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节 吴掌柜的日常(五)
进到门内来的,是一个黄脸膛,面相和善,身材结实的中年人。这人进门时手中还提着根马鞭,腰上别着短刀,小腿上裹着赶山路用的皮套,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正是贺家庄子的庄主贺桐。
贺家是从五代起就南迁到粤地的汉人氏族,如今几百年传承下来,贺家早已变成了本地人。而贺桐,则正是这一代的掌门人,中国最传统的地主老爷。
“哎呀呀,是贺老爷来了啊。”
看到庄主进屋,吴掌柜也赶紧起身迎了上去。
“呵呵,刚从山里回来,一进门就听到有喜客,这不,我赶紧过来喽。”
贺桐的年纪要比屋里二人轻,辈分算起来也小一辈,说话声音洪亮。他一边笑呵呵地说,一边脱掉了厚重的外套,然后毫不见外地坐了下来反客为主:“仲叔,派个人到我屋里说一声,让送几个菜过来,今天我要和吴掌柜好好叙旧。”
吴掌柜既然和贺管事常年打交道,那么自然是认识贺桐的,双方关系也还不错。在古代,商队原本就是传递消息的重要途径,贺家寨子这种地方,不但需要商队的货物,同样需要信息,像贺桐这种人,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收集外界信息的机会。
不出意外的,贺庄主驾到后首先谈论的话题,依旧是给周边民众造成了极大思想刺激的剿匪一事。
一夜间将区域范围内的盗匪一举扫平的结果,就是民众甚至有点不适应了。如今贺庄主都敢于带着人去巡视山里的小块耕地产业,可想而知,剿匪一事对于民众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
感慨了一番如今安稳平和的大环境后,心情不错的贺老爷喝了两杯酒,话音一转,就开始探究起县城周边最新的局势来。
城关一带的各种信息,就相当于后世首都发出的各种政策决定一样。只不过后世有电信,偏远地区的人们也能同步掌握资讯,而在明代,贺家寨就只能靠商人了,毕竟贺家也开不起驻外办事处。
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吴掌柜便不慌不忙得就着酒,夹着菜,谈着天,顺便将最近县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一一讲成了故事。
于是,原本的两人饭局变成了三人局,随着贺桐的到来气氛又热烈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吴掌柜慢慢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头了。贺老爷这边貌似在聊天,然而他总是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往近日的徭役这方面引。
“贺老爷,许是在徭役一事上,庄子里有什么不便?”
大家都是多年认识的,所以当吴掌柜察觉到什么后,就直白的问了出来。
发觉对方察觉了自己的想法,贺桐这时只是苦笑一声后,便摇头不语,端起了酒杯。
一旁的贺管事看到贺桐不说话只喝酒,知道自家老爷心烦,于是他便接过话题说道:“吴老弟有所不知,日前县中又派了官差来,催逼甚紧,言明要庄子里出人应役......唉,这大过年的,庄户们都不想动弹啊。”
“哦......”
吴掌柜听到这里,老司机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在明朝前中期的时候,“粮长”和“里甲”这些制度还是一直在执行的。而倒了明晚期,政府的控制力大幅降低,于是这些制度也就随之慢慢崩坏了。
现如今偏远一点的地方,手中有人有钱粮的实权地主,几乎已经收缴了官府在本地的大部分权利,尤其是关于赋税这方面的。当地粮长之类的差事,通常都是由这些人兼任,并且从中渔利。
贺家寨子也是这种情况。别看面相温和,但是贺桐其实就是这一块地盘上的土霸主,说一不二,没有他的点头,官府从贺家寨所在的这一块小盆地中,一粒米,一个丁口都收不到。
然而今年的情况可和往年有点不一样。
先是剿匪运动优化了环境,这边贺家寨的人还没有高兴几天呢,正牌的官差居然就找上门,来到了贺家寨这个以往只有白役才来的偏僻地方。
官差这一上门,就是按例讨要赋税,顺带传达了一条县尊最新发下的重要指令:提前征发明年的徭役,役银翻倍。
关于前一条赋税之事,贺桐倒是没在意。身为贺家寨的粮长,他反正每年都要过这么两遭,早已经习惯:收税时和县衙打打饥荒,诉诉苦推三阻四一番,到最后再讨价还价,缴上去一些差不多的数额也就是了。
然而县里的另一条政策却令他伤了脑筋:徭役。
贺桐当时从官差那里了解了徭役的部分真相:这一次县衙将役银翻倍,其目的就是要人,所以只要是在册的丁口,大约一律逃不脱,都要去应役。
不但如此,这一次徭役,是要按照户房手中的真实鱼鳞册的记录来征发丁口,县衙正册上那茫茫多活了一百多岁的人瑞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往年的徭役,族里都是交役银应付过去的,盖因出人的话,这徭役不但费工误时,而且还会有种种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譬如工伤死亡等等。
然而今年不行了。官差明确告诉贺桐,即便是他交了双倍银子,人大约也是要去的:“广州城外的大工地和夷州长城都缺人。”
这样一来,面对抽了疯的县衙,贺桐就头疼了。
当然,对于这种事,地主们的应对方式还是不少的。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拖字诀。
然而还是那句话,今时不同往日。
贺老爷将此事拖延了一段时日后,结果就在年节前不久,官差第二次大摇大摆的上门了......话说这剿匪一事,方便的不止是民众,官差同样可以去之前不敢去的地方了。
这一次上门,官差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县城城关并周边的各位老爷们,都已经统统将自家的庄户送去应役了。贺老爷,现如今还没有应役的,便是似贺家寨子这等闲远之人了。”
“哼哼,贺老爷,多打听打听吧,现如今再来古旧那一套,怕是行不通了,这人,是一定要征的!不然,下一次来的,可就不是咱爷们几个了,哼哼,告辞!”
发现县衙一夜间态度大变底气十足,贺桐觉得再也不能对此事坐以等闲了,于是他最近开始多方面打探消息。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和官差说的一样:县城周边的大户都已经按规定将人送了去,而且据小道消息说,县衙这一次发疯,是有人在背后撑腰的。
贺桐在惊讶之余,委实还是举棋不定,最终,让他在年节后,等到了吴掌柜,这也是他一来就急匆匆找吴掌柜探消息的原因。
第527节 吴掌柜的日常(六)
听完贺管事关于徭役的叙述后,这边吴掌柜还没有表态,一旁为此烦心已久的贺老爷却越想越气,狠狠将瓷酒碗往桌上一墩,怒颜说道:“就见不得咱爷们过两天舒心日子,真真是混账东西!哼,如此残民,我看这大明官府也长久不了了!”
“酒话,酒话。”
看到中年老爷发怒,一旁两个“老朽”赶紧一叠声的劝慰了几句,将老爷安抚了下来。
宽慰之后,吴掌柜沉吟一下,觉得还是和盘托出的好,毕竟贺家寨是老朋友兼老客户,不能见老客户倒霉不是?
于是吴掌柜就将徭役一事的内情讲了出来。
徭役一事发展到现在,看到应役的人前后都被送去了黄埔港,大伙再在县衙稍稍打听一下,背后到底是谁在推动就一目了然了。
这股新来的势力一夜间就将县域内的武装力量一扫而空,即便是面对最硬的山寨,曹氏兵马也毫不手软将其拿下,表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
能攻下最硬的山寨,也就同样能攻下普通的农庄,这个隐藏含义大家是懂的。再加上征发徭役毕竟是官府理直气壮的政事,软硬兼施下,于是没人敢在这件事上作梗了。县城周边的大户在考虑清楚后,最终都老老实实在徭役一事上做出了配合。
当吴掌柜把这一切都讲出来后,贺家两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最近发生在贺家身边最大的两件事,居然是同一伙人搞的!
贺家人吃亏就吃在信息不畅上。贺桐他们知道剿匪,知道徭役,却偏偏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联系到一起。
“我道是为何如此好心,自家出粮出兵马来平匪呢,原来在这儿候着呢。”
人就是这样,贺老爷之前还对剿匪一事充满好感,然而一旦发现曹总兵侵害了他的利益,马上就变了脸:“如此说来,这位曹大人派兵来增城,怕是目地不纯啊......哼,这算是掠民了吧?如此荒唐之事,朝廷居然任此辈施为,谷泰这昏官真是该死!”
“好我的贺老爷,使不得,使不得!”
闻听贺老爷大放厥词,生怕在地主阶层还算年轻气盛的这位和曹总兵对着干,被夹在中间的吴掌柜顿时大急,赶紧伸出双手乱摇:“今时不同往日,这等话再也休提!”
深知内情的吴掌柜接下来赶紧给贺老爷分析了一番当下局面,详细介绍了曹总兵在政军两界的实力,并且力劝贺老爷不要试图拿鸡蛋去碰石头:“县南的赵家和盐帮马老爷,之前都被人家扣了通匪的罪名,一夜间灭了门,家小都要被流配夷州了。”
“贺老爷,如今局面总归是好转的,些许小利,让了也就让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千万莫要和朝廷军将顶着干啊......指不定人家这会正挑娃样子立威呢!”
经过吴掌柜这一番疏导,原本借着酒劲愤愤不平的贺桐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一次官府的实力出奇强大,不再是之前只会派差征粮,实际上却拿大户们没有办法的样子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贺桐也就将自己之前“再拖一拖看看局面”的心思按捺住,打算遵照吴掌柜的意见,先忍痛将远超往年数量的徭役人丁给县衙送过去了。
得知贺老爷的打算后,吴掌柜连连称赞对方有魄力能屈能伸,他自然是最不愿意见到自家客户踩雷了,现如今渠道为王,发展个老客户多难呀。
吴掌柜对现如今的增城局面是有深刻了解的。他是深度接触过曹氏软硬实力的人,在他看来,凡事最好不要和这位总兵大人对着干,相比之下,看似云里雾里,但是顺着来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些好处。
事实证明,吴掌柜的感受是准确的。在之前和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凡是一开始忍受了穿越众制定的那些奇特规则的人,事后都享受到了好处,并且在新国度中取得了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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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大家兴致都很高,聊了不少话题。到头来,吴掌柜和贺家二位喝酒喝到了深夜,最后统统喝醉后歇息不迟。
第二天上午,吴掌柜在拜别老友后,便骑着一匹黑驴,带着商队,一身轻松地离开了贺家寨。
这一次来山里送货,吴掌柜不但见到了老友,巩固了自家商行的销货渠道,并且传达了信息,帮助老友认清了形式,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帮了曹总兵的忙,皆大欢喜——这一切都让吴掌柜十分满意。
商队出山后,沿着往日不太敢走的林间小道一路下山,平安来到了派潭渡口。这之后队伍租了船一路顺水而下,来时用了两天的路程,回程只用了大半天时间,赶在晚上关城门之前,就进了依江傍水的增城县城。
现如今的增城县城是在永乐年间重新堪址修建的。之前在汉朝和唐朝时分别各有一座老县城,现如今几百年下来,废弃的老城早已化为普通村舍农田,不见往日踪迹。
挂着一块核桃木黑漆牌匾的白记杂货,就坐落在县城大菜市的市口,属于商业黄金地段。
吴掌柜回到商行后,先是吩咐迎出来的伙计赶紧将带来的货物称验入库,这之后他又与坐镇商行的大掌柜交割了带回来的货款和账本,最后,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距离商行不远的家中。
吴掌柜家中是一院四间瓦房,门前还贴着春联,明显一副中产人家的殷实模样。
他家中除了老婆和一双儿女外,还有乡下跑来投奔的亲戚,所以四间房都挤得满满当当没有富裕。
回家后,吴掌柜草草洗漱一番就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他元气满满的起床后,先是喝了一碗鱼杂粥,然后将自己收拾利索后,出门径直去了县城西边的白家大宅。
吴掌柜的东家,白举人白申明,就是大宅的主人。
进了宅子后,没等候多久,身材微胖,举止很有一番气度的白举人就迎了出来,带吴掌柜来到了书房。
第528节 吴掌柜的日常(七)
白申明白举人是增城县名人。
这一点无须质疑。对于一个明代的小地方来说,举人天然就是本地的“乡望”,是上层一员,是当之无愧的统治阶级。
统治阶层不是白当的。范进中了举,前来贺喜的张乡绅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现银和东门大街三进三间的大房一座,之后跑来投送田产和店铺的人络绎不绝......在绅权被严厉压制的清代尚且如此,更何况绅权嚣张到没边的明代了。
增城白举人的家业同样发达。
一开始,白家只是县城一户祖传的杂货老铺,算是中产殷实人家。从理论上来说,当时还很年轻的白少东家,在未来不过也就是继承杂货店,从少东家变成老东家而已。
然而白少东家天赋异禀,虽说其人制艺不高文采平平,但他在科考一道上属于比赛型选手,临阵发挥好,在万历年间,他连战连捷,最终拿下了广东乡试的倒数第八名。
之后白少东家折戟会试没有成为进士,但这并不妨碍白家一夜间在增城县升档,成为令人羡慕的富贵人家。
做了举人后,白申明同志先是去江西干了一任县丞。这之后他本来要转官的,可是由于白老东家身上肠痈(慢性阑尾炎)发作最终一命呜呼,于是白老爷便回乡守制三年顺便操持家业。
然而这一守制,白老爷爷却渐渐熄了做官的心思——举人又做不了大官,左右不过是些小县里受闲气的佐贰官,贪污腐败也轮不到他,哪里有在家乡一呼百应指手画脚当缙绅老爷的好?
