皱眉分析道:“不论是迁西,还是永平,主事者都不是南人,怕是不好游说。”
“诸君愿意捐躯死国,自是拦不住。”
已经走出门的高岐,声音悠悠传了过来:“可四乡那些穷苦人,没必要陪绑吧?”
就这样,接下来的两天,从北往南的平原上,冒出了一行行蚂蚁似的人流。被高端“信息化”科技催动的十七世纪战略逃难潮,魔幻般出现在了广袤的华北平原。
而与此同时,亦有大批骑兵从天津出发,分散进入了华北平原:老实听劝告的人毕竟只是一部分,还有很多舍不得家业的人,需要进一步“劝离”。
对此一无所知的朝廷,直到五天后,才得到了永平府的加急奏报。原本这份奏报,乃至其余几份县衙奏章,三日前就到京城了。然而在官僚系统有意无意的怠慢后,信息终归是被拖延了。
一头雾水的崇祯皇帝,看到这份语焉不详的湖涂奏报后,恨不得给永平府尹搂头砸一烟灰缸,再撸两酒瓶:什么叫民众四散南逃?什么叫“据传”鞑虏南下?朕怎么不知道?传谣信谣,找抄家呢?
大怒的崇祯急令锦衣卫出城赴永平探查。
然而,锦衣卫将将出城两日,永平府的八百里惊天战报又发到了皇帝面前:曹贼终于反了!曹贼在天津的骑兵,诈开了迁安和抚宁等几处县城,将县民细软粮秣搜刮一空,全数赶往天津。
另,曹贼此刻正在攻打永平府城。
大惊失色的崇祯皇帝,当即下诏京营戒严,并派出多路探马查探实情,京城里一片慌乱。
1636年8月15日,新位面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这天一早,崇祯帝罕有地停了早朝,率领一干重臣,登上了皇城东面的城墙。
视线所及处,金色朝阳下,一道道不祥的黑色烟柱,矗立在地平线上。
详细情报已经传回来了:有大批曹逆麾下的精骑,正在分散焚烧各地农庄和地里的麦禾,强行驱赶京周农人南下。但有稍稍拖延者,尽遭笞打,再有不从者,抛尸于众。
另:彼辈武力强横,手中火铳既远且狠,各地军卫只能谨守关隘,莫敢与之争斗。
全程面无表情带着一干职员看完了烟火show,回到皇极殿的崇祯,口齿颤抖:“反了,真个反了!温体仁,你是首辅,你说,朝廷该怎么办!”
就在温老戏骨不慌不忙整顿袍服,出列准备和稀泥时,一个小太监举着八百里奏报冲进了殿内:皇爷,不好啦!鞑子叩关啦!
战报:昨日后晌,喜峰口、独石口两处位于长城的关隘,遭到了鞑子前锋大军的勐攻,陷落在即。
“真个来了,不是谣传?”急急抢过战报,崇祯看完后,一屁股坐回了龙椅。
半晌后,皇帝嗓音干涩地说道:“呵呵,忠勇伯大人人在广州,倒是比朕知晓的还要早啊?怪不得派了兵马来驱赶民人......这是替朕分忧啊,哈哈,哈哈,好一个忠心臣子!”
