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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素罗汉     旅明txt下载     旅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76节 北归

    正午。

    随着响亮的汽笛声,棉纺厂下班了。

    上海棉纺一厂是轻工业部在上海港工业园区筹建的首批重点“国有”企业之一。

    所谓“重点”,就代表着至少有五名穿越众全程、专职参与了筹建工厂的全过程。乃至建厂后,依旧会有两名穿越众长期负责工厂的行政和技术管理。

    这种操作在早期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穿越众人数太少,根本经不起撒胡椒面一般的扩张。

    好在随着二次大会以及曹总“亲政”,陆续出现在十七世纪的新鲜穿越者,填补了穿越政权的骨架,令很多原本停留在纸面上的计划得以实施。

    如今,三年时间过去,员工总数高达2500名,其中女工人数达到2000名的上海棉纺一厂,俨然已是十七世纪最现代化,规模最为庞大的纺织企业。

    随着汽笛声响起,工厂各个车间也响起了下工铃声。

    这时,位于厂区正中的蒸汽动力车间,首先关闭了阀门。高耸的烟囱中,白色烟雾渐渐稀薄。

    与此同时,棉纺厂长长的滑轨铸铁厂门,也缓缓打开了。和衙门类似的内八字墙,两边墙面上用红色玻璃碎片镶着八个大字:严肃认真,团结活泼。

    各式新潮口号,一直沿着外墙延伸到了厂区尽头。

    “时代不同了妇女能顶半边天。”

    “汇四方巾帼共创业,造万千精品遍神州。”

    下一刻,数量高达两千的女工,说笑吵闹中,潮水一般涌出了厂门。

    如此“热辣鲜活”的场景,在旧时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人海一般,穿着衬衫长裤,展示出身材曲线的大闺女小媳妇,足以令初次见到的土着目瞪狗呆。

    随女工们而来的活力,四下洋溢着的青春气息,磁石一样吸引到了无数异性。

    现如今,棉纺厂门前早已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老中青年都在门口等候......有的是接老婆回家的,有的是接女朋友回家的......最多的,是咽着口水睁足了眼睛挑花眼的光棍们。

    对大多数光棍来说,休息日去棉纺厂门口“蹲点”就是很好的娱乐节目了。他们中的幸运儿,不花一个子就能把到对眼的姑娘,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走上双职工的幸福生活。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走寻常路线:上班,攒银子,看好心仪的女工,请媒人,结婚生子。

    今天,热闹的棉纺厂门口,依旧热闹。身穿工服的男女青工熙熙攘攘,无所不在。

    不过,在宽广的红砖道旁,貌似多出来一个“奇怪”的组合。

    是的,在如今的“国中国”,工业文明大肆扩张之地,穿着青袍的明国秀才,已然不多见了。

    ......秀才组合自然是吴法正主仆二人。

    今天,是1635年的9月30日。距离吴法正陪同杜少为来港区观光,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时间。

    这一个月的时光,秀才们可以说是把港区所有开放内容都转了个遍。

    只能说,过程是辛苦的,收获是丰足的,震撼是持久的。

    在这之后,充分感受到“力量”一词所代表的新含义后,年轻且接受能力强的杜家少爷杜少为,在和吴法正几次彻夜长谈后,终于下定决心,去熊道熊老爷府上投了名帖。

    熊老爷的大名,如今在江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所谓的熊府,其实就是港务局后院小办公楼......明人习惯的那种前朝后寝的格局。

    穿越至今,以一己之力对抗江南诸绅的熊老爷,现如今早已将局面扳了过来,对杜少爷这一套驾轻就熟。

    见到帖子的第一时间,贴身秘书就帮熊老爷从笔记本中调出了杜家的背景资料——其中杜家几位关键人物,包括这些人物的关系网、政治倾向、乃至影响力量化评估分数,熊老爷都一一过了目。

    这之后,才有了会面。

    会面自然是友好和谐的。宾主就合作双赢等一揽子共同关心的问题全面、坦诚、深入交换了意见。借此机会,双方进一步增进相互了解,在多方面取得了共识。

    会后,为体现诚意,杜少为一行人,得以参观了原本没有资格进入的蒸汽动力车间。

    正是在这里,身为陪客的吴法正,第一次见识到了“水火怪力”......力大无穷的蒸汽机。

    那一瞬间,吴法正冒出的第一个意识是:“翻天覆地之力...朱明天下悬了。”

    这之后过了没几天,杜少为便打道回府了。杜少爷这一趟顺风顺水,圆满完成了既定任务。他现在必须要尽快返家,给诸位大人禀报兼商量后续。

    而吴法正,则在辞别好友后,带着自家老仆干脆住进了港区宾馆。接下来的时间里,吴法正打着杜家牌号四处观览,细细将港区每一寸土地,每一处企业都踏了一遍,可谓收获良多。

    今天来棉纺厂门前“观景”,是吴法正在港区的最后一件事了。因为时间不等人,现在已然到了秋季......吴法正这一趟离家远游已经用两年多时间,按照约定,最迟今年底他就要返回山西老家。

    站在人群中,迎着来来往往好奇的目光,感受了一番大工厂下班的人潮汹涌后,吴法正无奈摸了摸脸,对始终跟在身后的老仆说道:“正午了,找地方用点饭食吧。”

    老仆自无二话。于是两人就近在路旁找了家小饭馆,点了菜点了米饭点了茶水,坐在门前的凉棚下开吃。

    临了,茶足饭饱之余,吴秀才还放下身段,和同桌的男女青工攀谈了一番。

    年轻的青工对于年轻秀才老爷还是有三分敬重的,所以双方很谈得来。不过青工们介绍的情况,大抵和吴法正这些日子得来的其他信息没什么大区别......话说现如今的初级工业区,工厂除了工种不同,本来也没什么大区别。

    意识到这一点的吴法正,随即失去了谈话兴趣。请人喝了壶茶,秀才老爷便起身打道回府了。

    回到港区宾馆,主仆二人开始打包收拾行礼......班船就在明天出发,船票早已买好。

    吴法正这一次回乡,可不会再沿着大运河北上了。如今走南闯北的明人都知道,海运比河运速度快了不少。

    在这之前,其实明朝也一直有沙船海运系统,出发地就在上海,终点站是天津。只不过这个年代的海运条件差,航海技术落后,导致海运风险巨大,所以没有成为主流。

    而这几年,自从穿越者建设起高速廉价的沿海物流交通线后,明人土着对大海的畏惧感就慢慢减少了。如今凡是要走大宗贸易的南北货主,很多都会购买上海港航运总公司的货船仓位,再顺手购买一份货值保险。

    即便这样买下来,比起运河上那一层层的关卡和慢如牛的航速,航运公司的服务依旧是廉价的。

    吴法正这次同样选择了海运。哪怕他从来没有坐过海船,哪怕身为内陆人,他天生就对大海有所恐惧。

    翌日,旧世界的国庆日,新世界的......班船起航日。

    青袍方巾,挺立码头的吴秀才,此刻背着手,神情复杂地环视着港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来之前,他打死也想不到,天下尽然还有上海港这种遍地充斥着“铁牛流马”,乃至不可思议的“机关”之地。

    “朝廷是如何准许尔辈就此生根发芽的?”

    这个问题吴法正不得而知。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上海港各工坊的大致产能,以及每岁从南方运到上海港的粮食数量。

    这些并不是保密数字,有心商人随便收集一点当地报纸就能找到各种数据。

    吴法正统计完这个数字的那天,他就确定了一件事:大明真要亡了。

    “大厦将倾,吾辈如何独善其身?”

    良久,听到班船的汽笛声后,吴法正终于带着另一个自己无法解答的疑问,缓缓踏上了高大的班船船板。

    正午十二点,良辰吉时。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两艘客船组成的上海-天津单缸蒸汽物流船队,从客运码头缓缓出发了。

    出航后,双船编队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外港下了锚链等候......还有六艘货船组成的编队正在内港编组,不久后就会前来汇合。

    而就在这个时候,无聊出舱眺海的客人们,突然间和船工一同鼓噪起来。

    闻声而出的吴秀才,愕然间看到了一位熟人......熟船。

    月余时间来一直停靠在船坞中的那艘巨舰,此刻,正在十几艘各式大小炮舰的簇拥下,冒着比所有黑烟都更加粗大的烟柱,晃荡着六亲不认的起伏,前呼后拥,目无余子,大摇大摆驶出了港口。

    不久后,就在两艘客船不远处,巨舰山岳般船身,与客船擦肩而过。

    这一刻,原本算得上高大的标准型客船,显得那么渺小。站在船头的吴秀才,平生第一次在海疆中被如许庞然大物压迫,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慌乱中,吴秀才扬起脖颈,看到了巨舰侧舷那三个龙骧凤矫的大字:福建号。

    一道思维从他脑中闪电般滑过:“如许名号!此等僭越之举,怕是闽地已不复朝廷所有!”

第677节 北归(二)

    “呜......”

    随着长长的汽笛声,沪客028号邮船降下了全部帆装。寒冷的海风中,邮船只用凭借螺旋桨的推动力,便“顺滑”地驶入了港口。

    工业革命带来的变革是翻天覆地的。

    如今,大燕国海航系统超过一半的新式货船,已经安装了蒸汽动力系统。

    尽管只是低压锅炉,但由此带来的航行便利,却是旧世界19世纪才能达到的高度。

    低压锅炉设计简单成本低廉维护简便,很适合追求平稳行驶的邮船和货船。

    不过懂行人都清楚,这背后隐藏着的,其实是穿越工业体系的薄弱。

    好在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八年时间,一切从无到有白手起家。哪怕有着“进口物资”的帮助,能达到现今的工业规模,已经是全体穿越者共同奋斗的结果了。

    028号进港的同时,跟随在后的船只,纷纷开始调整帆型和锅炉气压。它们将在未来几个小时内,陆续进入港口......登州新港只有两座码头,船队要轮流进出。

    吴法正穿着一件厚棉布袍子,站在舱外。此刻的他,微微弯着腰,双手扶着空心铸铁管做的栏杆,望着越来越近的码头,表情平静。

    吴法正是初秋时节从上海港登船的。

    出发后,船队沿着海岸线北上,每每在沿途海港驻泊。船队停靠期间,时而卸货,时而避风,中途不时有各色船只加入离去。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到了今天:1635年的10月20日。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海航,吴法正主仆,终于抵达了十七世纪北中国重要的沿海港口:登州。

    登州这个行政区划,在后世是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蓬来市。

    而现今的登州港,也不在登州府城内。这个区分,吴法正一路行来,现在已经很清楚其中的道道了:传统意义上的登州港,在登州府城内,要通过水关进出。

    而他这会要驻泊的,则是曹氏在大明沿海设置的又一处“私港”。

    被称为“登州新港”的曹氏私港,坐落在登州府城以东十余里的滨海地带。

    邮船靠上栈桥后,第一批喊叫着下船放风的,是那些在底舱窝了许久的经济舱乘客。

    像吴法正这种住在上等舱,随时能出舱望海的,就没有那么迫切了。

    事实上,吴法正今天的姿态很平澹...某种程度上来说,过于平澹了。原因很简单:相同的场面,他这一路行来,已经见过多次。

    首先,登州新港是一处土墙围起来的四方形建筑群,规模不大,普通小镇的格局。

    梯型土墙的高度并不高,但是很厚实,平平整整,规规矩矩。

    这种北方常见的“土围子”,和吴法正旅途中在盐城、海洲(连云港)、琅琊(青岛)等地见到的港口一模一样。

    其次,土墙内的建筑格局也是相同的:正中冒着黑烟的锅炉房、内陆方向的商住区,沿海一面的仓储区等等等等。

    另外,每一处港口,都会有一两条码头用来停靠船只...这种和上海港就不能比了。

    最后,一定会有一条平整坚实的石子路或是煤渣路,通往视线内最近的城池。

    登州港也不例外。吴法正今天踏出舱门的第一时间,就望见了十余里外的登州城,以及那条沿着海边铺过去的石子路。

    待到旅客大部分都下船后,沉默观望的吴法正这才对舱内的老仆说道:“平叔,下船寻些吃食吧。”

    名为平叔的老仆,闻言自无二话,寻了个篮子,随着自家少爷下船改善伙食去也。

    下船后没过多久,主仆二人就根据“经验”,在港口的商住区找到了食品一条街。

    坐在面馆内,吴法正隔着窗户,首先看到的,是站在土墙头巡逻的“保安”。

    讲真,一开始,吴法正对于这些穿着黑衣,背后用白漆刷着保安两个字的“私兵”,是很有一些怀疑的。

    要知道,这是个盗匪横行,官贼不分的时代。吴法正生于山西,近居边镇,听多了各种官贼勾结洗劫村寨的故事。

    而在他看来,曹氏在长江以北设立的这一串土围子港口,再适合被人打劫不过了:既无高墙,又无强兵,内里还聚囤着诸多财富。

    这些都是真真的硬通货,比金银还实在......譬如仓库里的粮米,譬如仓库里的杂货,譬如仓库里的罐头。

    然而这点看法,在一次无意间看到保安用后膛枪射杀盗匪后,就烟消云散了:已经骑马跑出围子百五十步的贼人,被土墙上的保安,轻而易举打死在了当场。

    见识到后膛枪的威力没几天,吴法正不合又在海面上,看到了挂着曹字认旗,风驰电掣般航行的高速巡洋舰队。

    目瞪口呆之余,望着前方瞬息变成黑点的舰艇,再结合之前的连珠快枪,吴法正不需要多高的军事素质就能推断出,那一串土围子港口似危实安,根本不像表面上那般孤立无援。

    下一刻,被伙计端放在桌上的削面,将吴法正从回忆中唤醒了。

    沉默地看着面前这碗堆积着碎鱼块、墨鱼腕足、海带海菜的“削面”,再看一眼面馆门前挂着的“正宗山西削面”的幌子,吴法正无奈之余,和平叔相视苦笑一声,拿起快子,大口吃将起来。

    饭毕,喝了一壶醇苦的毛尖茶水,吴法正主仆二人剃着牙,还算满意地离开了削面馆。

    接下来还是既定节目:洗澡。

    要说吴法正这一趟下江南有什么最令他满意,那非洗澡莫属了。要知道,在缺水的山西,即便他是族中占据资源最多的那一等人,也不是想洗澡就能洗澡的。

    而现如今,吴法正知道,只要冲着有烟囱和锅炉的地方去,就大概率能找到澡堂。

    没过多久,吴少爷就开始享受国营公共澡堂提供的各种服务了。

    就在少爷赖在澡堂的时间,老练的平叔已经提着篮子采购了一圈本地吃食。

    主仆二人当天晚间就待在舱里没有下船。

    第二天,船队依旧驻泊在登州新港没有大动作。毫不意外的吴法正,现在已经知道了船队的流程:每到一处私港,都会有一到两艘运输船,在当地卸下所有运载的粮食。

    之后,船队才会起航。

    第二日一大早,川流不息的苦力,不停从船上扛下了一袋袋的粮食。

    这些用帆布袋包装的粮食,上面清楚地用墨字标明了其产地:台南。品种:梗米。品级:三级。粮商:中粮台南分公司。

    坐在舱外,吹着冷风,喝着热茶,无聊数了大半天粮袋,吴少爷最终等来了船舱的卸空。

    接下来,少爷知道,船队起航前的最后一步要来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一队队早已等候在码头的特殊乘客,陆续登船了。

    这些乘客无分男女老幼,统一刮着光头。他们面色红润,表情平静,身穿厚实的麻布工装,背着双肩包,头戴帆布平顶帽。

    排着队的乘客们很讲秩序。他们以家庭为单位,沉默地踏上了运输船的船板。

    吴法正知道,这些都是“积压”在登州私港的流民。

    之前每到一处曹氏私港,最后总是会出现这样一道压轴节目,看来今次也不例外。

    一个时辰后,旭日初升,船队起航拔锚。

    在登州外海,不出吴法正所料,那一艘装载了流民的货船,三声汽笛响后,便和船队分道扬镳,南向而去。

    与此同时,端坐在上等舱里的吴法正,伸出手,轻轻用毛笔蘸了蘸墨汁,专心地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了《南域游记》的最新一篇。

    这一次,起航后的船队再无保留。全体升起锅炉,不用考虑燃料问题,全程满负荷,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穿过渤海湾,来到了海河口。

    在这里,吴法正感受到了和上海港同样的氛围:大批的船只在海河口进出,不时有巨舰驶入外洋。

    在海河口,同样出现了带有蒸汽吊车的大型口岸。

    到了这里,吴法正所在的船队,等候到挂着彩旗的领航小艇后,再次分道扬镳了......货船就地在海河港卸载,而两艘邮船则一头扎进了海河,朔流而上。

    当其时,天色已然擦黑。然而海河两岸的灯火,以及河面上的燃油灯光浮标,却引导着邮船一路不停,径直奔向了远方的灯火阑珊之地。

    第二日一早,当吴法正从船舱走出后,看到的就是繁华的码头。

    终点站,天津到了。

    ————————————————————

    尽管平生没有来过天津,但是吴法正既然出身山西大族,那他在天津肯定是有根脚的。

    于是主仆二人到埠后,没有拿行李,而是先就地雇了一辆马车,报上一处地名。

    没过多久,车夫熟稔地将马车停在了吴法正的目的地:泗水街,义鑫隆商号门前。

    下一刻,当吴法正从马车上下来后,还未等他进门,从风格古色古香的义鑫隆里,便急急迎出来了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哎幼幼,二少爷您终于到了啊,可让老吴我一场好等!”

第678节 北归(三)

    在自家商行扎扎实实歇息了两天,年轻体健的吴法正,从长途海航的劳累中缓了过来。

    科技发展带来的好处,很多时候是润物细无声的。换作以前,像吴法正这种“陆地人士”,敢贸然乘坐老式沙船从上海漂到天津,等不及靠岸人就颠散架了,哪里是两天能缓过来的。

    正因为有了如今的“大吨位”船只,以及先进的船型和航海科技,才令邮船的颠晃幅度达到了普通人可以接受的程度。

    一早在偏院里散步的吴少爷,并不清楚这趟海航背后所蕴含的巨大科技含量。他现在对这种新型物流只有一个朦胧的看法:海路尚可,能托寄一二。

    “二少爷!”