这以后,白老爷就安心待在家乡发展产业了。到现在十多年时间过去,白少爷变成了中年白老爷,随着他潜心经营,白家不但在乡下有了农庄佃户,白记杂货也已经从当初的单店发展成了增城地区的实力连锁企业,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户,“耕读人家”。
不过好的一点是:白老爷尽管家业膨胀社会地位高,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依旧保持了当年平易近人的杂货铺少东家风格,这就令吴掌柜今天见到老爷后,不至于太过局促。
“千山老哥,这一趟进山,辛苦了啊。”
在招待亲密客人的书房里对坐奉茶后,白老爷微笑着对吴掌柜说到。
“劳东家惦记,总是跑惯了的,不辛苦不辛苦。”
“唉,如今老哥你也入了年岁,当知道保养,有什么出外的差事,就放手让底下伙计去做。这些事儿,终归是要交给后生们的。”
虽说宾主之间关系一直维持的不错,但是白老爷如今面对吴掌柜,那是愈发的客气了,嘘寒问暖关心体贴,真真摆出了一家人的姿态。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自打上次吴掌柜因祸得福和总兵府搭上关系后,白老爷对他的态度,就从之前的老下属/老家臣升级到了亲密战友/合伙人的档位。
这种重视,到不是因为吴掌柜在白记杂货的股份额度提高——白家家大业大,这些股份并不算什么。
引起白举人重视的,是吴掌柜和总兵府搭上的那条线。
尽管这些年白家在乡下也置办了田产,但是与此同时,白举人依旧将很大精力放在了商业上,这些年来他亲力亲为,一手将祖传老号发扬光大,办成了连锁企业。
然而最近这两年,由于社会大环境变差的缘故,白记杂货也随之遭受了压力,渠道不畅销售不旺,生意每况愈下。这种大局败坏的态势白举人自然也是束手无策的,每每念及此事,他总是长吁短叹,最终也只能命令吴掌柜他们勉力维持了事。
不想就在去年年中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由于广州外海的连番大战,导致白举人收集到了一些关于曹总兵和夷州方面的信息。
杂货铺少东家出身的白举人,行为模式自然和那些传统士绅是有区别的。他不但对这些信息十分感兴趣,不惜花费金钱多方打探,最终他居然还冒险亲自去了一趟夷州。
自从白举人从夷州回来后,就完全变了一副模样:隔三差五他就往广州跑,不但在广州城里买了宅院落脚,还密切关注了某些势力的一举一动。
之后,在普通人根本不知道的一场竞标会上,由于超前的商业眼光以及信息量充足,使得白举人在财力不是很充足的情况下,依旧咬牙下了重注,得以战胜其余还有观望情绪的豪商,一举从穿越众手中竞标到了7种夷州杂货的增城县代理。
再往后就是白记杂货的起死回生以及吴掌柜遭遇土匪的那些故事了。
经历了这许多后,时至今日,关于曹总兵和夷州方面的事情,可以说是白举人的兴趣所在。
这其中不光是生意方面的原因......夷州的工厂流水线,当初给白举人带来的思想冲击实在太大了。
熟读史书的白举人,怎么看曹总兵也不像背上刻了精忠报国的样子,所以再多的资源他现在也愿意付出,就为了和穿越众搭上哪怕一点点关系——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南国,凡事早做打算才是正理,他是商人思维,没有什么“世受皇恩”的意识形态拖累。
这就是白举人现在不顾身份,和吴掌柜称兄道弟,却又不足为外人道的深层次原因了。吴掌柜在总兵府那边挂了号,属于能和人家搭上话的友好人士,现在把吴掌柜安顿好,将来迟早有一天,这条线会拓宽,给白家带来更加巨大的利益。
“千山老哥,这几日就不要去柜上了,在家中好好歇息把年补足。回头等年过完,咱们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白老爷和吴掌柜对话了半盏茶功夫,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这才说出了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吴掌柜一听东家说有大事,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顿时令他进入了工作状态:“哦,大事?敢问东家,是何大事,咱们要做些预备不?”
“呵呵,无需预备什么。”白举人这时从一旁的素碟中取过两根洁白的香烟,递给掌柜一根,又用一把纯银ZIPPO熟练地打着了火:“城外荒七滩,届时有总兵府大匠来看石头,咱们要招呼好。你和那边能说上话,去了多和人家亲近......盯这件事的人不少,县太爷据说也眼热,咱家可不能拉在人后了。”
第529节 吴掌柜的日常(八)
“啪嗒”一声响,一把通身老漆,用南榆打造的精巧传统明式折叠木椅,被稳稳放在了石面上。
第一把椅子打开后,啪嗒声不断,很快,一圈椅子和充当桌面的杌凳都就位了。
膀大腰圆的仆役放好椅子,接下来就该面容姣好,身材玲珑的小厮上场了。
夷州产的煤油炉架起,蓝色火苗升起,白亮晶莹的玻璃大茶壶里,青色的芽茶在泉水中上下浮动。很快,碧绿的茶水翻滚起来,然后被倒入了方正的纯色压模刻花玻璃直身杯中,端到了贵人身边。
荒凉萧瑟,被本地人称作荒七滩的这片乱石地,今天难得拥挤了一回。几块大石围成的天然避风塘里,四五位缙绅老爷正陪着雷剑坐在一起品茶吃点心,而在他们外围,虽说不吵不闹,实则却有总数过百人的各家护卫和仆役队伍在随时准备伺候老爷们。
“雷大人,今日盘山可是辛苦了,还请品一品北山炒青。本县这土产虽说声名不彰,可香色俱全,别有一番滋味的。”
首先端茶敬客的,不是别人,正是增城县社会贤达白申明白举人。
依靠着之前的“友商”身份和手下吴掌柜“统一战线人士”这条关系,白举人得以在今天这个重要场合,坐在了贵客的右手边。
接过茶杯,吹吹浮沫,轻呷一口茶水后,穿着一身牛仔服的雷剑点点头说道:“嗯,这茶叶不错,多谢白老爷了。”
虽说后世人习惯的茶叶制备方式是在清代才完善成熟的,但是在明末这个时间段,闽粤的民间制茶业已经更新了生产工艺,从宋代延续下来的茶饼方式式微,经过炒青的散叶茶现在开始流行,所以雷剑今天用玻璃杯喝到的,正是他穿越前熟悉的那种茶叶和茶水。
雷剑,正规地质专业科班人士,之前是勘探队副队长。现如今随着穿越众事业的发展和地盘的扩大,之前的勘探队早已被拆散,雷剑这边作为单独的分部,成天在新地盘四下忙碌勘探,真正是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雷剑今天的任务很简单:确定增城水泥厂配套的石灰岩采石场的具体位置。
增城地区的石灰岩品质很高,某些采石场的岩石,其中碳酸钙含量超过了55%,是生产水泥的优质原料。
在这之前,雷剑其实已经粗略在地图上划出了石场范围,毕竟后世的石场矿场位置就在那里不会改变。然后等到匪伙被剿灭生产环境改善后,一翻过年,他就抓紧来这边确定地址了——水泥厂是重点工程,特区政府丁立秋那边一直在催促上马呢。
这一次,其实雷剑在三天前就已经带着自己手下的人来到增城了。在后世的几个矿场石场位置勘探过后,今天他来到了最接近县城的一处位置:荒七滩,而多出来的陪客,正是县中的几位老爷。
荒七滩就在县城正北,是一片临江的乱石滩。顺着此地再往北,是一片植被茂密的小山头。毫无疑问,这些小山头都是石灰岩基质。
在荒七滩这左近转了一圈,带着陪客和几个徒弟调查完矿场资源后,大家就在乱石滩上就地开起了茶会。
“雷先生不妨再尝尝这马蹄酥......潘老爷家的点心远近闻名,等闲人是尝不到的。”
有点矜持的称呼雷剑为“先生”,给他推荐点心的人,是一位头戴云巾,身穿便于行动的窄袖棉布袍子,脚下蹬着一双时尚翻毛水牛皮登山靴的中年士绅——增城县正堂谷泰。
经过了之前一系列的事件后,谷泰这位原本浑浑噩噩在增城混日子的县令,貌似找到了人生新方向。已经事实上和曹氏的政治势力捆绑在了一起的谷泰,如今对于一些他闻所未闻的新产业十分关注,不但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而且还身体力行,这不,今天谷老爷就亲自下场,陪着雷剑来荒七滩考察了。
听到谷县令推荐点心,雷剑便微笑着放下茶杯,伸手取了一块雪白的马蹄酥送进了嘴里:“嗯,清甜爽口香而不腻,潘老爷好口福!”
雷剑一边口中夸赞,一边对着在坐一位白白胖胖的老头伸出了大拇指。
潘老爷这边咧嘴呵呵一笑,满脸高兴地说道:“雷大人若是方便的话,不拘时候,都可来学生家中做客。不瞒大人说,学生家中的厨子还是有几样菜品拿得出手的,届时正好与大人把酒言欢。”
“那就说好了,一定叨扰,一定叨扰!”
雷剑同样满脸堆欢,忙不迭的点头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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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众的势力发展到今天,不论是外部还是内部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产生的一些小问题早已荡然无存,甚至反了过来。
一开始的时候,人多势力小,官帽子不够,初来乍到的穿越屌丝们还很是为谁先当官儿争过一番呢。
然而时至今日,随着地盘的扩大,再加上类似闽粤这种需要穿越众实际施行一部分行政职能的地盘,于是屌丝们突然发现,官位太多,傻子不够用了......
要知道后世哪怕是一个县城,处级以上的管理位置起码也要几十上百号人呢,这还不算众多的企业管理位置。而穿越众这两百多号人搭起来的,可是一个国家架子,外带遍布南中国的势力据点,于是很快大伙就发现,所有人都需要身兼多职才能勉强运转起来的样子。
这样一来,就逼得所有人都开始练习与明人打交道,哪怕是某些专业性很强的岗位,譬如雷剑这样的地质专家,现在也不得不挂上笑脸,和这些本地的“友好人士”推杯换盏拉关系,扮演着亲善大使兼政策宣讲员的角色。
这么做是必须的:今天愿意来到荒滩陪着雷剑吹风的这几位,毫无疑问是增城众多大户中,愿意公开表态和曹氏站在一起的少数人。
不管是为了银子还是其他方面的好处,眼前这几位可都等于是押了宝担了干系背负着压力的,所以雷剑在一番酬酢后,感觉到差不多了,便伸手从跟班那里拿过来一卷地图,摊开在了面前的杌凳上:“诸位,这水泥厂和采石场的地址我已经定下来了。现在我给大家讲一讲未来的增城工业规划,这里面有很多项目,各位老爷可以看情况投资。”
是该给追随者一些好处了,在这方面,穿越众一向大方。
第530节 吴掌柜的日常(九)
理论上说,增城最好的石灰石资源是在县城北边的派潭和高滩一带的。然而这两处地方距离县城超过了50里,后世有森林公园和温泉,在明代真真是属于山区僻壤,道路状况惨不忍睹,眼下还无法大规模开发当地的矿产资源。
所以雷剑将初期的石料场定在了距离县城比较近的荒七滩一带。这里虽说石灰石资源差点,但是支持一个县级水泥厂初期运作还是可以的。
在穿越众的规划中,关于增城的水泥和矿业项目要分两大步。
第一步,石料厂和水泥厂。石料厂位置确定后,水泥厂就会在不远处得到河流边建址,这样能尽量缩短原料运输费用。要知道像水泥这种粗货,其实最大的商业销售成本就是运输。即便在后世飞机火车高速路遍布的情况下,通常一个水泥厂的销售半径也不会超过500公里,再远就没得赚,利润全送给交通部了。
由于派潭和高滩地区不光有石灰岩资源,还有铁矿铜矿钨矿以及高岭土等等矿产,所以在水泥厂投入运营后,第二步就是打通通往派潭地区的水旱两路,建设高标准的砂石以及水运通道。
在一张由四个杌凳拼成的木桌上,雷剑摊开了一副精确的进口电脑版彩绘增城地图,然后将以上规划给在座诸位展布了一番。
雷剑讲完后,众人貌似纷纷点头。抛开这个工业投资计划不说,事实上有几位明人老爷刚才的第一关注点却是这张地图——如此精细的彩色地图在这个时代是没有的,更何况这是一张专门针对增城地区的大比例地图。
在看到地图的第一时间,有那么两位老爷的脸色就微变了一下:有如此详细的县域地图,那么自然是有全广东的地图喽?
