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节 解惑
薛海元大步走至温体仁面前,微微躬身,抱拳行礼:“小人参见宗伯,并代我家将军给大人问好。”
“快免礼。”
此刻的薛海元身份等同于曹将军,是平等的全权谈判代表。所以别看来人只是个白身,但是温体仁必须将对方当作曹川本人来对待。
将这个一口怪异语调,市井小民打扮的汉子亲自请进自己的小书房后,温体仁对站在一旁微笑的罗礼士点点头,后者知趣一拱手就闪人了——老罗今天很忙,他还有另外一家关系要跑呢。
而在温体仁的小书房里,互相都知道时间紧迫的双方已经关上了门,开始了正式商谈。
首先是情况通报。
今早到达罗府后,队伍里的通讯兵已经用电台和各方取得了联络,所以薛海元出门前已经得知了最新的消息。
“我家将军已于昨日同孙承宗马世龙碰面,眼下各路人马报功的奏章已在路上。”
薛海元在这里故意说错了时间,其实曹总兵和孙承宗的奏章这会还在写呢,最快下午出发。不过这样说也是必须的:他没时间再给温体仁科普什么是无线电报,所以必须将时间提前,以便留出来快马报信的合理解释。
“不过小人这里有将军画押盖章的空白文书。若是宗伯有意,便可一蹴而就。”
说到这里,薛海元从怀中掏出了两份空白文书和一封信件。
温体仁面无表情地拿起文书,看了看上面的印章和押记。这之后他起身出门,唤来门外候着的一位清客,低声耳语几句后,清客领命而去。
重新进屋,温体仁依旧沉默不语,先是看信。
信件上的内容虽说不是很露骨,但是当事人一看便知:就是曹总兵表示愿意和温尚书结盟的内容。
看完信后,温体仁终于微微点了下头。假如说这封信上的签字画押是真的话,那么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某种结党营私的把柄了。所以此刻心中充满了疑惑的老温,终于消减了一些怀疑。
“此事到底是真是假,老夫如何得知?”
放下信后,温体仁终于问出了他最大的一个疑问:你们突然跑来搞这样大一件事,该不会是玩老子吧?
“此事端赖宗伯决断。”薛海元微笑着说道:“大人,从三屯营出发的信使,正一路上露布飞捷,大约是明日,至迟后日就会冲进午门,给皇上一个大惊喜。”
“若是这点险都不敢冒,那也枉费我家将军一片苦心了。”
温体仁听到这里,起身在屋中缓缓踱起步来:他要权衡利弊。
整件事的流程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温体仁愿意冒这个险,那么他现在就可以模仿曹川的语气,在空白奏章上写一篇妙笔生花的报功文章。最关键的是,在内容上将自己也塞进去,不需要浓墨重彩,只需要淡淡提一笔就OK。
然后这封奏章就会由薛海元派人拿去城外等候,待曹总兵派出的信使到来后,奏章就会出现在皇上面前。
当然,以上只是基本操作。真正的杀招在于温体仁提前得知了前线信息——既然其他人还不知道,那么温尚书完全可以和穿越众对好口供,在今晚或者明日一早就提前跑去皇上那里报喜。
这可是天大的隐性功劳。
第一个跑来告诉皇上爆炸性好消息的人,对于登基以来就生活在北虏威胁中,不久前还差点被抄了老窝的崇祯来说,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那么这件事如果是假的会怎样呢?
他温体仁会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是肯定的,影响到当前已经进入白热化的入阁斗争也是肯定的。
当然,比起成功后获得的巨大收益来说,这点风险说起来还真不算多。
无非就是他温体仁轻信了别人的谣言,跑去皇上那里放了个大卫星而已。说到底也没有给朝廷造成什么危害,反倒给同僚添了一些笑料。
另外,根据温体仁对皇上的了解,即便是他放了空炮,崇祯也不一定就对他产生什么坏的感官——可怜臣子想胜利想疯了,和朕同病相怜。
到了这时候,剩下的就是真假鉴别了。
经过一番综合考虑,温体仁又将罗礼士这条线上的人仔细分析了一遍,最终认为,对方实在是没理由编出如此拙劣,破绽百出的一个谎言来欺骗他一个礼部尚书。
要知道这个谎言最多一两天就能拆穿,就这点时间,也不可能对他入阁的竞争对手产生什么关键性的利好。
在屋中踱步的温体仁渐渐停下了脚步:他已经决定要干一把了!
坐回椅中,盯着正在喝茶,顺便往嘴里填点心的薛海元,温尚书问出了心中第二个不解之处:“朝中诸多显宦要臣,老夫不过占了个清水衙门,连阁臣都不是,你家将军缘何要送如此大礼?”
“不过是一个‘赌’字。”薛海元用力咽下口中食,灌口茶后轻轻嗓子:“早先庭推一事,大人出手果决,机辨无双。如今朝局混乱,大人还能简在帝心,拿捏要害。”
薛海元说到这里,发射了一个“你懂得”眼神:“我家将军一向仰慕大人。如今手头既然有一把功劳,那给谁不是给?能用来助宗伯大人一臂之力,也是我家将军乐见。”
“emmmmm......”
听完这几句意有所指的话后,温体仁终于又解开了一个疑惑。他现在终于知道,素未蒙面的曹总兵是如何找上自家大门了。
..........................................
当初崇祯上台后,三下五除二清扫了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然后这位只有16岁的少年天子便踌躇满志,开始着手组建自己的内阁班底。
于是在前年十一月,崇祯下旨会推内阁大臣。
然后年轻人就被打脸了——阉党倒台的太彻底,使得东林党徒一夜间乘势崛起,小圈子最终推出的十一位内阁人选,是以钱谦益为首的一帮东林党干将和外围,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在这份十一人的名单中,不但被崇祯看好的周延儒没有入选,另外,名义上的部堂第一官员,礼部尚书温体仁居然也名落孙山?
要知道儒家就是以“礼”字为根基的,历朝历代,礼部尚书都是最重要的朝堂官员之一,排班时站在阁臣之下第一位,也是天然的阁臣候选人。
结果温体仁不说入阁了,居然连一份候选名单都没有进去?
要知道此时的温体仁已经历经四朝,是有着30年宦海生涯的资深官僚。在崇祯他爷爷还在做皇帝时,老温就已经中了进士。按理说,这人是绝对有资历入选名单的。
大约就是在这一刻,崇祯才开始意识到朝政的复杂性:非黑既白那一套狗屁不是,任何一股势力都不能连根拔起。
这时候,对会推结果极其不满的温尚书也开始发飙了。
当时的温体仁,利用自己敏锐的政治嗅觉,测准了皇帝的心理。他精准把握到了年轻皇帝生性多疑,痛恨“党争”的脉搏,于是他上疏弹劾钱谦益“结党欺君”。
这一招顿时挠到了崇祯的痒痒肉:年轻皇帝看到奏疏后,当即在文华殿召开了一场好人坏蛋大辩论。
辩论的结果可以预见,因为总裁判的屁股一开始就是歪的。
所以当时哪怕在场的东林党徒都在狂怼温体仁,哪怕朝臣中没一个出来帮姓温的说话,但是温卧龙就是抓住了皇帝的心病,舌战群儒,摆出一副真理捏在少数人手中的孤臣架势,指称“满朝皆为钱谦益一党”。
然后东林党就败了。
看到孤零零的温孤臣被围攻,皇帝愈发确定了钱谦益一伙就是在结党。
最终的结局是:水太凉同志当场被革职查办,那份会推人选名单一律不予采用。自此以后,温体仁在崇祯心中的形象就变得高大丰满起来......不结党营私的,肯定是好臣子。
时至今日,由于后金入关等一系列事件导致朝堂空虚,温体仁入阁的时机已经成熟。真实的历史上,温体仁会在两个月后,经过激烈的和东林党的派系斗争,得以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薛海元刚才说的那几句,就是隐晦地指出了这一点:我们看好你之前绝地翻盘,独斗东林党的政治手腕;我们更看好的,是你对皇帝“把脉”的本事。
薛海元话说到这里,已经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
所以温体仁也懂了。
知道对方也是有所求后,温尚书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另一处疑惑。
而在这个时候,恰巧之前派出去的清客也回来了——此人在门外就将一本册子交到了温体仁手中。
这本册子是从兵部借来的,上面有闽粤两省官员的印信底档。
对照了一遍册子上的印章以及押记底图,温体仁这下终于相信,这些信件和空白文书就是出自漳潮总兵之手了。
下一刻,温老尚书再不犹豫,当即同意了双方的合作事项。
“既如此,且待老夫先打一份底稿。”既然已经决定蹚这脚浑水,那老温就立刻开始了行动,打算先把奏章的底稿写出来,然后再誊抄:“你且把这几场大战细细给老夫讲来。”
“敢不从命?”
“对了,你家曹总兵是如何‘弄到’这许多人头的?怕不是掺了些不该有的?”
“哈哈,看来宗伯大人还是不信我家将军的能耐。”薛海元仰头一笑:“就在贵府后门外,我有两个背着灰布包裹的伴当。烦劳贵府管家将人请进来吧,咱们眼见为实。”
第467节 稳固三角
两个灰布包裹形状是不同的,一个圆形,一个是长方形。
圆形包裹里是人头,黄带子硕托的人头。
京城中从辽东逃回来的汉人很多,其中见过硕托的自然有不少,以温体仁的权势,可以很轻松找来辨认脑袋的人。
不过到了这时候,温尚书其实心中已经相信了九成九,找人分辨脑袋属于旁枝末节了。
另外一个包裹里是突击步枪。
温府是朝廷下拨的老宅子,属于官产。这种官产的特点就是占地面积大,但是装修破旧,修缮不及时。
所以当子弹穿过二门,再穿过后花园的月洞门后,也没有打打到什么值钱东西,无非是一些花花草草,另外就是特意摆在长条桌上的一些铁锅瓷器。
超过300米的射击距离,以及那些被打成碎片的家什,生动地向温尚书演示了鞑子是如何被干掉的。
温体仁虽说是一路从翰林院体系升上来的清流士大夫,但是作为有志于入阁掌控全局的高级官员,他对于这个时代打仗的基本常识是清楚的。
所以见到这种快如闪电的连发火铳后,老温脑袋里顿时出现了千百把连珠枪一起发射的场面。
“有此利器,怪不得能令鞑虏铩羽而归!”
温体仁现在不光是震惊,还对曹某人产生了浓厚的探究兴趣:“你家将军这就是无敌于天下了?”
“难。”薛海元的回答迅速打破了老温的臆想:“此种带铜壳的子药,从域外海商处购入,十两银子一发。方才这一阵施展,四百两银子已经化灰了。”
老温:“......”。
经过这一连串事件后,尽去疑虑的温体仁再无二话,开始抓紧时间写奏章。
薛海元这边则尽量将日前的一连串战役经过详细讲给老温听,顺便又拿出了一份曹总兵奏章的草稿(其实是电报传来的正式稿件纲要)供温体仁核对,免得他在文字或是之后的奏对中出现什么岔子。
总之,这份奏章的内容不能和孙承宗的奏章有大的出入,其他方面可以随便发挥。
温体仁这次由于天降大功,所以他的入阁之路已经肉眼可见的,从荆棘小径变成了通衢大道。毕竟军功这玩意是最硬的功劳,朝堂上那些滑稽剧一般的内斗攻讦,在那些鞑子人头面前都像浮云一样。
这样一来,等到老温正式入阁后,那就是战略层面的盟友了,可以在很多地方和曹总兵默契合作,守望相助——自古以来,所谓的权相,那都是要外联强蕃,内通大宦才能达到标准,温体仁在这个位面,说不得也可以走一走权相的路子。
所以双方这时侯都默契地没有提什么报偿一说,因为老温入阁后的回报是长期性质的。这可是有票拟权,过手明帝国所有政务的辅臣,权利已经直追后世的高官了。
时近中午,就在温府里边紧张准备的同时,探路先锋工部员外郎罗礼士同志,又坐在一处宅院里侯见主人。
这处宅院面积不算大,位置僻静,不过内部装修精致华丽,其中家仆主母等人物一应俱全。
至于宅子的主人?主人还在下班的路上呢。
那么主人是谁呢?太监方正化。
...........................................
崇祯朝的太监,比起其他刘瑾魏忠贤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宦来,那还真算不上什么。
唯一最有名的大概就是陪崇祯上吊的王承恩,再加上一个开城门的曹化淳。
然而当时曹化淳已经回天津乡下老家呆了四年,这玩意明显又是掌握了舆论“制造”权的文官甩过来黑锅。
事实上当时太监开门的有好几个,德胜门是王德化开的,阜成门是王相尧开的,另外还有兵部尚书张缙彦开了正阳门,成国公朱纯臣开了朝阳门......到头来文官开的没人批判,锅全让曹化淳一个远离京城的给背了。
以上属于闲谈。总之在崇祯朝,由于皇帝勤勉亲自批奏章的原因,所以太监集团并没有像之前那些朝代很多连奏章都批不完的皇帝一样,轻易窃取了大权。
事实上崇祯刚上台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被文官忽悠瘸了。
一个高中生年纪的少年人,刚刚肩负起老大帝国,又四六不懂,还想要锐意进取革新弊端,自然是被人一眼看穿。于是崇祯听了文官的话,消减了厂卫系统,连根拔起了阉党,调回了天下各地的驻守太监——这一切动作的得益者,毫无疑问是文官集团。
那么结果呢?
失去了外部约束的文官竞相私立门户,开始在朝堂内部大肆倾轧,正事反倒没人做了。
这一次后金入关,在战事接连不利,粮饷俱缺的情况下,文官系统却只是在朝堂上继续扯皮,不能献上一策。
某位受到了社会毒打的年轻人,这一刻终于恍然大悟,于是他重新起用了宦官系统。
就在这次己巳之变过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山海关到宣府,从大同到山西,九边各路监军太监纷纷又被崇祯派了出去。
这帮人一到任,就开始上折弹劾各路边镇文臣,而且屡屡得手,搞下去了不少文官。
这之后崇祯还有更加激烈的反弹行为:温体仁未来的同党,太监张彝宪被派去考核户、工二部文官。崇祯为他建了官署,命名为户工总理,权力同于外面的监军。
被太监拿捏住了钱袋子的文官系统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然而包括吏部尚书等大批朝臣一起上奏争辩时,皇上一句话:“如果群臣尽心为国,朕又何必用内臣呢?”