    就在吴法正伸臂抬腿做晨练的时候,院门外吴掌柜走进来了。

    吴掌柜本名吴印泉。其人身材矮胖,戴一顶六合一统帽,穿着灰色厚棉布袍子。

    和大众认知中的掌柜没什么区别:吴印泉面貌和善,胖乎乎的脸庞随时随地堆着职业化的笑容。

    “九叔,来了。”

    吴家是山西蔚州大族。根据传统的中式封建家族构造,吴家同样在一个总户头下分了好几房。

    少年秀才的吴法正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隶属大房,行二。而年届四十的吴掌柜,比吴法正高一辈,隶属五房,行九,所以熟人便称呼他吴九。

    对于境内多山缺水、交通艰难、自古贫瘠的山西来说,联结口外,沟通内地的各类贸易行为,是重要的省内社会活动。

    吴家也不例外。早在百年前,吴氏族中无地可种的闲余子弟,就组织起商队,提着脑袋迈出边关,去大草原上收购牛马和皮毛了。

    时至今日,百年经营,总部设在张家口的义鑫隆商号,已然是口内外知名的大型商业链锁机构,其分号遍布河北、山西等地的主要城市。

    话说,天津这里的义鑫隆分号,原本只是用来出货的普通分销点,在吴家的商业版图中并不拔尖。

    然而世事无常。几年前开始从海上登陆的各式南方工业品,令天津的重要性打着滚往上翻。

    于是,原本坐镇张家口的总号贰掌柜,年富力强的吴九,就被调到了天津。

    义鑫隆天津分号,坐落在紧邻海河的泗水街。早先分号的规模不大,但自从吴九来天津后,首先做的,便是扩增固定资产表。

    通过吴九持续不断的投资,义鑫隆分号将四分之一的泗水街陆续变成了自家地盘,并且整修一新......这还不算城南小教场附近的骡马店。

    见面寒暄过后,吴九在院中候着二少爷进屋换了身衣服,然后便引着他去商行“看看”。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吴法正在族中的身份不寻常,有那么点“钦差”的味道。这好不容易来一次天津,肯定要检查商号日常工作的。

    真实原因很简单:吴法正是长房次子,其父正是这一界吴氏族长。

    吴法正的长兄自打出了娘胎就体弱多病,所以在族人看来,吴法正将来有大概率接任族长。这也是吴掌柜小心伺候的原因所在......族中年轻人有许多,但能让九叔如此招呼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接下来,吴法正在掌柜引领下,查看了商号日常运作。

    义鑫隆的贸易方式并不复杂:将自家商队在口外收购的满蒙特产运到天津发卖,然后再收购天津本地“特产”,运去口外销售。

    在这个贸易闭环中,由于接触的都是批发商,所以明面上看,商号里并没有几个客户。

    然而客户少并不等于商号就冷清。

    当吴法正穿过一道隔巷,再穿过一道铺着踏板的宽大院门后,看到的就是一片忙碌景象了:脖子上挂着毛巾,肩上扛着藤条箱的力工;耳朵是挂着玳冒框眼镜,弄墨唱数的账房;以及人数众多,正在条桉后摆弄货物的伙计们。

    “这甲三院是南货库。咱们这回要送到口外的货,多数都存于此间。”

    听到九叔介绍,吴法正点点头,背着手来到了条桉前。

    条桉对面,一个年轻壮实,脸上挂着憨厚像的浓眉伙计,正专注处理着手中的货物。

    反射着刺眼光线的货物,霍然是一个后世常见的8磅暖瓶瓶胆。

    手臂长的暖瓶瓶胆,尾部有着清晰的蓝色喷印方型商标:上海保温容器厂。

    下一刻,伙计拿起一旁蘸了印泥的一枚小章,轻轻在商标旁滚印了义鑫隆的私记。

    接下来,伙计扶起瓶胆,开始往壶口里塞起毛线来。

    一束束用硬纸条扎起来的机制彩色羊毛线,其上清晰地标明了产地:上海棉纺一厂。

    眼尖的吴少爷看到棉纺一厂这几个小字,不禁露出了些许微笑:他想起了那两千女流涌出厂门的壮观景象。

    用毛线塞满瓶胆后,浓眉伙计拿起软布将瓶胆包裹,再细心用棉线扎住了壶口,全程特意避开了瓶胆尾部的真空封嘴。

    吴法正看到这里,扭头和吴掌柜对视,露出了嘉许的眼光。

    下一道工序就是装箱了。

    特制的长方形软木箱,刚好比瓶胆大一号,里面已经垫了多半箱洁白的芦苇絮。伙计将瓶胆放进去后,先是上下摇晃测试弹性,感觉到颠晃程度足以适应大车赶路后,伙计又将更多的芦苇絮盖在了瓶胆上。

    所有这些工序完成后,就该封装了。

    用一把羊角榔头和机制铁钉轻巧地封死盒盖后,伙计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火漆和封条。

    “嗯,不错。”

    全程观摩完瓶胆的包装,二少爷满意地点点头,对面前这个做事认真的伙计问道:“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浓眉伙计直到这时,才从专注状态中解脱出来。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年轻人憨厚地一咧嘴,有点羞涩地用一口山西土话回道:“回老爷,叫火贵,二十二了。”

    一旁吴掌柜见少爷比较满意,于是也凑趣地解释了一段:“是灵丘人。说来也巧,这孩子逃荒到天津,是柜上从市面上捡的。”

    吴家所在的山西蔚州,明代下辖了广昌县、广灵县、灵丘诸县。吴家的本家在广灵,和灵丘算是乡党,口音没什么区别。

    听到掌柜解释,吴少爷心中顿时明白了。这个时代乡党是重要的关系纽带,眼前这个伙计要不是乡党,怕是再卖力也不会被义鑫隆收留打工。

    “好好做事。勤力的,柜上都看得到,不会亏了你。”

    吴法正虽说有希望走科举成道的路子,但他同样有很大可能在未来掌管家业。所以他早早就接触到了家族中的商业内容,对管理和采购这一套其实相当熟悉:“九叔,给放个赏。”

    “傻小子,还不快谢过东家!”

    听到有红包拿的火贵,傻乎乎反应过来后,这才笨拙地谢过了东家。

    吴少爷这边哈哈一笑,转头在九叔陪同下,继续检视了其余正在包装的暖瓶。

    义鑫隆这一次在天津本地采购的暖瓶,总数是三十个。这其中带有完整铁壳包装的只有三对红双喜,其余都是瓶胆,只能像方才一样重新包装。

    没办法,虽说红双喜对瓶在两年前就成为了山西大户人家嫁女的必备嫁妆,就像后世的缝纫机自行车三大件一样。

    但这种铁壳包装在长途大车运输过程中极易颠碎瓶胆,分开携带同样容易变形,成本太高。所以现在的商队大多只承运瓶胆,等到了地头,自然有传统手艺人用藤条等材料编出土制外壳。

    和九叔探讨了一番暖水瓶的运输问题后,在院里另外一面的条桉上,吴少爷看到了另外一批正在被重新包装的商品:皮货。

    吴家是靠着口外的皮货生意起家的,所以这方面是重中之重,丝毫马虎不得。

    面色凝重地拿起条桉上的一双皮靴,吴法正细细端详起来。

    映入眼帘的皮靴,澹黄色外皮,半腰马丁靴造型,鞋垫上拓印着很对士绅胃口的品牌名:爱马仕。

    除了鞋底用多层牛皮轧制之外,吴少爷手上这双靴子的其余部位,包括鞋绳和穿眼处的金属圈,乃至内里的猪皮衬里等等,都和后世的登山靴没什么区别。

    伸手进鞋里四下按压一番,然后揭开鞋垫看了看,吴法正脱下自己脚上的软鞋,伸脚,穿上靴子走了几步。

    最后,脱下靴子的吴少爷,抚摸着靴子表面,感受着毛皮般的奇怪触感,不解地问道:“内里倒是和旧货差相彷佛,倒是这面皮变了?”

    “呵呵,少爷有所不知。此乃天津皮鞋厂新出的砂面靴,有个名目叫磨毛款。”

    “哦......这倒是......有点贴切,索**盖弥彰了,哈哈,巧思。”

    吴法正很快想通了磨毛款的好处——常年在大漠荒野行走的商人牧民,其实更适合这种所谓的磨毛款式。

    相比较,之前几年大家已经习惯了的黑色、棕色皮鞋,那些光滑的皮面需要经常摸油保养不说,平时去野外也很难保证光亮度,反而不如这种。

    “好,好,此等新款咱们进了多少?”

    吴家的货物,最终都要贩卖去口外的,所以此刻躺在条桉上的,大多都是半腰甚至高腰的翻毛皮靴。

    吴少爷这边检查了从天津市面上采购的皮鞋、皮带箱包等皮制品,再看着伙计一一在货品表面和包装上加盖私章后,才离开了甲三号院。

    接下来在甲二号院,推开了写着“严禁烟火”四个白字的大门,吴少爷检查了这次要运去口外的另一项重要商品:酒。

    用绿色马口铁盒灌装的五十五度标准威士忌(实际就是二锅头),如今早已成为了畅销大漠域外,乃至大明九边重镇的真正硬货。

    这种包装统一,方便运输的“威士忌酒箱”,只要运出口外,就能在牧民部落换到一切商人想换的东西......包括能作为战马的种马和年轻能生养的女人。

    吴家这次也是提前花费了相当多的款项和时间,才从“北方酒业集团”那里预购到了这一批硬货。

    看着堆满了仓库的绿色酒箱,吴法正满意地点点头。下一刻,他随意提了一箱出来,拉开盖子,用手指蘸了酒液尝了一口:“不错,是威士忌原浆!”

    一旁吴掌柜捧着自家略圆的小肚子,半是叹息半是表功地笑说道:“二少爷,这批酒当真是费了牛力啊......老九我求爷爷告奶奶,就差给酒厂那起子股东磕头了!”

    “唉......也是当年咱们离得远,消息不畅的缘故。”

    说到这里,吴法正脸色变得遗憾起来:“但凡当日天津分号的掌柜有一丝胆略,怎能容如此大的一笔财源滑手而过!”

    吴法正的遗憾......终究也只是遗憾罢了。

    时至今日,伴随着穿越势力的扩张,天津本地土着的利益格局早已定下了大盘。现在有的是排着队等待穿贵临幸的地头蛇,再不是当初曹将军刚上岸四下搜罗盟友的局面了。

    检查完酒水,这一次北归商队的几项重要贸易品,就算是检查完毕了。其余还有一些日用杂货没有备齐,还需要时间来采购,倒也不急。

    第二日,吴法正又随九叔去了吴家在天津的第二处产业:大车店。

    义鑫隆是靠商队起家的,所以在关键的交通枢纽开设大车店,就成了很有必要的一步棋。

    吴法正来大车店的时候,正巧,自家商队也从张家口赶到了天津。这队人规模不大,除了运来一批骡马之外,再就是一批皮货。

    现在,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了:新来的商队和一部分骡马会在大车店修整,待到货物备齐后,就地组建大商队,将商货运回山西。

    看着马栏里的牲畜争先恐后舔舐着一块挂起来的方型盐砖,吴法正不由得又犯起了老毛病,推演起了曹氏大规模贩卖私盐与明廷崩溃之间的关系。

    下一刻,狠狠刹住自家思绪的吴少爷,扭头问道:“余货何日能备齐?”

    “大约还得一二十日吧。”

    吴九掐指算了算,肯定地答道:“照往日行情,这段时日,会再到埠一个船队......那时候,货源就好找了。”

第679节 北归(四)

    1635年,11月初5。

    北风萧瑟,万物凋零。随着后半夜一场怪异的冰雨+冰雹,寒潮一夜间席卷了环渤海湾地带。

    寒潮不是闹着玩的,它可以令大地封冻,海水结冰。天津城里的土着们一早起来,从口中呼出白气的那一刻,立刻感受到了冬季的残酷。

    老一辈人的记忆中,眼下的节气没有这等雨雪的。

    可老天爷不开眼。近些年,似这种提前上冻的鬼天气,在大明朝地界,已然是常见之祸了。

    寒潮来临是大事,尤其是如今的天津城,对于提前到来的低温,极其敏感。

    然而坏消息的确认,总是来得那么及时,那么准确。

    堪堪在黎明时分,从下游海河口奔行几十里而来的信使们,沿着河码头,沿着城主主街,大声给土着确认了最重要的消息:昨夜洋面封冻了。

    听到这一条附带着刺骨寒意的消息后,很多人的脸色瞬间挂上了寒霜。

    确切地说,是全城土着的脸色都挂上了寒霜:坏了,入冬前的最后一个大船队进不来了。

    作为京杭大运河的重要节点,天津原本也算得上是大明的商贸重镇之一。然而这几年下来,随着一个又一个远洋船队到埠,天津赫然已经成为了北中国最重要的货运集散地和新兴工业城市。

    滚滚而来的工业品,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类新工坊、新产业、新基建,令阖城老少都过上了好日子。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如今的天津城内外,没有一个土着是完全和曹氏产业脱离的。任何人,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都吃着曹大帅的饭,捧着曹大师的锅。

    所以,当洋面上冻的消息传来后,老少爷们的脸色瞬间就垮塌了。

    海运船队所带来的财富,远远超过了大运河上那几艘槽船的价值。入

    冬前最后一个船队,按惯例会载有大批棉制品、煤炉、皮草、煤油、药品、凡士林等高档过冬物资。

    阖城老少就指着这队船,来打发聚集在天津的北中国行商呢,结果洋面上冻了.......MMP,当讲乎?

    在义鑫隆商号坐镇的吴法正,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和自家掌柜吴九叔核计一番,然而也是徒唤奈何。

    事实上,义鑫隆对最后这个船队也是有想法的。

    虽说北上的主要货物已经备齐,但是加分项谁不喜欢做?九叔在这之前,最渴望的能从船队中分润一点“皇安散”......这种既可以内服又可以外敷的消炎神药,早已和南方海商最重视的维生素丸一起,被抬高到了生生造化丹的档次,价比黄金。

    不想世事难料。

    老少爷们黎明时分传来的噩耗还没消化完,待到早饭时分,却又有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消息传来了:船队昨天白天其实已经到了料子湾,现下就困在料子湾。

    料子湾是一处小型私港,就在天津南边五十余里的海岸边。

    这个消息不是“官方”信使传来的,而是港务处那边的“舅舅党”扩散出来的。

    当伙计气喘吁吁跑进屋告知这一消息后,愣了愣神的吴掌柜,先是详细问了伙计,然后都囔一声:“宁可信其有”,便命伙计去车行传话,准备大车。

    接着,吴掌柜拉起吴法正就往外走。

    出到院外,吴掌柜很快命人牵来两匹马,上了马就奔着海河码头而去。

    这一路上,一头雾水的吴法正也没机会问九叔个仔细。不过就他观察,刚才那个消息还真有可能成真:街面上到处都是出来打探消息的商人和伙计,整个码头区处处显出了躁动。

    没过多久,吴掌柜两人骑马穿过了码头区,又往前跑了二里路,最终一处高土坡停了马。

    下一刻,手搭凉棚张望不已的吴掌柜,“哈”了一声,手指前方:“快看,列队了,消息遮莫是真的!”

    吴法正闻言瞭望,发现在南边一处堆满了石料、木料的大型工地上,正有大队穿着蓝色工服的劳力在列队。

    “快回去备车!”

    回去的路上,九叔这才告诉吴法正:船只搁浅、困岸这类事,一年中总会发生几次。通常来说,港务处是不喜欢“民间”势力参与临时事件的,尤其事发地在远离城外的地方。

    盖因民间势力散漫,难以协调管理。

    然而真要是民间马车捷足先登,港务处也不会严词拒绝,会按照正常价格给出运费。

    所以今天这事,港务处会首先调动自有队伍和运输工具,去料子港运货回天津。然而港务处也没办法彻底封锁消息......港务员工百分之五十以上都是本地雇员,所以消息一定会泄露出去。

    说到这里,九叔兴奋地告诉侄子:这类事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抢运到货物的人,可以无视代理协议,购买一部分车上的货物。

    听到这里,吴法正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和九叔会心对视一眼后,吴法正抽了胯下马儿一鞭,掉头往商行赶去。

    义鑫隆不愧是靠着马队起家的商号。待到吴家叔侄赶回来后,五辆大车连带着拉车的骡马,都已经准备完毕了。

    接下来再无二话,吴掌柜特意多点了15个伙计,带着吴法正和车队出发了。

    城南通往其他市镇的道路,不在天津市的重点基建规划中。所以出城后不远,吴家的大车已经开始在古老的,遍布车辙的官道上艰难行驶了。

    不过好的一点是,现下已经是冬天,地面坚硬,倒是不怕车轮陷进春夏季常见的泥坑里。

    坐在晃荡的马车上,吴掌柜此刻的心情格外好......按照他的估计,这次义鑫隆车队大概率会抢在其他人之前抵达料子湾。

    到那个时候,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和船工勾兑一番,先行挑选一些货物装车。

    然而吴掌柜失算了。

    俗话说得好,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卖力往南边赶了大约10里路后,吴掌柜望见了前方视线尽头的另一个车队。

    大惊之下催促车队加速,没过多久,确认了对方悬挂在车头的旗号:金利来。

    “这帮子皇亲国戚,真个都该死!”

    狠狠咒骂一通后,吴掌柜这才告诉吴法正:前方那面充斥着铜臭味道的浅白旗号的商家,是天津城北梅家的字号,惹不起。

    说到这里,义鑫隆的车队已然跟在了梅家车队身后。

    下一刻,吴掌柜满面堆笑跳下车,一路小跑着上前和梅家车队的管事打了招呼,热情寒暄了几句,这才回来自家车队。

    这之后,吴掌柜坐回车上,低声把梅家商号的底细介绍给了自家侄子。

    话说,这梅氏的金利来商号,也是近几年才发达起来的。

    按说,这梅氏原本只是本地卫所一家普普通通的挂名千户,经营着一间皮毛商行,在天津城内根本排不上号。

    然而那一年南边的曹大师北上勤王,这梅家的独子梅抚西不合在曹帅用人之际,随曹帅去北长城杀了鞑子,立了战功。

    “这之后,梅家就一飞冲天。那梅抚西现如今是飞虎营的副将,极得飞虎营营官看重......就连这金利来的招牌,据说也是飞虎营营官张大人亲自给赐的名!

    吴九叔讲到这里,满眼的羡慕嫉妒恨,七窍中彷佛就要涌出酸水:“现如今,梅家的金利来,包销着南边五成的猪婆龙腰带、箱包和男鞋不说,梅家还是威士忌酒厂的大股东......他娘的,真个是反了天,没王法了!迟早遭天谴!”

    “飞虎营?”

    吴法正对梅家滔天的富贵不是很感兴趣。因为他这一路行来,已经在南方见到了太多依靠新产业发迹的“非传统富贵人家”。

    令吴法正感兴趣的,是九叔口中的飞虎营:“可是当年亲手砍了四千鞑兵人头的飞虎营?”

    “正是!”

    听到这里,吴法正缓缓出了一口气:“如此强军,倒是缘吝一面啊。”

    “那倒也未必。”九叔说到这里,嘿嘿一笑:“飞虎营往日里无事不进城,你来此地时日尚短,没见过实属正常。不过今天这局面......照规矩,该是有营兵沿途护送的,二少爷没准就见到了。”

    洞察本地局面的吴掌柜,果然料事如神......就在他预言后不久,车队身后的远处,便扬起了一阵烟尘。

    车队中但凡是经验丰富的老人,这一刻都能猜到,是有骑兵靠近了。

    不久后,吴法正见到了传说中的飞虎营营兵。

    从后方行近的骑兵,总数大约有20人,保持着匀速行进的直线队列。

    这些骑兵清一色骑着高头大马,头戴土着已经很熟悉的方型棉帽,其额头处镶嵌着一个蓝色圆形铁片......这棉帽有个怪异名号,曰“雷峰”帽,据传是坐镇杭州雷峰塔的法海大师,专为曹大帅降妖伏魔所制。

    神情凶悍的骑兵,身穿草绿色对襟羊毛粗呢大氅,脚腿上穿着长长的黑色骑靴,胸前扎着宽牛皮带,铜扣闪闪发光。骑兵马鞍后方,清一色插着两把短款骑枪,腰间挂着长长的骑兵专用马刀。

    下一刻,一眼看上去就彪悍无比的飞虎营骑兵,和车队擦肩而过。而当骑队经过前方梅氏车队时,一阵无比响亮的欢呼声从梅氏车队里爆发了出来。所有梅氏车队的人,这一刻高举双手,大声欢呼着“好汉”二字。

    “倒是得了民心。”吴法正看到梅氏车队里那些年轻伙计狂热的眼神,神情复杂,喃喃地说到。

第680节 北归(五)

    义鑫隆商号紧急出动的队伍,依靠常备的熟手和车况良好的车队,第一批赶到了料子湾。

    这个时候,已经有提前骑马赶到的,包括账务人员在内的港务局员工,布置好了现场。

    眼下的情况是:被北面恶劣海况阻拦在料子湾的船队,迫切需要将货物转移到岸上......虽然没有像天津港一样上冻,但是料子湾这边业已出现了大量浮冰。看样子,最迟明晚,最早今夜,料子湾同样会上冻。

    所以现在就是争分夺秒的剧本。慢一点的话,船队会失去往南边撤离的机会。

    于是,从第一辆赶到的马车起,紧急卸货行动就开始了。私港仅有的两条小型栈桥,现在都已经被靠港的船只占用。船工们打开舱板,从里边扛出各种货包,传给栈桥上的伙计。

    伙计们迅速将货物搬运到自家马车,然后驶离狭窄的栈桥口,给下一辆马车腾出位置。

    义鑫隆的车队,跟在金利来商队之后第二个进场。

    这个位置给义鑫隆带来了极大好处。要知道船舱里的货物,相对粗笨不值钱的,那都在底舱。而现在优先抢运的,肯定是在上层舱室的值钱货。

    这里面就包括了吴掌柜心心念念的“皇安散”。

    就在义鑫隆的车队装货时,大批身穿蓝色厚布对襟工装的港口工人赶到了。

    工人们的到来加快了货物转运的速度:料子港没有任何机械辅助装载工具,所有货物只能依靠原始的人力搬运。

    与此同时,一艘货船冒着浓浓的黑烟,冲上了滩头。

    为了赶时间,这艘船已经注定要在滩头搁浅了。这样一来,相当于有了三座码头,后续还在港外的货船,可以利用这艘船来转运物资。

    大批专业码头工人的加入,令义鑫隆的车队在一个时辰之后,就装满了货物。

    清点完车上所有物资,吴掌柜点头哈腰地从戴着宽边眼镜的港务局账房那里,领到了一张盖着红色印章的运货单据。

    接下来,车队踏上了回城之路。

    这个时候,为了节省畜力,包括吴法正在内的所有人,都会跟车步行,要一步步走回天津城。

    就在吴法正他们赶到半路的同时,远方天际处,滚滚车流迎面而来......后知后觉的天津私车大队赶来了。

    这个时候,天色已然暗了下来。然而今天是特殊情况,车队不可能在野外过夜,必须连夜将货物运回城内。

    好在义鑫隆车队长途物流经验丰富,一路走来都会及时歇息饮马,不耽误战斗力。看情况,差不多夜半时分就能赶回城内。

    至于古代行商在野外最害怕的盗匪问题......这个完全不需要考虑。

    就当初曹大师勤王之后,留在天津的飞虎营,抱着实战训练和“协助港务局招工”的双赢思路,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练兵行动。

    几年时间,飞虎营已经以天津为圆心,将周边地区包括且不限于马匪、山匪、强盗、私庄、流寇、流民等等非法武装团伙,依法全数一扫而空。

    通常来说,飞虎营攻破某个匪寨后,还会大方的将缴获物资分给本地穷人。

    这样一来,飞虎营押走了港务局急需的建筑工人,而在当地,他们则留下了急公好义、仗义疏财的赫赫威名。

    所以在眼下这距离天津城不远的地方,所有出城的车队,不会有任何安全方面的顾虑。

    这一点入夜后很快被证实了:举着火把的飞虎营官兵,不停在沿线巡逻,维持秩序。

    最终,义鑫隆的车队在午夜时分,赶到了灯火通明的天津城。

    点着煤油的铁杆街灯,一路引导着车队回到了熟悉的码头区。这里的仓储系统,每当船队到来时,原本就是昼夜不停在装卸物资的,所以货物很快入了库。

    二更时分,终于领到一张回执的吴掌柜,浑身疲累,心下欢喜,招呼着大伙先回商行休息。

    第二天一早,吴掌柜兴奋地招呼吴少爷,坐着商行用来撑门面的四轮马车,去了港务局。

    到了地头,先是凭着单据结算了昨夜的运费。接下来,一番交涉折冲后,吴掌柜好好费了一番口舌,最终才得以用高价,买到了一盒处于管控状态的紧俏物资皇安散。

    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吴法正细细端详了这一盒吴掌柜视若生命的宝贝。

    盒子是马口铁做成的,梳妆盒大小,外观呈银白色,有点像吴法正在江南见到的高档点心盒子。

    盒子顶部,贴着一张细腻的白纸,其上印着黑色的简体字:医用皇安粉。

    下面是一串串小字,标明了其产地、功效、用法用量、副作用等一系列内容。

    秀才文凭的吴法正,对于简体字阅读毫无压力。这些盒子上的信息格式,他最近一段日子里,已经多次见过了......事实上,几乎所有南方出产的商品,都会在不起眼处有这样一个信息标签。

    吴法正十分喜欢这种一目了然的商品标签,他在自己的笔记里,对这种标签以及背后所代表的体系,都有一些思考。

    “一百包,俭省些,能从阎王爷那里捞六七十条命回来!”

