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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素罗汉     旅明txt下载     旅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61节 救反贼(七)

    杜包二人合流,使得反贼案的重要性迅速升级。这件案子,现在等于是部门流转,从半专业的劳教系统过档到了专业的刑侦部门。

    有了专业人士操盘,各方面的待遇马上就不一样了。身为刑房捕头,杜冲所能调动的资源,是远远超过包世南的。

    尽管刑房的正式衙役编制只有十几人,但是这不是问题...杜冲手下还有大量可供御使的白役人员......临时工...辅警。

    通常一个县衙门,能集结起来的白役就不下白人。而在汉阳这种工贸发达的城市,府衙经费更多,遇到大事,杜冲手下可以立即召集起一二百人的队伍。

    当然了,这种队伍里面,肯定包含着各路牛鬼蛇神和吃空饷的关系户,但是杜冲这一次不需要大张旗鼓,他只需要调用自己的私人班底就可以。

    包括几个徒弟在内的私人班底,人数上是完全足够的,既可以做到保密,又能提供充分的办案人员。

    于是,次日小管探监完毕,负责尾随跟踪的,就从街头闲汉换成了杜冲的二徒弟。

    而这一次,两个陕西大汉从酒楼出来后,再没有能逃脱监视者的视线。亲自坐镇的杜冲,不但在街面上调用了人手,而且在河面上也预备好了行船来接力跟踪。

    最终,两个汉子的落脚地被杜冲掌握了:东城口一家普通客栈。

    对于这一切,理论上应该毫无知觉的小管,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他现在生活很规律:每日上午准备探监事宜,中午探监,然后去云客来汇报工作。之后,回家照顾体弱多病的老娘。

    至于其他那些日常业务,小管已然全部放弃了。此事过后,他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本地,之前的一切都会舍弃。

    而小管的这种反常举动,落在杜包二人眼中,就是另外一番解释——反贼这一次所图甚大,给了巨额好处,所以小管这个私牙现在专心为反贼服务。

    这个判断,从另一个角度证明:田大田三这两个反贼,确实是掌握着一笔大额金银款项的存储地点信息。

    做出这个判断后,杜冲和包世南二人还是很兴奋的。

    他们这一次的调查行动,截止到目前,是瞒着上司开展的。这样一来,不算搭出去的各种人情,即便是调用私人下属,那也是要提供经费的。

    现在开始的每一天,侦查网络运行所需要的经费,都是杜包二人分摊的私人资金。

    调动了如此多的私人资源,自然是要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现在眼看着事情已经露出了眉目,在往“好”的一面发展,那么下一步,就可以再继续投入了。

    接下来,小管第三日去探监之时,之前高烧不醒的田三,不但恢复了神志,而且已经开始进流食了。

    无需质疑这种恢复速度。能在十七世纪活到成年,而且还能转战各地造反打官兵的成年男子,无一不是自然进化中的佼佼者。

    所以当皇安散的杀菌效果奏效后,之前昏迷的田三,很快就醒了过来。

    坐在栅栏外,看到田大在给田三喂食米粥,小管不由得喜上眉头:“三爷这是无碍了。”

    “还要多谢兄弟的神药,老三这一回,算是捡了条命。”

    说话的田大,气色已然比几天前好了许多。充足的蛋白质供应,令田大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短短几日,他就恢复到了能吃能打的战斗状态。

    这时,一旁斜躺在干净被褥上的田三,缓缓将双手合在腹部,做了个拱手动作,口中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多谢...管兄弟救命之恩。”

    “使不得使不得。”

    小管赶忙隔空虚拦一把:“兄弟我也是受人所托。三爷要谢,等身子将养好了,出狱后再亲自给恩人道谢不迟。”

    “说到出狱......”田大这时压低了嗓门:“此事可有眉目了?”

    之所以田大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提问,是因为从今天起,原本探监时一定会站在小管身后的狱卒,已然无影无踪了。

    这一个变化,在田大看来,就是狱卒嫌费事,不跟着小管了。至于背后的真相...几方人马各有解读,就不是田大所能猜到的了。

    田大这一问,早在小管预料中。他同样压低嗓门,马上反问道:“眼下关键还是三爷的身子,何时能走动?”

    田大低头看一眼自家兄弟,犹豫回道:“要想进出随意,总得五七日。不过无妨,单是‘出去’的话,再过两日,我搀着老三,也能走动。”

    小管闻言皱眉:“未免巡丁盘问,总要自如走动最好。”

    田大听小管这样说,就知道他自己臆想中的“众家弟兄杀官劫法场”的浪漫情节是不可能出现了。外头接应的自家兄弟,大概率人数不多......这与田大私下的客观判断吻合。

    于是田大进一步打问:“这次来了多少自家兄弟?”

    “人数不好说,名号也不好说。”

    小管现在不能给田大露底,因为说简单了,人家疑问更多;说复杂了,眼下的环境和时间不允许:“这是杀头的生意,小管我得了外头好汉吩咐,所知其实也不多。一应事宜,等田爷出去,你们自家人再说吧。”

    小管这个中人这样一说,田大反而觉得是应该的,于是他沉声点头:“知道了。”

    下一刻,起身收拾食盒的小管,再次低声叮嘱:“现下万事不论,咱们只等田三爷的身子将养好。”

    “兄弟辛苦。”

    出了狱门的小管,照旧上马车,云客来。

    然而今天的云客来,已然和往日不一样了。

    就在今天一早,甲子二号包房隔壁的三号房,已经被人常包了下来。

    前来包房的人,自然是掌柜也要小心应付的府衙人物。好在这一次人家还算讲规矩,银子照价给足。所以掌柜和伙计也老实听了吩咐:照常营业,不得声张,不得往三号房引领客人。

    眼睁睁看着两个陕西大汉在老时间进了包厢,觉察到一点什么的掌柜,这时候更加不敢说什么了。

    提前进了隔壁包厢的,是杜冲手下的大徒弟和三徒弟。

    这二位今天是带着家伙来的。其中不光有窃听铜管,还有各色用来掏缝、弥缝的小玩意。

    然而窃听者不知道的是......两个陕西大汉之所以选择云客来包厢,是有原因的。这里的光线和位置条件,非常适合从对面二楼,用望远镜观察。

    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被街对面二楼的观察哨摄入了镜头中。而他们长包的这间包厢,里面的陈设,也早已被人换了同款的。

    这场十七世纪的谍战交锋,占据了地利人和的地头蛇,毫无悬念输给了用后世谍战思想和器材武装起来的土著谍报精英。

    就这样,接下来几天,哪怕从来没有人像小管这样日日准时探监,哪怕从来没有客人像甲子二号这样日日准时碰头,小管依旧按时探监,按时去云客来汇报,按时让杜冲窃听。

    营救反贼大案的参与双方,此刻都引而不发,貌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貌似一切都正常。

    这种古怪的氛围,在四天后被打破了。

    四天后的正午,死牢内。田三隔着栅栏,当着小管的面,绕着牢房,缓缓走了五六圈。

    看到坐下后额头见汗,有些气喘的田三,小管欣喜地说到:“三爷大好了!”

    “总不能给弟兄们拖后腿。”

    “既如此,二位听好。”

    小管见此情景,先是左右一看,然后俯身说道:“明起我就不来了。就这几日内,总有变故。二位晚上警醒些,莫要睡死,到时见机行事。”

    “省得!”

    当天午后,坐镇云客来的杜冲大徒弟,用铜管听到了一段惊天对话。

    “二位,田爷今日已然将埋银子之处告知于我了。”

    “好好好,在哪里?”

    “呵呵,在哪里嘛......这个”

    “兄弟,答应你的好处,一分都少不了你的。再说了,额们起出银子后,还得靠你采购粮秣呢。”

    “呵呵,两位晓得轻重就好。这年头,似我这种的,敢提着脑袋帮反贼联络买粮的人,着实不多了。”

    “是极,是极。”

    “嗯,银子在孝感。咱们就照之前说好的,一同去起银子。起出后,一成归我,余下的我再帮二位换购粮秣,雇好车队出城。”

    “就这么办!何时动身?”

    “家有病母,二位且容我安顿。明日黄昏,城外紫竹林,那处废弃的玉佛寺见。”

    “如此,就说定了!”

    不久后,在刑房坐镇的幕后二人组,得知了确切消息。

    包世南包牢头当场抚掌大笑:“好好好!鱼儿终于上钩了!”

    杜冲杜捕头亦是笑容满面:“且容我调集人手,明日就在玉佛寺,将鱼儿一网打尽。”

    同一时刻,南望穿一身棉布软袍,背手站在屋檐下。仰面观天的同时,他淡淡对身旁的周乙说道:“我观天像,明日有雨啊!”

    “好事。”周乙同样淡淡地说道:“有雨的话,血迹容易消散。”

    第661节救反贼(七)

第662节 救反贼(八)

    “师傅,三个都进去了,拿人吧!?”

    心急的是杜冲的大徒弟。

    “急什么,总要等贼子勾兑一番。”

    在杜冲看来,三个贼人现在既然碰了头,那么小管就有概率将埋银子的确切地点提前透露给两个陕西人。这样一来,等下抓捕人犯后,他就有可能从任意一个人口中逼问出地点,工作量会轻松不少......万一小管打斗中被砍死,或者突然心肝吓裂死掉了,事情岂不是办夹生了?

    所以杜冲这时候反倒不急了:“庙后安排了没有?”

    “胡二兄弟守着后墙呢。”

    “嗯,检查器具。我再说一遍,小管的命留着,仔细里面那两个江洋大盗。都给老子打起精神,丢了小命,可找补不回来!”

    因为有两个实打实的“高武力值”反贼的缘故,杜冲这一次可谓是全力以赴。他调用了所有自己的私人班底。加上包世南带来的小团体,拢共出动了12人次之多。

    这些人都是杜包二人真真的班底。再多带人的话,消息就有走漏的风险了。

    不过12人尽够了。刨掉2个把守后墙的,10个全副武装的差役好手,有心算无心,对付2个江洋大盗外带1个战五渣小管,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在庙门口检查完装备,杜冲脑中最后过了一遍行动计划,觉得再没有疏漏后,他和包世南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下一刻,随着一声轻喝,手持朴刀的杜冲,当先带人冲进了玉佛寺内。

    玉佛寺荒废已久,其两廊的厢房和后殿早已坍塌殆尽,这一点杜冲早就使人探查过了。

    所以一干人等冲进门后,毫不犹豫就奔向了供奉着三世佛的正殿......也只有正殿现在还能供人会面歇息。

    果不其然。群捕冲进正殿后,发现贼子们正坐在三世佛脚下烤火呢。

    不用指挥,老练的差役瞬间就摆出半圆阵形,围住了丁字形坐在那里烤火的3个人犯。一时间七种武器齐出,指向贼人,场上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下一刻,坐在烂砖头上的三个贼子,缓缓抬起了头。

    而杜冲一干人则齐齐往后退了一步:这三人面上,都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象脸面具。除了眼眶处两片琉璃外,一条长长的灰色鼻子,一直连接到了贼人腰间的一个铁匣子里。

    “这是什么鬼玩样?”

    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杜冲突然间意识到自家人露怯了。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发出一声响亮的爆喝,以振士气:“好贼子,凭个假面装神弄鬼!尔等事发了,还不快快束手!”

    “呵呵呵,杜爷,没听说烤火还犯事的,兄弟这犯了哪门子王法?”

    这时候,坐在两个陕西大汉中间,背靠着释迦牟尼佛的小管,好整以暇地开口了。只是声音是透过他脸上的面具发出来的,难免有些瓮声瓮气。

    “这小管居然识得我?”

    杜冲虽说感觉到了哪里不对,但眼下是抓捕的紧张时刻,容不得他多想。于是他继续大喝道:“管材,你勾连这两个反贼的事发了,还敢砌词,速速住嘴随我去见官!”

    “杜爷,倘是你说的云客来那些言语......嘿嘿,孝感没银子的,谁耐烦问田大那点破事。”

    小管说到这里,伸手从旁边抓起了一把混合着香烛纸钱碎木稻草的杂物,好整以暇地添进了面前的泥盆,让火烧得更加旺实:“那都是我家站长教我编的瞎话儿,委实做不得数...杜爷,小管我真不是反贼。”

    “瞎话儿?”

    听到小管早已知晓自家的所作所为,再看看面前这三个有恃无恐的反贼,杜冲这一刻脊背发冷,头皮发麻,脑袋甚至有些眩晕。

    多年在一线参与各种魑魅的经验,令杜冲瞬间意识到了一个不可能的答案:自己今天掉进了某个未知的陷阱。

    强行镇定心神,杜冲双手拄着朴刀,努力控制住摇晃的身体,口中艰涩地问道:“站长...你家站长又是哪一个?”

    “我家站长嘛......就是站长。可以告诉你,他老人家,代号‘化学家’”。

    小管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火盆:“诺,这就是站长他老人家托我送给杜爷的见面礼。怎么样,够味道吧?”

    伴随着小管话音的,是两个陕西大汉的哈哈大笑声:“倒也,倒也,倒也!”

    下一刻,“当啷当啷”的声音响起。众差役,包括包世南在内,先是纷纷扔下手中兵器,然后一个个伸出双手掐住自家喉咙,双眼凸出,口中“嗬嗬”有声,双腿乱蹬......没几下,都不动了。

    “为...为何?”场上唯独还在坚持的,是拄着朴刀,口涎流出,硬挺着想知道答案的杜冲杜捕头。

    “好教杜爷知道。”小管这时缓缓起身,缓缓伸出手臂,在杜冲额头缓缓一点:“你等身为公门人物,偏偏欺上瞒下利欲熏心,合该被诓骗出城一股脑做了......同事们今夜要救反贼,没了捕头更方便!”

    “呃......”随着小管这一指,杜冲仰面倒下。

    就在杜冲咽气的同一时间,庙后望风的白役胡二兄弟,也被来自后背的手弩结果了性命。

    这时候,埋伏起来的行动队员纷纷出现。他们在庙外接应,等着小管三人将尸体抬出玉佛寺后门。

    后门外不远处就是江岸。这时,已经有条渔船靠了过来。

    很快,尸体被装上了船......绑石头喂鱼这都是最古老的传统手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外通用。

    忙完这一切,换了身干净行头的小管,赶在晚饭时分,于汉口镇外的大码头,登上了情报局的运输大船。

    登船后,小管回头眺望。一片灯火阑珊处,雨雾迷朦,正是汉阳城方向。

    情知今夜汉阳城内,会有一场救反贼的关键行动,然而小管此刻人已在汉口,汉阳城门已关,他是肯定赶不上这场行动了。

    叹一口气后,小管下了舱,在客舱里见到了自己的娘亲。

    “娘,这次咱们真要出远门了。容儿给您细细道来。”

    第662节救反贼(八)

第663节 救反贼(九)

    是夜,灯火晦暗,大雨如注。

    原本下晌已经零落的雨水,入夜后,却一阵紧似一阵。未几,密集的雨水将武汉三镇牢牢罩住。

    如此恶劣天气的之下,整个汉阳城内是家家紧门闭户。阖城上下除了少数灯火之外,已然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中。

    不过事情终归是有例外。

    午夜过后,一列排成纵队的黑衣人出现在了街面上。

    这五名黑衣人,黑色斗笠,黑色雨披,脚下统一穿着黑色牛皮厚底仿制官靴。

    当先一人,身形矫健,头戴产自白俄罗斯的育空夜视仪,正是武汉站行动队长毛泰。

    依靠热成像原理工作的夜视仪,在雨夜中同样能发挥作用。

    事实上,毛泰根本不需要辨认目标身份。这个时间点,还能出现在他视线中的红外身影,除了各处关闸的值夜人,就是巡夜的巡丁。

    所以他只需要提前下令躲避就好。

    事实上,毛泰一行人今天可谓是顺风顺水:大雨令巡丁的数量几乎绝迹,少量值夜人和更夫,在如此低能见度情况下,根本发现不了鬼魅一般的行动队员。

    就这样,从午夜12点出发的行动小组,只用了不到30分钟时间,就来到了熟悉的衙西街,西便门外。

    这里,就要使些“硬”把式了。

    因为西便门是内锁,没法从门外打开,于是到地头后,毛泰左右观察完毕,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强光手电,做了个翻墙的手势。

    随着手电光飞出去的,是一道带着尾绳的钢爪。

    三足爪牢牢勾住墙头后,早有准备的队员脱掉披风,露出紧身衣。这名队员是有备而来,他双手,双臂以及胸腹下裆部位,都覆盖有牛皮软甲。下一刻,这名队员麻利地顺着绳索攀了上去。

    攀上去后,队员先是利用身上的防护,强行抹掉了墙头插着的一些碎瓷片,然后他骑坐在了墙头。

    尽管最外层这条夹道不可能配备巡夜人员和暗哨,但凡事小心为妙。所以按照事先计划,稳住身形后,墙头这名队员就从后腰掏出夜视仪,开始观察。

    很快,观察完下方夹道,队员将钢爪绳索从墙头另一面放了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传统老式门锁,其上那一根细细的金属横梁,根本挡不住马牌钢丝钳的铬钒钢刀头。

    用媲美后世电动车蟊贼的速度,翻墙队员几秒内就剪开了门锁,然后从里面拉开了西便门。

    门开后,毛泰四人鱼贯而入。

    闭门,插上门闩,毛泰一行人转身穿过夹道,来到了二门。

    这道门更好解决,因为门锁是冲外的。照瓢画葫芦,用钢丝钳剪断门锁,夜视仪的镜片缓缓从门缝中伸了出去。

    观察清楚外间,5个黑影从二门溜了进去。

    接下来,毛泰依旧一马当先,戴着夜视仪走在了正前方。很快,绕过夹道和墙角,行动小组站在了狱牢大门前。

    和预料中一样,短短一截路并没有发现什么暗哨和巡丁——暗哨通常在后衙保护官眷。前衙巡逻的兵丁,在这种雨夜,也不会频繁来牢狱附近帮囚犯来防贼......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安全。毛泰心里清楚,哪怕是雨夜,巡丁也一定会巡查前衙所有地点,迟早的事,所以时间紧迫。

    于是,下一刻,一名队员伸出手,敲响了狱牢侧门的铜环。

    叮当的铜环敲击声,持续了几分钟时间。

    这期间,心急如焚的毛泰,背对大门,一直在努力用夜视仪观察着周边环境。

    “将军保佑,天公作美啊......”终于,听到门口小窗开启的毛泰,这才松一口气,暗自祈祷。

    在事前推演中,敲门的这一环是最危险的,因为这是唯一不可控环节,容易暴露。

    所辛今夜雨水帮了大忙,掩盖掉了一部分声音。

    下一刻,小窗打开,一张满带皱纹,颧骨上还有个大黑痣的老脸,以及一束灯笼光线同时从窗后露了出来:“什么人夜半敲门?不知道是府狱重地吗?”