由此引申,整个南方的地图有没有?北方呢?京城呢?......这位曹大人才驾临广东几天就能勾画出如此详细的增城地图?怕是早早就派人预备了吧,还真是其心可......处心积......嗯,未雨绸缪啊!
大家这一刻各怀心思。
然而今天有资格到场的,可以说都是主动上了曹船的人。这些热衷于工商的地主此刻是背负着压力的,虽然眼下还没有到押上身家性命的地步,但是他们这种少数派和本地众多的租佃地主之间,无疑是处在隐形对立面的,所以看到这张地图后,尽管有些人心情复杂,但是现场并没有人说什么——观一叶知秋?眼下还是初春呢,还早。
“雷大人,如此多的工役事宜,这个,委实有些繁杂了。不瞒您说,学生现在是一头雾水......没有掌握要领,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胖乎乎的潘老爷在听完雷剑这一番市政规划后,第一时间替在场所有人说出了问题所在。
“没问题。”雷剑点了点头:“我给大家说一说投资重点。”
就像早期的穿越众搞不懂明人一些众所周知的生活习惯,同理,其实明人对后世人人熟悉的市政投资招标这一套也不是很懂,这无关智商,说白了还是见识问题。
雷剑听到潘老爷这样说,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场的老爷们不知道如何在这种综合工程中投资取利。
“这一整套项目里,最简单的,就是投资水泥厂,石料厂和今后的矿场。这就是和将军府合股做买卖,各位投银子入股,年底坐等分红。”
“这个最简单不过,投资多受益多,按照股份来,将军府也不会亏待大家。”
雷剑说到这里,伸出了两根手指:“还有一种就是接工程。水泥厂基建,水泥厂码头,石料厂公路,还有通往派潭的公路和水道清淤,这些工役都会分成标段一一包给大伙。凡是手底下有人手,愿意从将军手中赚一笔工役银子的老爷,回头来招个标,中标后就能领到开动银子了。”
谷老爷闻言一惊。身为县令,他可太清楚官府的市政工程是怎样运作的了。往常但凡要修个路铺个桥,他得磨破嘴皮子去各处富户那里“劝捐”,堂堂县太爷为了点银子各种威逼利诱,临了收获一堆白眼和冷话后,才能真真办点实事。
而今天他别的没注意,唯独在雷剑嘴里却听到了另外一种全新的修路方式:将军府出资,地方人士承包。于是他急忙问道:“如此说来,这路不要富户出钱粮,将军府一力承担?”
“是的。”
雷剑对眼睛亮闪闪的谷县令笑笑,然后笃定地说道:“以上这些工役,将军府一律先钱后工,按照工程进度拨银子。倘若将军府赖账,各位尽可扔下镐头回家,不做白工。”
“雷大人说什么话来。”
“哪里哪里。”
“曹将军何等样人物,我等定是信得过的。”
听到雷剑这样承诺,一向习惯于被官府挤牛奶的明人士绅顿时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这次工役和以往不同,是有人买单的。再配合平时亲眼见到的将军府豪阔的一面,反应过来的大伙赶紧一叠声地表示相信将军大人。
谷县令是其中最高兴的一个。这种破天荒的我修路你掏钱模式倒也罢了,然而那路修好了可是挪不不走的,不管谁掏钱,这可都是他老人家的政绩啊!
搞明白了新的投资和市政工程模式后,一众“开明士绅”当即展开了比较热烈的讨论——这次的活很多,貌似赚钱机会大把,大家需要更多的信息来辅助判断。
雷剑这时又作出了补充:哪怕没有一个人入股,将军府也会全额投资以上所有项目。等项目将来运转开始赚钱了,大家可以视情况再投资......当然,那个时候的投资就不是天使轮了,收益肯定没有现在下注来得多。
这个理论在座明人都是懂的,风险越大收益越大,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所以大家纷纷表示回去后一定好好考虑。
就这样,一场明代版的市政工程吹风会就结束了。与会的开明士绅们,享受到了后世县太爷小舅子的待遇,得以提前知道了增城县今年要上马的工程详细情况,掌握了最优质的投资信息,这些都会让他们再未来的岁月里大赚一笔。
另外,比起小舅子,明人包工头们眼下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他们永远不用为甲方的工程款发愁,穿越众富有四海,绝不拖账。
石滩会议结束后,与会的白举人和吴掌柜匆匆回到了白府,关起了书房们,开始秘密商议起来。
第531节 吴掌柜的日常(十)
时间:工程会之后,地点:白府小书房。
吴掌柜和白举人今天从荒七滩回来,先是感慨一番将军府做生意的手笔和豪阔,接下来两人细细商议了白家今后的应对。
通过分析会上得来的信息,两人首先确定的是:白家不适合接工程。原因很简单,根基不足。
白氏成为本地有头脸的人家是从白举人这一代才开始的,之前白家主要的活动区域在县城,也谈不上什么根基,普通小百姓而已。
虽说这些年白家在乡下也备办了一些田产,招募了一些佃户,但那一是传统思维的惯性使然,二是“资产多元化”配置的原因,白家的根子还没有转到稼穑,在这方面谈不上什么太大的影响力。
白家这种情况的基本盘,在接工程时就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接工程一是要有富裕的劳动力,二是要在工程标段所在地“有资源”,说白了就是地头蛇,能就近提供人手和其他补给的势力最好。在如今这种原始的工程开发项目上,后一点在某种程度上更加重要。
所以经过和吴掌柜分析,最终通盘考虑后,对商业方面更加熟悉的白举人,还是决定将资源投入到水泥厂这种企业当中去。至于说修路接工程......还是留给那些乡下土棍吧,算他们运气好,路从门前过,合同天上来,合该这帮土财主挣一笔。
就这样经过一夜反复商量,白老爷在自家书房里做出了至关重要的战略决定:将白家超过一半的流动资金投入到购买水泥厂股份的行动中去。
在不出售产业的情况下,这一半资金差不多有两万五千两现银,算是白家这个初代中式贵族的老底子了。
再要筹措现银也不是拿不出来,但是那样的话就要影响到白记杂货以及白家其他铺面的日常运作;尽管白老爷十分看好水泥厂的发展前景,但他还是忍住了孤注一掷的想法,保持了旧产业的运转。
10天后,白举人再一次亲自出马,和吴掌柜带着大批下人押送着银车,去了县衙隔壁的“广东一建增城项目部”签合同交钱。
为了提高权威性从而在县衙隔壁开张的项目部只是一个统称,这里面不但有工程招标处,还有独立的水泥厂筹备处,属于合署办公。
白举人到来后,和其他有志于投资工商业的县内老爷一起,分别签了合同,按了手印,再称量完从银车上搬下的一封封银子后,大家就正式成为了即将开办的增城水泥厂的股东了。
总得来说,几位老爷这一刻的心情还是有点忐忑的。
虽说民间商人们合伙做生意的情况很常见,但是他们面临的可是和传统完全不一样的局面——前所未有的庞大工坊计划,前所未有的巨额投资和新产品,前所未有的强势创始人,以及在投资过程中夹杂着的各种考量和政治投机,这一切都令在大明治下游刃有余的老爷们感到无所适从。
然而这些先行者们终归是走对了路。比起日后那些被社会大潮强制改变命运的人们来说,先行者的这点不适应根本算不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对所有人敞开,敢于吃螃蟹的人一定会得到最丰厚的回报。
......................
成为水泥厂的股东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股东大会等等一系列程序要走。等到白老爷忙完这些,再一次带着吴掌柜和下人站在荒七滩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热闹的大工地。
不管是不是小冰河时期,比起北方年节时的冻土来,广东这边都是可以全年开工的。由股东们提供的,以及被丰厚的工钱和伙食吸引来的本地民工,现在已经分成了两股人马在工地上忙碌。
临着增江支流的河滩地是第一处大工地。由于这里需要修建一处矿业码头,所以河面上不但已经有清淤船开始做业,还有人正泡在泥水中修建着围堰。
矿石码头需要的结构强度比客运码头更高。围堰修成后,这里会进驻几台冒着黑烟的工程机械来辅助修建码头,到时候增城的吃瓜群众们就能体会到工业化的恐怖力量了。在这之后,还会有煤气驱动的货物吊装系统常驻码头,给大家带来不一样的感受。
距离码头工地不远的乱石场上,同样有大批民工在劳作。这里的地面正在被清理,乱石都被装框收集起来小推车运走。这些石头最终会被一一分拣,石灰岩拿去烧炼,其余的粉碎后会作为修建道路的材料。
乱石滩清理完,原址上会修建起宿舍和料场。工人们今后每天都会从这里出发,去北方的丘陵地带,揭去那些小山包上面的土层和植被,然后将这些石灰岩基质的小山用炸药一点一点分解开,用来给水泥厂提供烧炼石灰的原料。
在西边的另一块空地上还有第三处工地。这里就是未来的水泥厂址,此刻同样有大批人手在清理地面。
作为1631年度的重点工程,工地上有一台沉重的煤气压路机正在组装中——这玩意太重,县城码头吃不住,是分解状态下被大批民工硬生生抬过来的。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热闹景象,站在土坡上的白举人不由得连连点头。
抛开日后能为白家带来滚滚财富的工厂不说,就是眼下的工地,白家也已经开始享受押宝的红利了:工地上使用的箩筐,麻袋,草绳等等这些杂货都是从白记进货的,数量很大,而且今后还需要更多。白记杂货连锁眼下正组织商队去附近的各处村落里下单组织货源,顺便忽悠消息闭塞的乡人前来工地抗活,全店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老爷,快看,那边是丁大人来了!”
就在这时,吴掌柜猛地拉了一下白举人的衣袖,然后伸手指向了县城方向。
“嗯?果真是丁大人。”
白举人自然是见过丁立秋的,之前他去广州竞标时,丁立秋就是竞标会的主持人:“这是来巡看了,快随我前去!”
话音未落,白老爷便匆匆走下土坡,迎着前方以丁立秋为核心的人群走去。
第532节 招商会之前
“市长,过来的是水泥厂股东,本地‘进步’士绅白申明,旁边是吴......”
一个皮肤黑瘦,身穿素色棉布夹克直筒裤,胳膊下夹着牛皮公文包,留着三七开秘书头的年青人,在丁立秋耳边小声急促地对来人做了简介。
丁立秋听到这里微微一点头,打断了年青人的话:“后边这位不用介绍,我认识,吴掌柜,友好人士。”
说到这里,丁立秋脸上堆起了职业化的领导式亲切笑容,迎上前伸出了双手。
同样满脸堆笑的白举人急步走来,穿过人群,有点笨拙和不适应地伸出双手和丁立秋一握一摇:“哎呀呀,丁市长大驾光临,学生有失远迎啊!”