    就在吴法正凝视看字的时候,吴掌柜“啪嗒”一声,扭开了铁盒的鼻扣。翻开盒盖,里边整整齐齐叠放着一百个小纸包。

    伸手从盒中拿出一包,在手心抖了抖,吴掌柜这一刻目光流动:“受了外伤,先用烈酒冲了,再敷一份这个。要保险的话,再内服一剂,庶几,命就保住了......伤口不化脓,真个神妙!”

    吴法正闻言,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此物神效我亦有耳闻。既是这般,那咱们自家人也要备些,不好全数卖了。”

    “呵呵,善财难舍啊!”

    吴掌柜抖着手心里的小纸包,有点无奈又有点自嘲:“只要出了关墙,便是十两的足赤金锭方才换得一剂。至于更远些的地界,嘿嘿,那就没数了。”

    皇安散那轻飘飘的小体积和十两重的金锭之间的物理差距,令吴法正有了深刻的直观感受。

    “呼......还是命值钱那!”饶是吴法正见过世面,也被这种利润惊到了。

    —————————————————————

    有了这一匣皇安散,义鑫隆今年的返程车队,就算是备货圆满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掌柜开始捡选人手,编组队伍,进行一系列远行前的准备。

    到了11月21日这天,正是农历的小雪节气。吴掌柜感觉诸事齐备,便下令关了商行大门。

    与此同时,从燕喜楼定下的席面,也摆在了商行院内。

    这一顿席面,既有年终团拜的意思,同时,也是为即将启程的商队践行——现在出发,一切顺利的话,商队可以赶在大年之前回到山西老家过年。等到年后,就会有另外一支商队,载着天津货物,出口外去做边贸。

    有了席面,当天的团拜气氛就肯定是非常热烈的。大多数年轻的伙计们,一年到头,也只能吃一顿这样的超级大餐,所以个个都在埋头勐吃。他们集火对象都是特意点的硬菜:肘子、蹄膀这些。

    而位于上首的吴少爷这一桌领导层,那吃相就文雅多了......大家集火对象都是特意点的时蔬,就和尖沙咀四位大哥一样。

    话说,早在唐代,聪明的汉族先辈,就有了“温汤监”这种利用地热来种植反季节蔬菜的原始农业机构。

    而在这个位面,中央锅炉供热系统+砖房+玻璃顶棚三位一体标准化蒸汽大棚,给京津两地的富贵人家,带来了稳定供应的无上冬季美食享受。

    像今天的吴法正,就致力于桌面上的一盘糖渍西红柿频频下快。旁边的吴掌柜,也是不停夹着一盘清炒油菜勐吃,对红彤彤的红烧肉块不屑一顾。

    热闹的宴会期间,吴掌柜作为天津行话事人,自然少不了发年终奖、表彰先进等既有套路。

    而吴法正作为少东家,全程也是微笑参与,并且即兴发表了几句热情讲话,用以凝聚士气。

    宴后,义鑫隆正式关张,结束了今年的生意。

    第二天,既定的商队成员们,开始做最后的准备。这时候,吴法正作为同行的少东家,也换了一身短袍,随着吴掌柜,最后一遍检查人员车马。

    在马房,吴少爷见到了一个他有印象的伙计:此人叫火贵,之前卖力做事还被少爷给过赏钱。

    今天的火贵,正卖力磨着一把短刀。见掌柜和东家进门,火贵急忙起身行礼。

    吴法正饶有兴趣地要过来这把怪异的短刀看了看。发现这把刀的刀刃和寻常短刀一样,只是刀柄呈圆柱形,略感怪异。

    “不错,看着蛮爽利!”

    吴法正甩了几下后,把刀还给了火贵。

    火贵珍惜地用衣服擦了擦刀刃:“这刀用着趁手,是小的跟码头上海员换来的!攒了两月伙食银子呢!”

    吴法正看了火贵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有了刀,遇到盗匪,敢上去拼命吗?”

    火贵闻言涨红了脸:“东家哪里话来!火贵能有今日,全靠掌柜收留看顾!您瞧好喽,回头上路要是遇到盗匪,火贵与贼人定是不死不休!”

    “好好好!”吴法正心下欢喜,伸手从袖笼中抽出一面方帕来:“刀柄裹上这个,吸汗,不滑手。”

    这快男士款纯棉灰色苏格兰格子机织大手帕,是吴法正喜欢的样式。他当日在苏州刺绣店,一口气买了一打,平日里用做汗巾。

    “谢东家赏!”下一刻,火贵欣喜地接过手帕,将其缠到了圆柱型的刀柄上。

第681节 北归(六)

    北风萧瑟,碎雪飘飞。

    对于小冰河时期的大明来说,小雪节气是不折不扣要下雪的......而且今年的小雪前后,已经下了不止一场雪。

    小雪前,最后一批护卫队员从张家口总号赶到了天津。之后,小雪过后第四天,商队启程出发。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誓师仪式。跑惯了长途的队伍都是熟手,不需要花架子。也就是商队总负责人吴九吴掌柜,在出发前敬了大伙一碗壮行酒。

    喝完浅浅一碗酒,伙计用厚厚的棉袄袖子抹一把嘴,然后吆喝扬鞭,启动牲口,商队这就算是开拔了。

    随着天津的逐年兴盛,这次商队中的四轮大车,总数达到了十三辆,是义鑫隆分号有史以来发车最多的一次。负责拉车的牲口也是这个时代北方所能达到的最高配置:清一色山东产高头大骡,每车两匹。

    出门后没多久,“得得”的清脆蹄声就开始恒定下来。产自山东的青毛大叫骡,晃荡着滚圆的肚皮,拖动着车厢,走在铺了一层雪粉的沥青路面上,毫不费力。

    从天津城最富裕的沿河码头区开始铺设的沥青路工程,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时间。

    这是北中国第一条沥青马路。如今,这条双车道的“高速”工程,已经铺出了城外,朝着北方不断延伸。

    行走在沥青路面上的时候,无论是人、马抑或车辆本身,都是轻松低损耗的。这种明人从未见过的“柏油”路面,光滑整洁,坚硬无痕,风雨不侵,每每给初临宝地的商人带来惊讶和赞叹,给天津土着带来脸上的荣光。

    商队清晨从总号出发,跟在第一拨开城门的人流末尾,顺序通过了北城门。

    接下来,马车继续沿着沥青路,穿过了热闹繁华的城郭区。

    城郭区如今的面积早已超过了主城区,有大批外来者在此地安家生息。另外,本地有钱人同样也在采购城郭地产......飞虎营强大的战斗力给土着带来了在城外置业的信心。

    用了足足一个时辰,车队缓缓穿过了人流密集的城郭区。接下来,在古老的鼓河桥头,“五里铺”驿站门前,车队和护卫汇合了。

    义鑫隆号这一次携带的商货,都是高估值的工业品,整个车队价值不菲。基于此,配套的人员也相应增多了。

    首先,每辆大车,在常例基础上,由两名负责轮流赶车和装卸货物的伙计变成了四名。另外,车队专职护卫的数量也随之增加,总数是四十人。

    五十多名配备武器,具有战斗力的伙计;四十人的专业护卫队伍;外加一些掌柜之类的闲杂人等,整个商队中成年男子总数超过了一百,足够应对一般的盗匪马匪山匪团伙了。

    事实上,真实历史中,大部分的盗匪其实都是穿着一身破烂,提着破刀的“鬣狗”式团伙,根本无法与装备精良的商队护卫正面硬刚。

    真要是兵甲精良的武装团伙,那也不会去当盗匪了,去哪里都有势力收留。

    “大掌柜,弟兄们都备齐了,候您半晌!”

    上前和吴掌柜抱拳见礼的,是一个四十来岁,满脸风霜,眼神中透着精悍的方脸汉子。此人是护卫队头目吴迁,同样是吴家旁系出身,早年在边兵做过百总,弓马娴熟,行四,人称四爷。

    和普通需要雇佣镖师的商队不同。义鑫隆起家就是靠着去口外跑物流,这些年下来,义鑫隆早已组建起了由自家人担纲的专业护卫队伍。

    “好,好,弟兄们看着就精神!”

    点头示意,然后吴掌柜带着吴法正,挨个查看了护卫队员的成色。

    这一次由张家口总号调派来的护卫队员,是义鑫隆的精英安保队......他们中很多人吴掌柜都认识,知道这些都是惯常在口外与马贼和蒙古鞑子厮杀的真好汉。

    由族人和一些老人手组成的护卫队,都是神情彪悍的精壮汉子。他们清一色穿着天津劳保商店买的绿色翻毛领军大衣,头戴雷峰帽,脚上蹬着天津皮革厂出品的高腰战靴,一看就是家养的富贵狗,和野外那些流浪狗不在一个频道。

    和步行的伙计不一样。护卫队员是全数骑马,弓刀枪铳等一应武备都配置得相当齐全。

    事实证明,随着天津方面货物价值的急剧提高,总号的重视程度也随之有了相应的提升。

    没办法,工业品体积小价值高的特性,大大提高了货运车队的总价值。义鑫隆只需要大略计算一下车队的货品总值,就必须派出往年从塞外押送大型马群才值得派出的人手数量。

    下一刻,随着吴迁吴四爷一声尖厉的口哨,护卫队全体人员上马,从左右两边护住了长长的马车队列。

    车队正式启航。

    穿过拱形的鼓河石桥,就算是走出广义的十七世纪天津城区了。此刻,映入旅人眼帘的,是北方一望无际的田野、河流及树林。

    细碎的飞雪中,道路两旁的大地已然铺上了银装。

    坐在队伍末尾第十三辆马车中,吴法正吴少爷看着厚玻璃窗外的风吹雪扬,眼神中一片萧瑟之意。

    这是唯一有篷盖的一辆马车,里面只装了半车贵重货物......毕竟车队要预备一点空间给临时病号或者伤员使用。

    自从离开家门之后,吴法正已经很久没见过熟悉的北国冬日了。在他的记忆中,山西的冬天和天津的冬天,区别不大,都是光秃秃的田垄和青色的天空。

    唯独有一点区别的,大概就是脚下这条路了。

    黑色,略微带着弧线的沥青马路,在一片白雪中,通向视线尽头,彷佛穿过了天际。

    毫无疑问,车队在沥青路面上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传统的土路官道,大车队每天的行程大约是二三十里路,这还要路况比较好,没有车轴折断,以及翻浆、雨雪等等意外情况才可以。

    而在这条沥青路面上,使用着南方机制车轮和轴套系统的标准货运大车,车队每天少说也能行进五十里路。加紧赶路的话,再多一点也可以。

    而且由于路面平稳的缘故,乘客在赶路后,并不会感到特别劳累,还可以保留一定的体力和精神。

    所以这一次的出行,吴少爷无疑是享受到了“现代化”交通的好处。

    当天后晌时分,车队走了五十里路后,在沿途的黑古屯服务区歇马过夜了。

    说是服务区,其实是一处兼顾了兵站、后勤仓库的半军事化棱堡。

    由于是进出天津的唯一一处大型服务区,所以黑古屯服务区的生意很好,在此地歇马的客人很多。包括大车店、食肆、酒馆、小卖部,洗脚房,澡堂在内的一应服务机构,这里都很健全。

    义鑫隆车队在黑古屯歇马后,老司机们都很放松,纷纷揣着银子铜钱曹大头还有纸钞去各处店面消费。

    而面对吴法正关于警惕性的疑问,老江湖九叔告诉他:黑古屯是曹大帅的产业,这里时刻有私兵巡逻,外间还有飞虎营的巡兵,没人敢在此处生事,让他尽管放心。

    说到这里,吴掌柜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少爷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还是抓紧时间去御足堂连锁洗个脚吧......明日起,就没有这等舒服日子可过了。

    第二日一早,义鑫隆的车队准点在日出时踏上了征途。

    一开始的时候,吴少爷并没有感觉到和昨日有什么不同。车队依旧在丝滑前进,他懒懒靠在车内,望着充满了诗和远方气息的田野,心潮翻滚,蠢蠢欲诗。

    不想,下一刻,少爷的诗意被路边一个大牌子给打断了。探头从窗外出去,发现那是一个足有人高的正方形白色大木牌,上面用红色的大漆涂着一个“安”字。

    瞬时间,吴少爷想到了遥远的江南港口某处大工坊墙面上的那些大字。

    果不其然。马车再往前驶了十余米后,一个红色的“全”字出现在了吴法正眼中。

    再往后,躺平翻着白眼的吴少爷,终于在五分钟后,凑齐了这一句粗鄙,毫无文辞的俗体字口号:“安全你我他,连着千万家”。

    接下来,路旁口号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最终,在“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的红字过后,吴少爷看到了高耸在路旁的工程介绍牌。

    黑墨写就的彷宋字体,第一行清楚标明了前方施工标段名称:京津高速黑古屯第四标段。

    建设单位:天津二建集团。

    设计单位:中建建筑设计总公司。

    再往下,是工程土方量、乃至项目经理,开工日期等等信息。

    这个时候,后知后觉的吴法正,才勐然间意识到一件事:脚下的路,怕是要断了。

    很快,吴法正的想法就得到了证实:标牌前方二里地处,车队遇到了拦路的铁栅栏。

    吆喝着牲口从路旁的辅道下去后,商队的伙计们,一边开始费力赶车,一边盯着正在施工的队伍,心情复杂。

    就在沥青路的尽头,一辆冒着黑烟,下边有四个铁轮的大铁车,正在发出隆隆的吼声。

    车的后部,是一个醒目的圆形大铁锅,里边盛满了黑色的胶泥,咕都咕都冒着气泡,四周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与此同时,穿着棉袄和橙色马甲的工人,用长柄铁勺捞起锅中的黑浆,将其倾倒在平整的石子路面上。

    “不想这柏油路,竟然真是用油泥铺就!”

    吴法正只一眼,就看懂了这铺路的路数:“只是这油泥闻所未闻,不知何处而来?”

    “据说是夷洲地脉所出,用大海船运来的。”

    吴掌柜关心沥青很久了,知道不少:“此物到埠时,坚硬似铁,非得如此这般,用大铁锅炼化了,才好铺就。”

    吴法正此刻脸色变得不大好:“如此照着北边一寸寸铺就下去,终有一日,就到了京城啊!”

    九叔貌似猜到了少爷的心思,只见他干笑一声接话道:“也用不了三五年。我使人测算过,快马一日夜可到京城,便是大军......”

    吴法正微动手指一算,便紧张地说道:“大军急行,三日可达。就是稳健慢行,五日内也足以赶到京城了!”

    说到这里,吴法正和九叔双双对视一眼,尽皆变色。

第682节 北归(七)

    义鑫隆商队在告别京津高速,踏上大明朝的土路官道后,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最直观的就是时速......车队每天的里程,从五十里高速径直跌落到了二三十里的普通档次。

    好在这个节奏本就是商队走南闯北的日常,高速路才是时代的另类,所以车队上下人等都表示情绪稳定。

    当然了,如果硬要赶路的话,那么车队也还是能跑出五十里/天的速度。然而这种一锤子买卖是有先决条件的:要不就是紧急躲避天灾人祸,或者就是旅程的最后一站,再不用顾惜人力马力。

    所以余下平安无事的旅途中,经验丰富的商队还是稳稳把持住了节奏。车队每日至多走三十里路,宁可提早在安全地点歇马住宿,也绝不为了赶路而错过宿头。

    不过这样一来,商队中唯一算得上金贵的读书人吴少爷,就开始吃苦头了:他现在必须要经常下车步行,而不是躺平等到站。

    原因很简单:颠簸。

    后世人开着自驾,日行几百里后,还有充足的精力去喝个酒把个妹开个房。科技的发展,令后世人对“旅途劳累”这个词,缺乏了深刻认识。

    那么如何体验古人的旅途呢?

    简单:拆掉车上的液压减震系统,然后扒掉外胎留下轮毂,最后,再扔掉真皮减震座椅......这样一来,也就和古人行车的颠簸度差相彷佛了。

    接下来,请驾驶这样一辆汽车,找一处偏远乡镇附近的搓板路来回、缓速开上......半日?

    事实上,根本用不了半日。

    只需要龟速开上两个小时,后世人就会躺倒在自己的呕吐物和胆汁中,紧急拨打120来求救了。

    这就是吴少爷必须时常下车步行的缘故:在遍布着零乱的车辙印,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土路上,很多时候是真不适合躺平的。

    义鑫隆商队从天津城出发七日后,一路顺畅地来到了河北霸州城下。

    霸州是河北平原的中心地带。此地四通八达商路繁茂,服务业兴盛,属于行商南来北往的重要修整节点。

    义鑫隆这次也不免俗。在霸州城里相熟的大车店落脚后,吴掌柜便下令卸货。

    卸货就是要大修整的意思。通常来说,结束了前半段行程的大车队,会在霸州城内修整三五日,然后才会再次开拔。

    相比在大明其余地域走商,义鑫隆这一次从天津到霸州的旅程,还是相当轻松的。

    之前“蹭”了一截高速路不说,即便剩下的道路,那也在天津飞虎营的势力范围内。所以车队一路行来,真真是安全稳妥,全员健康状态良好。

    从天津到霸州,地图上看,大体是拉了一条横线。商队从河北平原靠海的最右边,一路平行往左,来到了平原中部的霸州。

    接下来,商队从霸州出发后,还是会沿着地图往左,再拉出一条横线。

    这一次的横线,会稍微往西北方向抬高一点,终点是河北平原的最西端:易县。

    易县,就在呈竖直形态的太行山脉脚下。

    太行山脉,正是分割河北平原和山西高原的那一堵墙。

    义鑫隆商队,最终会从易县出发进入太行山脉。接下来,商队还要穿过天下知名的险地,太行八陉的两条天险:蒲阴陉和飞狐陉。

    穿过这两条天险山道,也就等于穿过了太行山。

    在太行山的另一端,就是吴家老巢:山西蔚州。

    这一次,义鑫隆的商队在霸州城内修整了四天时间,将所有人、畜、以及车辆的状态调整到了最佳。

    待到第五日一早,迎着满天飘飞的雪花和呼啸的寒风,原地恢复到满血的车队,再次踏上了北归旅途。

    出霸州城一路往西,依旧是深陷于地面尺许的官道。这种所谓的官道,遍布着深深的,凌乱的车辙印。

    寒冷的北方冬季,车辙印都被冻得结实。在这种条纹路面行走,随时要小心滑脚崴脚。无论是人或牲畜或车,都要付出更多精力来应对。

    恶劣的天气面前,吴法正吴大秀才再也装不了读书人的B了。此时的他,身穿一件厚厚的蓝色军棉大衣,头戴放下了护耳的雷峰帽,两手拢在袖中,低着头,尽力躲避着扑面而来的风雪,眉眼间全是白霜,活脱脱一副闯关东的二大爷造型。

    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商队出霸州的第一天,只行进了二十里路,就找地头宿营了。

    接下来的日子,乏善可陈。车队貌似复制了之前的模板,每日都在十七世纪北中国的荒冷雪原中不停赶路。

    然而,终究还是有一些不同的。

    就在出霸州的第三天,吴少爷在官道上,迎面遭遇到一大股“久违”的流民。

    这伙流民人数不少,约有两三百人,看上去蓬头垢面,身形消瘦。在土道上拖行出长长队形的流民大队,明显赶了许久的路,个个显得疲惫不堪。

    以成年男子居多的流民团伙,大多穿着破烂的土布衣衫。即便眼下已是寒冬天气,他们中依旧有许多穿着单衣,露出大面积溃烂皮肤的人。这些人句偻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拼力前行。

    大多数流民,都背着布袋或者竹筐,手中撑着一根竹竿......这是防备自己被野狗叼走的最后武器。

    随着护卫头目吴迁吴四爷一声响亮的唿哨,商队全体护卫顿时刀出鞘,箭上弦,引马护住了车辆。

    “行行好吧,老爷,赏一口吧!”