于是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
总之,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年轻的崇祯这才逐渐领悟到了他之前没有机会学习到的帝王核心思想:权利制衡。
..........................................
穿越众这一次联络太监,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道理很简单:三角形最稳固。
中枢辅臣+内官+外藩,这个三角才是最佳的闭环系统,可以做到政治资源互补,压力疏导。
事实上历代权相缺了内臣的配合都是做不成的。强如张居正,也同样要勾连大太监冯保才能顺利推行大政。后世人人都说张居正和一条鞭,其实冯保在其中起的作用同样巨大。
今天被罗礼士等候的宅邸主人,则是这一时期崇祯内廷的重要人物,司礼监秉笔太监方正化。
在明朝中后期,由于多位皇帝怠政,所以代替皇帝“批红”的司礼监逐渐权势大涨。
程序是这样的:由外朝的内阁辅臣初步标明解决意见(票拟),然后送入宫中的各地奏折,很多时候只需要经过司礼监同意(批红)这道程序后,就成为了具有法律效应的明帝国正式行政命令。
这中间大部分时候皇帝等于都是被架空的,因为皇帝根本没精力处理那么多奏章。
穿越众今天派人接触大太监方正化,是有多方面原因的。最主要的就是方正化是现任司礼监秉笔之一,批红权正好可以对接温体仁的票拟权,是穿越众最看重的地方。
另外,现在是1630年,十几年后那些比较有名的宫中大珰头,很多还没有混出头呢。
像王承恩不过是个刚混到随堂太监的弟中弟,杜勋还在御膳房学烧菜。
曹化淳倒是风光,正在主持处理平反魏忠贤的冤案。
然而这一项工作摆明了是要和东林党人过从甚密的,所以已经选择了温体仁的穿越众自然不能找他——温体仁可是和东林党誓不两立的。再说了,曹化淳虽说受皇帝看中,但是离着进司礼监还早呢。
至于其他的高起潜张彝宪之流,还是同样原因:这帮人还没混进司礼监。
在这个时间点,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高时明,秉笔太监是李凤祥和方正化。穿越众现在的目的很明确,只需要和其中一位搭上线就可以了。
这就是罗礼士今天找上方正化的原因:前两人和穿越众,包括穿越众在京城的关系通通不搭界,要紧急沟通很费事。
唯独方正化这边能打上交道。由于此君之前在直殿监当过掌印,而罗礼士又是负责宫殿修缮的,所以双方原本交情就不错。
这两年方正化去了司礼监,而罗礼士由于做了穿越众经销商的缘故,一度曾四下拉关系拓展建材市场,于是双方的关系反而愈发好了。包括方正化的私宅就是罗礼士手下的建筑队给装修的,当时因为方太监升官的原因,玻璃窗和水泥地坪还打了六折,承了个人情。
所以今天罗礼士坐在方正化位于皇城外的私人宅子里,心下还是对任务有把握的,因为他比较了解对方的为人。
到了正午,接到消息的主人果然从皇城出来了——在这之前罗礼士就已经去了一趟皇城,托小太监给方正化带了口信。
方正化是山东人,之前也是一步步从底层太监爬上来的。此人刚刚不惑的岁数,正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时光。
见到主人后,罗礼士并没有耽搁,快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个清楚。
不想方正化听完后,却当机立断表示可以帮忙:他是太监,在这件事上的角色只是禀报皇帝一声,虽说功劳不大,但是也不用负担什么责任,算是白捡了一个皮夹子。
“咱家要多谢罗兄弟了,此事若成,定有后报!”
“温宗伯和曹将军那里,还请罗兄弟带个话,大家今后要多走动。”
方正化是内书房出身,所以举止做派都近似正规文人,谦和有礼。
第468节 讲故事
慈庆宫在紫禁城东,东华门以北,御马监隔壁。
此处最早叫清宁宫,是太子居所。在后世,慈庆宫已然消失不见。清朝时在原址修建撷芳殿,再后来又扩建成了南三所。清官剧里面脑残粉最爱的阿哥们,基本都在南三所里长大的。
事实上早在天启末年,当时由于天启帝无子,慈庆宫就变成了张皇后的寝宫。到了崇祯朝,直到太子纳妃之前,张皇后依旧居于此。
张皇后名叫张嫣,是天启皇帝的正宫皇后。
由于当年天启帝病危时,张皇后一力在病榻前主张由当时还是信王的朱由检既位,所以崇祯上台后,对这位寡嫂便非常敬重。
崇祯不但为张嫣上尊号“懿安皇后”,而且终其一朝,张皇后都受到了皇帝最高规格的尊敬和礼遇。
为什么自古以来,人们拼死拼活都要争一个从龙拥立的大功呢?就此可见一斑。
..................................
今日天光明媚,不凉不热,又正值清明时节,是一个郊游散心的好日子。然而在御花园里把臂同游嬉戏扑蝶这种活动,对于某些人来说,就不那么合适了......譬如嫂子和小叔子。
所以大家就只能坐下来喝两杯啤酒吃点烤串聊聊闲话——慈庆宫门前的汉白玉月台上,正有一场露天宴饮正在举行。
说是宴饮,其实就是在茶几上摆了些瓜果点心,没有啤酒也没有小龙虾,是比较休闲的中古时代冷餐会。
冷餐会主客各自只有一位,其余在周围的那些宫女,女官,太监,侍卫,统统都是打工仔,得站着。
身穿红色袖衣,加着霞帔和红罗褙子,头戴珠翠凤冠,坐在茶几后边主位上的,自然是慈庆宫主人,“颀秀丰整,面如观音,眼似秋波,口若朱樱,鼻如悬胆,皓牙细洁”史评为中国古代五大艳后之一的张嫣张皇后。
而在张太后左手边,头戴金丝翼善冠,身穿黑锦团龙常袍,面容清瘦,留着两撇小胡的年轻人,就正是庞大明帝国的主人:崇祯皇帝朱由检。
此刻的崇祯,正面带笑容看着月台下两个童子在表演杂耍。童子技艺精湛,忽而倒立,忽而叠身,最后又用一个十分惊险的单足支撑翻滚动作结束了表演,获得了满堂彩。
“嗯,小人儿戏得好,准是吃了师傅苦头的,看赏。”
张皇后今年24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可现在是礼教横行的17世纪,成为寡妇好几年的张嫣,说话老气横秋,已经开始处处以长辈心态来要求自己了。
发完赏后,年轻的小嫂子转头看了一眼更年轻的叔叔,发现对方貌似微笑着连连点头,却有点神游天外,眉宇间还停留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轻叹一口气,张皇后伸出手,举起桌上的木樨露说道:“皇帝,且饮茶。”
“哦!”反应过来的崇祯,急忙端起面前的玫瑰饮子喝了两口。
“如今鞑虏已退兵,皇帝应对朝堂那些人事也日见纯熟,咱们最难的一关算是挺了过来。待皇帝再年长些,日子终归会好起来的。”
放下手中晶莹透明的玻璃直升杯后,张皇后缓缓说道:“皇帝,对朝政切不可时时挂念,以防伤了心神,要有张有弛才好。”
“朕晓得了,谢皇嫂提醒。”
年轻的皇帝听到这里,眉宇舒展了一些,点头应是。
看到皇帝和皇后相谈甚欢,一旁伺候的老太监便知趣地拍拍手,然后下一组出来献艺的伶人就来到月台下,准备给贵人们表演一段精湛的鞠蹴戏。
就在这时,坐在月台上的皇帝眉毛又皱了起来——伶人背后的宫门处,一个人影正从远方奔跑过来。
崇祯眼力不错,所以没过多久,他就看清了来人那一身大红色的斗牛服。这一刻,皇帝的脸色瞬间冷硬了下来——能穿着高级太监服色在宫里放肆奔跑的,最大可能就是司礼监的人,也一定预示着出了大事。
忽的一下,崇祯从椅上站了起来。他已经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司礼监秉笔方正化。
自从登基以来就没遇到过任何好消息的年轻皇帝,早就把出好事的可能习惯性屏蔽掉了,所以当他看到气喘吁吁的来人时,心中已然预演了好几种突发情况:是鞑虏又回兵了?是蓟镇方向又出乱子了?抑或是九边又有警情?
这一刻,皇帝脸色铁青,方才稍稍松泛的态度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而陈皇后也知机地挥了挥手,示意太监将伶人驱退。
伴随着全面冷场的,则是越来越近的方正化。
很快,当方正化跑到月台下时,断断续续的大喊声就传了过来:“皇爷,大喜,大喜啊,前线大捷,大捷啊!”
“嗯?”原本背着手,阴沉着脸的年轻皇帝突然间愣住了,然后他满脸诧异地扭头看了一眼陈皇后,仿佛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是朕听岔了吗?
陈皇后同样一脸懵逼,姣好的面孔上全是茫然,貌似还带了了点恐惧的神情,很无助得和自家小叔子对视了一眼。
好在答案很快揭晓了。只见方正化一溜烟从台阶跑上来,然后“噗通”跪在皇帝面前,一边大喘气一边说道:“禀,禀皇爷,前,前线大......大,大捷,总兵曹,曹,曹川,那个阵斩,斩阿敏,缴获四,四千,贼人首级......”
咣当一声,皇上晃着脑袋就往后退了一步,椅子被撞到在地。下一刻,皇上一脸冷硬地跨前一步,指着方正化狠声骂道:“蠢材,把话说清楚,是阿敏又斩了哪路总兵!?”
“皇爷,阿敏被斩首了,是咱大明的总兵斩了阿敏啊!”
“啊!”
皇帝大张着嘴愣了一下,捋顺了思路后,又躬身指着方正化沉声问道:“莫不是又来了谁家的战报欺哄朕?”
看到皇帝指着自己鼻尖,正在微微颤抖的手指,方正化清楚,皇爷看似沉稳,实则胸中早已沸反盈天:“有人头啊皇爷,有人头在路上!阿敏的,还有四千壮鞑的,都在路上!”
一脸诧异中,完全不能相信这个答案的年轻皇帝,这时又缓缓起身,扫视了周围人一圈,最后还是和嫂子对了一眼。
在确定自己没有幻听后,皇帝脸上一瞬间变成了潮红色,激动之下他咳嗽了几声,然后问道:“消息是何人传来的?”
“禀皇爷,是温宗伯。”
“我可扑你老母!”......崇祯要不是年岁轻,这时已经被脑筋急转弯搞成脑溢血了:“那温体仁是礼部尚书,何来的战报!?”
“禀皇爷,这战报是温家下人送进城的!”
年轻的皇帝急切间又咳嗽了几声,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和方正化再这样交流下去了:“温体仁何在?”
“就在慈庆宫外等着给皇爷报喜呢!”
“那还不快传!”
“诺!”
下一刻,一个腿脚灵便的小太监发疯一样向宫门处跑去。
温体仁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皇帝喷火的眼神中,用比平常略快的速度,不疾不徐地来到了皇帝面前。
“微臣参拜......”
“免礼,免礼,来人,给温卿赐座!”
超级不耐烦的皇帝第一时间打断了老温的礼节。
看到皇帝已经被彻底吊起了胃口,于是老温不再卖关子,就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老温的故事是这样的:之前由于和熊文灿有旧,所以这次跑来勤王的某曹姓总兵,前不久从天津派人带了些福建土产给老温。
与此同时,曹总兵在写给老温的信中还抱怨了一番处境。其中包括南兵水土不服,将他困在了天津卫,以及战局混乱,他感觉无处施展等等情况。
这个时候,古道热肠,精通兵法的温尚书就在回信中给曹总兵指了一条明路:不要来蓟镇参加会战,曹将不妨出奇兵从南边直接攻打永平三城,断敌后路,说不定能见奇效。
然后事情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了下去:看到温府信使带来的信件后,曹总兵依言而行,仗着属下枪械犀利和偷袭,打了永平三城的鞑子一个措手不及——愚蠢的鞑子完全没想到会有天降神兵从南边过来偷袭。
将永平三城的鞑子各个击破后,曹总兵又率领士气高涨的雄兵直奔三屯营。当城头上的鞑子看到阿敏的人头后,当即士气全无开始出城逃散。
然后占了三屯营的曹总兵,很快又迎来了从遵化跑路的硕托。
就这样曹总兵在军事家温尚书的妙计指点下,采取分割战略,一举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胜利,留下了包括阿敏在内的总数为四千的鞑子人头。
..........................
听完温体仁的故事后,崇祯已经激动的不能自已,连连追问道:“爱卿,你所说之事,可有凭证?”
“有,有!”
温体仁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这封信笔迹工整,一看就是由经常处理公文的师爷写出来的。
这是正常情况,由于在古代很多武将都写不好信,所以都是由武将口授,师爷代写信,最后再盖章画押就OK了。
这封信是以曹总兵的口气写的。上面的内容不外乎是感谢温尚书给他指点了明路,令他斩获了大批鞑子首级。于是他在战斗结束的第一时间,就在三屯营的城头写信给温尚书报喜。
信上还说了:就在写信的同时,孙承宗的大军也已经会师在了三屯营城下。所以由前方将领分别发出的捷报很快就会到达京城。曹总兵也会在不久后,带着4000人头来京城给皇上贺喜。
用颤抖的双手看完这封信后,崇祯又一次从椅中站起,迫不及待地大声说道:“来人啊,传骆养性、周延儒、王之心即刻来见朕!”
