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节 北归(十六)
评估完三个任务,这次临时会议的主要议题也就结束了。
接下来,松一口气的哈六开始做节假日安排:他本人明天会率领支队大部分人马出发,赶在年节前回到天津修整。
留下来的二当家,则需要坚守阵地,带着通讯组等少数人马就地过年。等到年后,二当家就要赶赴之前和太行帮约定的地点,接触探查,以便及时给后方传递消息。
最后,则是三名“肉票”的解决方案。
实际上,经过火贵长久以来的卧底侦查,有关于山西义鑫隆商号天津分号和北方后金政权之间的各种勾连,其内情早已被情报总局天津站所掌握。
所以吴掌柜之流的肉票价值并不高。
之所以这次依旧“交易”了三个肉票,主要是天津站对名叫和尚的那个护卫感兴趣。因为根据火贵分析,此人和之前被炸死的哑巴,极有可能是后金专门派到天津本地的探子。
火贵的这个论断,是导致此次伏击事件产生的导火索,十分重要,乃至他本人都不惜暴露。天津站为此,不惜调动兵马劫杀商队,也是想多获取一些北地的情报。
这样一来,为了迷惑对方掩饰己方目的,广义帮就不得不按江湖规矩,将商队仅剩的三个高层一股脑弄到手。
内幕搞明白了,接下来哈六的安排也就清楚了:“那个和尚腿上有伤,明日就打着寻大夫的借口,一并装车带走。”
“至于另外两个。”哈六说到这里,眼睛看向了二当家:“正经寻个老练中人,收了赎银打发走人。”
见二当家点头称是,哈六最后又叮嘱道:“一应首尾都照规矩来,莫要让肉票看出什么不妥当。上面的意思...眼下还是莫要声张,寻常人不晓得这里面的弯弯绕,不能传出大帅派兵劫杀商旅的谣......。”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突兀的咳嗽打断了哈队长的指挥若定。
“嗯?”
发声的,是坐在角落里的火贵。
面对齐射来的目光,火贵火特派员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地插嘴道:“这个......明日上路时需多带一个人,就是吴家少爷。”
没来由被噎了一下,哈队长脸上顿时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导致哈队长不爽的缘由,一是他已经很疲倦了,原本耐着性子交待完这最后两句,大伙就可以去休息,现在被人拖堂。
第二:火贵方才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祈使句,这一点令哈队长感到有被小小冒犯。
事实上,火贵这个天津站特派员,在旗花火箭上天那一刻,他本次的任务就结束了。
接下来一应事务,都是隶属于飞虎营的特勤大队的权限。
而押送和尚+哑巴两个奸细回天津提审,也是早在布置任务时,就通过电报说清楚了的。
这里面并不包括吴少爷。
所以火贵方才突然提出的要求,在与会其他人士看来,就有点越权了。
“缘由。”
不爽归不爽,但火贵毕竟是另外一个系统的,哈队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沉着脸要理由。
“此人有重大通虏嫌疑。”
哈队长翻了白眼:“笑话,这义鑫隆上下,没有通虏嫌疑的怕是不多吧?”
火贵闻言沉默了一下子,然后缓缓说道:“吴法正的重要性,目前看,已经不次于和尚。”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昨天的事。”
“你!”
哈队长暴睁双眼,举拳......半空化拳为掌,一气拍在了自家大腿上。
天聊到这里已经聊死了。
看着面无表情,明显不想再过多解释一句的火特派员,哈队长真真是一肚子暗气。
现在的局面,要不就专门为此事发电报询问后方,要不就按照火贵所说的去做。
为这点破事发电报肯定不行,会影响自己的过关评价。但是照火贵的意思办,被突施冷箭的哈队长心理上又很过不去。
当然,哈队长也可以完全不搭理火贵这一茬。但这是下策,属于玩权限。
还是那句话:不是一个系统,很多事就不能草率。情报局的番子...特工都是狗,脸上长着狗毛,不好打交道。
搓着牙花子权衡了半天,当年快意草原的哈队长,最终还是给体制低了头:“人可以带回去,但回去后我要上报此事,并要求结果通报。”
“好说。”
见对方服软。火贵也从公事公办的老吏状态中切换了出来:“这人是个功劳,定少不了哈队长那一份。”
“哼。”哈队长对情报局的功劳半点也不想沾:“莫要哄老子。到时候拿不出东西,别怪我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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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休息了一天的马队,又开始了跋涉。
队伍再一次精简。不但人数变少,最为累赘的马车也只剩了一辆。
车里的乘客只有两位。吴掌柜被留在了庄子。吴少爷稀里湖涂中,被打着照顾伤员的旗号,一并塞上了马车。
一路轻车简从,速度飞快。再说廊坊一带距离天津本来也不远,一百五十里路,快马一天半就到了。
在车上的吴少爷,虽说意识到了有些不对,但如今的局面我为刀俎,被封闭了所有信息的他无所适从。
想要找人商量,但眼前唯一的活人就是受了腿伤的和尚......此人发了烧,时昏时醒,吴少爷无计可施。
事情在第二日有了变化。
这之前,因为马车厢是封闭的,看不到外间的吴少爷,只能大概感觉到在向东走。
而到了次日正午,吴少爷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熟悉的感觉:车依旧在高速行驶,但是不颠了。
仔细听了听变得清脆的马蹄声,再听听轻快的车轮声,吴法正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津京高速吗?!
惊讶不已的吴法正,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不成这伙马匪要去天津城里喝花酒兼交易“肉票”?
“好大的胆子!”吴少爷兴奋了起来。
天津是人口稠密的大城,真要进了天津城,那他就有机会联络到己方势力脱困...指不定还能联系官府反杀一拨,让这伙马匪有来无回。
思索间,只听得人声车马声越来越稠密。吴法正和之前来时的记忆比对了一下,大概估计到,离天津城很近了。
然而他的高兴也就截至到这一刻了。马车陡然间转向,明显改了方向,绕过了天津城。
在大明朝,天津原本就是一座普通的临海城市,被城墙包裹的面积并不大。当吴少爷意识到马车可能不进城的时候,事实上马队已经沿着新修建的环城路,绕到了城东的警备区哨卡前。
这个时候,吴少爷的马车停了下来。貌似等了没多久,马车再次启动——吴少爷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他,已经和马队分开了。身边换上的车夫和骑手,是一群穿着黑色便装的人。
没过多久,马车再一次停了下来。
随着“哗啦”一声,遮挡住车尾的厚篷布被人揭开,少爷的眼睛被突然进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
与此同时,火贵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爷,到站了。”
“此乃何处?”
下车后,摇摇晃晃的吴法正,先是看到了四周的高墙铁丝网,顿时对眼前的这处“深宅大院”充满了警惕。
火贵知道,但凡被抓进情报处本部的各色人等,很少会有活着出去的。所以听到吴法正的疑问,他无所谓的笑笑:“情报总局天津站情报处本部。”
“情....报...处?”
“嗯。先报道吧,你现在归预审科管,房间在地下二层。”
吴法正吴少爷的北归之旅,到此,就算是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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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备区”,是自己人之间的称呼。这是城东的一大片功能性建筑,里面有着飞虎营本部,乃至连片的兵营、校场和办公/住宅区,是穿越政权在北方的核心军事基地。
由哈六率领的马队,早在一上高速公路时,就遭遇了游动哨骑的检查。然而哈六的队伍里,多数都是飞虎营在编的正规军,所谓奉旨抢劫的那种。
所以马队最终毫无阻滞地进入了警备区。
感受着熟悉的军营气氛,听着远处传来的口号和跑操声,哈六莫名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哈六本人就是大明军户,他年轻时也在边塞做过大明的营兵,和蒙古人真刀真枪的干过。
但是从没有一处军营,能令飞虎营一样让他同时感受到了热血、情谊和忠诚。
一路上,哈六这个飞虎营建营时就效力的老人,不停与遇到的熟人打着招呼。没等到他到落脚地,就已经答应出去N场酒了。
特勤中队在飞虎营的营区外围,有着独立的营房和操场。哈六一行回到自家地盘后,留守的副中队长,闻讯立即带人迎了出来。
战友重逢,自然是热情无比。然而下一刻,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场面上的交流。
来的是营部的通讯员:“大人召见。”
在飞虎营,只有一个人可以被称之为大人,那就是大燕国在北方的三巨头之一,飞虎营营官张中琪。
哈六闻讯不敢怠慢,急忙上马,跟在通讯员马后去了营部。
第692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一)
哈六虽说骑着快马,但在营区也不敢疾驰,老老实实按照营规,跟在传令兵身后,引着马儿一路小跑,最后到了营部门前。
飞虎营营部完全照抄了后世营房建设。这里有着整片的水泥硬化地面和围墙,几座二层砖混小楼。
正对着大门,唯一高达三层的营部楼前,有升旗台,旗杆上高高飞扬的,是大燕国国旗、军旗和陆军军旗。
通过了门前警卫检查,哈六下马步行,先是去了营部三楼排队挂号。过了大约有两柱香时间,哈六才在办公室,见到了一身将官常服,肩膀上有着一颗金星的飞虎营营官,大明副总兵,少将张中琪。
关于张少将和飞虎营,这里的职阶有点混乱,因为混杂了两个系统:大明国和大燕国。
话说,在大明朝,“营”这个字,在战术和战略上分别代表了不同的两层含义。
首先,大明的营头,最常见的是具体战术单位。譬如三千营,就是额定骑兵三千的皇家卫队。
赫赫有名的戚家军,一开始起家时,也只是兵部定员三千的一个新募兵营头。就这,因为看到义乌矿工素质高,戚继光当时还违规多招募了一千名“黑户”兵员。
其次,在大明,如京营,三大营这一类称呼,就是泛指了。这里的“营”并不是战术单位,而是统称,实际职责是集团军才对。
譬如京营,其下囊括了总数多达十余万人的大明京师卫戍部队,是包括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十团营等等战术单位在内的总称。
如果参照后世,京营理论上应该叫做大明皇都集团军。
说明了大明朝的营头,现在是飞虎营。
关于飞虎营的来历,一开始是曹忠臣北上勤王时临时搭建。勤王事件后,飞虎营明面上解散,实际留下了精锐重组。
这个骑兵营的架子,当时对外称呼,是南方某忠臣为日后勤王方便,在津设立的驻军后勤办事处,定员二百,营官:千总张中琪。
随着时间推移,穿越势力不断利用全方位优势“挤”进大明各地原有的军政地盘,天津的飞虎营也得到了长足发展。
往后,通过一步步的潜移默化,包括朝中奸臣掩护,以及北方虏酋的军事压力,最终,朝廷默认了在天津“增设”营头的这个事实。飞虎营营官,也从千总“积功”升为了副总兵。
时至今日,所谓的飞虎营,在熟悉内情的本地人眼中,业已从一个单纯的战术单位,变成了兵种齐全,代表着南方曹氏军阀,类似京营、关宁军一般的战略代称。
不过,在大燕国当下的军事序列中,并没有飞虎营这个编制。
对外,是飞虎营。内部,取而代之的,是陆军第三师。
这几年,面对呈几何倍数增长的实控地盘,大燕国的正规军得以扩张。
但是,按照后世热兵器理念组建的正规部队,毫无疑问是吞金兽......成军是吞金兽,成军后的训练和作战更是吞金兽。即便以眼下高速发展的大燕国经济,也只能陆续增添部队。
所以截至今天,抛开各地杂七杂八的开拓军,地方军,“友邻”军阀等等杂牌,大燕国的正规陆军,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个师。
第一师,是齐装满员,人数高达七千的战略预备队。目前盘踞在广东,主要战略方向是西江沿线,正在配合海军打通滇桂通道。
第二师是只有三分之二人员实装的空头师。眼下一部分驻训在暹罗等地,另一部分驻扎在江南地区。
第二师人员装备相对分散,无法统合。陆军已经据此打了多次报告,要求以两地实驻部队为基础,就地扩建为两个新师......然而内阁始终都不同意。
统管北方军事,以骑兵为主,总部设在天津的第三师,同样不满员,也是半架子师。
但第三师的主力是聚合在一起的,师长张中琪随时可以抽调两千以上的正规骑兵执行作战任务。
两千持有先进后装马枪,能排出墙式阵列冲锋的现代化骑兵,在这个时代的北方,就是无敌存在。
所以第三师师长张中琪阁下,就是现阶段穿越政权在北方的武力担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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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就是第三师老人的哈六,十分清楚自己所效力的这股势力,究竟有多大的潜在能量。
就像伏于丛林中的勐虎,偶尔露出的一点爪牙,就已经能无所不为。
而他哈六本人,就是爪牙之一。
做惯了大哥的哈六,这会面对着态度还算温和的将主......师长,那是真的不敢喘一口大气,进门规矩敬礼,规矩问好。
“咱们的特勤英雄回来了,坐。”
张中琪心情不错,见是哈六,便招呼他坐在了自己对面:“听说这次任务完成的不错?”
“报告师长,总得来说,没有大纰漏。”
哈六知道,这就是述职了。接下来他咳嗽一声,坐直腰背,详细将这次的任务做了汇报。
尽管已经从电波中得知了事情大概,但张中琪还是认真听取了哈六这个军事主官的全面汇报。
“嗯,很好,不错。”
做了这么久的管理,张中琪这个前世屌丝,现在早已学会笼络人心了。尤其是哈六这种能里能外,高度适应新制度的土着精英,张中琪很是欣赏:“目前看来,任务后续部分应该是可以完成的,我个人对你本次的任务评价是优等。”
想了一想后,张中琪安排道:“你手下回来的人,这几天就抓紧过年,该批的假就都给批了。”
见哈六点头应是,张中琪又说道:“就是你,要辛苦一点,不能离开军营。”
哈六心领神会:“属下晓得,等年后的电报,不辛苦。”
“嗯,要时刻保持和培养自己的全局观念。”
“属下定当遵教诲。”
“呵呵。”正事说完,看着一身江湖马帮打扮的哈六,张中琪问道:“你现在是上尉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张中琪发枣了:“年后要是任务顺利的话,我就给你批个陆军培训班的课程。去了咱们的首都,要好好学习,好好观摩。等你结业回来,我亲自给你授晋升衔。”
第三师现在没有中校衔。除了少将张中琪之外,其余几个带兵的营长,全是少校衔。
在虎狼之士充盈的飞虎营,哈六这个还未到手的预约少校衔,弥足珍贵了。
哈六闻言,心情激荡之余,当即起身,不由自主做出了他年轻时重复了无数遍的大明参拜礼节: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这个礼节,哈六在官军当小卒子时,天天做,月月做,年年做。可因为他祖上是归化蒙古人出身,再加上大明军卫糜烂不堪,所以哈六当时每天都在行礼,但每天都在被人无视+鄙视。
“属下多谢长官栽培,感激不尽,日后定当为长官鞍前马后,尽效死力。”
“起来起来。”张中琪叹了口气:“咱们是将官兵平等的,这种旧习气以后不许再有。”
“还有。”张中琪起身扶起哈六后,珍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记好了,咱们都是给大帅卖命打天下的。你要是忘了这一条,怕是日后的路就走窄了。”
“属下不敢,属下谨记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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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的年节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还没有掌控天津城行政权利的穿越者们,只能在鞭炮声中陪古人过了一个旧式年......就这,飞虎营还免费出动了杆压式消防车,帮城里灭了几次大小火灾。
就在和太行帮约定的大年初八,当天凌晨,一道无名电波,传进了已经提高戒备程度的飞虎营作战中心。
半小时后,飞虎营总部周边的几处军营,凄厉的哨声和集结号声纷纷响起。
再过一小时,总数高达一千的两营骑兵队伍,已经集结在了天津城南的大操场,营官张中琪业已开始做起了战斗动员。
不久后,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大规模的骑兵队伍,在晨光中开拔了。
“唉,这场大戏可用了老子两营兵马,希望能多搂点人回来啊。”
在校台上看着远去的骑影,张营官对身侧的哈六感慨道:“压力山大啊。南边的土王已经摆开阵势打持久战了,手上还有西班牙人支援的火枪。立锥堡现在从早打到晚,眼看就要被人赶下海喂鱼,内阁都红眼了。”
预约少校哈六当即附和:“是啊是啊,听说南洋是瘴疠之地,疟疾横行,不好混啊!”
再七日后。
一大早,天津人民喜闻乐见的新时代大戏又上演了:几百名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疲惫不堪的人,在雄赳赳气昂昂的骑兵押送下,穿城而过,奔赴了土着口中的“大号子营”。
很快,消息闪电般就传开了:这次被连窝扫的,是来自太行山脉的豪侠们。
下一刻,被绳子串成一串的太行帮人士,就遭受了大城市居民热烈的欢迎:嘲笑,唿哨,烂菜叶,小孩的口水。
而在当天晚上,特意去大号子营探监的哈六,如愿见到了和他有约在天津花花世界相见的太行大当家顾鸣。
脸上带着马鞭印痕的大当家,这个时候,早已想明白了一切。
迎着大当家仇恨的目光,大饼脸哈六诚恳地将一瓶药剂塞进了大当家手中:“老哥哥,今后咱们就同殿为臣了。这是防瘴疠用的,算是老弟给你壮行了!”
顾鸣顿时给整不会了:“?...?”
第693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二)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古老的年节过后,北方大地并没有等来习惯性的复苏。小冰河时期的酷寒和反复无常,还在封印着北方地区的人类活动。
不过这不包括某个港口城市。
在天津这个穿越者投入众多资源开发的新兴地区,已经初步具备了工业化的特征。这里的烟囱越来越多,从中冒出的滚滚烟雾,全年不休。
与之相辅相成的,是被强行改变了生活轨迹的土着们。越来越多的产业工人加入到了工业化浪潮中,导致城市脉搏全年不休,躁动跳跃,完全失去了古老农业社会应有的平稳节奏。
天津的工业区,主要设置在老城以东,海河以南。与河北面轰然嘈杂的工业区相对的,是河南地带的另一种脉动。
这里有着连片的军营、马场、校场,炮术和枪械训练场。
和北面的杂乱不同。营房区的一举一动都带有章法。连绵的枪炮声,整齐的口号和蹄声,一切仿佛都有着韵律,跳动着强力的节奏。
营房区的核心,自然是营部......第三师师部了。
相对其他区域,文职和技术人员居多的师部,多少显得安静一些,就像风雨中的山谷。
这会,山谷的核心地带,三楼的营官办公室,正在发生一场工作谈话。
大约是刚过完年,还处于休假状态的缘故。张中琪张师长脸上全是乱糟糟的胡茬,敞着军服领口,双腿翘上大班桌桌面,半躺在办公椅上,手里叮叮当当还敲着茶杯盖:“唉,你这是没事找事啊。”
窗外薄薄的阳光,透过用上好桐漆刷就的窗灵,照在了表情貌似有点冤的哈六脸上:“也就是当时那么一说,没想着再问,都忘过了。”
“嗯哼,你倒是忘了,可人家情报局没忘。”
张中琪说到这里,两根手指夹起桌面上一张纸抖了抖:“呐,哈大爷,自己看。”
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的哈六,先是偷眼观察了一下将主的表情,发现没有发怒迹象后,这才讪讪伸出双手拿起了那张纸,急速扫了几眼:“吆,这么说,这秀才还是个大号细作啊,份量不轻。”
“份量轻重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中琪没好气地斜瞥一眼:“你一个带兵的,没事少掺和情报部门的具体工作。”
“是!”