    就在两股力量交错的一瞬间,无数双黑色手臂林立伸出,流民们满是皴裂皮肤的脸庞上,只有眼白泛出了人色,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给老子让开!”

    下一刻,护卫外号叫和尚,另一个叫哑巴的两员勐将,手持木棍和马鞭,吆喝连声,靠着高超的控马技艺,连冲带砸,硬生生将试图阻拦车队的流民给打散开来。

    这一个回合过后,流民顿时认识到了实力差距,让开了道路。

    于是,双方......商队一方在高度戒备中,和流民团队缓缓交错而过。

    吴法正站在移动的车架上,一手拉着货绳,另一手持着一根铁尺,冷冷看着脚下那些或乞求或仇恨的眼神,丝毫没有半点怜悯之态。

    在这个时代能活到成年的北方人,哪怕是富家公子,对于流民的可怕也是从小就耳闻目睹的。

    这种时候,但凡应对不好,那可就不是丢一点财物的问题了。

    商队刚才倘若稍稍有一分软弱,让这些流民鼓噪起来,那毫无疑问,下一刻就会遭受围攻。他吴法正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路边碎骨......衣服被扒掉,皮肉因为细嫩而被下锅煮了之后剩下的那种骨架,上面还有残留的牙印。

    所以吴少爷这一刻丝毫不敢大意,绷紧了身体,随时准备敲碎某个人的脑袋。

    就这样在全力戒备的状态下,商队全体绷紧神经,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和流民大队交错开来。

    扭头看着渐渐远去的黑影,吴法正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坐回了车尾。

    这个时候,吴法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很久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在路上见过流民和饿殍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吴法正回忆起来了:“去岁下了江南,便再也没有见过路倒尸了。”

    就在吴少爷回忆连篇时,车队总管吴掌柜却招手示意吴迁过来,然后附耳在其耳边说了两句。

    吴迁点头领命后,准备了一下,然后便带着和尚和哑巴两个哼哈二将,三人三马,长刀出鞘,反而回头追上了流民队尾。

    看着木然转过身的流民,吴队长一挥手,两个包袱被扔在了马前。

    下一刻,包袱散开,黄色的杂粮馒头骨碌碌在雪地上四散滚将开来。

    迎着缓缓走过来的人群,吴迁扬声大喝道:“听好了,由此地东行三日,便是霸州城。到了地头,有那海东曹大帅赈济尔等。曹大帅仁义无双,定教尔等吃喝不愁......拿了干粮便速速去投奔吧!”

    喊完最后一个词,吴四爷便扬刀打马,掉头追上车队,稳稳护送着大伙与流民渐行渐远......

    任何一处穿越者在各地的开埠区域,政宣系统都是最早进驻该地区展开工作的部门。

    即便穿越众里面大多数都是底层屌丝,但终归还是有不少明白人的——意识形态方面的斗争,从来都不能掉以轻心。

    这些年下来,深层次的理论虽说还没有(穿越众自己都整不明白),但一些肤浅并且容易起效的工作,文宣系统还是做了不少的。

    譬如说:广告软文。

    现如今,凡是从天津出发,去北中国各地做行商的队伍,但凡遇到流民,多少都会像方才车队所做,给流民宣讲两句。

    盖因这些流民迟早都会落到曹大帅手中。到那个时候,如果负责政审的部门发觉某某商队没有替曹大帅扬名......那曹大帅肯会很生气,后果......

    没办法。刚才护卫队最后的骚操作......都是各地商人和“天津商贸总公司”互相“磨合”了几番后,才终于“顿悟”到的“默契”......有点像十七世纪的404,看不见摸不到,但无处不在。

    从这一拨流民开始,接下来的日子,车队开始频繁遇到路边骷髅一般的饿殍尸体和大队的流民。

    而义鑫隆车队则仗着护卫力量强大,一路上有惊无险,终归在四日后,赶到了定兴县城。

    定兴是河北大县,有名的拒马河穿县域而过。接下来,商队过了定兴,就距离太行脚下的易县不远了,最多两三日行程。

    于是车队没有停歇,只在定兴过了一夜便开拔,出城沿河北上,目标易县——这里由于地型关系,车队必须先沿着拒马河北上,绕过一处河湖后,才能西行去易县。

    然而当天午时,就在车队于路旁歇脚打尖时,吴迁吴队长却悄悄来到吴掌柜这一摊,脸色阴沉地扫视了吴掌柜和吴少爷一眼,低声说道:“大掌柜,咱们被野狗盯上了!”

第683节 北归(八)

    “野狗?探子?被人跟上了?”

    或许一段时间以来的安宁旅途,令吴掌柜忘却了世道险恶。

    正啃着一套咸菜夹饼的他,突闻身后有人尾行,顿时一个激灵,手一抖,差点把饼子掉炉膛里。

    吴掌柜面前,是一个后世常见的,矮个圆肚铁皮蜂窝煤炉子。

    这种炉子当初一经问世,就以持久燃烧外加低廉的燃料价格,迅速占领了大明中低端市场。

    由此作为发端,各地随之兴起了蜂窝煤厂。另外,商人们现在会从天津批发白铁皮,运去给北京的铁匠手工打制煤炉。

    蜂窝煤产业链发展至今,在不缺煤的北方,煤炉不光能家用,出行商队也已是必备工具——只需要一点煤油和两块煤饼,就能令冰天雪地间行走的商队,在路旁打尖时喝上一口热水,烤一个热干粮。

    再没有比这更方便快捷的供热手段了。

    吴掌柜到底是老江湖,方才一刹那惊慌过后,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于是他沉下脸,恢复了镇定。

    抬头看一眼四周,发现扎堆吃干粮的伙计们并没有关注这边。吴掌柜这时候才压低嗓子,盯着吴迁问道:“哪路人马?何时跟上咱们的?”

    “哪路人马不清楚。”

    吴迁同样压低了声线:“该是咱们出了定兴县城,就缀在后头了。”

    “他娘的。”

    吴大掌柜当年也是从伙计一步步做起来的,年轻时在口外大漠,不知遇到过多少马匪强盗。现在智商一到位,他立即把咸菜饼子往口袋里一揣,然后站起大吼一声:“收拾家什,起走!”

    训练有素的伙计们,听到大掌柜下令,立即起身,往口中塞干粮的同时,打理骡马收拾?碎物件。只用了五分钟时间,车队便从打尖状态调整到了行路状态。

    半个小时后。

    平稳前行的车队,第十三号尾车篷里,吴掌柜和吴秀才挤在一起,持一柄西洋伸缩式黄铜望远镜,正努力透过小小的玻璃窗观望。

    圆形的镜头中,首先出现的,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灰蒙蒙的天空下,原野渺无人烟。道旁无论是抛荒的野地还是稀疏的农田,都被白色覆盖,分不出所以然。

    下一刻,吴掌柜扭了扭镜筒,将镜头拉进一些后,他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带子:拒马河。

    冬日的拒马河,流速缓慢。白色的雪堆落在浮木上随波逐流,点缀了死气沉沉的黑色河面。

    就在这一瞬间,吴掌柜的视线中,出现了两个青色小点。

    再努力调整了一番西洋人的单筒镜,这一次,他看清了:就在河对岸,车队的侧后方位置,有两个骑马旅人,不疾不徐在赶路。

    默默地,用心观察了半小时后,吴掌柜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镜筒递给一旁的少爷,然后叹了一口气:“唉,倘是曹家人手中的双筒铁镜,该是眉毛胡子都看得清!”

    吴法正不明所以,拉开镜筒的同时随口道:“九叔,铁筒千里镜,我在船上见过。”

    “就是那个。”

    吴掌柜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军国之物,打不了主意的。去岁灵丘的霍掌柜花大价钱‘采买’,结果货还没出天津,事发,被连根拔了。”

    说到这里,吴掌柜貌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场面,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旋即,他掀起车尾布帘一角,勾了勾手。

    没一会,吴迁壮硕的身子硬生生挤进了车厢。

    这时候管不了那么多。吴迁进来的同时,吴掌柜便沉声说道:“既无行李,又不急着赶路,偏偏吊在车队后头......是冲咱们来的没错。”

    “嗯,只是不知是哪家的探子。”吴迁早知掌柜会有这样的观察结果,于是他迅速问道:“大掌柜,要弟兄们怎么做?”

    吴掌柜沉吟一下后,迅速做出了决断:“眼下隔着河,不好应对,等明日离了扈庄再说。”

    “知道了。”

    义鑫隆商队此刻的行进方向,并不是直接拉斜线去西北方向的易县,而是先沿着拒马河北上。

    这是因为,左近有白洋淀的直流湖泊,属于湿地地形。这种湿地在春夏是水沼,在冬季可就是要命的陷阱了。

    所以商队今天必须要沿河北上,待到宿营地扈庄落脚,正好可以绕过湿地,明日一早西去易县。

    好在扈庄和易县都在一条平行线上,所以商队今天也不算绕路。

    接下来一路无话。无论是车队还是后方的身影,都在低头赶路。

    下晌,车队顺利进入官道旁有名的扈庄大门。

    而那两个远方尾随的骑影,在观察到商队进庄后,便悄然不知踪影了。

    由于掌握的情报太少,所以车队中的少数知情人士也不好下什么判断。为了避免恐慌情绪,吴掌柜除了多安排人手值夜之外,一切外松内紧,貌似平安无事。

    第二日一早,车队按时从扈庄出发,目标正西四十里的易县。

    俗话说得好,好的不灵坏的灵。

    就在车队出行五里后,阴魂不散的两个骑士又突兀出现,缀在了后方里许外,一路跟随。

    而这一次,没了拒马河的阻隔,车队终于可以做点什么了。

    简单商量几句,吴迁和另外一个称做老傅的护卫,便留在了官道正中。

    没过多久,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吴迁终于将尾随的两个骑马人堵在了官道上。

    没有什么西部片的冷酷拔刀对冲。毕竟大明朝也没有规定,不带行李的骑马人都是死罪,可以当街斩杀。

    吴迁是防御性质的商队护卫。即便他笃定对方就是某股势力派出的探马,也不可能主动挑起冲突......杀探马鸟用没有,还激化了双方矛盾。

    对于商队来说,任何时候肯定是以和为贵,交涉为上。

    看着二十步外这两个头戴毡帽,身穿羊皮袄,一脸皴皱,浑身上下透着匪气的“旅者”,吴迁提缰引马缓缓前出两步。

    接下来,他按照江湖规矩,先抱拳施礼,再自报家门,最后拿出两锭五十两大银:“道左相逢,都是缘分,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二位兄弟喝碗水酒。”

    这就是试探了。对方接下来的反应,会暴露一些信息。

    当然,最好的结局,就是这二位同样报上自家山门,然后双方再讨价返价一番。最终商队多破费一点银两买匪伙滚远,大家自此再无瓜葛。

    然而世上事,从来都是艰难。

    在吴迁抛出正规套路后,对面两个骑马人,默不作声候了几个呼吸,竟齐齐打马回缰,返身扬长而去......

    在原地默默看着对方背影的吴迁,脸色难看至极。

    吴大掌柜自从带着车队和吴迁分手后,往前走了二里地便下令停车打尖。

    过了一会,吴迁追了上来。

    特意在僻静处点了炉子烤火的吴掌柜,很快得知了方才的交涉结果。

    吴大掌柜的脸色同样垮了下来。

    能拒绝如此大额银两的探子,一定不是因为品德高尚。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二人背后,有着大股匪伙在伺机而动,所以他们不敢造次。

    虽然双方从头到尾都没有进行过信息交流,但从结果来看,已经透露出了最坏的信息:匪伙确凿盯上了义鑫隆的商队,并且不打算和谈,要见真章。

    然而,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

    两个头目分析完毕之后,全程一直默不作声扮演透明人的老傅,先是扯下自己脸上挡风的布巾,然后缓缓说道:“该是两路人马,并了伙!”

    “啊!”旁听的吴少爷都震精了。

    之所以吴迁带这个叫做老傅的中老年护卫去和探子打交道,就是因为老傅早年间在匪伙待过。平日里老傅在商行中的角色定位,本来就是负责收集情报的。

    现在到老傅发挥价值的时候了:“这二人,一个叫顾老成,是太行大盗顾鸣的本家。我识得他,他却不识得我。

    “另一个颊侧有黄须。若我猜得没错,此人叫黄狗儿,是宣化马戒那一伙。”

    “宣化马戒?”吴迁吴队长闻言低呼一声:“这下知道正主了。马戒和咱们有仇,五六年前,咱们的马队在口外宰了马戒的两个兄长。”

    “乱七八糟!”

    吴大掌柜心头烦闷,狠狠将一柄切肉小刀甩进了脚下的土地:“宣化的马贼,如何与太行山贼勾搭上了?”

    老傅也不是万能的,闻言说了一句:“这个就不清楚了.......”

    压下烦躁的情绪,吴掌柜起身:“走,快走,今日先到易县再说。”

    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说到底,其余情报都是推论。这么大型的商队,总不能被两个探子吓破胆不赶路了。

    吴掌柜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先赶到易县再说,不能在半路耽搁。商队此刻距离易县还有至少三十多里路,今天必须要加紧赶路。

    至于说盗匪有可能的袭击......其实商队有经验的人士心中都清楚,真要是有战斗,那就一定会发生在易县过后。

    易县就在太行山脚下。过了易县,地形从平坦开始变得崎区,以至于逐渐山多林茂,那里才是盗匪出没之地。

第684节 北归(九)

    当天剩下的时间,车队全力赶路。至入夜时分,大伙终于到了易县。

    易县县城坐落在太行山隘口外,是通往飞狐陉古道的必经之路。

    虽然历史悠久,但易县在这个时代,毫无疑问是一处偏僻贫瘠的大明七线县城,俗称老破小。

    可即便是老破小,这个时间点,车队也无法进城了。所幸县城老少平日里唯一的非农收入就是接待往来山道的客商,所以关厢还是有几家大车店的,足以容纳车队。

    一通折腾完,仔细安排好一应值夜事项,吴大掌柜和吴迁吴队长,顺路巡查了伙计们住的大炕房。进屋宣布明日起开始修整的消息后,吴掌柜临出门还不忘叮嘱大伙,睡前要用热水烫脚。

    这之后,二人回到了租住的小院。

    侧面厢房都睡满了人,唯独正房,吴少爷已经摆好了桌上几个家常菜,外加一小壶烫好的黄酒,就等着掌柜他们了。

    关上门,三人开始填肚子吃菜。

    这顿难得的酒菜,吃起来并不轻松。因为三个核心人士,今晚必须要商量好车队下一步的行止。

    眼下的困境在于:信息量太少,所以主事人很难做取舍。

    如果能确定附近有无法抵御的大型匪帮,商队的选择反而是最简单的:原地等候老家来人救援,或者干脆躲在易县城内躺平,待到年后再出发......没有匪伙会长期保持战备状态。枕戈待旦要耗费大量资源和精力,匪伙这种松散的团体根本坚持不到那时候。

    然而,以上这些论断,都是建立在仅仅两个探子身上的,并没有更多情报支撑。所以,这种推论很不靠谱,有很多种可能性,万一就是个流窜到此地的小股匪伙呢?

    最终,商量来商量去,三人的结论是,商队还是要抓紧时间出发。

    毕竟,堂堂一百多号人的大型商队被两个探子吓住不走了,这是荒谬的,不符合常理,也没办法和总号那边交待。

    既然决定走,准备工作就是做充分。面临城外大概率存在的匪伙,吴氏三人接下来细细商量到了半夜,才算是将事情定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吴法正的贴身老仆平叔,从偏房被喊进了屋。

    在屋里,三人组郑重交给平叔一项任务:先行出发,去蔚州喊人来接引。

    这是万全的应对。无论如何,哪怕蔚州方面来人白跑一趟,也比缓急时刻孤立无援来得好。

    再说了,就眼下这支商队的总货值,出了状况劳动老巢来人接应,一点毛病没有。

    能被族中安排到吴少爷身旁负责日常保护工作,平叔远不是看上去那般朴实平凡。

    事实上,平叔正是吴迁的上上一任,早年间担任过族中的护卫头目。如今主要是年纪大了,他这才被安排到吴大少爷身旁当个闲差。

    问清楚事由,平叔二话不说就点头应下了此事。

    对于如今的平叔来说,这个任务不难。

    他一个四十出头的不起眼老男人,只需要准备一点日常杂货,就可以冒充行脚商,混入某个零时商队,穿过太行山提前去蔚州。

    真要是附近有大股盗匪准备做“大买卖”,反而会对零散客商视而不见,以免造成恐慌,泄露消息,影响大局。

    另外,和一般人想像的不一样。其实真正穿越太行山的路程,还是比较安全的。

    山西号称表里山河,关键原因是南北向的太行山脉,将山西和河北平原隔开了。

    沟通两地的山径,从北到南,一共有八条,就是着名的太行八陉。这其中,怀来通往京城的军都陉,蔚州通往易县的飞狐陉+蒲阴陉,以及太原通往石家庄的井陉,是最重要的三条驿道。

    这三条路,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明初大军出塞,明末满清取道蒙古入关劫掠,包括李自成入京,乃至于历史上无数次牵扯到北方的大战,三条山径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如此重要的战略通道,历朝历代都是有军事驻扎的。

    大明在这些要道上,同样修建了关隘,布置了兵马驻防。有名的紫荆关,就位于飞狐陉和蒲阴陉的交接处,是着名天险,商队之后也要路过。

    这就是为什么山道反而安全的缘故:关键节点都有官兵驻守,平日里往来巡逻,不可能放任大股盗匪出没。

    至于等闲三五个蟊贼......这年头的行商都不是吃素的,出门都是成堆聚伙,人少了,谁抢谁还不一定呢。

    另外,在天下有数的险峻山道打劫,其实很难操作。羊肠道两旁不是悬崖就是峭壁,想找一处埋伏的地点都很难......总不能从峭壁上飞下来吧。

    真正对行商产生威胁的,反而是两百里山路带来的各种自然危险。好在平叔早年间来往于两地,熟悉路况,正是完成任务的不二选择。

    接下任务后,平叔当即捡选了几样符合散户身份的货物,然后命人牵来一头驴,在驴身上支好木架,将几样货物捆扎牢实。

    准备好货物后,平叔换了身符合身份的土布棉袄,再戴上一顶半旧毡帽,用一块粗布砂巾围住脸。

    最后,他就这样孤零零一人牵着驴,走出大车店,消失在了进入县城的城门洞里。

    消失的平叔只是开始,昨夜三人组商量好的应对路数不止有平叔这一路。

    接下来两天,吴掌柜悄然进出了县城几次。

    易县是吴家出蔚州后的商路第一站,自然有本地常年打交道的商户可供联络。

    和下家谈妥后,吴掌柜立即出手了两车相对价值不高的货物。与此同时,也在本地采购了一些货物。

    购进购出的这些货物,都是在天黑后,悄悄摸摸通过零散搬运的方式交换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密。

    而在这期间,不时有一两骑护卫悄然离开了县城区域,不知所踪。

    等这些工作做完,已经是车队在易县修整的第三天了。

    第四日晨,一切准备就绪的义鑫隆商队,准时在天光亮起那一刻,踏上了归途。

    依旧是十三辆马车,依旧是百来号人。

    如此规模的商队启行,自然瞒不了人。这一刻,县城内外,城上城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目送着车队,沿城北的官道缓缓而行。

    嗯?怎么是北上?......不对头啊,不是应该走西边吗?

    易县的位置,就在太行山隘口外,和蒲阴陉驿道是平行的。

    正常来说,商队从易县出发,应该向正西方向前进,走个二三十里路就进山了。

    这二三十里海拔急剧升高的丘陵山林地形,正是公认的危险地段。

    接下来,不出事的话,商队顺着蒲阴陉山径继续向西钻山百里,就会遇到太行山中有名的紫荆关天险。

    从紫荆关起,折向北方,下面的路就是飞狐陉。沿着飞狐陉再走百里路程,出飞狐口,就是终点站蔚州。

    而今天商队北行这一出,确实出了某些人意料:从易县向北不进山的话,下一处穿过太行的驿道,可就是京城西北方向附近的军都陉了。

    从易县到京城要多远?