第469节 晨光
骆养性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周延儒是现任内阁首辅,王之心是现任东厂提督。这三人分别代表了三大系统,崇祯必须先要通过他们来调查核实事件真伪。
下完命令之后的崇祯,傻愣愣站在那里又看了一遍信件,然后他涨红着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仰头闭眼,嘴里开始念叨一些“祖宗保佑”之类的词语。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朕如此勤勉”,什么“尧舜禹汤”之类,周围众人这时都不敢哄笑......但是月台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通常这种人在后世,一旦进入高铁站之类的地方,就会被报警拘留。
好在现在是十七世纪,皇城里也没人敢造反拘老大,所以崇祯就这么光天化日发起了癔症。
最后还是张皇后见势不妙,站出来打断了皇帝的发病过程:“边关有此大胜,本宫为皇帝贺!为大明贺!”
伴随着张皇后万福行礼,月台上所有太监宫女侍卫大臣统统都跪了下来,齐声大喊道:“奴婢/微臣为皇上贺!”
皇帝惊醒过来。
诧异地环视一圈后,回到正常频道的崇祯急忙躬身伸臂虚扶:“皇嫂快快请起!”
待到皇嫂起身,皇帝这才微笑着双手虚抬:“都起来吧,今日大喜,朕与诸位同贺!”
从来没听过皇帝这样和蔼说话的宫人们,一时都不敢相信,大家于是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纷纷起身。
接下来,皇帝满脸微笑地对某人说道:“既有大胜,其中环节想必不少,温爱卿,快给朕讲一讲详情。”
老演员温体仁这时并没有按照皇帝的意思来,而是明确指出了当下最应该做的事:“皇上,宫门快落锁了,臣以为,当先移驾。”
“啊,对了,移驾!”皇帝闻言后看了看天色,发现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再过不久宫门就要关闭:“是朕高兴乱了,来人啊,移驾乾清......去皇极殿。”
乾清宫是内廷正殿,所谓“后三宫(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中的第一座宫殿。
由于乾清宫位置方便,出了乾清门就是外朝三大殿,所以明朝多位皇帝都以乾清宫为寝宫。包括平时处理政事,接见大臣和外国使节,摆家宴等等活动也都在乾清宫。
刚才崇祯就是习惯性的要回乾清宫。
然而他突然意识到,既然出了如此大的事情,那么今天晚上他和臣子们很可能要连夜办公,所以他不能回内廷。不然的话,马上宫门落锁,臣子出入会不方便。
所以只能去皇极殿。
皇极殿是明朝的叫法,就是后世的太和殿,是午门后第一所大殿,也是体积最大,平时用来开大朝会的皇家象征。去那的话,等宫门落锁,皇帝就可以下令保留外朝某一扇小门用来出入,不打扰到内廷。
于是皇帝就在身后太后宫人的再次恭贺声中,急匆匆摆驾去了皇极殿。
崇祯现在的位置,是在紫禁城右边边墙下。从这里径直向西,过御马监,再穿过左翼门,恰好就是皇极殿。所以皇帝这一次反而比臣子来得快。一群人进殿升座后,发现只有在不远处文渊阁上班的周延儒先到了,其余人还没来呢。
满头雾水的首辅周延儒先看了信。
看完信,周首辅的本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在他看来,且不说大明对后金一直以来的颓势,单单就4000这个数字,那纯粹就是弄虚作假谎报军情,这种战报他看过太多了。
另外,考虑到最近温体仁正处于入阁的关键时段,所以周首辅有理由相信:今儿这一出,准定又是温体仁搞出来幺蛾子,手法和之前舌战群儒是一个套路,总之还是爆眼球吸睛引皇帝注意的路数。
鉴定完毕,周首辅扫了一眼御座上兴奋至极的皇帝后,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然后老神在在,双手搭在肚子上,准备顺水推舟看好戏了。
是的,首辅大人没打算搅了温体仁的好事。左右不过一半天功夫答案就能揭晓,他何必跳出来作梗?
相反,他倒是打算用心学习一下老戏骨蒙蔽上听的手段。要知道,周延儒是有明一朝最年轻的内阁首辅,今年才37岁!需要学习老前辈的地方还有很多。
..................................
周延儒这个人,说白了就是个骑墙派,利益至上份子。
首先,周延儒和东林党的关系其实是很密切的——他是东林党首任党魁叶向高的门生。
然而在这次的己巳之变中,当周延儒察觉到崇祯对袁崇焕和东林党的失望后,他第一时间翻脸弹劾了袁崇焕。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东林党对于二五仔是一定要报复的。
于是党魁钱谦益在采用抓阄法选内阁辅臣时,偷偷做了手脚,把时任礼部尚书的温体仁和侍郎周延儒的名字都给去掉了。
然后由此引发了温体仁和皇帝的反击,将钱谦益一举打成了退休老干部。
事后周延儒如愿当上了首辅。
真实的历史上,等今年温体仁入阁后,双方随即翻脸开始撕逼,然后老温用了三年时间,将周延儒也打成了退休干部。
然而回到老家的周延儒,却又和东林党打得火热。等到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在东林党的大力支持下,终于再一次起复上京,为朝廷发光发热去了。
总之,顺水推舟看好戏这个反应,对于眼下这个时间点的周首辅来说,是符合他的立场和墙头草人设的。因为截至目前,他和温体仁之间没有什么大矛盾,双方在对付东林党方面,反倒是有点共扛压力的味道。
至于后边匆匆赶来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和东厂提督王之心二人,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二位其实没有什么政治发言权,纯粹是听皇帝吆喝的。
所以当皇极殿里大伙聚齐略微商量后,没过多久,三大系统就派出了大批人手出京城东门,直奔三屯营方向去检验真伪了。
紧接着,包括各部尚书侍郎在内的三品以上官员,统统被皇帝遣人传话:开晚朝。
通常来说,皇帝是很少开晚朝的。但是自从己巳之变以来,崇祯已经开过两次晚朝了,所以得到消息的大臣们纷纷赶往皇宫,生怕又出了什么大噩耗。
在这个过程中,鞑子被灭了4000人,阿敏授首的消息自然是不胫而走。于是全京城就像触电一样,压抑了许久的明人纷纷奔走相告,没过多久,消息就变成了谣言,越吹越玄乎,鞑子的死亡人数很快就被翻到了40000。
而此刻的皇极殿里,自然也是极其热闹的。
一帮东林党人正在口吐白沫,戟指怒视,大肆围攻/狂喷温体仁,大有把此獠喷死当场,以谢皇恩之势。
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行兵布阵无所不精的东林党人,已经将那封信上的内容驳斥了个一干二净。不但指出了其中N处错漏,而且大家还精准判断出了温体仁不可告人的阴暗目的:这厮就是个流量网红,遍造这封信是为了搏皇上眼球的。
在满堂怀疑的目光和溅到面皮的口水侵袭下,老戏骨温体仁同志双目微闭,双手拢袖,充耳不闻窗外事,居然站在那里假寐起来——他已经押下了注,做了所有能做的,就等开盅了。
至于东林这帮小丑......随他们去吧,骂得越狠,皇上愈发不待见他们。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当崇祯发现面前的大臣们再也吵不出什么新花样后,便下令赶走了一票吃瓜的,只留下了少部分人重臣彻夜值班。
至于皇帝本人,由于太过兴奋的缘故,他一直熬到了深夜才去偏殿歇息,而且留下了话:有军情随时可以喊他起床。
然而匆匆一夜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凌晨三点,上千名官员已经聚集在了午门外,等候着早朝鼓声的响起。
今天不同往日,凡是在京有资格参与早朝的官员,一个不拉都来上班了,而且所有人都精神奕奕,人群中一片嗡嗡声,都在交流着那个所有人都惊讶的消息。
凌晨5点,钟声响起,宫门开启。
百官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在广场站位
之后,只休息了几个小时的年轻皇帝驾临皇极殿外,百官行一跪三叩头礼,1630年4月5日的早朝,正式开始。
在这里要特殊提一句:崇祯毫无疑问是明朝最勤奋的皇帝。
此君批改奏折到凌晨一两点很常见,而且每日早朝必到,比开国皇帝朱元璋还要勤政。然而这没什么卵用,大厦将倾,越勤奋,亡国越快。
....................................
今日的早朝,主旋律依旧是诈骗犯温体仁批斗大会。
东林各干将轮流上场,在把温体仁批倒批臭的同时,还号召同僚不传谣不信谣,顺便有人还要求皇帝把温体仁发配边关,“以谢天下”。
于是在皇帝无奈的目光下,老温头默默承受,先是被狠狠怼了第一轮。
就在干将们歇口气准备再接再厉时,东方红,太阳升,一片晨光撒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骑快马挥舞着腰牌闯过了午门和金水桥,径直在皇极门外下了马。
然后这个穿着锦衣卫服色的信使,在两旁密密麻麻的京官注视下,一路狂奔至丹陛下跪地大喊道:“启禀皇上,现已查明,漳潮副总兵大胜鞑兵,斩首4000余级!”
这一刻,东林党人全部变成了蛤蟆,眼珠突了出来。
这一刻,老温头捂着额头,摇摇欲倒。
这一刻,年轻的崇祯皇帝从御案后站了起来,摊开双臂,摆出了泰坦尼克的经典姿态,纵情大笑起来。
第470节 京观
随着第一位信使的到来,之后各路信使络绎不绝,前后脚都跑进了紫禁城。
这里面不但有三大系统派出的人马,还有孙承宗和某曹姓总兵派出的,手持露布沿途一路报捷的快骑。
到了这时候,东林党再跳出来质疑就是脑残了。因为连文官系统自己派出去的信使,也汇报说亲手验证了鞑子人头。
所以现在皇极殿广场上沸反盈天,是个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着前所未有的大捷,包括维护礼仪的御史在内,破天荒都在拉着信使打问,肃穆的故宫大广场,罕见的,在早朝期间第一次变成了菜市场。
人们有这种反应是正常的。
在之前的围城战役中,可以说京城里所有人都有了被鞑子冲进来屠城的思想准备。不知有多少人半夜被吓醒,又有多少人做好了杀掉自己妻女,然后上吊寻死的准备——这里面尤其以今天站在广场上的官员居多。
所以今天得知了好消息后,就像溺水人被消防员搭救,绝地反杀的巨大心理落差,使得长期以来处于压抑晦暗心态的明人官员们顿时放开了拘束,再也顾不得章法了。
大广场上像开锅一样,皇极殿前的小圈子同样也很热闹。
此刻的崇祯皇帝,正微笑着端坐于龙椅上,在对脚下一个信使发问。
解开了心中一些疑惑后,皇帝一脸满足地点点头:“看赏”。
然后信使磕头领银子走人,然后下一个信使又被带上前,然后皇帝又开始微笑着从另外一些角度问起同样的问题来。
与此同时,比皇帝低了一层的丹墀上,温老戏骨坐在一个马扎上,一手捋着胡须,正满脸慈祥地看着皇帝耍宝。
老戏骨方才在听到信报后,第一时间就摇摇欲倒。不过这次是真的:昨晚到现在老温看似八风不动,其实承受了巨大压力,这一下释放出来后,有点遭不住了。
好在老温身旁都是聪明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谁是胜利者后,几只手伸出来就将老温给扶住了。
台上皇帝见此情形,急忙顺水推舟,给老戏骨升了位置,并赏了他一个马扎,坐在了离皇帝最近的地方。
殿前的热闹场面一直持续到皇帝问完了最后一个信使为止。
这个时候,由首辅周延儒领衔的文官集团,才组织好了秩序,率领上千名文官正式开始三跪九叩,为皇上贺,为大明贺,庆颂这场从未有过的惊天大胜。
今天已经失态多次的崇祯皇帝,则是心潮澎湃,踌躇满志地接受了群臣道贺,并且再一次不顾仪态地大笑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群臣才意识到,原来一向冷硬阴沉的皇帝,也还是个年轻人啊!
..........................................
当天的早朝,上至君王,下至群臣,都发生了诸多不合规之处,算是创造了一项有明以来的新记录。不过这点小事在惊天大胜面前,也就顺理成章了。
早朝结束后,没到中午,京城里得知真相的明人就开始放起了鞭炮。一时间满城处处烟火,连皇城内的太监宫女也放起了烟花,一片喜庆的过节气氛。
从早上那一刻开始就没合过嘴的年轻皇帝,这一次又破例了。他破天荒地下令给宫人们在这个不是节日的日子里,集体放了一次赏。
同样的节目也在京城的各家各户里上演着。
除了那些工薪阶层之外,其余不说王公贵族了,但凡是家中有奴仆的,都或多或少发了喜钱,堪称普天同庆。
伴随着节目的,则是几个上了京城热搜榜的名词在传播——“曹川”“漳潮副总兵”“绿袄营”“天津义从”“厢车拉人头”“阿敏”“硕托”。
而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京师人民又陷入了一种幸福而忐忑的等待中。
每当有一骑背上插着加急旗号的哨探从东边进城,犹如水波一样的信息就开始往四周扩散:绿袄营到蓟镇了,绿袄营到三河了,绿袄营到通州了,到城外了......
三屯营距离京城300华里,快马最多两天就能到。
当时京城出来的哨探是在半路和曹总兵相遇的,这之后由于曹总兵带着厢车,所以速度慢了些。
直到开完早朝的第二天,4月6日的傍晚,穿越众率领的大队骑兵才过了通州,在京城东边的广渠门外号了房子驻扎下来。
虽说这之前已经有一些部队来到了城外,包括提前进城的孙承宗等将领,但这些人都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然而当曹总兵的绿袄军到站后,京城里顿时狂躁了起来,很多人纷纷从广渠门出城,都想看看传说中的神兵长什么样。
这之后看到围观人群越来越多,穿越众见势不妙,于是赶紧把装着人头的厢车摆出来供吃瓜群众参观,部队则是保持了警戒,除了前来碰头的薛海元之外,严禁闲杂人等接近。
这一下人更多了。要不是一队骑马的官员驱散了土著,大概广渠门今天就要堵了。
这队官员是曹总兵理论上司,兵部派出来传旨的,其中还夹杂了几位礼部官员。
负责传旨的是兵部武选司郎中。
摆好香案下跪接旨,下一刻,抑扬顿挫的古文字就从郎中嘴里念了出来。
张冬东这两年出入明国官场,已经把古文技能点到了专精水平,所以他没费什么事就听懂了旨意。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崇祯先是狠夸了曹总兵几句,道了辛苦,然后又给绿袄营赐下了酒水,肉食。
圣旨上最后说,要士兵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京城里就要举办献俘大典!