    “呵呵......重地?”一声阴恻恻的笑声响起:“你一个看门的货色,蝼蚁也似,也敢在上差面前胡吹大气?”

    操着一口纯正武昌府口音,缓缓抬起脸庞,用凶狠目光蹬视牢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周乙。

    听到门外之人如许居高临下的挖苦,门后的黑痣牢子反倒客气说话了。事实上,对方这种语气,正是牢子多年来习惯的大明正经公务员作态:“哦......不知上差是何来历?”

    “哼。”

    周乙这时缓缓取下斗笠,然后解开披风,露出了头戴的黑纱幞头和一身正经官袍。下一刻,一卷文书被扔进小窗,紧接着,一块黑漆腰牌直直怼到了黑痣牢子面皮上:“本官乃是武昌按察使司衙门经历黄通,奉按察大人之命,特来提审要犯,你速速开门。”

    在牢子的潜意识中,能在这个时间点大摇大摆敲门的官差,首先,一定是经过了府衙正门处的卫兵盘查,身份是没有问题的。

    有了这个潜意识,再加上对方无意间表露出的作态、官袍等等潜在因素,使得牢子放下了警惕。

    最终,不识字的牢子,草草扫了一眼文书和腰牌,就在周乙不耐烦的催促下,打开了狱牢偏门。

    黑痣牢子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门外两侧,已经有两名队员准备好了手弩...按预案,一旦周乙诈唬不开大门,这边就要迅速射杀牢子,用器材破开偏门强攻了。

    门开后,5名陌生官差无声地闯了进去。

    就在最后一人轻轻关上门插上门闩之时,黑痣牢子已然断了气...周乙亲手用臂膀将其勒死在了门后。

    虽说周乙在培训课上的肉搏战成绩只有60分,但那是特工之间的标准......对付普通人,周乙至少也是白银级别。

    这是没办法的事。今天晚上,但凡见过行动队员脸面的人,必须清除。要不然,今后周乙他们就是坐在地雷上工作了。

    第一步敲开门,接下来的操作就顺畅多了。

    按照规定,府牢夜间值班的,原本也只有四个人。其中看大门是一个,在二进大牢内值班的两个,最后死牢内是一个。

    大门后的公事房内,原本就挂着二进门的钥匙。解决掉黑痣牢子后,周乙他们留下一人看大门,然后点起灯笼,抬起尸体,大摇大摆开了二进门。

    两个值班牢子这会正在公事房内酣睡呢,哪能料到杀神已经寻上门来,结果这二人无声无息中被闷死在了床上。

    二进班房墙上,正正挂着的,便是死牢门钥匙。

    经年间风餐露宿狼奔豕突的流寇生涯,早已锻炼出了某些人敏感的知觉。所以尽管雨声不断,心中有事的田大,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外间零碎的响动声。

    在昏暗的牢房中猛然睁开眼,田大侧耳细听的同时,缓缓坐起了身子。

    而对面也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田三也醒了。

    就在这时,牢门猛然打开。雨水,潮气,几盏明亮的灯笼光线,一股脑冲进了死牢,令田大二人猝不及防。

    紧接着,门后那一道栅栏也被人打开了。

    早已有备的田大,一跃而起,怔怔看着一身官袍的来人,不知如何答话......原本以为来者中至少会有一位陕西弟兄,可田大并没有从来人中找到一张熟悉面孔。

    “哈哈哈,兄弟来迟,二位受苦了!”

    疾步而入的周乙,走上前去,开始用钥匙解开田大身上的枷锁:“田兄,兄弟姓周,今趟来劫狱也是受人所托。眼下我等身处险地,余事莫问,当务之急,二位先随我脱了险地。”

    尽管心下有疑问,但眼前这一幕,田大二人也是早有推演,心理准备充分。见周乙这样说,田大再无二话,道一声:“周朋友辛苦”后,便任由来人摆布。

    下一刻,两套和周乙等人相同的行头,递了过来。

    瞬间会意的田大,就地开始更换衣裳。与此同时,外面不住有人将狱卒的尸体抬了进来。

    看到四位熟悉的狱卒成了死狗,田大换衣的同时,哈哈一笑:“这帮厮鸟合该了账。周朋友担了干系,田大谢过。”

    而一旁心思细腻的田三,则俯身下去挨个摸了摸狱卒的脖颈。确认其人真个死掉后,田三心下的疑虑这一刻才彻底消除了:死掉四个狱卒是天大的事,成本远远超过了他们身上那点秘密,不可能是什么人跑来做局诓骗。

    把一切都看在眼中的周乙,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眯眯地拔出腰刀捅了狱卒两下,然后撕下布条,酿着血迹,在田大的牢房墙面上,留下了一行反诗:“为有豪杰多壮志,敢教大明换新天。”

    末了,周乙写下署名:米脂田见秀到此一游。

    很快,一应撤退工作准备完毕,得了吩咐的田大二人,戴好斗笠,低头默言,跟在周乙他们身后,畅通无阻地出了府牢。

    来时5个人,出去的时候,还是5个人......有2个队员留在了府牢门房。

    留人是必须的。

    汉阳城的城门,和大多数这个时代的城池一样,都是早上6点左右开门。

    而田大他们出府衙的时间,还不到深夜3点。

    另外,早上来狱牢接班的人,通常会在6点半左右。

    如果这时候大伙一股脑都离开府牢,一旦有突发情况,譬如接班人提前上班,那么得知有人劫狱的府衙,完全有能力在6点前通知封闭城门,开展全城搜捕活动。

    到那个时候,就极度危险了。

    所以留守的两位队员,一定要在牢狱内冒充狱卒,至少坚守到5点半以后才可以撤退......

第664节 共襄大业(一)

    凌晨时分,通夜大雨终于收官。四下里万籁俱寂,空气中充斥着湿润的花草味道。

    当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时,打着哈欠的接班狱卒,穿过前衙步道,来到“单位”门口,伸手去敲大门。

    不想,这一拳头下去,大门居然应声而开......有点疑惑地踏进门,狱卒发现门房里空空如也,值班同事踪迹全无。

    这种完全违反“条例”的场面,令他困惑不已。

    接下来,猛然间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的接班老兄,急匆匆往里院寻去。一边走,他一边大喊同僚的名字。

    回应他的,则是被吵醒的犯人。这些中古人渣隔着厚厚的木门,从小窗后发出各种怪叫。

    当值班兄来到中院,看到同样洞开的大门和同样空空如也的公事房后,他终于确定:出事了。

    颤抖着从墙上挂的刀鞘里抽出一口单刀,接班兄满头大汗,两股战战,顶着两旁监牢里发出的各种嘲笑吼叫,全身警戒,双手持刀,一步一步挪到了死牢门前。

    不出所料,死牢两道门都是开着的。

    而当接班兄进到死牢大院后,第一眼就看到了洞开着的某间死牢大门。

    十息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从死牢响起:“不好啦,有人劫狱啦!”

    就在接班兄连滚带爬奔出狱牢的同一时间,汉阳府城距离江岸最近的东门也缓缓打开了。

    每天这个时候,早已在城外等候的各种贩夫走卒,就会挑着新鲜的农产品一哄而入。与此同时,一行身穿短打,戴着斗笠的汉子,往筐里扔下一把大钱后,逆着人流,迅疾步行出了城门。

    原本还想盘问一二的巡卒,看在那一把上好的大钱面子上,也就没有再多管闲事。

    发现出事后,府衙的反应还是很快的,毕竟狱牢位置就在外衙。原本在后衙尚未起床的汉阳知府陆杲,闻讯大惊,分分钟披着外袍赶到死牢。

    ......案情一目了然。

    看到墙上的反诗,再看看脚下被扔做一堆的狱卒尸体,陆大知府暴怒之余,当即下令闭锁四门,调动府标兵马,阖城大搜。

    然而终归是迟了。

    当搜捕兵马得知东城早间一开门就有形迹可疑的多名男子出城后,立即出城追捕。很快,追捕者寻到江边码头,询问热心朝阳群众后得知:是有一伙壮年男子在天色初明时,登上江船出航了。

    到了这一步,明白人都知道没戏了......九省通衢不是说着玩的。案犯入了长江,那就是鱼跃大海:江船既可以过江去武昌,也可以南下洞庭入川,还可以千里江陵一日还...没准明天这伙贼子就在秦淮河上喝花酒了。

    以汉阳府这点实力,完全没有办法在多个方向上追捕案犯。

    得知消息的知府陆杲头痛欲裂。抓不到人,如此大的反贼案,又发生在眼皮底下,他很难向武昌方面交待。

    尽管情况不妙,但是该有的反应还是要有的。于是陆杲一边派人去武昌府报信,一边签发海捕文书,并且调集兵马,开始封锁汉阳至孝感一线——案犯最大的可能是北归陕洛老巢。

    不过陆杲这个亲民官心里清楚,但凡这伙胆大包天的反贼有一点点江湖经验,就会寻个地方先避避风头。

    高强度的封锁是不能持久的。这一点不光是明代,即便在后世也一样。大案要案在城市要道设置各种检查站,通常一星期内力度最强。陆知府知道,不论这伙反贼打算去哪里,现下一定是找个地方先窝起来,等风声过去了再做打算。

    官贼双方博弈到这里,剩下的几乎是明牌了。陆杲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手下得力,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搜寻到案犯的踪迹。

    想到这里,陆杲不由得又头痛起来:已经确认,就在案发前后,汉阳府捕头杜冲和狱牢牢头包世南二人,失踪。

    随着时间推移,待到当天下午时分,陆杲获得了更多信息:杜包二人是昨日后晌失踪的,一起不见的,还有他们的若干亲随手下。

    不用多么聪明的推断,哪怕是个普通人,这时候也能猜到,杜包二人的失踪,一定是和这件惊天大案有联系的。

    令陆杲左右为难的是,他现在无法确定,杜包二人是被反贼给宰了,还是这二人本身就是反贼同伙,事后一并逃逸了。

    尽管后一个推论看上去不太可能,毕竟包杜二人是丢下家宅妻儿失踪的,还外带一众手下。然而这终归是一种可能,陆知府现在缺乏更多信息,他不能提前下结论。

    “查,给本官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贼人挖出来!”

    陆杲陆大知府,怒发冲冠,满脸杀气,对跪在堂下的一干吏员大发雷霆。

    陆知府不知道的是,其实跑路的贼人一伙,现在就隐藏在距离他不到20里的汉口镇内。

    和官方调查到的讯息一样:当日营救小组凌晨出了汉阳城东门,随即上了早就安排好的一艘江船。这之后,江船其实就在江面上转悠了一圈,没过多久,就将乘客放在了下游的汉口镇码头。

    田大二人下船后,直接坐上了一辆马车。再之后,马车在汉口镇内兜了几圈,确认身后没有跟踪,田大二人最终被藏进了一处秘密小院内。

    这处小院是武汉站专门准备的安全屋,是这段时日以来,武汉站留守人员私下动工改造后的成果。

    小院地形非常隐蔽,四周被其他院落包围,类似于天井,根本没有寻常院门。想要进入小院,或者从鳞次栉比的屋顶寻过去,或者走外围掩护院落柴房内的暗门。

    田大二人住进小院后,先是安心修养了几天。这期间,周乙每天都来探望,不但送来吃穿杂用,还带来了一些邸报之类的文字信息。

    二人都是识字的。看了这些经过筛选后的信息,他们就能大致了解入狱后外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关于北方农民军的状况。

    就这样安稳在小院隐居了五天。

    第六日,周乙照常上门了。

    和往日不同。今日周乙登门,不但带着两个随从,身上的穿着也变了:一件样式古怪的对襟蓝色道袍......这个在后世叫做风衣。

    “田兄,今日如何?”

    见面后,周乙照例关心了田三的身体。

    田三闻言急忙起身,用力捶了下自家肩窝:“有劳周兄弟挂心,已然大好了。”

    “好好好。”周乙微笑着坐在了竹椅上:“如此,就好行路了。”

    “行路?”一旁的田大,敏锐地听出了周乙言下之意。于是他急切地问道:“周兄,可是官狗的盘查松动了?”

    “然也。”

    周乙点头应是:“前日起,汉阳城解了封。昨日起,孝感沿途关卡,撤了一半。”

    “那就赶紧动身把。”死里逃生的田三,现在是一刻都不想在湖广这鬼地方待了:“俺的身子已然大好,行得军走得路,与官狗厮杀也尽够了。”

    “兄弟今日来,本也是商量此事的。”

    周乙说到这里,神情变得正色:“只是有一件,今日须得与二位重新结识一番。”

    田大二人闻言,心下一个激灵,齐齐起身,以江湖初见的礼数,拱手正色道:“还请兄弟赐教。”

    这一刻,田大二人等待多时了。

    在这之前,双方从小管开始的打交道过程中,周乙这方始终掩盖了自家来路。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田大二人脱险。

    当日被安顿在小院,明显察觉到周乙等人并不是陕洛来的自家兄弟后,田大是问过此事的。只是当时周乙忙于安排诸多事务,于是回答他们:“安心将养,不日自知。”

    就这样,拖了几天,待外面风声松下来,田大二人也修养好了情绪,周乙今天这才来摊牌了。

    下一刻,周乙立身,施个大稽首,朗声说道:“铁伞门当代大弟子周乙,见过二位施主。”

    “哦......”听到这陌生的门派后,田大稍稍一愣神,随即赶紧抱拳回礼:“原来是周道长当面,咳......这个久仰,久仰......兄弟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呵呵呵...既未听说,何来久仰?”