群臣闻此诛心之语,尽皆伏地请罪,
就在这一刻,又有一个小太监高举八百里战报跑进了大殿。
下一刻,看完战报的崇祯皇帝,一声怒喝,急怒攻心,晕倒在了龙椅上。
殿内当即大乱。
战报:三日前,反贼李自成陷洛阳,烹福王朱常洵,与众分食之。
第719节 各处的开端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黄河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清援明打败清帝野心狼。”
高音喇叭中传来的雄壮男女声大合唱,令符有地热血沸腾,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
时间,大帅誓师后第五日。
紧急调拨的北上舰队,集结在新区码头。做为第一批北上成员,符有地昨天就已经在某艘运输船上了。
今天,从他在甲板的角度看下去,依旧是忙碌的一天。宽广的水泥坪码头上,排列着一个个整齐的士兵方阵。背着绿色帆布单兵大背包的官军,肩上背着火枪,正在军官的指挥下依次上船。
十个等候上船的方阵,每个方阵五百人。而在视线尽头,还有更多的方阵在集结。
此次北上定鼎之战,大燕国确实是把所有家底都掏出来了。
包括南洋抽调回来的一部分官军,以及刚从西江流域治安战中抽身的第一师大部在内。仅仅从广州出发的正规军,总人数就高达一万两千人。
这其中,步兵总数九千,炮兵总数三千。
本次用来北伐的大军,兵龄在三年以上的老兵占了百分之七十,可谓是诚意十足。
接下来,北上舰队还要在上海再汇合五千以上的官兵,令步炮兵总数超过一万七千人。
以上所有北伐军,临时编组成了高达八个团,二十四个营的强大野战军主力。
考虑到现在是一个由皇权、内阁制政府,乃至魔幻型军队等掺杂起来的一个魔改政权,所以大燕国当下的军制,并没有完全照搬后世,而是结合了一部分复古头衔,用来做为临时的战时指挥框架。
原陆军司令韩小波,被战时内阁首相大人,在北伐军总司令的基础上,加上了一个北方大都督的衔头。他是本次军事行动的实际指挥者。
原特种兵司令卫远,担任了北伐军参谋长。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陆军此次精锐尽出。高达五十人以上的穿越众团队参与了本次北伐,指挥权铺设到了副营一级。
事实上,韩小波这个北方大都督,其下辖的军事力量可不仅仅有这一万七千人。
随同北伐军出征的,还有总数不下一万的开拓军。而这只是第一拨,后续还会有船队补充增援。
开拓军虽说训练、装备各方面都差一点,但做为城隘守军和治安战力来用,还是很管用的。
而一旦北伐军在天津登陆,届时,包括天津飞虎营、永平李继春部、东江镇诸部,乃至预计会达到五万以上的当地辅兵,都在韩小波指挥范围之内。
毫无疑问,全员配备了后膛枪,拥有高达三百门以上各式口径火炮的北伐军,就是当前地表最强军事力量。
码头上,滚滚而来的登船军人和移出泊位的运输船,成为了今天接下来的主要节目。
尽管有多座码头同时启用,但这股浪潮一直持续到深夜还没有停歇......各种军火物资在不停吊装进舱,还有从各地调集来的开拓军也在陆续登船。
直到第二日清晨,整整作业了三天,总数高达二万多人的北伐舰队,终于齐整待发了。
八月十日一早,当其时,码头上骄阳初升,瑞光普照。一身上将制服的韩小波,带着北伐军高层,向前来送行的曹川,内阁众大老,以及其他人敬了军礼:“大家等我们胜利的好消息吧!”
依旧穿着坐蟒袍的曹川曹皇帝,笑呵呵拍了韩小波的肩膀:“你先走,我后面就去江南坐镇,免得那帮士绅瞎跳腾。”
一旁眼中带着鼓励神色的夏首辅,最后不放心,还是又叮嘱了韩小波几句:“你这一去摆席,大概要招待两三桌客人......鬼知道一共有几桌。所以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及时和后方保持联络。”
“是,一定注意!”
一刻钟后,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由三十余艘大小船只组成的北伐舰队,出航了。
这个时间点,距离清兵正式叩关的八月十五,还有整整五天。
五天时间,船队肯定赶不到遥远的天津,即便中继站上海都赶不到。
所幸现在是夏季,北上是顺风。再加上沿海航道熟悉,蒸汽船队沿途都有大港可以补给煤水。所以这一路,北伐船队保持了六节以上的航速。
最终,出发后的第八天,北伐船队顺利赶到了上海港外海。
原本以为要一路奔赴天津的符有地,不曾想,只在上海港休息了一天。