磕头领了这道旨意后,瞬间从皇帝代言人切换成普通官员的兵部郎中满脸堆笑,一边和曹将军拉着关系,一边指挥手下将马车上的酒水肉食卸下来劳军。
到了这一步,兵部官员的任务就结束了,接下来是礼部官员上场。
礼部官员更加热情:他们头上的大佬这次就是拜曹总兵所赐,马上要入阁了,所以来的都是温体仁指派的下属,避免出现幺蛾子。
礼部这边有两件事。一是和曹总兵沟通明天大典的流程,二是培训。
培训什么呢?面圣礼仪。
和新科进士一样,曹总兵同样是初次进京面圣,所以礼部贴心派人来连夜培训,务必使曹总兵和其余要面圣的几位都知道规矩礼数。
就这样,曹总兵来到京城的第一夜匆匆过去了。
................................
当4月7日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广渠门缓缓打开,穿越众这次率兵北上的最后一个大任务:进京献俘,拉开了序幕。
事实上今天这次活动,已经不是“献俘”而是“献人头”。
一队穿着明军服饰的骑兵,押着令人震撼的车队首先进入了城中。原本的厢车拆掉了侧板,变成了板车,4000颗人头就整齐摆放在车板上。
随着骑士和一长串板车的行进,早已挤满了主街两旁的京城土著,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欢呼声。
穿着长袍的明人们一边呼喊,一边咬牙切齿地盯着板车上那些面貌清晰,丑陋无比的人头,流露出了仇恨和恐惧交织的眼神。
就在不久之前,这些人头还在城外肆虐,将京圜地带变成了一片白地。几个月下来,京城里的土著几乎家家带孝,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草民,无不损失惨重。
如今看到这些强盗授首,土著无不满心痛快。车队前行了没多久,人群中就出现了女人惨烈的哭喊声。要不是有众多衙役和兵丁的阻拦,这会的街面上,人头早就被土著全部抢回家泄愤去了。
长长的车队从东边的广渠门进入,一路往西,走过了一半外城,然后来到了京城的中轴线,外城和内城的交界点:正阳门。
这个位置,大概就在后世的英雄纪念碑附近。
此刻的道路两旁,包括临街的商铺窗户以及屋顶,都挤满了男女老少各色明人。而且从内城开始,明人的服色气色都有了一个明显的提升,不愧是聚集了明国最多富人的的一座城市。
从这里开始,车队往北转了个直角走向了皇城方向。
在正阳门之后,是用石栏杆围成的一个方形广场。明朝时这里是闹市街道,俗称“棋盘街”。
穿过棋盘街后,车队终于到了终点站。
此处有下马碑,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而对面一座巍峨的城门,就是明清两朝的国门象征——大明门。
大明门是北京皇城的正南门,清朝叫大清门,民国时期叫中华门,到了后世,此地被改建成了纪念堂。
门内就是皇家御道,除过皇帝、皇后、皇太后的龙车凤辇外,其他人只能步行通过。
看到车队过来,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大批兵士纷纷上前,取下了板车上的人头。
这些士兵身手敏捷配合熟练,他们在大明门主门的两侧,用鞑虏的人头开始堆集起金字塔型的,汉人用来夸耀武功时的必备道具——京观。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在东边的广渠门处,又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喝彩:漳潮副总兵曹川率领的大部队,开始正式入城了。
第471节 面圣
高举着总兵旗号的骑士首先进入了广渠门。
跟在旗帜后进城的,是一身明光铠,代表着福建巡抚衙门的年轻千总陈策。
陈策的进城引来了巨量的欢呼——他手中举起的长枪头上,插着的正是大寇阿敏的人头。
再后边出场的,是二五仔,刚刚从中年危机中爬起来的,“亲手”捅死了硕托的永平参将李际春。
李际春同样一身铠甲,手中长枪上插着硕托的人头。
骑在马上的李际春此刻满脸涨红,分不清他是被京城爷们的欢呼给刺激的,还是内心羞愧的,抑或是两者都有。
总之,举着两个鞑子首领人头的骑士,吸引到了最大的欢呼声和眼球。
这之后才是曹总兵出场。
一身大红官袍的曹总兵根本不需要吸引眼球,所以他被亲卫护送在队伍中按部就班地走过长街,不怎么引人瞩目。
自从来自后世的穿越众们当了人上人之后,统统都患上了被害妄想症。所以公开场合下,曹总兵总是按照后世成功人士的普遍做派,随时都被亲卫护在中间的。
不然的话,万一潜伏的鞑子给他来一箭怎么办?穿七八个洞那不成肯尼迪了嘛......
打头的亲卫队伍过去后,跟在后边出场的,是500骑头戴铜盆帽,身穿簇新大红色明军鸳鸯战袄的飞虎营队员。这些天津土著今天脱下了绿袄,穿上了正规服饰,冒充了一把正规明军。
军容整齐,呈四列行进的骑兵队伍,所过之处同样引来了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飞虎营队员,此刻纷纷昂头挺胸,努力摆出一副百战精兵的架势。
这些来自天津的土著,确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在京城如此招摇过市。
伴随着道旁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有些年轻人在热切的气氛下逐渐装不住逼了,于是时不时就有队员咧着嘴向两旁挥手,将肃穆庄严的队列气氛给破坏殆尽。
最后出场的,是穿着绿袄,身背步枪的近卫营战士。
经受过“正规教育”的近卫营战士,一个个沉着脸,貌似有点随意地跟在大队最后,完全没有表现出进入伟大都城即将面见皇帝的兴奋感。
另外,近卫营今天也没有给土著来一套穿越人氏阅兵必备的踢正步表演,就那么很低调地随班进退。
穿越众这样做是有过考虑的。
凡事总有个熟悉、接受的过程。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短发绿袄的士兵包装成类似于“白杆兵”那样的,边远土司藩镇麾下的特殊兵种。
这样一来,等到日后在京津地带出没的短发人渐渐多了,民众也就逐渐接受了。
所以今天就没必要再惊世骇俗了,让举着人头的网红和天津土著去吸引眼球吧。
就这样,低调的绿袄营士兵跟在大队后方,平稳行进。沿途除了一些明人新鲜好奇的议论之外,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
当曹将军的旗号来到大明门前时,城楼左右两旁的京观已经堆好,就差“画龙点睛”了。
在万千目光注视下,举着阿敏和硕托人头的两位骑士,将长矛伸向了站在京观顶端的士兵。
然后人头从矛顶被摘下,各自放在了金字塔顶端。
于是,礼成,万千欢呼声响起。
伴随着声浪的,是排众而出,独自来到大明门前的曹总兵。
与此同时,大明门脚下钟鼓齐鸣,有两排号手同时吹起了低沉的长音。
下一刻,三扇并排的大门缓缓打开。正中的国门里,驶出来了玉辇,其上是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冕旒的崇祯皇帝。而两旁的侧门中,走出来了列队的群臣。
这时候就不能装逼了,某人这一趟是来搞君臣相知,不是来当年羹尧的。所以看到辨识度极高的明黄色身影后,曹总兵立即翻身下马,推金山倒玉柱,跪地大喝:“臣曹川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玉辇在穿过城门后便停了下来。很快,皇帝来到面前,弯腰伸臂,扶起了曹总兵,用温和的声音说道:“爱卿快快免礼!”
“谢皇上!”曹总兵就势起身。这一刻,明君忠臣终于四目相对,双方都显露出了激动的表情。
“将军此番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今日朕亲率群臣来为将军解甲,稍后还有重赏。”
“微臣谢主隆恩!皇上今后但有所托,末将万死不辞!”
“好!好!”皇帝仰头哈哈一笑,年轻的面庞上容光焕发,双目中神采飞扬:“爱卿,且随朕乘辇。”
“臣惶恐!”
下一刻,在万千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中,在鼓号和身后的明人呐喊声中,年轻的皇帝伸手托住曹忠臣的臂膀,两人一同登上玉辇,车驾缓缓驶入了大明门。
这一举动创造了新记录:只有太上皇,皇帝和出嫁那天的正宫皇后才能出入的大明门正门,破天荒首次通过了一位武将。
就这样,玉辇在两边排成纵队的百官陪同下,缓缓穿过大明门,路过两旁高墙下长长的衙署,再驶过汉白玉雕栏的外金水桥,继续穿过巍峨的承天门(天安门)和午门,穿过内金水桥,穿过皇极门,最终停在了宽广的皇极殿门前。
备极荣宠的待遇,令下车后的曹总兵处在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中——他能感受到身周那无数道或好奇,或冰冷的目光,其中不知有多少充满了浓浓的恶意。
好在张冬东同志当年也是去故宫游玩过的,所以今天他站在皇极殿前时倒没有紧张,只是有一些时空错乱后的感慨:密集的游客换成了密集的官吏,太和殿的牌匾换成了皇极殿。
...................................
皇帝下车后,就在太监和侍卫服侍下先行进后殿去休息准备了。其余群臣则在殿外等候一段时间,列好队后,才依次按等进入了皇极殿。
今天虽说不是大朝会的日子,但是隆重程度早已超过了大朝会,所以在京官员,包括勋贵国戚一个不拉统统到场。
这样一来,能在皇极殿里蹭到一个位置的,基本就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了,其余屌丝则按等排队,从殿门一直排到广场,蔚为壮观。
待到三声鸣鞭响过后,丹陛后便传来了一声响亮而又尖细的喝声:“皇上驾到!”
听到拖长的喊声后,殿内殿外的群臣集体肃穆。紧接着,换掉了麻烦的冕旒,戴上了一顶金纱翼善冠的皇帝,便从御座后走将出来。
皇帝升座,群臣叩拜,过场走完后,各自归位。
接下来的流程可不是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已经靠着第一个报喜的小功劳,从皇帝那里讨要到一件坐蟒袍穿的方正化大太监,此刻在看到皇帝点头示意后,便喜滋滋走到丹陛前,展开手中一份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总兵曹川上前听封!”
这是一份地球人都能猜得到内容的圣旨:“以曹氏战功卓著,今特旨敕封——荣禄大夫、柱国、忠勇伯、兵部侍郎、后军都督府左都督。”
于是曹总兵......新科忠勇伯急忙上前磕头谢恩。
除了开国时的那些公侯勋贵外,到了崇祯年间,实权带兵的将领已经很少有人能直接补全这些名号了。包括四代镇辽的祖大寿以及毛文龙在内,都没有能混到如此齐全的武将勋阶。
曹总兵今日就此一跃登天,凭借着大明门前的两堆京观,成为了正牌大明伯爵。
忠勇伯这个衔头还是很有寓意义的,包含了皇帝浓浓的期许。
这之前的第一代忠勇伯要追溯到正统年间一位叫蒋信的将军,第二代忠勇伯是其后代蒋善。到如今200年岁月过去,曹总兵居然在今天成了大明第三代忠勇伯。
至于其余那几个,都是从一品的散官和武勋的虚衔。
从这一串衔头就可以看出来,崇祯皇帝在这次的己巳之变中,确实是被鞑子欺负怕了。要知道崇祯一向比较吝啬,从来没有给武将如此慷慨地赏赐过官职。
即便这样,御座上的皇帝还是感觉到有点亏欠了曹总兵......忠勇伯。
于是在忠勇伯磕头谢恩后,皇帝还特意当众交待了一番:没有给出顶级衔头,是因为北虏还没有彻底消灭,所以皇帝要留下一些名爵用在今后,期望新科忠勇伯再接再厉,早日把北虏一扫而空,届时皇帝必定会不吝赏赐。
忠勇伯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只能大声再表一波忠心了。
这一轮流程刚刚走完,方正化的第二张圣旨又展开了。
这次的内容比较简单:皇帝要求忠勇伯将这次战役的有功人士都报上名册来,事后一律要大加封赏,“朕无有不允。”
另外,皇帝在京城中给忠勇伯赐了宅第,顺便还赏了他奴婢、弓刀、宝马、金币、蜀锦等等一系列好东西。
忠勇伯于是拖着自己酸痛的膝盖又上前磕头谢恩......
圣旨还没完。
方正化又掏出了第三封。
好在这次的内容不关曹总兵事了。气焰滔天的皇帝借着大胜之威,直接在圣旨中擢升已经有了“知兵”名声的老戏骨温体仁为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比历史上整整提前了两个多月。
殿中的东林党人这一刻咬碎了银牙。奈何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谁要跟皇帝过不去,那就是找下岗,说不定是找诏狱,所以东林诸好汉这一刻只能眼睁睁看着温老贼上前领旨谢恩却毫无办法。
第472节 间隙
朝会上的最后一道圣旨,是关于孙承宗和马世龙的。
这个位面虽说曹总兵把活给干了,但是孙马二人之前率军守卫京城,以及最终派兵“收复”失地的功劳是不可磨灭的,新科忠勇伯也不会抢这点功劳,所以皇帝照旧给这二位发下了封赏。
孙承宗这里首先是加了太傅衔,然后子孙世袭尚宝司丞,再赐下蟒服和钱币,最后老孙头依旧兼领了兵部尚书。
这个兵部尚书和曹总兵的兵部侍郎一样,是无权插手部务的虚衔,不过依然有用:可以当喷子。
明代军制虽说粗糙和低效,但是基本的军政和军令还是分开的:五军都督府掌军令,兵部负责军政。
通常来说,都督府下辖的各地总兵副将,是无权对防区外的兵事指手画脚的。像毛文龙哪怕做到了左都督,也不可能去指摘山西防务,他只能管东江镇这一摊。
那么现在曹总兵有了兵部侍郎这个衔头后,就类似于国防部调研员,虽说是虚的,但是从此就可以对全国的兵事指手画脚。最重要的,是作为皇帝的法定军事咨询人员,兵部侍郎随时能面见皇帝并且提供专业建议。
这个权利是崇祯专门给出来的:这一次己巳之变,令崇祯对大明原有的军事动员和智囊体系极度失望。那么现在冒出来一位杀鞑专家后,皇帝肯定会利用这点来获得更多信息。
在孙承宗领旨谢恩之后,马世龙也出列领了封赏:加太子少保,荫补子孙宁夏卫世袭千户。
领取封赏的同时,孙马二人的勤王兵临时大总管之职也就随之撤销了。他们从这一刻起,失去了对二十多万勤王军的指挥权。
这之后两人的命运是不同的。马世龙在历史上没过几个月就回了宁夏,过几年病死。而孙承宗则是继续留在朝廷主持战事——明廷之后会发在辽北发动一波战略反攻。
最终,由于大凌河之败,老孙头终于彻底回家退休了。
.....................................