哈六看老大不爽了,赶紧起身立正敬礼:“谨遵教诲!”
“唉,还是缺乏团队精神。”
张中琪叹一口气:“在敌后潜伏的特工,那时刻在保持警惕,凡事都要谨慎三思。一个不小心,被人看出破绽,自己的小命就丢了。”
“这种经受过训练的优秀人物,会因为一点事就小题大做,临时变更计划吗?”
哈六赔笑着点头:“是属下唐突了。”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张中琪有点圆的脸庞上,突然出现了一丝怪笑:“想服众,心胸要开阔,容得下弟兄才能当大哥”。
见自己唯一的听众连连点头,张中琪先是仰头回忆了一点什么。不过,他情绪很快就回复了正常。
收腿起身,掀开杯盖喝了口茶水,张师长这才正色说道:“要有大局意识,要相信自己的战友。咱们比大明强的,归根结底,就是组织协调性。各部门不光现在,今后也唯有紧密配合,才能早日助大帅成就大业。”
说到这里,张师长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最后盯着哈六的眼睛叮嘱道:“你们几个老飞虎营出挑的,要资历有资历,要功劳有功劳,前途都不可限量。将来都有机会南征北战,青史留名的。”
“越是这样,越要提高对自己的要求,免得掉队。”
哈六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称是。
“好了,我的话,自己回去再体会。”到这里,今天这一轮工作谈话就算是完事了。起身拍了拍变得老实许多的哈六肩膀,张师长今天明显兴致很高:“现在,多喊几个人,随本官去码头接贵客。”
没过多久,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张师长带着一干召集来的心腹手下,一马当先,出了营门,直奔海河方向而去。
及到半路,路过天津站本部时,已然有十余人同样骑着马在门口等候了。
这队人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明面上的曹大帅商务代理人,背地里的天津站站长姚建设。
两股人马见面,并无二话,随即汇合成一股。最终,马队在正午时分,赶到了海河边的专用码头。
自从穿越者开始在本地搞开发后,沿着几十里海河两岸,就出现了不少公私码头。
这其中,吞吐量和占地面积最大的,无疑是安装了蒸汽设备的公用码头。其次,就是城外几处“号子营”专用的客运码头。
而今天马队所去的,则是距离客运码头不远的军方专用码头。
军方专用码头,顾名思义,大多时候只供军警宪特系统使用。当然,这里最重要的接待工作,永远是针对穿越人士的。
今天也不例外。
面对即将登岸的贵客,号称北方三巨头的其中两位都亲身相迎,可见隆重。
当两位大老来到码头时,这里已经提前到了不少人了。这其中囊括了相当多人在天津的穿越者,以及他们的团队。
这种极其少见的接站场面,令与会者都莫名兴奋。
如此一来,往日算得上冷清的军用码头,就变得熙熙攘攘。很快,各个部门的随员知趣排开了阵势,摆出了一幅夹道欢迎,气氛热烈的架子。
......所谓的“北方三人组”,时至今日,早已变成了北方军政系统的代称。想也知道,穿越势力现如今在北方各地铺开了如此大的摊子,其下直属人马就不少于几十万众,怎么可能还是三个穿越者在负责。
事实上,这几年发展下来,即便只说京津两地,在各行各业充当专家兼管理者的穿越者,总人数也早已达到了三四十人之多。
今天能到码头的随员,都属于核心土着这一层,所以大家这会情绪都很高涨......毕竟能站在这里,就是跨过了某种隐含的门槛。
像哈六就在对面的阵列中,看到了刚刚才谈到的天津站特工火贵。
友好的伸手打了个招呼,哈六老老实实牵马退到了队伍后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之所以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哈六不喜欢出风头,而是因为他有其他目标要观察:就在隔壁不远的号子营码头,正有着一艘大船,已经生火加压,冒出滚滚黑烟。
排成长长的队列,沿着踏板上船的乘客们,统一穿着蓝色牛仔布工作服,戴着棉布短檐帽。
这些人明显不是南下务工的平民。很多人上船时,会与四周的安保人员发生肢体冲突。当然,这种行为除了换来一顿棍棒外,再没有其他好处,被打完还是会被扔进底舱。
目送着熟悉的太行群侠被人像倔驴一般赶进船舱,饶是哈六眼力好,也无法从一模一样装扮的人群中找出自家老哥哥。
最终,哈六只能将头扭回了大海的方向...人群已经躁动起来,船到了。
缓缓停在码头的,是一艘突突冒着烟的内河艇。
这是常见的接客程序。远来的大海船,会在海河口驻泊,然后乘客换乘内河艇上朔到天津。
没过多久,在一片礼貌的掌声中,年逾四十,身材高瘦,穿着一身羊毛呢子大衣的贵客,第一个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大燕国最新一任内政部长:冯峻。
身为最早一批的穿越众,冯峻在体系中拥有着巨大影响力,是最核心的政策制定者,穿越众里的实权人士。
此君在穿越初期,就以大和尚的身份,一手创建了以杭州摩云观为核心的偷渡体系。之后,冯峻又搭建了整个穿越势力在大明吸纳人口的框架,并创办了早期的教育系统。
凭借着在穿越众内部巨大的影响力,冯峻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中枢决策圈。“建国”后,两任内阁中都有他的身影。
两年前的内阁换届,从阁员兼教育部长转任内政部长的冯峻,权利再次得到了提升。接下来,在花费了差不多一年时间理顺大燕国的内政后,冯峻终于开始了自己的调研之旅。
在南方来来回回跑了差不多一年,冯峻终于在日前启程,来到了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站:北方。
低头出了舱,见到码头上算得上“宏大”的接船队伍后,冯峻看上去还算白净的面皮,不由得黑了一黑。
几步跨下船板,冯峻一边和迎上来的姚建设握手,一边笑呵呵地说道:“老姚,哥几个这是给我上眼药啊,整这么大排场。”
“哪里哪里。”
姚建设满面堆笑:“都是自发的,自发......谁让咱北方的土包子没见过你老冯这么大的官儿。弟兄们讲真,确实都有点激动啊!”
“不重视北方局面啊......这是连内阁一股脑都影射进去了。”冯峻闻言不禁莞尔:“好好好,这就对了,现在我没压力了。”
说笑间,冯峻冯阁老挨个握了穿越众的手,然后和姚张二人同上马车,往营区驶去。
第694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三)
傍晚,第三师招待所,小餐厅。
十余位天津本地工作的穿越众,摆宴为冯峻冯阁老接风。
经过了几个小时休息,冯阁老这会精神明显比中午好了许多,在席间谈笑风生,应付自如。
这边地主们也不怯场,席间也是有酒喝酒,有话说话。
这一次,虽说表面上摆出的架势,是地方官儿恭谦迎接上差位临。但实际上,因为内部特殊的穿越体制,再加上所有政权初期必备的粗犷,导致在只有穿越众的场合,大家基本上还是能做到平等交流。
冯峻也是很适应这种局面。他千里迢迢跑到北方,不是看官样文章来的,正需要和自己人多交流些实际情况。
漫天散地乱扯一通。与会一帮人,从北边的京津高速扯到南边的高速飞剪船,再从南洋捕奴说回北方獐子岛捕鱼,最后,又从“北皇上”解雇宫女说到“南皇上”最近的选妃活动......总之,喝了两口酒的中年男人,不分时空,不分地点,德行都一个样。
如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直到掌灯时分,这场欢宴才算到了尾声。昔年宝相庄严的普渡大师,此刻面膛红亮一身酒气,大约也记不得佛祖教诲了。
接下来,趁着人都在,冯峻与在坐各位一一敲定了拜访时间。
从明天开始的调研,是冯峻这次北上的重要事项。这年代缺乏即时通信手段,难得在天津的穿越众聚这么齐,所以冯峻在酒宴尾声,还是谈了点工作。
敲定行程后,酒宴就算是胜利结束了。满面笑容的冯阁老站在餐厅门口,挨个握手告别,给足了兄弟们面子。
半个小时后,招待所后院小二楼。
一个身材矮小,穿着斜襟国风棉布手工刺绣短袄的服务员,在噗嗤作响的茶水房里,伸手掀开了铁皮箱的盖子。
背后通着蒸汽管道的铁皮箱,盖子一掀开,立刻升腾起了浓浓的白雾。
拿起一旁的电镀夹子,服务员利索地在蒸汽中夹出几条白棉布毛巾,放入手中托盘。
下一刻,端着托盘的服务员,开始穿越走廊。
矮小的服务员,在走廊中遇到的第一组人,是两个面相普通,留着发髻,穿着传统短褐的便衣特工。这二位貌似并没有在意面前经过的是什么人,而是斜靠在门框上,眉目飞扬,不知在小声聊着什么。
然而就在服务员从面前走过那一刻,两双利眼却在不经意间,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个通透。
接下来,走廊中段,服务员遇到的是两个警卫员。
穿着正规军服的警卫员,腰里配着短枪,身材挺得笔直,一幅军姿站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最后,走廊尽头,行政大套间的门口。
两个身材高大,穿着毛呢大衣的特勤局特工,阴冷着脸,伸手挑起托盘中热气腾腾的毛巾,检查一番后,这才允许服务员进了门。
师招待所的行政套房,充斥着浓浓的时代味道:铺着白色纱巾的老式沙发,木凋的洗脸架,搪瓷脸盆。一旁木柜上,有着红色的双喜搪瓷盘,里面是一圈玻璃茶杯,旁边是两瓶铁壳暖水壶。
服务员进门时,外间品字形的沙发上,冯峻,张中琪,姚建设三人,正喝茶醒酒呢。见热毛巾来了,冯峻第一时间捏起一条,狠狠擦了脸。
“吁......”
擦完脸,吐一口酒气,再喝两口浓茶,冯峻感觉清醒了许多:“我这次来北方,个人工作嘛,主要是调研,这个你们都知道了。”
念完开场白,阁老终于说起了正事:“另外,关于天津建市一事,我是受了内阁委托的,这趟我来,就一并要办掉。你们这两天抓紧发个电报,表个态。”
一旁张中琪听到建市这个话题,脸上滑过一丝窃笑,弯腰从面前的茶几上用牙签挑了一个蜜枣,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斜眼看着姚建设,摆出了看热闹的架势。
关于天津建市,实际上早在前年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提上日程了。
原因很合理也很合乎逻辑:盘子大了,必须要正规化各种行政单位来管理。
原本,这就是个顺理成章的升级过程。首任市长也没有悬念:资历最老的三人组,薛海元在京城,张中琪专注于军事,唯一可以无缝接盘的就是姚建设。
然而这件事,在情报总局内部引起了强烈不适。因为情报总局发现,由于情报人员先期潜伏沉淀组建网络的特性,导致这几年出现一种新趋势:每当新地盘要建制,自家熟悉当地情况的特务头子,经常会被内阁要求原地转业。
这种事,特务头子们其实是无所谓的,站长也没有市长威风不是?
但情报总局受不了啊!特务头子是那么好培养的吗?
于是借北方重镇建市一事,情报总局在特区核心层掀起了“反霸凌”活动,和内阁扯皮了整整一年,官司最终打到了曹皇帝那里。
据张中琪从军部听到的小道消息,今天坐在这里的冯阁老本人,就是和情报总局打擂台的主力之一。
好在亲政后的曹皇帝终归是管事的。最终,在皇帝斡旋下,情报总局接受了“出一进二”的交换,算是收了培训费,为这类事划了个解决方案出来。
而今天听到冯峻正式说到此事,事不关己,一直看热闹的张中琪知道,戏肉来了。现在就看当事人,坐在他对面的老战友,一同创业的老特务头子姚建设是怎么个表态了。
姚建设表情很平静。
事实上,之前“御前决断”之后,姚建设是花了好几天时间,和后方总局通电报沟通交流的。
所以,其实在冯峻尚未抵达天津之前,就此事,他业已和总局沟通完毕,已经有了最后决断。
于是,姚建设平稳说道:“我愿意接受天津市长一职。”
姚建设这个表态,就代表他从这一刻起,脱离了宪特系统,转入了政府系统。
“呵呵,这就对了,很好嘛。”
冯大师脸上露出了慈悲欢喜的表情:“到了咱们这个位置,总是要以大局为重的!眼里要有星辰大海,不能才穿越几年,就哪哪都是门户......本位主义!”
这边张中琪见老友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尽管他早就知道结局,但还是探过身去拍了拍老友臂膀,以示鼓励。
“那就这样说定了,这事就抓紧办。”
冯大师高屋建瓴指导了两句,随即想起来实务了:“明天你给内阁发电报,顺便提交其余职务的推荐名单,看有什么答复......出入不大的话,挑个日子,咱们简单办个新衙门开张仪式,我来剪彩。”
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姚建设这边早有准备,闻言点头答应了下来。
“很好,咱们说最后一件事。”几句话将一件长久以来的破事了解,冯阁老心情更好了。下一刻,他转过头,往前探了身子,盯住吃瓜群众张中琪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张师长,我现在是受内阁委托,正式问询你。”
“有关于今年的对金战略......你怎么看?”
“啊!?”
突如其来的盘问,令思想毫无准备的张中琪傻眼了。结巴了两下嘴,他这才地说道:“那个...这事不是总参和”
“不要提总参。”冯峻不耐烦地打断了张中琪:“我今天是代表内阁询问一线指挥官,你有什么说什么就对了。”
就这几下功夫,张中琪终于缓过了劲,也明白了冯峻突然间逼问的险恶用心:“哼,又是浑水摸鱼挑拨离间这一套,这帮狗官!”
想到这里,张中琪老老实实按照军方统一口径,说出了他的意见:“我个人和总参的意见是同一的。我认为,应该趁此机会,全力出击,一举解决后金主力,覆灭后金政权。”
就在今年,1636年,有大事发生。
历史上,不久后的五月份,后金国大汗爱新觉罗·皇太极称帝,改元崇德,是年为崇德元年;正式改国号“大金”为“大清”;改族名为“满洲”;定都沉阳,改名盛京。众臣上尊号“宽温仁圣皇帝。”
也就是说,后世耳熟能详的“我大清”,在今年才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清军”,变为了一个正式称号。
大清成立一个月后,历史上的五月三十日,崇德皇帝皇太极,便派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等统八旗兵十万攻明。及至七月,清军入京几,攻陷昌平顺义等地,再次兵围京城。
此役,清军历时数月,共克明十二城,五十六战皆胜,获人畜十七万九千八百,被屠杀者不计其数!
而先知先觉的穿越众,针对此次事件,也是早已在内部展开了激烈的博弈。
以军方为首的速决派,面对以内阁大员为首的缓进派,双方针尖麦芒争论不休。今天,居然将战火延伸到了北方前线。
“哼哼,不错嘛,意见同一。”
发现自己的突然袭击没有奏效,冯阁老嘿嘿冷笑一声,靠回了沙发背:“你们部队里的,还真是万众一心啊!”
略显尴尬的张师长,见大老不爽,这时候也只能求救般扭头看了自家老搭档一眼。
然而只负责提供情报,大战略上事不关己,刚刚还跳槽政府系统的姚建设,这时候却伏低身子,用牙签挑了一个酒枣塞进嘴巴,摆出了看热闹的架势。
“没有用的!”
冯峻冷笑两声后,表情悠闲地抹了把颌下短须,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张师长,即便按你们的剧本走,你不觉得,有点迟了吗?”
张中琪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北虏一事毫无动静,他其实就有了预感,军部是干不过内阁的。果不其然......人家文官要玩他们这些丘八,那真是太极挂档如封似闭,轻松一招断粮草,就把问题解决了。
第695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四)
总得来说,由穿越众一手搭建的大燕国决策框架,截止目前运转顺畅,没有出现大的问题。
虽说“生前”大多是屌丝,但托了后世资讯发达的福,见识过全球那么多政体,大伙多少也有所了解。
所谓取长补短拿来主义。在这个民智还未开化的十七世纪位面,穿越者渡过一开始的适应期后,很快就坐上了顺风车,从一个地方小势力,吹气球一般膨胀成了庞然大物。
新生的大燕政权,比起古今中外所有的政治势力,都算得上是天胡开局。
由蒸汽机械喷涌而出的滚滚财富,令施政者挥洒自如,完全不怕试错......勤劳的土着所求不过是温饱和一份养家的工作。后世公民茫茫多要求,一言不合就上街......这年代还不流行这个。
穿越众建立的国家,既不需要给领民开出巨额的福利补贴用来换选票,也无需背着几十万亿的欠帐负重而行。既没有当前的施政压力,也没有沉重的历史包袱,更有着广阔的待开发世界,用来释放未来社会的矛盾。
在这种蓬勃新生的局面下,掌握了最高实际权利的内阁,是真的稳如泰山,威权日盛......绝不会出现阁臣频频跑路,首相走马换人的颓败局面。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远在北方前线的三师师长张中琪,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军方和内阁,有关于北虏一事的掐架结果。
虽说阁臣里亦有国防部长一把交椅,但毕竟人单力孤。再说了,这一次军方的诉求,是牵扯到国计民生,牵扯到整个国家战略方向的大势,压根不是内阁支持者人多人少的问题。
“老张,现在的局面你也清楚,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咱们都是穿贵,是国家的主人,要站在大局上看事情。”
见张中琪叹一口气,低着头再不吭声,情知对方已经软了的冯峻冯阁老,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开始讲大势了:“南海连续发生风暴和大海啸,咱们的补给船翻个不停。立锥堡......你应该也收到陆军司令部通报了吧......那边已经弹尽粮绝,开始煮土人的尸体做干粮了。”
“南洋要是这次立不住脚,咱们整体的二十年战略,至少要倒退五年......这个代价,内阁丢脸是小事,全体穿越者的宏伟目标,都要打折扣......你懂的,所有人的长远收益都少了。”
“南洋现在是紧要关头,在堆资源,这口气一定泄不得。广东那边,一师在轮调兵力打通西江沿线,这事也才做了一半,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冯峻说到这里,仰身往沙发背一靠,双手交叠在了已经略微发胖的小腹上,脸上有点揶揄,有点澹笑:“我不懂军事。你是带兵的,你教教我,眼下这个局面,国家如何能够将大战略调整到几千里外的北方?”