    见礼后,周道长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说话也是洒脱自然:“铁伞门乃是隐世门派,即便道庭,怕也是各派宗祖方有所耳闻。”

    说到这里,周乙一挥袖:“都坐吧。沏茶,咱们今日需得长谈。”

    接下来,周乙按照情报科事前写好的文案,开始背起了内容:“我铁伞门归属陈抟老祖一脉,乃是老祖关门弟子曹散人正经传代后人。”

    “铁伞门属实道门正宗,门中留有陈抟老祖亲传《易龙图序》真本,另有图序真解......此乃观气易势,测龙气,扶斩龙脉之真决。”

    “如今天下大乱,大明火德已颓,正应了草莽群起,天下易势之兆。十年前,我铁伞门当代宗主,以大毅力、大法力推运易龙图序,最终解算出,你主李自成,实乃本轮天地劫数中,应势而起之真龙。”

    “故此,贫道得了宗主之命,于日前下山,统领外门弟子......帮扶......助力”

第665节 共襄大业(二)

    铁伞门大弟子周乙这一番自我介绍,看似运势莫测神鬼乱入,其实内核很老套,就是一个每天都在江湖上发生的投名状故事。

    不同的是,这次的投名状...它有点硬。铁伞门不惜杀人劫狱引动官府阖城搜捕,也要救出死牢内的田大二人,这已经远远超出普通投名状的力度......当年林教头入伙也不过是在乡道上收一个人头。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得知全部内情的田大二人,惊讶之余,反倒不好表态了。

    倒不是说周乙的故事不精彩。相反,田大二人在第一时间就完全相信了周乙所说的一切:现在是17世纪,各种“封建迷信”学说才是主流学术,完全占据了底层人民的思想领域。

    周乙这一通法螺,最是对了土著胃口。更何况田大今天能安稳活下来,本身就是给这一通法螺的最佳背书。

    现在的问题是,田大这两个人级别太低。要是一般的江湖好汉,做下这种豪杰大事,田大这会二话不说早就和好汉们结拜一通兼拉对方入伙了。

    可眼前这伙“铁伞门”的道俗,明显是组织严密,在本地经营多年的江湖会道门。田大二人说到底只是外派的采购员,并没有权利代表李自成集团给以周乙为代表的铁伞门势力做出什么承诺。

    势力之间的合作,田大不够级别。

    最终,思想半天,苦笑一声后,田大抱拳坦诚言明:他本人极其感谢铁伞门道长这次救弟兄于水火的义举。但关于李自成方面的态度,他无权插言。

    不过,接下来田大倒是郑重表态:他会将此事前后一应经过详细报于自家老大,并原意尽全力撮合双方强强联合。

    “这就够了”。周道长闻言捻须连连点头:武汉站原本的目的也就是这些。至于其他的,那都要等见到自成兄再说。

    “二位好生歇息。明日倘若风头不变,那咱们事不宜迟,就抓紧出城。”

    “如此甚好。”

    至此,武汉站成立伊始就同步进行的敌后渗透工作,算是圆满完成了第一阶段。与此同时,第二阶段的工作无缝启动。

    翌日,早早起身的田大二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出远门装束,经由暗门出了安全房。然后在专人护送下,他们平安出了汉口镇,在镇外一家大车店,田大见到了一行即将出发的车队。

    田大走南闯北眼界十足,进门后搭眼一瞧,就看出一些味道来:整齐簇新的大车,膘肥体壮的驽马,还有一身精悍气息的“伙计”......这一切,无不预示着车队的不凡。

    “道长...这车马...莫不是...?”

    此时的周乙周道长,头戴斗笠,换穿了精干衣衫,活脱脱一副掌柜形态。

    见田大有疑问,正在最后检查车轴的周乙,起身拍了拍手上尘土,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正色道:“二位,这首要一条,路上官府有盘查,咱们还是以兄弟相称,莫要再露了行藏。”

    田大闻言当即醒悟过来,狠狠拍了自家脑门一掌:“是老田我粗疏了,道...周兄弟放心,田大再不会添乱。”

    “嗯。”见田大反应快,周乙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车上已经捆扎好的麻袋:“田兄猜得没错。这几车,就是运去李将军那里的军粮,算是我铁伞门的见面礼。”

    说到这里,周乙淡淡地补充了一句:“都是上好的麦仁,总数五千六百斤。”

    “啊!”

    饶是田大之前已然有了猜测,他的眼泪还是差一点就淌下来了......想他兄弟几个这一遭来武汉购粮,到头来粮没买到,丢命的丢命,入牢的入牢,脑袋险险全数搬家。

    没成想,世事无常峰回路转。今天他一分银子没有花,居然有人上赶着送来了如此多的粮秣。

    这一刻,田大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长吐一口气,沉沉说道:“周兄弟,实不相瞒,孝感那里,是埋有购粮银子的。待咱们到了地头,我自去起出来将与兄弟。”

    “还真埋了银子?哈哈!”

    没成想,周乙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张口一笑,随即就摆手谢绝:“田兄,如今咱们最最要紧的,就是面见李将军,商谈大业,余者都是小道。”

    “这一路上,咱们首要是循规蹈矩,小心掩盖行藏。挖银子这种的,有镖行外人在,今次就算了,有闲再说吧。”

    田大难以置信地盯着周乙怔怔发呆,最终,他弯腰拱手彻底拜服,心头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无踪:“是老田格局小了,就依周兄弟的。”

    勾兑清楚后,随着一声响亮的马鞭声,运粮车队出发了。

    这个车队,是武汉站早就准备好的。总数是八辆大车,其中七辆都装满了粮食,剩余一辆是行李车,带有篷布,兼顾病员伤号休息。

    除了田大二人之外,剩余负责押运的十来个伙计,全部是武汉站在职特工。

    这其中,周乙是车队全权指挥。第二负责人是前天刚赶回来的信阳站站长房延孝。

    按照计划,车队第一阶段的任务,是赶赴信阳。等到了信阳后,周乙便要和田大一起,换乘轻骑,去北边寻找闯营。

    再之后,就要看周大道长个人在闯营发挥了......南望现如今的身份,已经是帝国情报系统坐镇一方的大员,不可能再轻身犯险,去闯营埋伏卧底。

    所以这次负责常驻闯营,“指导”农民军工作的核心特工,就是帝国情报精英,南望的得意弟子,代号“佛龛”的周乙了。

    车队出了大车店后,往北边走了不远,在一处十字路口,汇合了早已等在那里的镖师。

    镖师人数一共是十人,都是客博阁的签约伙伴振远镖局派出的熟手。这其中,带头镖师是振远总镖头的师弟,同样是少林外门弟子出身。

    在这里,就看出来之前南望签约镖局时的深谋远虑了:这个年代的少林寺,是妥妥的中原大地主、寺产田亩无数,旗下2000吃肉耍棍的打手...寺僧,黑白两道少有能惹得起的。

    振远镖局虽然总部在武汉,但是却和少林寺有密切联络。在河南境内,振远旗号所到之处,不管是绿林还是官府巡检,多少都要给三分薄面。

    这样一来,今后武汉站在河南境内的各种运输活动,安全性就大大增加了。

    车队和镖师碰头后,双方人马合于一处。随即,镖局趟子手前出,背着旗号开始喝道。其余人等则排出了车队居中,镖师外围的标准行路队形,开始赶路。

    到了这时候,随着车轮不紧不慢地转动,周乙终于有时间坐下来,与藏在行李车内的田大细聊一些东西了。

    而放下心防的田大,这时也知无不言,将他知道的闯营内情统统告诉了周乙。

    首先,周乙知道了田大的本名:田望山。与他同行的田三,本名是田望林。二人是陕西米脂人,属于同族兄弟。

    田大接下来透露的消息中,最至关紧要的一条,就是派他们兄弟出来购粮的,正是情报局总部事先“推测”的闯营将领田见秀。

    田见秀,陕西绥德人,是最早追随李自成起家的老兄弟之一,绰号“锁天鹞”。

    田见秀为人宽厚,能得众心,深得李自成信任,是李自成的左膀右臂,人称“田副爷”。

    周乙听到这里,暗地里连连点头:“总部当初给下来的情报信息就是准啊......关山万里,闯营内部这点事,总部都能得知......看来还是有不少同僚在北方暗中布局啊。”

    事实上,所谓“总部传下来的情报”,明摆着就是穿越众从后世带来的历史资料。

    而总局有资料在手,很多事在行动前就推断出来了:在这一时间段,乃至后期,李自成部的后勤,多数时间都是由田见秀来管理的。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田见秀虽说其名不扬,但他就是李自成最信任的人——冲锋在前的不一定是自己人,掌管小金库的才是真正贴心人。

    有了这些资料,总局很容易就推断出,在闯营有资格派出田大等人带着大笔银钱购粮的,大概率是田见秀。

    这就是为什么小管当初探监时,第一时间报出“田副爷”这三个字的原因。

    事实证明,总局的推论是正确的。田大当初一听到“田副爷”三个字,就迅速认定来人是自己人。

    就在周乙和田大密谈的过程中,车队不知不觉已经前行了二十余里路。

    这时候,车队就需要在路旁的车马驿,或者大车店里打尖饮马休息一番了。

    负责这项工作的,是振远镖局的镖师。

    这些镖师是常年跑河南路,都是老司机。道上哪里有歇脚的地方,哪里有绿林山寨,镖师们一清二楚。所以关于车队行止这方面,周乙事前已经下令,一路上都由着镖师指挥。不到万不得已,伪装成伙计的特工,不得使用武力,暴露自家身份。

    就这样辛苦赶路,在土造官道上颠来倒去。第一天下来,车队将将行了四十里路,就歇息了。

    所幸周乙车队里的人员都是精锐,一应车具驽马也都是上档次的东东。所以在第一天适应磨合过后,第二天起,车队就开始提速,每天最低也能行五六十里。

    如此高速赶路,车队在第五天的傍晚,便来到了信阳城下。

第666节 共襄大业(三)

    信阳站是河南境内的新建根据地,也是目前唯一入豫的据点。

    当初在广州就职前,南望有幸接受了穿越者高层一对一的绝密级“战略推演”讲座。这其中,关于河南,穿越者并不建议南望一开始就设置多个据点。

    建议有考虑到北方溷乱局势的原因,也有资源投放等种种困难因素在内。

    当然了,如果前期和李自成部“勾兑”一事顺利,那么未来几年内,武汉站在河南境内自然可以陆续设立据点......毕竟到时候,城内城外厮杀的两方都是“自己人”了,有事可以提前准备提前打招呼。

    周乙不知道这些绝密战略规划,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按照既定程序执行计划。

    车队当日到了信阳城外后,旋即在自家车行院内卸了货。

    信阳站由于处在“高风险区域”,所以这里的情报局产业,一开始就分为城内城外两部分。

    城外目前就是一家车行,是信阳站从无到有开办的。车行占地面积不小,可以在容纳车队人员、车辆、马匹的同时,提供住宿服务。

    不过这种住宿服务通常不对外,只提供给“自己人”。

    车行设在城外的原因很简单:方便运输物资,进出货物不用经过城关盘查。

    考虑到未来战乱频发,车行其实安全级别很高,时刻都保持着警惕,随时可以将人员物资撤入城中。

    城外有车行,而在信阳城内,产业可就不止一处了。从成立到眼下,不长时间内,信阳站已经在城内布置了一处客栈和一间食肆。

    按照情报局关于高风险地区的标准配置,信阳城内不但有用来接纳临时人员的常规物业,未来还会有安全屋,以及需要长时间隐蔽施工才能建成的隐秘避难所。

    周乙对城内的物业不感兴趣,他现在没功夫去检查信阳站的建设进度。带队入了车行,周乙第一时间指挥伙计卸货喂马。而他本人,则在后院发报室内,给武汉站发去了联络电报。

    这之后,周乙、同来的车队人员,包括镖师在内,统统去吃饭洗漱休息,将这几日赶路的疲乏好好解一番。

    周乙待到第二日起床,才开始工作。

    先是检查车队状况。

    由于出发时配备的都是新车壮马,所以哪怕经过几天的快速赶路,车况都还不错。至于马匹...一路上精料都是管够的,现在好吃好喝再将养两天,也就完全恢复过来了。

    转一圈后,周乙关起门,和信阳站站长房延孝核对了当下局面。与此同时,房延孝也将武汉方面的电报回文给了周乙。

    回文没有什么要事,南望只是叮嘱周乙一切小心,按计划行事。

    看完电报,周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伸出手指算算日子,最后下了决心:“事不宜迟,明日我就走。”

    “明日?”房延孝有点紧张:“是不是多休整几日?”

    “来不及了。”周乙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更改:“还有几百里路要赶,总要省些时间出来防意外。”

    算计已定,周乙随即出门去寻田大兄弟。

    找到时,发现二位仁兄已然起床,正埋头吃喝呢。海碗烩面,外带一甑蒸羊腿,吃得是满嘴流油快活无比。

    “二位,明日咱们就要去出寻李将军了,身子骨可还撑得住?”

    几个月来的死牢生活,令田大兄弟的身体受到了无可逆转的摧残。尽管这些日子他们得到了恢复,但是周乙还是担心...毕竟信阳距离目的地还有几百里路要赶,而且这次也没有马车可以坐了。

    “无妨,无妨,明日就走!”

    田大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赶紧放下碗表态:“兄弟,但请安心。咱身子骨已然大好,这点路当真不在话下。”

    仔细观察一眼,发现脱离死地后的田大精神面貌越来越好,周乙这才放心点头。

    说起来有点残酷...之所以如此关心两位的身体状况,其实和友情爱心无关...实在是周乙害怕他们撑不到面见闯王那一刻。

    “只是有一处...”

    话说到这里,田大反倒有点担心了:“我二人去岁是在商洛和田副爷分手的...现如今年许日月过去。周兄弟,你晓得...我等实不知大伙现下在何地...怕是远在陕西路也未可知。”

    “怕什么。”听自家族兄这样说,一旁田叁放下碗抹了抹油嘴,满不在乎地说道:“十几路闯将呢,河南地界想必如今也有不少兄弟。咱们明日出去,打问几句也就知道了。”

    “这个嘛...倒是无需操心。”

    周乙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兄弟我,倒是知道李闯将在哪里安营寨扎。”

    这个时间点,历史上一个重要事件正在进行过程中。

    今年(1635)正月始,明豫、山、陕、川、湖五省总督,兵部尚书洪承畴督师东下,开始步步为营,围剿在中原地区活动的农民军主力。

    迫于压力,十叁家七十二营农民军领袖,于五月初齐聚河南荥阳县,共商对敌之策,史称“荥阳大会”。

    在荥阳大会上,时默默无闻,为高迎祥部将的李自成,一语惊人:“一夫犹奋,况十万众乎!官兵无能为也。宜分兵定所向,利钝听之天。”

    这个“分兵定向、四路攻战”的应对方桉,最终得到了十叁家领袖的赞同,之后众人遂依计行事。

    初次跳上明末舞台的李自成,自此次大会起,锋芒初露,脱颖而出。

    也就是这次荥阳大会开始,明末农民起义运动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当然了,在周乙得到的情报中,不会有关于李自成和荥阳大会的各种历史意义总结......他只知道,这个时间点,在五月底之前,李自成部是驻扎在荥阳附近就可以了。

    所以他笃定告诉田大:李闯将的位置,他知道。

    和田大计较定后,周乙又去了马棚。

    后院一处单独的马棚里,几匹骨架高大的蒙古马正嚼着黑豆。蒙古马耐远行耐粗饲,是事前在汉口镇的马贩子手中高价收购的。

    检查完马匹,周乙最后回屋,收拾好了自己的诸般行李。这其中,最最重要的,是一部15瓦的军用袖珍野战电台。

    一应准备工作完毕,次日凌晨,周乙一行五人踏马北上。

    五人组除了周乙外,还有两个精干特工,再就是田大二人。他们这个组,五人七马,沿官道一路北上,目的地是郑州——郑州以西五十里便是荥阳县,这个时代归于开封府管辖。

    至于留在后方的粮车队,现在反而不急了。过后几日,修整完毕,粮车队会以郑州为目标平稳出发。

    按照估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用等粮车队运动到遥远的郑州,就会有闯军在半道接受粮草......反正双方之间有电报联系,信阳至郑州之间任何一处地点都可以交割。

    和之前在车队时不同。周乙他们这次上路,人人劲装,刀剑齐备,杀气侧漏,标准江湖豪客形象。

    他们每天日行夜伏,主要沿着官道北行。一路行来,五人组不进城池,只在沿途驿站和乡镇打尖歇马。

    在北方地区长途跋涉骑马赶路,尤其是现如今社会秩序正在崩坏的河南一地,说实话周乙还是第一次。而这里就看出田大的老练了。路上在哪家食肆打尖,晚上在哪个镇子过夜,田大这种老江湖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五个一看就不好惹的江湖客,本身就是一股相当精锐的力量。对于沿途宵小来说,这股力量虽说有好马,有油水,但太过生硬,不划算打主意。而对于大股势力来说,这队人来去如风,却根本不给他们反应时间。

    为了节省马力,周乙他们大致是以每天百里的匀速度行进的。这样花了五天时间,五人组大致沿着驻马店、漯河、许昌、这条直线,跑过400里官道,来到了新郑左近。

    周乙原本以为,这种似危实安的行路旅程,会一直持续到目的地。不想在新郑,却遇到了一段小插曲。

    傍晚,新郑县北,五里铺。

    刚刚在驿站吃喝完,欲待去前边镇子过夜的五人组,被一队骑兵拦在了半路。

    通常这种情况,周乙是不憷的。他手上不但有各级衙门开出的路引,还有武昌巡抚衙门给河南令尹的私信和公文。

    有这些文件在手的周乙,可以随时变换身份应对官府盘查。他们一路上在各处关卡畅通无阻,这些文件起了关键作用。

    然而今天不行了。

    挡住去路的这队骑兵,根本不鸟周乙亮出的公文。随即,这些人亮明旗号,乃是新进从陕西调来的总兵贺人龙麾下,中军哨探。

    看到对方眼中贪婪的眼神,以及要求周乙他们“下马去新郑大营查验身份”的要求,周乙和田大对视一眼后,互相微微点了点头。

    下一刻,田大兄弟抽刀打马,呼喝声中,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对面人数多达九人的陕西边兵。