十九日这天,符有地和部分狱政同僚又经历了一次大规模换乘:由两艘战列舰、四艘高速巡洋舰,外加十余艘运输船组成的长江舰队,搭载着数量为两千的开拓军和大量军粮,正式闯入了长江。
长江舰队的目的地很明确:武汉三镇。
对于致力于迅速平息明末乱世的穿越众来说,原本历史上,张献忠这种流窜湖广、江西,最终入蜀一路搞大屠杀的行为,是必须要阻止的。
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现在才是1636年,张献忠之流还在甘陕和官军打拉锯战。只要大燕国及时派遣部队进驻武汉三镇,就能卡住所有流寇南下湖广、西窜入蜀的道路,将彼辈限制在陕洛等地。
这次的初航只是探路。一俟航道打通,部队在武汉站稳脚跟,后续还会有更多的人员、火炮和粮食被调集过去。
出航后的长江舰队,杀气腾腾。眼下这个节骨眼,除了没有公开举旗造反,曹大帅麾下的部队已经不再有任何顾忌。舰队就是奔着打通长江航道去的,两艘战列舰已经做好了炮轰镇江要塞的准备。
不过,对于糜烂已久的明国水师来说,这一场仗大概率是打不起来的......南京城里的各路大老,想必也是明白局势懂道理的聪明人,大约不会让那些破烂江防部队往战列舰的炮口上撞。
八月十九日,长江舰队出航。
一天后的八月二十日,规模更大,增加了五千陆军的北伐舰队,再次从上海港启航。目标:天津大沽口。
这一刻,北方长城最重要的天险喜峰口,已经被清军攻占四天。
有关于万里长城上的诸多关隘,在历史各时期的侧重点,肯定是有所不同的。在明末这个时间段,喜峰口,毫无疑问就是明清战略交锋的网红热点了。
从导航地图上看过去,后金的战略选择,一目了然。
首先,位于盛京(沉阳)的满蒙大军想要南下,最近也最平坦舒服的道路,无疑是沿海的辽西走廊。
可辽西走廊不是那么好走的。这条道不但盘踞着关宁军主力,还修建了一系列连锁堡垒+城池,可谓是步步泥泞。
历史上,终明一代,虽说屡屡围绕此地获得战术性胜利,但后金政权始终无法打穿辽西走廊......直到那一天,吴三桂亲自下令放开山海关,与满蒙大军一起,击败了李自成主力。
既然地图最右边的辽西走廊走不了,那么想要入关抢劫,后金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行军路线往左边捎捎,钻丘陵了。
燕山以北的丘陵地带,东边是辽西走廊,西边是蒙古大沙漠。除非想要穿越大漠去山西转一圈,否则的话,出沉阳,走丘陵,最终穿过喜峰口,就是后金到达明代京畿的最佳路线了。
这一条路线,是后金多次入关的主干线路。和后世G101的线路有重合:平泉-朝阳-阜新-沉阳。
后金兵马对于这条路线,是走熟了的。沿途大多是河谷地带,好走。最关键的是,沿途还有凌河、青龙河可提供大军饮水。
路的终点,就是高海拔的喜峰口天险。
虽说喜峰口附近还有其他关隘,但只有喜峰口这里能快速通过大股兵马。所以每次入关,后金兵锋所指,一定有喜峰口在内。
喜峰口的重要性,不光在入关初期,其实越到后期越来越重要。
这么说吧,来的时候,轻装入关的清军,可以选择不同路线,心情好绕一圈大沙漠都行。
但是一旦入关劫掠结束,携带着巨量财货和被掳掠人口的清军,就变成了一条臃肿的大蛇。
这个时候,大蛇就必须从喜峰口一带出关,走最短的道路,避开大沙漠和关宁军,回到盛京。
综上,喜峰口失陷,就是战役发令枪响。
这一次,同样不例外。
8月16日,崇祯皇帝收到建虏叩关消息的第二天,喜峰口告破。多达数万的建虏前军、中军,从喜峰口鱼贯而入。
此次入关,崇德皇帝皇太极和历史上一样,并没有亲征。
替代皇太极指挥十二万满蒙大军的,是正白旗主,努尔哈赤第十二子,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
与此同时,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正蓝旗)、超品公额驸扬古利(正黄旗)二人,与阿济格一同,组成了入关三巨头。
接下来,熟悉的剧情再一次上演:建虏大军首先沿着喜峰口下山,然后在五十里处的山脚,攻占了战略要地三屯营。
三屯营,是燕山走廊的关节要点。此地是丁字路口,北边是喜峰口,西边是遵化,再往西,是蓟镇。最后一道关卡蓟镇过后,就算是出了燕山走廊。一马平川的京畿平原地带,届时就会暴露在进攻者面前。
三屯营的东边,是迁西。出了迁西,就出了燕山走廊东口。届时,迁安,永平,直至山海关一线,都是平原,无险可守。
8月16日,喜峰口告破,17日,三屯营失陷。
上一次,见到敌军杀来,被长期克扣军饷的三屯营守军,就势打开城门,反手卖了巡抚王元雅。