“市”这个词,在明清之前乃至上溯到秦汉,主要指的是带有商业性质的集市,坊市,以及农村定时的赶集区域等等,没有行政属性,明代和市相似的行政单位是“府”。
市真正作为具体的行政区域,那还要等到辛亥革命之后的明国时期。民国九年,地方自治运动蓬勃兴起,广东高官陈炯明欲使广州成为不受旧行政区划管辖的城市,因此委托孙科起草有关条例,组织现代化市政系统。
于是孙科撰成《广州市暂行条例》,并在民国十年(1921年)2月被省署公议通过。这是我国首次以市为行政单位一订立法规,超出了地方自治的范围。
时空轮转,到了穿越众这个位面,或许是冥冥中的感应,真正现代化意义上的第一个明代市级行政区,也被穿越众设置在了广州,和老城隔江相望。而丁立秋这个首任特区的“市长”,同样给明人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一开始,看到在城外有人征地,当时能接触到一些内幕消息的明人,最大胆的想象也不过是一处大集市而已,这是符合明人对“市”的认知的。
然而时至今日,随着现代化的新区以土著张口结舌的速度拔地而起,这个当初不知怎么被传开,甚至在明人眼中带点揶揄味道的“市长”称呼,已经变成了实打实的,不亚于广州知府的权威称呼。
尽管丁立秋从根本上说只是个不入流品的总兵府私幕“参事”,但是现在下至绅民上至官宦,但凡知晓内情的,可没人敢在丁市长面前拿大了。即便是正牌广州府台洪云蒸洪大人,见到丁立秋,私下里也是平礼相待的。
“哈哈,白孝廉客气,我就是临时起意来水泥厂这边看看施工进度。怎么样,本地父老对施工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大工即不扰民,又给了苦哈哈们赚钱米的机会,丁市长简直是做善事了!”
“呵呵,白孝廉学问精深,当知道水能载舟的道理。如今天下动荡不安,咱们做臣子的,花费些钱粮稳一稳民心,也算是为朝廷办些实事。”
“微言大义,微言大义。”
白举人这时一脸赞赏模样。学问精深饱读史书的他,听到这一番忠奸难辨的话语后,连连点头,仿佛压根没有发现对方是个反贼一样。
就这样白股东加入了丁市长的团队,双方一同视察了正在紧张施工中的荒滩各处工地,期间与工程管理人员以及一线明人劳工都做了交谈和调查。
随后,在闻讯赶来的本地其他“父老”的陪同下,丁市长还和大家共进了午餐。在午餐期间,丁市长对这些本地带路党宣布了一条重要消息:下月初,在广东新区有一场南洋招商会,欢迎诸位届时参加。
..........................
穿越众布局南洋的计划,尽管现在还不能正式发动,但是包括开拓军在内的前期准备已经在慢慢进行当中了。这其中,有组织的吸纳明国投资人共同参与计划,原本就是重要一环。
穿越众不可能就带着一帮穷鬼去南洋搞开拓,这里面缺乏了一个重要环节/阶层:投资者。
前面已经说过,明国现在的经济是处于滞涨中的。一边是底层吃不饱饭流离失所,一边是地主阶层把贵重金属埋在了家中地窖,有点后世经济危机的感觉。
所以穿越众不但要引流大批底层民众去广阔新世界寻找食物和土地,还要尽可能引导明国的地主阶层去新世界投资,将已经凝固的死水松动开......不需要雇人挖坑再填上,穿越众只需要营造一个强大,公平的投资环境,再教会这些古代资本家如何投资获利就可以了。
这其中还夹杂着开拓军司令部以及内阁和议会方面的催动力量,于是丁立秋在现阶段的工作稍稍告一段落后便开始着手操办这事。今天见到增城地区的土财主们之后,他便把开办招商会的信息透露了出来。
这个消息毫无疑问引起了在坐诸人的兴趣。这些人眼下既然已经在水泥厂综合项目上投钱上了车,那么就已经是靠了过来,自然对新的发家路子不抵触,反倒很感兴趣了。
丁大市长这里也说得很清楚:“或许诸位老爷们入股水泥厂有亲近我家曹将军的意思,这个我们都懂,将军也知晓。然而这下南洋置办田地种的路子,可是咱大明士绅祖传的手艺了......传世家产......四时耕种......出产将军包销......”
在丁立秋卖力的介绍下,与会士绅很快搞清楚了所谓下南洋的意思:这不就是和大伙去乡下置办田庄一样吗,只不过田庄远了点,在南洋,另外,和大明不同的是,南洋的田产毫无疑问是靠在了曹将军身上。
想明白这一点后,思维敏捷,敢于下注的白举人当即就在餐桌上第一个表态:曹将军打算开疆拓土,他白申明一定要襄助一二!这次不拘大小,他说什么也要弄个种植园种点稻米劳军!
其他反应过来的土财主们这时也纷纷表态要插一杠子。笑话,水泥厂大家摸不到路数,但是开田庄,那大明不论是土财主还是缙绅,个顶个的可都是专家......骨子里带出来的。
丁市长看到气氛比较热烈,心情大好的他伸出手亲近地拍了拍白老爷的肩膀:“也不一定要种稻米。来人啊,把荷兰人送来的咖啡和可可泡上,再把图册拿过来,我请老爷们赏画。”
下一刻,白老爷在呷了一口微苦的咖啡后,来不及吐槽,就又被摊在面前的一本精美画册给吸引住了:“白老爷,这种大木叫做橡胶树,这可是宝贝,每岁的产出,将军府可是高价收购的。”
第533节 接待入住
1631年3月10日,广州新区白鹅潭大酒店。
有着光滑的大理石墙面和顶灯,到处充斥着后世装修理念的酒店大厅中,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正在轻轻响起,宾客们三三两两坐在沙发上等候登记。
新进开张的白鹅潭大酒店坐南朝北,位置就在新区面向白鹅潭的大十字路口,和后世的白天鹅宾馆遥遥相对。
眼下在新区的建筑群落,貌似所有规划中的政府部门都有了自己的地块,但是这些地块大部分区域还是绿化景观,真正能用来办公的,都是一二层的临街简易楼房。除了首相官邸,议会厅以及超市版皇宫之外,完成度最高的就属这家白鹅潭大酒店了......然而这只是一座三层高的普通火柴盒方楼,连后世白天鹅的一座裙楼都比不上。
由此可见,白鹅潭大酒店在穿越众眼中的优先度还是很高的,毕竟是新区的门面,是用来接待各路人马的政府指定酒店。
白申明白举人此刻正和吴掌柜一起坐在软乎乎有弹性的真皮大沙发上,四下打量着酒店大堂里的装饰陈设。
“看似简白,实则繁奢,其中自有一套道理,怕是从域外带来的格局了。”
穿着一身宝蓝缎子软袍的白老爷,仰靠沙发,眨巴着眼睛,双手交叉搁在肚皮上,不停四下打量着这间他从未见过的大堂。
白老爷不知道,他无意中说出的话,恰恰是正确答案。
既然是招牌,那么白鹅潭酒店的大厅自然是用足了后世理念。
首先从建筑格局上说,钢筋水泥结构,挑高达到5米的通透大堂就令明人惊讶不已。因为在这个时代,无论是什么样的大殿,哪怕是皇宫,那都是被一根根原木柱子撑起来的,这种在后世常见的宽广大堂明人确实没有见过。今天很多来宾不时都会仰头看向天花板就是这个原因:人们想不通这天花板为什么还没有掉下来。
说到天花板,一盏倒吊在头顶,体积巨大,手工铁艺枝蔓为骨,其上镶嵌着一层层天然水晶灯台,正在散发着明亮电力光芒的大吊灯,就更令明人惊讶不已了。不少初次进门的人,哪怕是广州城里的富家老爷们,也有仰着脖颈做乡下人状半天看不完的。
好在这里面不包括白老爷。
白老爷是渡海去过赤坎一次的,他见识过电力吊灯,也见识过台江两岸的琉璃夜景,所以他今天除了对这盏吊灯的体积略略有些惊讶之外,其他方面倒是没有露怯。
令他着迷的是大堂里的地板和墙壁。
淡黄色,光可鉴人,真真能在其上看到自家倒影的漂亮石板,就这么被刀裁一般铺在了脚下,白老爷一开始进门,走路都不太利索。
还有墙面上贴的暖红色石板,高贵大气,同样能映照出人影,将整个酒店大堂的档次顿时衬托了起来,令初来乍到的明人第一时间就能感受到此地的不同凡响。
在这之前由于基础工业的落后,这两年来渐渐被人所熟知的水泥和标准夷州产青红砖,差不多就是明人对新型建材认知的天花板了。一直致力于补全根基的穿越众,自然不会在一些升级项目上做文章,譬如高档的装修石材。
今天白老爷在大堂的墙壁和地面见到的石材瓷砖,其实也是临时加工出来的应急产品。
福建出产上好的花岗岩,大理石等等石材。现如今贴在酒店墙面的,就是一种被称之为“台湾红”的天然宝红色墙面。也不知道后世为何将这种产自福建的高档石材称之为台湾红,但是今天在这里可就是名副其实了:这些产品都是出自窑区基地。
当然,由于没有这方面的生产线,所以白鹅潭酒店专用的这批石材,都是窑区临时加工的。这种情况必定导致费工费料,不过好在这个时代原材料不值钱,工人也不值钱,所以在浪费了大批福建和台湾本地石料厂开采的上等原料后,窑区里的工匠终于在穿越众指导下,半手工的切割打磨出了这批装饰墙面和地砖。
其实白老爷有所不知,他喜爱并且从中看到商机的这些地砖墙砖,已经被列入了水泥厂的附属投资计划里,而他本人,则正是水泥厂的股东之一。
.......................
在大堂里坐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后,一个身穿红色对襟马甲的小后生走了过来,微笑着弯腰对白举人说到:“您好,是从增城来参加南洋招商会的白老爷吧。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这边接待台现在有空,请几位跟我来。”
白老爷闻言急忙起身,带着吴掌柜和一个小厮并长随四人去了接待台登记。
登记完毕后,白老爷一行四人开了两间房,领了房牌和钥匙后,被门童带到了自家客房。
点起了客房里标配的煤油灯,门童又微笑着给客人介绍了各种设施的操作,然后领了白老爷的小费后便告退了。
总得来说,除了门面比较奢侈豪华之外,白鹅潭酒店的其他方面是比不上台江两岸的公务酒店的。因为这里的房间没有通电,另外,由于管道和锅炉还没有全部完工,所以热水也不是二十四小时供应。
新区配套的电厂目前还遥遥无期,酒店里提供大堂吊灯照明的,其实是一套简易驴动力发电系统,也只能用来大堂灯饰照明装逼用,客房里用得依旧是煤油灯。
不过比起这个时代的其他旅店来说,穿越众开办的这家洁净豪华设施高档的白鹅潭酒店那就已经是天堂了,其余那些都是小细节,不必在意。
待到傍晚十分,白老爷去餐厅享用了一套人均三两银子(有会议补助)的豪华自助餐。这之后与会人士又去了二楼充满异域情调的酒吧里喝了白葡萄酒,听了钢琴和小提琴演奏。最后,回到房里的白老爷在小厮伺候下,洗完热水澡,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在酒店的大会议室里,白老爷和其余有兴趣投资南洋的闽粤各地阔佬坐在一起,一边互相寒暄交流,一边等待正主出场。
没过多久,在大批便装随从簇拥下,丁立秋丁市长首先出场了。跟着他身后的,是穿着笔挺的橄榄绿军装,同样带着大批副官参谋到场的开拓军司令王博。
第534节 课程
首先独自走上会议室讲台的是丁立秋。当他转过身时,面对的是台下数量近百的明人阔佬。黑压压的人群这时已经集体站了起来,正在对他遥行拱手礼。看到这一幕,丁立秋马上露出了满脸笑容,伸出双臂下压:“诸位贵客还请宽坐,咱们今天就不拘礼啦!”
打交道多,知道穿越众确实是礼节简明的明人老爷们,闻言便坐了回去。
在坐的明人,基本上就是这一阶段广东各地和穿越众打交道最多的一批“开明人士”了。其中像白举人这种在穿越众身上下了重注的差不多有四五十位,占了总人数的一半。其余还保持观望态度的也都是上了名单的友好份子,不然今天不会坐在这里。
虽然比起两广地区茫茫多的传统地主来说,眼下这点人只能说是九牛一毛,然而穿越众这次有信心让吃螃蟹的人成为成功者,从而为明人们树立起一个可以复制的模仿对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虽说是应了将军府的帖子,但是贵客们能不辞辛劳从各地赶来,今日咱们欢聚一堂,那也是极其难得的,老丁我在这里代表曹将军欢迎各位了!”