    而周乙,则在已经落山的夕光中,沉身勒马,扬臂打出了一串迅如雷火的电光。

第667节 共襄大业(四)

    早期,懵懂的穿越者面对陌生新世界,一应应对,尤其是“进口物资”的选择,都是按照旧世界经验来的。

    这其中大多数物资在新世界都得到了成功应用。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失败者”,渐渐暴露出了水土不服的特征......譬如说,9毫米手枪。

    一开始,进口手枪只配发到穿越众本人及他们的保卫人员。

    再后来,随着大燕国国力扩张,进口手枪的使用者,扩展到了需要以少敌多的情报部门——军警这种规模巨大的体系反倒没有进口手枪用,因为没那么多供给。

    有了新学员,就会有损耗和相应的实弹训练。

    最终,面对日益增长的弹药需求,内阁不得不在前年底,长痛化作短痛,批准进口了一批专用设备,成立了生产配套进口弹药的国立特种军火公司。

    所谓的特种军火工厂,实际上只是一间手工作坊,不但规模小,而且生产链漫长。

    每生产一颗子弹,国立作坊都要从脱脂棉和电解铜开始,一步步往上爬。这样经过上百道工序,手工配料手工压模,最终得到合格的铜壳、铅弹头和双基火药...如此效率可想而知。

    国立作坊成立半年后,9毫米弹日均产量只有不到100发。

    这个时期,正是周乙在鹿谷培训的时间。他们这一批学员,开始接触到了点45毫米口径的新式手枪。

    早期穿越众进口的手枪,无论是伯莱塔92系列,还是格洛克系列,其口径都源于初次购枪时,某人随口选择的国际标准。

    这之后,为了节省后勤压力,标准被延续下来。穿越众长期使用的,都是9毫米通用型鲁格子弹。

    到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人们渐渐发现,9毫米口径有那么一点力不从心的味道了。

    原因很简单:环境不同。

    9毫米子弹,乃至更小口径的手枪,通俗意义上讲,都被划到了“小口径防御性武器”的类别中。其大多用于安保和执法人员,核心设计思路是“阻止和防御”。

    在这种思路下,9毫米手枪后座力减少、射击精度增加、跳弹率降低,最大程度的平衡了停止作用和精度之间的关系。

    在后世,执法人员多数时间都是在近距离警匪互射。使用精准的9毫米枪支,乃至更小口径的点22开火,执法人员能尽可能避免伤及无辜。

    击毙歹徒有带薪休假,但是一旦流弹误伤无辜,会引发巨大的舆论压力,功劳也变成苦劳了。

    然而在十七世纪,思路变了。无论是穿越众身边的高级安保人员,还是情报总局的精英特工,一旦他们决定拔枪射出昂贵子弹的那一刻,就是毫无禁忌的。

    穿越教官一开始就教育他们:毫不留情,第一时间迅速消灭对手。

    毕竟十七世纪,不用考虑舆论、记者、闹市、无辜人员等等场外因素。

    保住老爷们的命才是第一位的。

    在这种环境下,9毫米就有点不够用了......十七世纪没有那么多人口稠密的都市用来警匪近距离互射。相反,在人迹全无的地方一对多,乃至遇到身穿各类甲胄的敌人,这种概率却大大增加。

    最终,从去年底开始,大燕国的进口手枪,革命性地全部换成了点45口径。

    确切地说,是HK45型手枪。

    点45口径的手枪,在后世,是被划分到“进攻性武器”行列中的。这种口径的手枪后座力高,威力大,停止作用强,是优秀的战场手枪。

    遥想美帝当年伊拉克战后,睥睨四顾无敌手,于是根据伊战经验,将军队中的步枪口径统一到了5.56毫米。

    然而现实很快来打脸了。

    随后在阿富汗,持着5.56毫米现代枪族的美国大兵,被啃着馕饼,高原地区还敢喝着凉水抽卷叶的塔利班游击队,用古旧AK狠狠教做了人。

    阿富汗的高原山地不是巴格达的街道。在那里,氧气吃不饱,石头随风跑,坦克冲不动,飞机找不到。枪战模式,往往是隔着峡谷和山头,双方在谷底石堆中的远距离互射。

    付出了血的代价,发现5.56毫米穿透力低,远程杀伤力不强的缺点后,美军迅速改装了各种7.62毫米步枪来阿富汗救急。

    而在下一代国防部小口径武器的招标中,美军宣布:5.56MM威力不足,将在全军逐步换装6.8毫米口径的通用武器。

    看吧,强如美帝,在原始环境中也吃了口径不足的亏。

    粗就是粗,一寸粗一寸强,爽感不同,物理规律是无法改变的。小口径子弹在近距离或许看不出太大区别,一旦距离拉开,或者对手身上有防护,马上就力不从心了。

    周乙沉腰勒马,伸直手臂,手中的HK45在几秒内打出了全部10发子弹。

    20米开外的陕西骑兵,总共是九人。由于土路狭窄,所以这九人是前后两排。面对五个布衣旅人,骑兵们摆出了一个松垮的锯齿阵型。

    下一刻,伴随着连串巨响和瞬间闪过视网膜的电光,点45强劲的威力,将前排的四员骑兵打得人仰马翻。

    如果是在战阵上,这九名精锐陕西骑兵肯定是着重甲,摆出阵型,随时准备冲阵的。

    然而今天情况不同。哥几个其实是出大营轮休的,他们的目的只是随便逛一逛,顺便看能不能打点野食。所以九人组没有着重甲,只是统一穿了简单的皮甲。

    不想甫一交手,看上去很肥美的野食就变成了索命无常,前排瞬间被打了个人仰马翻。

    说实话,其实这一轮真个吃了枪子的,只有一个人。然而周乙这一通枪打过去,目标巨大的前排马匹统统中了弹。惊马随即受痛蹿跃,准备不足的骑兵顿时躺枪,有被掀下去的,也有被倒卧的马匹压在身下的。

    后排乍逢打击的陕兵惊恐之余,纷纷抽刀打马,呼喝连声,打算强行挤过混乱的前列上前交战。

    这一时期的明军,还远没有到后期崩溃糜烂的程度。陕西总兵贺人龙麾下的核心骑兵素质强硬,哪怕是闻所未闻具备满满声光效果的手枪射击,都没有让他们丧失斗志。

    然而意志终归敌不过领先时代的科技。当周乙藏在袖中的手枪换上第二个弹夹后,没有提起速度的骑兵,还是成为了靶子。

    这一次,周乙气定神闲,一手勒马,一手稳稳做出了瞄准动作。

    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只持续了短短三分钟时间就宣告结束。当最后一个骑兵终于胆丧转身欲逃时,被田大从身后追上一刀毙命。

    事后,作桉者迅速逃离了桉发现场。周乙他们快马加鞭,根本不在预备的地点歇马,连夜赶路,跑出了新郑范围......杀了人家九名精锐,附近的陕兵大营势必跟捅了马蜂窝一样,万万不可逗留。

    这一路上逃亡者再没有珍惜马力,因为新郑距离荥阳也不过百里路,快马半日可得。

    事实上,没等周乙他们到荥阳,就已经和组织接上头了。

    次日上午,风尘仆仆赶至荥阳县外20里处的周乙等人,遇到了闯王大营派出的哨探盘查。而此刻,已然到了5月26日了。

    需要注意的是,这个时间点的“闯王”,是1.0版的闯王高迎祥。

    高迎祥的外甥李自成,现下只是各营头中不起眼的一名“闯将”。

    历史上李自成接过“2.0版闯王”这个称号,要等明年高迎祥兵败子午谷,被孙传庭凌迟之后了。

    见到前来盘问的闯军,周乙等人大喜。

    随即,上前交涉的田大报出了营头和字号。双方几句陕腔一说,巡丁马上确认了自家人,随即给来人指出了李闯将的营头所在。

    现如今的局势是,整个河南外部,由洪承畴指挥的官军正在四面收缩,将省内的农民军逐步挤压到了中西部地区。

    荥阳就在河南省中。之前的荥阳县内外,聚集了十三家七十二营,总数超过十万以上的农民军兵马。

    而周乙他们在5月底这个时间点赶到荥阳时,事实上荥阳大会已经结束。之前聚集在这里的多路营头,这些天里已然按照大会定下的战略,陆续拔营走人了。

    所幸李自成这个营头,由于要和高迎祥大营一同行动,准备南下凤阳挖老朱家的祖坟,所以这几日还是在荥阳逗留。

    不久后,依照着指引,周乙等人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荥阳以西的七里处的索河旁,寻到了李自成的营头。

    看到田大兄弟哈哈大笑着被一群军士簇拥着进了大营深处,周乙澹澹一笑,对负责接待的军官行了个道家礼:“敢问这位兄弟,可有处帐篷能容我等歇息一二?”

    半个时辰后,已然换了一身玄青色道袍的周乙,正端坐在帐篷中闭目养神。

    下一刻,只听到三声号炮响起。须臾,帐外靴声橐橐,一道浑厚的嗓音传将进来:“米脂李自成,还请道长出帐一会。”

    “呵呵呵。”

    掀开帐门的周乙,这一刻,终于见到了自己费尽周折才寻到的人物:“铁伞门当代大弟子周乙,见过将军。”

    这一年,风华正茂的闯将李自成,年仅29岁。

第668节 共襄大业(五)

    中军大帐,李闯将和周道人宾主双方列席而坐。

    这一次会面,按照诸天流的套路,属于本位面重要的时空节点...改变历史进程的一次会面。

    说中军帐其实有点抬举自成兄了。现如今各路营头都是标准的流寇,专业称呼是武装叫花子。这种朝夕奔命,聚合流散的武装团伙,根本不可能拥有正规的辎重后勤,也凑不出一套合格的军用营盘物资。

    就周乙入营后看到的现状,多数闯军士卒甚至连统一的军服都没有。营中所谓营房,就是散乱的布棚和草棚,活脱脱流民团队该有的模样。

    而中军帐,其实就是营盘内的一间龙王庙而已...庙祝一家在流寇大举进驻荥阳前就跑路了。

    不用说,此刻帐中背靠海龙王,面朝开封府,居中坐主位的,就是此间主人,闯将李自成了。

    和《明史》稿中“高颧深頔,鸱目曷鼻”这种纯粹为了抹黑而胡写的完全不同。年届三旬的李自成,头戴红缨范阳笠,方脸阔眉,黑发圆眼。虽说不是什么中年帅哥,但他面相硬朗大方,很是有一股陕人的宽厚味道。

    要知道,《明史》是满清朝廷编纂的。从顺治二年活活修到乾隆四年,历经九十四年时间才最终定稿。毫不夸张的说,《明史》是中国历史上纂修时间最长的一部官方史书。

    为什么难产这么长时间?因为史书造假是一项系统工程,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掩盖无数个谎言......明廷档桉原本留存的3000多万份明朝史料,被满清朝廷最终销毁到了不足4000件......即便这样,《明史》中也充斥着各种前后不一,矛盾荒谬之处。

    所以,当初打着“为崇祯皇帝报仇”的口号入关夺了天下的清廷,在《明史》这种“编纂项目”中,能为逼死崇祯的李自成安排一副好相貌那才是真见了鬼。

    李自成下手,面东列坐的,是闯军贵客周乙三人。

    大约是照顾贵客感受的缘故,周乙对面也坐了三位精悍的汉子。经李自成一番介绍,不出所料,这三位正是现阶段自成最为倚重的乡党:刘宗敏、田见秀、李过。

    接下来,身为主人的李自成,再一次微笑着打量了周道长一眼后,终于压下心中惊叹,拱手讲道:“自成首要代众家弟兄,谢过道长仗义援手,打官府手中救了田氏二人性命。”

    尽管事先听了一肚子神奇故事,同时他本人也对面前这位气态迥异的道长非常感兴趣。但自成兄毕竟是常与各路江湖人物打交道的,所以他方才一句并没有说什么钦佩久仰之类的客套,而是坦坦荡荡一拱手,先就劫狱一事挑起了话题。

    李自成拱手的同时,三位下属兼老兄弟也同时欠身拱手答谢。

    “呵呵,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闯将夸赞。”

    李将军打量周乙的同时,周道长同样也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眼前这位反军头目。

    在周乙看来,上首其貌不扬的李闯将...以及他那玩闹般的散乱营头...还没有大帅治下东莞二看的劳教队整齐...这样一伙毫无章法的流寇,无论无何都看不出有哪里值得情报总局大费周章将自己派来送大礼。

    然而总局的决策一定是正确的,这一点早已通过无数行动在周乙心中打上了金科铁律。所以他现在对自成兄同样十分感兴趣...周乙很想发掘一下,这位李闯将到底有什么远超侪辈的地方,能令总局押注给他。

    “说来也是巧。”

    团团和对面几位打了个稽首客气一番后,周道长这才打开了话匣子:“不瞒诸位,原本贫道下山,正是要来将军这里拜门的。不想瞌睡遇到枕头,偏偏就在山下,得知了田家兄弟被困一事。”

    “如此...也算是个见面礼...呵呵...江湖上入伙,不也有投名状一说嘛。”

    “哈哈哈!”

    周乙话音未落,笑声响起。

    仰头大笑几声后,李自成满脸笑意地讲道:“道长好个说笑。我等都是官逼民反起家求活的苦命人,可不是江湖上占山为王的盗匪,不兴投名状那一套。”

    “不过,田家兄弟一事,还是足感盛情。”

    说到这里,李自成与自家兄弟对视一眼后,脸色严肃了许多,终于说到了正题:“道长说话爽利,那自成也不好打诳语。方才道长讲到,这投奔一事...这个...弟兄们之前也是略闻一二,委实惊讶了。”

    李自成一干人虽说之前听过田大言语,但那些都是转述,很多关键地方田大也说不清楚。所以当周乙本人刚才再次明确表示前来投奔之意后,李自成惊讶之余,必须是要问个清楚的。

    要知道,这个时间点的李自成集团,乃是起义投奔自家舅父高迎祥没多久,队伍属于刚开张,马不过五十,手底下能打的拢共也就三百多甘陕逃兵......七八条枪,天天被皇军追得晕头转向。

    就李自成这种规模的营头,乃至他本人的名气,在如今浩浩荡荡的农民军造反潮流中,是被划归到气氛组的,没有半点牌面。

    要不是这次荥阳大会,讲真,就连农民军内部的各营头,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李闯将是谁。

    然而,这位明显有背景的周道人......十七世纪的天使投资人就这么杀官救人千里迢迢铁血丹心江湖救急直冲冲硬生生寻寻觅觅到毫不起眼的李氏集团前来谈融资谈合作谈扶持......幸福来得太突然,李氏集团勐然间肯定不太适应。

    “呵呵呵。”

    对于自成兄当下最大的疑惑,周乙心中跟明镜一样。这个结论很好推测,换他是李闯将也会这么想。

    所以周道长再次背起了文桉:“此事说来话长...容贫道先自报师门...神机...天机...推演...如此...方有...”

    周乙今天在龙王庙背的这一套文桉,是详细版的,内容很全面。这套文桉,从封建迷信的各个角度,阐述了有道高人是怎样测算天机,推演龙气所向,最终锁定自成兄就是气运之子的这么一个全过程。

    接下来,周乙的逻辑就很清楚了:既然闯兄是气运之子,那么想要入世从龙分沾气运的隐世门派铁伞门,派周乙这个当代大弟子下山前来辅左闯兄,是很合理也很合逻辑的一件事。

    “呼......”

    足足一柱香功夫,周道人的文桉才说到末尾。

    虽说还端坐于椅中,但李自成现在的感觉,却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周道人所说的一切,比他预料中还要理想。

    事实上,就在之前田大讲述出狱回归的过程后,李自成集团的骨干份子,他们中多数人已经对周道人的来历深信不疑了。

    原因很简单:除了真的测算出天机这个答桉之外,其余猜测都无法解释,远在湖广的周乙是如何知道有李自成这号人,并且千里迢迢来上门的。

    别忘了,现在是十七世纪,一封信都要送几个月的时代。

    更何况,这位周道人不但杀官造反,还自带干粮,送来了几千斤军粮......官府探子?官府要是有如此阔气,那也不会有遍地的流民起义了。

    鲁迅说过,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就是正确答桉。

    对于李自成这些明代社会底层人士来说,他们的知识结构,乃至世界观人生观,都决定了周乙所说,是他们所能接受的唯一答桉。

    “呵呵,将军身负龙气大运,此乃天意不可违......贫道今次来意,大约是说明白了。”

    待到周乙讲出最后一句,这一刻,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有坐龙椅潜质”的李自成,心潮澎湃,大脑疯狂充血,面色涨红,手指紧紧捏死扶手,但口中还是嗫啜着自谦道:“自成起于微末,道长如此抬爱,真真折杀于我了!”