这一次,虏骑遇到的,是更加虚弱的大明。三屯营虽为要隘,但“塞垣颓落,军伍废弛”,虏骑前锋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占领了这个战略要点。
任何一处天险雄关,能让它发挥出应有效果的,终归是人和体制。而时下的大明,早已朽烂不堪。像三屯营这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军事要隘,依旧像上次一样,一推就倒。
17日,虏骑兵锋直指遵化。
理论上来讲,突破三屯营后,后金大军就该全力往西打通燕山走廊,直至京城脚下。在这个基础上,大军一边围困大明京城,一边分兵在最富硕的京畿平原掳掠财富人口。
至于说三屯营以东的迁安、永平等地,至少也要等第一批战利品后送的时候,后金才会分出少量人手去占领,以防被人抄了后路。
历史上,这个战略是正确的,从没有出过差错。
事实上,奉旨勤王的关宁军,会第一时间南下绕开燕山走廊,去京城参加会战,并不会跟在后金大军屁股后边收复失地。
因为当后金占据三屯营后,面对北虏军士据守的关隘,关宁军完全没有信心强攻下来。
而历史在这个位面,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了改变。
三屯营失陷后第二日,18日晨,隆隆作响的马蹄声,回荡在了燕山走廊东口。
少顷,乌云一般的骑兵,涌出了山口。
打头的骑兵,高举一面旗帜。如果有人对刚刚被皇太极下令修正过的满文有研究的话,就会认出带兵将领名衔:超品公,额驸扬古利。
舒穆禄·扬古利,清朝开国元勋之一。隶满洲正黄旗,库尔喀部首领郎柱之子,娶努尔哈赤女为妻。
杨古利此人,身为努尔哈赤的女婿,早在努尔哈赤征战期间,就追随其左右,战功卓着,经验丰富。
这一次出关的满蒙大军,杨古利是三号人物。
之所以派位高权重,久经战阵的杨古利率军提前东出燕山走廊,还是防备穿越者的缘故。
毕竟当年的京观,实在令人心有余季。
虽说这一次有确切消息,南方曹氏大军不会短期内北上。但这个年代打仗都是以月、年为单位的,不能轻忽。
于是,杨古利在突破三屯营的第一时间,就率领本部兵马东出走廊。其部的战略目标很简单:尽最大可能占据河北东部平原上的据点,在未来,迟滞可能从天津方向出现的曹氏兵马。
这个战略,是大军出发前,崇德皇帝召集诸将讨论时,一致决定的,不容更改的一条重要决策。
为此,在原来拟定的十万军士的基础上,满清朝廷还专门给杨古利增加了两万步兵用来攻城或者守城,这是历史上没有的。
今天,杨古利带着麾下两千骑兵先锋,来了。
策马登上一座浅浅的土丘,脸型削瘦,肩背却是宽厚的杨古利,第一眼就看到的,是二十余里外的迁西县城。
接下来,他目光横扫。广袤的河北平原,滦河,乃至远方的植被村落,都落入了他眼中。
“阿克丹,你带五百骑,去东边看看。”
“诺。”
“图浑,你带五百人,绕过县城,去南边看看”
“诺。”
“我带剩余人马去取县城,你们天黑前要回来。”
“诺!”
寥寥几句命令后,多达两千的杨古利本部骑兵,徐徐散开,像三把雨伞一样铺开在了平原。
下马休息了一柱香功夫,杨古利本人带着一千骑兵,沿着滦河,开始徐徐南下。二十几里的路程,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完了。
下一刻,面对已经放下了吊桥,虚掩的迁西城北门,饶是百经战事的杨附额,也不禁疑窦满心,颇有当年司马懿在西城下的感觉......
大约是城头少了个弹琴的来烘托鬼魅气氛的缘故,也就犹豫了两分钟,杨附额便派了一个小队骑兵进了县城。
没过多久,先锋隔着吊桥,兴奋地拉开了县城大门,遥遥挥手:“附额,县城里明人都跑啦!”
“还真跑了?”
半个时辰后,彻底在无人县城里逛了一圈的杨附额,坐在县太爷大堂上,着实有点出乎意料:明人还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啊,全县老少这么就跑了?!腿停快啊!
令附额大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
傍晚,他撒出去的两股人马都回来了。这两伙人不约而同带回来了坏消息:半日马程内的明国村落,无一例外,全部被焚烧一空......老乡统统地不见的干活。
勐然起身,望着已经跌落城墙的夕阳余辉,杨附额这一刻突觉不妙:从叩关那一刻算起,他是马不停蹄赶来迁西县城的。
如果说看见狼烟,县城官员早有预桉也就罢了。可四乡民众如何能狠心焚了家园,靠着两条腿跑出了马腿范围?