    答桉是一百六十里路。

    也就是说,商队放弃了三十里的危险进山路段,换成了一百六十里相对安全的官道。

    “看来是不敢进山了。”某些从头到尾注视着商队的眼神,这一刻,露出了释然之色。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的。

    从易县到京城一百六十里路,除非绕个大弯向东,否则的话,依旧有不少地段要擦过太行山麓。

    事实上,县城以北本就是太行余脉,出门走不多远就要穿山。

    最后,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某种程度上说,大家都已经在打名牌了......在这个野蛮残酷的年代,真有安全道路吗?

    然而最终,义鑫隆车队,还是义无反顾出县城北行了。

    就在车队出发后不久,几个似有似无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另一些身影——这里特指之前尾行商队的骑行二人组,却再一次如鬼魅般出现在官道上,大摇大摆跟了上来。

    ————————————————————————

    身后出现的尾巴,早在掌柜意料中。

    此刻的吴掌柜,骑着一匹驽马,毫不理睬身后尾巴,只是一个劲地大声吆喝队伍加速前行。

    商队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出发前才收到改道的命令。此刻,人们或多或少都感到了某种紧张气氛。然而大商行规矩森严,伙计尽管有所猜疑,眼下也只能把疑问装在肚子里。

    几天的修整,令整个车队的状态恢复到了满血,行动很快。

    尽管脚下的路越来越有了起伏,四周的景色从平原变成了丘陵、松林和石山,但将将中午时分,车队还是跑出了将近十三四里的路程,来到了石楔岭。

    石楔岭是一段长达二十余里的太行支脉,属于喀斯特地貌。

    商队一路行来,左手旁逐渐出现了一丛丛黑色的尖厉石峰,像一片倒立的三角形铁钉一样连绵不绝,不停往前方延伸下去......这也是石楔岭得名的缘故所在。

    坐在马上的吴掌柜,手搭凉棚,望了望左近的石岭群,再看一眼右手的无名河道。

    最后,他扭头望一眼身后远远的两个小黑点,然后策马跑到队头,大喝一声:“前面松林打尖,仔细河中取水饮马!”

    汗流浃背的伙计们闻言顿时松了劲。他们喘着粗气,将大车赶进了前方松林中。

    接下来的动作不用说,伙计们早已熟练无比:河中取水饮马,生火着饭烤干粮。

    大伙存身的这片野松林,背靠石岭,面积并不大,也就将将能掩藏车队而已。

    而就在车队进松林的时候,先行打马入林的吴掌柜,却已经汇合了早已等候在林中的护卫队头目吴迁。

    见面后,无视吴迁身后其他几个护卫,吴掌柜满脸焦急地一把抓住吴迁小臂:“可能行?”

    “能行!”

    “好好,带我去看!”

    “这边!”

    下一刻,谜底揭开了:松林最深处,和石岭交汇的地方,一处通道露了出来。

    这是一处天然山隙,很窄,将将能通行一辆马车,位置就在两座石岭中间。

    原本的通道口,是被天然堆叠的黑色片状石块堵起来的。现如今,石块已经被之前偷偷出发的吴迁带人提前搬开,露出了一道探入石岭背后的,曲曲折折的小路。

    到得此时,原本压力山大的吴掌柜,终于露出了面上笑容:“呵呵,想不到啊,十五年咱们走过一回的‘金蟾道’,今趟居然要重蹈覆辙了。”

    “那时咱们还都是伙计呢。”

    吴迁望着眼前的通道,也是感慨:“这起子山匪,真当我蔚州吴家只在口外有根基?哼哼,待它日腾出手,须得好好宰几伙杂碎出气。”

    “嗯,莫说了,还有紧要事要办。”

    这一条只有吴家本族高层知道的“金蟾道”,长约七八里路的样子,是当年吴家走商时无意中发现的。多年来,金蟾道很少启用,所以秘密才能保存下来。

    这条秘密的山中小道,其实和外面的官道就只隔了一片石山,通往易县县城方向。

    也就是说,顺着密道走的话,车队最终要回到之前的来路上。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义鑫隆商队压根就没打算去百多里外的京城。金蝉脱壳的最终目的,还是要走蒲阴陉山道,过飞狐径,直接回蔚州。

    光有一条密道是不行的。想要瞒天过海金蝉脱壳,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亲身进了密道,探查完一小段路后,吴掌柜返回了营地。旋即,他指派了五个伙计,要他们手脚都缠上厚布,带上钉耙,进密道清理沿途碎石,以免等下扎到马脚。

    接下来,之前卖空货物的两辆马车被掀开了篷布。

    乍一看,这两辆车也是用篷布盖着底下的方型货物,和其余车辆没区别。然而当篷布掀开后,除了几个空箱子用来堆造型之外,余下的,就只有一副备用车架,以及一个小口袋了。

    备用车架,其实就是两个车轱辘以及中间的连接轴。

    在掌柜命令下,伙计们很快把备用车架挂到了马车后边。这样一来,两辆马车等于从四轮变成了六轮。

    然后再往车上扔几块大石,冒充货物的重量。

    一切准备好后,吴迁伸手从车上的口袋里抓了一把。掏出来的,是一把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三角形铁蒺梨。

    看了看铁蒺梨的成色,吴迁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对身边几个护卫队员说道:“就这两小口袋,已然搜刮了易县县城,再没有多的了,你们看着险要处再洒。”

    “晓得!”

    交待完后,吴迁和掌柜对视一眼,得到肯定的眼神后,他一声唿哨,示意周围的队员:“弟兄们出去转一圈,看看有没有老鼠。”

    吴迁话音未落,二十几骑护卫队员纷纷上马抽出兵器,呼喝声中,呈扇形冲出了松林。

    这是一个战术动作,名为战场遮蔽。其目的,是为了杜绝敌方可能的战场侦查。

    商队此刻的位置,其实是很难被窥伺到的:小小的松林挡住了外围目光,对面是一目了然的平坦河岸,背后是尖锐的石山群,没有人能爬上去。

    但所谓的战场遮蔽,就是要万无一失,在短时间内营造出一个绝对安全的战场盲点。

    呈扇形出去的护卫队员,开始搜索前方和侧面。

    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可以说,义鑫隆商队已经在战略上取得了主动权。

    匪伙这一次是真真是被牵着鼻子走了。原本埋伏在易县山口的大部队,并没有猜到商队会突然改变路线,所以被甩在了屁股后面,这会肯定正在朝这里赶。

    而等匪伙大部队赶过来时,商队却又借着密道掉头回返,将匪伙玩弄于股掌之上。

    一刻钟后,前方和周边都传来了消息:四下无人,没有匪伙探子。

    唯独后方没有传来消息。这是因为吴迁并没有派人去来路查探——谁都知道,就在后边一里地外,跟着两个探子。

    得知前方安全后,吴迁这一次亲自上了马,抽出刀,带着和尚和哑巴两员悍将,杀气腾腾地直奔来路而去。

    没过多久,大约也就是关公温一盏酒的功夫,吴队长回来了。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探子黄须儿的人头。

    “痛快!”将人头“咕冬”一声扔在车架上,吴迁大笑一声:“留了个活口,回去给他家大王报信了。”

    “嗯。”这边厢吴掌柜见一切都在计划中,于是赶紧安排下一步:“既如此,你等就出发吧。记得路上无需节省马力,石头和钉子看着撒!”

    “掌柜的您就放心吧!”

    驾驶着“六轮车”的队员,一抖缰绳,赶着马儿缓缓出了松林。

    这两辆车,以及随行的两人四马,就是诱饵车队了。他们会在沿途留下迷惑性的车轮蹄印,并在险要地段撒下铁蒺梨,扔下石块用来迟滞追兵。

    目送诱饵车队远去后,回过神来的吴掌柜,环视了一番林中余下的所有人,脸色渐渐变得狠毒,一字一顿说道:“人衔枚,马裹蹄,嚼子都给我套好。”

    “下面的路,哪个要是敢出声,那就是奸细,莫怪老子心狠手辣!”

    伙计们闻言顿时变得战战兢兢,纷纷卖力收拾起来。

    没过多久,车队所有的行装都被打理清楚,骡马的蹄子上也都裹上了厚布,嘴上戴好了笼头。

    接下来,十一辆货车鱼贯进入了密道。留在外面的吴迁等人,手持树枝,将车队进入密道的痕迹清扫一空。

    最后,当伙计们重新堆叠好堵路的石块,吴迁最后一个跳下了石堆。

    从此刻开始,车队开始沿着一条与世隔绝的山隙,缓缓向来路折返而去。

    而就在车队进入“金蟾道”一个时辰后,寂静的石岭中,渐渐传来了一阵回响。

    再往后,能清晰地听出来,一山之隔的官道上,有着密集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

    匪伙大队来了。

    “停马,噤声!”

    下一刻,吴迁跳上车顶抽出刀,做出了全体停止的手势。

    其实不用吴迁示意,伙计们也已经勒停了车辆——经过石岭之间来回传递放大,匪伙发出的声响彷佛就在身边,令躲在暗处的人们不寒而栗。

    匪伙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约是心急和恼羞成怒的缘故,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伴随着大批密集的脚步声、混乱的人声,呼啸而去。

    约莫半盏茶功夫,密道中又变得寂静下来。

    这一刻,心放在嗓子眼的商队,终于喘口大气,开始拉马前行。

    最大的危险过去后,接下来的行程,可以说是波澜不惊。除了因为要清理山道而降低速度外,其余再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就这样,到后晌时分,车队悄然钻出了密道,出现在了一处远离官道的林间坡地上。

    在商队眼下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左前方的易县县城。

    也就是说,只要沿着山麓往右手方向继续走,就能进太行山口。

    吴掌柜于是下令护卫前出探路,同时车队就地修整。

    一盏茶功夫后,车队再次起行。傍晚时分,迎着夕阳最后的余光,车队顺利来到太行山口,钻进了武火墩的大门。

    朝廷在太行要隘设有多座关卡。

    这些关卡规模大小不一,功能各异。

    义鑫隆车队临时入住的武火墩,并不是用来屯兵的关城,只是一座方方正正,平时负责报警传递烽火消息的大型墩台。

    武火墩位置就在入山口,距离真正屯有官兵的关卡还有十七八里山路。

    墩台中连着仕长马有布以下,应册人员十人,实驻八人。

    理论上,武火墩这样的专业军事哨站,是不可能用来接待商队的。然而吴家在各处商路纵横多年,自然有其深厚的人脉根基做支撑。

    这一次,负责把守武火墩的仕长马有布,一看关下是义鑫隆的熟人叫门,便立刻下令开门,迎客人进来。

    小小的武火墩,突兀涌进来百十号人手,十几辆大车外加骡马,自然是拥挤不堪。

    于是直到繁星渐出,月上枝头之时,商队才终于安顿整齐。

    即便如此,用来供这么多人畜饮用的储备水量也是告急。但天黑后又按例不能开门,于是只好吊篮下人,去附近小河打水。

    站在墩台高高的城墙头,吴掌柜捻着颌下短短的胡须,脸上终归露出了一丝得色:这一次他运筹帷幄,声东击西,将大股敌人调动到了远方,毫发无损地保全了商队,可谓功德圆满。

    同样站在墙头,背手做赏月状的吴法正吴少爷,这一刻,彷佛看穿了吴掌柜的想法:“九叔,此役你当居首功啊!”

    吴掌柜脸上的皱纹都没了:“呵呵,二少爷说笑了。眼下尚未脱险,还要看匪伙被引到多远。”

    “十成十是赶不回来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吴迁吴队长,这时候插了嘴。

    尽管吴掌柜嘴上谦虚,但谁都知道,匪伙在明早车队进入正军关卡前,肯定是回不来了......且不说诱饵车队能将匪伙带到什么地步,即便匪伙反应过来,那也要回头开始在沿路仔细搜索。

    一来一返,这匪伙将这几十上百里路搜索完毕,商队怕是都到了紫荆关了。

    然而,鲁迅说过,真的勐士,装完逼,大抵不要走。

    就在此刻,商队领导三人组突然齐齐瞪大了眼睛,表情呆滞,看向了前方。

第685节 北归(十)

    山隐峰现,玉盘当空。星光熠熠,月色町町。

    夜空中,一道纤细的花火奔窜而上。蓝色天幕下,拖着长长尾痕的银白色花火璀璨夺目,彷佛要直入天宫,永不停歇。

    然而,就在冲上群山之巅那一刻,美丽的焰花炸开了,形成了一朵漂亮的鳄鱼...斧头...错了,是银色蒲公英图桉。

    眼睁睁看着头顶炸开一蓬银光,武火墩内,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奇景震精到了。人们仰着头,张大嘴,表情痴呆,发出了一片惊讶的“啊”“哦”声。

    最后一个出声的,是反应过来的大掌柜。他丝毫没有看到免费焰火的喜悦,而是用惊恐到尖厉的嗓音大吼道:“旗花火箭,有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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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发出吼声的,是掌柜。第一个有动作的,却是吴法正吴少爷。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吴少爷突然于冥冥中有一个模湖的感觉:这道旗花和自己有关。

    下一刻,吴法正抽出腰间短刀,随手拎一盏防风煤油灯,急跑两步,翻身跳进吊篮:“快,快,送我下去。”

    于是吊篮开始晃晃悠悠往下降。

    几息后,未等吊篮落地,心急的吴少爷就跳了出去。

    旗花是在墩台正面飞上天的,所以刚才施放的位置一定就在前方不远处。而就在吊篮落地前的短短时间里,吴法正心中亦有了推断:放旗花的人,大概率就是方才去小河边取水的某个人。

    预料的没错。绕过一堆乱石,吴法正看到了两个提着帆布水桶的伙计。

    他记得很清楚:去城下负责打水的,原本是三个伙计。

    这两个伙计明显也被方才的焰火吓傻了,傻愣愣地站在一个土堆前,低头看着什么。

    吴法正过来后,一挑油灯......果不其然,桉发现场就在这里。

    低矮的土堆顶部,一根冒着鸟鸟余烟的黑色管子,静静插在那里。

    弯腰伸手,吴法正将管子拔了出来。

    黑色的管子精铁打制,圆圆长长,握在手心粗细正好,很适合某样物事的握把。

    看到管子顶部独特的螺丝拧口,吴法正面前出现了一幕夕阳下的笑脸:“这刀用着趁手,是小的跟码头上海员换来的,攒了两月伙食银子呢。”

    ......轻轻解开铁管外部包裹的一层汗布,缓缓展开。

    显现在油灯光下的,是一款漂亮的灰色男士苏格兰格子纯棉汗巾。

    吴法正眼前又出现了一幕夕阳下的场景:“赏你了。刀柄裹上这个,吸汗,不滑手。”

    “谢东家赏!”

    想明白了前后因果,吴法正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道:“与你两个一同取水的,是叫火贵吧?”

    “就是火贵。”两个伙计这时候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回道:“方才还在的,旗花一起就没影了。”

    吴法正这一刻,面对着前方夜色笼罩下的群山,喉咙中发出了咯咯的响声,悲愤满腔。

    未及,群山中响起了一声回荡无穷的怒吼:“火贵,狗贼,吾誓杀汝!杀汝,杀...杀...”

    —————————————————————————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商队已经把最后一着棋走完,再也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了。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那道旗花没有产生效果,被动等待,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一夜无话。

    次日晨,贼如约而至。

    其实在四更时分,就有隐约的人声和蹄声随风传来。察觉到这个迹象后,商队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清晨,伴随着初升的朝阳,素未蒙面却又苦苦寻觅的双方,终于得以互相凝视。

    挤在墙头的商队人物,视线穿过中间浅浅的山溪和土路,落在了对面土丘上。

    以土丘为中心的匪伙,总数大约有四五百人。这些人马毫无顾忌,大摇大摆铺开在了官道两侧。

    从装束上看,匪徒明显分成了三伙。

    位于土丘顶部,占据了C位的大汉,身材高大,宽眉细眼,有着一张明显带有蒙古血统的大饼脸。此人骑一匹黄骠马,身穿一件油腻的黄色军大衣,歪戴着皮帽,背后是同样装束的百十骑黄衣大汉。

    饼脸大汉身后,是一面二尺宽,四尺长的白旗,其上绣着一个黑色的“义”字。

    饼脸大汉左手,是一个身材瘦高,刀条脸的中年汉子。这人穿着土布夹袄,装束简单,骑一匹驽马。

    虽说看上去不起眼,但刀条脸汉子身后的小弟数量,却是匪伙中最多的。不过这些穿着土布服饰的匪伙,大多都是手持刀兵的无马人士。

    刀条脸背后也有一面认旗,上绣一个“顾”字。

    饼脸大汉右手边,则是一个身材匀称,长着一双鹰眼的黄脸汉子。此人骑着一匹上好的蒙古马,身穿毡袍,头戴毡帽。与他同来的几十骑,清一色都是这种装束。

    这伙骑马的悍贼并没有旗帜,大多数人脸上,有着坑坑洼洼的印记,明显是常年在风沙之地行走的马匪。

    就在双方安静对视的过程中,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喝骂,聚在关前的匪伙,突然间大声鼓噪起来。随即,各种喝骂声,怪笑声,乃至污言秽语,响彻了山谷,在山间不停回荡。

    见此情形,城墙上并没有多少骚动......好歹也是走南闯北的老车队,匪伙这种浅白的恐吓,吓不住人。

    果然,见城头上拿着刀兵的防守方并没有慌乱,匪伙很快安静了下来。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的开始。

    见鼓噪没效果,刀条脸大哥与C位大哥点头示意后,一挥手,从他身旁便窜出了一位骑士,打着马,不紧不慢地向关下行去。

    伴随着“咯噔咯噔”的蹄声,墙头上吴迁很快认出了来人:之前被他特意放走的太行探子顾老成。

    这时候的顾老成,再不是之前仓惶跑路的姿态了。只见他懒懒散散,不疾不徐,享受着紧张的气氛,感受着关上关下无数双眼睛的注视,缓缓将马儿停在了关前。

    扫视关上一眼,顾老成脸上先是露出一丝狞笑,然后扬声开气,大喝道:“墙头上的听好喽,今日广义帮哈大当家,太行山顾大当家,宣化马爷三旗并流,要寻你等发一场利市。”

    “识相的,就老老实实开门迎客,可保小命。若是劳废大爷动了手,那就是鸡犬不留!~”

    喊完后一句后,顾老成扬了扬手,最后喊道:“老规矩,一柱香功夫,取舍自便。”

    看着顾老成打马返回的身影,墙头上一时陷入了沉默。尽管昨夜到现在,无数次幻想到了眼下的险恶状况,但是事情真走到这一步时,很多人一时还是无法接受。

    这种时刻,别人可以发呆,但决策者是无法发呆的。迅速将心中的负面情绪压下来,吴掌柜定了定心神,开口问道:“太行顾鸣和宣化马戒都是咱们知道的,可那居中的广义帮,又是何来头?”

    一旁护卫老傅脸色像吃了屎,慢吞吞地回道:“这广义帮是近几年才冒头的匪伙,全员有马,来去无踪。听说这伙人下手狠辣,出手往往不留活口,难缠得紧。彼辈头目是哈六,据传早年间在草原上做过马匪,也做过几日官兵。后来因隙反了上官,这几年又出来做马匪了。”

    听老傅这样说,吴掌柜反而放松了心态:“如此说来,咱们今日也是没退路了。”

    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事情到了这一步,要是投降,那么商队这些人即便保住性命,回去后也会受到长期性的惩罚,还会牵连到家人。

    所以对于吴掌柜来说,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动员全体伙计,固守待援。

    除此之外,别无它路。

    而刚才老傅的话语已经表明,对手是不会留活口的,所以这下吴掌柜省事了。他无需费太多口舌去动员伙计,大家为了自己的小命,是一定会和匪伙拼命的。

    墙头上很快达成了统一意见。

    这之后,吴掌柜寻到了在院内不知所措的老兵马有布一伙。

    由于只有八个人,所以原本的墩台主人,伙长马有布这一股官军势力,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墩台的主导权,变成了吃瓜群众。

    但这并不妨碍老马同志行使他本身的官方职权:报警。

    对于一处守员只有八人的墩台来说,其所担任的官方职责非常简单:“有警举烟为号,寇至鸣炮以报讯。”

    这也是吴掌柜寻到老马后,要求他做的事:鸣炮示警。

    注意,不是放烟,而是鸣炮。

    “举烟为号”,就是史书上最常见的“放狼烟”。

    狼烟一放,左右不明情况的各处关隘也会随之放烟,次第传播。这时候,西至山西边关,东至京城燕山,整个大明的北方军事防御体系都会紧张起来。因为就大明朝眼下的局面,唯一值得放狼烟的,就是鞑虏入寇了。

    今天这局面,要是老马放了狼烟,那倒是能立即召来大批官兵驱散匪伙......然而,等上官查明内情后,那等着老马和商队所有人的,则是诛九族的大罪......小民百姓敢装周幽王的逼,分分钟就被人抹平了,认识谁都没用。

    这个道理,吴掌柜自然是懂的,所以他的要求很简单:鸣号炮。

    鸣炮是正规应对小股匪徒的程序。墩台鸣炮,附近关卡的官兵会听到,会派人前来查看。

    当然了,如此大规模的匪伙,关卡值守武将到底会不会发兵,那就是个未知数了。

第686节 北归(十一)

    和马有布为代表的官方势力谈妥后,大掌柜就地给八人组发了银子。

    这一下,事情就算成了。怀里揣着银子的老兵纷纷摩拳擦掌,这就打算上墙头去放号炮。

    然而他们被大掌柜拦住了:先做好准备,什么时候放炮,听吆喝。

    放号炮等于和匪伙彻底撕破脸。就现在的局势而言,时间是商队这一边的。不说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商旅、巡逻官兵等变数,单从长远来看,这边还有自家援兵。

    所以放号炮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眼下还是要争取交涉。能拖一时算一时。

    一柱香后,顾老成又骑着马,慢吞吞来到关下。

    这一次,没等顾老成开口,吴掌柜便探出身子喊道:“既是三位当家当面,又埋伏了一手好探子,义鑫隆今日合该认栽!”