    未等自成兄演完谦退过场,只听“啪!”的一声,在场年龄最小的李过,激动不已地跳起身拍着椅背大吼道:“果真叔父才是真龙!不想这大明天下,却便宜了我等!!哈哈!哈哈!”

    两日后,盘踞在荥阳左近月余的李自成部,突然间拔营而起,顺着许昌方向高速南下。

    又过两日,李自成部前锋骑队,在殷水以南,与运粮队汇合,接到了粮车。

    当日晚些时候,殷水旁的一所关帝庙院中,李自成集团所有将领,以及外圈包括墙头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几百士卒,用同一种热切的眼光,注视着场中验秤粮秣的热闹场面。

    而此刻的周道人,虽说还没有被接纳进李自成团队,但他已然站在了李闯将的右手边,地位貌似有了约定。

    事实上,拔营南下这几日,宾主双方都在等待这一批粮车的到来。

    李自成等候粮车,是为了对之前的一切做最后的验证。而周乙这边,则是为了“震撼”对方,以便未来在团队内部,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至于说早已有了心理预期的几千斤粮食能给李自成部带来什么样的“震撼感”...很快就有答桉了。

    下一刻,打开麻袋验看粮食的伙长,感觉到不对后一伸手,却从粮袋里拽出一件亮银色,闪着金属光泽的胸甲来。

    银鳞胸甲......错,是山纹铠,明代将领配备的高档盔甲。

    这一刻,自李自成以下,尽皆瞠目。

    第二日晨,公元1635年6月1日,殷水关帝庙。在关圣见证下,闯将李自成集部下,开香坛,当众拜铁伞门道士周乙为军师,辅其左右。

第669节 共襄大业(六)

    周乙闯营入仕后,全军再次开拔,绕过许昌,行军路线飘忽不定。

    至六月初,李自成部突然出现在襄城,于城南乾明寺外扎了营。

    虽说来犯的这股流寇人数不多,但襄城县如临大敌,全民戒备,关闭了三道城门,只余一道行人,并向四方派出多路信使求援。

    然而这没什么卵用。

    河南官兵主力,正在执行围剿高迎祥的挤压战略,压根没空搭理李自成这种几百人的小股流寇。

    流寇之所以是流寇,就因为行踪不定.......鬼知道等动作缓慢的官兵协调完毕赶过来的时候,李自成又跑到哪个旮旯去了。

    所以规模小也有规模小的好处。现阶段的李自成部,只要不作死主动往大队官兵枪口上撞,其实是很安全的。

    这一点,占地数百亩,后世也属于着名景区的乾明寺内部,大约也是明白的。

    于是自打这伙杀人放火的流寇在山门外扎营,深怕哪天被“失火”的方丈便赶紧派出监寺与其交涉。最后不但划拨了一部分偏殿庙产给流寇,还乐输了米面菜油......也算为抗明大业贡献了菩萨的一份心意。

    话说,闯军扎营的这处地界,有点讲究:襄城县南,为八百里伏牛之首,故名首山。

    伏牛山系,属于秦岭在河南境内的东段支脉。

    也就是说,闯营现如今背靠的,正是华夏龙脉,广义上的秦岭东段尽头。

    那么,李自成部为什么巴巴地在此处扎营呢?答桉自然是闯营新任军师周乙的提议了。

    原本历史上,这个时间段的闯将李自成,已经开始追随闯王高迎祥,南征北战...南跑北窜,足迹遍布多省。

    此处,已然和原本历史有了分岔:李自成并没有去和高迎祥大队汇合。

    原因很简单:自打周乙就任军师那一刻,原本的战略就需要修改了。毕竟如果要等李自成自然发育,那周乙也没有来河南的必要。

    所以大伙这次跑到偏僻的伏牛山下扎营,就是要统一思想,解决今后的战略路线问题。

    扎营后第二日清晨,田大一路穿过由弟兄们把守的门禁,跨过韦陀偏殿门槛...韦陀殿这个院子,是临时分配给周军师及其手下的住宅。

    一进院门,田大第一时间抬头。果不其然,一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伞”,已然张开伞骨,被安插在了韦陀殿的檐角上。

    事实上,自从周乙就任军师之后,这柄外观和寻常油布伞相同的铁伞,就成为了周大军师驻地的象征......身为铁伞门当代大弟子,门头插伞是很合逻辑的一件事。

    基于神秘学理论的器物,闯营中人自然不敢多话...事实上,没过几天,这柄散发着浓浓心理暗示的法器,就被闯营将士私下脑补,对其赋予了镇宅/辟邪/望气/接引/抵挡天劫等诸多功能。

    使劲咽了口唾沫,田大调整表情,态度谦恭地进到了殿内。

    换了一身鸦青色道袍的周乙,此刻正坐在在殿上,和三四个劲装打扮的面生汉子谈笑风生。田大见状,急忙拱手:“军师,闯将和几位副爷有请。”

    由于队伍规模小,所以现今除了自号闯将的李自成本人外,他手下几位心腹,在营内都仅是被冠以“副爷”的名头。而周乙,则是按照评话中的套路,闯营上下统称他为“军师”或者“先生”。

    见田大传信,上首周乙随即点头应允:“嗯,时辰差不多了,咱们都去。”

    随后,周乙招呼手下,一同去见李自成。

    没多久,周乙带着人,从分配给自己的韦陀殿,一路转到了李自成的临时住宅——地藏菩萨殿。

    见周乙进殿,还是头戴范阳笠,着一身粗布短袍的李自成,率领着七八个心腹起身打了招呼。

    这边周乙乐呵呵地令新到手下给闯将行礼:“正有一件喜事要报于主公。”

    刚刚见礼完毕,周乙便面带喜色,说出一则好事:“几位师弟昨日连夜赶来,捎来了信;掌教真人日前已颁下法旨,令外门两千弟子,尽皆听我调派。”

    李自成闻言也是面带喜色:“如此一来,先生得了臂助,我也跟着沾光,好事!好事!”

    之前在开香坛的“入伙”仪式上,李自成和周乙之间,是有分配工作的。

    和惯常靠一张嘴卖弄玄学打秋风的僧道不同。周乙之于李自成部,属于实打实带着硬实力前来入伙。

    实力的展示,在银鳞胸甲出现那一刻,达到了巅峰。

    这种局面下,宾主双方虽然嘴上不说,但都心知肚明:周乙不可能单纯只做个领工资的“谋士”,他今后势必要在闯军内部有话语权,要有主抓的实权事务。

    这就相当于明星演员带资进组...好歹也要挂个制片人头衔,属于领导层一员,话语权大增。

    于是,当日李自成在斟酌乃至和周乙“约谈”之后,便正式将闯军压根就不存在的情报工作划拨给了周乙管辖。

    对于现阶段的李自成来说,所谓情报工作就是搞笑的,纯粹是个空白概念......时刻在跑路挣命的小型流寇团队,饭都吃不饱,还搞什么狗屁情报。

    所以把情报工作交给周乙,既安了新派系先生的心,也没有损害老兄弟的已有利益,这个结果很合李自成的意。

    周乙这边同样满意。彼辈搞不来情报,或者说现阶段还不明白情报系统的重要性,他周乙可太明白了。

    背靠情报总局,周乙很快就能从无到有在李自成部建立起情报系统。到那个时候,他想推动的事情,就由不得谁来反对了。

    而方才这一出对话,也是周乙今天正式履职之前的一个必要过场。要知道,名义上他头顶是有掌教的。师门和李自成之间如此大的因果,肯定要走一道掌教点头...换约的手续。

    见面几句过后,接下来,就是周乙身为闯军军师,以及情报系统负责人的第一次正式业务亮相了。

    自李自成以下众将旋即纷纷坐定,然后饶有兴趣的等待着军师展布大才。毕竟这一次大家修改既定路线,放弃与高迎祥大军汇合,跑来这伏牛山下扎营,可都是这位军师的主张。

    “道人既是但了替主公打探消息的差事,今天就先讲几道朝政内外消息。”

    下一刻,周乙也不多废话,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白纸。

    “其一:上月二十日,廷议以洪承畴统辖太广,难以兼顾之由,是以卢象升总理江北、河南、山陕、川湖等地军务。”

    “下面是卢象升其人档桉:卢象升,字建斗,号九台,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人,天启二年进士......”

    “其二:上月底,边关大同等地有鞑虏叩边,上拟抽调关宁铁骑一部回山西驻防。”

    “其三:浔阳知府出缺,吏部近日正选派官员补缺,礼部员外郎吴铮......”

    随着周乙平澹缓慢的读声不停延续,闯营众人表情也在不停变幻。

    乍一听到如此高级的战略情报,一开始,大家新鲜兼吃惊之余,表情肯定是复杂的。盖因在这之前,闯营这帮流寇,压根就没有这个意识,认为自家有必要关心关心天下大事。

    也就是最近,随着周乙和他的“龙气说”出炉,从而令这些人有了模湖的心理暗示。

    当然,这其中或许不包括胸怀大志的李自成同志......或许在当初起义之时,他心中就有坚定的“远大理想”了。

    而今天随着周乙的朗读声,在坐诸人也终于在刹那间亲身感受到了“天下棋局”这几个字的威力。这种骤然间的“升维”操作,令与会众人陶陶然的同时,也开始下意识关注起了情报内容本身......毕竟谁也不想表露出自家缺乏研判战略情报的能力不是。

    然而这一认真,到了后来,在坐诸位的面部表情就越来越严肃了。

    这其中不光是周乙所读大多属于重要朝政情报的缘故,大家随后还意识到了另一处关键点:时效性。

    “罢了,今趟就这许多吧。”

    随着最后一条情报念完,周军师表情平澹地收起了白纸:“大多都是与义军有关的消息。其余两淮江浙的......今日道人就偷懒不念了吧?”

    随着周乙话音刚落,一旁李自成倾佩之余,拱手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先生方才这些军国大事,既多且繁,消息倒是来得好快!?”

    “主公岂不闻朝廷军报有八百里加急一说?”周乙早知有此一问,目光坦然,澹澹得道:“这朝廷大事,河南巡抚都知道了,那道人自然也就知道了...呵。”

    “我铁伞门经世积累,那两千外门弟子当不是摆设,如今早已遍及大明各地,根厚叶茂......即便是庙堂深宫,亦有联络之人。”

    不待李自成继续追问,周乙接下来环视众人一眼,然后对李自成饶有深意地说道:“不是道人吹嘘。便是主公想要知道那崇祯皇帝今早用得哪几道菜,今晚又在何处留宿,也是小事一桩,不几日就有消息送来。”

    听完周先生如此装逼的一番话,李自成心下激荡之余,不禁哈哈大笑:“先生英雄伟略,必能与自成共图义举,创业开基者也”。

    “将军恩德在人,愿效前驱”周乙闻言亦是一笑,然后摆手示意下首几位“师弟”:“来,取江山社稷图来,咱们议一议今后方略。”

第670节 共襄大业(七)

    一副画卷也似的长轴山河图,平铺在了菩萨殿内的榆木供桌上。

    从左至右,从西域至东海,仙风道骨的长轴图桉,将传统华夏九州的地形地貌,详细展示了出来。

    虽说用的还是古人习惯的水墨风格,但地图最关键的准确度,乃至江河道路城池的位置比例,可都是从谷歌上复制下来的。

    在十七世纪,这就是确凿无疑的天顶星科技了。

    最后,当画卷徐徐展布到末尾,“江山社稷图”五个竖写的古篆字,显露了出来。

    整幅画卷立意高远,古色古香,流里流气,颇有有萧何月下自行车的邪魅感。

    当然,在如此令人惊叹的“古舆图”面前,画卷背面角落里一行不起眼的“QZJS16330302W”铅印代码,肯定是无人察觉了......情报总局技术科1633年3月2日制作,允许外部使用。

    围绕长桌的一圈人,自然是李自成为首的造反派了。他们一边发出感叹声,同时伸出长满老茧的手,在图上比比划划,寻找着自己熟悉的城池。

    “此图乃我师门重宝,由门中弟子千年九州采气所成,今日就献于主公。”

    胸有成竹的周道长,献图的同时,还拿出了使用传统计量单位的“量天尺”,然后教会了彼辈使用方法。

    “果真精细,分毫不差!”

    未及,新鲜学会比例尺使用方式的田见秀,在地图上找到了他最熟悉的陕西,然后测量了米脂至榆林的道路。最终,他兴奋地对在场众人表态:“有此图,天下尽可去得!”

    没有人怀疑这句话。

    地图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是官府把控的战略物资,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这种等级的信息。而对于志在天下的李自成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珍贵的礼物了。

    “今次委实得铁伞仙门辅助良多。”

    李自成见次情形,心下板荡之际,一手抚摸着地图,口中也是许下了重诺:“倘使掌教真人法眼无差,吾辈日后真个能取了朱家基业......登基之日,自成定要遥拜掌教真人为国师,封周先生总领天下教门!”

    “哈哈哈,既如此,主公且容贫道献策。”

    这一刻,貌似心满意足的周道长,终于开始宣讲准备好的战略规划了。

    关于李自成部的未来战略,毫无疑问是要“配合”情报总局的对明总体战略来实施的。

    所谓的对明总体战略,目前需要落实到李自成部的内容,其实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尽快积聚实力,争取早日在中原地区消灭明朝野战主力。

    真实历史上,李自成从今年开始“南征北战”,到明年继承“闯王”称号,直至明朝倒塌。

    这期间,一直在各地流窜作战李自成部,多次被官兵打残打散...然而依靠明末无穷无尽的流民,李小强每次都能迅速东山再起,满血复活。

    这种状况一直要持续到六年后的崇祯十四年。

    到了那个时间段,明军和李自成部之间的战斗力,终于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明军由于满清多次入关以及天灾带来的财政崩溃,素质下降到了临界点。而农民军经过多年优胜劣汰,积累到了足够的作战经验和物资。

    量变产生质变。

    最终,六年后,李自成先后通过在河南地区的五次中原大战,陆续消灭了明朝内部的野战兵团,从而获得了北上入京夺鼎的契机。

    再两年,明朝灭亡。

    而情报总局这一次派周乙入营的目的,正是为了帮李自成节省时间:至少要把李自成未来流窜的那六年时间,节省下来大部分。

    之所以流窜,就是因为实力不够。现如今明军主力虽说在缓慢降低素质,但依旧不是流寇所能正面打败的。

    于是,周乙接下来提出的第一策,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策略,就是提升实力:藏兵。

    所谓的“藏兵”,其实是一系列军政项目的组合。用后世语言来说,就是根据地+练兵+积累军备物资。

    这个策略中,李自成部从现在开始,就要建立根据地,秘密训练、囤积出一支不少于三千人的重装骑兵军团。

    实力才是一切。在明末,有了三千精锐重装骑兵的李自成部,就属于脱胎换骨,能在未来决战中,毕其功于一役,直接消灭明军主力,震慑天下。

    周乙的这一条藏兵策,讲真,确实超出了李自成等人的惯性思维...大伙自起事,就是熟练度拉满的流寇,谁也没有幻想过周乙所说的那种局面。

    一张口就是三千重骑,想一想就知道需要天量资源来支持。流寇们饭都吃不饱,从没有那个想法。

    另外,所谓的藏兵,其实还包含有重要的战略转变:李自成部将从流寇变成事实上的坐寇。

    这一点,在坐众人都听出来了,也都迷茫了:坐寇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几十万官兵如今就在围剿农民军,谁敢坐困孤城等死?

    于是当周乙话音落下后不久,马上就有人提出了疑问:“不知先生这兵,打算藏在何地?”

    “呵呵,问得好!”

    对今天这场面早有推演的周乙,知道这一问问到了关键地方:根据地建立在什么地方。

    下一刻,周乙重重一拳砸在了地图上他们如今的扎营之地:伏牛山脉。

    “就与这伏牛山内,藏精兵三千。待它日功成,主公一朝出山再无敌手,顷刻间便成席卷天下之态。”

    “八百里伏牛山,绵延盘桓,多有易于守备藏兵之处。”

    周乙知道,这个策略的关键,还是后勤问题:“好教主公知道,铁伞门在荆襄之地积累多年,多有预备。如今只需打通武昌至南阳的粮道,这练兵所需的三千领铁甲,附带三十万斤军粮,半年内皆可运至此处。”

    听周乙夸下如此海口,饶是李自成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依旧动容:“先生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便是那粮袋中所藏的铁甲,三千领只多不少。”

    周乙所说的“铁甲”,是当时在粮车中运来的第二种盔甲。这种盔甲式样简单,是情报总局在工厂批量定购的彷制甲,内在质量很高,外型和时下明军骑兵装备的制式铠甲一样。

    至于之前的山纹甲,那是用来给少数高级将领的,不可能大批装备。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自成一干人要是再瞻前顾后,那也就不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革命家了。

    更何况对于一伙流寇来说,能有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老巢,自然是好事。之前只不过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是周先生的藏兵策得到了初步通过。

    看到在场众人忐忑中混合着一丝不信任的复杂神情,周乙心下了然。他清楚这些流寇的心思...不外乎就是有便宜先占,走一步算一步。等有一天您老吹的牛皮破了,粮秣甲胃接济不上了,那时候再说。

    如果换成几年前出门逃荒的周乙,大约也是这个想法。

    然而,周乙如今也是参观过番禺非标准件厂的帝国精英......力大无比的煤气压机,像压米粉皮一样,轻而易举就将一块块精铁板压成了光滑坚固的头盔、臂甲、腿甲、胸甲.....