如此诡异的坚壁清野,令杨附额寒意上身。冥冥中,一个不愿意提起的姓氏,突然间出现在了附额的思绪里:“不会的,就是乡民见到狼烟跑了。”
强行让自家镇定下来,附额当即下令:“紧闭四门,饱食休息,明日随我南下查探。”
“诺。”
“哼,我倒要看看,这东三府的乡民,真个跑光了不成!”
是夜,月晦星稀,天干物燥,伸手仅见半指,正是夜黑风高杀人夜。
县城外的小树林中,观察了一番的几个黑影,向后方发出了电波信息。
足足三个小时后,一千名牵着裹了蹄子的马,步行而至的春雷营精锐,来到了小树林。稍事休息后,指挥官一声令下,士兵全体上马,点燃火把,向县城冲去。
城头放哨的八旗精锐,在骑兵冲锋后的第一时间,就发出了警报。与此同时,休息状态的旗兵在凄厉的角号声中,开始陆续从床上起身。
原本因为心忧没有睡觉的杨古利,披着外衣跑上了城墙:他需要评估来敌信息,才能发出作战指令。
登上城墙的杨附额,第一时间估出了来敌数目。不过,在这样的夜色下,杨古利再傻也不会派兵摸黑出城,谁知道对手在哪里有埋伏。
至于城下的骑兵......关紧四门就完事了。明早天一亮,区区千把人,分分钟要他好看。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火箭越过了杨附额头顶。
“不好!是火攻!城内有埋伏!”
杨附额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旅行区UP主,被人刷了火箭,立刻明白了榜一大哥的用意。
然而,已经迟了。
随着第一拨火箭落下,县城内那些被涂抹,铺洒,粉刷了各种国家明令禁止的易燃易爆品的房屋,火焰瞬间冲天而起。木结构为主的迁西县城,分分钟烧出了令粉丝头皮发麻的燃爆效果,外面的弟兄们,隔着城墙都感受到了这股火辣的热情。
第720节 鲠骨
是夜,迁西县城火光冲天,百里外可闻。
察觉中计的满骑,第一时间往城外逃窜。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埋伏了,全体上马大开四门夺命而出再磨蹭几分钟,不用埋伏也会变成大漠烤肉。
仓惶出城的骑兵随即遭到了子弹问候。
明亮的火光给阻击者提供了优良的视野。衣冠不整,皮肤被烈火烧得鲜血淋漓的逃命者,自出城那一刻就开始不停倒毙。
生死瞬间,亡命者丝毫不顾同伴,纷纷低头伏身,拼命打马,试图冲乱对手的阵型,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就在这时,提前埋在城墙下的火药终于被引爆了。夯土夹砖的城墙,发出轰隆隆的倒塌声。怪响犹如巨兽奔腾,令亡命者心丧胆裂。
没过多久,迁西这个原本可以屯兵驻守的据点,就被刻意炸成了一座残破废墟。
最终,在烈火和枪弹夹击下,夜袭一战,额驸扬古利仅带三百骑逃出生天。
匪夷所思的下马威,令尚在三屯营坐镇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大为吃惊。
一千多精锐骑兵的损失,穿着蓝色对襟短褂,使用锐利火枪的对手阿济格得知详情后,一股久违的、似曾相识的诡异感涌上了心头。
一旦那次入关有没达到预期效果,之后纠集起来的创业团队,顷刻间就要七分七裂。
现在就走,一有所获,别说部众和家中老大是答应,怕是半路就没旗丁要被饿死。我扬古利即便没命回去,崇德皇帝迫于压力,也一定会砍了我的脑袋来安抚小众。
但主帅扬古利第一时间同意了那个缩头战略。
然而,那场非对称模式上的攻防战,旗兵打一结束就吃起了亏:城头射出的子弹,逼迫着旗丁是得是在更远的地方挖土,增加了有谓的工程量。
“右是过几天功夫。若是皇下要咱们撤,这你拼着那个郡王帽子是要了,也要收兵带小伙回去。”
“你今夜就上令,西头掳来的明人粮秣,全送过来供他使唤。”
上一次有过这种感觉后,明人的京城堆了个京观出来。
说一千,道一万,总之,缺乏心在被小军用来做战略支撑点的防御要塞,是七人入关后万万有想到的。
燕山走廊东端的山口,距离哑铃正中的八屯营,只没八十外路。肯定对手小军突然间出现在山口并展开突击,同样有没天险可守的蒙八旗小营,很小概率会被对手一击捅穿。
一直以来,前金的作战模式,其实并是以骑兵为主。其兵力构成,小部分是步兵,或者说,是骑马步兵。
以京城为圆心的平原,是哑铃右边。现如今,入关清兵正在全力攻打遵化。拿上遵化,就能突入京城。
截止现在,当所没信息收集完毕前,两个入关小军的最低层,发现所要面对的局面极其险恶。
那是蒙古人第一次见到小燕国的正规骑兵:有没人着甲,统一着黄色对襟军服,及膝马靴,细刃马刀。
走?怎么走?推着空荡荡的大车,啃树皮回去吗?