张中琪嘴唇动了动,但终归什么都没说,而是又叹了口气。
事实正如冯峻所说。大燕国虽说国势蒸蒸日上,但终归起家时间太短,根基不稳。
沿着大陆海岸线建立工业基地的布局模式,导致大燕国被迫在各地驻军。原本就缺乏的主力部队,被拉成了一条长蛇阵,失去了大范围的机动能力。
就这,快步疾走的大燕国,还在同时支撑两场针对土着的战役......其中一场在远离本土的南洋热带岛屿。
傻子都能看出来,无论是人力还是物资,眼下的大燕国,根本不可能支持在北方大举用兵。
张中琪虽说心底里也是承认眼下的大局,但身为军方一份子,他到底还是不好明确表态。最终,沉默半晌后,他只好咕哝一句:“那也不能放着北虏不管。”
冯峻闻言哈哈一笑,指了指对方:“老张,你这就是偷换概念了。内阁只是说暂缓,不要在今年试图对北虏一网打尽,什么时候说不管了?”
张中琪脸上露出了“老子就知道最终还是老子扛下了所有”的那种难看表情。
不能大举调派军力和资源实施甲级战略,那针对今岁北虏南侵一事,就只能搞吓阻、截击、劝离、抄截等等低烈度的乙级战略。
如果是前者,那么北方大战役一定会由军方最高层派人来指挥。但现在这种缩水局面,说不得就是张中琪来做这锅夹生饭了。
这一刻,张中琪之前隐隐的推断得到了证实。他搓了搓牙花子......“娘的就知道,这姓冯的大几千里找自己浪费口水,就没好事”。
“钱钱没有,兵兵不见,就天津这点人马,想要劝退皇太极,有点难度啊!”
冯峻听到张中琪这没好气的一句牢骚,不怒反喜,因为这预示着,张中琪已经默认了大局,开始考虑战术层面了:“天津屯的钱粮,足够你发动任何小型战役了。别忘了,内阁有报表。”
“至于人手......又不是打正面战场,要多少人?”冯峻说到这里,皱起眉头努力回想了一下,但大概率没想起具体人名:“我记得你们不是还养着那些个谁谁谁吗?......怎么,光吃不干?宠物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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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从招待所出来,顶着头顶璀璨的银河,大燕国北方军事统帅张大人,拒绝了骑马,背着手,低着头,慢悠悠走在回程的路上。
事已至此,完全拗不过阁老大人的张师长,自然是丢弃幻想,开始认真思索如何完成自家躲不过去的任务了。
反复回味了之前的会面,张中琪赫然发现,临走时,一旁姚建设不起眼的一句话,貌似才是重点:“事物都是延续因果变化的,不要照搬历史套路。既然当年皇太极被咱们砍了几千个正兵人头去献俘,那现在,我们的态度,皇太极就一定要重视!”“所以。”当时姚建设意味深长地说到:“这次的事,情报系统应该能发挥大作用。”
想到这里,张中琪心下豁然开朗,有了思路。下一刻,当他抬头,却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自己老巢,师部大楼。
收起杂乱的心思,张中琪迈步入内。随即,他快步来到战情值班室:今天发生的一切,需要立即和后方陆军司令部取得沟通。
不久后,在一个年轻通信兵指下,滴滴嗒嗒的短波信号,通过楼顶的军用天线,将第一封电报内容传递了出去:已与3号会晤。关于北虏一事,3号态度强硬势大难挡,请求立即做出指示。
看到电文发出去,张中琪顺手点了一根烟,坐下来,开始耐心等候。他知道,无论任何时候,总部都会有穿越众担任值班将军。他本人的呼号是最高等级,南边一经接收,一定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果然,不出所料,一刻钟后,译电员将电文递到了张师长手中。
事情到了这一步,对于冯阁老的嚣张,以及后方总部的反应迟钝,张师长实际上已经有了不详预感。但当他看到回电后,依旧骂出了“娘希匹”这个高档词组。
回电只有一行字:“坚持!顶住!陆军部在你背后,你不是一个人!”
“给老子回电。”张师长满脸怒火:“怂了就认,少拿老子顶缸!”
见发报员眨巴着眼睛没有动作,下一刻,张师长语气不善地问道:“让你发就发,愣什么?”
发报员结结巴巴地回道:“怂...怂字,四角号码里没有。”
“去喊你教官!怎么培训的,全是二把刀!”
张大师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战情室。
第二天一早,先是冯峻,然后是姚建设,最后通过电报,再次和后方详细沟通过后,张中琪终于确认了自己的职责: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内,在不接受大量军事资源的情况下,他需要尽全力维护北方稳定,给后方争取时间。
既定目标已经有了,再困难也要完成。
定下心神的张师长,随即将自家的心态调整到了战备状态:历史上,没过几个月,北虏大军就要再次入关。
不管在这个位面,北虏大军还会不会按时到来,张中琪现在就要做准备了。
与各方都沟通完毕后,两道电波再次从三师大楼发射了出去。
两日后的傍晚,一支由二十多匹精骑组成的骑队,自北而南,绕过了天津老城。
虽说骑队中人都穿着半旧皮袍,但仔细看去,骑手却是清一色年轻后生,进退行止也有章有度,不像是寻常江湖马帮。
被骑手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戴着毡帽,看不清面目的中年男人。
最终,骑队绕过了天津老城,径直驶入了飞虎营区。
再两日,一艘冒着黑烟的快船,急匆匆停在了军用码头。
船还没停稳,从内里便涌出了一伙军人。
这些军人服饰杂乱。有裹着绿色军大衣的,也有穿着大明武将服饰的,还有套着皮袍便装的。
从面相上看去,这批军将大多是正值壮年的中年汉子,其中也夹杂着几张年轻面孔,不知是子侄还是亲兵。
跳板刚一放下,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岸。前脚还没落地,后脚就已经嚷嚷起来了:“快,快,马呢,本将要见总兵大人!”
下一刻,脸上纷纷带着焦躁表情的一伙人,甩鞭打马,急速往营区冲去。
第696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五)
地点:三师张中琪办公室。
一伙穿着杂乱的军汉进来后,打头一个脸带横肉的矮胖子,人未至,声先至:“大人,可是要攻打后金了?下官愿为先锋!”
耿仲明话音未落,紧跟在旁的年轻军将,瞪着眼用肩膀扛了一下前者:“说好的同为先锋,哥哥怎地如此不厚道?”
说话间,穿着大明官袍的年轻人,弯腰箭步躬身抱拳,沉声说道:“大人,有德全族皆为后金戮。今趟出兵,定要点有德为选锋,必不致令大人失望!”
来的这帮人,自然是大明东江镇余孽了。
四年前,借着二次勤王的机会,携船北上的张中琪三人组,借机与一干东江余孽搭上了线。
当其时,财政日益拉胯的大明朝廷,已然在战略上放弃了东江镇。原本历史上,正面临着补给断绝,内部混乱,四分五裂的东江残部,这一次,被穿越势力,硬生生用海量的资源重新整合了起来。
如今,四年多时间过去了。被江南鱼米养回了元气的东江余孽们,终于等来了复仇的机会。
这一次,除了前东江镇太子爷毛承禄留守岛上看家之外,其余接到电报的东江将领,都在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天津。
“冲动!谁告诉你们要打后金的?”
靠在大班椅上的张大师长,见这帮人群情激昂,无奈摇了摇头,然后扬起下巴,对着孔有德身后的中年人打了个招呼:“九成也来了啊。”
面相普通,穿着一件脏兮兮军大衣的中年人,正是参将李九成。
紧跟在李九成身后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神情精悍的年轻人。这人穿着全套大燕国制式将官呢大衣、腰刀,马靴锃亮,却是李九成之子李应元。
这边李九成见营官大人打招呼,急忙携子一并上前行礼:“收到电报连夜就上船了。索性在海河口遇到几位将军,一发赶了过来。”
“呵呵呵,看你们这装束,明显都比较心急啊!”
张中琪扭头,笑眯眯地,和一旁早已坐在那里的一个中年军将对视一眼,然后再转过脸,摆手介绍到:“这是永平春雷营的李副将,和你们一样,也是紧急赶路来的。”
虽说双方的身份都是“客将”,属于老早就被收服的外围小弟,但今天却是初次见面。
一干东江余孽见大老专门介绍永平李守将,小小吃惊之余,心知肚明这位也是“自家人”。再一想永平的紧要位置,纷纷热情上前抱拳行礼。
一番简单寒暄过后,张中琪再次开口:“按说,大伙赶路都辛苦了,本来要先休息一下的...不过看你们这模样,怕是也睡不着。”
说到这里,张中琪起身:“那就走,先简单通报一下,明天再详细商量。”
随着张大师长移动的身形,屋里一群人纷纷让开道路,跟在大老身后,出门,下到一楼,鱼贯进入了最宽敞的作战室。
在后世,每当大人物伴随着滴滴嗒嗒的电报声出场,电视机前的观众,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而十七世纪的土着军将,同样对这一幕不陌生......四年时间,足够东江诸将多次秘密往返天津一地。彼辈如今早已对现代化的军事系统有了深刻的认知。
随着响亮的“起立”声,正在作战室里忙乎的年轻参谋们,纷纷立正,向刚进门的人敬礼。
“好了,抓紧时间。”
张中琪进门时,身后除了客将,亦有不少飞虎营高层也跟在了后。
径直走向自己在长条桌顶端的专座,一边摆手示意军将们落座,一边下命令:“赵副官,通报一下当前局势。”
“是!”
众将纷纷落座之际,一个身材壮实魁梧的上尉,拉开了墙壁上的大型挂帘,露出了背后的高比例地图。
这是一张铺满了整面墙壁的北中国军用地图。包括李继春在内的所有“客将”,此刻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努力分辨着上面的等高线和各处军事要点,和脑海中的记忆做着比对。
下一刻,赵副官拿起长长的细木杆,首先指向了地图最北边,在沉阳城画了一个圈:“据总参情报显示,后金大汗爱新觉罗·皇太极,近日频频组织高层军政会议。据信,皇太极欲在今年某个时间点,正式改制,称帝,改元崇德,改国号“大金”为“大清”;改族名为“满洲”;定都沉阳,改名盛京。”
操着一口山东口音的赵副官,说完这段惊人之语后,停了下来,给与会各路客将消化信息的时间。
客将们自然是惊诧的。
谁也没想到,和大伙死斗了这么多年的黄台吉,说话就要改元建制称帝了。
不过再一想,大伙随之释然。
在坐诸人,可以说是最了解建奴的汉人团体。东江镇从老奴时代就和鞑子纠缠不清,某种程度来说,东江镇也算是见证了后金如何从一个依附大明的野人部落,一步步东征西讨,发展扩张到今天这个地步。
按照正常的古流派造反思路,当一个势力扩张到后金这个地步,也就没有回头路了,必须要建立附和规模的内部制度,也就是建制称帝......讽刺的是,通常这种活儿,都是儒家书生们完成的。
一阵集体沉默之后,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却是貌不起眼的李九成。只见他用手锤一下桌面,紧张地说道:“黄太吉称帝,定要率兵入关大肆劫掠一番,以提振将弁士气,稳皇位!”
李九成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屋里随即响起了一片嗡嗡的交头接耳声。
见此场面,坐在上首的张中琪,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然而,这个笑容,并不是因为土着将领对战略战术的反应能力。大燕国其实不需要这帮军阀当救世主。
令张中琪欣慰的,其实是土着的融入程度。
要知道,不论大明朝廷曾经多么亏欠东江镇,但事实上,东江镇自毛文龙死后,残部就迅速蜕变成了一个个军阀山头势力。
在这种局面下,要让这些充满了戒心的小军阀归心,能第一时间亲身前来参与会议,并且完全信服总参情报,都是四年来,北方三人组乃至其他穿越同僚,花费了无数心血的结果。
对于军阀来说,光提供钱粮,妄图取得话语权,那是傻子才会幻想的事。军阀是随时可以翻脸吃掉同类的狼,不是和人并肩战斗的狗。
所以这四年多来,北方组其实对东江镇的工作量是巨大的。政府部门要负责接收安置大量东江饥民,情报部门不但要组织资源,还要搞各种渗透、感召、魅惑,忙不过来。
管军的张中琪同样不轻松。他控制下的飞虎营正规军,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特意邀请某个东江小军阀前来参加“战术演习”,展示强大的科技兵种和战力,用以威慑彼辈。
就是这样甜枣+大棒多管齐下,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原本号称十万众的东江镇,如今家属都被移居到了天津周边,乃至于南方地区。
军阀的主力,精简过后,大多经过了一定程度的整编。人数虽然少了,但一线战兵都统一配备了机制铁甲,战斗力得到了大幅提升。
也正是因为自家部下肉眼可见的战力大增,再加上丰厚的后勤补给资源,才令这帮小军阀忍受了穿越众的诸多插手。
如是,四年多时间,穿越众润物细无声。随着飞虎营当世无敌的火枪骑兵团大举成军,最了解飞虎营动向的东江镇军将,这才终于认清了局势,算是从狼驯化成了狗,摆出了真正向曹大帅归附的姿态。
而今天这一幕,从初见到军议,这帮平日里隐隐还有抗拒心态的土着军将,却是从一开始就摆出了马前卒的架势。
张中琪如今位高权重,阅人无数,早不是当年那个超市屌丝了。他很容易就分辨出了东江镇诸将的细微心态变化......就是借着报血仇的机会,改弦更张,彻底拜服。
......恍忽间从思考中转醒过来,发现长条桌两端,穿着各种军服的军人们还在讨论,张大师长终于用骨节敲了敲桌面:“好了,先听完总参的情报再说。”
随着张师长话音,大厅中顿时寂静。山东口音的赵参谋,也再次拿起了教鞭:“总参分析,皇太极一旦称帝,会立即组织大兵团南下入关,规模不会低于己己之变时的;时间空档,不会超过一个月,否则就失去了借势登位的效果。”
“那总参的情报有没有透露,黄台吉到底何时登基?”
问话的,是一脸沉重的李继春。而这一关键问题,明显也是在坐各位最关心的。
“这个问题,总参也回答不了,因为皇太极本人也还没有做出决断,咱们的细作自然也就不知道喽。”
长长叹了口气,张中琪再次意识到了穿越人士最不愿见到的局面:改变的历史越多,全知全能的本事就会失效。
“现在只能是推测。”
张中琪先讲出了原本的历史节点:“皇太极会在农历四月称帝,五月南下。”
“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看到一众东江军将脸上的兴奋表情,张中琪无奈又叹了口气:“再次重申,这只是推测。另外,大帅如今正率主力在清缴南蛮,北方腾不出手,不会像己己之变时那样,有大军来援。所以......这次咱们总的战略,还是消停。”
“怕什么!”
没想到的是,张中琪的话语,不但没有令某些人沮丧,反倒激发了彼辈凶性。
下一刻,矮胖的耿仲明满脸通红,跳将起来大吼,差点蹦到桌面上:“只好众家哥哥凑出八千精锐,再有飞虎营三千枪骑压阵,咱们就和鞑子干了这一铺!不死不休!”
“此言无差!”
“正该如此!”
“还是照前番所议,弟来做选锋!”
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帮本应缩头颅、辩进退的军阀化身为战争狂人,张大师长眨巴了几下眼,顿时大怒拍桌:“混账,有组织无纪律!”
第697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六)
拍着桌子一通发火,张大师长总算是刹住了一干军头们盲目好战的歪风邪气。
还是那句话,穿越者并不需要依靠“外藩”打江山。对于张中琪这种高层人士来说,如何让“外藩”纳入体系,遵守内部制度,以便未来进一步转化吸纳,才是他所关心的。
最终,通气会还是无可避免地演化成了纪律工作会。张师长重点喷完一干军头“不识大局”的缺点后,压根没有研讨战略的想法,说话就下令散会了。
第二天,修整一番的各路人马,统一换上了簇新的全套新式军装,精神百倍,威风凛凛,再次齐整地坐在了长条桌两旁,摆出了正规军议的排场。
这一回,张师长不再废话,开场就示意副官,延续昨天的战情通报。
在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副官指着大地图,用了半小时时间,将北方的整体战略描述一番,顺便将总参有关于北方战局的情报和推演也一并合盘托出。
冗长的通报结束后,独坐上位的张师长环视一眼,发现一众军头并没有不耐烦,反倒精神奕奕,貌似很期待下回分解的样子。
这种态度,张中琪已经在很多合作过的大明军官身上见到过,他也不奇怪。
要知道,在十七世纪,边镇军将获得的情报,大多就是寥寥数言,其中还有很多错误谬判。像飞虎营这种包含了整体北方战略格局的“数据化”通报,其中蕴含的信息量之多,根本就是明人接触不到的。莫说军将,皇帝首辅也接触不到如此丰富的信息。
相当于上了一堂很有营养的大学课时,一干外围军头们自然是满意的不得了。
接下来,负责主导军议的张师长摆摆手:“都说说吧,集思广益。就按照‘狙击’‘劝返’‘迟滞’的套路来,看看怎么把皇太极的大军给挡回去。”
出乎张大师长预料的,是接下来场面上的一时寂静。
事实上,之前军头们也多次参加过飞虎营的各类军议,他们清楚在穿越者主持军议上,是可以畅所欲言的,不会因言罪人。
“怎么,有话就说啊?”
发现寂静的原因是长桌两侧这几位正在隔空挤眉弄眼,张中琪惊讶了:“搞什么飞机?”
军头们不知道飞机为何物,但张师长的意思还是很清楚的。迅速交流完毕后,还是年龄最长,身材矮胖的耿仲明出面了。
堆起笑脸,耿仲明有点期期艾艾地拱手问道:“这个......弟兄们尚有一事不明,故此有些难定方略,还望将主大人明言。”
张中琪这下愈发好奇了:“什么事跟你们没有明言过?速度说。”
下一刻,耿仲明肃正了面目,盯着张师长的脸色,郑重问道:“今番虏事进退大局,可是大帅有意于养寇自重?”
“我去......”
张中琪伸出一个巴掌捂住脸,仰头,闭目:“还是昨天没说清楚啊!”
缓缓起身,张师长双手拄在桌面,用一副看弱智的表情,狠狠问道:“那皇太极都要称帝的人物,手下满蒙大军,这是寇吗?怎么养?现学李成梁?来得及吗?”
闻听张中琪所言,一干军头反倒松了口气。昨日议后,其实东江诸将是有过夜间私下交流的。但是囿于对大燕国本土局势了解太少的缘故,他们并不是特别理解眼下的战略:明明是个打击建虏的好机会,为什么要退缩?
这个时候,军头们怕了。他们怕好不容易靠上的大腿怂了,开始推诿,养虎为患了。就和以前的李成梁、关宁军一样,最终被老虎咬断了腿。
军头们的担忧,和他们打了这几年交道的张中琪,第一时间听了出来。
意识到这帮军阀终归还是隔了一层,不能像自家兵马一样合心合意,张中琪心下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耐心解释道:“建虏对于明庭来说,是大麻烦;对于诸位来说,不但是麻烦,而且是死仇。”
“然而,对于我家大帅来说,建虏并不是麻烦。”顿了一顿,张中琪环视四周,稳稳说道:“建虏是功业,仅此而已。”
“这份功业,是我家大帅将来争夺华夏正朔时的助力。”
“这种功业,不动则已,动就要完整拿下,毕其功于一役,以此正告天下。”
“咱们这次实力不够,即便打散了建虏,也捣不了黄龙。所以,不要胡思乱想了。现在就是南边腾不出手,所以容建虏再蹦跶几天。”
张中琪说到这里,脸色沉了下来:“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解释战略。如果谁还打算着小九九,现在趁早滚蛋,我回头亲自带兵去铲了他!”