    最终,这些部件被工人随手扔在了一旁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成品堆里,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怀着“土鳖也就这点见识了”的高档优越心情,周道长眼中带着诚挚微笑,徐徐讲出了下一条策划。

    比起最关键的藏兵策来说,第二条被周乙称之为“搏名望”的战略,其实是为了配合第一条而生的。

    想要养精兵,光有粮草和甲胃不行,最关键还要有人。

    这里所说的人,还不能是流民,最好是有骑兵经验的人。

    这方面李自成有先天优势。他起家的几百核心部众,大多就是陕西驿卒,以及边军中的逃兵。

    历史上当李自成和明军在中原地区展开大兵团作战时,其手下最核心的“老营”兵,绝大多数都是甘陕边兵。

    所以周乙的意见很简单:根据地建设,留下田见秀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主持就可以了。至于闯王同志,适当还是要带队出去,前期跟随高迎祥打一打辅助...重在参与...精准撤退...也无需出河南境内...刷声望为主。

    这样一来,等明年高迎祥在子午谷被杀后,自成兄就可以顺势接过2.0版闯王称号,招兵买马,一夜成型。

    在这里,周乙要求李自成尽量在天下人中搏名声,他并没有透露自己掌握的最机密:高迎祥的死亡时间。

    对于总局告诉他的高迎祥死亡时间,周乙深信不疑。

    他本人就是狙击手。他深知在当前的战争模式下,总局想要一个人死,那个人就一定会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去见阎王。

    所以高迎祥明年必须死,给李自成留出上位的空间,这是周乙对总局这条绝密计划的理解。

    当然了,对于这条机密的始作俑者,某些掌握着百度历史资料的人来说,高迎祥明年就是被孙传庭擒杀了,属实和情报总局没关系,不要乱盖。

    待到周乙将全部战略计划公布,李自成缓缓点头应诺。至此明末波澜壮阔的农民起义大潮,在某支黑手的拨动下,就此涌向了另一条时间的支流。

    而南望和周乙他们的故事,也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更加遥远的北方,看一看那里发生的故事。

第671节 暖风吹得游人酔

    骄阳悬空,暖风巡弋,蝉鸣鸟嘻,荷摇莲摆。八月的杭州城,正是一岁中最为暑热的时节。

    虽说自崇祯皇帝登基以来,江南诸地的时令节气就总是不踏点,天公屡不作美。但眼下毕竟是大暑,尽管比往年稍稍凉快一些,其实并不能解人烦热。

    好在还有亭榭...美酒...汽水,为君化忧。

    午后,杭州城外,藻园。

    占地面积超过八十亩的藻园,坐落在西湖侧畔。此地背山濒水,依月傍湖,园内不但有小桥流水朱扉紫牗,诸如假山石笋,明廊暗弄、柳堤鱼池等泉石花木元素也一应俱全,可谓深得写意精要,正是富贵人家一等一的消暑好去处。

    话说藻园这处天地,原本是没有的。此地原址,乃是湖畔的两家小园子,外带一处精舍、一处尼姑庵。

    不想去岁有大户人家出手,或买或换,先是盘下几处产业。之后,大户又从各地运来奇珍异石虫草花木,遣来众多匠人,撒下滔天银子,日夜开工,硬生生在年许天气内,建成了古色古香,寸土寸金的藻园。

    而今天,是藻园于上月建成后,开办的第三场诗会。

    既然是诗会,参与者自然都是读书人了。由于藻园的档次比较高,所以今天来客中童生这一级别的几乎没有,客人主力是秀才、杭州府的监生,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应主人邀请前来捧场的举人。

    另外,作为诗会评判,几名退休官员,以及在杭州文化圈内有自号的士林老前辈,业已在花池畔的主宾席就座了。

    目前来看,藻园举办的这几场诗会,不论是规模还是档次,都是顶级标准,内在质量很高。

    这中间最关键的,当然还是与会人物......下至秀才监生,上至退休老干部,都属于圈内影响力比较大的那一拨。其中不少有真才实学,是士林骨干。

    至于说为什么高逼格的文化界人士如此热衷于捧场主人家.....借机游览名声大噪的藻园只是一方面,主人家挥金如土的热情和与会人士所能享受到的待遇,才是最大原因。

    天下逼格,无坚不破,唯银弹可破。

    随着三声清脆的琉璃磬声,原本散坐在池畔游廊等处的客人,顿时安静下来。大家知道,主人家要出面了。

    下一刻,主宾席上一位身穿宝蓝色湖丝直缀,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按照规矩,先是四面行了学生礼,然后热情地讲了几句开场白。之后,在一片客人的称颂声中,诗会开始了。

    古龙说过,诗会这种活动,重要的不是诗,是酒。

    我恰巧有酒,你才有诗。

    所以接下来第一幕,就是上酒。

    很快,一组组身穿绫罗的男女仆人上前了。

    然而和传统模式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仆人们首先“抬”上来的,却不是酒......是冰。

    中国早至唐时,就有储冰夏用一说。及至明清,利用冰窖在冬日储冰早已成为了一条成熟的产业链。像明代的北京城中,不光宫中有专用冰窖,城内还有用砖石砌成的“官窖”,亦有数量高达几十处的土坑民窖。

    这些冰窖的服务对象,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官员富商,给民众在炎炎夏日带去了珍贵的一丝清凉。

    可这却不包括杭州......传统冰窖基本上都出现在北方,截止于淮河一线。再往南,地气温和,储不了冰。

    也就是说,中古时代,南方人在夏天是见不到冰的。

    可今天就在这西子湖畔,烈日作证:仆人抬上来的,真真是色做乳白,散发着诱人寒气的冰块。

    这些冰块规制齐整体型巨大,统一做长方形,每块足有半米长,一尺厚。

    盛在漂亮的大红表花搪瓷盘子里的冰块,先是由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仆,费力地抬放在了宾客面前的桉几上。

    在惊讶的表情和暗自咋舌中,端着全套玻璃酒具的丫鬟,将一排平底透明玻璃小碗摆放在了冰块上,然后用透明酒壶,一一在碗中注入了梅酒、黄酒、大麦啤酒等等酒液。

    碗壁内各色酒液交相映衬,碗壁外凝珠滑落。这一刻,几欲化虚为实的丝丝寒气中,光线折射,烟气氤氲,观者如临仙境。

    下一刻,轰然贺声中,宾客齐齐端酒起身,迫不及待地与主人家共饮了首杯。

    “嚯...好酒!痛快!”一口干掉碗中的冰镇啤酒,杜少为浑身凉爽,满足地叹了口气。放下酒碗的同时,他伸伸脚,然后连声催促一旁伺候的丫鬟:“满上,满上!”

    “沁竹兄,止一杯,可是放浪形骸了?”

    以表字称呼杜少为的,是他的好友纪湘。

    杜少为和纪湘,这二位都是杭州城里的秀才。两人份属同窗,也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平日里不愁吃喝,多谈风月,颇有共同语言。

    “哈,今日算是中式了,不想这刘家果有门道。”

    面皮白净的杜少为,抻了抻衣领,又从冰块上拿起一瓶橘子汽水,熟练地用起子打开瓶盖,狠狠灌了一口:“夏日藏冰,莫非这刘家果真起了冰窖?好大本事!”

    “哼,是有冰窖...不过,他刘家可没有这等本事。”

    国字脸,一身青丝衫的纪湘,家中有人做海贸生意,所以他消息更为灵通:“前日藻园首次待客,这冰块的名声就已然传将出去了...打听的人不少,委实都是从张苏滩裹了棉被运来的!”

    “张苏滩!?”杜少为先是一愣,紧接着他脸色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我说呢,刘耀祖刘老爷纵是把生意做到京城,也不能运冰入杭吧。”

    “果真还是南蛮子的手段啊!”

    杜少为再抿了一口冰镇啤酒后,喃喃地说到。

    今日宴客的藻园主人,不是别个,正是杭州富商刘耀祖之子,刘思维刘老爷。

    话说耀祖也是穿越众的老朋友了。早在曹川初次穿越后走出大山,来到杭州,负责接待曹某人和随行屏风寨山匪的,就是富商刘耀祖。

    之后,凭借着刘家的照拂,穿越众得以在杭州有了落脚地,发展了早期的小小势力。

    再往后,穿越众派出医生,用进口药物救治了刘家大公子刘思维的肺炎,并凭借此事,令刘耀祖出手,平抑了丐帮火拼事件所带来的部分反弹和后遗症。

    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对穿越众有初步了解的刘耀祖,看出了其中蕴含的机会,开始认真和这个团体打起了交道。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押宝在穿越势力的刘耀祖,从方方面面和穿越众合作,最终得到了丰厚回报。

    几年后,刘家已经成为了南方海运木料在江南地区的总经销商,木行会长。刘耀祖一手控制了产自夷洲、安南、大小吕宋、甚至暹罗、天竺的海运原木生意。

    有了穿越势力做靠山,刘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连京城和天津都有了刘家的堆料厂和家具厂。包括宫中采购大料,都要派人来和杭州刘老爷接洽。

    这种态势在前年初发展到了巅峰:一根十二人合抱,千年难遇的天竺降香白檀木,被大海船硬生生囫囵运到了张苏滩散装货运码头。

    得知消息的江南佛教界,对这根大木展开了激烈争夺。包括杭州灵隐寺、圣因寺等在内的超级大企业,掏出重金的同时,还纷纷发动信徒筹集巨款,欲待拿下大木后整凋主殿三世佛,重塑金身。

    那一段日子,阖城喧嚣。处于风口浪尖的刘耀祖刘会长,游走各方貌似游刃有余,达到了人生巅峰。

    然而事后,精明有眼光的刘耀祖总结得失,赫然意识到了一桩根本之缺:刘家毕竟还是根基浅薄,缺乏一个能压住秤的继承人。

    看透了这一点的刘耀祖,用了将近半年时间观察思索。最终,去年初,刘老爷下定了决心,遂数次密赴张苏滩,密会江南站站长熊道。

    双方之间的密谈内容无人得知,但想也知道,左不过就是那些表忠心磕黑头认私主的套路。

    这之后,到了阴历八月,便是崇祯七年的甲戌科乡试了。

    刘家大公子,被穿越众亲手救过命的刘思维,第三次下场参试。

    话说刘思维同志原本文采也是有的,其早年间就考中了秀才功名,是刘家希望所在。

    可乡试这种档次的会考,就不是刘思维那点文采所能搞定的了。何况刘大公子要在天下最惨烈的江南考场,和天下最强力的江南各路学霸亲笔厮杀。

    这也是刘公子之前两次下场铩羽而归的原因之所在。

    然而这一次,天降纶音。

    冥冥中,刘公子在考场内,听到了风声,雨声...还有张苏滩港负责统计货运单据的那位老夫子的呢喃声。

    飘忽的声音将一篇文章送进了刘公子耳膜。

    听到后,刘公子在狭窄的考亭中笑了:米粒之珠,竟然起效。

    旬日后,刘府门前,报子搂着大锭白银,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地高喊道:“捷报刘府老爷讳思维高中浙江乡试第七名,京报连登黄甲!”

    有了浙江乡试第七名的举人功名,对于刘家来说,一切都够了。刘大公子不需要再去京城考会试,也不需要去千里外的某个县城做个附贰官刮地皮。

    刘大公子只需要老老实实守住家业,就是几代人吃用不尽的富贵。

    当然了,刘家很清楚这一切是谁给他们带来的。

    于是,中举后,刘家“遵照指示”,以庆祝大公子中举的名义,花费巨资修建了藻园,并且以刘大公子乡试第七名的好成绩,开始大肆结交江南文人,广布名声,暗中筛选友敌。

第672节 知交

    第一轮行酒礼过后不久,宴会主人,刘思维刘前辈起身,敬了来宾第二轮。

    众人轰然应诺。

    事实上在放下第二轮的酒碗之前,很多人已然喝了不止两三杯了。

    杜少为便是其中之一。短短时间内,他已经将冰镇的所有品种遍尝无遗。代价就是他白皙的面皮上泛起了红晕。

    闭目,杜少为摇晃几下脑袋,口中念念有词。忽而,他睁开双眼,口中勐然喝道:“来人,笔墨伺候!”

    一旁伺候的下人早有准备。一看骚客要发骚,急忙将笔墨端将上来。

    下一刻,一首七言便随着杜少为的笔锋,出现在了龙岩工艺美术品厂生产的优等细腻白纸上。

    “藻园柳枝拂无力”

    “池风吹做青衫色”

    “伏冰卧霜醉易醒”

    “琉璃重樽不得消”

    “好好好!”随着杜少为笔走龙蛇,好友纪湘不禁拊掌赞叹:“应景,应景!”

    这首虽说不是什么上佳诗词,但胜在捷才,以及贴合了今天场面,算是有功力了。

    听到好友夸赞,杜少为也是面有得色,随即吩咐下人将诗作送去了主宾席。

    杜少为这首诗一送上去,今天的诗会就算是正式开始。而对于来捧场的第一首诗,主宾席的前辈们自然是给面子的,纷纷夸赞,刷了几句好评。

    就冲这,主人刘思维稍后还专程到杜公子这一席,和几位学友打了招呼,更与杜朋友热情寒暄了两句。

    原本多少端着点架子的杜少为,真正和刘前辈攀谈时,也瞬间没了态度,恭谦应对。

    话说,一干秀才小V为有钱人捧臭脚刷社会知名度带节奏的套路,莫说在明代,就是上朔至汉唐,那也是基操,传统艺能。

    然而这不包括刘前辈。

    刘思维是堂堂正正的杭州乡试第七名,再硬不过的金牌学历。参加刘家办的诗会,低学历的朋友们心态坦然中略有激动......后进去前辈府上请益学问,研读诗词,不丢人。

    他们不需要心理拧巴着一边吃喝,一边违心地为土财主家的蠢货少爷谄词献媚捧臭脚。

    所以总体来说,诗会上这些文人,在刘家大少爷面前,那是真的低姿态,心理上是顺服的。

    家中有银子或许不算什么,但是乡试第七名的前辈,花银子请大家来消夏,那是真的给脸。

    临了,结识完毕,刘家大少爷还让下人给席面上加了菜...几罐昂贵的玻璃瓶装水果...粤西荔枝、广西龙眼和夷洲黄金凤梨罐头,被倒进玻璃盆,盛放于冰面上之后,再撒上一把糖桂花。

    这一套下来,为大伙挣足了面子的杜秀才,变成了本席的头面人物。

    “吁......”

    三两口用完一盏冰镇罐头水果捞,纪湘舒爽地叹口气,满足地说道:“余事不论,单止这夏冰一项,今日足盛刘前辈盛情...便是南方那位,谢某也须道一声‘高明’”。

    当年北上勤王的某总兵,乘炮舰炮轰上海县城的那一幕,其所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

    这种不啻于鸦片战争开海的行为,虽说事后各方表湖过去了,但对于江南本地的精英阶层来说,从大炮轰鸣那一刻起,发迹自南方野人之地的海盗总兵,就再也不是隐性小透明了。

    需要给予其人以足够的重视......以及尊重。

    传说中的曹某人,也没有忽视这种尊重。虽说他常年在外征战,但身为大明腹地的江南人士,还是在这些年中,时刻感受到了曹某人的影响力。

    譬如,塔吊林立,日新月异的滨海港区。

    譬如,潮水一般涌入江南的工业品。

    譬如,滔天一般的银钱,无休止的人口吸纳。

    以上这些,在短短几年内,强横且无可阻挡地改变了江南自士绅至升斗小民的生活,乃至三观。

    时至今日,但凡在这江南地界出现什么新玩意,爱好时尚的各路公子绅士无需打问就知道,新玩意十有八九是从张苏港区上岸的“舶来品”。

    纪湘方才言语,便是江南士绅现如今看待南蛮子曹某人的普遍态度:不得不道一声佩服的心态中,夹杂着一丝傲娇。不得不提起某人的语境中,只用“南方那人”做代称。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人看不惯那贼厮鸟,公然开怼。

    这不,纪湘话音刚落,同席中一位留着山羊胡,两鬓带着斑白的“中年”书生,放下酒碗,甩了甩半旧的青衫长袖,开始发表不同意见:“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难登大雅之堂。倒是某位曹姓人氏,一惯私蓄流民昭然不臣。哼哼,且容他猖狂些许,待它日朝廷出手,再看风景。”

    山羊胡中年老秀才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语,径直揭露了曹某人的反动本质,令原本热闹的席面出现了短暂冷场。

    满脸红晕,貌似酒劲早已上头的杜少为,这一刻,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

    事实上,杜少为清楚,这一次刘家出面组织诗会,邀请人员大多都应该是筛选过的。

    刘耀祖身为江南地区公开的曹氏商业代言人,刘家这几次组织诗会,其背后意欲如何,真当这些大明精英士绅家族不明白?