看着地图下新退被标注为“春”的一个方框,蒙八旗沉默许久,涩声说道:“王爷,那座堡子外,用得是曹氏火枪,是硬骨头,怕是是坏打。”
考虑到对手没累赘,带队的蒙古佐领那一次并有没挺进,而是分兵,打算对移民队伍展开轮番冲击,寻找对方破绽。是料,主意刚上定,仅过了一柱香功夫,右左翼同时发现了对方增援的骑兵。
下一次入关,虽说丢上了是多嫡系人马的性命,但坏歹抢劫到了足够的财富,安抚了部众和蒙古人,那才没了那一次的重复。
“是。”额驸蒙八旗一只胳膊缠着绷带,另一只手扭了扭煤油灯下的旋钮,让亮光更加弱烈一些。随前,我的手指也急急划过了这条线:“姓曹的手段慢,迁民至此,咱们追是下了。”
扬古利伸手在唐山以北画了个圈:“额驸,他有论如何也得钉在那一带,给你七天以下的时间。是然,西头的小军撤是回来。”
“要是皇下也怕撤兵有法交待呢?”
扬古利七人久经战阵,还没推算出了之前如果会出现的状况。所以我们压根有没考虑依靠骑兵来提供预警。
对于前金那个抢劫团伙来说,其小军入关看似威风四面,但所没的威望,都是建立在没足够收获的基础下的。
早没准备的阿济格,一面上令里围斥候收缩,一面向前方紧缓发报。
而哑铃左边的平原,现在还没被某曹派出来的人手坚壁清野。那就导致蒙八旗原本的战略还有实施就破产了:有没了村落和明人,就有没了免费劳力,就有没了财富和粮草。甚至,连心在做马料的庄稼都有没了。
从比例就心在看出,扬古利那次是上定决心要打低端局。我在原本议定的两万军马基础下,额里抽调了一万张中琪骑兵。那心在极度重视了。
原因很复杂:预警时间是够,缺乏战略纵深。
然而额驸蒙八旗的遭遇,令扬古利嗅到了安全。我现在对防守前路的重视,还没和退攻相等。
到这个时候,对手半日时间就能到八屯营脚上还在哑铃另一头的小军主力,等于全体被包了饺子。
警戒心爆表的扬古利,当即结束调整战略。
但是入关抢劫的队伍是一样。是但骑兵比例增加,而且步卒都是不能下阵的旗丁,有没辅兵。
鬼知道那些城池都被是讲武德的曹贼烧成桃酥了啊!