几句场面话说过后,丁立秋一挥手,两个随从便上前拉开了他背后的天鹅绒帘布,下一刻,一副大型“南洋地理舆图”便出现在了墙壁上。
看到这副占据了一面墙壁,巨大而又精细无比的地图后,场下大部分都属于饱读史书的明人精英们,其中有不少人发出了一声轻呼,一时间场上的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在古代,精细的山川地理图毫无疑问属于顶级机密,所以今天明人们乍一看到这副南洋地图,自然会感到惊讶,哪怕这并不是大明疆域。
“先说点题外话。”丁立秋这时侧过身体,伸出手臂在地图上虚划一下后,便回身双手扶住了身前的案台,做讲课状:“自古以来,我中华大地治乱循环,总脱不过一个‘困’字”。
“按照传统思路,这天下田亩数是定死的。无论各位老爷名下的田亩交不交税,总数就那么多,大明的地盘就那么大,也不可能多变出一省的土地来。”
“然后就是承平时期,人丁日渐繁盛。大明这二百多年下来,原本一户种五十亩田的好日子已然没有了。各位老爷手下的佃户,不管交不交税,现如今怕是一户也只有三五亩地可种吧?”
丁立秋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你懂得”的微笑表情。
这位“丁市长”说话大胆无忌,明确指出了隐户隐田的问题。然而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台下老爷们听到这里自然是懂的:除非是战乱,否则在大面上天下百姓人口肯定会愈来愈多,而田地总数却又是固定的。
“现如今大明乱像已显,北方遍地烽火,朝廷正在四处调集兵马镇压。南方这边尽管好一点,然而同样是遍地的饿殍乞丐和盗匪,各位老爷平日里难道看不见吗?”
丁立秋说到这里,伸出了一根手指:“一间瓦房,住一个人算是宽敞,两个人算是舒服,那么五人十人百人又会如何?大明现下就已经住进五十人了!”
眼神炯炯盯着台下:“历朝历代所谓的治乱循环,不过就是一个‘困’字,说白了,就是等死。”
听到丁立秋毫不客气地揭露出乱像本质,在坐的明人们除了暗暗惊叹这厮说话如此大胆之外,倒也明白了丁市长的意思。没办法,丁市长说的话太浅白了,没办法听不懂啊。
“有句话说得好,千年土地八百主,地是主人人是客。今日来的各位老爷都是有身家的人,真到了那一天,人人自危,身家性命可都难以保全喽。”
静静等了一会,等到台下的人品味过来后,丁立秋这时终于又露出了笑脸:“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且只有一个——南洋拓殖。”
说到这里,丁市长拿起一根长长的教鞭,微笑着伸出手在那副大地图上划了一个圈。
随着丁市长的手势,台下的老爷们精神一震:终于说到正题了。
之前丁立秋洋洋洒洒说这么多,危言耸听也罢,金玉良言也好,明人老爷们自然知道,这都是为今天的会议主题找一个法理依据,说白了,就是要师出有名。
只是老爷们没想到,这位姓丁的假官儿还真是胆大,为了去南洋置办点庄子,连天下兴亡都扯上了......不愧是海盗,哦海商出身啊,眼中毫无王法,什么话都敢说。
好在丁立秋终于扯到正题,这下大家兴趣都上来了。
“南洋,沃土万里,气候暖热,稻米一季三熟。”
“南洋,遍地矿产奇珍,,山中大木林立,海中鱼获无数,俯拾皆是。”
“南洋,遍地土人,无文法无建制,惫懒狡诈,只知采摘野果为食,置沃土于不顾,暴殄天物,当诛。”
“南洋,乃是我中华人物脱出樊篱的天命之地。彼辈小儿持金,我辈不取,更待何人?”
..........................
一堂标准的传销课程,就这样在丁老师充满激情的狂野演讲中开始了。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丁立秋大致给与会人士科普了一番南洋的地理和物产,以及南洋现有的各个势力分布。这其中,丁立秋重点介绍了穿越众目前正在实地勘探的目标岛屿。
在当天下午的课程中,丁老师开始算账了。从一个种植园的最初投资开始,乃至这期间的移民,战斗,拓荒,种植等等步骤,期间所有的开销和风险,丁老师都详细罗列了出来,以供与会人士参详。
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收益。抛开一些老爷们想在外域给家族留一条后路的心思不说,大笔的收益才是支持这一切动作的核心动力。
下午的课程很有趣,与会人士不但亲口品尝了各种咖啡,可可,椰子等适宜在南洋大面积种植的特产,还亲眼见到了油棕榈这种后世全球产量第一的榨油植物。
油棕这种原产非洲的植物,在后世的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南亚国家都是大面积种植的,可以说全身都是宝。
而为了增强与会人士的投资信心,这一次穿越众也算是下了血本。当天在众人围观下,丁老师亲自出手,用一台专门的小型轧机压榨了50颗油棕果的种子,然后称量了出油率。
所谓血本,是因为这50颗油棕果是“进口”来的。这个时间点,穿越众已经能喝到殖民者带来亚洲的咖啡,但是油棕果还没有传播过来。
当天晚饭,白举人他们吃到了用棕榈油炒的菜肴。
第535节 大卫星
和普通的豆油菜油相比,棕榈油直接炒菜的话,口感会差。这种油的熔点高,更适合油炸菜品。在后世,虽然中国大量进口棕榈油,但是很少用来直接炒菜,都是用来间接加工。最适合的棕榈油发挥的场所,是肯德基的油炸鸡腿,以及各种油炸方便面,包括蛋糕店里的奶油制品。
当天在白鹅潭酒店的明人来宾们,也亲自感受到了这种差距。
来宾们不但试吃了几口棕榈油炒菜,还观看了油炸鸡腿,油炸米粉的制作过程。
这之后,丁市长又在晚间的茶会上,给大家细致展布了关于南洋商品植物开发的宏伟蓝图。
晚会结束后,来宾们三三两两各自离去。面对今天接受到的巨量信息,客人们现在需要分析利弊,可谓人人皆有心思。
白举人同样不例外。他回到客房后,特意叫小厮冲了一杯苦涩的咖啡。皱着眉头品尝了两口后,白举人静静坐在新式建筑独有的水泥阳台上,眺望着眼前月光下的白鹅潭,乃至远方广州老城方向星星点点的灯火,陷入了沉思。
和来宾中那些不通实务的富贵人不一样,白举人这种一代目是从下层爬上来的,所以他对今天得到的这些讯息,有明确的个人看法。
他已经决定要试水棕榈油买卖。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虽然没有清代那么精致,但是明代的铁锅炒菜已然得到了普及。尤其是广东这种出产铁料的地区,佛山镇的铁锅在这个时代就已经名扬海内外,所以明人日常用餐,对铁锅炒菜并不陌生。
这样一来加,今天在推介会晚宴上,很多人第一口尝过棕榈油炒的菜品后,就明确指出了问题所在——味同嚼腊,不如寻常菜油。
做出判断后,人们便纷纷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看上去更有前途,更加安全传统的稻米,热带水果等作物上去了。毕竟丁市长拼命吹嘘描述的油炸鸡腿和蛋糕店,在明人阔佬看来有点超前了:遍地炸鸡店炸米粉,泥腿子想吃就吃?将来还会变成泥腿子专享的什么“高热量食品”......想屁吃呢?
这就是棕榈油路线遭到与会人士冷落的原因。
然而白举人却从中看到了商机。
白举人是开杂货店起家的,他很清楚这中间有一道关节:越贵的东西消费者越少。
像是夷州产的煤油灯和灯油,虽说是好东西,但这玩意在眼下的杂货销售网络中其实并没有占据多少份额,也就是商家用来展示实力所用。毕竟一个庄子里,能消费得起这种好东西的人并不多。
其实杂货商销售额的大头,却恰恰是一些不起眼的货色:一捆捆的麻绳,一摞摞的草帽,一筐筐的锄头。
所以在白举人看来,这种新奇的棕榈油果,却恰恰是可以走量的大宗货品。至于说口感不好......笑话,他批发这种油是卖给广大平民的。只要能果腹,用丁大人的话来说就是什么“卡路里”管够,老爷们不爱吃就不爱吃吧,影响不了什么。
这样一来,棕榈油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便宜,量大,正适合劳苦大众食用。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丁市长做推广时的那些数据和远景都是真的——南洋无穷尽的“热带”土地,百万千万亩的棕榈园,精钢榨油工坊,巨舶进港,卸下一桶桶便宜到不可思议的油料。
不过这一点白举人反倒最不担心。但凡他对穿越众有一点点怀疑,今天也不会坐在白鹅潭酒店的阳台上。台湾那些巨大的工厂,以及最近和某势力军政两界打交道的过程,早已令白举人感受到了穿越众的强大和骄傲——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和财富,根本就不惜得做局诓骗他那点家产。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远下南洋去拓荒当地主,这种投入巨大,复杂且长期的行动,根本不是与会明人所能把握和掌控的。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把一切都交给穿越众,跟着人家划好的道道来就是了。
一句话,信还是不信?
想清楚问题的关键环节后,白举人按照自己一贯以来押重注获大利的习惯,在入睡前就决定了投资项目:棕榈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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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翻过一夜后,宾客们再一次聚集在了白鹅潭酒店的大会议室。
今天的会议更加务实一点,从昨天的笼统介绍转为了具体实施事项。关于这方面,当然首先还是地图:大比例的南洋总图被换成了大比例的菲律宾地图。
第一次出发拓荒的地点,会在菲律宾周边选址。从台湾最南端到菲律宾北边的吕宋岛,最近距离还不到400公里,即便是从台江出发,到马尼拉也不够1000公里。如此近的距离,对于首次拓荒的组织来说,无论是后勤还是军事方面的压力都会低一些,所以毫无疑问,菲律宾的某处岛屿就是开荒的首选了。
另外,菲律宾丰富的矿产资源也是穿越众垂涎的目标。有了铜,就可以考虑子弹壳,有了镍铬,就可以上马不锈钢。即便这些数量不足,也可以生产眼下急缺的电线和不锈钢辅币。所以下南洋开种植园是一方面,另外关于矿产方面,也一直是穿越众隐而不发的目的之一。
于是今天的主角,便从丁立秋换成了王博王司令。
在介绍了几处地图上适合开拓的岛屿之后,丁市长便把舞台留给了王司令。接下来王司令上台,便做了关于殖民行动有关于军事方面的行动报告。
这其中不但包括了开拓军以及海军方面目前的各种准备,还包括了和南洋本地土人,海盗,以及欧洲殖民者之间的战争预案。总之,计划很详细,应对很充分,用来忽悠台下这帮明人阔佬是足够了。
然而嘴炮放得再响,终归是不如实打实地干一场有说服力。于是王司令在今天的会议最后,放了一个令在坐诸位目瞪口呆的大卫星出来。
只见他用教鞭在地图上的某点画了一个圈,然后貌似不经意地说道:“不日本将便要率军铲平此地,也好检验一番近日练兵的成效。届时诸位嘉宾可于莲花茎关闸落座,喝茶观风......我手下儿郎成色如何,届时一看便知。”
第536节 蓄谋已久
王博在会议最后爆出的消息是震撼性的。当时他在地图上画出的那个圈,不是深圳,而是距离不远处的一座岛屿。这座岛屿,时人称作“濠镜澳”,后世叫做澳门。
当天在白鹅潭酒店会场的明人,虽说来源比较复杂社会各阶层都有,但是毫无疑问这批明人阔佬都是社会精英份子,他们有着足够的讯息,甚至他们中很多人之前就是通洋做海上生意的大佬,他们很清楚澳门代表着什么。
自然而然的,王将军这句话当场引起了轩然大波。
荒谬的一点在于:攻打濠镜澳这种惊天大事,居然被人用一个“展示开拓能力”的小理由,摆在了大家面前。
与会人士与有荣焉,与会人士心有戚戚,与会人士怎么思索都没发现自家有一日居然重要到了这等地步,重要到了能引发“两国”交兵的程度?
与会人士受宠若惊,与会人士慌乱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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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葡萄牙人从当时明朝广东地方政府取得澳门居住权,成为首批进入中国的欧洲人。
葡人在澳门定居后,逐步扩大地盘,长期建设开发这块小岛,距离穿越众到来的今天,已经过去了80多年时间。
沧海桑田,对于平均寿命不过30岁的古人来说,葡人盘踞濠镜澳,已经变成了祖辈时就存在的一种固有态势。
对于这种情况,看似体量巨大,却已经体弱多病,明显落后于世界发展潮流的的明王朝,已经无力去改变什么了。
真实历史上,就在穿越众出现的两年前,为了澳门葡人修建城墙一事,广东官府和葡人曾经产生了严重对峙。最后虽然是以葡人拆墙为结局,然而广州官府在这件事上拿出的唯一手段却是软弱的关闸断粮......