连续四道封赏最高级官员的旨意宣读后,今天这场特殊大朝会的正事就算是办完了。至于其他次一等的待办事项,皇帝会在后续着手解决。
接下来是娱乐时间:皇帝大宴群臣,并且给臣子们发下赏赐——以崇祯的性格和贫穷状态,这不过年就请吃饭发红包,当真是不容易了。
这一次的4000颗人头,不光是沉重打击了后金的硬实力,在某种角度来说,提升了明国朝野上下对抗后金的信心这一点,才是至关重要的。
自老奴起兵这些年以来,明国军事力量被一步步打垮。萨尔浒之后,从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御,可以说直到今天,明国军方就没有获得过任何一次大型战役的胜利。
哪怕是被东林党吹上天的宁远之战,说到底也只是守住了一次城池。之后的觉华岛全体军民被鞑子屠戮一空暂且不说,就是宁远城下的缴获,也一个没有......是的,据说鞑子把城下的尸体都带走烧掉了,所以没有人头。
没有人头,就说不清楚战功,没办法进行宣传,朝廷内部也不会当回事——“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这种腔调,边军将领经常会写同样的奏章去兵部骗功。如果单靠奏章杀敌数字的话,别说后金了,再加上蒙古人都扛不住,早就灭绝了。
这就是为什么曹总兵进京后能获得国家级仪式接待的原因:4000颗人头实打实摆在那里供天下人检验战果,不用夸大,也不用争论,金字塔型的两座京观自带震撼效果,是无可辩驳的硬核功劳。
这两座京观带来的不光是震撼,最重要的是,它提振了军民信心,明确告诉了朝野上下:鞑子是可以战胜的,所谓满万不可敌就是笑话。只要找对方式,原本黑暗一片的未来,是一定可以转变的。
这种信心看上去虚无缥缈,但是对于刚刚经历围城,已经彻底陷入低潮的朝野上下来说,不啻于一针粗大的强心剂。
最后,人都是会算账的。
4000颗头颅中,正宗满八旗精锐就有3000人。
后金之所以能压制住蒙古人和众多包衣,靠得就是两万多名精锐满族人。现如今一战就丢掉3000精锐,这是无法承受的巨大损失。
强盗集团是不能败的,一旦失败,战无不胜的名声丢掉,强盗就什么都没有了。
现如今的局面,不用多,只要再有一两场同样级别的损失,后金强盗集团当场就会解体——核心力量一旦低过临界点,附庸势力就会反噬。
这一点不光强盗自己知道,大明君臣也是清楚的。
所以这次对将士的封赏行动,就有了国宴,加强了庆祝功能——不光是庆祝过去,也有展望未来,誓师动员的味道在里面。
皇极殿举行的群臣大宴就这样开始了。
其实宴席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不顾规模大一点,敬酒时场面壮观一点而已。
倒是后来皇帝离席后,新科忠勇伯大人被人围起来劝酒,最终一醉涂地,被人抬回了赐宅,场面略有些尴尬。
喧嚣过后。
当天傍晚,正阳门内,皇城西,仁寿坊,御赐忠勇伯府。
张冬东是被外间的谈笑声给吵起来的。
从一间明代风格的拔步床上爬起来后,忍着酒后的头疼,张冬东出去一看,发现几个穿越众正坐在堂屋里高谈阔论呢。
拿起桌上的一壶凉茶猛灌一气,擦擦嘴,忠勇伯大人开始骂骂咧咧了:“也不说弄个丫鬟来服侍,看把老子给渴的。哎呦妈呀,这明人酿的贡酒纯粹不能喝,看似度数低,其实上头。”
“那也没见你给皇上送几桶好酒去啊?”
一旁正聊天的薛海元哈哈一笑:“再有,皇帝是送了几个奴婢,问题是你敢用吗?还是等过两天咱们自己招些下人吧,到时候我还要给这些人做背景调查,程序不少呢。”
“嗯。”张冬东点头后,目光看向了糊着白纸的老式窗户外边:“这就是皇上赐下的宅子?怎么样?”
“比较破旧,需要装修。”穿着一身低品武官服色的张中琪答话了:“不过在二环内,面积有几十个四合院那么大,这就过百亿了!”
“哦,那还不错,看来皇上为了笼络本大人,也是下了本钱的。”
张中琪赞同地点点头:“是。哪怕明代房价低,皇城边的大宅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要不是皇帝下旨,就顺天府那种貔貅单位,能给你拨这么大宅子?”
“先装修吧,运点玻璃水泥过来先。”张冬东用中指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下一步做什么?”
“我们各忙各的。至于你,老实待着吧,等皇帝忙完这几天,肯定会单独见你,到时候按商量好的奏对就成了。”
“OK!”
就这样,大军来到京城献俘的第一天过去了。
对于明国君臣乃至无数的民人来说,这一天的意义极其重要。来自南方的总兵和他强大的手下公开亮相,由此带来的深远影响,会在今后的岁月里慢慢显露出来。
...................................
就在曹总兵喝凉茶解渴的同时,京城另一处宅院里,一位散朝后的文官也回到了家中,同样在饮茶解酒。
此人五十来岁年纪,一身儒雅气,胸前三品补子,是曹将军名义上的同僚,兵部右侍郎侯恂。
侯恂是河南归德人,缙绅世家,太常卿侯执蒲长子。此君名声不显,但是侯恂之子在后世还是有名头的:明末四大公子之一,侯方域。
侯家三代人都是东林干将。天启年间因为和九千岁作对父子三人被赶回老家。到崇祯上台后,侯恂起复任了河南道御史,就在不久之前,此人刚刚得以任兵部侍郎。
今天大朝会,侯恂是全程参加了,包括之后的酒宴,于是侯老爷回府后便多饮了几盏茶——虽说东林党人对曹总兵不大感冒,但是这场大胜毕竟振奋人心,所以今天大部分人都多喝了几杯。
就在这时,下人前来禀告:有客来访,来得是工科给事中魏续魏老爷,以及侯老爷的故友,松明老兄。
听到这里侯老爷愣了一下。在这个时间段,这二位居然联袂而来很令他想不通,于是侯恂急忙换衣裳出去见客。
不想见客的第一面,老友松明兄便从椅中一跃而起,对着侯老爷长揖到地,同时口中哀嚎道:“大真兄,大事不妙,大明危矣,我名教危矣!”
听到如此宽广的末世预言,侯恂当场就震精了。
“故做惊人语”这一套把戏虽说是文人的天赋技能,但那是忽悠其他没文化的老粗阶层用的,什么时候缙绅自己人之间也玩起这一套了?
于是侯老爷出离愤怒了。只见他阴沉下脸,张口喝问道:“卜大醒,你莫非是得了失心疯?”
卜大醒,字松明,前福建兴泉道兵备使。此君一心和穿越众作对,发现福建熊文灿已经助纣为虐后,卜老爷之后就去了江南继续他的事业。结果不知怎的,今日却又出现在了京城侯府。
第473节 弹劾
皇帝赐予曹总兵忠勇伯这个称号,无形中将他往勋贵集团那边推了一把。
勋贵集团就是军事贵族,是以军功起家,世代传承的贵族集团。
虽说曹总兵这个伯爵目前还不能世袭,但是谁都知道,只要某人能照猫画虎再干一次鞑子,那么皇帝一定会为其封侯,并且允许世袭。而一旦世袭,就代表着该员正式成为了勋贵集团一份子。
在最理想的状态下,如果曹总兵能在未来的岁月里直捣黄龙彻底消灭鞑子,那么就可以封公,甚至死后封王。然后子孙就可以像魏国公徐达那样,镇守在某个大城市里世袭罔替,享受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这条路,基本上就是明朝武人能选择的最优解。不过可惜的是,路线越往后,需要的其实是愈发高超的政治智慧。所以即便在封爵容易的明前期,除了徐达等少数人能笑到最后,其他人也都倒在了半路。
而到了明中叶,大明的政治格局出现了一次重大转折——土木堡之变,勋贵武将集团的核心力量一夜死光光。
土木堡之后,以于谦为代表的文官改编团营,抓住机会推动兵部发号施令,给予了枝干尽失的五军都督府降维打击,彻底改变了明朝的军事指挥规则。
自此以后,勋贵武将被彻底压制,前线开始固定了监军制度,而且文官带兵的情况日益增多,总督巡抚督师经略......没勋贵什么事了。
再往后到了明中后期,军事贵族和世袭卫所制已经腐朽,整个集团的力量更加虚弱,在朝廷各大势力中已经没了能量。
这样一来,文官集团就更加不会放弃到手的权利了——哪怕是战功卓著的戚继光,在文官阻挠下,到死也没能混到一个爵位。
曹将军这次到手的伯爵,虽说没有明初值钱了,但是对于绝大部分的明国军将来说,忠勇伯这个爵位依旧属于可望而不可及的橙色装备。
事实上这次曹将军能成功封爵没有受到抵制,其实还是沾了鞑子的光。毕竟戚爷爷的对手是倭寇,而倭寇是不会出动大军围攻京城,成建制消灭明军野战部队,让皇帝和满朝文武半夜吓醒,暗中准备后事的。
不过话说回来,忠勇伯现在的位置其实有点尴尬。
说是勋贵吧,还不算正式进入那个圈子;说是兵部侍郎吧,那只是个虚衔,根本和文官不搭界。
所以到头来,忠勇伯还就是一个武将,俗称丘八的那种。上朝时他得站在武将堆里,位置还比较靠后,因为上边还有内阁大臣和皇亲国戚这些咖位资历更高的呢。
说到上朝,曹总兵在赐宅里休息了一天后,就正式开始上这种古代特有的早班了。
.............................
当日崇祯开完国宴后,勤勉的皇帝难得在第二天给群臣放了一假,大伙不用去皇极殿上朝搞形式主义了......可是,然而,BUT,班还是要上的。
皇帝本人当天则去了祖庙祭告列祖:如此大的胜利,不得给朱八八同志说一声?
这天过去之后,到了第二天凌晨,忠勇伯大人就不得不从暖被窝里爬起来准备上朝了。
从理论上说,只要是京官,或者在京城出差的外省官员,都有上朝的权利。
而每天都上早朝这个规矩,则是大明老一辈劳模朱元璋定下来的。
老朱是农民出身,后来废除丞相后担心遭人蒙蔽,所以制定了群臣早朝的规矩,本意是用来体察民情,免受小人蒙蔽。这之后也有几个皇帝把每天上早朝当做祖制来遵守,其中最厉害的就是新一辈劳模崇祯。
据大明会典记载:早朝时,大臣必须午夜起床,穿越半个京城,然后在凌晨3点到达午门外等候。
于是在小冰河时期北方4月上旬凌晨的瑟瑟寒风中,忠勇伯大人只好怀着满腹怨气,混在黑漆漆乌压压的人群里,候在午门门前喝风。
“这他娘的纯粹不把员工当人看啊,是仗着大明没有劳动仲裁吗?”
来自后世的张冬东格外不能忍受这种反人类的上班方式,一想到这种痛苦在今后一段时间里还会继续,忠勇伯的杀心就起来了:“怪不得要推翻旧社会呢,就冲这也得干啊!”
在心中YY了七八种将满朝文武抓起来再拷掠家产的计划后,凌晨5点终于到了,午门城楼上鼓声响起,宫门开启。
这时候臣子们就要排列好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后在广场整队。当一切准备完毕,天色发白,皇帝在大批太监侍卫包围下,驾临了皇极门。
混在队列里的张冬东这时只能老老实实随班进退,跟随着司仪的唱腔,和百官一起行了一跪三叩头大礼。
到这里,忠勇伯大人算是完成了大明形式主义的全套程序。接下来他只需要和身边那些将领勋贵一样,做好人肉背景板就可以了。如果运气好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散朝,他还能回府补个回笼觉。
今天的早朝确实没忠勇伯什么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议程只有一个:打发各路勤王兵马。
由于这次的己巳之变是后金第一次入关,所以包括九边、各边疆土司等势力在内,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几乎全部派出了勤王兵马。
现如今北虏已经退兵,所有边关要隘也全都收复,所以是时候打发各省兵马回原籍了。毕竟这么多部队聚集在京郊,后勤压力巨大,皇上又是个穷鬼,实在养不起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就不停有各省总兵副将等等越众上前听封。每当一位军将领完皇帝发下的赏赐后,还顺便和崇祯辞了行。
值得一提的是,食人魔祖大寿今天和历史上一样,生怕皇帝翻脸将他拿下,所以依旧没有出现在京城,关宁军的代表是曹文诏。
在这个位面,由于穿越众的出现,使得关宁军的处境还要比历史上差一点。
这一次勤王,除了遵化留守的那300个鞑子人头外,关宁军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功劳。虽说崇祯把收复四城的功绩撒给了孙承宗和马世龙,但是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四城是谁拿下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崇祯现在不是像历史上一样,离了关宁军就活不下去了——皇帝现在有了忠勇伯。
所以祖大寿没来是正确选择。以崇祯的尿性,说不定见到他后,真有概率翻脸将此獠打入诏狱。
漫长而又繁复的封赏过程十分难熬。忠勇伯在无聊之际,只能半闭着眼,站在队列中似醒非醒,半低着头做虔诚状。
当时间来到早上九点钟,漫长的封赏活动终于结束了。这个时候,满朝文武已经在皇极殿前的广场上足足站了三个小时......可见在明朝当官还是不容易的,管你岁数多大,凌晨起床,冬站三九夏站三伏,虐待员工实锤。
..............................