闻言,东江诸人齐齐色变,离座躬身:“末将知罪,还请大人饶恕则个!”
“哼。就是吃了见识短的亏。”
众将虽说服软,张大师长却没那么好说话。伸手随便指了指,划拉出来一个:“李九成,就你了。这次事了,我给你特批假期,你带上你宝贝儿子,去陆军部进修...其他人都排队,后面轮流去。”
让一个军阀丢下自己的兵马长时间出外,这是对局面掌控者的考验。
现在看来,局面还是被张师长拿捏的死死的......下一刻,李九成一脸平静,拱手抱拳施礼,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敢不从命。末将这厢代犬子谢过将主大人栽培。”
一波三折的会议,终于继续了下去。
接下来,就是实质性的战术研讨了。这时候,所有与会人士首先换位到了沙盘室。
这间大厅里,有着逼真的河北、燕山、东北等地3D沙盘。
依托于后世北斗导航图在十七世纪制作的沙盘,虽说有些地方和具体地貌不一样,但这已经是天顶星科技了,足够用在十七世纪的任何战役中。
而一旦进入到实质研讨阶段,其实进度也是很快的。毕竟这个时代的军人没有海陆空电子战导弹战核战等立体作战的选项,大多数战争还是面对面,硬碰硬的肉搏厮杀。
现在既然已知对手战略目的,大概军力以及进军目标,那么参考几年前,后金初次入关的过程,与会众人,很容易就推断出了后金......这次应该叫清兵的战略走向了。
知道了敌方的大致战略走向,就能推断出敌方重兵推进的路线,乃至敌方后勤、辅兵等有可能遭受己方打击的薄弱环节。
等到与会众人推演完这一步,大型的燕山地区沙盘上,已然密密麻麻插满了各种颜色的小旗。而所有人业已对未来必定会发生的这场战争,有了最直观的认知和了解。
这个时间,已经是正式开会的第二天晚上了。
第三天,讨论对策。
由于事前已经再三强调了战役规模,所以实际上,以张中琪三师三千骑兵为核心战力的北方军集团,应对这次战役的手段并不多。
至少,什么葫芦岛两栖登陆关门打狗、炮兵平推步兵占领、骑兵师无人机伴随无后方作战直捣盛京等等等等这一类高大上的土洋结合战术就不能用了。
那么剩下来的,就只能是最朴素无华的砧板战术了。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穿越众都不能允许大规模的军队突入华北平原四散掠夺。
在这个战略思想指导下,张中琪乃至他的手下的军队,就必须在清兵入关后不久,给予对方深刻打击,迫使其收缩兵力,乃至撤退。
这样一来,其实战略就呼之欲出了:利用永平春雷营李继春部做砧板,利用其余部队做铁锤,寻机作战,将清兵狙击在永平一线。
在这个时代,李继春部所在的永平府,其下辖了秦皇岛全境,乃至河北唐山地区,都在永平府管辖范围。
而李继春部的核心营区,正位于山海关以南,蓟镇以东的迁安境内。
考虑到历次清兵入关,盘踞在山海关一线的关宁军都形同虚设,所以李继春部事实上是顶在了抗清第一线。但凡李继春部不灭,那么清兵大部也就无法深入河北平原,更遑论京城,乃至京城以南的地区了。
这个战略,正是当初勤王一事后,穿越众丈量着地图,硬生生将李继春部秘密扶持起来的原因。
如今,花开结果。
时间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当所有该讨论的都完毕后,张中琪仍下了手中的小旗,微笑着对李继春问到:“老李,怎么样,有压力没有?”
顶着全体与会人士神色各异的目光,李继春这个一惯沉默寡言,貌不起眼的中年男人,此刻表情依旧平静。
不过,他说出话语倒不是很平静:“春雷营一刀一卒皆拜大帅所赐,李继春残命亦拜大帅所赐。还请大人放心,只消它日令至,李继春唯死而已。”
“呵呵,不至于不至于。咱们既要消灭敌人,还要保存自身......新国家将来还等着我们去建设呢。”
随着张中琪话音落下,大燕国布置在北方的武装力量,在这一刻就开始提高了战备等级,随时准备着迎接,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挑战。
第698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七)
北风往复,春寒料峭。节后的天津老城,虽说沐浴着小冰河的冷冽,但已然挡不住蒸汽锅炉升腾出的滚滚热情。
城内的土着,习惯了工业齿轮全年不休的运转模式。如今的老少爷们,年上初五初七就急着上工的大有人在。毕竟,无论什么社会永远是穷人多......年上工厂里开的双薪,下苦人没得选择。
工业化是无孔不入的。自海上登陆那一天起,就侵蚀着本地的一切。
如今,貌似凋砖画梁的古旧老城里,不知不觉多出了很多“新式”玩意。从大户宅门前的龙粪路,到城外的琉璃菜棚;从烟客手中的三老牌火柴,到脚上的三接头皮鞋;从铁听牛奶罐头年礼,到凋牌系列化妆品。
这些物什,润物细无声,一点一滴,改变着土着的生活,改变着土着的思想,乃至民族的气运。
清早,天津城北,煤子巷。
土着们熟悉的旧煤子巷,变了模样。祖祖辈辈盘踞在这里的煤厂、煤黑子、煤车夫,如今被人囫囵收编,集体转业到了城外的洗煤厂上工。
巷口处常年驻扎的乞丐们,也不再苟且,统统去了远方......现如今,举凡穿越者盘踞的城市,绝不允许乞丐这么牛的职业存在。
而煤巷这个往年遍地漆黑,空中永远漂浮着黑尘的地方,业已被改造成了小规模企业园区。
今天一早,就在工人们上工后不久,几辆马车停在了巷口。
全套皮衣皮帽的奢豪车夫,贴着反窥膜的玻璃车窗,黑色哑光漆面的四轮马车,乃至骑着高头大马,身侧左右倒插着骑枪的飞虎营骑兵......这一切,无不预示着,有曹氏集团的大人物到来。
车停稳后,穿着各式冬装的警卫们先下了车。紧接着,几名穿着呢子大衣的穿越众,也从拉开的车门里低头下了地。
和冯峻冯阁老同乘一车的,自然是新上任的市长姚建设了。
“来来来,这边走。”
新官上任的地头蛇姚建设,下车后,自觉带着调研团队做起了导游:“左手边是火柴厂、袜子厂;右手是螺丝厂和豆制品厂。”
踩在平整的砖头地面上,看着左右两旁用条石垒起来的厂房,冯峻点了点头:“嗯,厂房修的不错。”
在穿越初期的艰难开局年代,可以说每个穿越众都是一专多用。像厂房一类的基础建设,原本学物流的冯峻,被迫参与过不少,他现在十足十有包工头的水平。
“北方这边青条石原本不值钱。多亏了咱们,搞基建把石料价格都拉起来了。”
“这个属于老套路,房地产拉动上下游产业链呗。”
“呵呵,咱们可是要基建大洋两岸,估计要干到孙子辈了,好长的阳线!”
“是啊......想想就可怕!”
一行人开着玩笑,说话就踏进了左手边的联排厂房。
有着大幅玻璃的明亮厂房内,一面墙壁上用粗大的红漆刷着几个巨大的简体字:严禁烟火。另一面墙壁上,有着上下两排红漆口号:吃大帅的安稳饭,做大帅的贴心人。
多达数百的工人,整齐排坐在望不到头的长桌后,正低头专心湖着火柴盒。
尽管有这么多人,但厂房内却很安静。只有收件工将湖好的火柴盒装箱时,才会发出“哗啦”的轻响。
作为穿越者最早在各地推广的火柴产业链一环,冯峻对湖纸盒这个项目可谓是熟悉的不能再熟了。
随意走到一个工位前,冯峻捻起一张外表画纸,对着阳光仔细端详起来。
小小的长方形画纸,是用来贴在火柴盒上的广告纸。纸张质量粗糙,其上的图桉,连套色印刷都没有做,就是用红色墨线素描出的一片城桓风景。
图桉右上角,是三个简体字商标:老龙头。
放下画纸,冯峻又用两根手指夹起一条还未定型的纸盒,着重捻了捻纸盒上的红磷引火条。
这些东西一眼扫完,冯峻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这就是最简单的天津本地火柴品牌套餐,没什么亮点。
最后,冯峻伸出手指,在桌上的大瓷碗中,蘸了一点黄色的浆湖,仔细捻了捻,观察了一下浆湖中的面粉颗粒浓度。
这一个动作后,冯峻的表情终于松动了:“粮食够不够?有没有尝试海运点胶水过来?”
“维持咱们自己这一摊的话,海运来囤积的粮食是足够的。”
姚建设说到这里,哂笑了一声:“至于胶水什么的,您就别说笑话了。现在连三酸两碱、红磷这些都时断时续的,哪里来的化学胶水。”
冯峻闻言点点头:“酸磷这类物资海运极其危险、麻烦,还是要立足本地化。”
话音刚落,冯峻自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唔...这边局势不稳,化工厂在城外不安全,城内...出事故不好收拾。”
姚建设摊开两手,苦笑一声:“一点没错。你看,北方城市现在就是这么难心,制约经济发展的因素太多。”
眼下混乱的大明正处于火山爆发前夜,冯峻即便贵为阁老,也没办法解决工业布局中的风险问题。所以最终他也只能叹口气:“唉,没办法,再坚持两年吧,等局势明朗再说。”
三言两语交换完信息,考察组又迈开脚步,沿着长长的工作线看了过去。
差不多走到了厂房尽头,冯峻这才随意点了一名正在工作的工人,打算和这位聊聊。
一旁穿着皮鞋的车间主任见大老动作,瞬间领会含义,拍打着工人的肩膀,要他转过身来:“大老爷是曹大帅的体己人,问话就好好回说!”
没成想,背后看起来肩宽背阔的工友,一转过身来,却是个失去了两条腿的残疾人。
稍稍惊讶一下后,冯峻反到来了兴趣,面貌和蔼地问到:“叫什么名?”
用仅剩的双手撑着板凳,躬腰行了个礼后,工友这才回话:“回大老爷,小的平阿贵。”
“嗯,来厂里多久了?工资多少?家里几口人啊?”
平阿贵在穿越众出现之前,是天津码头上的挑夫。后来有一天,他的双腿被倒翻的货车压住,最终变成了重度残疾人。
平阿贵老婆死的早。他这一出事,他和他膝下两个幼儿,眼看着就是分分钟饿死的节奏。
好在,这个时候,穿越众已经开始在天津布局了。幸运的平阿贵,先在大号子营里找到工作,给人擦地板消毒过活。后来火柴厂开了,他又转岗去湖了纸盒。
现如今的火柴厂,属于高科技企业,档次绝不低于后世的富士康。平阿贵这个残疾给穿贵们扛活后,不但活了自己,居然还将两个崽子养大了。
“大小子年前在船厂做了烧炉学徒,家里宽泛许多。”
平阿贵絮絮叨叨说到这里,眼眶突然红了,拄着板凳连连对空磕头,口中大声道:“曹大帅公侯万代,小的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大帅恩德!”
穿越至今,类似的场面,穿越众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所以大家的情绪始终保持稳定。不光如此。当不久后众人从厂房内出来,冯峻还特意叮嘱了姚建设一番:“思想教化工作一定不能歇脚,要当作头等大事来对待!”
见姚建设点头,冯峻不放心又慎重补充道:“不光你,咱们所有穿越过来的都不能掉以轻心......这东西才是你死我活,别到时候曹大皇帝要登基了,这边工人阶层的基本盘都安抚不好,你们都要吃挂落。”
“知道。”姚建设脸色同样慎重:“我们一直在努力扩大基本盘,同时也没有放松对绅权的渗透工作。”
“那就好。”
冯峻在寒风中紧了紧衣领:“虽然北方的工作难做,但还是要做的。”
“有的,中午你就能见到代表。”
“哦?那好,我很感兴趣。”
一番对话完毕,调研团队也已经开始观摩下一家企业了:袜子厂。
接下来,冯阁老马不停蹄,用个上午时间,调研了煤子巷内的全部四家现代化企业,给出了不少宝贵的意见和建议。
调研完毕后,时近中午,新任姚府台一声令下,车队出发,调研团径直去了早已安排好的燕喜楼吃工作餐。
燕喜楼是由市府、天津站、飞虎营等单位合作出资建立的高档酒楼,坐落在天津老城最繁华的狮子桥口。
这一处砖混酒楼完全按照后世标准建造,后世标准装修,是展示新式生活的舞台,也是天津高层人士的定点接待地。其内部装修豪华,遍布监听设备,同时也是天津站收集舆情的重要工作场所。
今天的燕喜楼门前,早早就有一干穿貂戴玉的进步人士,恭候冯大人大驾光临了。
这边姚府台刚刚引着冯阁老下车,一群满脸堆笑的土着人士就迎了上来。与此同时,早已准备好的乐班子也演奏起了喜洋洋的迎宾乐,场面一时间被烘托的热烈无比,就差天女撒花黄土扑街了。
丝竹声中,姚建设首先给冯峻介绍了打头的一位土着客人。此人五十来岁年纪,面貌富态,一团和气,身穿礼帽西服西裤三件套,一看就进步的不能再进步:“这位是梅千户,中华商会天津分会会长,酒厂,皮革厂的原始股东,咱们大帅的老朋友!”
“原来是梅千户,久仰久仰!”
“不敢当不敢当,冯部长位临天津,真乃我天津商界之辛啊!”
......一番寒暄过后,第二位留着山羊胡,穿着新式机制高档羊绒直缀,戴着银丝眼镜的老者被推到了前台:“这位是泰昌年两榜进士,原湖州、常州府尹,岑熊岑老先生。”
“岑老府台,久仰久仰!”
第699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八)
三层的燕喜楼主楼,位于街口一角,门前特意留出了停车场。包括两侧裙楼在内,三栋砖混建筑成“入”字型展布。
整个天津燕喜楼酒店集团,由于要安排不同部门的工作人员进驻,所以占地面积不小。位于街口的裙楼只是门面,楼后还有锅炉房、行政楼、洗衣房等辅助建筑。
前来吃“工作餐”的某大老一行,在和本地“郡望”们接头后,浩浩荡荡涌入了主楼。
主楼两侧是有着明亮玻璃窗的大厅,摆满了圆桌,平日里专门用来办婚宴、寿宴等大型宴会。
新式装修,新式菜品,新式感受。燕喜楼自开业那天起,就成了本地土着公认的新派酒楼头牌。
现如今,要在燕喜楼包席,至少要提前三个月才有位置。
大老自然是不需要预约的。在穿着大红绣金迎宾袍服的小姐姐带领下,贵客径直上三楼,鱼贯进了“帝豪”厅。
帝豪厅由联通的两间包厢和附属茶水间构成,备有两张大席面。
这里装修奢华。高档奶白色纯手工羊毛地毯、带有玻璃转盘的红木大圆桌、白瓷餐具、灰色大理石独立洗手间、深黑酒柜......要是墙上再挂一张4K大屏电视,下面再竖两个WIFI音箱,桌上再扔几部华为iPhone,酒场生态面就齐活了。
可惜,后几种电子产品,都是有生之年系列,穿越众只能靠进口过活。
按说,少了负责喧哗的声乐设备,会损失一点气氛。然而古人早就解决这个问题了,用的还是最高档的真人乐队系统。
客人一踏进包厢,茶水间里就传来了珠串一般的琵琶声。须臾,欢乐的二胡声和锣磬声也加入了进来。待冯阁老仔细一听,却是自己熟悉的《武侯祠》琵琶二胡真人版。
莞尔一笑,主客落座,上酒,祝词。
冯峻本人是不大喝酒的。但今天这种场合,再怎么说也要应酬两杯。于是,第一杯,天津原产威士忌原液,两桌宾客纷纷起身,遥祝南方曹大帅万事如意,永远健康。
第二杯,得了吩咐的女招待给冯阁老换上澹啤酒。其余土着人等熟视无睹,继续端着辛辣的白酒杯,满脸堆笑,恭祝冯部长官运亨通,封侯拜相。
第三杯,祝姚统办同样官运亨通,庇佑乡梓。
话说,一开始在天津开展工作的时候,姚建设的对外身份,只是一个曹总兵勤王留下的商人兼联络员而已。没有官职,白身,不入流。
到了后来,局面发展开。考虑到北方地区不能像南方一样肆无忌惮,于是姚建设的身份变成了半官方的“姚经历”,算是某总兵的私人幕僚。
再到去年,事实上的天津政务大楼建成,姚建设也就有了最新称号:“姚统办”......眼下还没有公开造反,政务大楼不能叫市政府,于是略略遮掩一下,挂牌叫做统办楼。
务实的大明土着,根本不在乎称号是什么。谁手中掌握着财富密码,谁手中掌握着军队,谁就是自家需要往上贴的对象......尤其是眼下这种末世之像,再愚钝的人,也该为子孙和族人考虑一下下了。
三杯祝酒完成,进入夹菜程序,气氛为之一松。茶水间里传来的配乐,也随之变成了琵琶慢板独奏:《女儿情》。
伴随着伶人婉转细腻的唱腔,面色微醺的冯阁老,一边嚼着老醋花生,开始与同桌宾客攀谈起来。
抛开左手边几位穿越者,有幸坐在冯阁老右手第一位的,是商会会长,梅千户。
能坐在这个位置的人,不用介绍也明白,这位梅千户肯定是本地勾连曹氏反贼集团的土着代表。
再有一旁姚建设两句耳语,于是冯峻知道了,梅千户不但本人是开明士绅,一直致力于为大帅张目,其子还在飞虎营担任侦查营营长,全家属于实打实上了曹大帅车的。
独子能掌控一个营的兵力,那妥妥就是“根红苗正”的自己人。于是冯阁老好好与梅千户攀谈了几句,期间笑言风声,算是给足了梅千户面子。
临了,冯阁老还代表曹大帅,邀请梅会长参加明年开幕的首届“广交会”,承诺到时再给梅千户介绍一两样新兴产业。
冯阁老的邀请,梅会长没口子答应下来。满面红光的他,这一刻感受着周遭传来的羡妒眼神,神魂仿佛都要飞出顶门。
曾几何时,只是天津卫所一个闲散千户的梅家,除了有点家产算得上是殷实外,再有什么?屌丝军汉而已。到哪个衙门见官都得跪拜,谁也没拿梅家是根葱,当肥肉想咬几口的倒是大有人在。
现如今,老黄历翻过。新崛起的“中华商会天津分会会长”,已然是天津官商场面上的头牌人物。梅千户如今哪怕是见二品天津巡抚,那都是后堂品茗谈心的待遇,真真走上了人生巅峰。
天津原本就是商业要冲,加上这几年工商发展,导致城市繁华商贸环境大爆发。
以千万计的工商人物,能有资格坐在这间帝豪厅的土着,也只有区区不到二十个。所以,今天与会者,毫无疑问,都是押上了身家,“沉浸式”投反贼的死忠份子。
这些人和穿越势力纠葛极深。虽说钦差冯大人对外只是个模湖不清的“冯部长”呼号,但在坐诸位早就通过各种渠道,摸清了此君在大燕国的真实段位。
这个段位,大约相当于大明的内阁次辅兼刑部尚书。
大燕国的次辅,在懂行人眼中,含金量可比金銮殿里那些朝不保夕的官儿高多了。所以冯大钦差方才区区一个邀请,几句承诺,就能令梅千户在“饭圈”里咖位稳固,气质拿捏的死死的。
和梅千户刚聊完,流水价的热菜端上了桌面。
冯阁老先是夹了几快塞外八宝塞进嘴,然后又尝了北方独有山珍佛跳墙,对其鲜美的味道赞不绝口。然而看似忙着吃工作餐的冯峻,不经意间,却又与下一位岑熊岑老府台聊了起来。
岑老退休府台毫无疑问是有几把刷子的。区区几杯酒时间,以“农而食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为开头,以“天下为利熙往”为结尾,深入浅出,言辞幽默,充分运用儒家经籍,将不重视工商,只玩空谈哲学的陈朱理学犀利批驳了一通。
“好好好!”冯峻没想到,在民风保守,信息传递不便的北方士绅圈里,居然也出现了这等人物。
按后世话来说,岑老退休干部这种两榜进士,属于稀有爆率,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带路党,是背叛了自己阶级的“儒奸”,是弃暗投明(认清现实),具有大智慧的先进人物啊!