类似这样的大小冲突,在葡人盘踞澳门的岁月里经常上演。而明国官府无一例外,都选择了断粮/派人调解之类的软性解决方案。之前在福州城里的布政使蔡善继,正是因为“单车驶澳”,亲自出面处理了一宗葡人闹事事件,才得以青史留名。
问题来了,对于一处近在咫尺,没有河海阻隔的弹丸之地,为什么不直截了当派大军铲平了事?
然而广州的文臣武将不是傻子,之所以不铲平澳门的葡人,是因为他们铲不平了。
那么给葡人背书的是什么?自然不是明国的仁慈和葡人表面上承认的明国管辖权,而是圣保禄炮台上安装的青铜巨炮,以及那些停靠在澳门港的武装商船,还有经过全球殖民活动锻炼的,营养良好,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各国水手和本地葡人士兵。
总之,在这个时间段的濠镜澳,葡人毫无疑问就是这片小岛的真正主人,而不是貌似什么权利都有的明国官府。
这也是王博今天宣布攻打澳门的计划后,明人宾客们之所以骚动的原因——濠镜澳那可不是随便山里的匪寨海上的游匪,那可是夷人盘踞,有坚船利舶,有巨炮雄关,有经制之军的“敌国”之地。
是的,无论怎么否认,澳门这个弹丸之地,就是不折不扣的殖民地......明白人眼中的“敌国”。
消息是如此劲爆,导致反应过来的人们一时间无所适从。哪怕在这次会议的最后,传说中的曹将军本人亲自出场和与会人士沟通联络背书茶酒展布畅谈未来,都没能压住宾客们内心深处的震撼。
散会后,各自归家的宾客们如何去消化应对这个明显是穿越众提前给出的“福利”消息,就不去管它了。真正重要的是,伴随着穿越众正式公开这个消息,接下来攻打澳门的行动,也就进入倒计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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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澳门,穿越众毫无疑问是预谋已久。
扫平了海匪,披着官皮,已经事实上控制了闽粤沿海的穿越众,下一步自然是把目光投向了拥有丰富资源的南洋。然而澳门就像一个钉子插在了珠江口,自顾自维持着葡人专有的贸易网络。
俗话说得好,癞蛤蟆爬脚背,不咬人,膈应人——在穿越众势力日渐扩张的今天,大佬们自然万分容不得这处葡萄牙人殖民地再来硌老子的牙了。
事实上早在曹将军亲自北上去勤王之前,盘踞在台江两岸的穿越势力就已经和澳门葡人政权展开了对话。当然,这种基于发展空间争夺的话题通常很难达成共识,所以穿越势力和澳门之间毫不意外的谈崩了。
接下来就是曹将军勤王大胜归来,升官接印,篡夺了大明海权和一部分闽粤军权。
到这个时候,针对葡人的军事行动事实上已经不可逆转了。穿越众唯一缺乏的就是政策方面......明王朝在政治方面的许可。
毕竟葡人已经在那座岛上盘踞了八十多年,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以眼下和大明朝廷之间的友好关系,穿越众是不能无视皇上自己蛮干的,所以无论如何,朝廷方面“便宜行事”的圣旨,穿越众要拿到。
于是,恰巧,正好,熊文灿来广东了。
老熊来了之后,一切迎刃而解。在渡过了新官上任的蛰伏期后,熊大开始了一系列施政动作。这其中除了下令漳潮总兵出兵“协助”地方剿匪外,还有一项:正式向朝廷发出报告,指出了葡人盘踞在珠江口的诸般危害,要求皇上同意铲除之。
当然,老熊不会是孤军奋战。一同和老熊这份奏章上京的,摇旗呐喊为民请命的,还有长期以来就看葡人不顺眼的广东当地保守派的N多奏章。
在信息不流畅的古代,拥有临机处断权利的封疆大吏,一旦本人写出这样意见鲜明的政务报告,那事情就基本就到了一翻两瞪眼的地步了:朝廷或者同意,或者下旨训斥。
那么朝廷会下旨训斥老熊吗?笑话,且不说当初曹总兵面圣时就打了预防针,就是朝廷里,老熊现在也多出了历史上没有过的强援:副相温体仁和大宦方正化联盟。
所以就在白鹅潭推介会召开的五天前,广东总督衙门正式接到了朝廷下发的旨意:许熊文灿便宜行事。
第537节 宗本
话说当日白鹅潭招商会谢幕后,大部分来宾在议论中散去各自归家。不过这其中也有一些心思热切的,会后却又自费留了下来。这些人目的很简单:和会议举办方多多勾兑,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
宗本便是其中之一。
宗本是地道的广州城土著,大族出身。其人三十五六年龄,不高不胖,相貌平平,颌下两腮都留着短髯,穿一身普通的南绸袍子,说话温和有礼,脸上经常堆着职业性微笑,乍看很不起眼一个人。
虽然是广州南城大族出身的七少爷,然而宗本在这次与会的各路豪商大贾里面,只能算是弟弟级别的人物。盖因宗本虽说有点背景,但他本身只是个负责家族店铺生意的大掌柜,所以他其实并不能代表家族。
事实上就连这次来白鹅潭与会,也是宗本的私人举动。他之前多次上门拜访会议主办方,又请托了关系这才弄到一张请帖的——穿越众这次邀请的目标是广东地方“有力”人士,宗本的净资产不够,能调动的社会资源也不够,所以他原本不在会议名单上的。
会后,宗本在白鹅潭酒店又多逗留了一天。这期间他除了和同行交流之外,就是尽可能参与主办方的每一场小型活动,尽全力收集信息。
一直待到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宗本宗掌柜在最后一次“骚扰”了主办方的办事员后,这才带着满腹的“大计”走出了酒店。
站在透明反光,能映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台阶上,宗本先是眺望了一眼远方烟雨濛濛的珠江和广州城,再回头看一看式样怪异,却给他带来了无穷野心和机会的建筑,最终长叹一口气,他对伴当说道:“我们走。”
走下酒店台阶后,宗本没有搭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这些四轮马车的车夫都穿着大红色对襟马甲,马车则是配着双马,车厢还附带有玻璃窗......其实就是后世人们经常在英国影视剧中见到的那种。
刻意没有坐车的宗本,带着两个伴当,没多久就信步走在了正在修建的滨江路上。
很早就开始修建的滨江路,此刻正在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广州方向延伸过去。由机制青砖铺设的风情路上,一边是精美的石刻栏杆,另一边是长长的绿植花坛。除了建筑材料有区别外,一切都是按照后世人熟悉的风格来建造的。
宗本就这样沿着早晨的滨江路上一直走了下去。差不多半个时辰后,滨江路到头了。前方是施工工地,地上堆满了青砖和石料,很多穿着桔色马甲的工人正在干活。
停下脚步,宗本顺手坐在了滨江路每隔一段必有的木质长椅上。面对大江的他,双手交叠搁在小腹上,陷入了沉默中。
珠江江面上,正有着络绎不绝的民船顺流逆流。期间偶尔会有一艘冒着黑烟,挂着白帆的快舰从江心快速通过,沿途民船老远见到后,纷纷让开航道。
似观景,似沉思,宗本就这样在南国3月的暖风中静坐无语,惯常堆满笑容的掌柜脸庞上现在满满的都是凝重,直到他被一阵大笑声打断了出神状态。
猛然间警醒后,宗本扭头一看,发现大笑声是不远处的修路工人嘴里传出的。
按照后世标准城市规格建设的新区,尽管有很多地方还是不能脱离十七世纪的基本样貌,但是就穿越众能改变的地方,都已经统统改变了。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修路工人。
用植物颜料染织的,不是那么鲜亮的橘黄色马甲,用本地产的便宜土布制作的劳保手套、布鞋和裤子,这些工人首先在穿着打扮上就尽一切可能在向穿越众记忆中的那个时代靠拢。
十几个工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人手端着一个粗瓷大碗,旁边正有伙夫模样的人,在用大铁勺舀出桶里满满的饭菜,挨个倒进碗里。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又说了句什么,人群又爆发出一通大笑。
宗本的视线落在了工人碗里的饭菜上。
作为一个时刻关注市面的成功商人,宗本对马铃薯这种关系到国计民生的新口粮自然不会陌生。
传说是由曹氏从海外带回来的新粮种,很快就在闽粤地区大面积推广开了,速度快到令人咋舌......产量高,口感好,不但富人会尝鲜,更重要的是穷苦人能够果腹(热量高)。马铃薯这个形象的名字,现如今早就被广大下层人民所熟知。
而方才宗本看到的那些瓷碗里,也是先铺了半碗金黄色的马铃薯块,然后伙夫又在其上盖了一大勺杂蔬和碎鱼虾。
新区这边,凡是给曹氏打工扛活的人,每天都是三顿饱饭,这事宗本很清楚。事实上这种事就和马铃薯以及很多关于新区的消息一样,一开始没人信,但是很快土著就知道这是真的了。
“端地是一碗好饭。”
宗本暗暗点头。他今天不但亲眼看到了新区底层人民的伙食情况,还从这些人欢乐的面庞和强劲有力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一股大明朝之前从未有过的活力。
“曹大人那句话说得好啊,富强富强,先富才能强!”
宗本想到这里,站起身,不再犹豫,双手背后说道:“回府。”
“啊,老爷,不先回商号吗?”
“不了,先随我回府,我要见大兄。”
“是!”
就这样,宗本带着从人踏上了去广州城的道路。下定决心的他,这一次就不再拖泥带水,很快在街边拦了一辆高档出租,一路到码头,然后坐班船过江,还没到中午时分,宗本主从一行三人,便回到了位于广州南城的宗府大门前。
从慢吞吞的轿子中下来后,宗本愈发感觉到了广州老城和新区那种格格不入的缓慢节奏。
不过他现在没时间再去思索这些深奥的社会问题了——涂抹着黑亮的漆色,搭配着锃亮的黄铜门钉,气派威严的宗府大门就在他眼前。
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后,宗府的庶子宗本再无二话,义无反顾地迈入了这间生养他,同时也带给他了无尽磨难的大宅。
第538节 谈话(一)
在广州城茫茫多的富贵人家中,宗府毫无疑问属于第二档次的大宅门。
宗家首任家主,早在嘉靖年间,就以一个穷秀才的身份中了进士,顺理成章改换门楣。这以后宗家日益繁茂,子孙世代浸淫科考之道。百多年下来,宗家虽说没有出过什么名臣大儒,但是举人秀才却从未断过供给,是标准意义上的书香门第,孔孟之宅。
到了崇祯年间,专精圣人之学的宗府,依然屹立于广州城中。其府内有现任的江西道员,也有现任的甘肃县令,亦有在家坐馆的举人秀才,所谓仕宦人家是也。
出自这样一处孔孟之地,想也知道,身上没有功名,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又是庶出的宗府七少爷宗本,日子过得是有那么一点点压力的。这大约也是宗本今日站在府门前,深深吸气,做足心理建设后才进门的原因了。
迈步而上,宗本在门子的招呼声中,从偏门踏入了府中。
占地广阔院落重重的宗府里边,自然是人来人往的。明末经济崩溃人口膨胀,大批失业底层无处容身,只好投身于豪门做仆役寻求温饱。这样一来,豪门自然就会形成蓄奴的风气,因为蓄奴成本大大降低了。
身为宗府排行第七的少爷,即便是庶出,宗本这一路走来,也会遇到向他行礼的下人。这时候宗少爷自然是本色出演,统统给予温和笑脸,貌似一片祥和之气。
然而事情不能看表面,要看细节的。当某个管事模样的人对宗本作态行礼,然后未等他回应便直起腰大摇大摆走人之后,宗本在宗府的真实地位也就隐约可见了。
奴大欺主的节目,自有封建社会以来,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古今中外唐宋元明概莫如是。强如晚明第一在野党党魁,复社领袖张溥,同样因为是庶出,所以年少时照样被家中奴仆讥笑“塌蒲屦儿何能为”。
宗少爷对刚才一幕视若无睹,因为他从小到大早已习惯。
就这样,他一路来到了府中议事中庭,在堂屋见到了族兄宗翰。
宗府现有的核心族人一共分了两支。这其中宗翰不但年龄最大,而且是管着族中事务的长房长子,外带头上顶着一个秀才帽子,远不是宗本这个没功名的二房庶子能比的。
进了堂屋门,宗本等到禀事的两个下人走后,便从下首椅子上起身,恭敬上前,对着坐在上首的宗翰深深一鞠:“见过大兄”。
“七弟来了。嗯,无需多礼,坐。”
头戴四方平顶巾,穿一身青色宽袍。宗翰此人年逾五十,脸型消瘦,下颌留着一绺花白的山羊胡。大抵是常年呵斥各色人等的缘故,宗本的这位族兄脸上线条冷硬,属于不苟言笑的那种。
“多日未见,大兄可安好。”
虽说在座两人是同辈,但是论起岁数来,宗翰可是整整比宗本大了一轮十二年还有余,所以看上去老气许多。
“嗯,家中一向无事。倒是你,旬月未见,可是那濠镜澳出了什么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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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说过,宗本的本职工作是个商行掌柜。那么他的商行在什么地方呢?不在广州城,也不在城外码头,就在澳门岛上。
濠镜澳这一处商行,可以说是宗本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了。早在十年前,当时受到族人排挤的宗本,便毅然带着自己多方筹措来的一点本钱,到蕃人盘踞的小岛上开了一家商行。
不过宗本虽说在族中吃不开,但是一旦出了府门,那么宗家的牌子还是能打出去用一用的。于是他一边借着家族旗号组建大明货源开拓走私渠道,一边在澳门小心经营,这些年下来,倒也让他打出了一片天地。
“呵呵,好教大兄知晓,濠镜那里,去岁不但没有麻烦,倒还多了些生发。”
宗本现在的身份,大约等于和家族公私合营的外派独立掌柜。他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会在澳门和广州两地奔波,每隔一段时间,再回府中交账。
今天宗本之所以回府,从明面上说,也是为了做年终汇报:澳门那边由于海商船期的关系,宗本通常在翻过年后才做账的。
一边报告着好消息,宗本一边从袖袋中掏出了几张黄纸单子,双手递给了上首的大兄。
“去岁到埠蕃商实多,柜上积屯的货物大半出清。呵呵,算下来也有小四万两银,是比往年多了不少,算是旺年了。”
“嗯,不错。”
看过黄纸上的账目,饶是宗翰原本一脸的不假辞色,此刻也露出了稍许笑模样。
“呵呵,大兄过奖。”宗本中国式的谦虚一句后,稍稍往前一步,从侧面指着下一张单据说道:“柜上剩余的南货也已找到下家。如今只待过几日蕃人船发,便可销账。届时除过七成今岁办货的款子外,照老规矩,余数都可解送回府。”
“嗯,不错,着实不错!”