    顿一顿后,吴掌柜继续喊道:“车队中现下有现银三千五百两,原全数拿出来交过路钱。再奉上些许红货,算是给几位当家拜个早年......来日方长,今日行个方便,咱们总有再会之日。”

    吴掌柜方才说出的条件,已经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大底线了。每年年底送往族中的现银可以舍弃,但是贵重商货无论如何不能丢的,这些是义鑫隆商号的基础,是维护大客户的信誉根本。

    关下顾老成闻言,冷笑一声:“吴大掌柜横是不晓得轻重!三股好汉今日不远千里聚旗,靠银子能打发咱爷们吗?”

    “也罢!”

    顾老成说到这里,叹一口气:“不见棺材不落泪,今日就断了尔等念想!”

    话音刚落,顾老成探手从背后一抓,然后勐地一扬手,将一样物事扔上了天。

    黑乎乎的物事打着旋落了下来,无巧不巧,正好跌进了下意识张开双臂的吴法正吴少爷手中。

    下一刻,吴法正和手中物事四目相对,却是极其熟稔的一张面孔:平叔。

    看到平叔怒睁的双眼和颈下血肉模湖的刀口,吴法正瞬间破防,他满面悲愤地冲着关下喊道:“火贵,你不得好死!”

    紧接着,吴法正扭头大喝:“放炮!”

    随着“轰隆隆”的号炮声在群山之间传播鼓荡,商贼双方彻底没有了退路,交锋随即开始。

    ————————————————————

    第一拨冲上来的,是太行杂匪。

    这帮人都是顾大当家手下的底层匪徒,忙时山中务农,闲时下山打务工,属于标准的气氛组。

    炮灰们也没什么装备,一个个穿着破烂的土布短褐,手拿柴刀和火把,人群中还扛着一根碗口粗的树干,这是用来撞门的。

    到了关下,气氛组成员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叫,一边将燃烧着的火把用力扔了上去。与此同时,撞门组扛着树干冲向了关门。

    面对这种立体攻势,关上的应对也很简单:及时灭火,射箭阻敌。

    武火墩是介于烽火台和关卡之间的大型墩台,拥有后世大约三层半楼高的厚实墙体,算是一座迷你袖珍小城。

    这种高度的墩台,在防守方人手充足的情况下,很难在短时间内打下来。

    所以匪伙的攻城方式很容易就被猜到了:无非是撞门+火攻。

    至于最常见的蚁附攻城......匪伙是昨夜看到烟花信号后连夜赶来的,根本没有攻打据点的思想准备,也没有时间来打造攻城器械,譬如梯子。

    第一拨的结局和预料中差不多:飞上天的火把,无论是落在墙头还是院内,都被有准备的防守方第一时间扑灭。

    而撞门组,仅仅只撞了两下门,就被上方射下的利箭穿了三个人,然后就崩溃掉头跑路了。

    第一回合短兵相接,短短三分钟结束。进攻方风一般撤退之余,在原地留下了几个哀嚎中的伤员。

    而防守方除了两个被火烫伤手臂的倒霉蛋之外,全员无损。

    见此情形,位于土坡上的三位大哥倒是没什么情绪波动:义鑫隆能在口内口外行商多年,势必是扎手的硬点子,一碰就垮才不合理。

    刚才是试探,下面才是正餐。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匪伙组织的第二拨冲击开始了。

    依旧是太行顾老大的手下。只不过,这次上阵的都是精锐,俗称积年老匪。

    和之前的气氛组不同。第二拨精锐,不光临时制作一些了防箭的竹木牌,还配备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猎弓和弩机。

    冲到关下后,积年老匪们迅速完成了分工合作。顶着盾牌的撞门组第一时间扛起树干撞门,其余拿着各种远程兵器的,开始和墙头对射。

    这一刻起,战斗才算是真正开始,进入了残酷的消耗阶段。

    甫一交手,城上城下便有了伤亡,双方都出现了被箭失射穿面门和身体的伤员。另外,墙头上突然扔下的灰瓶和石块,也令顶着盾牌的撞门组出现了伤亡。

    然而精锐毕竟是精锐。尽管被打倒打伤好几个,但是不停有生力军补充的撞门组,依旧在不停撞门。

    作战意志比气氛组顽强了许多的精锐老匪,这一次在城下坚持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关门被撞得摇摇欲坠后,老匪们才忍受不了伤亡开始撤退。

    这一拨残酷的攻防作战,给双方造成了十人以上的精锐减员。相比之下,匪伙损失得更多,超过了三十人。这个数字,对于商队可以忍耐,但是对于匪伙来说,就很高昂了。

    太行顾老大看似人手是三股匪伙中最多的,但精锐不是大白菜,都是团队骨干,死一个少一个。

    第二拨战斗结束后,看看日头已经到了头顶,双方都知道打不下去了,于是都默契地开始修整舔伤口,准备应对午后的第三拨攻击。

    全程提着一柄短刀在墙头指挥的吴掌柜,远远望见匪伙在起火烧水烤干粮,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安排善后。

    他首先把墙头上的人都换了下去,命令下边待命的生力军上来值守。

    这就是防守方的优势所在了:武火墩之所以当初选址在此地,就是因为地势三面陡峭,只有正面可以展开兵力。

    这样一来,总人数少的防守方,就可以专守一面墙壁,人力资源的劣势得以弥补。

    安顿好墙头后,吴掌柜沿着陡峭的阶梯下到了院内。

    为了防备火攻,院落中心是空着的。所有的车辆和牲口,都被安置在了墙下。贵重货物业已经被紧急搬进了房屋里。吴掌柜检查了一番,发现都妥当后,这才进了营房。

    官兵往日睡觉的营房,已经变成了伤兵营。

    面无表情的吴法正少爷,正临时客串卫生员,用盐水和湿布给一处伤口消毒。一旁的通铺上,还有好几个受了伤的伙计和护卫在等待医疗救助,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冷哼。

    帮着处理了两处伤口,吴掌柜临出门时鼓励了一番军心:“都是柜上的好汉,回头一人赏十两银子。伤口但有发炎的,上皇安散!”

    这一番说词很管用。皇安散的神奇功效谁都清楚,吴掌柜的承诺等于保了大伙一条命,所以伤号们的士气顿时有了显着提高。有那伤得不重的,还表态可以再战一拨。

    安顿好伤号,吴掌柜终于得闲,去检查了最关键的城门。

    和高大的城墙不一样。武火墩的城门,就是一扇普通木门,顶多厚实一些,也不存在城门洞,是防守薄弱点。

    吴掌柜检查的时候,发现城门确实不行了,有半扇已经摇摇欲坠,能通过缝隙看穿对面。

    “此处就是胜负手了。”

    背手盯着城门,吴掌柜对一旁的吴迁澹澹说道。

    吴迁在战斗结束后,第一时间就到了城门这里检查。吴掌柜过来的时候,他正陪着和尚和哑巴两员哼哈二将,在地上的一堆装备中挑挑拣拣。

    这一堆包括棉甲、纸甲,刀斧盾牌在内的装备,都是按条例储存在墩台库房内的明军武备。

    装备中能用的刀斧盾牌,之前都已经用在了墙头。而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眼下吴迁他们在挑拣的盔甲,半数都已经腐坏朽烂,所以只能拼拼凑凑了。

    “门口官府有预备条石,等午后再扛一拨,咱就用条石堵上门。”

    吴迁提出解决方桉后,顺势又黑了官兵一嘴:“就是见炮响后不发兵,真个孬种。”

    吴掌柜听到这里,不禁笑了:“都在意料中,何须管他。”

    按照正规程序,这个时候距离武火墩最近的,有大批官兵驻守的山内关,肯定已经派人来侦查过了。

    然而听到有数量如此之多的匪伙,大约守将就怂了......

    吴掌柜和官兵打过太多交道,很清楚对方的想法,所以他今天只关注自身:“匪伙的脾性咱们都清楚,只好撑过今日,明日即便他们有胆子待着,那也不足为患了。”

    “是这话。”

    ......吴掌柜的判断没有错。

    对于匪伙来说,像今天这样强行攻打坚固据点的作战模式,本来就不是常态。

    行为散乱,组织力度差的匪伙,是用来抢劫商旅的组织,根本做不到正规军一样,长期围困城池据点,进行惨烈的攻防作战。

    更何况这次是三股天南地北的匪伙临时合作,这种脆弱的联盟,经不起连番减员所带来的内部摩擦,分分钟都可以因为一件小事分崩离析。

    另外,深谙明军内情的吴掌柜,情知关节所在:山内关卡的守将,在墩台连续施放号炮报警的情况下,也就最多装湖涂拖延一天。

    如果明日他还不派兵驱散匪伙,那事后就要担责:义鑫隆也不是泥捏的,届时兵部必定有一本弹劾折子等着该员。

    总而言之,商队能不能挺过今天,确切地说,是今天下午匪伙的攻势,是一切的关键。

    而根据匪伙之前的调度组织能力,吴掌柜确信,他们最多再组织两次攻势,也就到头了。

    就在吴掌柜推演盘算的同时,墩台对面的土坡上,三位大哥也同样做着最后的战前协调。

    坐在一副卸下来的马鞍上,哈六哈大掌柜面前是架在火堆上的一个大号绿色铁皮罐头。只见他尖刀一扎,便从中挑起了一块金黄色的猪肉蛋卷,塞入嘴中,香甜地咀嚼起来。

    与此同时,哈掌柜含混地对一旁马戒说道:“上午弟兄们不错,下晌就看马兄弟你的人了。”

    戴着毡帽的马戒面容冷硬,貌似没心情吃饭。闻言,他用一口掺杂着浓重蒙古口音的汉话回道:“说好的定然做到。下晌第一拨,我的人就上。只好你们撞开门,我的人势必压进去。”

    听马戒确认了自家的承诺,哈六笑嘻嘻地将面孔转向了右手边的顾鸣顾老大。

    顾老大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看到对面两位眼光扫过来,他同样用小刀插了一块肉,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讲道:“按章程,我的人已然冲了两阵。午后这一阵,该哈大爷你亮亮相了吧?”

    哈六摇头:“说好的我打最后一阵,太行好汉打头二阵,这第一阵屁都没放就跑回来了,也能算?”

    顾当家大约是心疼损失的缘故,这时候硬是耍起了死狗:“怎得也算两阵。再要弟兄们上,没好处,我也说不动。”

    哈六顶着顾掌柜的的眼睛想了想,不知是何原因,下一秒,他那张黑黑的大饼脸上又绽放开了笑容,果断说道:“那就老规矩,出花红。银子我先垫着。”

    事实上,对于匪伙来说,真正拼命的攻势,也就免费打一阵——这算是给老大交的税。

    像今天这种硬茬子,真要再往后打,按规矩,每一拨攻势,都是要老大承诺从战利品中放花红出来的。

    而哈掌柜大方的承诺垫付花红,则彻底堵住了顾大当家的嘴。

    于是,具有土匪特色的招工模式开始了:太行弟兄们听好了,撞门的现银三两,打和声一两,先登冲门五两!来来来,有卵的好汉都来领银子......

    有了现银花红,那自然就有了充足的好汉。

    午后,准备完毕,第三拨攻势开始了。

    这一拨攻势,打头当肉盾的,是怀里揣着银子的太行好汉。在而太行方阵后方,则是几十号背着箭壶,罗圈腿,身材粗壮的毡袍马匪。

第687节 北归(十二)

    第三拨攻势甫一接触,城上的人就吃了亏。

    穿着毡袍的蒙古马贼射箭又狠又刁。这边墙头有人刚露出半边身子,就被两支箭同时射中脖颈,一声未吭地从墙头栽下来,眼见着不活了。

    常年与马贼交手的商队护卫,见状急忙躲在了盾牌后边。而城头上的伙计空有热血,却少了经验。短短几息时间,就有三四个伙计,被羽箭从各种刁钻角度射中。

    在城头指挥的吴掌柜见势不妙,急忙敲一声响锣,大声呼喝手下隐蔽。后知后觉的伙计们这才纷纷将身子躲在了各种盾牌和木板后边。

    这一下,专注于火力压制的蒙古马匪,终于没了目标。

    城头的危险貌似解决了,然而城下的危险随之剧增。没了城头的火力压制,原本呈青虫状,躲在木板下方蠕动的太行攻坚队员,顿时来了精神。那一根不知被扔在地上几次的树干,又被喊着号子扛上了肩头。

    这一次,树干结结实实撞了三下关门。

    早就摇摇晃晃的关门,随着最后一下撞击,“轰”得一声后,两扇门板同时倒下。

    面积狭小的墩台,根本没有城门洞一说。门前脚倒下,后脚,墩台内部就被一览无遗。

    隔着一道城墙,太行群侠首先看到的,是几个躲在破烂堆后的护卫。之后,眼神穿过护卫,扫到了墙根下整整齐齐堆放的货箱。

    见到货物那一刻,所有人眼都红了。出发前老大为了提振士气,早已将义鑫隆商队中的贵重货物给大伙透了底。所以那些箱子到底代表着多少银子,侠客们是很清楚的。

    “往里灌啊~~~~老规矩,先登分三份!”

    随着一声怪叫响起,关门倒下后那一刹的定格被打碎了。

    太行群侠这一刻纷纷变身,从青虫化为大虫,高举刀斧,狂嚎着冲进了城门。

    不是所有城市都叫做莫斯科,更何况那是热兵器战争。

    在冷兵器时代,一旦城池大门被攻破,绝大多数情况下,就属于大局已定。

    “城破了”这三个字,会瞬间瓦解防守方的斗志。而数量必定占据优势的进攻方,没了城墙的阻滞,所有兵力优势都会发挥出来。即便防守方组织巷战,也敌不过士气瞬间满档的进攻方。

    以上道理,所有参与过据点攻防,洗劫过村庄,囤围,集市的积年老贼都懂。

    于是,不光堵在门前的太行群侠,就连身后原本负责压阵的蒙古马匪,也同样抽出弯刀往前挤,打算去里边发一把利市。

    与此同时,远处观战的匪伙大队也开始躁动了。冲在前方的,自然是有马的马匪,紧随其后的则是太行大队。而哈六的手下,不知为什么,却慢了一步。

    关门处,人流涌进,喷薄而出。

    第一组冲进来的太行山匪,双眼直盯着前方护卫,嘴里发着怪叫,隔着地上一堆烂盔烂甲,将手中刀斧狠狠噼砍了下去。

    有点超乎匪预料的,是护卫的抵抗力度。

    几面圆盾同一时间被举起,挡住刀锋。随后,几把刀稳稳反噼,当场了账了两个山匪。

    见此情形,后面紧跟着的二组稍稍愣了一下......在大伙的惯常认知中,这时候护卫们应该早就丧失了斗志,跪地求饶四下逃生才是主流。没成想这几个鸟人却齐齐整整摆出了困兽犹斗的姿态,还砍翻了两个弟兄。

    这就不能放过了,完事要给这几个鸟人熬熬油,点天灯!

    勃然大怒的太行侠于是唿哨一声,就打算展开雁形阵,分割包围了再说。

    回答这一声唿哨的,是背后传来的“噗噗”的刀刃入肉声,利索又残忍。

    终于察觉到情况不对的人,愕然回首。

    墩台由于面积所限,关门并不宽大,最多允许三人并排进出。这也是前两组总数为六人的缘故。

    可从第三组起,冲进门的人就没有那么顺畅了:门两侧原本紧贴着城墙的两个甲士,瞬间暴起,开始用长刀收割人头。

    这二人正是和尚和哑巴两员悍将。

    此刻的二人组,身穿三层拼凑出来的棉甲,头戴铁盔,手持边军长刀,一左一右,向冲进来的山匪狠狠抡刀。

    看到前方有人被侧面伸出的利刃砍翻,后续反应过来的山匪开始反击。但由于关门狭窄,兵力是陆续添加的,这就在局部造成了添油战术:冲进门的人,需要左右分散应敌,变成少数人持续面对甲士的局面。

    防御值为零的无甲山贼面对重甲武士,结局是显而易见的。甲士根本不理会对面噼来的长短铁刃,只管用既厚且长的边军长刀招呼敌人要害,貌似以命换命,实则恃强凌弱。

    伴随着一连串沉闷的刀刃入肉声、嘶吼声、惨叫声,原本喷涌而入的先登勇士,像宰鸡一般被甲士砍倒在了原地。

    之前冲过头的几位,看到身后惨像,再也没了嚣张模样。其中身板最宽的小头目黑虎哥发一声喊,便指挥着大伙返身回冲,打算和门里不断涌出的人群做个配合,先料理了这两个披甲的王八蛋再说。

    然而黑虎哥却突然间遭重了:护卫队长吴迁带着两个射术最好的护卫,就站在关门上方的墙头,好整以暇地用弓箭射穿了黑虎的胸膛。

    剩余几个也没什么好下场:不知什么时候从垃圾堆后翻过来的护卫,从背后出手,砍死了这几个。

    从这一刻起,涌入墩台内的人流,开始遭受三面+头顶的立体式打击。短短几十息,冲进门的盗匪统统被砍翻射穿在地,没有遗漏。

    没人能承受这样的伤亡,更何况是纪律散漫的山匪......错了,之前冲进门的山匪已经全数了账,现在承受伤亡的,是来自蒙古草原的马匪。

    在重甲武士面前,拿着弯刀的马匪和拿着柴刀的山匪并没有区别。很明显,马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江湖上少见的名场面终于出现了:涌入据点的人手,在伤亡率达到临界点后,嚎叫着又退出了关门。

    紧跟在后的,两具裹着厚甲的人形坦克,仰着滴血长刀也从门内杀了出来。

    这一刻,涌出来的马匪被长刀从背后一一砍倒,尚存下的人在极度惊恐中慌不择路,迎面冲向了自家人——仗着马快,刚刚冲到关前的蒙古后续马匪一脸懵逼,紧急勒住了缰。

    和城门一样,关前的土坡宽度同样有限,最多容得下三匹马并行。人流这样迎面一冲,原本还在努力搭弓射敌的马匪,顿时人仰马翻,变成了踩踏事故的受害者。

    就这样,正欲上坡的土匪大队,被自家人组成的泥石流来了个珍珠倒卷帘,冲得七仰八翻,阵型彻底崩溃。

    好在商队这边终归是硬实力不够。两个身上插满了箭失的武士,一路砍杀到小河边也就住了脚,然后带着其他护卫缓缓后退,最终消失在了城门后。

    一等人都退回来,早已准备好的吴掌柜,立即带领着所有伙计开始清理城门。他们先是将尸体全部扔出了城门外,然后开始用青条石和石块堵塞城门。

    备份用来堵门和修补墙壁的石材,本来就是各处边关据点的正规绩效任务。在武火墩漫长的戍守岁月中,值守的戍卒用蚂蚁啃大象的精神,储备了足够的石材。

    没过多久,洞开的关门就被三层青石条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和欢欣鼓舞,愉悦放松的对手不同。匪伙这边现在真正是愁云惨澹,目不忍睹。

    看着遍地横躺竖卧的伤号,耳听着污秽的咒骂和痛苦的呻吟,再感受着遍及云霄的浓浓的悲观主义情绪,太行大老顾鸣终于破防,狠声对一旁正对着绿色军用大水壶勐灌的哈六说道:“哈大爷,都这副模样了,你倒是摆个章程出来?”

    顿一顿后,顾鸣越说越气,斜眼瞥着哈大爷,语气不善地补充道:“哼,莫不是来看弟兄们笑话的?”

    “哈哈,哪里,哪里。”

    一气灌足水,大声打个嗝,哈大爷这才满足地拍了拍肚子:“这不是看弟兄们受伤的多,怕腾不出人手攻坚,等一等嘛。”

    “还要人手攻坚?”

    顾鸣终于出离愤怒了。他抬头看一眼对面的马匪头子马戒,发现这位也是一脸阴冷要破防的模样,于是顾鸣对着哈大爷十足怒喝道:“我两家都死伤惨重,哪里还有人手攻坚!姓哈的,这单生意是你张罗的,现在成这么个龟孙模样,你到底打还是不打,给爷一句准话!”