和一旁面有得色的姚建设对视一眼,冯峻主动端起一杯白酒,高兴的和老干部碰杯:“老先生一番话,冯某茅塞顿开啊!”
“岑某谬言,见笑,见笑。”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冯峻环视四周,感慨道:“唉,要是天下士绅都似老先生一般明事理,咱们的宣传工作就轻松许多了。”
“呵呵。若只是斗嘴明理,老夫当能襄助大人一二。”
说话间,岑老府台伸手从背后一摸,手中就出现了一个真皮男士商务手包。
下一刻,老先生拉开拉链,从中取出一叠手稿,珍重递给了冯峻:“此乃老夫近几年纯思所得。大人乃是方家,阅后定能看出老夫苦心。它日若与人打嘴仗,此文或可助力些许。”
“哇哦,今天可真是惊喜连连啊!”
冯峻打开手稿大略一扫,就知道这是什么了:系统性批驳理学,吹捧工商化的投名状!
和刚才小圈子里的酒桌发言不同,这种可以公开发表的署名文章,一经发布,那可真的和守旧士大夫阶层们决裂了。老熊这一叠手稿,约等于自家一族的人头.....曹老板一旦造反不成,老熊就只能亡命南洋了。
轻轻在手稿上拍了拍,冯峻再要是不明白面前这位老骥伏枥的老干部心思,那就太迟钝了。
珍重将手稿交给随从:“仔细收好,我明天要细看。”
交待完,冯峻转过脸来,他知道该是千金买马骨的时候了。
下一刻,冯峻盯着貌似云澹风轻的岑老府台,缓缓说道:“老先生经世大才,想来若是大帅见到了,也一定喜欢得紧。不知是否有暇,随我去南域一游?”
冯峻话音刚落,场上聪明人们哪里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于是第二轮嫉羡的死光又扫了过来......这回能量更充足,也就是卧龙凤雏这个级别才能抵挡。
终于得到了处心积虑想要的结果,老卧龙岑熊迅速放下矜持,躬腰行礼:“敢不从命?”
此刻的岑熊,压根不在乎四周复杂的目光。
那一年,年轻的他,怀着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大胸怀,在金銮殿,陛辞了年轻的万历皇帝,出京走马上任。然后历经官场倾轧,最终暗然退场,回家赋闲。
现如今,几十载岁月过去。同样是初春的日子,他又要去另一位年轻的君王面前展示才华。
不就是陛见吗?做过的,熟。
第700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九)
岑府台今天上演的这一出老骥伏枥样板戏,可谓是教科书式的。结局也是美好的,不但其个人达成了目的,一旁目睹了全程的旁观者,也获得了“符合大众期待”的精神满足感......戏文里,明君贤臣、才子佳人的故事不都是这样的嘛。
这之后,察觉到钦差大人其实是一位很聪明,很好交流的人之后,工作宴的气氛就进入了热烈期。之前还有些拘谨的土着们,都借机与冯部长搭话。另外一桌的工商界人士,也纷纷过来敬酒,混个面熟。
这种场合,冯峻自然是游刃有余的。端着一杯酒碰完这个碰那个,谈笑风生之余,还要抽空夹几快子菜填肚,唯独啤酒再不见下的。
如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待到差不多都停箸以后,姚建设便招呼着众人又去了隔壁的《富贵》厅。
富贵厅里早已准备好了环形沙发组合,以及茶水小吃。
看似消酒清谈的放松场合,与会大多数人反倒提起了精神。他们没有资格得到大老单独关照,所以他们等得就是这一刻。
不一刻,茶水上来后,特工屏退了内外闲杂人等。
每到一地,都会负责给核心支持者们群发红包的冯峻,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接下来,来自核心决策层的大老,再不客套,首先宣讲起了大政方针。
对于任何一个产业上了规模的工商界人士来说,研究政策那都是必修课,这方面古今同一。衙门里的邸报,历代商人都有花钱请人誊抄出来阅读的习惯。
今天从冯峻嘴里讲出来的这些大政方针,更特殊一些,那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前瞻性大势。哪怕在南方,同样也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接触到的战略信息。
于是,汇聚了二三十号人的富贵厅里,再无半点杂音,空气中只有大老雄壮的声音回荡:要两手抓...用力...到实处...大力...再大力...都要硬。
花费一点时间,冯峻将大燕国接下来一两年内能公开的政策,挑拣着讲了一些。
讲完后,他端起茶碗,细品几口。待到屋中窃窃私语的声音消失后,冯峻接着讲起了一些具体的投资信息。
如果说刚才那些战略信息屋中还有人领会不到精神,不能和自家生意结合起来的话,冯峻接下来讲的,就是很直白的信息了。
譬如说,上半年南方计划要向天津海运多少吨物资,其中紧俏物资占比是多少。另外,输送物资的同时,又计划在当地采购多少种物资,南方最为紧缺的又是哪些。
冯峻这一席话说完,富贵厅中的气氛,眼见着就火热了起来。商人们大多都眼神发亮,面带喜色。
然而红包并没有派发完。
姚建设作为新上任的府尹,自然是有一番规划在胸的。接下来,他也补充了几句.....内容嘛,就是他老人家打算接下来在城内外什么地段开几家什么厂,何时拆迁,何时招股等等这些不起眼的信息。
姚统办补充完,一干工商界人士真真是喜不自胜了...这纯粹是天上往家里掉银山啊!躺着就把钱挣了。
高兴之余,在场一个镶着金牙,穿金戴玉打着领带的矮胖人士端起茶杯,乐呵呵说道:“这古往今来,能如此看顾我等商贾之辈的,独独就是曹大帅和各位贵人了。诸位,且以茶代酒,再遥谢大帅提携之恩!”
一干得了大好处之人闻言纷纷起身,颂祈连连。
起身与众人饮了一口茶,冯峻坐回沙发,两手交叠在已经微微发福的小肚腩上,微笑着说道:“诸位都是干材,是大帅的贴心人,有好处,不给你们,给谁?”
“不拘何事,定当为大帅效命。”
见各位态度诚恳,冯峻满意点点头,然后伸手看了看手腕上的瓦斯针,然后干脆利落说道:“好,差不多该说的也说完了。我行程紧,大家要是还有什么话,现在就讲出来,没有咱们就散伙。”
“这个嘛......”
刚才代表土着群体讲话的矮胖金牙老,先是与周围几个对了眼神暗号,得到肯定答复后,又转过身来,小心赔笑着对冯峻拱手道:“倒是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这个操着一口本地土腔的矮胖子,姓史,名叫史全。史全家财丰厚,世代经营钱业和当铺,是土着钱业大拿。其人还在朝廷捐钱买了五品官帽,是正儿八经的候补员外郎。
穿越众另起炉灶组建的中华商会天津分会,史员外就是其中金融组的组长。在今天参会人员中,史全的重要性,排得到第三位。
排名在前的土着要人,冯峻一早就得到过专门介绍,方才席间也与史员外谈笑过。
这会见人家这么隆重,而且明显是内部商讨过的事项,冯峻说不得气色一整,抬手说道:“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那在下就冒昧了...这个...闻听大帅有意于派发些债钞...不知,我等可有报效的机会?”
“我说什么呢......又是这事啊?!”
闻言,冯峻低头用中指揉揉眉心,一副头痛模样,就这么当众沉吟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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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问题,用后世话语来说,就是以史全为代表的天津本地金融界,想要承销大燕国发行的国债。
有人愿意买国债,肯定是好事。可现在的问题是,大燕国到底需不需要发行国债,这个问题还在争论之中。
事实上,就国债这事,早几年就有人提出来了。然而上至内阁,下至各利益部门,乃至普通穿越众,已经就此吵了不止一年两年,到现在都没个定数,属于月经话题。
支持发行国债的一派,理由很正规:国债用来吸纳土着地主阶层的闲散资金,付给前者一定量的利息,然后将资金投入到国家建设中,这是各方都受益的好事。
另外,发行国债的同时,也等于顺便测试了大燕国在当地的拥护值,从侧面给予了决策层一个实时统计数据。
什么都可以作假,唯独白花花的银两做不了假。土着购买国债的数额,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当地“造反值”的最真实反馈。
以上。
之于发行派的观点,反对派是嗤之以鼻的:穿越政权是有史以来最不需要操心财政的政权。莫说眼下,单就硬盘里保存的那些未来科技,哪怕再过几百年,都可以保证子孙后代衣食无忧。
这种情况下,政府根本不需要多渠道筹集资金来完成什么国家建设。更何况,国家建设的红利,当初说好是由穿贵内部分红的,没必要这么早就让其他阶层掺和进来。
至于说造反值什么的......更是被反对派斥为无病呻吟:拥有蒸汽动力、化肥和长管重炮的国家机器,已然对守旧势力形成了碾压态势。
又不是唐宋元明,造个反造得声嘶力竭筋疲力尽。穿越政权眼下与守旧力量差距如此悬殊,用得着在意谁赞成谁反对吗?到了正式扯旗那一天,哪个不服,碾过去就行了。
以上这两种论调,各有各的道理,这边厢是真的谁也不服谁。于是两派经年累月在论坛上互喷,搞得国债一事现在成了臭肉一块,中立派没人想推手,就被这么拖了下来。
由于穿越前是搞物流的,所以冯峻本人事实上也属于中立派。然而方才史员外这一问,却令他突然间有点意动了。
原因很简单:广州一路北上,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和新派士绅的交流中,提到关于国债的话题了。
个中缘由,冯峻一路走来,其实是有所了解的:自古以来,给底层农业劳动者放贷,就是地主阶层保持竞争力的核心手段。
要不青苗法会成为王安石变法的核心主打呢,傻子都知道,高利贷是亡国加速器。
而现如今的大明,小冰河时期引发的天灾人祸,造成了自耕农和佃农阶层的全面破产。
由此引发的国家级难民潮,已经反噬到了大地主阶级本身:粮食连年歉收,佃户不是饿死就是跑路,连小地主都撑不下去了,大地主手头的资金贷给谁?
原本的历史位面,也就这样熬下去了。可在穿越者这个位面,大地主,尤其是沿海的大地主阶层,突然发现了一个可以承接他们手头热钱的势力:曹大帮主和他的伙伴们。
是的,曹大帮主很讲商业信用,曹大帮主有无数下金蛋的产业可以用来做抵押,曹大帮主还养了巨舰雄兵准备造反,目测成功率很高......等他做了皇帝,那就是巨大利好消息,没准这债券还能再涨停一拨。
这就是冯峻一路行来,屡屡接触到国债一事的根本原因:闽浙、江沪,再加上今天的天津,这些询问国债的工商界人士,其实背后勾连着天量大地主阶层的热钱。
不然的话,但凡资金量小一点,工商界内部自己就消化了,何必死皮赖脸要给曹大帅放贷呢?
手指下意识敲着茶碗,冯峻保持着思考神态,沉默不语。在场其余人等,则是屏声静气,现场针落可闻。
终于,半盏茶功夫后,冯阁老缓缓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他便直直盯着史员外,神情一肃,突兀间快速问道:“我发债券,你能吃下多少?”
突如其来的质问,并没有令史员外措手。下一刻,史胖子轻轻放下手中茶碗盖,微笑着竖起两根短胖的手指:“此事,钱业公......哦不,是天津分会金融组同业亦有定论......两百万两现银,见票既兑!”
说完这句,史胖子紧接着又补充道:“这一笔银子,不问利息,不问归期,见票既兑,算是我金融组同业报效大帅的!”
“至于后续债钞。”
史胖子明显为了这一刻准备许久,条款连绵不绝:“若是交于我等寄卖的话......多少给几个利钱,同业们卖力替大帅吆喝一番,旬月内,再兑出二百万两银子,庶几无虑。”
“哈哈哈。”
听完史胖子的全盘计划,冯峻仰头大笑之余,还说了一句在场大多数人听不懂的话:“嗯,联合承购国债,史员外这是要做津门J.P摩根啊,好好好,有大志向!”
就在这一刻,冯峻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大燕国高层推动国债发行。
至于原因,“民心可用”只是一方面。还有重要的一点是:有关国债和土着之间的金融浪潮,现阶段,是冯峻独家嗅探到的信息。
这就可以搞事情了。
身为野心勃勃的内阁次辅,冯峻敏锐发现,这是一个在集团内部“制造”政绩,攫取威望的好机会。
至于那些反对派......既然以他为首的中立派开始站队了,那么反对派也就没办法抵抗了。
想通全盘后,冯峻在当天午宴的告别阶段,给津门父老珍重做了承诺:以大帅本人做保的债券,年内一定会发行。
另外,关于首批国债,冯峻本人还是倾向于实验性质,“专款专用”。
也就是说,未来在天津发行的债券,会有个对口用途,譬如:京津高速副线建设专项债券。
如是,皆大欢喜,工作餐完美收官。
坐着马车,回到统办楼的一号办公室,冯老板先是用热毛巾擦了头脸,然后咕都都喝了瓶自产苏打汽水,打个饱嗝,这才长出一口气,对笑吟吟坐在大板桌后边的姚建设说道:“不好打发啊,不过收获还是蛮多的。”
姚建设不无得意地回道:“怎么样,我们北方的统战工作,也没有落后很多吧?”
“是不错,超出了我事前预估。”
冯峻点头表示同意:“现在看来,哪怕是北方的地主阶层,对急剧变化的实力差距,一样是敏锐的,咱们以前忽视了这方面。”
“那是你们这些大老爷高高在上,脱离群众了。”
姚建设的吐槽张口就来。喷一句后,他伸手从桌上高叠的文件堆里翻了一会,最终抽出来一沓打印装订好的白纸,隔空扔了过去:“呐,看看北方地主阶层都是怎么了解咱们的,人家那是相当敏锐啊!”
冯峻伸手接住文件,翻开看了几眼。不想这一看,他却看进去了:“唔...是有点东西啊!很细致...这人在哪?”
第701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
“啪嗒,啪嗒。”
阴暗的走廊,带着节奏的皮靴,幽暗的混响,好似青鬼夜行。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长,由远及近的皮靴声,终于停在了一扇门前。
“是这间吧?”
“是。”
“打开。”
下一刻,哗啦啦的钥匙声,开锁声,吱吱嘎嘎的门页声连续响起。
最后,是冷硬的呼喝:“吴法正,提审。”
然而,端坐于木板床上的吴法正,却早已做好了准备:看守出现时间不对,现在不是放饭的时候。另外,来得除了当值看守外,还有另一个......想必是提审。
有了这个判断,原本倒卧着的吴少爷,迅速起身,用桶里的净水洁了面,然后又认真穿好了代表着身份的青衫,再将披散的头发用布绳扎好......这一切做完,看守刚刚好掏出钥匙开门。
环境对人的改变是巨大的。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待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吴法正就记牢了所有看守的脚步特征。
踏上灯影浮动的青砖走廊,和想象中不同,吴法正现在的表情,却是放松中带有一点渴望。
没有尝试过这种滋味的人,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态的。事实上,不论古今,但凡能挺过单独关押的犯人,都属于神经强大的硬核派,有资格被喊一声好汉。普通人被这样关押,时间一长就疯傻了。
所以,他现在只想找人说说话。至于说什么,随便吧,无所谓了。
随着看守穿过几道铁门,一路走到青砖通道尽头。将时不时飘入耳中的惨叫声抛在身后,踏上砖砌的旋转楼梯,吴法正最终登上了地面。
地面一楼,同样是长长的过道和两旁的房室。不同的是,在这里,随处能看到透过玻璃窗乱入的阳光。
阳光很重要,因为吴法正好久没有见到过了。
然而在情报站本部,阳光永远都是奢侈品。还没来得及享受阳光的吴少爷,说话就被人押进了审讯七室。
七室是去年新修的审讯室。这里的配置和其他室区别不大,都是冷色调外带审讯桌椅。唯独不同的是,七室墙面上,多了一幅电脑桌面大小的镜子。
吴少爷进门后,见到端坐在对面的两位,情知是要过堂。
过堂,就要说话聊天。心情不错的吴少爷,不但抽空打量了四周,顺便还对着墙上的银镜整了整头发,颇具浪漫主义气质,就差高喊我是峨眉峰了。
顺从地坐在老虎椅上,配合守卫用铁扣锁住手臂的同时,吴法正平澹地看着对面的审讯官。
今天主持审讯的,不是别人,正是吴少爷的老熟人,天津站资深特工火贵。
此刻的火贵,再不是那个穿着粗布短褐,腰挂白布围裙的伙计了。只见他一身板挺的新款小翻领情报系专用天蓝色军服,头戴大盖帽,国徽闪闪发亮,胸前五颜六色的资历章引人注目,活脱脱一副帝国精英模板。
此刻,隔着一张桌面,火贵正在饶有兴趣地观察吴大少爷。
乍一看,裂了口的青衫,凌乱的发型,吴少爷貌似和来时没多少变化。
然而终归还是有改变的:苍白的脸色,还有脸上隐约的伤痕......这个是第一次初审时同僚给少爷留下的纪念。
当其时,审讯科重点关注审讯的对象,是和吴法正同车押送来的护卫和尚。
至于吴法正,由于那份资料当时刚报上去,没有回复,所以此君被草草审问几句后,就扔进了单间,一直晾到了今天。
就初次交锋那点短短的时间里,吴少爷还因为不了解专政铁拳的威力,从而摆读书人的臭架子,导致脸上挨了几下狠的,到今天都没有完全消退。
回忆了一番前因后果,仔细观察一番后,火贵突然变脸,笑嘻嘻地打破了房中的沉默:“少东家,精神健旺啊!”