当宗翰的视线最终扫过下方的现款收益数字后,笑容终归又多了不少。
宗本看到大兄连连点头,便趁热打铁又说一桩好事:“也是多亏了大兄这些年照拂,弟方有今日局面。待过几日解款,大兄自可差宗福来柜上,弟这里还给大兄留了一份体己,另有些夷州的稀罕玩意,一并让宗福带回来便是。”
说到这里,宗本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隐讳的数字。
“好,好!”
这一刻,原本高冷的宗翰宗秀才,终于彻底放下架子,轻拍了宗本的手背:“坐下,坐下,看茶。”
待到宗本终于喝上一口茶水,宗翰先是笑容满面地赞叹了自家兄弟一句:“老七,族中若是论起商贾之道,你当为魁首。”
“哪里哪里,大兄谬赞。”
商业互吹两句之后,宗翰大概是觉得这次给足了小七面子,于是他的道学属性又占据了身心......想了想,宗翰又说出另一番话来:“不过,这夷州货用得,夷州人,你可不好去打交道。”
宗本闻言有点疑惑:“哦,此话怎讲?”
“唉,你学问少,见事不明,这也不怪你。”
宗翰摆出一副淳淳长兄教导幼弟的模样:“夷州那伙子奸人,借我大明国运顿挫之际,以机巧玩物开道,勾连朝堂败类,占据我广州城外腹心之地,登堂入室。那匪首曹氏,窃得权柄,不仅官居总兵要职,还私据夷州,这活脱脱就是唐时之藩镇啊!”
“如今贼子势大,且容他猖狂一时。然自古汉贼不两立,待朝廷他日腾出手来,这藩镇终归是要撤掉的。届时天兵一到,彼辈跳梁皆是灰灰!”
“啊!”宗本听到这里,张口结舌。
宗翰很满意学渣弟的表情,于是他继续说道:“我宗氏一脉乃士林清要,子弟世受皇恩,在这等大是大非之事上,务要心明眼亮,远见有识。你往日少读了圣人学问,又成日价和那些商贾厮混,怕是不晓得大义所在。”
宗翰此时语气渐冷:“我今日提携于你,就是怕你犯浑看不清大势,与那些贼人勾连过甚......需知天威煌煌,你若是不识大局一昧昏聩,等到了拨乱反正之日,哼,宗家可救不了你!”
宗翰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然是声色俱厉。
“弟谨受教。”宗本起身作揖。他这时当然要摆出一副乖巧受教的姿态......难不成他要告诉长兄,自己之前还和曹贼在会上亲密聊过几句?
看到学渣弟态度良好,宗翰也就放下了心。接下来,大概是感觉到方才自家一番苦心令场面有点尴尬,于是宗翰一手捻着胡须,目光望向门外中庭,脸色温和地回忆起了往事:“要说你当年去濠镜,族中诘难的人须是不少的。毕竟府上是书香门第,族中子侄跑去那蕃人之处厮混,像什么模样?圣人之训还要不要了?”
“老七晓得,晓得。”宗本此刻一脸感激模样:“当年若不是大兄放行,又拨了些许公中银子做本钱,弟断然没有今日的。”
“嗯,记得就好。”宗翰要求别人记事,然而他早已忘了,自己当年是如何以打发丧家犬的心态坐视宗本离家出走的:“伯父殁得早,你打小无人教养缺了管束,总要时时自省,方能免了行差踏错。”
“弟当自省。”宗本今天已经不知道第几次低头认教了。
宗翰的“关怀式训导”到此告一段落,貌似这就是他“感谢”不成器的族人的独有方式了。
如果是平日的话,宗本即便回府述职,那也是公事公办速战速决,谁耐烦听自家大兄/老夫子宗翰这一番说教。更遑论宗本今年拿出的账目上,不但给府中留足了收益,还给宗翰私人许下了一笔钱财和夷州货。
宗本今日伏低做小,忍受这一切当然是有原因的。
下一刻,感觉到场面气氛融洽,察觉自家大兄心情不错的宗本,先是低头吸了一口长气,面上显露了一丝决绝的表情,然后他抬起头,脸上堆笑,眼中毅然,拱手对宗翰说道:“尚有一件事儿要请大兄应诺。”
“哦,无妨,讲来听。”
“我娘的坟茔,不知可否迁入宗家祖坟?”
第539节 谈话(二)
“胡闹!”
当宗翰听到宗本的要求后,先是一愣神,紧接着他便勃然大怒,狠狠一掌拍在茶几上。
之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宗翰削瘦的脸上此刻全是愤怒。伸出二指指着庶弟,宗翰当场翻脸:“白日做梦,此事再也休提!”
宗母坟茔一事,说来话长。
想当年宗本的出生,原本就是大户人家经常上演的保留节目:老爷酒后临幸了丫鬟,不想一发入魂,丫鬟就此怀孕。
提起裤子的老爷,事后自然是懊悔了大约五......个时辰?毕竟搞大了丫鬟肚子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
不过事已至此,宗父,也就是宗府的二老爷,当年也没打算赖账。按照老爷本人的意思,是打算在宗母顺利生产后,将她从丫鬟提档到妾室这一级别的。
不想世事无常,就在宗母十月怀胎即将分娩时,宗二老爷酒后卒中,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这样一来,事后出生的宗本,就成了标准的遗腹子。
老爷既然翘了辫子,宗母这个丫鬟不是丫鬟,小妾不是小妾,又被大妇所憎恶的勾引老爷的尴尬人物,日子过得自然不会太好。
不过宗丫鬟在众人的白眼中,在各方势力的欺凌排挤之下,最终还是硬生生将宗本拉扯到了十五岁。之后这个做了一辈子下人的苦命女人就病死在了洗衣房里。
再之后,就是年轻的宗本不堪忍受府中气氛,时常出外混迹三教九流之间。再往后,宗本便得了一笔本意是为打发他出府的合股银子,去了濠镜澳闯荡。
若不是宗本在濠镜澳成功开创了事业,现今每年都会给府上带回收益,事实上他今天连进宗府大门的资格都有待商榷......
见到身为长房嫡子的宗翰发怒,二房庶子宗本尽管心中沮丧,但这并没有出乎意料,事实上他已经预见了这种结局。
他这次回府,原本就是抱着了结一切的心态来的。这其中,关于生母殁后,其人魂魄在族中阴宅的地位待遇,又是今天的核心问题。
俗话说母以子贵。在宗本看来,这些年他分给族中的行商红利,足以升高他现在的地位。因为这些红利的价值,已经超过了他使用宗府“旗号”的代价。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不就恰好证明了他的重要性吗?
这也正是宗本多年来第一次大着胆子,向族中提出圣母坟茔一事的底气所在。当然,这其中最关键的原因,还是某一股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位面的势力带给了他勇气。
所以尽管猜到了结尾,但是宗本依旧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小小提醒一下大兄,他现在其实也是个成功人士:“大兄,此事就没得商量了吗?小弟愿出银子修缮祖坟和祠堂,还望大兄抬手则个。”
“竖子,安敢再胡言!”
发现宗本并没有罢休,而是“贼心不死”后,宗家嫡子宗翰感觉到自己的宗族权威被严重挑衅,于是他满脸狰狞,颤抖着嘶声说道:“尔怎敢狂悖如此?视纲常礼教于无物,想造反吗?”
“嘭”得一声,宗翰又拍了茶几,这次几上茶碗跳起,茶水四溅:“一介贱婢,八两银子买来的东西,也配入我宗家祖坟?没得羞辱了列祖列宗!还有你这浮浪子,贱婢之后,有何等面目敢至族规纲常于不顾,在此大放厥词!真当族法治不了你吗?”
宗本脸色灰败,深深低下了头。他此刻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视为骄傲的那点成就,在宗族礼法面前,什么都不是。
“即如此,弟告辞。”
万念俱灰的宗本,片刻后抬头起身,迈着颓然的步伐往门外走去。不想这时,从身后传来的话语又留住了他的脚步:“我父当年给你起名曰‘本’,便是望你本本分分虚心做人。如今看来,他老人家一番好意,到底被你这不肖子给糟蹋了。”
“宗府乃是道学之地,容不得无父无君的狂徒。”宗翰阴冷的话语继续飘起:“宗本,你且好自为之。莫要等到我正家风,大义灭亲那一日,须知,谁也救不了你!”