当轮值太监上前一步,按照惯例尖着嗓子喊出那句经典台词:“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后,广场上所有员工都长出一口大气。
现在只需要再坚持几秒钟,等太监喊出“退朝”二字后,同志们就可以散场回去喝茶了。
就在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队列中冒了出来:“臣有本奏!”
下一刻,在上千名员工充满怒火的目光中,一个身穿七品绿袍的小官站出队列,双手高举奏章,目不斜视地一路来到汉白玉石阶下,稳稳跪倒:“臣工科给事中魏续,上书弹劾忠勇伯曹川虐民,逾制,谋反共一十二项大罪。”
“哗啦”一下,原本困乏的群臣,在听到如此劲爆的弹章内容后,尽皆哗然,广场上顿时响起了一片嗡嗡声。
与此同时,原本昏昏欲睡的忠勇伯大睁开双眼,满脸惊诧模样:“我去,真有人弹劾老子了?不是说现在是蜜月期,不会有人来找事吗?”
感受到四周投射来的热烈目光后,张冬东心跳加快,肾上腺素开始大量分泌:“这是逼着老子完善人设啊,好好好,想玩是吧?那就玩玩!”
就在忠勇伯大人眼露凶光,脸上满满杀气的同时,高坐在三层陛台顶端的崇祯皇帝同样是脸色铁青。
拿起桌面上一块镇纸狠狠砸下去后,皇帝怒声道:“哗众取宠,来人啊,将这跳梁的帽子摘掉,押下去审问!”
不怪皇帝发飙。
刚刚参加完献俘大会给京城送瓜的好瓜农曹总兵,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超级先进典型了。
且不说崇祯还打算和曹总兵好好谈一谈关于北虏的事情,即便是要弹劾,那也应该等一段时日,等热度过去之后再说啊?怎么能在今天这种特殊的礼仪场合里玩这一套呢?
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如此不识大局的小丑跳出来恶心人,这是赤果果在打崇祯的脸。
于是年轻的皇帝出离愤怒了,不但极其失态的扔出镇纸,而且当场下令夺了魏续的官职,准备将这个小丑先下狱再说。
然而这天下终归是士大夫集团的,皇帝并不是什么事都能说了算。
下一刻,站出来一位身穿红袍的高品大臣。这人出列后便朗声说道:“陛下,祖制,朝堂不因言罪人。何况魏续身为给事中,上弹章本就是其份内之事,怎能因此获罪?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第474节 爆吧
红袍文官话音未落,队列中又齐齐站出来四五号穿着各色袍服的同僚,异口同声说道:“臣附议,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看到这一幕标准的朝堂攻防模式后,后知后觉的崇祯,包括满朝文武这才算是回过味了。
于是吃瓜群众纷纷暗中揣摩起来:今儿这一出,看来又是这伙文官......东林党预谋挑起的攻讦,对上的是新科忠勇伯,顺带戳了皇上面皮......至于因果嘛,大约是皇上这几日太过得意?抑或是东林在此事上寸功未立,被人抢了风头,因妒生恨?
就在大广场上风起云动时,全场唯一有位子坐的崇祯同志已经发现情况有些不妙,这时遭人暗算了。已经坐了三年龙椅的崇祯再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于是他冷哼一声后及时止损,起身,狠狠一甩长袖,走人了......
这时候,当值太监的“退朝”声才姗姗响起。
听到一声退朝后的群臣顿时满堂大散,吃瓜群众们一边走一边说,人人脸上带着兴奋之色。
同一时间,一个小太监跑了过去,从依旧跪在那里的给事中魏续手上取下了那份奏章。
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的忠勇伯大人这才反应过来:下班了。
这个结局让燃烧了战斗欲望的忠勇伯很不习惯,仿佛一脚踩空似得。不过已经这样了,张冬东就只好在各种复杂的眼神中,一个人出了皇城,所过之处人人避让,仿佛他是净街虎一般。
.........................
时间回到前日。
当卜大醒卜老爷将自己掌握的“曹贼”底细统统都倒给自己的同年侯老爷后,后者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之前曹总兵为了争田在江南炮打缙绅宅子一事,侯恂也是有所耳闻的。毕竟江南地区是东林党大本营,那一炮下去,肯定会牵连到朝中的东林人士。身为东林干将,虽说侯恂是河南人,但这件事他还是大概知道的。
只不过这件事在朝廷里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首先,当时朝堂上已经进入了战时紧急状态,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压根不可能有人去上书参姓曹的一本——这样会向皇上和同僚证明自己是个蠢货,丝毫没有大局观念。
其次,在侯恂这样信息不足的外人看来,这件事大概又是缙绅们太贪婪,不知怎地惹怒了一个乡下来买地的土包子,然后双方起了龃龉,然后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乡下人开了炮,属于狗咬狗。
没错,侯恂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别看缙绅们对外都是一个嘴脸要维护阶层利益,但是背地里互相鄙视的也不在少数。
然而当卜大醒将事情的过程详细讲出来,再加上他自己的理解分析后,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侯老爷这才知道,原来姓曹的居然是早有预谋,一步步引诱逼迫士绅们升级矛盾,绝不谈和,最后以开炮收尾,当众砸烂了江南的绅权,砸响了曹贼的招牌。
如今在短短几个月功夫里,朝廷忙于北虏事,却不知江南的穷鬼泥腿子们正在大批往姓曹的地盘上跑,这都已经成了公开之事。
一个招安来的海寇,如此鲸吞流民,那除了造反还能为什么?
以上这些消息,说不得令侯恂好好震惊了一番。不过卜大醒接下来拿出的东西,可就令侯老爷冷汗直冒了。
关于卜老爷在台湾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在福建和江南等地接触到关于穿越众的种种行事,这些日子来,老爷已经通过思考和调查,做到了融会贯通,彻底弄清了曹贼的真面目。
得出结论后,下一步自然就是大肆宣传,让天下人都看清楚曹贼的真面目。然而这种东西光靠嘴是不行的,如今曹贼其势已成,再不是等闲三五缙绅所能掣肘的了,必须要天下正人君子都出手才可以。
所以卜老爷近日便用心写了一本名为《异贼明要》的册子,并请人誊抄了一些,准备一边给大佬免费派发,一边找机会刊印出来后广布天下。
这本册子在历史上的地位将会很高。其中先是用旁观者的口吻,详细描述了曹贼将人口都聚集在工坊,然后用机关铁器务农的诸般行事。
这之后卜老爷话锋一转,从传统的儒家角度深刻分析了这种消灭佃农和自耕农的行为,剖析了由此带来的深层次社会意义。最后点明主题,将这种做法对于士大夫的灭绝性伤害透彻地推演出来,可谓是字字珠玑,行行警言。
当侯恂侯老爷看完这本册子后,再仔细打问卜老爷一番,发现对方确实是去了台湾亲身调查过后,侯老爷的冷汗也下来了——如果这姓曹的在台湾的所作所为当真如册子上所说,那此人可真的就是士绅公敌了。
于是侯老爷一边命人去京城里寻找那些去过台湾的人来调查,一边联系东林同僚赠送宣传手册,将新科忠勇伯的底细宣扬了出去。
去过台湾的人第二天就找到了,毕竟京城里商人多如牛毛,这两年去南方办过货的有不少。
比对印证过后,发现忠勇伯真如册子中所说,于是一个联盟迅速成立了。
这个联盟包括了东林党和一部分其他官员。
关于东林党这边,由于忠勇伯之前怼了关宁军,抢了孙承宗一系将领的不少功劳,所以原本就看他不大顺眼,这下正好有了发飙的理由。
另外,像给事中魏续虽说不是东林党,但他却是某些江南挨炮士绅在朝堂中的代言人,所以魏续在今天的弹劾之事上当了急先锋。
最后,这个联盟还有一部分人是纯粹跑出来助拳的:看过册子的文官中,总有那么几个和卜老爷一样,有着心怀天下的圣人属性,愿意自带干粮当黑粉的。
以上就是今天早朝中,文官集团突然发起弹劾行动的原因。
而穿越众由于之前在京师没有布置情报部门和附属势力,所以对朝堂上的暗流反应迟钝,最终曹总兵挨了一冷箭。
不过总得来说问题不大。毕竟穿越众来自未来,对于晚明朝堂是有深刻认识的。曹总兵既然这次敢进京,那么在政治斗争方面还是做了预案的。
从事后的结果来看,东林党今天的突袭是成功的。
虽说崇祯皇帝及时醒悟过来,转身走人退朝,避免了进一步恶化局面,但是毕竟话已出口,所以还是等于被小小打了脸。
哪怕魏续今天上奏折的时机再不合适,但是皇帝连奏折都没看,就打算将一个正在做本职工作,专门负责稽察纠偏的给事中拿下,这是肯定不行的。
所以今天这次突袭,既打了忠勇伯的脸,也打了皇帝的脸,算是文官集团的又一次小小胜利——皇权和绅权无时无刻不在斗争,历代文官想办法钳制皇帝早已成了本能。
....................................
崇祯退朝后,回到乾清宫,气呼呼地翻开了那份奏章。
不出所料,奏章上的内容,又是文官弹劾政敌的一惯文风——十二条大罪条条惊悚,件件夸张,笔者言辞如刀,深谙无中生有强词夺理之道。
总之,在文官,每一个和正人君子作对的小人,都是罪恶滔天的国家之敌,天地不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那种。
看完后,皇帝不出意料的将奏章留中了,并且下旨申饬了没事找事的混蛋给事中魏续。
通常来说,皇帝处理弹章有三条路。
首先,如果皇帝想保护被弹劾的人,那么就会对弹章留中不发。
这招就相当于后世的删帖,是消弭影响,转移热点的基本手段。一旦皇帝开始删帖,外朝那些上章弹劾的官员就等于做了无用功。哪怕有穿红袍的十五级大水逼发帖,版主同样都可以删掉,然后这个话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人也就保下了。
其次,如果皇帝不想保护被弹劾的人,那么很简单,只需要将奏章“交部议”就可以了。
交部议是个明显的暗示,就等于允许会员公开讨论此事。这种情况下,聪明点的官员都会立即上折“告老还乡”,保留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最后一个处理弹章方式就是小朝会。
如果皇帝拿捏不定,就会在只有重臣参加的小朝会上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最终对弹章做出处理决定。
那么关于今天这份弹章,皇帝是肯定会留中不发的。笑话,忠勇伯现在是崇祯搞定北虏的希望所在,怎么可能允许朝臣弹劾?
于是奏章留中了。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大批弹劾忠勇伯的帖子就像潮水一样涌进了通政司。然后随着时间推移,更多看过《异贼明要》这本册子的吃瓜文官也变成了自干绅,开始不停上折弹劾忠勇伯。
当帖子的数量达到一个量级之后,皇帝的删帖也没用了。
这属于第四种隐藏情况:爆吧。
爆吧是严重事件,相当于针对这件事掀起了政潮,皇帝必须对此事有一个正面回应。
当然,皇帝在这几天里也通过其他渠道看到了册子,搞清楚了弹章背后的来龙去脉。
虽说对册子上那些胡言乱语持批判和怀疑的态度,但是没办法搞定群臣的的崇祯最终也只能下旨,言道明日早朝后,于皇极殿召开专项会议讨论此事。括弧:允许忠勇伯自辩。
与此同时,忠勇伯也从盟友温体仁的渠道那里得到了皇帝的私下保证:明日尽管上殿去怼,你背后不是一个人。
第475节 金殿撒泼(一)
4月15日,辰,皇极殿。
今天早朝结束得很快,基本上是点完卯就散伙的节奏,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重点在早朝过后的小朝会。
上千名官员散去后,最终能有资格参与小朝会的只是一小撮人。剔除那些打酱油的诸如钦天监之类的部门,再剔除同样打酱油的勋贵武将,今天最终有资格站在皇极殿内的,一共不到100人。
这100人就是掌管着明帝国中枢运转的核心官僚了,其中包括了内阁、司礼监、六部尚书侍郎、翰林科道、五寺卿等官阶不同的文臣。
当然,殿上少不了今天的主角:忠勇伯大人。
一身武官常服的忠勇伯大人,此刻孤零零一人站在武将位列上,身周两米内人畜皆无。在众多文官的注视中,忠勇伯双手交叉叠放腹前,微闭双目,双脚不丁不八,一副大内高手正在运功的模样。
下一刻,随着长长的“皇帝驾到”的喝声,群臣纷纷跪倒,山呼万岁行礼。
今天皇帝没有太多废话,在过场走完后的第一时间,就将御案上一份奏章扔给太监:“曹卿,近来弹章不断,都是说你的,朕今日许你自辩。”
随着皇帝的话音,太监也将那份最初的弹章交到了忠勇伯手上。
按常理说,皇帝如此明显地允许臣子自辩,偏向性已经很强了。但是这点优惠在已经掀起了大潮的文官面前,不足为持。
这五六天来,全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因为加急印刷出来的,关于忠勇伯的黑材料正在被人免费散发。
在这个过程中,不免有一些人对忠勇伯的老巢产生了浓厚兴趣,多出了一些想法。但是这些人数量太少,隐藏在人群中也看不出来。
真正大鸣大放的,还是以东林党和一群有危机感的“自干绅”组成的倒曹集团。而当主流意见统一后,政潮就掀起来了。这个时候,发帖子弹劾曹某人已经成了政治正确,哪怕心底再对此事撇嘴不屑,只要是个文官,就得随大流说一句“顶楼主”,不说就不是明国人......哦,不是地主阶级的代表。
讲真,这次突如其来的政潮,也确实令穿越众吃了一惊。
在这个位面,大明朝先是凭空出现了一次巨大的战略胜利,重创了北虏。紧接着,明朝内部的力量居然开始尝试绞杀始作俑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或者叫失去外部压力后的内部“代偿?”