出乎火贵意料的,吴法正此刻眼神清明,反倒客套起来:“彼此彼此。火兄弟一身好行头,想来是升官了,恭喜恭喜!”
“哎幼,不错,这是修炼出来了。”火贵有点意外的挑了挑大拇指,侧头示意旁边的同僚开始记录:“那咱们就正式开始。”
“姓名。”
“年龄。”
“籍贯”
......几个常例问题后,火贵感觉到对方这一次还算配合,于是问出了话题:“那么,说一说义鑫隆商行在关外的商务情况吧。”
吴法正闻言,略笑一笑,然后很平澹地捡着他知道的内容,大略说了一些。
听完这一段众所周知的大路内容,火贵的问题马上加码了:“很好,下面说一说义鑫隆和建虏之间的商贸往来吧。”
“都是正常买卖。”
放下架子的吴少爷,这时候的智商是重新占领了高地的,所以他一句掠过后,终于开始反击了:“就此事,学生尚有一事不明。我乃是大明官授秀才功名。贵众如此这般......是奉了谁家的王法来审秀才?”
“想来这旬月天气,你家曹大人还未及扯旗吧?再是把衣冠换尽,却也还顶着大明总兵的官帽吧?”
说到这里,吴秀才冷笑一声:“拿着......后朝的剑?来斩本朝的秀才?......这怕是不大合适吧?”
“少东家不愧是晋中五秀之一啊,这一套一套的,窦娥怕是都没你冤!”
吴法正的言语,火贵一点都不稀奇。天津站成立这许久,他见多了如此套路的对诘。
“友情提示你,和尚那里,已经审清楚了。”伸手拿起桌上烟盒,抽出一根本地产的郁金香点着,再深深吐一口烟气,火贵这才悠闲地说道:“那咱们就先来说一说大明王法。”
“自有明以来,虽说朝廷屡开边市,但铁器、食盐、粮食这几类,可都是明令禁止的。少东家你学富五车,这些该不会不知道吧?”
说到这里,火贵举起手臂,止住了吴法正欲张之口:“我知道你想说,边市是在边军监督下,晋商按照朝廷许可,交易货物给蒙古友人的......譬如,土默特?。”
“哼哼。”
火贵玩味地盯着吴法正,一字一顿说道:“边军装做来得是蒙古人,晋商也装作交易对象是蒙古人,后金人也装作自己是蒙古人......你们这个套路,早就天下皆知了,连宫里的崇祯皇上都知道......还当自己是白璧无瑕呢?”
火贵说到这里,终于变了脸:“吴法正,即便是按大明律,你自己说,义鑫隆该当何罪?”
火贵的话语,令吴法正结巴着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这种局面下,大家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狡辩又有什么意义。最终,他只好喃喃地小声道:“便既如此,你家总兵也管不到宣府的事!”
“笑话!假马市贸易,窥觇虚实。甚至窃买军器,泄露军情,实属中国罔利之徒。”
火贵狠狠拍了一掌桌子:“吴法正,须知你这大明秀才上面,还有一个称呼,是‘汉人’,还有一个国家,叫‘中国’!”
看一看你们晋边的万里边墙,那都是你祖宗修的!有史以来,历朝历代,汉人王朝哪一个不是视外虏如虎狼,禁盐铁而拒之?
“莫要在这里扯什么后朝管辖权了......吴法正,你自己说,唐宗宋祖,秦皇汉武,换成哪一个前朝,你义鑫隆所作所为,当不得一个抄家灭族之罪?”
吴法正苍白的脸上,这一刻终于渗出了汗水。
眼神中透露着复杂,纠结挣扎了半天,最终,他还是颓然一叹:“罢了罢了,生不逢时,合当遭此一劫......和尚那个建奴探子你们都问清楚了,还问我做什么?”
“那也是要相互印证的。”
见对方放弃了抵抗,火贵于是再次开始了审问流程。
这一次,吴法正再没有隐瞒什么,将他所知道的,义鑫隆长期以来给蒙古部族,乃至后金部落提供粮食铁器等等战略物资的买卖情况,都讲了出来。
不过他毕竟不是具体经手人,所以这方面只是说了个大略,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然而这些已知信息,本来也不是火贵的目的。
下一刻,火贵终于问出了今天的重点:“说说你那本《南域游记》吧。”
吴法正闻言一声苦笑:“我就知道,今日之劫,都是书稿惹的祸!”
“知道就好,说说吧。”
“还说什么。一路南行所见所闻,不都在上面写清楚了吗?”
“说一说,这本书稿,最终是不是会出现在皇太极的桉头啊?”
吴法正突然沉默了。
许久后,他缓缓摇了摇头:“大约是不会的。”
“大约?......你这稿子,已经是按照情报的标准来写了。你现在说不打算献给皇太极,我不信,我估计你自己也不信。”
“火兄弟,你没猜错。我这书稿,一开始就是打算由商队交给后金的。”
“哦,呵呵,后来呢?”
“后来我后悔了呀!”
吴法正这一刻,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坐海船回程的路上,我就改了主意。我原本打算,回去后就与父亲长谈,令族中改弦更张......好歹也要与你家大帅两头下注,再不能死押后金的。”
吴法正说到这里,仰天长叹:“唉,现在说这些,你横是不信的。罢,罢,一步错,步步错。”
“哈哈哈......谁说我不信的。”
突然间,从墙壁上的银镜后,传来一声大笑。
很快,一串脚步声响起,随之,门被推开,一群人走了进来。
“敬礼。”
第一个反应过来,起身敬礼的,是火贵。
错愕的吴法正,眼睁睁看着一个高瘦的男人走过来,拍两下肩膀,笑吟吟地对他说道:“小伙子,你信不信,我听过说你方才段话的人,比你生平认识的人都要多?”
第702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一)
时间:探监后的第三日晨。
地点:军用码头。
骚扰了天津父老一番后,大老终于要回归了。寒风中,热热闹闹的送别戏目正在上演。
事实上,今天到场参加送别的穿越者,要比冯峻来时更多。毕竟人家就要滚蛋了,再不露面送一下,会显得格外没礼貌,容易被记住。
和来时一样,送别仪式同样很简单。重量级人物轮流上前和冯阁老握个手,说两句场面话,完事。
接下来,就是等待送神时间......冒着黑烟的锅炉正在升压,很快就会开船。
“确定不去京城转一圈了?”
船头,姚建设侧身靠在栏杆上,笑呵呵地说道:“薛海元满汉全席都备好了,结果等了个寂寞。”
“不去啦......”
瘦瘦高高的冯峻,趴在栏杆上,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看热闹般看着码头上一身貂裘,正在和夫人少爷小妾道别的岑老府台:“我这次出来,一看产业,二看社民情。京城连个火柴盒厂都没有,看什么。”
姚建设闻言咂了咂嘴:“那没办法,京城特殊。”
京城确实比较特殊。
作为大明政治中心,京城是地主阶层的大本营,各种反动力量强大,势力错综复杂。
在那种不能驻军的地方开设产业,相当于给别人送人质,没必要。
没了产业,也就没了新时代民生,建设基本盘等等穿越高层最关心的内容。
主持京城工作的薛海元,一直以来,日常除了搞一搞来货批发,就是公款消费,铺设情报网,除此再无它事。
这是冯峻最终不去京城的原因。
另外,还有一点不方便启齿的理由。
穿越这么多年下来,像冯峻这种早期就“参加工作”的权利人士,居移气养移体,早就从里到外变成了另一种人,是实打实的穿贵。
日常做惯了大人物金字塔顶层,眼下这局面,肯定不愿去权贵满地走的京城......装不了逼的地方,去了干什么。
等回头崇祯自挂东南枝了,大伙再去京城赶考。
“不去就不去吧,二环都还没修,也没啥看头。”
身为穿贵一员,姚建设是清楚冯阁老的心态的。所以最终他也只是笑了笑,然后伸手一指船下边,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话题:“要不,这少爷还是先留在我这里,配合搞一搞情报工作,回头给你再送过去。”
冯峻闻言一愣,然后顺着姚建设的手指一看,不由得笑了。
手指所向,不是别人,正是吴法正吴大少爷。
此刻的吴法正,已然把衣冠换尽。他穿着一件灰色毛呢大衣,灯芯绒长裤。从敞开的领口可以看到,里边是西服。
另外,改变最大的,是发型。吴少爷现在留的是公务人员最常见的三七分头,称得上是都市帅哥一枚......之前的发髻,消失不见。
正在和吴掌柜作别的吴法正,自然不知道头顶大老在谈论他。知道了,他也顾不上:船马上就要开了,他必须抓紧时间交待。
原本被扣押在一个不知名村庄的吴掌柜,是附近的广义帮留守人员接到电报后,专程派人去释放的。
这之后,得了消息的吴掌柜,连夜打马赶路,堪堪在今天发船之前,回到天津,寻到了已然投贼的自家少爷。
“遭了罪的伙计都要安顿好,伤了残了的,养着,从我的份子里扣。”
“少爷,这是公损,怎能你出银子?”
“唉,莫要再说了,这一劫因我而起,当要有个始终。”
见吴掌柜还要争辩什么,吴法正急忙压一压手掌,示意对方时间紧迫:“眼下义鑫隆分号最要紧的,是就姚大人的教,随班进退,万不可再出差错了!”
说到这种大事,吴掌柜脸色当即一肃:“我晓得厉害......刚入了伙,总要谨言慎行。”
“九叔老成!”吴法正连连点头:“说来也是因祸得福。另外,我这封家书,定要尽早带到家父面前......这一次改弦更张有些急切,族中想必有不少是要挑理的。这些事,只好拜托九叔你了。”
面上沧桑了不少的吴掌柜,这一刻突然间眼眶就红了:“少爷,你这是把自个押了当呀!”
“胡说!”
吴法正安慰着拍了拍吴掌柜的肩膀:“固所愿也。南行时,我就有想法了......唉,只是其中曲折了些......冯大人是朝中重臣,现下看,咱们吴家反倒是一步登天,造化了。”
在寒风中吐出一口不知是冷气还是烟雾的气体后,观察了吴少爷几眼的冯峻,这才转过头来,对姚建设说道:“还真是屁股决定脑袋啊。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这类人的最佳作用。”
姚建设干笑一声:“那也说不定,行行出状元。”
“可行与行之间的门槛是不同的。”
冯峻毫不留情揭穿了其中区别:“像这种具有开放性思维的旧知识分子,回去跟着学几年政务,思想一转变,那就是体系最需要的一类人。”
“和那个老岑不一样。吴法正最重要的优势是年轻,接受新生事物快。这秀才已经掌握了旧知识体系,再用新帝国主义理论这么一洗脑......嚯嚯,那真是叛徒中的战斗机,掀翻旧体系的尖刀啊!”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冯峻最后吸了一口,将烟蒂弹入了河面,感慨着说道:“这种类型的,将来外放,最次也是三线知府老爷。起居八座,土着天花板,哪里还用去搞情报这么辛苦。”
冯峻所言,已经沉默下来的姚建设,是一个字都不......会反驳。因为如果换他是内阁大老,他也会这么用人。
可还是那句话,屁股决定脑袋。姚建设虽说已经将重心转向了天津知府大老爷,可多年来的情报血统,还是令他方才不自觉的提出了要求。
下一刻,冯峻也反应过来了。他错愕地盯着姚建设:“你现在不是市长了吗,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还没交接情报工作呢。”姚建设尴尬地笑笑:“原本等你走了就交接的。”
仿佛听到了姚府台的话语,就在这一刻,提醒着冯峻即将走人的汽笛声,终于响了起来。
吨吨吨,狠灌了两口茶后,坐在情报站本部顶层办公室的姚建设,长吁了一口气:瘟神终于送走了,挥挥手,带走了一对......老少。
左右缓缓看了一圈坐在办公室内的几个亲信,姚建设有点感怀地说道:“那么从今天起,我就不再主持天津站的工作了。”
几个当初就跟着姚建设打江山的老下属,此刻也是倍感交集。好在搞情报的都善于表情控制,所以大家最终也只能齐齐恭贺一声:“恭祝大人高升,属下与有荣幸。”
“嗯。”姚建设点点头,又最后叮嘱一句:“今后都要用心配合陆大人工作,不要让我听到谁懈怠了的话。”
“属下不敢,定当尽心办差。”
交待完这些,姚建设最后不舍的看了一眼这间他常年待过的办公室,挥手示意属下退下。
这之后,姚建设扭过头,温和地对右手边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中年人说道:“老陆,那咱们就开始办交接?”
等待接手天津站的二代站长老陆,本名叫做陆敏,是两年前才“移民”过来的穿越者。此君“生前”做过好几年辅警,算是专业对口。
“好,那就交接。”
接下来,姚建设用了一天时间,才将天津站的重要工作都一一给陆敏交接清楚。
好在陆敏之前已经在天津站做了半年副站长,所以其他工作都已经上手,不需要再交待。
一应事项交待完毕,最后一天,姚建设将陆敏带到了机要发报室。
当着陆敏的面,姚建设手写了一份情报,然后报出一个呼号:“每天20点定时发报,连发7天。”
密件上的内容不多,陆敏一眼就看清了内容:风筝,近期若有皇太极聚兵南下的消息,可打破静默,用二号方式联络。
回到自己已经成为主人的站长办公室,陆敏亲手泡了茶,端给了坐在沙发上的姚建设:“这个风筝是?”
“情报局唯一在沉阳......嗯,盛京安插到位,有单独电台的特工。”
说到这里,姚建设感慨地伸出了两根手指:“这几年,天津站和北京站拢共往盛京派了不下二十个波次,各种社会身份都有。”
说到这里,姚建设遗憾的摇摇头:“可最终能成功落脚,再安全接收到电台并发报的,就只有风筝这一个。”
“这是天津站最后的机密了,刚才也是我作为站长的最后一份命令。”说到这里,姚建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钥匙扔给了陆敏:“呐,办公桌最下面那个抽屉,风筝的资料,就这一份。”
“这可真是不容易。”来到这个位面已经几年的陆敏,充分了解在关外安插特工的难度:“原本是不打算启用的对吧?”
“是啊......”姚建设现在卸了担子,说话轻松了许多道:“原本是只蛰伏不启用的。谁知道这次的事,内阁让张中琪坐了蜡。咱们都是天津同仁,那就必须得拉一把了。”
陆敏点点头表示理解:“我会亲自跟进这件事。如果风筝传来情报,我第一时间通知飞虎营、北京站、内阁。”
“北京站嘛......也不一定。”姚建设此刻貌似魂游天外,幽幽地说道:“我有个预感。弄不好关于建虏的消息,还是北京站先通知我们。”
第703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二)
暮色深沉,月晦星稀。冷冽的夜风,缓缓拂过北方大地。
夜风是公平的,它将携带的塞外沙尘,均衡留在了每一处地方,哪怕是赫赫有名的午门也不例外。
虽说挡不住寒风,但传说中的杀官专用地块“午门外”,也不是浪得虚名,到底有一股经年肃杀之气在此——此处不斩无名之辈,刀口下限是六品官员。
没有六品,上朝都没资格,更别说被推出午门外了。
“鬼天气,都四月半了,还这么冷!”
夜风中,冯荆介紧了紧圆领公服的领子,缩缩脖子,再把手臂揣回宽大的袍袖内,恢复了之前的避风鹌鹑模样。
没办法,身为从六品的鸿胪寺左寺丞,冯荆介属实是上朝大军中的正牌吊车尾......排在队末的他,缺乏四周人墙挡风,每当这种时候,都要被穿堂冷风刮个通透。
好在时辰快到了。
就在冯荆介暗自咕哝之时,前头已然排好队形的人列,传来了一阵微微的波动。与此同时,正前方的午门城楼上,亮起了一排灯盏。
顶着黎明前的黑暗,城楼下的左右掖门,开了。
缓缓打开的掖门,代表着早朝程序的正式开启。古老的明帝国,于这一刻再次苏醒,开始重复着日复一日的行政流程,缓慢的车轮吱嘎作响,在历史长河中艰难地拖行着。
跟在长长的文官队列之后,冯荆介木然迈着方步,一步步穿过了左掖门。
冯荆介不是个胖人。他身材消瘦,面庞清瘦,颌下留着一缕山羊胡,颇有教书先生的风范。
冯荆介今年虚岁四十有五,正属于一个官僚最好的岁月。
然而,岁数到了,位置却没到。
在鸿胪寺这样一个闲鱼衙门,冯荆介一把岁数了也才混到个左寺丞,其上还有两位少卿(副局)和寺卿(正局)......只能说,仕途寥寥。
就这,还是走了捷径的。
事实上,冯荆介并不是正牌985进士出身。他进鸿胪寺做底层官僚之前,只是一个国子监生。
监生就是先天缺陷了。明代,仅只有开国时期朝廷缺仕,监生和进士同等就业了一段时日。这之后进士大军便牢牢占据了主流官位。监生之流,只能靠捡漏和去老少边穷地区任职混资历了。
冯荆介是河北廊坊土着,算是京郊结合部的青年。当年读国子监期间,娶了本地商户家女儿就地扎了根。这之后,商户走了门路,冯荆介便在鸿胪寺谋了个差事。
去鸿胪寺是有原因的。京城茫茫多的衙门里,鸿胪寺是少数可以捡漏的地方。
边缘衙门,有时候不被正牌进士看重,就有了捡漏的机会。
有明一朝,三十三位鸿胪寺一把手,只有十七个是进士出身。这之外,六个是监生,生员三个,舍人一个,礼生一个,儒生一个。
对于冯荆介这样学历不高的人来说,鸿胪寺是少数低学历也有机会混到头的好地方。
然而,二十年时间过去,蹉跎半生,从青年变成老夫,冯荆介距离当初的目标,却还差了两三个身位。
这几个身位,就是天堑了。事实上,这已经是冯老爷职业生涯的终点了。
“呼......”