或许是触底反弹的缘故,早已出离愤怒,对家族心灰意冷的宗本,这一刻背对族兄,耳中听着一连串恶毒威吓的话语,他的思绪反倒飘去了另一些地方......他眼前突然闪过的,是夷州工厂里的钢骨铁流,是银线交织的万顷良田,是面容坚毅的年轻私兵,还有那海一般的银圆。
“哈哈哈,大兄说得是。”
宗本突然间仰头大笑两声,背对着宗翰的他,此刻满面笑容,眼中却全是决绝:“是啊,到了那时候,谁也救不了......谁。”
语音模糊地吐出最后一个字后,宗本平生第一次昂首挺胸,大步走出了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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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本当天晚上,带着伴当宿在城中自己的小院里。当年他有钱后,第一时间就在城里置办了房产,连家眷都安排到了这里——反正宗府也没他的位置。
第二日凌晨,宗本出了门,径直来到南城水关。等到水门一开,他这边早就坐上了自己商行的私船,混在一同出城的船流中,顺着珠江而下,直奔澳门而去。
1630年的澳门岛,还没有后世寸土寸金的味道,原始风貌浓郁,到处都是自然风光。在这个时间段,澳门半岛、凼仔岛和路环岛依旧是分开的三个岛屿,后两者并没有被后世的填海造地连成一体。
当然了,临着珠江的人工岛,机场,港珠澳大桥,乃至友谊和西湾大桥这些东东也肯定看不见了。
由于穿越者的到来,致使宗本从广州出发去澳门的航程一帆风顺。原本珠江上最危险的明暗礁石,已经被潜水员清理掉了。剩下的浅滩沙洲,包括航道,统统用浮标做了标记。
除了这些基建方面的改进以外,之前珠江沿岸多如牛毛的水匪,现在要不就被高速巡逻艇送下江底喂了鱼,要不就洗心革面放下屠刀立地扛活。
总之,珠江口至广州段的航路,除了水面更加宽广江流更加遄急之外,已经达到了穿越众记忆中的那种秩序。
明式木船顺流而下,不用担心水匪和暗礁时候,速度还是非常快的。宗本一行人凌晨五更三刻出发,到了傍晚时分,木船已经来到了澳门外港。
澳门岛分内外两港。宗本这一次回澳门,由于赶时间,所以是从外港下的船。
下船后,他雇了一顶滑竿,堪堪赶在天黑前,穿过城门,回到了自己在澳门城里的商行。
这个时间段的澳门城,如果单从规模上来看,不过是个周长五六里的明国小城而已。但是由于贸易的关系,入城后,华洋杂处,人流拥挤,繁华程度可是远远超过明国城市的。
宗本开办的这家商号名叫“广裕行”,位置就坐落在澳门城内的大十字东南角。行内主营的都是丝绸瓷器这些明国特产,看似没几个客人,实则生意做得很大,因为义正行是专做批发的。
看到自家老爷,店里的掌柜和伙计都迎上前来。
话说宗本在宗府里没地位,可不代表他在澳门城里没地位。毕竟宗本平日里打的宗府旗号有够硬,等闲人也不知道宗府里那一堆烂事。
另外,宗本由于年少时混迹市井的缘故,待人处事十分圆滑老辣,手下也有几个忠心兄弟,三教九流都吃得开。所以出了那扇宗府大门,他在社会上就是名副其实的宗老爷。
进了商行,宗本先是检查一遍存货和账目,紧接着他连续发号施令,将几个手下人支使了出去,到澳门城里的几处宅子送了口信。
送出去什么口信不得而知,但是第二天一早,便陆续有商人模样的人来拜访宗老爷。
接待了两拨访客后,宗本除了撒出去人四下打探之外,便继续开始整理存货。直到中午时分,外边望风的手下跑进来对他耳语了几声。宗本闻言哈哈一笑:“好,正主来了,等得就是这起子人。”
正主自然是不同凡响的。这一次停在广裕行门外的来客团体,除了坐在抬竿上的明人外,还有骑着马匹的外国人。
来宾里面,除掉七八个随从,一身富商打扮,坐着抬竿,抽着铜烟管的,是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明人。另外两个骑着马的外国人,一个穿着黑色教士袍,一看就是在澳门传教的耶稣会修士。另一个满脸胡子,穿着一身华丽水手套装的黑发中年人,从面相上看,应该跑不脱伊比利亚半岛人种。
很快,宗本宗老爷便带着掌柜和手下,哈哈大笑迎了出来。
将贵客迎进商行后院落座看茶后,宗老爷先是和那个明人富商寒暄了几句。这位富商姓牛,叫牛希建,是澳门城里的商户。他的业务除了日常经营各种各样的商品杂货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职业:涉外掮客,后世叫做胖翻译官的便是。
然而今天在宗本这里,牛老爷的翻译本事用不上了。只见宗本和他用粤语说了两句后,随即转头,用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对两位外宾说道:“加西亚修士,马丁内斯船长,欢迎你们来我的商行做客。当然,如果今天我们的谈判顺利的话,你们很快就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第540节 商号清盘
有句话说得好: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当时代大潮来临的时候,谁提前下了功夫,谁就能得到机会。下功夫的人不一定保证成功,但是不下功夫的人,是一定不会成功的。
后世改开初期,谁提前修练了英语,谁的人生就能一夜间改变。进可以出国留学深造做外国人在那边混不下去回来至少也是个海龟待遇;退也能做翻译做国贸做公关切汇走私开班授课各种666。
总之,这都是能告别芸芸大众,告别下岗和修地球的轻快人生。
17世纪同样如此。
就拿原本历史的成功者郑芝龙来说,这位不但和葡萄牙人打得火热,还受洗入了洋教,成为了西葡势力的代言人。郑芝龙的这种行为,为他本人日后的发展带来了巨大好处。无论是从商业还是军事斗争方面来讲,这都是一次极其成功的投机。
原本历史上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宗本,其实和郑芝龙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大家都是“响应17世纪国际化浪潮”的弄潮儿。只不过前者在规模上小了许多。郑芝龙做足全套,宗本只是学了外语而已。
来到濠镜澳这十余年,宗本之从菜鸟变成一个成功的外贸商,这和他顺应潮流是分不开的。澳门是葡人建造的城市,事实上做主的也是葡人,所以宗本之前就下功夫学会了西班牙语。
这个时代的殖民地,贵族之间说拉丁语,而普通人都说西班牙语,即便是在葡人的城市。原因很简单,殖民地都是各国人渣汇聚的地方,所以殖民届老大的西班牙语就成为了通用语。至于葡语......就十七世纪来说,更多是一种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方言,算不上通用语。
宗本即便没有郑芝龙那么激进卖身投靠,只是学了门外语,但也同样为他带来了无穷好处。这些年间,宗本依靠沟通便利和自己背后的商业渠道,和澳门耶稣会建立了非常牢固的商业关系,双方之间合作很多。
今天来到商号洽谈业务的三人团,翻译官牛老爷且不去管他,其中的加西亚修士可是位重要人物。
加西亚的头衔是澳门耶稣分会助祭。此人看上去级别不高,但他却是澳门耶稣会负责商业评估,以及具体商业计划的第一执行人,有点类似于后世的片区经理。
对于宗本这样的商人来说,要和耶稣会这个集文化侵略和商业贸易于一身的庞然大物打交道,加西亚就是关键人物。
“如果价钱合适的话,那么,我的商行就是您可以任意支配的财产了。当然,我也可以接受注资形式的入股。”
时间紧迫,宗本现在必须借助信息不对称的优势出手商号,所以他见面寒暄两句后,就直接开门见山。
收购三人团自然明白宗本话里的意思,不是这样他们还不来呢。自从昨天晚上收到宗本派人传来的信息后,说实话加西亚修士还是很重视的。这从他连夜就雇佣牛翻译官和联系马丁内斯船长的动作中就能看出来。
有着一头棕色头发的加西亚助祭,双眼的颜色是纯蓝的。虽说南欧人惯常都有的高耸鼻梁令他的相貌看上去比较凶恶,但是一开口,经过专业传道训练的他,语音却是相当温和,听上去就很神圣:“宗,您是教会长期的合作伙伴。相比收购您的商行,我其实更在意这背后的原因。”
最近一段时间,澳门城里的气氛很压抑。不论是市议会还是耶稣会上层,对于来自明国(其实是穿越势力)方面的巨大压力都非常焦灼不安。
在这种局面下,任何关于明国方面的信息都会引起澳门方面的注意。对于加西亚来说,旗下重要的供应商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变故,其背后的原因是一定要搞清楚的。
宗本闻言呵呵一笑“是好事。”
东亚的气候不适合欧洲人。或者说,凡是遍地蚊子的中低维度地区,都不适合欧洲人。耶稣会修士哪怕是跟上帝混的,在这边减员情况同样很严重,所以加西亚已经是宗本打过交道的第三任业务经理了——他现在很楚这些白皮肤的异域来客在担忧什么,第一时间就安抚了对方。
“关于此事,是家兄那里有了动作。”
宗本开始解释:“族兄日前得了京城消息,今秋京查过后,大约是有望擢升的。故此捎来家信,着家中筹措一二......”
宗本这一番话,是对着牛希建牛老爷说的。
牛老爷作为职业掮客,今天毫无疑问是充当了教会的临时雇员,所以宗本这里没必要解释许多。怎么翻译他的话语,是翻译官的工作。
身为土生土长的明国商人,牛老爷对宗本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自然是秒懂的。于是他扭过头,用外宾能理解的外语词汇,将这件事表述了出来。
外宾很快就懂了,不就是花钱买官?当我大神圣罗马帝国没有这个传统吗?
事实上,在十七世纪这个时间段,乃至更久远的岁月里,买官本来就是一项传统,中外皆然,只不过表现手段有点不同罢了。
明帝国有公开的纳捐,后边接力的清朝更不用说,捐班遍地。而欧洲这里,贵族世家花钱为子弟谋一个公职,或者某位修士花钱为自己谋一个富硕地区的主教头衔,这都是可以公开讨论的日常,根本不会遭遇纪检委调查......欧洲那些国王大公本身就是卖公职的好手,包税人这个职位是怎么来的?
所以当牛老爷这么一通解释后,外宾很快就懂了。紧接着,自认为搞清楚状况的加西亚修士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亲爱的宗,首先,请允许我向宗茂大人表示祝贺。他的晋升,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好消息。”
宗本的族兄宗茂在山西当道员,这是眼下宗府公职最高的一位,会被子弟拿出来当招牌用。宗本要在澳门这种虎狼环伺的地方站稳脚跟,平时自然没有少宣传,所以耶稣会是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的。
“承蒙抬爱,多谢多谢。”
宗本客气两句后,补充道:“也不好现下就说事成。此事一来要耗时日,二来要耗费不少银钱。故此,宗某方有今日之举。”
加西亚修士点点头:“那么,就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商品的价格吧。”
至此,今天的会面算是进入了正式谈判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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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谈判的过程可以说是波澜不惊。原因很简单:宗本这个卖家摆出了一副急用钱,愿意配合的态度,然后把手头资源开出了合理价格。这样一来,谈判最艰难的地方也就不存在了。
而宗本也很快从双方的对话中,搞清楚了这个三人团的内部虚实。
在三人收购团里,目地最单纯的,是马丁内斯船长。这位留着大胡子的葡萄牙先生,是此刻停泊在澳门内港的“科英布拉”号三桅帆船的主人。
马丁内斯的目地很简单:收购宗本手中所有的明国现货商品,因为他不久后就要出航去印度。
宗本没打磕绊就满足了船长先生的要求。包括商行里的货物和港口仓库里的存货,宗本统统对船长开出了一个合理价格——既然这位大胡子先生是加西亚修士特意带来“捡漏”的,那么毫无疑问,他们之间肯定有着深厚的私人关系。
宗本是老江湖,这种公事里套着私事的情况见多了,他自然不会搞错应对方式。
当宗本和马丁内斯船长首先达成协议后,不光大胡子船长翘起了嘴角,加西亚修士同样是连连点头,满面笑容。
接下来是牛老板。到这个时候,宗本才发现,牛翻译官比他想象中更加深度地掺和进了这件事。原本他计划中的商行被耶稣会收购一事,现在看加西亚修士的意思,是打算让牛老爷当白手套出面经营。
这样一来,牛希建就势必要在未来的商行中占据股份了。
宗本无所谓。他既然想通了要出手这间辛辛苦苦起家的基业,那么谁来占股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于是他很自然地答应了牛老爷,全数出让商行店面和港口仓库的要求。
然而这个时候,加西亚修士却提出了异议。在修士看来,宗本手头不光是这些有形资产,他多年来建立的明国购销渠道,以及宗府的招牌这些无形资产也是很有价值的。
于是加西亚提出,保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给宗本,用来维持他身后的商业渠道。剩余的百分八十由耶稣会和牛老爷内部消化。
宗本哈哈大笑着答应了这个提议,并且保证,他背后的商业渠道依旧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发挥作用。
宗本必须这样保证。不然的话,让对方感觉到他一心拿钱走人,那前面自己说的理由,貌似就有点牵强了。
不过宗本在全盘点头的情况下,也提出来了一个要求:他自己的两成股,必须现场抵押给在座的某人,就当他借贷好了。
宗本这个要求不算什么大事,无论是耶稣会还是牛老板,都不是缺现银的主。再加上他刚才很痛快地给马丁内斯船长行了方便,于是加西亚修士做主,用耶稣会的公款给宗本抵押了那两成股份。
至此,宗老爷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他十年来辛辛苦苦打拼下的商行盘了出去,毛都没剩......哦对,一帮手下的老人儿他还是要带走的。
当天晚些时候,当一切都交割清楚后,宗老爷收到了将近八万两由各国金银币构成的款子。这些钱再加上宗本自己的积蓄,他一共凑了十万两现银出来。
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所有手下,押着银船,来到了新区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