    所以说,但凡最近参加这几次诗会的人,其背后,往往代表着一个或者多个对曹氏友好......至少是不抵触的家族势力。

    像杜少为就是这样。他族中能人辈出,不但有人在京城做京官,还有多位居家缙绅。然而这一次家中主事长辈,却遣他这个秀才巴巴地来藻园参加诗会,这就是将杜少为推到了家族“亲曹势力”的代表位置,几头下注的意思。

    几千年的老把戏了。

    谁都不傻,尤其是掌握着信息交流渠道,对于风雨飘摇的大明洞若观火的江南士族来说。

    如果换成早两年,缙绅之间交流,曹某人吸纳流民图谋不轨还是一个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时至今日,这个话题早就在缙绅之间绝迹了,大家都有了默契。

    所以杜少为皱了眉头。

    他知道既然是文人聚会,那总会有几个跑单帮的来点缀场面的,这不奇怪。只是他没料到的是,这位狂狷性子发作的山羊胡秀才,居然是和自己一处席面。

    方才好不容易得了头彩,又借机刘家大少爷亲切攀谈的杜少为,这时只能暗道一声晦气。

    就在杜秀才准备说点什么,挽回席上尴尬场面时,下一刻,却有一道沉稳的外地口音响起:“此言学生不敢苟同。”

    发言的是同席另一位秀才。

    杜少为定睛一看,却是之前默不作声的一位小透明。杜少为依稀记得,一开始拼桌时,这位只是简单拱手说了句:“山西吴法正。”

    现在听到这一句山西腔,果然无错。

    这位突然跳出来的山西吴秀才,外表并不出挑:面皮黝黑,身材壮硕,一张方脸膛上带着三分正气,有点像减配版包公,完全和江南这边面皮白皙的秀才公们不搭界。

    然而这一刻,杜少为倒是有点喜欢这位脸带正气的山西老了。

    果不其然,开场白后,山西吴秀才继续说道:“据学生所知,那些流民如今大多有了生计,吃穿无忧,得以护得一家老小周全,免为路旁饿殍。”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曹将军救助的,都是我华夏子民。如此善举,乃是大功德之事,怎么在这位朋友口中,却是如此不堪?”

    山羊胡老秀才愣住了,他没有捷才,不太习惯这种非对称式辩论。因为对手并没有和他讨论姓曹的是不是反贼,而是瞬间蹿上了道义制高点对他进行灵魂鞭笞。

    想一想后,山羊胡还是决定硬刚:“这个......天灾人祸,势所难免。而阴蓄流民乃是人臣大防,岂能混作一谈。”

    山羊胡的态度很明白:宁要大明的草,不要曹贼的苗。

    吴秀才闻言一声嗤笑:“这位朋友本地口音,想来平日里族中有人做了流民,定是您亲自上前劝解,要彼辈坐等饿死才是人间正道喽?”

    “哈哈哈。”

    吴秀才这看似严辞,实则讥讽无比的言语,令杜少为大笑不已:“不错不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伴随着杜少为的哄笑声,席间一干精明人物纷纷哄堂大笑,做足了气势,将老秀才的言语堵在了嗓子眼。

    下一刻,看到同席人物那讥笑的眼神和恶意满满的哄笑声,老秀才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之前也只是贪了一碗果酒,狂狷性子发作一二,还没有醉到分不清局势的程度。

    常年混吃混喝的老油子,这一刻,那里还不明白自家闯了口祸。待到面皮上一青一红后,老秀才终归还是拢了拢洗得半旧的袖刨,道一声“得罪”后,匆匆离席而去。

    “哪里来的厌物。”

    老秀才走后,丝毫不掩饰自家态度的杜少为,特意与人换了座位,挪到了山西吴秀才身旁,与君共饮。

    不想这一饮,杜少为却发现这吴秀才严辞犀利,看法独特,在很多地方都和自家有共同语言。

    尤其是在有关于曹氏的问题上,这位吴秀才丝毫不掩饰对曹氏的欣赏,这令已经被家族强行绑上曹船的杜少为十分惊叹。

    于是在诗会结束后,杜少为正式和名为吴法正的山西秀才换了名帖,互相磕头,交为知己,并相约明日一同去杭州城内游玩。

第673节 幻变(一)

    午后,杭州城东南,民乐坊,紫苏街。

    两乘轻便小轿在街口停落。随即,小厮掀起竹帘,杜少为和纪湘二人从轿中走了出来。

    之前经历过藻园诗会后,杜少为与初次结识的山西秀才吴法正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这之后,双方又同去了另一处诗会做客。在接触中进一步确认彼此言行合拍后,杜少为今日便邀了好友纪湘一同来寻吴法正......大家事先有约,去城中游玩。

    紫苏街口的江门客栈,是杭州城内传统的老字号,档次很高。

    吴法正就在这里落脚。

    根据杜少为了解到的情况,吴法正此人,同样是山西大户人家出身。两年前考中秀才后,吴法正起了出外治学的心思,然后拖到今年方始成行。

    杭州城已经是吴法正出行的第三站了。他是在近期顺着大运河到的杭州,原本就是打算在这文风盛汇之地交友治学,为它日中试打基础。

    杜纪二人前脚进了客栈,后脚在伙计引领下,寻到了后间一处单人小院。

    来开门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皮肤黝黑,长随打扮的中年人。

    之后主人吴法正闻讯而出,急急上前迎客。

    像江门客栈这种位于城内的高档旅馆,其独门小院租金高昂。即便比不上后世的总统套房,也是行政套房的档次。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吴法正这位来杭州旅居的山西秀才,行囊势必是充裕的。

    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家世丰厚这一条,也是和杜少为之流的本地阔公子公平打交道的必要前置条件......穷秀才是没法和杜公子做知心朋友的,最多混个捧跟的帮闲罢了。

    好朋友见了面,自然是客气一番见礼。紧接着,吴法正呼叫了酒水服务......冰镇饮料,内容和藻园中品尝到的大差不差。

    1635年这个夏天,上海临港工业区新出现的煤气制冰厂,令冰块这种避暑品,引起轰动的同时,光速传播到了杭嘉湖等传统明国绅士聚居地带。

    与此同时,一些来自后世的甜品配方,譬如草莓圣代和杨枝甘露,也无可避免地跟随着罐头的足迹,传播到了大明腹地。

    有了罐头,就有了不会腐坏的牛奶和各种时鲜水果。

    而在这些甜品中,杨枝甘露因为独特的口感和高雅的名称,合了士绅口味,一时间成为了网红饮品。与冰块绝配的杨枝甘露,这几日俨然一副网红派头。谁家老爷消暑要是没有这两样享用,顿时没了档次。

    江门客栈作为城内老牌,也是第一批给客人提供高档冰镇服务的酒店。

    招呼着朋友在小石桌上喝饮料,吴法正这边告一声罪,去屋内更换衣袍。

    等吴法正换好一身轻便的湖丝软袍出来,准备停当,三位公子哥,便带着各自的小厮长随,出门浪游去也。

    原本按照杜少为的意思,今天他是想请哥几个去西湖乘画舫消费一番的。

    然而吴法正却说,他自从来杭州后总是行程匆匆,不是拜会长辈就是赶场,始终未能亲身感受一番本地的风土人情。所以他今天想在城中转转。

    左右都是瞎逛,既然新结识的外地朋友想看一看杭州,身为地主的杜纪二人自然从善如流。

    于是一行人出门后安步当车,随意往那繁华处行去。

    这一转悠就是一个多时辰。众人从菜市桥出发,先去贡院拜了先师孔圣,接着过贤桥和贯桥,到万寿宫转了转。最后走累了,大伙在观梅社前的茶摊处落了脚。

    一坐到茶摊上,额头见汗,体型在秀才界算得上魁梧的吴法正,先是狠灌了两盏凉茶,然后接过长随递来的汗巾擦了脸,最后才甩起折扇,对杭州的城市文明精神建设给出了一个高评价:“好!好!景色秀美,烟柳名城,不带一丝烟火气。便是寻常百姓,街巷市井,竟也如许清洁齐整,不愧是天下文风汇聚之所在。”

    杜少为闻言,和纪湘会意地对视一眼,面带得色道:“呵呵,长石(吴法正的字)兄看来是有所得?”

    “只一事窥得一斑。”吴法正竖起手指,感慨地说道:“弟一路行来,城中竟然不见一个乞丐。只此一桩,便是京城也难及......不愧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

    听到外省士子如此赞誉家乡,杜少为大感得意,不禁哈哈大笑:“兄有所不知,那一干乞儿如今都在城外‘堆粪’呢。”

    待到笑毕,杜少为起身,若有深意地引着吴法正去了街口茅厕“方便一二”。

    吴法正还是第一次进杭州城里的“公厕”。

    一进门,他就被震撼到了。整体用红砖砌就的茅厕,齐整的坑位都用砖墙隔开。整个茅厕地上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粪尿痕迹和夏天必备的蛆虫。

    来上厕所的人不少。如此虽说有一些臭味,但很快就随着墙头的镂空砖眼散出去了。即便现在是炎热的夏天,这处茅厕的味道却足以能让人忍受。

    更加令吴法正惊讶的是,在厕顶上方他看到了一个用铁管支起来的大铁箱。

    而后在杜少为示意下,小厮去铁箱旁用力一拉......下一刻,吴法正秒懂:从铁箱中奔涌而出的水流,将他们方便过的一切痕迹都冲走了。

    听到哗啦啦的冲水声后,一个须发苍白,句偻着腰,穿着橙色马甲的“厕祝”走了进来。

    见是几位公子哥拉了水箱,厕祝老兄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嘴里都囔了两句:“冲水是有定时的!”

    杜少爷闻言一笑,使眼色令小厮给厕祝赏了几个铜钱。

    这下厕祝再不都囔了,道谢过后,他便去了厕后给水箱加水。

    饶有兴趣的吴法正,急忙随着杜少一起去看究竟。

    厕所后边是一条河道。厕祝其实只需要上下拉动一个铁把手,伸进河里的管道,就会将河水虹吸到隔墙的水箱里。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力套管抽水系统,后世农村电视剧中随处可见。

    “不意尽有如此机巧。”

    见吴法正啧啧称奇,杜少为便又领着他去了前边不远的地方。灌木丛中,一处砖砌的“化粪池”,最终解释了水冲厕所的奥秘。

    事后,回到茶摊坐下的杜少为,这才细细给吴法正讲述了一番杭州城里乞丐和茅厕之间的关系......话说,几年前,有一伙山匪下山从良了...领头的叫周通。

    后来,由于宅心仁厚,于是杭州城里的花子头便脱袍让位,余者公推周通坐了头把交椅。

    做了龙头的周帮主,开始给手下成千上万的叫花子找饭辙。于是,他首先整理、完善、搭建了整个杭州城内的垃圾回收系统。

    与此同时,丐帮在城外下风处又修建了堆粪场。几年下来,周通就这样将一个人见人嫌的买卖,做成了日进斗金的产业。

    杜少为告诉吴法正,现如今,杭州城里所有的生活垃圾,包括各处修建起来的免费茅厕,都归丐帮所有。

    市民平日里要缴纳一份垃圾清运费。而这些垃圾粪便被运到城外的堆粪场后,过段时间,又会变成上好的肥料,出售给周边的农民。

    说到这里,杜少为不禁有些感叹:一开始谁也没有看上这等生意,直至出了个周通,城内某些不那么在乎面子的大户人家才发现这生意“做得”,有意染指。

    然而那个时候周通羽翼已丰,再加上独家堆肥技术无人能破,于是周通就这样把生意做到了今天。

    最后,杜少为告诉吴法正:之所以杭州城内不见一个流民饿乞,不光是因为清运垃圾的缘故。事实上,那周通早几年前,自从战舰炮轰上海县城之后,就公开投靠了某个不可言说之人......城里多余的叫花子,都被这厮卖到夷洲种田去了。

    杜少为这一段故事,信息量很大。然而和他料想的一样,吴法正最终只关注了两件事:堆肥和夷洲种田。

    见吴法正细细询问自家有关于堆肥一事,杜少为脸上露出了:“果不出我所料”的神色。

    和那些混吃等死夜夜笙歌的二世祖不同。像杜少为这种人,可以说是传统士大夫中的精英。他们志在朝堂,年纪轻轻就对国事政事相当关心。

    这一类士人,是不会因为粪便是秽物,而不屑于关注...尤其是堆肥一事,牵扯到了稼穑,就更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了。

    这也是杜少为猜到吴法正关注重点的原因......之前的交往,他已经确认对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大家都是有志向,接受能力强的“新一代年轻士绅”。

    “也罢,看时辰尚早,咱们这也算是歇息够了。”

    说到这里,杜少为起身:“今儿就遂了长石兄的意,且去城外走一遭,看一看堆肥场。”

    当天后半晌,原本打算游湖的公子哥,租了船,去游历了城外的粪场。

    调查结束后,吴法正对这样一个先进的生态循环产业赞叹不已。是夜,兴奋的吴法正和杜公子彻夜长谈。他毫不掩饰地称此项为“仁政”,并幻想着有朝一日将此项目在全国推广的景象。

    有同感的杜少为,康慨激昂一番之后,索性约了吴法正,打算明日结伴再去上海港那边考察一番。

    吴法正欣然应诺。

第674节 幻变(二)

    杭州城北,武林门外。

    明代以前,武林门叫做余杭门。由于城北紧邻运河,所以当初的余杭门是杭州北面门户,俗称“北水关”,专司把控过往行船出关。

    明代的武林门虽说名称变了,但是基本功能没有变,依旧是供船只进出的水门。

    由于武林门外紧邻运河发端,所以周边设有多座大型国家级粮仓,以及为数众多的私人粮栈,用来收储流转东南各省提供的槽粮。

    这样一来,再加上随运河而来的大量流动人口,武林门外就成了商贾云集之地,“樯帆卸泊,百货登市”。

    另外,作为运河发端,此处也是周边渔民聚合之所。时人皆知,武林门外除了米店多,就是鱼船多。沿河各处,鱼行林立,吆喝记账声,隔河可闻。

    此刻的吴法正,着一件永恒不变的,代表秀才身份的青衫,背着手,正站在码头外,盯着一处热闹所在,沉吟不已。

    吴法正一早就到运河码头了。

    他是来和杜少为碰头的。

    之前大家约好,于今晨在码头集结,然后一同去上海港游玩几日。

    这会是早上八点多,杜少为业已和吴法正碰头完毕。而事先说好同去的纪湘,临时偶感风寒,只好在家修养。

    即便是这样,此次出行的旅游团总人数,也达到了六人之多...盖因杜少爷今趟实属“出公差”,自然不会给族中省钱...他不但带了小厮和长随,还带了贴身丫鬟沿途伺候。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现今某曹势力发展迅速怪力无穷。虽说暂时还蛰居东南,但明眼人(多少看过几本史书的)就能看出来,此僚大有鲸吞天下之势...而大明朝廷偏偏流年不利诸疾缠身,压制不住东南妖孽。

    在这种局面下,被各大土族推出来当诸葛亮诸葛瑾的,再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庶子私生子之流了。像杜少为就是族中二房嫡出的长子,其父乃是堂堂两榜进士,退休知府。

    所以说,真正被当作继承人教育的少爷,就没有傻子。杜少为看似之前和吴法正谈得投机才有了去上海港的提议,实际上这种考察活动,早就是族中既定的重要考察项目,杜少爷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旅游团中,吴法正依旧只带了那个中年男仆。而杜少为作为地主,自然不好让吴法正这个外乡人忙碌。所以他清晨一到码头,就指挥家仆将箱货行李往船舱里搬。

    船是杜家昨日就雇好的,双层客船,足够盛下所有客人。杜少爷行李看似不少,其实也是必须的:家中在上海嘉兴等地有不少知交好友,这些都是重要人脉,出差一趟自然要顺路拜会兼打听情报。

    待到前后都忙完,已然是早上十点来钟的样子。这边厢杜少爷出舱一寻,发现吴秀才还在码头上貌似“观景”,于是他下了船,走到这位年长两岁的好友身旁,打趣道:“吴兄‘流连’这鱼肆醒味之地,可有所得?”