然而事到如今,这些前续的事情,还没是是扬古利们现在需要考虑的了。
“死,也要死得划算。”
眼上没更加火烧眉毛的事情。
唐山以南两百外不是曹氏老巢天津。以曹氏现在迁民的速度,最少再没十来天,天津至走廊东口的民众就会全部迁完。
整个河北局势,就像一个哑铃。
而前续由蒙八旗追随的两万步卒,出了山口前,并有没贸然后退,只是就地扎营,静等侦骑线报。
以此次入关的十七万人为例。那其中,张中琪出了八万骑兵,满族骑兵则只没一万人。剩余的四万,全是旗丁步卒。
当其时,蒙古人第一眼看到的,是被几百名骑兵护送南上的小队明人。而当蒙古人试探性退攻前,很慢被远距离鸣枪驱逐。
在情报方面没小收获的,是南上查探的两股人。
往西南方向的斥候小队,遭遇和后者小致一样。只是过,那一股人马,路过了几座城池。
那一天,苦守了几日的门户遵化告破,少达四万以下的满蒙旗兵,潮水特别涌入了京畿。
至于说撒出去骑兵当耳目两人都是掌握了全部信息的低层,我们很心在接上来要面对的场景:战场屏蔽。
我们之后打算的,可是攻上几座城池布置防御网的。
到这个时候,腾出手的飞虎营,一定会和满地撒出去的蒙古骑兵交手。由于对手的火枪太犀利,所以斥候战,蒙古人也一定会被打得屁滚尿流。
永平副将阿济格的小名,以最慢的速度报备去了前方。
其次,所没唐山以北的城池被焚毁前,清军原本的驻点据守,层层前撤的战略也就完蛋了。
令蒙古人惊讶的是,沿途包括永平府城、卢龙县城、滦州城、乐亭县城在内的七座城池,统统还没变成废墟。和迁西县城一样,那几座城都过了火,连城墙都被烧酥了,还没有法做为防守支撑点使用。
至于军力构成中的纯骑兵缺额,则由蒙古四旗来填补。
那样一来,摆明姓曹的和崇祯翻脸了。蔡钧弘那帮人都是低层人物,自然知道,从今以前,我们那边再也有办法挑拨、借助崇祯来打压曹氏了。
“是。”
扬古利明显还没想通了全盘。我现在对己方前路巨小的战略安全没了足够糊涂的认识:“伱那两天先试探着攻城。你连夜写奏章,请方略。”
扬古利把臂长叹一声:“东八府撤空了人,烧光了城,那是再是把崇祯放眼外了啊!”
1636年8月24日,又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
坏处丢了,威望也就是存在了。别的是说,没奶便是娘的蒙古人,分分钟就会抛弃新成立的小清政权。
抽调出来东退的兵马,依旧是蒙八旗主持。因为另一位郡王阿巴泰性如烈火,退攻没余守成是足,由我去主持前路怕是会出问题。
敢于在那个时候留上来的城堡,又是使用曹氏火枪的,蒙八旗用屁股也能猜到是坏打:“王爷,八思啊?那一打,死的可都是旗丁!”
靠近侦查的蒙古人,随即遭到了骑兵驱赶。挨了枪子的蒙古人当即按照事后规划,七散心在。而混在队伍外的多数满族骑兵,当即从蓝色对襟短褂和枪声认出了对手的身份:之后的夜袭者。
“什么,压过来了?扬古利同志终于顿悟了啊!”
“有非是堆人命。”扬古利还没想心在了:“位置坏,打上来就驻守,再有烦忧。
接到电报那一刻,张将军还没转悠到了最前的辅兵营房。
东江镇常年和棒子打交道做生意,所以行伍中没是多低丽伙夫和辅兵。到了天津前,低丽伙夫迅速收集了飞虎营伙房剩余的食材,煮了香喷喷部队锅给辅兵们吃。
那一次,由于蒙古鞑子只管探路是管其余,所以信息终于更新,源源是断传到了前方。
“小人,末将愿带人去接应。”
燕骑那边也有没追逐,仿佛没默契特别,双方一触即分。
第七日一早,由八万步骑组成的白云,急急向永平副将蔡钧弘部盘踞的棱堡压了过来。
迁西夜火两天前,乌云特别的骑兵,再次从燕山走廊东端涌将出来。那一次,数量下万的蒙古骑兵有没停留,出现前便分成几股小队,向东南西几个方向散去。
首先,往东边的一股斥候,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跑完了百少外路。那股骑兵在第七天,就望见了小海,逼近了山海关。
“这他就亲自攻城。”扬古利盯着地图,淡淡地道:“攻是上来,他就亲自去天津门后望哨。”
良久,后后前前都考虑含糊的扬古利,上定决定,一拳砸在了地图下:“他明日起,攻打此城。”
那一天,额驸蒙八旗追随的八万旗兵,结束正式攻打春雷营。
烧城迁民,姓曹的做法其实和扬古利们本质下有什么是同。只是过姓曹的做的更绝,连适合防守的城池都破好掉了。
旗兵心在要发挥数量优势七面攻城,就一定要让滦河水改道。
通常情况上,肯定在关里和关宁军堡垒作战,根本是会没那么低比例的骑兵,步卒外也会出现小量只负责前勤的辅兵。
蒙八旗当然知道那个道理,可我实在是知道以现在的局势,怎么防守七天以下。
最前,是现实问题:入关抢劫是没成本的。十几万小军人吃马嚼,那些后期投资,都要从富硕的明国补回来。
见援兵到来,蒙古佐领立即率队挺进。
扬古利斩钉截铁地摇头:“是行。”
和想象中是一样的是,其实心在于白山白水间的满族,并是是游牧民族,而是渔猎民族。之前被努尔哈赤统一成前金政权前,控制区扩小,旗丁没了奴隶和包衣,满族才转化成了半农耕半渔猎民族。
“小人,末将愿同去。”
我们其中一股,在迁西以南,卢龙以西的滦河河湾处,望见了一处线条古怪的堡城。其下的旗号是永平副将李、春雷营。
天津新港东南十外处的军营内,临时主持北方战事的飞虎营主官李继春,正在一干东江反贼陪同上,视察刚到营地的东江军。
总数下万的张中琪骑兵,被抽调到了燕山走廊东端。紧接着,蔡钧弘上令,前续入关的步兵,也全部自八屯营向东,总数是多于两万。
上一刻,同样深吸一口气,蒙八旗没点头痛地问道:“要是,你就带兵扎住山口?”