然而这些都没什么卵用。蝴蝶效应也好,历史必然也罢,穿越众的底牌太厚,这次北上也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所以随时可以走人,根本就不惧这波攻讦。
.....................................
接过太监递来的奏章,忠勇伯同时躬身说了一句“臣领旨”后,就打开那份奏章,装模作样看了几眼。
其实在魏续上这份奏章的当天晚上,就已经有内阁某盟友派人给忠勇伯送来了奏章复件,所以上面的内容曹总兵其实早知道了。
这里插一句:在这波政潮中,唯独没有发帖子骂曹贼的,恰恰是和曹贼绑定了的温体仁和他的一干同党。而包括工部郎中罗礼士在内的自己人,反倒都在穿越众指示下发了骂贴——地下党是不能暴露的。
看完奏章后,忠勇伯大人先是仰头哈哈一笑,然后指着其上的一十二条大罪开始逐条辩驳。
第一条罪过:虐民。
所谓虐民,奏章指出了当初曹贼在江南纵火焚林,强占民田,强抢民女等一系列兼并土地的恶毒做法。另外,曹贼下令坐舰向缙绅宅户开炮一事,也被作为虐民和谋反的重要证据被提了出来。
曹总兵开始针对这一条大声反驳。
按照曹川的说法,他之前是有派人去江南购地建私港买宅田,这个没什么好辩驳的——江湖人士招安之后,大肆购地置业这不是正常的举动吗?历史上郑芝龙招安后,几乎把老家整县的土地全部买下来,官府也没放个屁。
然而在购地的过程中,曹总兵表示,他受到了抵制:一干江南士绅不但不卖地给他,还恶意收购了港口周边的土地,囤积居奇,漫天要价,抗拒拆迁。
在这里曹总兵明确指出:奏章上所谓的“民人”,其实是在偷换概念卖惨:这些田主都是江南缙绅,真正的草民一个都没有。
于是双方闹翻,于是曹总兵就派人“稍稍使了些手段”——你不仁我不义,老子也是朝廷命官,岂容这帮缙绅如此羞辱?
曹总兵说到这里,停口不言,双臂把胸,斜眼看天,大有一副“你耐我何”的气势。
下一刻,奏章的原作者给事中魏续出列大喝道:“奸贼好一张利口,竟将欺虐良民之事说得如此堂皇。”
魏续说到这里,转身面对御座躬身行礼:“禀皇上,虐民之事曹川既已认账,还请发落此人。”
坐在台上的崇祯闻言哂笑一声,带着满脸的不屑:“曹老爷和徐老爷争地,朕为何要偏帮你家?”
魏续被皇上讽刺后,愣了一下,然后他瞬间红了脸,扭过头大声质问道:“即便如此,曹川,你先杀锦衣卫百户,再炮轰徐家宅第又做何解释?无令兴兵,在大明腹心之地无诏杀朝廷命官,这乃是谋反之铁证。当日浦江两岸万千民人都可作证,你可混赖不掉!”
曹总兵听到这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无令动兵乃是谋反,亏你还知道这一条。”
“禀皇上,臣在年初到上海之前,于嘉定县置办的那处私港,曾被两起盗匪攻打过。”
“这第一起是太湖群匪,臣也就不多说了。毕竟江南首善之地,上千名湖匪穿洲过县跑到嘉定来劫掠,大约也能说过去。”
忠勇伯大人说到这里,似笑非笑看一眼魏续:“这第二起就古怪了,去岁十月二十八日(农历),金山卫杭嘉湖参将冯同属下练兵游击王德乔,曾亲率1500名正兵,出营百里,携虎蹲炮两门,围攻私港两日,之后退去。”
“我说魏续啊,到底是谁在大明腹心之地无令兴兵啊?是哪家在谋反啊?”
“混账,竟有此事!?”崇祯听到这里都傻眼了:“梁廷栋何在?去岁兵部可有令于杭嘉湖参将?”
新任的兵部尚书梁廷栋不是东林党人,即便是,他在这种掉脑袋的事上也不可能胡说八道,于是他出列答道:“陛下,臣上任不久,实不知情。但据臣所知,去岁杭嘉等地并无兵祸。”
“查!严查!传朕旨意,冯同王德乔等人即刻革职,押回京城拿问,此事朕定要穷究!”
看到在御座上顺势发飙的皇帝和目瞪口呆的魏续,忠勇伯笑着摇了摇头:“魏大人,你成日里光顾着结党害我,可曾想过徐家那伙人是胆大包天的?呵呵,擅自调兵一事,没知会你吧?”
调侃了魏续一句后,曹总兵转过脸正色对皇帝说道:“陛下,那徐家一伙劣绅勾连锦衣卫和南京兵部,目无王法,私下调兵攻打民居,反迹已彰,真正是国之大贼。”
说到这里,忠勇伯转身指着群臣中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大喝道:“徐本高,你那族兄徐瑾使动苏州锦衣卫,无旨调兵谋反之事,怕是仗了你的势吧?”
“噗通”一声,原本脸色就已经变得煞白的徐本高,窜出队列就给皇上跪下了。
压根不理会站在一旁的曹川,徐本高哭丧着脸就对着皇帝喊道:“冤枉啊皇上,此事定乃忠勇伯攀诬。臣家世代忠良,对朝廷一片忠心,怎能做出如此狂悖之事?”
“哼,真假一查便知,你且下去。”崇祯厌恶地扫了徐本高一眼后,又看向了锦衣卫正牌指挥使骆养性:“看看你锦衣卫做的好事!”
骆养性这一瞬间已经在脑海里把徐本高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无缘无故躺枪的骆养性,这时赶紧出列跪地谢恩,并且发誓要派人将所有案犯押回京城审一个水落石出。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原本嚣张的文臣队列,眼看着气焰就消了下去。
在场的都是老狐狸,从曹某人刚才的那内幕满满的言语和徐本高的反应中就能猜出来:私自在大明腹地江南调正规营兵攻打民宅这件事,大概就是真的。
按道理说,这种可大可小的事,平日里大伙一使劲也就糊弄过去了。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在今天是万万沾不得的。
因为群臣知道,坐在御座上的皇帝今天原本就是来拉偏架的,结果居然冒出来如此大的一个把柄落在了皇帝手中......这个时候谁要是敢再上前胡说八道,那么一旦等金山卫那些蠢货军将和士兵被锦衣卫押回京城拷打一番后,到时候皇帝是一定会秋后算账的——话说谋反同党到底会是什么处置?
..........................................
当明中叶正德,万历这些皇帝在台的时候,朝堂上曾经出现过一种病态现象:文臣拼命上帖子怼皇帝,然后皇帝下令打臣子的廷仗,然后这位臣子就出名了,从此变成了士林大佬,刚正不阿不畏皇权的典范。
这一招叫做“骗廷仗”。
然而时至今日,这一套滑稽的东西早就施展不开了:晚明社会矛盾剧烈,政治环境早已从宽松变成了禁锢。和历朝历代末期一样,明末上至皇帝,下至臣子都变得残忍狠毒,政争中动辄家破人亡,朝堂环境日益恶化。
所以今天在堂上的文臣们,一旦真被皇帝抓住了把柄,那一定不会有人跳出来骗廷仗的——崇祯会下令将此人活活打死。
要知道崇祯在位17年,死在他手下的高官,辅臣1人,尚书4人,总督、督师7人,巡抚11人,其余侍郎以下的,被下旨用各种方式弄死的官员根本难以计数。
所以这一刻朝堂上噤若寒蝉,再没有跳出来卖忠取直的文官,因为崇祯是真会杀人的。
第476节 金殿撒泼(二)
老朱家杀臣子是有祖传手艺的。
朱元璋就不用说了。在后世,人们或许说不上老朱的其他功绩,但是清洗老兄弟,以及他创造出的剥皮楦草,瓜蔓抄这两个有深刻内涵动词,人们肯定是耳熟能详的。
一个靠着发明杀官新模式在历史上留下字号的皇帝,那也是没谁了。
接下来的朱棣也不是省油的灯。
相当于重新开国的朱棣,面对大批忠诚度可疑的前朝官员,自然也是杀人如麻。
这之后接班的皇帝就不行了。后来者首先面对的,是日益稳固的朝堂格局和日渐强大的士大夫集团——王朝前期社会矛盾少,底层人口繁衍速度增加,地主阶层的实力随之膨胀。
其次,守成的皇帝们既没有开国的能力和锐气,也缺乏足够的政治声望。一句话,于国无功。你一个靠着血统上台的富N代,凭什么能大批杀人?于是到了明中期,皇帝在士大夫集团面前步步退缩,居然出现了骗廷仗这种滑稽剧目。
文官的这种滑稽剧本别说朱八八了,就是在朱棣时代,那也是杀全族的下场。
然后就是明末。
到了这时候,情况又转到了另一种极端:社会矛盾总爆发,士大夫集团已经HOLD不住局面了,然后大家恰巧又遇到了一位能力不够,却一心要力挽狂澜的年轻皇帝。
于是就悲剧了。
发现自己接手的是一个超级烂摊子后,性格急躁的崇祯皇帝开始对官员动刀了。
而这个时候,官僚集团同样没了底气——时局变成这副鬼样子,掌管具体行政,兼并天下土地,分赃国家税收的士大夫集团不负责,难道把锅扔给躲在宫里做木匠活的皇帝?
崇祯上台后,一开始官僚们还是蛮高兴的,因为九千岁和阉党先被办了。
然而当年轻皇帝发现局面不但没有改观,反而更加烂污,朝堂失去平衡不说,居然连京城都被鞑子围了......皇帝的怒火于是对准了台上这批人。
从剐了袁崇焕开始,崇祯便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开始放飞自我,在无能狂怒的路上一去不回,
这次的己巳之变中,除了直接被杀掉的袁崇焕,其余被皇帝直接和间接弄死的大臣,其实还有很多。
大学士钱龙锡因袁案受到牵连被判为死罪,后来险险逃过一命,差点成了有明以来第二位被皇帝砍掉脑袋的首辅。此君之后被发配戌守定海卫,终崇祯一朝,两次大赦不得归。
然而钱龙锡的命运还算是好的。
己巳之变中,崇祯磔死了辽东督师袁崇焕,关死了兵部尚书王洽,三位郎中被乱棍打死。刑部尚书乔允升和大学士钱龙锡下狱论绞后减刑充军,继任韩继思削籍。
蓟辽总督刘策、总兵张显世、山西巡抚耿如杞、总兵张鸿功以上四位大员问斩......
像宣府总兵侯世禄这种被免职的,其实都已经算得上是幸运儿了。
以上被崇祯直接弄死的大员,每一个身后都会有数量不等的中低级犯官陪死。像历史上被崇祯下令乱剑砍死的二五仔李际春等一帮永平投降官员,那都不算事,根本上不了台面。
光一个己巳之变,崇祯就杀出了威风。
崇祯收拾官员,是没有开国皇帝那么霸气的。朱元璋杀起人来不分文武,动辄抄家灭族,还要捎带隔壁邻居,所谓瓜蔓抄是也。
而崇祯这里还是有点束手束脚。他不但不能对祖大寿这种实权军阀动刀,而且也很少对大臣抄家灭族,皇帝只能对坏了事,被他找出把柄的臣子下刀。
然而这已经足够恐怖了:晚明社会八方漏气四处冒烟,这帮无能的嘴炮士大夫在崇祯面前满身都是错漏,真真是想杀就杀,不用皇帝刻意去找,理由自己就蹦出来了。
承平了几百年,嚣张了整个明中后期的士大夫们,就在最近一段岁月里,又被崇祯唤醒了开国时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
....................................
今天在皇极殿这场战役,虽说剧本还是文官设计的,但是有一样内核却变了:文官们不能再像以往一样,靠着颠倒黑白,强词夺理以及人多势众来打倒忠勇伯。
在一个拉偏架的崇祯面前,想要扳倒姓曹的,就只能就事论事拿出真凭实据。另外,不管今天能不能成功,发起者很可能还要付出代价——徐本高和魏续,以及杭嘉湖参将南京兵部等等这些人,眼看着就要付出代价了。现在不确定的是,崇祯这次会杀多少人?
看到刚才气势汹汹来围攻自己的一干人全部退回了班列,忠勇伯这一刻气焰高涨。
只见他挺胸凸肚迈开台步,走到一干文臣大头巾对面,然后按照既定的鲁莽人设狠拍了下自己的胸脯,顺势翘起了大拇指,指着自家鼻尖态度嚣张地说道:“老曹我是草莽出身,行事从不拐弯,讲究一个光明磊落!”
“徐家人派兵打老子,那老子就出兵炮轰他家的宅子,这叫一报还一报!”
“今天在金銮殿上,当着皇上的面,老......我老曹问心无愧,也是这般说法!”
忠勇伯演到这里,突然转身躬腰,对着御座抱拳道:“皇上,当日老曹去轰打徐家,可是没有一兵一卒下船,还给了徐家人一炷香出逃的功夫。”
“说到底,老曹不过是轰了一座空宅泄愤而已,浦江两岸万千民人都可作证!”
台上的崇祯听到这里,脸色和缓地点了点头:比起平日里那些说话云山雾罩,行事毫无担当的文臣来说,曹总兵这一套反而更对皇帝的胃口。
“曹卿当可安心,此事朕势必要穷究。”
...................................
看到君臣二人当众勾兑,这次政潮的幕后总策划侯恂有点着急了:曹贼居然连消带打,不但将“虐民”一事给洗个干净,连累己方折损大将,还在殿上大放厥词,委实不能容此獠再猖狂。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之前安排好的阻击手这会却都哑火了,没人站出来继续怼姓曹的。
见势不妙的侯恂于是只能赤膊上场。只见他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对忠勇伯冷声道:“曹川,你切莫急着张狂,那奏章上一十二条大罪,你须滑不脱!”