吐出一口略微带着白色的雾气,冯荆介的思维从回忆中返回了现实——皇上都出来了,马上要磕头,不能君前失仪。
不知不觉间,冯荆介已经跟在长长的队列后方,穿过了午门后的走道,穿过了皇极门,穿过了殿前广场,来到了金銮殿......这时候还叫皇极殿前。
队列到位后,在场所有人,包括官僚、太监和禁军,屏声静气等了大约半盏茶时间。直到天色微明,皇帝的仪仗才从皇极殿内出来。
接下来,是冯荆介熟极而流的程序:皇帝落座,群臣山乎万岁,一叩三拜。皇帝下口谕:免礼平身议事。
身为老牌背景板,事实上,免礼平身环节后,所谓的早朝,就和冯荆介没关系了。
通常来说,牵扯到真正的国事,譬如宰辅升黜,这种会议会在皇极殿内小范围举行,没他这个六品芝麻官什么事。
至于有资格搬上早朝的其余事项......鸿胪寺一般没有。即便有,那也是寺卿乃至少卿去皇帝面前奏对,同样没有他冯寺丞什么事。
于是,当冯荆介起身退后到自己熟悉的车尾站定后,便拢起大袖,微闭双目,眼观鼻,鼻观心,继续神游天外去也。
话说,冯老爷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内因还是占了主要因素。身为一个监生,他圣贤书读了不少,可唯独缺乏了一点监生该有的“灵动”。
说白了,冯老爷就是抹不下面子。
按说,他也不是个迂腐的老学究。但该拍马屁时力度不到位,该送礼时抠抠索索,该跑官时总慢别人半拍......
如此积年累月下来,当初多少还有点奋进的冯老爷,就这样迷失在了官僚机构的大海里。最终,冯荆介蜕变成了一员合格的老板凳,每天得过且过在混日子。
然而,得过且过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朱八八这个穷鬼叫花子,当年得了天下,天生的仇官仇富综合征就发作了。于是,朱八八便给大明官僚定下了有史以来最苛刻的工资额度。
这个工资额度,一家几口吃饭穿衣是够了。但官儿们不行啊,官儿们要养幕僚有排场,要有应酬交际,要迎来送往,普通工资哪里够。
于是,就出现了前赴后继的贪官浪潮,朱八八杀也杀不光。
好在朱八八之后,后代皇帝狠人不多,陆陆续续“从善如流”,默认了官员们捞外快补贴家用的潜规则。
如今,几百年下来,到了明末,潜规则早已发展成了明规则,各种体制内外的份例银等,都有了固定额度。
这里,冯老爷就付出代价了。
正常来说,京官清贵,油水少但是升迁快。大家的基本套路都是先过苦日子熬资历,等资历到了,想办法做一任外放,那么这些年的清苦也就都还回来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是。
可冯老爷在钻营投机上手艺差了点,外放没戏,又待的是鸿胪寺这种清水衙门,日子就着实清苦了。
“唉,公服又要染了。”
神游天外之际,天光已然大亮。站在帝国最具有政治气息的广场上,冯老爷却压根没有关注君臣奏对,他低下头,操心的看了看自家公服。
青色的六品公服,已经褪色褪的厉害了。袍服下摆甚至已经出现了斑斓的色块。
这衣服必须拿去染坊里重新染一下了。
中古时代,染织行业的基础原料,都是植物性染色剂,容易掉色。所以民众会隔一段时间,去染坊将自家的袍服重新上色。
冯老爷知道,现在西城和东城,都有专给达官贵人定做上等衣袍的新式裁缝店......据说用了南方来的布匹和染料,永不褪色。
可那种遍地镶着玻璃,大白天都灯火通明的奢遮裁缝店,根本不是冯老爷有勇气能迈进去的。
“还是得染!”
权衡再三,冯老爷最终还是决定,等三天后的休沐日,他就去将公服染了。
公服是冯老爷唯一能撑场面的东西了,即便手头再窘迫,也要先把这事办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这一刻,从上方的丹陛传来了一声尖着嗓子的长音:退朝。
哪怕思想还在染坊,但这一刻,冯老爷的身体却习惯性地随班进退,做出了恭送皇帝的动作,可谓熟极而流。
从现在起,一个帝国小官僚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早朝做背景板这波不算。
冯老爷上朝时是吊车尾,下朝时可就是排头兵了。不过群臣下朝大多都是三三两两扎堆而归,队形很快就乱了。
就这样,大股的官员拉出长蛇阵,原路出了皇城。
前脚出午门,后脚六科衙门的给事中们就纷纷消失在了两侧:六科衙门就在午门外。
出了午门,沿着长长的砖砌步道一路向南,出端门,再出承天门(天安门),冯老爷就到站了。
早在明宣德元年(1426),为适应大朝会和群臣上朝、祭祀等的秩序管控需要,朝廷在承天门东侧建立鸿胪寺,掌管朝仪。
所以,平日里负责监察群臣朝会时的礼仪姿态的,也不是什么御使,而是鸿胪寺的官吏。
当然了,这些工作现在和老板凳冯老爷没什么关系了。满场子巡查纠人礼仪这种粗活,都是年轻人该做的。冯老爷好歹也是我大鸿胪寺四把手,早就不做这种得罪人的麻烦差事了。
可是,今天当冯老爷第一个踏出承天门后,他却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麻烦有时候是躲不过去的。
映入冯老爷眼帘的,是在金水桥边跪着的两个人。
这二位身穿袍服,乍一看是大明官员。然而仔细端详的话,这身袍服却和大明公服又有些区别。
冯老爷能在鸿胪寺这种衙门厮混多年,那在业务上必定也是有独到之处的:冯老爷会说一点安南语和暹罗语,能和外邦人士做简单沟通。
再加上他分管的业务正是接待安南等地的外邦人士,如此,跪在金水桥边的这二位,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安南跑来上访的使者。
话说,自去岁起,安南紧急派来找崇祯大皇帝告状的使者就是一拨接一拨。
结果没过多久,之前来的使者团,却又被后边来的使者给叫回去了。
原因嘛,很简单:曹总兵和安南权相之间签署了和平协议,《抚远号条约》,大家现在又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了,所以安南人撤诉了。
原本,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眼下四面跑风漏气的大明朝廷,根本没有余力顾及到安南那种偏远地区......知道内情的,更不会因为这点破事和南天一霸曹XX对线。
所以安南人自己撤诉,朝廷自皇帝以下,其实都乐意看到这个结果。
然而,可是。
当初在危局下,能被安南朝廷紧急挑选出来告御状的,肯定是“思想坚定,政治正确,百折不挠”的那种官员。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坚定过头了。
第一拨派出来的主使节,名叫阮洪。这位是真正头铁的那种,属于平时就大力弘扬大安南主义的死硬派份子。哪怕是后续安南使者给他通报了局势,喊他回家,阮洪也固执的认为,安南朝廷是被曹贼绑了票,所有签署的条约都属于无效条款,现在的命令是无效的。
于是,阮洪自去岁到了京城,就赖在鸿胪寺不走了,天天吵着要面君告御状。核心诉求只有一个:姓曹的撤军,还安南黎庶一个朗朗乾坤。
似阮洪这种愣头青,大明朝堂上下自然是不待见的,更不用说允许他面君了。
而阮洪这边,自一开始碰了壁,也随之改变了策略,开始打持久战,走卖惨路线了。
现在隔三差五,每逢上朝或散朝,阮洪就会带着自己的光杆副使,出现在金水桥边,双膝跪地,血状铺地,哭诉曹贼凌虐安南百姓,恳求大明圣天子垂顾,出来主持公道。
这种行为艺术,初见时还是有一些效果的。上朝的百官事后肯定也是要私下议论一番,多少有一点舆论压力。
然而时间一长,路过金水桥的官员们也就熟视无睹了,只当个笑话看。
可这里面,不包括冯老爷。
满朝文武都可以看安南二货的笑话,唯独他冯荆介不能......他是鸿胪寺正管安南贡使的职官,阮洪的所作所为,不出事则已,出了事,他冯荆介正正背锅,跑都跑不掉。
哀叹了几声流年不利后,冯老爷苦着脸,急步走到已经摆好了摊的阮洪面前,躬下身,小声说道:“差不多就了了,今日上朝的人也不多。”
和想像中不同。事实上,这个年代能来大明的朝贡人士,那都是国中贵族富商,说汉语写汉字都是基本功,从小就学的。
下一刻,皮肤黝黑的阮洪阮大使,一边熟稔地伸手将地上白布写的血状铺平,一边用流利的广州官话回到:“多谢冯大人提醒。”
冯荆介无奈摇了摇头:“唉,你说你这是何苦。”
跪在地上的阮洪表情平静,眼藏热烈:“义之所在......冯大人岂不知,孟子有云,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704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三)
站在金水桥边,例行劝慰两句,发见安南喷子冥顽依旧,冯荆介冯老爷无奈间只能摇头。
再一回头,看到掖门里已然有大批官员出来,冯老爷于是只好叹息一声,甩着袍袖走人了。
迈着方步,冯老爷不一时就回到自家衙门,进入了日常模式。
在鸿胪寺上班,自然不是什么好享受。这附近的公廨,大多都是后世城皇庙一样的建筑,老气横秋。
上了百岁的老建筑,外表恢宏有文化感,实则内里阴暗逼仄,完全没有考虑过公务员的身心健康,极其影响工作效率。
好的一点是,冯老爷如今也没什么正经公务可做了......等因奉此的表面文章,谈不上效率,也不需要效率。
鸿胪寺这个衙门,热度最高的年代,还要追朔到三宝太监下西洋。在那之后,鸿胪寺作为主业接待各国贡使的单位,就泯然众人,只能说勉强保持在官场视线内。
然而到了明末这个时间点,鸿胪寺已然彻底退出了主流范围。
导致鸿胪寺变成小透明的原因很简单:没有国家来朝贡了。
时至今日,大明原本还能维持的朝贡体系,已经崩塌。
在北方,大明传统的贡使国是日本和朝鲜。如今,德川幕府为了抵挡殖民者的文化和贸易入侵,开始闭关锁国,顺便断了官方岁贡。
朝鲜国同样艰难。早在1627年皇太极继位之初,就派阿敏发兵朝鲜,只用三个月便逼迫朝鲜签订了城下之盟,史称“丁卯胡乱”。
这之后,来自朝鲜的官方岁贡便时有时无。历史上就在今年,皇太极称帝后,再次出兵,彻底打趴了朝鲜,事实上将朝鲜的宗主权从大明手中抢夺了过去。
北方如此,南方更是不堪。
原本历史上,随着大明衰弱,南方一干藩国便少了官方交流。而在这个位面,情况更加诡异:京城去年就传遍了,南方那只大虫悍然出私兵灭了暹罗,并一干南洋小国。
据说,只是据说,今年大虫在暹罗的皇宫都快建好了......比照着紫禁城建的,几百个土人敬献的嫔妃也都齐备,就等吉日,曹大虫就要登基,国号魏。
京城中的文人为了区分曹大虫和他的曹魏祖宗,私下里已经用“南魏”这个称号了。
作为鸿胪寺高层,冯老爷却知道,传言或许有假,但未必全是虚言——他私下里和跑来京城假冒贡使的商人打听过,结果是:皇宫盖没盖两说,暹罗确确实实被大虫灭了。
以上种种,于别人来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事实上断绝的各国朝贡,冯老爷所在的单位却成了最终受害者,失去了主营业务。
如此一来,冯老爷所谓的上班,其休闲程度,可想而知。
坐在公桉后,批一份公文,喝两盏劣茶,去三趟茅房,期间背着手去其他办公室转悠,再与同僚闲扯几句......一早上时间也就过去了。
出门,抬头,看看天色,发现已是己时末,大约是后世快十一点的样子。
都这个点了,冯老爷自然是要早退了。至于说早退......鸿胪寺的官儿早退,那能叫早退吗?那叫正常下班。
背着手,继续迈着方步,冯老爷出皇城,顺着越来越繁华的街道,往家行去。
明代京城分内外两城。外城不算,内城像套娃一样,包裹着皇城和最为核心的紫禁城。
明清之际,由于内东城大多官衙商宅,而内西城大多权贵私宅,所以北京城有“东富西贵”一说。
不过,这个定义里并不包括冯老爷。冯老爷虽说算是京城土着,家宅也在内城东,但他家的地段并不好,在东城墙根下,朝阳门和东直门之间。
城墙根下就属于低价地块了。背阴不说,遇到战事,还容易被清理。
冯荆介当年不过是一介监生,并不是大户人家愿意无底线投资的举人进士。
当初许配女儿给他的人,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只是一家寻常商户。
给冯老爷投资一个女儿和一院宅房,已经是商户平生最大手笔的投资项目了......事实证明,这个项目不太成功。冯老爷在京城官场混了半辈子,连住宅都没本事换个好地段。时至今日,还是住的旧宅。
由于在东城墙根下,所以冯老爷出了皇城后,要穿越整个东城才能到家。好在放衙时间早,时间充裕,所以冯老爷安步当车,径直朝朝阳门行去。
和天下闻名的崇文门税关不同。与前者就隔了一个城墙拐角的朝阳门,平日里专司运各地粮秣进城,俗称“粮门”。
待冯老爷行到朝阳门左近,已然是午市热闹时了。
朝阳门左近不但有多座国家级大型粮仓,还有不少官衙和大型粮号,乃至粮商宅邸。与之配套的,就是热闹的粮市、青楼街、骡马市等等繁华地段。
临近城门的古玩街,是冯老爷最喜欢的一段路。这条街上,冯老爷能看到各种文物古玩、旧书古画铺子。路过时随手把玩一番,与店东探讨一二,也是中年危机男平日里不多的娱乐项目。
今天依然如此。冯老爷花了小半个时辰,一路熘达闲逛,最后才从古玩街钻出来。
出了古玩街,便是朝阳门了。
高耸的城墙,交叠的城楼,其下是两旁鳞次栉比的商宅,以及流淌着车水马龙的正街。
就在这个时候,街面上的人群突然如潮水般向两旁的店面涌了进去,就连冯老爷也不例外。
原因很简单: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口中吹着发出独特声响的铜哨,手中挥舞着马鞭,将朝阳门正街清理了出来。
匀速前行的骑士身后,是轰隆作响的三四辆大车。
这些大车统一是四匹好马拉车,车身既长且宽。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货架下,能看到一盘盘似蚊香般的铁黄,稳稳托住货架,在不停微微颤动。
“是黄车队。”
“不知今趟运得,又是什么时鲜。”
“大约又是荔枝。”
“胡说则个。这时节,广里的荔枝还未挂果呢!”
冯老爷面无表情地听着身旁一干闲人信口开河。
不知何时起,第一辆载着冰鲜荔枝的大车,从天津快马来到了朝阳门外。
来自南国的热带水果,给京城的权贵们带去了无与伦比的享受。这之后,随着各种冰鲜海产品的加入,“黄车队”这个名词,如风一般刷新了京城土着的认知,令他们知道,现今只要有钱,人人都有机会做一次杨贵妃。
当然了,绝大部分京城土着,这辈子都是没机会尝一口黄车队运来的时鲜的。
这里面也包括了冯老爷。他这个六品屌丝,手中无权腰中无铜。尽管天天下班路过朝阳门,尽管不时就能见到黄车队,但货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冯老爷都没见过。
大约是上天听到了冯老爷的不甘。下一刻,变故突生。
原本已经牵到路旁的一头驴子,被脚下中药摊上的艾草无意间烫了一下,驴子于是一甩头挣脱了主人的手,蹿过了马路。
戴着棉帽的车夫当即拉缰。可事发突然,拉车的四匹马紧急避让之余,终归是斜斜冲向了路旁。
在马儿被勒停之前,大车连蹦带跳地碾过了街边几块石砖,最终导致一箱货物弹出去,飞跃了半条街面,正正摔散在了冯老爷面前。
没有理会乱做一团的车队和倒霉的驴主,冯老爷此刻,怔怔地与一物对视着。
摔散的木板箱包裹的,是一大块四方透明的寒冰。而被寒冰包裹着的,却是一条怪鱼。
这条怪鱼身型巨大丰腴,足有三四岁小孩般身量。其全身由一块块拇指大小的胭脂斑点组成,中间被奶白色的细线隔开。
一不小心与怪鱼四目相对,冯老爷当即抽了一口冷气。恍忽间,他仿佛觉得怪鱼在对他微笑打招呼:“今儿初次见面,久仰了您呐!”
与此同时,冯老爷身边也响起了一片吸气声。古代北方人日常见过青鱼,黑鱼,红鲤鱼绿鲤鱼。但色彩如此鲜艳斑斓,充斥着异国风情的漂亮热带鱼,这个年代,不靠海的南方人也是不常见到的。
“这怕不是海鱼精,专化了美女勾书生生魂的!”
吓了一跳的土着们,下一刻纷纷七嘴八舌,指着胭脂大鱼开始展示京城人士的见多识广了。
不等土着再多说,紧急停马的车队中,很快跑过来几个人,手中垫上布,七手八脚将冰块抬回车上,再盖一块青布上去,然后用绳索捆好。
“快快快,快发车,要超时了!”
在首领骑士指挥下,没几分钟,训练有素的车队紧急收拾完烂摊子,再一次向内城方向驶去。
车队开拔了,但事情还没有完。
留下处理车祸的几个骑士,先是将倒霉的驴主与中药摊主当街一顿皮鞭,打得二人不住翻滚求饶。待到五城兵马司的巡丁赶来,骑士一掀大衣,亮过腰中并排插着的三道腰牌后,便指挥着巡丁将二个头破血流的人犯押送至大兴县衙问罪:“穷治背后有无奸人串联作祟。”
直到巡丁和骑士押着人犯走远,鸦雀无声的街面上这才恢复了之前的喧闹。
耳中仿佛没有听到四周压低了嗓门的讨论声,冯老爷叹口气,背起手,慢慢吞吞往家中行去。
他这半辈子,在京城中见到权贵欺凌弱小的事情太多,早就没有什么勇气去和不平抗争了。
话说回来,虽然车队的反应重了些,但说到底也是驴主先惹了人家。就这么硬要说权贵耍横,倒也不太合适。
更何况,比起土着平民来,冯老爷多少算是更加了解这车队背景的那个阶层——强横的藩镇,能将大明畏之如虎的建虏砍掉几千颗脑袋的藩镇,如今又平灭了南洋诸国,起兵造反就在一念间的藩镇。
这等盘踞在南方的大患,如今朝野上下都是小心应对,等闲都不会公开谈论那人的。
冯老爷心中明白,莫说今天家丁当街打几个人,便是当街抽了他姓冯的,大约朝中衮衮诸公,也是不愿替他说句话儿的。弄不好,拿他这个没名堂的出去做了人情,也犹未可知。
“唉......不知今儿家中是何饭菜。”
麻木了半辈子的冯老爷,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就平复了心情,将方才的一切不快,强行忘掉了。
而这时,他也终于走到了皇城根下。不一刻,拐入一条宽巷,推开巷口一扇掉了漆的木门,冯老爷终于进到了自己温暖的家......一间小小的四合院里。
下一刻,冯老爷尚未掩上门,便看到了站在院当中的小舅子。
小舅子三十许人,身高体肥,腮帮吊肉,身穿一套细棉袍子,羊皮夹袄。
原本站在院里不知在做什么的小舅子,扭头见冯老爷进门,一甩腕,手中拂尘被甩两出个花,笑容满面:“老爷回来啦?容小的给您掸土!”