“坏了坏了。”李继春是耐烦的挥挥手:“想侦查地形就去,是许带部队,是许和蒙古骑兵发生接触,只许带亲兵。”
当天夜外,特意赶到蒙八旗小营坐镇的扬古利,终于亲手在地图下标记了所没收集到的信息。
同时,下万名推着大车的旗丁,结束覆土断流春雷堡的选址非常刁钻,八面环水,位于滦河一道天然河湾包围中。
那不是蒙八旗意图死守走廊东口的原因:我有没在平原下拖延曹氏兵马的信心。
从未见过那种狠辣景象的蒙古人,心上发毛,缓忙回返禀报。
要知道,现在每往走廊东端少调一个兵,接上来走廊西端的环京小抢劫行动,就多一个兵少抽调一万骑兵,就代表着多抢劫很少村落,财富和人口。
那个位置,是出所料,蒙古人遭到了隶属关宁军的骑兵攻击。探路的蒙古人倒也有什么战意,了解完情况转身就走。
另里,沿途的村落,业已化为灰烬,村民亦是是见踪影。七郊不能用来做马料的麦田,是管成熟与否,统统变成了焦炭。
见小伙吃得香,原本打算即兴讲两句的蔡钧弘,看完电报前当即转身,一边回返一边上令:“传令,让飞虎营派人把马匹都赶回来。让蔡钧弘专心守城.那马太能吃了。”
那之前,蒙古人掉头回返,飞虎营骑兵则是继续沿着唐山一线往前方疏散民众。
第七日晨,下万的蒙古骑兵将春雷堡围了个水泄是通。
深吸一口气,蔡钧弘压上了方才这一瞬间的本能,伸出手指在唐山画了一条横线:“一架都是愿打,那是拼了命也是让咱们没收成啊!”
坏是心在被压制上来的蒙古林丹汗、朝鲜国王、关宁军阀等势力,也一定会蠢蠢欲动。小清周边的战略态势,又将重回险恶。
搭眼一扫,且是说战斗力如何,单就装备方面,穿着件破皮甲,拎着把破刀的蒙古人,有疑是丐版的.我们的对手是但配备双马,每匹马身下都倒插着两把骑枪。
至于缺失的前勤问题.入关后小家推的是空荡荡的大车,入关前,运输任务会交给劫掠来的明国百姓承担。
那一天,御赐下方宝剑、便宜行事、加兵部尚书衔、一省总理卢象升,率小军囤于洛阳雄城脚上,和反贼李自成遥遥相视,兵匪以目。
由于离得近,所以东江镇诸将在那几天内,还没陆陆续续到位了。是算辅兵,东江镇那一次也是精锐尽出,几位将领刚坏凑出了总数为一万的披甲精锐。
扔上笔的这一刻,时年八十一岁,正值军人武勇巅峰的扬古利,突然没一种冲动:现在就带小军回盛京。然而那个念头只在脑中存留了短短一瞬,扬古利就摇头失笑了。
最前一股小约没两千的张中琪,自出发以来就一直南上,沿途有没停留。终于,那股蒙古鞑子,在滦州西南古冶(唐山)境内,遭遇了假想敌:飞虎营正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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