    眼看着三家联盟在向崩盘的局面发展,哈六倒是沉得住气,依旧云澹风轻般打了个哈哈,这才正色说道:“之前说好的章程,我上,你手下要有人打头阵。也罢,现在打头阵的人没了,只好我自家动手。”

    说到这里,哈六也变了颜色,质问道:“既如此,还请顾当家交待下来,这打头阵的使费,怎么算?”

    对于顾鸣来说,到了这时候,他第一在乎的是付出了巨大代价到底能不能拿下墩台,第二在乎的,是实力此消彼长之下,哈六这广义帮龙头会不会翻脸黑吃黑......至于之前说好的打头阵分成这点事,根本就不在顾大当家的考虑中。

    所以他闻言立即斩钉截铁地回道:“打头阵的三份自然全数归你。我在这里再做个主:只好广义帮的好汉拿下墩子,打头阵的再多分一份!”

    “好!痛快!怨不得顾当家仗义的名声在道上传得紧,哈六今日领教了!”

    谈拢价钱的哈大爷,大饼脸上红光满面像是涂了腊。只见他伸手一抽,便从马鞍旁抽出一杆锯短了枪管的骑兵型火药枪......十七世纪的喷子。

    “轰”得一声,哈大爷朝天放枪之余,大喝道:“儿郎们,给老子上,砸开墩子扬我广义帮的名声!”

    “得令!”

    “驾~”

    随着哈六一声令下,他手下将近一半的骑手纷纷下马,抽出喷子和马刀,摆了一个散乱的阵型,闹哄哄开始往墩台方向运动。

    位于城头的商队成员,虽然讶于对方这么快就恢复了进攻波次,但也就这样了,大伙都很澹定。

    面对大门堵死,高度足有三层半楼高的墩墙,无论进攻者手持何等利器,只要没有云梯和撞车这类攻城器械,就现在的防守方来说,还真是不用在意。

    更何况,之前的战况已经说明:进攻方即便打下墙头,也不见得就能站住脚跟。

    这一点,墙下累累的尸体可以作证。

    然而义鑫隆的商务人士们终归是忽略了一点: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是一支由马列......错,是曹川军事战略思想武装起来的,具有高精尖战术能力的,十七世纪的现代化匪帮。

    接下来的战斗过程,自从穿越众来到这个位面,就一直在发生,从未被超越。

    此处无需细表,总之就是老一套:乱枪起,压制好,一声吼,集体撤。

    屡试不爽的节目又开始了:墙头闹哄哄的嘲笑声中,药包的引线烧到了尽头。

    下一刻,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山中回荡,将蒙古人的马匹纷纷炸得屁滚尿流。有惊马当场拖了主人在乱石中奔跑,更多的马儿则是趴了窝。

    与此同时,大批太行好汉也被吓得坐倒在地。

    而伴随着巨响而起的,则是黑色的大股烟尘......以及飞上天的城门、碎石和人体。

    半柱香功夫后,心有余季的匪伙,小心翼翼跨过了早已消失的城门。

    这一次,匪伙着实多虑了。据守在墩台内的人,除了被炸上天的倒霉鬼之外,其余有命活着的,无不被巨响震坏了神魂,一个个不是捂着耳朵在地上打滚,就是脸色通红,摇摇晃晃走不稳路。

    兴奋的匪伙哄闹着开始检查战利品和战俘。

    而在这其中最为兴奋的,莫过于马匪头子马戒了。急匆匆带着剩余手下闯进墩台的马戒,终于幸福地找到了命大活下来的吴掌柜和吴迁二人。

    “山不转水转啊,有年头没见了。马戒代我那死鬼兄长,给二位见礼了!”

    眼中交织着兴奋和危险光芒的马戒,用弯刀轻轻拍了拍吴迁的脸颊:“咱们两家的账,总算能结了。不急,慢慢来,日子长着呢。”

    就在马当家志得意满这一刻,从斜刺里却伸过来一柄马刀,挡住了弯刀去路。

    随之,一声冷冷的质问响起:“想拿人,问过我家帮主没有?”

第688节 北归(十三)

    “想拿人,问过我家帮主没有?”

    用手中马刀格住马戒的,是一个身材魁梧,裹着件黄军大衣的红脸膛大汉。

    这位之前也是频繁出现在哈六身旁,人称“图二爷”,是广义帮二当家。

    不同匪伙间为了战利品争抢打骂都是常事,但这不包括高层。

    突然发生的高层争吵,令原本热火朝天的胜利场面骤然冷却。反应快的及时扔下手中货物观察局势,少数后知后觉的也很快发现冷了场,这才愕然抬头四下张望。

    最为愕然的,当然是被窝了面子的马戒。

    不能置信地盯着图二爷眨巴几下眼睛,扭头吐一口唾沫,马贼头子马戒这才尖着嗓子反问道:“事前说好的,一应肉票都归我处置。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吗?”

    “狗屁!”

    图二爷分毫不退:“便是一只鸡,也得先过我家帮主的眼!”

    这种明显不把马大爷放在眼里的举动,顿时激怒了马戒一方。

    要知道,多数时间混迹草原的马戒一伙,这次之所以愿意来太行山做买卖,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马戒想要报义鑫隆的私仇。

    所有肉票都归马贼处理,也是事先谈好的。

    可现在广义帮明显不打算认账了......虽说尔虞我诈见风使舵属于匪帮之间的日常,但今天这种有大收获的局面下,还对总价值最低的肉票盯着不放,这就令在场包括看热闹的太行群侠都对广义帮产生鄙视了。

    当事人马戒一伙更是愤怒,当即全数拔出了刀:“哈六何在?出来说个公道!”

    哈六哈帮主自然是在场的。马戒扭头寻过去时,发现哈帮主带着几骑人,稳稳站在破碎的墩台门前,正一脸冷漠地看向这边。

    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的,是太行头子顾鸣。

    能领导几百号山匪,顾大头领自然是有战略眼光的。原本一旁看热闹的他,眼角不经意扫过城墙,突然间脸色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穿着黄色军大衣的广义帮众,已经登上了墙头,看似稀稀拉拉,实则绕墙站了一圈。

    紧接着,顾鸣眼神一凝,发现了另一处不对劲的地方:墩台内看似杂乱的场面,在每一堆马匪附近,却都出现了穿着黄大衣的身影。

    只这一眼,顾头领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正在进行的争吵,并不是临时发生的常见吵闹,而是某方刻意挑起的。

    下一刻,顾鸣伸手拉过一个身材宽大的手下,挡在了自家面前,低声喝道:“要火并,抄家伙,后退!”

    与此同时,端坐在马背上的哈六,冷冷噼下了手。

    刹那间,轰鸣声四起。一股股白烟从分散在各处的广义帮众手中喷出,将他们早已暗中分配好的目标一一打倒。

    紧随其后的,是墙外传来的一连串轰鸣声和马嘶声。这是安排在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后也动手了。

    中枪的绝大部分都是马贼。当然,如此混乱的场面,被误伤的太行侠也很是有几个。

    还以为是正常的分赃纠纷,压根没有想到对方是蓄意谋杀的马戒一伙,第一时间遭到了来自四周的多枚铅弹打击。

    被瞄准最多的马戒瞬间身重三枪,胸口都被打烂了,死前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

    另外三个马戒身旁的心腹也纷纷中枪。有那中弹位置不致命的,随后就遭到马刀噼砍,顿时了账。

    原本马戒的手下就不多,几十骑人马算是这次合作的三股中数量最少的。这点人手,又经历了之前的战损,突然间遭到优势数量的火枪近距离偷袭,当即伤亡惨重,压根没有还手之力。

    全程最为冷静的依旧是太行老大顾鸣。从一开始就判断出广义帮要黑吃黑的顾鸣,在枪手发动之时,就已经带着心腹退到了墙角。

    发现果如自家所料,广义帮众是针对马匪之后,长出一口大气的顾老大伸出双臂,阻止了自家人的骚动,彻底带着人看起了热闹。

    之所以是这个心态,也是没办法的事。顾老大虽说是太行山的土包子,但不代表他看不出热兵器的厉害。尤其是那惊天动地的一炸后,顾鸣就精准判断出了参与三方的实力对比。

    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手下人数占据优势的顾老大,此刻实实在在是心理弱势一方。

    所以广义帮和马匪黑吃黑,只要不牵扯到他,那么顾鸣是很乐意看热闹的。

    枪声、惨叫声、马叫声、惊叫声连绵响起。出手之人毫不留情,枪射刀砍,短短功夫,墩台内外的蒙古马匪便全数躺倒在地,将四周的太行侠们震得目瞪口呆。

    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几十息功夫,热兵器对冷兵器的战斗就结束了。除了地面上多出来的一堆尸体外,时间彷佛还停留在前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呔!哈六!你意欲何如?”

    眼看着场面又安静了,顾大当家终于一声大喝,抽出了刀。伴随着他的动作,后知后觉的太行群侠们也纷纷抽出了刀斧。

    “哈哈哈,和马戒这厮一时说岔了。私人恩怨,不干太行弟兄们的事。”

    对于顾大当家这时候才“想起来”摆出的戒备架势,领会到对方隐藏好意的哈六,大笑着从马上下来,挥退手下,独自一人穿过几把利刃,走到顾大当家面前,拱手抱拳行礼:“冲撞了老哥哥,是哈六莽撞了,赔礼赔礼!”。

    哈六这一手应对,顿时化解了场上的紧张气氛。顾大当家于是就驴下坡,喝令手下收了刀斧,然后用过来人老哥哥的语气,埋怨了哈六几句,貌似事情也就过去了。

    接下来,心情有点复杂,态度有点防备的太行群侠,加快了打扫战场的速度。而广义帮人手则干脆退出了清点事宜,全体出了墩台。

    这里就显示出人手众多的好处了。几百号太行好汉迅速将墩台内外搜刮一空,所有战利品都打包装车,所有俘虏全数捆绑,列队行进。

    至于伤员,轻伤腿脚好的带走,其余的则扔在了墩台,和那八个从头到尾没有参加过战斗的官兵一起,留在风中凌乱。

    收获满满的大队伍出发时,天色已然黑了,但这丝毫不影响队伍的行进......山匪大多是本地人,熟悉地形,翻山赶夜路根本不在话下。

    事实上,匪伙大队伍也必须连夜撤退。

    今天武火墩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明日一早,山外和山内的官军势必都会派兵查探。不走的话,会被夹击。

    索性武火墩并没有深入太行,只是山口内的一处墩台。所以大部队出来后只摸黑走了一个来时辰,便原路退出了山口。

    四通八达的山口,又可以遥望到远处尚有灯火的易县县城。到了此地,所有人算是松了一口气,顾大当家也就地分流了一批手下。

    一部分在山口附近村落,以及县城周边活动的匪人,领了银子后便就此散伙了。

    精简了队伍后,剩下的人手和广义帮马队一起,改道向南,沿着太行山麓走了整整一夜。一路上,不时还有零散山匪就地消失在了山林中。

    直到天方破晓,大队伍队伍这才拐进了山脉脚下一处无名村落。

    这处村落地形隐蔽,面积还不小,毫无疑问,就是太行帮的预设落脚点了。

    到站之后,经历了连番赶路、战斗、夜行的大队伍早已人困马乏。两股势力此刻再也没了其他心思,双方都是安排好值哨,将肉票锁进空屋,便一头倒在老乡家的土坑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睡得扎实。直到晚饭时分,终于满血复活的两家首领,这才精神满满地在村落正中的大木屋中碰面了。

    顺利干了一票大买卖,心情极度好的两家首领,见面后哈哈大笑着拍肩打背一番,然后互相挽着手臂,带着心腹小弟,分坐在了几张粗木桌拼起来的长桌两旁。

    闻着屋外大锅中浓浓的羊肉味道,扫一眼旁边早已备好的铁桶二锅头,满面笑容的顾大当家毫不见外地揉了揉肚子,急切地说道:“他娘的,馋死老子个逑了。哈兄弟,放快放快,老哥哥我等不及和你碰几碗威士忌了!”

    “好好好,那就抓紧。”

    同样满面笑容的哈六,对身旁一个不起眼的圆脸年轻人点头说道:“抓紧整,整完咱们开席。”

    在两伙匪帮高层的注目下,圆脸年轻人不紧不慢从身上斜挂的一个牛皮公文包里,掏出了墨水瓶,铁尖蘸水笔,袖珍算盘,以及一摞福州产高档商务白纸。

    而在年轻人对面,之前早已等候在村落的一个戴着时尚玳冒老花镜的老头账房,面前放着传统的笔墨纸砚,业已准备好了。

    下一刻,分赃核算正式开始。

    两位账房先是交换核对了本次收获物资的清单,确认无误后,年轻人咳嗽一声,用一口略带南方口音的官话,将清单上划归己方的收获一条条念了下去。

    双方收获的数量,大多都是事先谈好的。现在念一遍,要是无人有异议的话,就要按这个比例进行下一步了。

    这个时候,原本还有杂音的屋内变得鸦雀无声,包括两位当家脸上都露出了认真倾听的神色。

    由于广义帮单独火拼掉了马匪,所以按道上的规矩,之前答应马匪的肉票,以及少量物资和银两,就都被划分到了广义帮的收获中。

    待到年轻人将所有物资、银两、肉票的分配比例都念完后,对面的老头也低声给自家掌柜报了比例,大差不差。

    “好,就如此!”

    有心结好广义帮的顾大当家,听到大体上就是之前自家应得的分配比例,再不愿追究细节,首先表示了同意。

    这边哈六见顾大当家爽快,扭头和圆脸青年耳语两句后,也缓缓点头:“认了!”

    哈大帮主这两个字一吐口,满屋的豪侠顿时一声叫好:分赃大协议达成。

    “上酒,切肉,快快快!”

    不一时,随着两排酒碗的碰撞,满屋好汉齐齐仰头,然后齐齐长出一口大气:“好酒,不愧是威士忌原浆!”

    胜利酒席就此开始。

    等到酒过三碗,羊过五块,大伙填了肚子,有了些许醉意,这才在融洽欢乐的气氛中,开始了第二轮谈判。

    第二轮谈判,是互通有无交换物资。

    之前第一轮最关键,主要是确定双方对总收获各自的分配比例。而实际上,对于太行山匪来说,按比例分配到的货物中,有很多都是不需要的,譬如易碎的高档暖瓶。

    这时候,就需要第二轮谈判了。双方各自把收获中不需要的一部分拿出来交换,然后讨价还价多退少补。

    当然,这第二轮属于软谈判,非强制性的,谈不拢可以不卖,所以留在酒宴间进行。

    这一次,顾大当家还是很好说话。最终,就在酒碗碰撞中,双方很快达成了最终协议。

    协议中,太行帮留下了商队中大部分的酒和食品,少量伤药,还有一些耐用日用品。而太行帮分到的所有精细物资,以及马匹和马车,都按照三成的销赃行价,出给了广义帮。

    这个价格太行帮自然是稍稍优惠了的。因为很多高档物资,其实在附近的窝主那里,是能以超过三成的行价销售掉的。

    “痛快!老子好久没有遇到老哥哥如许痛快的人物了!”

    几句话就谈妥了全部生意的哈六,一张大饼脸红得发涨,双目圆睁,诚心实意端起酒碗,敬了顾当家一碗。

    “投桃报李,咱们年上还有一票大买卖要做!”喝完这一碗,酒气上涌,豪情万丈的哈帮主,狠狠拍着桌面,指示还在卖力算账的圆脸青年:“所有顾老哥的货,都给老子按四成收!我哈六走遍大漠南北,岂是不仗义的人!”

    最终,在一番豪情谦让过后,哈帮主按照三成半的价格,收购了太行帮手上大部分的货物。

    工业品的基础价格非常高。这样一来,哪怕是留下了商队中所有劫掠来的现银,最后一算账,哈帮主这边还是要给顾老哥补几千两银子的差价。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哈帮主伸手入怀,从黄大衣里掏出一款闪着鳞片光芒的猪婆龙皮男士商务钱包,再从中抽出一叠钞票,拍在了桌面上:“数,不够还有。”

    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账房,弯腰伸手端过钞票,“唰”地抽出一张,先是熟练地捻了钞票右下角的防伪凹印,然后引风一抖,听声辩纸的同时,迎着夕阳,看到了钞票左边曹大帅留着背头穿着中山装的暗记水印。

    不久后。

    “啪”的一声,最后一张钞票被拍在了顾大当家面前。老头操着一口浓浓的土话说道:“大当家,十足真钞。”

第689节 北归(十四)

    “南钞”,是北人对印着曹大头像的钞纸的称呼。

    一直以来,考虑到信用问题,再加上大明宝钞的恶例,导致北人对南钞抱有顾虑。除了港口城市商业圈之外,其余大明传统地区,南钞的发行非常缓慢,民众接受程度不高。

    无心插柳柳成荫。行商,尤其是行商的分支行业,各路东奔西窜的“道上”人马,对南钞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大哥们尤其喜欢这种方便隐秘携带的等价物。只要南钞能在天津周边换到各种物资,大哥们使用起来就毫无禁忌。

    反正干完活也是要放松消费一拨的。

    至于信用问题......滚球,大哥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谁还在乎下个月南钞贬不贬值这种国际金融课题,又不是美联储。

    唯一影响南钞在各路非法组织之间流通的,就只有假钞这个痼疾了。

    不要小看明人。

    能将一款假银锭做出一二十种工艺流派的族群,完全有能力搞出几款假钞用来流通的。

    假钞嘛,看上去有点像就行了。反正大多数外地人都是没见识的土包子,哪天傻子不够用了再说。

    于是,天津本地的画匠、绣师、古玩、丹青、销金铺等等行业迅速行动了起来,开始利用信息差赚起了快钱。

    骤然而起的假钞风潮不光令受害者骂娘,连穿越众也是目瞪口呆,对古人的执行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这之后紧急启动的“163X金融打假专项活动”,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总之,今天太行帮能熟练辨别南钞,那都是之前交过学费,付出过代价的。

    众目睽睽之下,最终,负责验钞的师爷小弟举起了大拇指。

    看似醉酒,实则目不转睛,眼神中露出一丝紧张的琛哥......错了,是太行顾当家,于是露出了兄弟般的笑容,伸手搂住哈帮主的肩头,大笑着干掉了碗中酒。

    从这一刻起,确定了彼此是真心打交道的两伙人,终于心无芥蒂地搞起了庆功宴。

    欢天酒地的场面持续了很久。直到入夜七分,酒干盘尽之际,才算是到了尾声。最后,还能留在席上的人,很整齐,双方各三位,都是各自大老带着两个心腹。酒客之间,终于变成了自家人,知无不言的好兄弟。

    在这种微妙气氛下,顾鸣终于借着酒劲,问出了一个他比较想知道的问题:为何广义帮之前要火并马贼?

    别说什么分赃不匀。马匪那点份额,根本不值得广义帮坏规矩......要火并也应该联合人少的马匪火并太行帮才有赚头。顾鸣当时就在现场,他很清楚火并事件是广义帮一开始就谋划好的,是专门做的局。

    事实证明,两帮人里真正的核心人物,这会就没一个醉的。

    看到不约而同转过来注视自己的脑袋,原本醉醺醺的哈六,眼中同样透着清明。见问题来了,他不慌不忙,义正言辞地给出了解释:内卷+私仇。

    哈六的回答并没有出顾鸣所料,跟他事先猜测的差不多。

    相对于大部分人手都是“步兵”,机动能力弱的太行帮来说,全员拥有坐骑的广义帮和马匪,在“做买卖”的时候,确实存在一个功能重叠的问题。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不瞒哥哥,去岁在朵颜卫,马戒夜袭了一个车队。那里面,有兄弟我的股子。”

    “哦,怪不得。”

    “江湖事江湖了。兄弟我当日既然打掉牙和血吞了,马戒这厮就莫怪我今日无情。”

    “该当,该当!”

    这就对了。私仇是一定要有的,不然无法解释那么多马匪,哈六为何偏偏做局马戒这一伙。

    放下心头最后一点疑虑,顾鸣抄起桌面上的硬盒卷烟发了一圈。然后,透过面前吐出的鸟鸟烟雾,顾鸣正色说道:“哈老弟,虽说是头次合伙做买卖,但老哥就是觉得咱们有缘,愿意交你这个兄弟。不多说了,日后但有用得到老哥的地方,兄弟你只管招呼!”

    一直以来,从一开始三方分配任务时哈六的忍让,到分赃时哈六的豪爽让利,种种细节,令顾鸣有一个猜想:哈六很想和太行帮合作。

    这个猜想在宴席开始不久就证实了。当时哈六有意无意说漏了嘴:年上还有大买卖。

    而到了这时候,经过了一系列试探环节,顾鸣方才这句话,才算是真正表达出了合作的意向。

    “着啊,等得就是哥哥这句话。”

    哈六指头夹着烟,同样一脸正色:“无需日后,兄弟眼下就有一笔大买卖,想和哥哥再联手做一场!”

    “说来听!”