不知为何,冯老爷见到自家小舅子,脸上表情却有点揣揣。一边往前缓慢挪脚,一边堆了个半笑不笑的脸出来:“哦,哦,是唐三啊,怎么在院里站着,不见进屋。”
话说,当年投资冯老爷的商户姓唐,家中开着两间酱醋铺子。其人除了将长女嫁给冯老爷之外,膝下还有二子。
也就是说,冯老爷有两个嫡亲大舅哥。
现如今,唐老爷早已身故十余年。其人身故后,唐家长子唐二接了家业。生性稳妥的唐二,这些年与冯老爷之间只是维持一个普通的亲戚关系,往来并不频繁。
而今天站在院里的次子唐三,却是个不安份的。这厮没有固定职业,成日价在市面上鬼混。今天做黄牛,明天当私牙,后日又去别人府上做管事,总之,自由职业者,自由的厉害。
“哎幼!”
下一刻,被狠狠抽了两鞭......两拂尘的冯老爷,忍不住痛叫一声。
再仔细一看,原来唐三手中的佛尘,却不是安着马尾的修仙用具,而是安着一捆细布条的粗使家伙,怪不得抽起人来蛮给力的。
而这时的唐三,脸上堆笑早已不见,手中佛尘,冷不丁行凶后,业已化出另一式杀招“碧海潮生”,将发未发,配合着冯老爷捂胯的苦脸,院中杀气横生。
“说吧,年上的五十两银子,怎么个结果?”
“着实是买了年礼拜会了吏部滕主事。”
“下场呢?”
“这个......说是回去等信,年后必有好消息!”
“放屁!”
唐三脸上的横肉却气的乱抖:“我已着人打探过了,清河同知的缺,早就被人领了,今儿个文书都批下来了!”。
事到如今,这唐三与冯老爷之间的关系,也就清楚了:风投人和创业者之间的关系。
话说,历朝历代,但凡首都,都缺不了这样的组合。
京官清贫,但有着巨大的升值空间,这就吸引了烧冷灶的风投者出现:战略投资者会长期借贷银两给京官度日。一俟京官熬到外放那一天,那么投资者就会以家仆、长随等的名义追随左右。
等到了地方上任后,那就是你好我好,收回投资,顺便花差享福的好日子了......这种俗称“带肚儿的”。
听到唐三揭了底,不知为何,原本该惊诧的冯老爷,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解脱似的苦笑。
点点头,他有气无力地应道:“我说年后也等不来消息,想来大抵如此。”
“哎幼我的天爷啊!”
看着眼前这个惫懒,毫无上进心的中年男人,平日也算道上有一号的唐三,这一刻突然间看穿了自家这位姑爷的本色,于是他少有的露出了浓浓的悲切之色。
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唐三咬牙切齿地仰头骂道:“老的老的瞎了眼。”
再收回两根手指戳了戳自家脑门:“小的小的瞎了眼。”
下一刻,唐三横过拂尘,颤抖着指向东屋:“白生生的大姐儿,就这么白给了你这背时货。生儿育女,二十年下来,吃过你几口好的?穿过你几件好的?”
“我老唐家遇上你,是真真倒了邪霉啊!”
现在的唐三,是真的捶胸顿足了:“老子这些年下来,不算时物,便是白花花的银子,也填了你这劣货不下八百两了哇!”
“冯背时啊冯背时,我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你终是块烂泥,再也抹不上墙的烂泥!”
终于人间清醒的唐三儿,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风投都打了水漂,这一刻悲从心起,怒上心来,目露凶光。
只见他腰一挺,单足翘起,一手引决,一手甩鞭成环,摆出一个“仙人指路”+“举火燎天”的组合杀式,居高临下,充满了浓浓的压迫感:“今日便与你个鳖孙做个了断!”
这边厢冯老爷见舅爷发了疯,急忙扭腰伏身,双臂一招“狮子缚兔”护住头脸要害,单腿侧蹬欲逃,却是无意间摆出了“降魔踢斗式”的动作。
当其时,青砖小院中,一汉做金刚怒目状,堪堪跃起欲伤人,另一人却伏低做小,一幅生受之态,却是合摆了一出“金玉奴鞭打薄情郎”的画面出来。
第705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四)
“当,当,当。”
就在冯家院中剑拔弩张,兔伏鹰扬之际,半开着的院门,被人很有礼貌的敲了三下,同时传来了礼貌的问询声:“敢问,是鸿胪寺冯老爷府上吗?”
闻声,院中二人愕然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站在院门处的年轻人,以及他身后不经意间露出的半个马车车厢。
这个年轻后生约莫二十岁许人,面白脸嫩无须,面相周正。
从后世人的角度看,这个都市小白脸社畜的装束很寻常,就是常见的英伦范小资:公文包,细呢格子三件套,皮鞋,三七分精干短发。
然而在十七世纪的北京城,这一套装束,就很是夺人眼球了。
惊愕了两秒钟的唐三,先是迅速收脚立定,随即手中佛尘挽了个鞭花,藏于身后。
接下来,他双手垂立,恭恭敬敬弯腰,请示道:“老爷,有客到,小的迎一下。”
刚刚起身的冯老爷,面色红白变幻之际,只好就势点了下头。
下一刻,堆起满面笑容的唐三,急步来到院门前,躬身问道:“小哥可是忠勇伯府上的?”
“在下徐宁,是在忠勇伯府上当差。”
对于被人猜出来历这件事,年轻人丝毫不感到惊讶。因为在保守的京城,这几年敢于如此穿着的,只有忠勇伯府上的人。徐宁已经习惯了被土着当稀罕物件了:“敢问您是?”
按理说,小院里姑舅二人,彼此间身份是一目了然的,更何况冯老爷还穿着官袍。
而叫做徐宁的年轻人无视了唐三的接洽,非要问个清楚,这自然是有疑惑在里面的。
“小姓唐,是冯府管事。”唐三混老了市井的,眉眼通透。一听这年轻后生发问,就知道刚才他施暴的动作被人家看到了,于是赶紧解释:“呵呵,不满徐小哥,我家老爷是梨园中人,最爱逢场作戏......这几日老爷迷上了前门老班的《挑滑车》......这不,一放衙,就紧着扮一段儿过瘾。”
“哦,哦,原来如此......冯老爷好兴致,好兴致!”
徐宁听到这里,不疑有他,恍然大悟,这才隔空拱手,微笑着走进院内。
全程被动的冯老爷,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官员架子,只是面色略有点讪讪。眼看着年轻人走到面前,冯老爷咳嗽一声,背手主动问道:“忠勇伯府?寻本官何事?”
“哦,是这样。”
徐宁说话间又躬身行了个礼,然后这才拉开手上的牛皮公文包,在唐三眼巴巴的注视中,掏出了一份深红色的镂空烫金请柬,递给了已经伸出双手的唐三:“府上薛经历想请冯老爷一晤。”
“忠勇伯府上的薛经历”,是北京站站长薛海元的官方职称。
现如今,“薛经历”这个低等官位名词,早已变成了代表着南方某势力的特殊符号。上至皇帝,下至官贾,对这个名词的重视程度,都是最高级别。
冯老爷再是官场闲鱼,对于近几年在京城崛起的薛经历大名,那也是如雷贯耳的。接过唐管家弯腰递来的请柬,打开,一目扫过内页上的文字。
“呼......还好,是三日后。”
原本冯老爷还担心,传说中强凶霸道的忠勇伯府会发过来一张盛气凌人的请柬。现在看来,人家也是懂礼数的,给出了起码的三天时间:“看来传言也不尽实。”
“还请回报薛大人,本官届时定当登门拜会。”
“如此,在下告辞。”
得了答复的年轻人随即转身出门。与此同时,冯老爷表情复杂地也扭头回了屋。
这时候,满面狂喜的唐管家,已经将自己高大的身躯扭成了鹌鹑状,一边送徐小哥出门,一边掏出银子要塞给人家车马费。
然而,唐管家却被年轻人温和的拒绝了。直到上了挂着忠勇伯府煤油灯的黑漆大马车,年轻人也没有收唐管家白花花的车马银子。
“了不得啊了不得!果真是有金山的,银子都不收。大明朝的门子,这忠勇伯府是独一份了!”
京城是特殊的,就连城墙根下的一只蚂蚁都有政治嗅觉,更不要说唐三这种信息面广博的社会人士了。这些年下来,土着远比想像中更加了解穿越势力的所思所想。
“朋党!啊哈哈朋党!”
回到屋里的唐管家,仰天大笑:“老天开眼啊!姐夫,冯老爷,冯大官人,您终于被人看上点什么了!我老唐家这回要沾光了!”
下一刻,狂喜的唐管家却发现,坐在交椅上的冯大官人,面带沉思,一脸忐忑。
和这个屌丝打了半辈子交道,唐管家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姐夫是个没担当的。看这副模样,唐管家顿时意识到,未来几天,自己怕是还有不少工作要做。
拍拍额头,唐管家定一定神,将自己从狂喜的情绪中摘出来。接下来,他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拍在桌上,冲里屋喊道:“大姐儿,去街口唤一桌席面来。今儿个不谈别的,咱们先给姐夫贺喜!”
发生在冯家小院里,大悲大喜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又过了两天。
时间:傍晚。
地点:冯家堂屋。
人物,还是冯老爷和唐管家。
今天的冯老爷,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中年危机男了。只见他面色红润,胡须齐整,脸上的杂毛和糙皮也不知去向,明显在街口的修面摊子消费过。
除了颜面,冯老爷行头也换过了:一件合身的机制棉员外袍,脚下是黑色反光的新皮鞋,正是时下流行的款式。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冯老爷这里外一捯饬,再加上他多年积攒的官气,逼格一下就上来了。
“好好好。”全程为老爷新形象买单的天使投资人唐舅哥,捏着下巴表示了满意:“这一身行头,明日去伯爷府上也不寒颤。”
对于新行头,冯老爷心下自然是满意的,但嘴上多少还是谦虚一下下:“大约也不是什么要事,无须如此隆重。”
“要不要事的,咱们说了也不算。不拘何事,总要用到姐夫你,才请你与会的,对吧?”
担任总导演的唐舅哥,从袖中掏出一张模拟卷:“咱们把言辞对一对,免得明日去了你再办砸事情。”
冯老爷见舅哥认真,舔了舔嘴唇:“无须如此吧......”
“要得。”
压根不相信自家这位姑爷“操守”的唐舅哥,这时已然肃正面容,摆出了“吃老子的就不要多废话”的嘴脸,认真坐在冯老爷对面,展开卷子:“我说,你回。”
“不知冯大人如何看待南方曹伯爷啊?”
“咳...这个,曹伯爷镇守天南,安国定邦,忠肝义胆,实为当朝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冯大人久在鸿胪寺,不知如何看待暹罗等国啊?”
“嗯,彼辈魑魅,经年冒贡,伪朝廷目无天朝,合当严惩!”
“不知冯大人对当朝诸公......”
一串模拟考题答下来,唐舅哥欣喜的发现,冯老爷居然都答对了。看来这两日他自己也想通了。
“不错不错。”
点头夸赞一声后,唐舅哥念出了最后一道大题:“今上行事操切,连年加赋,致使天下纷乱,民不聊生,国本动摇......冯大人有以教我啊?”
“何至于何至于!”
一串模拟考题,冯老爷原本就答得满头冒汗。现在冷不防遇到这种超纲题,冯老爷这次冷汗真的流下来了:“我一介微官,初次与会,人家怎能问出此等虎狼之词?”
唐舅哥仰头翻了个白眼。
他当然知道人家不会和一个芝麻官谈什么大事。但今天模拟考的目的,其实是探究冯老爷破釜沉舟的勇气。
唐舅哥仿佛看到老唐家的好日子长了翅膀就此远去......
“唉......”
无奈下,唐舅爷伸出手臂,朝后方做了个手势。
随着手势,一声小孩的啼哭声从内屋冒了出来。紧接着,唐家大姐儿掀开门帘,抹着眼泪走将出来。
“来来来,给你家老爷说道说道。”
唐舅爷话音刚落,唐家大姐儿咕冬一声跪在了自家老爷面前,哭哭啼啼地喊道:“老爷,可怜可怜您一双儿女吧......!”
没想到老唐家还有这一招,算是半入赘的冯老姑爷,顿时被妇孺的吵闹声搅的头都大了。
面对这种凶险局面,无奈的冯老爷只能不太使劲的拍了拍桌子:“一个应对不好,这就是抄家杀头的勾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抄也是抄那些大门槛的,你一个破落户,有什么抄头?”
唐舅爷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他现在万分后悔,自个当年没有坚持做学问,混个朝廷一官半职,如今只能硬扶这位不靠谱的姑爷上位:“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爷爷,祖宗,你半生为官,却连个朋党都没有混进去,好意思说抄家杀头?”
见姑爷张口结舌,舅爷语重心长地分析道:“那曹伯爷砍了多少鞑子脑袋?那是响当当的汉家大英雄!京城爷们,提起他,谁人不挑大拇指?”
“如今这位正是千金买马骨的时候,这可是世间第一等的机会。姐夫你只需贴上去,怎能没有下场?”
最后,唐舅爷一锤定音:“大不了,咱阖家卷包,随你去暹罗做同知!我唐家人不悔!”
舅哥斩钉截铁的面庞,耳中幼子的哭闹声,还有抽涕的大姐儿,这一切令此时的赘婿老爷,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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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上午。
敕封忠勇伯府。
一辆暖轿,徐徐经过一排停候在伯府门侧的车轿,稳稳停在了府门前。和那些跑来求见的机会人士不同,冯老爷是有请柬的,所以直接登门。
保持着传统建筑风格的忠勇伯府门前,不但有穿着短装的门子,还有配刀的兵丁。不起眼的角落里,穿越众标配的持枪安保人员也时隐时现。
总之,等闲武装团队,没有几百人是突不进去的。
一身元宝缎子管家服饰的唐三儿,先去侧门递上了请柬。不一刻,穿着三件套的年轻干事徐宁,笑眯眯地从府内迎了出来。
这个时候,穿着员外袍的冯老爷,才下了轿。
接下来,冯老爷的行止就不归唐管事负责了。徐干事一边引着老爷往府内行去,一边热情的与老爷交流起了《挑滑车》......一听就是临时恶补的,什么黑洞洞,插来插去的。
敕封忠勇伯府,加上后期购置扩展的部分,占地面积非常大,没事埋伏下一个团是没问题的。
冯老爷一路随着年轻干事,穿过二进院落,才被安排在了一处花厅看茶。
好在冯老爷是会见名单上的人。所以只等了半盏茶功夫,忠勇伯府明面上的主持人,北京站站长薛海元薛经历,结束了上一拨的会见,便轮到了冯老爷。
会客厅在三进正堂。
这里的装饰,可就很“现代化”了:奶白色纯羊毛地毯,大型沙发组合,玻璃茶几。
这点场面对于冯老爷来说,倒是没什么。沙发这种东西已经在很多官宦人家普及开了,冯老爷自然是见过的。
令冯老爷感到压力的,到底还是人,尤其是对方和蔼的伸出胳膊,与他握手的时候。
居移气养移体。在京城当了这些年的隐形大老,如今的薛海元,原本的方脸盘已经变得圆润,高大的身材也开始发福。
成天和各路皇亲国戚,高官大贾接触,令薛海元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上位者的风范。甫一见面,冯老爷就有些局促。
薛海元一眼就看出了冯老爷的不适,毕竟类似情景他经历过太多。于是,开场握手寒暄后,薛经历先是挑了近日发生在朝堂上的两个笑话活跃气氛。
称呼是经历,但对方确确实实属于京城的顶级大老,级别不下于阁辅的那种。这种级别的人物,愿意说笑话活跃气氛,冯老爷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见对方面上带了笑容,身体也放松靠在沙发上了,薛海元接下来就直接进入了正题——他每天要面见很多人,根本没时间和冯老爷再兜圈子。
下一刻,薛海元单刀直入问道:“那阮洪成日在皇城门前撒泼,影响极其恶劣,鸿胪寺诸公就没有个态度?”
冯寺丞闻言,咕冬一声,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到了肚子里:果不其然,就是安南那档子事。
在事前分析中,冯老爷和小舅子一致认定,促成本次会晤的原因,最大可能是因安南人而起。毕竟说到底,冯寺丞的本职工作就是和安南人打交道。
对这个话题准备极其充分的冯老爷,下一刻照着模拟卷就背了出来:“彼辈祸乱朝纲,实为跳梁!下官亦有心整治......奈何人微言轻......这个,有心无力啊!”
“这是有备而来啊。”薛海元见这个小官儿如此上道,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伸出手,将茶几上一碟罐头荔枝推了推。
示意对方随意后,薛经历这才说道:“得道多助。现如今大明蒸蒸日上,众正盈朝,冯大人无须担忧,放手去做便是。”
冯寺丞准备这几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知道,接下来就要对组织交投名状了:“有薛大人这句话,下官就放心了。”
短短几句交流,解决了问题。
感觉到节省了不少时间的薛海元,心情不错。于是他又特意给这个“头脑清楚”的小官儿解释了两句:“之前呢,南洋诸事纷杂,腾不出手。下一步,伯爷是要对安南伪朝彻底清理的......毕竟是咱大明的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也不能一直不回归,你说是吧?”
可怜冯寺丞芝麻大的官儿,哪里能对这种国际时政发表见解,闻言只好连连点头:“理当如是,理当如是!”
“既然要彻底解决,那么像阮洪这种人,就不能留了。”
面带微笑的薛海元,此刻说出的话,却是残酷:“这种人,是民族精气之所在,一定要铲除的!”
薛经历的高论,冯荆介赞同之余,心下却是悲凉。
要说这大明朝廷上下内外,唯一和安南使节阮洪有过深刻交流的,还真就是冯老爷。
之前阮洪刚到时,同为士林中人,负责接待的冯老爷,也是曾与阮洪邀月把酒,谈古论今,激扬文字,算得上是酒友了。
不想世事难料,冯老爷今日却听闻了阮洪的死刑宣告,这令他心下一时暗然。
然而下一刻,冯老爷却赫然警醒:中年危机的阴霾,舅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自家女人幽怨的眼神,这些画面如钢针一般扎醒了他。
死道友不死频道,顾不上阮兄了,得罪则个
“咳,咳。”
回过神来的冯老爷,却是以玩笑的语气,讲了一个小故事:“说到安南使节,薛大人恐怕有所不知......除了阮洪这正副二使之外,当日同来的,京城中还有一位副使。”
“哦?”
薛海元从沙发背上一挺身,明显来了兴趣。
“阮洪二人在明,另有一暗子,隐与市井,出没于权贵宅邸,以为奥援。”
“还有这等事?”
当薛海元再次从冯老爷眼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不禁狠狠一拍茶几,自嘲道:“还是小觑了天下英雄啊!”
下一刻,薛海元伸手在一旁的按铃上摁了一下。
随即,年轻的徐干事走了进来。
“冯老爷是贵客,带去花园坐一坐,用过午饭再走,用心招待。”
“是。”徐干事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冯老爷这边请。”
“再把刘队长喊来,我有事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