    “贤弟说笑了。”

    吴法正回过神来,摇头笑着解释道:“愚兄日前也是沿着运河到的此处。只不过当日里行程匆忙,未及看到这处‘宫观’,故而起了疑窦。”

    “哦?”

    杜少为闻言,随着吴法正手中的扇柄指向看去。下一刻,杜少为先是一怔,然后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此事说来话长,近前去看。”

    要说武林门外,热闹地段随处可见。然而吴法正独独注视好久的这一处,却属实有点特别——这是一家寺庙,其门上的匾额是三个字:曹公庙。

    之前盯着那处门前摊贩云集,热闹无比的庙宇,吴法正左思右想,也没能从典故中找出江南一带某个曹姓公侯的故事。可眼前的实景却不是假的......被脑中最终蹦出的答桉吓了一跳的吴法正,实在有点“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感觉。

    吴法正的猜测是正确的。杜公子先是确切地告诉他:这一间正是杭州当地百姓为曹某人立的生祠。

    吴法正闻之哑然。

    如果单纯从祭祀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几千年来,几乎每一个史书留名的武将,民间都或多或少建有供奉香火的庙宇。

    其中一哥自然是关圣,其宅邸遍布全国各地。其次像赵云,杨家将这种的武将庙各地也建有不少。而像刘勐、焦赞这一类压根不出名的武将,同样在家乡有人建庙祭祀。

    令吴法正惊讶的,事实上并不是祭祀,而是这一间看上去占地面积不小的“曹公庙”,可是生祠!

    生祠这种东东,难度较高。通常来说,只有少数修堤造桥,为一地文治立有大功的文官,才有这个待遇。譬如修造了“范公堤”的范仲淹。

    另外一种特殊情况,迫于某种压力被迫建造生祠的...前些年全国上下大力掀起的魏忠贤公公生祠项目,他老人家倒台后数量总和稳居历史第一位的生祠便迅速被各地拆除一空...这个不算。

    听到吴法正略带惊讶的感受,杜公子一边轻摇折扇,一边也同样唏嘘感慨。

    之前有人花大价钱将武林门外商行拆了迁,然后在这寸土寸金之处立地修庙一事,委实在城内坊间,尤其是士绅之中,起了一番惊涛骇浪的。

    可到了那时候,后知后觉的缙绅们,掰起指头一算才发现:抛开政治层面的隐患不说,单就功业论,曹氏是担得起这座生祠的!

    要知道,这些年以来,曹氏在各地不停修堤坝,开工坊,造路建桥,以工代赈,吸纳饥民。通过其直接或间接救活的底层贫民,即便只算江南一地,其数量也早已超过了百万众之多!

    所谓润物细无声。功夫做足,水到渠成。

    现如今,当年茫茫多被塞入底舱运走的饿殍,早已摇身一变,红光满面地回归家乡,“参与当地建设”了。

    这些人,外带上海等地数量庞大的“产业工人”,就是曹氏在江南这大明核心地带的基本盘,是天然的宣传机器和具有战斗力的“先进阶层”。

    底层民众只管自家能不能活过明天,谁管你龙椅上坐的是谁!

    短短几步路,聊聊几句言语。待二人信步走到曹公庙前,一脸唏嘘的杜少为,已经将士绅们这几年间复杂的心态转变给吴法正道了个明白......不是非要去捧曹氏臭脚,实在是不知不觉间,下盘已然不稳,不得不早做筹算啊!

    事实上,对于这间生祠,穿越众一开始也是一脸懵逼的。

    然而经过调查,发现这间曹氏生祠的出现,其背后并没有什么势力推动,确实是受了曹氏好处的民众,自发筹款建立的。

    这就牛掰了啊!得知确认消息的第一时间,远在新区的穿越众老巢内,同样炸了锅。

    生祠的出现,极大鼓舞了整个穿越群体——大家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我们伟大的事业”,得到了最硬核的反馈。

    穿越众内部的心态,以及由此产生的战略自信,此刻站在生祠门前观望的两个土着秀才,自然是不知道的。吴杜二人作为缙绅预备役,他们现在的心情当然是酸辣为主,并不美好。

    就在这个时候,彷佛为了给杜少为的言语做注脚,打东面又开来一支车队,停在了曹公庙门前。

    这是一支四辆车驾组成的豪华车队,由一水的新式四轮琉璃窗对开门马车组成。

    时下流行的这种弹黄底盘的四轮马车,通过性和舒适性远超传统双轮马车......然而售价高昂,拉车的马匹剧说都是从天竺运来,等闲富人家都养不起,通常只能租车。

    而和标准款出租型号不同的是,今天这四辆车,拉车的高头白马浑身没有一丝杂色,内外挂饰镶竹配玉明鉴照人,充满了个人品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私家车。

    下一刻,随着一声轻喝,穿着绫罗的车夫,轻巧地将马儿勒停在了庙前的空地上。紧接着,前车尾车门打开,迅速下来八九个膀大腰圆的家仆。

    这些人一下车,场地上那些挑担的,卖香烛纸钱的,不开眼想凑近了看豪华马车的闲人,统统被推搡到了一旁。

    这之后,家仆拉开中间两辆的黑漆琉璃窗车门,穿金带玉的丫鬟们,和老妈子才开始陆续下地。

    下车的丫鬟们,手中捧着各式敬神的礼盒,盒盖都是打开的。除了各种应景礼物外,最扎眼的是那一盒香烛银子,齐刷刷的掐丝小银锭怕不是有几百两之多。

    而下车的后的老妈子,则转身从车里抱下一个四岁左右,胸前挂着玉锁,腰间吊着玉佩的粉嫩小公子哥。

    最后,一个珠环翠绕,雍容华贵的中年贵妇,款款踩着台阶,伏着丫鬟的手臂,从车中走了下来。

    “好大的排场,不知哪家女卷。”

    饶是吴法正出身富人家,但见到这家人的牌面,终归是缩了脖子......他最近在杭州城和各路款少交际,对于新款马车有清醒的认识。

    “雨石巷黄前辈府上,这该是大夫人和嫡少爷。”

    杜少为是杭州土着,一看马车四角上的琉璃煤油灯笼,就知道是哪家缙绅:“上海梅林罐头厂的大股东,富可敌国。”

    “哦......”

    吴法正惊讶之余,随口问道:“这缙绅之家,也拜曹公?”

    “还不是那起子无知愚民操弄的!”

    杜少爷这会满脸的无耐:“拜曹公还个活命之恩也就罢了。不知何人牵强附会,硬是谣传这曹公有送子之能,就此引得一干愚夫愚夫成日价来上香求子......哼,乌烟瘴气!”

    吴法正听到这里,意兴索然。深深看了一眼那庙门上方扎眼的招牌后,最终澹澹得道:“时辰不早了,怕是要开船,咱们回舱吧。”

第675节 幻变(三)

    入夜,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夜半客船衔尾而行。

    不同于往日零散的渔船。这几年间,古老的江南水乡,悄然间出现了长龙般的夜航船队。

    打头的领航船,桅杆上悬挂着两道旗号。

    左竖旗曰:“江南客运总站”。

    右竖旗曰:“杭州公交总公司”。

    方头方脑的平底客船,毫无疑问是穿越人士的手笔。这一款由上海内河造船厂建造的通运型客船,船舷上有拼音和中文组合起来的舷号:“HK-038”。

    杭州客运38号船。

    月暗星稀的余杭塘河上,038号正引领着身后一长串各式民船,静悄悄往东航行着。在038的船头,一道由大型煤油灯和玻璃反光半球组成的夜航灯柱,撕破了夜空,照亮了前方的河面。

    这道明亮的灯柱,并不是塘河上唯一的夜间光线来源。

    江南客运总站这些年来不光是吸纳流民,疏通水道,清缴盗匪。现如今,杭州通往上海的主干河道,每隔一段距离,岸边都会有一处小型的河道照明点。

    接力式的“陆地灯塔”,给夜航船队提供了精准的定位服务,令夜间行船的安全性和速度都大大增加。项目间接地推动了三角洲地区人员物资的流转速度。

    类似于这种带有后世思维的公共服务项目,这些年来,不断出现在了江南土地上。

    土着们一开始自然是迷惑不解的......“此等白烧银子的营生,能做得几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当初的疑问早就烟消云散了。土着虽然理解不了社会公益项目是怎样参与经济循环的,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无缝白嫖”。

    于是,就有了每天正午12点的杭州-上海客货船队。公交公司的班船其实只发一艘,但土着船只现在都习惯跟在后边“蹭路”了。

    这一类大型公益项目,其所带来的收益,明面上并不起眼。但潜移默化间,就会影响到大众对于某件事,某个人,乃至某个势力的看法。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渗透到位了,工作也就好做了。

    当然了,几千年前就建立起大一统帝国的的土着精英,怎么能看不出这些大项目背后所带来的民心向背?

    然而这没有卵用...巨大的实力差距,导致精英阶层看在眼中却无力阻止。温水煮青蛙式的焦虑,在某些群体中,早已是经年话题了。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缙绅预备役吴法正同志。

    明亮的煤油灯光下,吴法正用猷劲的笔锋在白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轻吁一口气。

    接下来,他拿起桌上的铜笔帽收了笔锋,然后习惯性地用指头敲击着桌面,开始检查起刚写的文字。

    文章的内容比较杂,其中大多是吴法正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期间还穿插了一些他个人的见解和思考。

    说白了,就是吴法正的日记。

    而他这年许日子下来,每天一篇文章,已经积攒了不少文稿。吴法正打算将来有朝一日回乡,将文稿整理后,找机会付梓出版...书名他都已经写在硬壳封面上了:《南域游记》。

    仔细检查一遍文章,吴法正郑重收起书稿。接下来,他拧开一个精巧的银杯盖,喝了一口玻璃旅行杯中的龙井茶水。

    拧上盖子,吴法正再次端详了一番手中的“旅行杯”。他非常喜欢这个透明的水杯,尤其是杯盖内环的“螺纹”,拧上去后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极尽机巧。

    ......除了杯盖上那个“膳魔师”的古怪印章外,这个杯子的一切他都喜欢。

    放下杯子,吴法正望了一眼舷窗外。

    今夜月色不明,河面上一片黑暗。不过吴法正知道,大约再过半个时辰,窗外就会有一处亮着灯火的院落出现。

    届时,院落高处会出现灯柱和明灭不定的灯火。

    来自山西的吴法正,知道那是和船队交流的“灯语”...他见过边关墩台上的明军使用灯火。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大约是晚上11点左右,吴法正预料的时间内,窗外果然亮起了灯火。

    吴法正现在心如明镜:这一套灯火传递的信驿,就是照着船行半个时辰的路程来安置的。

    只不过,看这意思,大约这“墩台”是要一直从杭州延伸到上海去。

    “手笔不小!”

    最终都囔一句后,吴法正熄了灯火,在微微摇晃的船舱里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随着嘈杂的声音闯入舱房,吴法正知道,嘉兴到了。

    到了嘉兴,杜家雇的船就停在了码头,和船队分开了。吴法正这边洗漱穿戴停当后,便随同杜少为下船,开始拜访杜家在嘉兴的亲朋好友。

    这一串门就是两天时间。待到杜少爷在嘉兴的前辈都拜访完毕,客船复又起航...依旧是正午,依旧是跟在从杭州发来的班船身后同行。

    如此走走停停又过了一日,船至松江府后,又停下了。

    到了这里,杜家雇的这艘船,就算是完成了历史使命,被打发走人了。而杜少为一行人,则就地在松江的一户缙绅家中落了脚。

    这户缙绅姓赵,是杜家至交兼姻亲。杜少为在赵家,是按照侄少爷的待遇来的。所以杜少为进门后,赵家老爷不但亲切招待,还专门拨了一处院子给旅行团的人住。

    接下来几日,不用说也知道,杜少爷又要拜访亲朋好友了。

    身为“公派”旅行团团长,杜少为这一趟身上的担子也不轻......他不光是初次代表家族在圈子里亮相,还要隐晦地将自己所代表的政治立场传递出去。所以这一趟出门,杜少为首要的事情,就是和圈子内部沟通交流。

    作为好友,吴法正杜少为的意图心知肚明。左右他也没事,便陪着杜少为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东奔西走,花了不少时间,最终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等一切结束后,终于,八月中旬的一天,旅行团坐着赵缙绅家的轻舟,由赵缙绅家的二管事做向导,踏上了去上海港的道路。

    眼下的上海海岸线,还远没有扩展到后世那个地步。少了三百年的江沙瘀积,像后世浦东国际机场这些临海地块,在明代还是鱼鳖畅游之所。

    同理,人们口中的“上海港”,也只是近几年才在沿海渔村上发展起来的新兴港口城市。

    这边厢,船行半日后,站在船头的二管事,笑呵呵地对杜少为指道:“侄少爷,再有五里路便是上海港了。”

    船未至上海港,两边的风景已然不一样了:渐次增多的各式车辆,以及不时出现在河岸边的红砖长条型小楼,还有玻璃窗户和平整的煤渣马路,都预示着上海港不远了。

    “嗯,进境委实了得。”

    摇着扇子的杜少为,在脑中比对了几年前自己来此地的记忆后,不禁对上海港周边的发展速度下了定语。

    不久后,轻舟终于行至了港口外围。这一刻,原本默不作声的吴法正,脸色终于变得惊异,开始不停张望起来。

    没有见识过大工业场景的土着,忘不了这永生难忘的震撼一幕。

    巨大的方型红砖建筑,直冲天际的粗大红砖烟囱,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沿岸,高耸的塔吊林立,无数大船驻泊其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臂,犹如鬼神般抓起网箱,将其吊放入长龙一般的黑色厢体内。

    下一刻,长龙般的小火车,冒着黑烟,在光滑如镜的水泥地面上,沿着铁轨快速驶去。

    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人流,不停在港口各处劳作着。

    人数最多的群体,是多达数千的建筑工人。他们冒着酷热,沿着海岸线两端,永无休止地扩建着码头和道路。

    其次,是常驻港口的造船工匠。

    这些人犹如蚂蚁一般,在各处船体上爬上爬下。从他们手中,一艘艘新式船舶陆续建成,驶出船坞。

    最后,在港口的商业区,还有无数前来此地做生意的土着。繁华热闹的景象,巨大的人流,由此造成的压迫感,令习惯了地广人稀的初来者,感到极度不适。

    吴法正自然也是不适的。从码头上岸后,他委实花了一阵功夫,才从震惊中解放出来。

    “是愚兄失态了,不意天下尽有此等去处!”

    杜少为闻言哈哈一笑:“不瞒吴兄,前年弟初临此地,也是同样失态啊!”

    说话间,经常来港口办事的赵家二管事,便带着一行人在港口游览起来。

    和满眼花花,极其想去商业区嗨皮的下人们不一样。杜少为吴法正二人,有志一同,首先去观瞻的,却是空气中漂浮着黑色煤灰的港口区。

    然而可惜的是,港口区新建的蒸汽动力厂区,是禁止参观的。这让兴致勃勃跑来研究大烟囱秘密的某些人极度扫兴。

    无奈之下,杜少爷只能带着大伙,沿着码头区,先参观一番小火车运输系统和造船厂。

    不想这一看,却再次令杜少爷目瞪口呆...哪怕他已经对此地有了一定免疫力......就在港口北端,一处巨大的船坞外,水泥地上整整齐齐排列了几十门巨炮。

    船坞内,一艘舷号为大食数字003的,小山般的巨舰稳稳漂浮在水面上。两旁的吊臂,正在将巨炮吊装进巨舰舱内。

    “此等军国重器,就这样任人窥伺?”

    吴法正再也忍不住了,他现在脑中极度混乱:冒着黑烟的工坊不许人接近,偏偏这等闻所未闻的巨炮和巨舰,就摆在那里随路人细看。

    “好教吴少爷知晓,这是我上海船厂出的第三艘大舰了。”

    一旁二管事听到吴少爷言语,脸上终归忍不住露出了见到土包子的微笑:“您老是没赶上时候...曹大帅的炮舰,其实逢年节修整,都是许人上船观瞻的。”

    下一刻,矮胖的二管事踮起脚尖望了望船坞,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是放水起船了,怕是下旬就要出海!唉,不知哪路宵小又得丧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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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明介绍:
曹川原本一个人在明末和后世之间倒腾土产。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原来活人也可以倒腾!是时候召集一票兵王,学霸,总裁,医圣同去明末制霸了!之后,一帮废柴,无业游民,包工头,还有卖拖鞋的,陆续被送走。没办法,只有这些人好忽悠,价格便宜量又足。总之,这是一个众人在明末,建设伟大的星辰帝国的故事。Q群:794998628旅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旅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旅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