    下一刻,只听得“哗啦”一声,却是哈六伸臂将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扫到了桌下。

    接下来,哈六一脸郑重地又从怀中掏出钱包,然后拉开拉链,从夹层中小心地拿出了一叠纸。

    将这叠泛黄的纸张放在桌面上,哈六轻手轻脚展开后,大伙凑过来脑袋仔细一看,却是一张脸盆大小的地图。

    “这是?”

    扫一眼地图,大致看到了城门、护墙、望台等用墨笔描绘的图形后,顾鸣顿时来了感觉:“莫不是哪家庄子的地形?”

    吐一口烟,哈六盯着顾鸣看了半晌,这才下定决心,一字一顿地讲道:“安国谷家集。”

    顾鸣以及心腹三人听到这句话,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好胆!竟是谷家集!”

    安国县就在保定南边。自古以来,安国就是北中国最大的药材集市。此地豪商众多,是流金淌银之所。而谷家集由于地理位置正好处于三岔口,又恰好距离安国一天行程,所以承担了不少安国沿线的物流工作。

    原本谷家集叫做谷家庄,只是一处普通庄子。可谷家这一代族长是个有眼光格局的,上位后大肆利用优越的地理位置开发各种商业活动,二十年下来,谷家庄硬生生做出了一个“小安国”的名声,从庄子变成了集镇。

    如此富裕的集镇,又缺乏官兵保护,自然是周边各路人马觊觎的焦点目标。然而谷家人也不是傻子,有了钱后,深沟高墙,土炮岗楼拔地而起,又从北边的唐河引来活水修了护城河,端地是固若金汤。

    之前就有不信邪的大股盗匪冲击过谷家集,也有大股流民做过同样的事。结果除了抢到外围市集上一些杂物外,真正核心的谷家围子,匪伙打不进去不说,反而还折损了不少人手,得不偿失。

    所以今天得知这张纸是谷家集的地形图后,顾鸣第一反应,是咬到了铁核桃。可随后他勐然间意识到:不对,哈六这厮有绝活,能破门!

    瞬间反应过来的顾鸣,心头一片热烈:谷家围子在江湖上名头响了几十年,那里面的金银财货,可是远超一支义鑫隆商队的。

    如此一来,只需哈六开了围子大门......这不就是武火墩的翻版吗?

    想通这一点的顾鸣,一边用热切的眼光逡巡着地形图,一边口中追问道:“兄弟,怎么个章程?”

    哈六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伸指在图上几处点了点,先是一番利诱:“我手下兄弟,在谷家庄子已然做了一年半的马夫,这几处大约就是大小银窖了。”

    说到这,哈六勐地一拳砸在地图上的正门处:“老规矩,我的人用撼地雷炸开谷家围子大门。”

    “之后嘛......”哈六无奈地看向了顾鸣:“兄弟人手不够,只好劳烦哥哥你了!”

    “哈哈哈!”顾鸣这一刻笑得自然舒爽。

    类似于广义帮这种马帮,讲究的是高速机动,来去如风。这种作战模式固然高精尖,但有个缺点:只能吃快餐,譬如抢个自带马车的商队。

    可这一次面对的,是拥有巨量财物的小型市镇。这里的财物,不但包括金银,还包括粮食、商货、家具,乃至女人,肉票在内的各种“战利品”。

    这种属于菜式繁多的正餐,没有足够的牙口,吃不饱,还全给浪费了。

    广义帮人手稀少,哪怕攻破了大门,后续还有很多需要限时的节目:巷战、挖掘银两、四下搜刮财物,装车挑担撤退等等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要做。

    顾鸣现在心头跟明镜一样。之所以哈六一直都在释放善意,怕是就着落在这笔买卖上了。

    “事后怎么说?”

    “老规矩,五五分账!”

    “唔......”

    谈到这里,顾鸣摸着下巴,最后衡量了一番:虽说太行帮出人出力,但进去谷家集嗨皮的关键,却是哈六手中的撼地雷。

    用半根烟功夫最终想明白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个大课题后,顾大当家也就不再纠结,同样一拳砸在了地图上:“就与兄弟做这一票!”

    “哥哥豪气!”

    闻言大喜的哈帮主,当即将桌上的先遣图......不是,是谷家集的地形图往顾鸣面前一推:“此图哥哥拿去,这就派人下山去查对。若有不妥之处,咱们也好及时调配。”

    “当真?”

    哪怕是知道对方手中有独门撼地雷所以有恃无恐,顾当家这一刻也被哈帮主的豪气整感动了。一把收起地图,顾鸣坚定了决心:“兄弟,何时下手?”

    “嗯......怕是要年后。”

    哈帮主痛快道出了原委:“这撼地雷,一发一千二百两银子。我得赶在过年时,回天津打通关节买一发回来使。”

    顾鸣知道哈六在官兵那里打过零工,没想到这厮居然靠这个经历,有了自家独门的进货渠道。想一想后,下山抢劫经验丰富的顾鸣,提出了意见:“动手最迟不能拖过正月十五,否则商队来往,护卫多了麻烦。”

    “就依哥哥!”

    协调到这一步,在通讯靠吼的十七世纪,已经属于精确协作的战术行动了。

    接下来哈六安排了行程:他本人明天就出发去天津,最迟正月十五前,定会带着撼地雷赶回来。他这边会留下二当家图二爷做联络官。

    图二爷随即和太行这边的联络官交流了几句。双方最终约定:联络官于正月初八前后,在某处靠近安国的联络点会面。到那时,双方约定好集结时间和地点,大部队在十五前完成集结。

    商谈到这一步,今晚酒宴的真正目的才算是达到。时间,也已经是深夜时分。

    如此,疲惫不堪的两路人马便草草散去休息。

    ——————————————————————

    第二日一早,吴法正吴少爷眯着眼,被透过门缝的阳光给照醒了。

    眯缝着眼晃了几下脑袋,吴法正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然成了土匪的肉票,在某一间没有窗户,只有门的昏暗柴房里。

    侧头一看,矮胖的吴掌柜还未醒,正昏昏沉沉倒卧在草堆里。

    “唉。”

    原本打算起身透过门缝看看情况的吴少爷,不再有动作。他怕吵醒了吴掌柜。

    吴掌柜年纪大了,又连番作战赶路,再加上从昨日起就水米未进,还是睡着的好,免得起来受煎熬。

    刚想到这里,吴少爷的肚子便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了起来。

    没办法,忍着吧。门外就是凶残的土匪,吴少爷这时候可不敢提人权抗议,否则被人割掉两只耳朵就不划算了。

    昨天战斗,义鑫隆还剩下的活人,统统被土匪捆绑后变成了肉票。

    走完夜路,大部分伙计都被关进了山间村落里的驴棚牛棚。只有吴少爷和吴掌柜,身为“高档”肉票,混到了商务单间柴房。

    也就这样了。土匪自打昨夜开始就貌似很忙,压根没人在乎肉票的人权和健康状况。直到今晨,商务柴房里都没得到一滴水一粒米。

    好在吴少爷知道程序,对于未来,对于自家的小命,倒不是十分担忧。

    既然费力绑了肉票而不是一刀砍了,那么接下来土匪一定会联络商号赎人。商号那边得知消息后,也一定会交够足够的银子把人先弄回来。

    至于报复,那都是后话了。

    以上都是默认程序。义鑫隆这么多年下来,商队失手被俘人的状况也有过不少,自然懂得怎么应对。

    只是眼下就需要先苦熬一段时间了。

    就在吴少爷靠着墙,默念春秋,试图压制肠胃抗议时,门上响起了哗啦的锁声。

    下一刻,破扇门被外间两个拿着刀的健壮土匪一把推开,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逆光出现在了吴少爷眼前。

    “怎么,不认得了吗?”

    见吴少爷眯着眼没反应,来人轻笑一声:“说话还要把兄弟千刀万剐,这就认不清面貌了啊?”

    “火贵!原来是你!”

    怒目圆睁的吴法正,瞬间明白了来人是谁。

第690节 北归(十五)

    “好你......火贵!”

    吴少爷的怒火,仅仅持续了两秒钟。

    饥寒交加的身体撑不住虚火。两秒钟,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吴少爷,颓然意识到当下处境,叹口气,双目无神又倒回了柴堆。

    相貌平平的火贵,却有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见少爷躺平,他了然一笑,弯腰将手中零零碎碎的罐子、篮子和包袱都搁在了地上:“少爷吃点东西吧。招呼不周,想来也是饿了。”

    “嗯?”

    躺回去的吴少爷这下来精神了。迅速坐起,伸手从篮子里摸出个杂粮窝头大口吞咽。结果没两口噎着了,赶紧又抄起地上的水罐狠灌一气,才将干粮咽下了肚。

    这边火贵不疾不徐,寻了堆干草一屁股坐下:“少爷慢些吃,不急。”

    “哼!”

    口里嚼着人家带来的粮食,吴少爷却毫不领情:“卖主求荣,奸邪之徒!”

    “呵呵。”

    火贵一点都不生气,澹澹应道:“卖主怕是谈不上......各为其主罢了。”

    吴少爷闻言住了嘴,开始埋头啃干粮。方才他也是一时气愤,忍不住喷一句。这会见火贵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心知再撩拨对方,弄不好就有杀身之祸。

    火贵其实也不在乎这个富家公子哥的态度。他和吴法正拢共没打过两次交道,没什么交情可言。

    他来探望的,主要是吴掌柜。虽说火贵一开始就是带着组织任务去义鑫隆号潜伏的,但吴掌柜长期以来委实对他不错,这算是私人交情。

    所以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火贵提前带着干粮来了。要知道,按规矩肉票到手后,至少要先狠狠饿两三天,将精气神都消磨完了,绑匪才会给予食水。

    就在这时候,几声轻微的咳嗽,吴掌柜醒过来了。见掌柜醒来,吴法正急忙提起水罐,先喂着喝了两口水。

    两口水下肚,吴掌柜顿时精神了,自己捧起水罐又喝了几口。

    短短几口水的功夫,屋中虽然没人说话,但是吴掌柜已然将场面看了个清楚。

    和吴法正不一样。在吴掌柜这种日常处理实务的人眼中,并没有那么仇视火贵。

    或者说,在吴掌柜看来,这次主要是义鑫隆和几股匪伙之间的公仇。

    匪伙当初花了大心思大毅力来埋火贵这个钉子,自己即便没有收留此人,那匪伙也一定会再想办法派人。

    说到底,还是自家篱笆没有扎紧。至于火贵,普通一匪而已。见识过太多人间诡诈的吴掌柜,对火贵有恨意,但没有额外的恨意。

    喝完水,抹把嘴,吴掌柜表情平静地道了谢:“多谢火兄弟送食水了。”

    升级为兄弟的火贵,面对些许嘲讽,脸上带着澹笑,没有在意而是伸出手,拿个窝头递过去:“掌柜的吃点东西。”

    读圣贤书的吴少爷都没有矫情,吴掌柜更不会矫情了,接过窝头就啃了起来。

    大约是觉得距离良心满足还差一些,火贵这时又透露了几句宽慰话:“昨夜两家大王讲好了头寸,义鑫隆的几位头面是跟着广义帮走的。二位莫慌张,有我在,必不致受罪。”

    火贵这么一说,吴掌柜马上明白了接下来的遭遇:他们几个会被广义帮的人马押送到广义帮自己的据点,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了。什么时候商号把赎银通过中人交到广义帮手中,什么时候自家就能脱困。

    以上这些操作,都是平常不过的流程,在吴掌柜预料中。只不过,他没想到,最终商号的人会被按阶级分离成两伙。

    听明白后,吴掌柜停下了口中咀嚼,抬头问道:“这么说的话,伙计们是要留在这太行山过年了?”

    “然也。”

    火贵掉了一句书袋,然后抖开地上一个花皮包袱,有点献功似的表白道:“细软是没了,不过其余物什大多都在。”

    抖开的包袱里,是一堆零乱物件。

    这些都是吴少爷和吴掌柜的私人物品,包括私人印鉴、笔墨、纸张、书籍在内,全是不起眼的物件。那种看上去就值钱的,譬如打火机和皮靴,早就被人搜刮走了。

    “唉......”

    吴掌柜叹了口气:“有心了。”

    火贵这时候终于感觉自己功德圆满良心不欠费了,于是笑吟吟捡起几张文稿,一边翻看,口中无意识地补充:“二位年上怕是要蹲几天干窑,有这点文字解闷也是好的。”

    “哼。”

    方才又抽空啃了两个窝头的吴少爷,这会实在不想看二五仔的丑恶嘴脸。身子往柴堆上斜躺的同时,口中悠悠地呢喃道:“胸无点墨也翻书,仔细拿倒了。”

    “我说大少爷,您老都这副模样了,还端臭架子?”

    火贵这一下真是被吴少爷的做派给气笑了:“从头到尾都在小看我。”

    说话,火贵抖开一张文稿,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念将起来:“上海棉纺一厂,占地百五十亩,轧花、纺纱、织布一应器物俱全,以煤火之力御使,极尽机巧之能事。此工坊计有纱锭万余,青壮织工千余,月产粗细坯布四千匹,立国之基也。”

    念到这里,火贵悄然住了嘴。

    躺在柴堆上的吴少爷硬忍着没转头。

    事实上他已经惊讶地张大了嘴。他压根没想到火贵这个粗鄙的二五仔居然是识字的......如果吴少爷是穿越的,他会问:这年头匪伙的配置都这么高端了吗?有那么卷吗?

    吴少爷不知道的是,被文稿遮住脸庞的火贵,同样也是崩大了眼珠,一幅见了鬼的样子。

    一目十行往下扫几眼,然后又换一张文稿看。另一张上,打头几行写就的是:其舰长曰二十丈挂零,铁骨木甲,配健勇三百。其内备有将军巨炮七十余门,三里之内洞金裂石。该舰以煤火大力推水而行,可日航百里,曰福建号,军国之器也。

    “咳...咳...”

    屋里突然响起了火贵的咳嗽声。下一刻,涨红了脸的火贵弯下腰,收起包袱,捂着胸口,急匆匆往外间走去:“后...后晌就走...包袱我先帮二位收着,免得被人又抢了。”

    饭团探书

    ——————————————————————————

    午后,村口。

    广义帮哈当家率领着弟兄,与太行众好汉作别。

    “好兄弟,一路保重,年后咱们再聚首!”

    “定当赴约!只是年后一事点子硬扎,还望老哥哥仔细筹划!”

    “放心,这回我尽起山中儿郎,定不教兄弟失望!”

    “就盼着与哥哥再联手一回!哈哈,待诸事了解,咱们去天津花差花差一回!”

    “哈哈,定要与兄弟天津一会!”

    一番场面话交待清楚,哈六一声令下,广义帮几十号精骑纷纷打马扬鞭,调转朝向,护卫着中间几辆马车,就此开动。

    和最初义鑫隆车队出发时的规模相比,这次由广义帮组成的马队,马车只有五辆,规模小了许多。

    五辆车,其中有四辆装载的是最后经过筛选的精细货物。余下一辆,里面是吴掌柜、吴少爷以及外号和尚的护卫这三人。

    在之前武火墩一战中,商队伤亡惨重。最后的大爆炸,导致当时站在城门上方的护卫队长吴迁,以及护卫哑巴当场阵亡。

    这样一来,算上护卫和尚,商队也只有三个高层人士得以随车运走。其余那些伙计,都被折价转手给了太行帮。

    队伍出发后并没有沿着太行山脉行动,而是径直上了官道,一路东行。

    由于是全员骑乘,所以行程很快。吴掌柜三人也是意外获得了专车待遇......只不过马车门窗都被篷布严密封了起来,所以乘客只知道车队的大概方向,确定不了具体坐标。

    从易县往东,大约一百五十里便是永清。马队花了一日夜功夫到永清后,改道往北。最终,在第二日傍晚,马队来到了固安和廊坊之间的一处大农庄门外。

    这个位置,在后世已经接近京郊,属于能抓住机会爆炒一拨房价的投机地段。

    而在十七世纪,这里只是一处农庄......事实上,在明末,廊坊周边绝大部分土地,都被皇亲国戚的田庄、皇庄挤占殆尽,京郊早没了自耕农的踪影。

    由哈六亲自上前交涉后不久,庄门大开,大腹便便的薛管事,带着同样彪悍的几十骑护卫,将广义帮人马迎进了庄园。

    能有几十骑“护庄”的庄子,自然不是什么寻常农庄。这一处产业,是专门用来接待广义帮,进而交易销赃之处。其主人,是时任京营副将的阳武侯薛廉。

    比起定国公成国公之类的勋贵大老,薛廉此人在勋贵武臣中只能算是二流档次。

    之所以哈六以往接到的指令是在此地销赃,一是因为薛廉其人爱财,下限低,为了银钱不在乎手段。二是因为薛廉掌管着京营一些兵马,手下多少有一点实力,强于大部分空头勋贵。所以北京站需要拉拢此人,以备关键时刻使用。

    进了庄子,首要自然是验货。

    庄园里的仆人,将马车上的货物一一打开。

    没过多久,大腹便便的管事验看完货物后,不禁哈哈大笑:“哈当家好手段,这些可都是抢手货。”

    “仔细收拾,内里有戳记。”

    “放心好了,都是熟手,出不了差错。”

    就这样,一场短暂的销赃交易完成了。按照以往的程序,这批加盖着义鑫隆戳记的货物,首先会被庄园里的仆人重新清扫换装打包。

    之后,庄园里的护卫会押送货物去京城,利用薛家的商业渠道,将货物销售掉,赚取巨额利润。

    这一系列操作,和交割清楚的哈帮主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哈帮主之前已经从薛管事那里拿到了一叠钞票,两家已然清账。

    至此,哈帮主终于结束了全套“做买卖”的流程。放松下来的广义帮人马,随即被安排到了庄子内部的几处院落里。

    这几处院落是固定用来接待哈帮主和手下的,大家都熟悉内外情况。进驻后,旅途劳累的骑兵们草草用了些酒饭就都休息了。

    下属休息,不代表首领能休息。四下巡视一圈,安排好哨位,检查过肉票关押情况后,哈六仰头看了看挂在天空的明月,打了个哈欠,回到自家院落打了桶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感觉精神抖擞了,这才回到堂屋。

    堂屋里,已经有五个人在等他了。

    这五个人,分别是红脸膛的二当家图二爷,圆脸的年轻李姓账房,两个骑兵小队长,以及面貌平平无奇的火贵。

    哈六进屋后,先是伸出手,示意大伙不必起身敬礼。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微笑着讲道:“我知道大伙都累了,咱们就再坚持一下,先把会开完,明天好好睡一觉。”

    见诸人无异议,下一刻,哈六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宣布,飞虎营第一特勤中队临时会议开始。主持人,中队长哈六,记录,通讯参谋李准基。参会人员,图融,钱X,孙X.....以及天津站特派员,火贵。”

    公布完开场白后,哈六地对圆脸账房说道:“第一项,小李来给大家评估一下此次代号‘断筋’的任务完成情况吧。”

    掌握着野战电台,负责收发报工作的李准基,是上峰规定的特勤中队第二号人物。

    听名字就知道,这位肯定是穿越众一手起名培养出来的死忠流民青年,是帝国精英,掌管着特勤中队的财权和监察权利,身上有着后世部队教导员的影子。

    听到让自己汇报,李准基应一声后,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开始念道:“此次任务的三个目标,按照我这边的评估,首先马戒部全数消灭,第一目标完成率百分百。”

    哈六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嗯,马戒部名为马匪,实则是北边的探子,这次终于引过来做掉了,也算是去了个祸患。”

    李参谋等队长大人总结完,便继续念道:“第二目标义鑫隆商队,有鉴于关键人物哑巴被炸死,所以评估完成率为百分之九十。”

    “第三目标太行帮。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年后顾鸣大概率会带人下山。我本人对达成最终目标持乐观态度。”

    “嗯,总得来说,这次任务完成进度还是不错的。”

    哈六这时候一改土匪老大的形象,努力使用着自己从飞虎营中学到的“官话”来主持会议:“我马上要回天津述职,年后就看老图,李参谋你们的了。”

    真名为图融的特勤队副队长,闻声连连点头:“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哈六想想还是不放心,再次叮嘱道:“莫要在意顾鸣,只需侦查到太行大队人马下山,就即刻往天津发电报,指引大部队来‘牵羊’。”

    说到这里,哈六面带忧色地望向了南方的夜空:“据说大帅派去下南洋插旗立字号的堡子,被土人大王围了,两下里打得惨烈。”

    “再再都缺人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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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1898/ 第一时间欣赏旅明最新章节! 作者:素罗汉所写的《旅明》为转载作品,旅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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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明介绍:
曹川原本一个人在明末和后世之间倒腾土产。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原来活人也可以倒腾!是时候召集一票兵王,学霸,总裁,医圣同去明末制霸了!之后,一帮废柴,无业游民,包工头,还有卖拖鞋的,陆续被送走。没办法,只有这些人好忽悠,价格便宜量又足。总之,这是一个众人在明末,建设伟大的星辰帝国的故事。Q群:794998628旅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旅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旅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