“切,这位堂官,我今日教你个乖,要给人定罪,一条就够了。”
曹总兵来京城短短几天,其实不认识侯恂,但这不妨碍他怼人。互喷一句后,曹总兵开始拿起奏章,继续自辩起剩下的罪名来。
剩余罪名,刨除掉那些子虚乌有用来凑规模的之外,其实最核心的“谋反”指控大家都清楚,指得就是生产模式和吸纳流民这两点。
令士大夫们坐卧不安的,除了吸纳流民外,穿越众在台湾施行的工业化耕作模式才是重点。
至于说真正要命的那些工厂,士大夫们反而总结不出什么道道来。现在是十七世纪,仅凭一点册子上的描述,人们也推断不出来生产线的可怕。
关于以上两点,其实是彼此关联的,忠勇伯接下来做了合理解释。
首先,忠勇伯依旧大方地承认了耕田一事,并且向殿中所有人说明:当年他在未招安之前,就已经带着弟兄们驱赶了台南野人,占领了那块广袤的平原。
这之后因为缺乏粮食手下吃不饱肚子,于是他就开始和善于制器的海外阿拉斯加国商人贸易,从彼国购买了用来耕地的铁车,另外还引进了一些工坊。
说到这里,忠勇伯摊开双手质问殿上群臣:“有大片野田却少人耕种,老曹我想法子买些铁牛耕田,何罪之有?”
问完这句后,忠勇伯又顺势说到了吸纳流民一事:铁牛也不是万能的,数量少而且难伺候,所以他需要从大明招募流民去做工种田。
下一刻,忠勇伯抛出了杀手锏。
他告诉在场所有人:那块足有一郡大的肥沃平原,这些年来,上面的野人已经被他的弟兄们清理干净,还修了水利工程。
不但如此,他还从阿拉斯加国买到了克制瘴疠的秘法。如今台南早已不是人们闻知变色的海外恶洲,而是闽粤一带人尽皆知的富腴之地。
最重要的是,他忠勇伯大人,何时说过不许人去购地置田了?
说完这句话,忠勇伯和群臣面面相觑,时间暂停了几秒。下一刻,班列中顿时传出了一阵窃窃私语。
反应快的朝臣已经弄明白了忠勇伯的意思:在场各位都可以去台湾购地,然后派人去耕田。这样一来,所谓的指控也就不存在了——地都被缙绅买了,自然是想怎么种都可以,那不就成了大明的郡县了吗?
于是侯恂傻眼了。
忠勇伯这时继续大声说道:“夷州那块地,稻米一岁两熟,只要有人愿意出银子,我就卖!......价钱嘛,只要五两银子一亩,一百顷整地起卖,少了老子还不伺候,这个名目叫招商引资。”
看到朝臣们混杂着震惊和贪婪的眼神,忠勇伯大人哈哈一笑,转身对崇祯说道:“皇上莫急,其实老曹一早在夷州也预备了皇庄来送礼的,今后按时就有出产送入京城,还望笑纳!”
看到这个乡下来的土鳖如此赤裸裸地在庙堂上公开对皇上行贿,这一刻,所有朝臣都震精了。
崇祯闻言哈哈大笑,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第477节 御花园
一场来势汹汹,群情激昂的政潮,最终就这样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了。没办法,利益面前海可干山可移,区区一点小误会,说话也就结了。
在当天的最后一幕中,曹贼,不对,忠勇伯的置地承诺起到了釜底抽薪的作用。这一招不但将文官集团的攻讦轻轻卸到一旁,还顺势拉到了一批潜在的合作者:就在当天散朝的路上,已经有人在谈论百顷水田的出息了。
就这事吧,事后看来,貌似真是个误会?......之前人们得知某人跑去江南大肆买地后,就习惯性地认为对方是在扩张版图。
结果今天这么一说,大家才发现理解错了。姓曹的在江南买地建港,并不是说他在夷州就不缺人了,所以他是愿意和正人君子分润好处的。
这就可以谋划谋划了。
1顷地的面积是100亩。虽说明代的亩比后世略小一点,但在忠勇伯这里可是按照后世667平米来算的。承诺百顷地起卖,那就是10000亩连在一起,而且有水利系统的熟田。
这是一笔能用来传家的根基之地。江南一个普通的村庄,全村也不过就是两三千亩地,就这还是N户人共有的。
更给力的一点是,忠勇伯说了,上不封顶。那么家中藏满银子的缙绅世家和皇亲国戚,甚至可以买到两万亩,三万亩......没人会不动心。
古代生产力低下,民人根本没能力像后世一样组织建设大面积的排灌系统。即便在水系纵横的江南,中田下田也占了大部分,临河的上好水田总是少数。
假如说忠勇伯拿出来的是夷州野地,那士大夫们连眼皮都不会夹一下:十七世纪荒地太多,用得着跑那么远吗?
但是当这些地块加装了排灌系统后,在明人的认知里,那可真就是传家宝了。更何况这些地才5两银子一亩,还是连片的,超级优质的资产啊!
而忠勇伯提出的这个条件之所以能被人瞬间接受没有遭到质疑,恰恰还是借了之前那本黑材料的光:卜大醒写的小册子,为了激起士大夫的仇恨,上面可是详细描述过铁牛犁地、亩产五六百斤、大批明人都去工坊干活这些事情的。
所以人们脑筋一转就想明白了:能高产五六百斤的稻田,那一定是水浇地,能有大批明人在工坊干活,那忠勇伯所说的瘴疠被解决一事,也应该不是在蒙人。
既然这样的话,那还等什么,向前冲啊,进击啊!
从当天晚上开始,所有能凑出来5万两银子巨款的缙绅和勋戚,都躲在家里和智囊团在密议。
卜大醒老爷处心积虑的递黑材料行动,不但又一次可耻得失败了,反倒还帮了穿越众的忙。
好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从这一刻起,朝堂上这些看不透未来的人们,就会有很大一部分掉落进穿越众的深渊,错,是光明的前景中去了。
或者可以时髦一点解释:你盯上的是人家的利息,人家盯上的是你的本金。
..............................................
朝会散去后的第三天,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的崇祯皇帝,发现文官们确实在这件事上消停了,没人再上折子黑忠勇伯,于是在这天午后,皇帝心情愉快地传召了曹忠臣——在御花园。
当日他听到曹莽夫的送礼之词后,大笑着背手走人,就此终结了朝会。
关于皇庄......皇帝当然不会在乎什么夷州皇庄,好吧,崇祯比较穷,多少还是在乎的。但是比起他当天在朝会上得到的政治收益,皇庄还真就不算什么了。
首先,皇帝确认,曹总兵不但之前得罪了关宁军,这次又和东林党杠上了,这个结局令皇帝感到极度舒适。
已经秉政有年的崇祯早已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了,他现在十分清楚平衡的重要性。曹总兵这么一搞崇祯自然是乐见其成——曹爱卿你最好把天下人都得罪完,别怕,有朕给你撑腰。
其次,从长远来说,皇帝也是乐意见到群臣瓜分夷州土地的。
自古以来,在任何权贵阶层的认知里,只有土地才是可以传承,保证家门子孙世代兴旺的根基。有了土地,不但可以带来长期稳定的收入,野心家还可以积蓄兵员和粮草,成为造反时的依仗。
至于那些百工商贾之事,那都是皮毛,是贱业,不值得在那上面太过费心思。
原本忠勇伯远在夷州的基业,就和那些边疆土司的地盘一样,别说皇帝了,朝堂上下都是没什么办法的。
然而曹忠臣现在既然主动将土地分出来,那可就完全不一样。尽管这个举动在所有人包括皇帝看来,其实有点傻逼,但这充分显示了曹忠臣一心融入体系的决心。那么作为最大的体系受益者,皇帝陛下,自然是满心欢喜了。
曹总兵的土地被地主阶层瓜分,在皇帝看来,这其实是消弭君臣之间隐患的最佳方式:土地被分散,就不能偷偷积蓄兵员和粮食,那么曹忠臣自然是一心为国卖命,不可能再做军阀了。
战功卓著,鲁莽忠心,得罪满朝文武,卖地自绝军阀之路......崇祯突然发现,遍观朝野上下,自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合心意的臣子了。
鉴定完忠臣,调整好了彼此认知的皇帝,于是在御花园召见了曹爱卿。
今天在御花园的这一场君臣奏对,主人是崇祯,主客是忠勇伯,陪客是特意挑选的首辅周延儒和次辅温体仁,另外还有司礼监方正化——这几位都不是东林党,也多少对曹总兵抱有善意,不会出现难堪场面。
御花园在明代被称为宫后苑,位置在紫禁城最北。园内有松柏竹槐,佳木葱茏,还遍布奇石亭台,是为帝王后妃休息游赏而建。
今日皇上宴客的地点在浮碧亭。
浮碧亭建于万历十一年,是一座依水靠山的三开间方亭。当忠勇伯被太监引到亭外时,发现两位阁老已经坐在亭中谈笑风生了。
曹总兵上去见礼,三人坐下简单聊了几句后,一行由太监打头的队伍便从远处的假山藤萝间转了出来。走在队伍当中的,正是皇帝本人。
“免礼,赐座。”见到迎上前的三位臣子,满脸笑容的年轻皇帝抬手免了礼仪。之后在亭中一张摆着瓜果点心茶饮的长桌前,皇帝先坐,臣子告罪后也坐了下来。
从今天的整体环境来看,崇祯还是用了心的。不但将奏对的地点设在了氛围轻松的花园,皇帝本人穿的,也是颜色比较素淡的月白色龙袍。
茶话会一开始,君臣几人首先围绕着桌上一盆糖水荔枝聊了起来。
明代由于运输效率低下,尚膳监(御膳房是清代才有)虽说偶尔也能收到来自江南的时鲜果品,但是不会给皇帝吃的。像荔枝这种离开冷链就完蛋的水果就更不可能了。
这次曹总兵这次进京后,先是往宫里进献了一批罐头,然后给盟友方正化私下担保了今后会长期供应这一条件。
然后方正化就和之前一样,顶着压力和风险在宫里推广了荔枝和橘子罐头。
效果肯定是极好的。
不论是崇祯的正宫周皇后,还是得宠的田贵妃,还有崇祯漂亮的嫂子张皇后,统统对糖水荔枝赞不绝口,觉得自己变成了杨贵妃。
于是方正化这几天在后宫大大露脸不说,还得了贵人赏赐,顺带还被崇祯夸了几句,可谓是风头无两。
今天崇祯坐下后,也是先拿荔枝当话题,说了几句“朕今日借花献佛”之类的玩笑话来调节气氛。
见到皇帝高兴,三位老江湖客人赶紧开始熟练捧哏,包括张冬东以前也是当过广告公司经理的,所以和温老戏骨配合默契,一时间场上其乐融融,君臣之间很是有一番共同语言。
聊了一会后,大家笑话也说了,荔枝也品了,皇帝这时用块丝巾擦了擦嘴,然后面带笑意地对忠勇伯大人说道:“爱卿今趟进京也算功德圆满,朕实喜之。就是不知爱卿今后有何打算啊?”
坐在皇帝右手的曹爱卿早有腹稿,闻言后没打磕绊,立即抱拳正色回道:“禀皇上,臣打算过些时日便回夷州了。”
“哦......”皇帝闻言后,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又貌似不经意地说道:“若是不忙走的话,爱卿可暂领蓟辽总兵印,朕每岁再拨两百万辽饷与卿练兵。待蓟镇练出一支雄军后,爱卿可为武经略,督师辽东。曹川,你可愿替朕平灭北虏?”
崇祯说到这里,两只眼亮闪闪地盯着曹忠臣,一眨不眨。
下一刻,忠勇伯站起身,满脸严肃地先行礼谢过了皇上的恩典,随即又苦着脸对皇上说道:“不瞒皇上,臣此时回去,也是有迫不得已之事。”
说到这里,曹总兵两手一摊:“皇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前臣能大胜鞑子,有一大半功劳都得落在那连珠火枪身上。”
“如今臣已然没了子药,现在就是没牙的老虎,故臣必须回夷州去备办枪火。”
崇祯听到这里,有点不敢相信地扭头看向了二位阁臣:“竟有此事?”
第478节 转移话题
皇帝之前对忠勇伯的封赏看似慷慨大方,但是那一系列耀眼的头衔却都是虚职。截止御花园茶话会之前,曹总兵的本官依然是分守漳潮等处副总兵。
出现这种局面倒不是皇帝打压,而是皇帝需要详细沟通,全盘考虑后,才能定下曹总兵下一步的具体工作。
今天的茶话会就是皇帝专门用来解决这件事的,然而从皇帝说出那句话的一刻,双方的利益就开始不同了。
对于崇祯来说,将曹总兵从南方调到辽东战区主持抗虏工作,是最符合皇帝利益的操作。
自老奴起事以来,大明从未有过忠勇伯这种良将。现在的忠勇伯之于皇帝,就像当初的戚继光之于嘉靖一样。崇祯不用此人灭虏的话,那又该用谁呢?食人魔?
这就是崇祯之前在朝堂上死保曹总兵的根本原因。
讲真,只要眼下曹总兵不举起反旗,别说他用铁牛耕地了,哪怕他在江南屠杀缙绅,哪怕他往夷州大肆收罗流民,哪怕他跑去后宫摸了张寡妇的大腿,崇祯也会硬生生地忍下来——只要爱卿你先帮朕灭了鞑子,头上有点绿朕也忍了!
当然,至于灭完鞑子之后......张居正的下场了解一下?差点就被某人开棺鞭尸了。
崇祯眼下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任何的内部矛盾,都比不上随时可以将他从龙座上拉下来,砍了他脑袋的鞑子严重。
所以他必须要忽悠曹总兵去辽东灭虏。
不过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戚继光在出道之前就是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人家是公务员世家,妥妥体制内人员。
正因为如此,所以嘉靖皇帝可以随便安排戚继光。抗倭时派此人去沿海,打鞑靼时派此人去三屯营当蓟镇总兵官,等到张居正一死戚继光后台倒了,那么皇帝又轻松将此人踢去了广州。
在这个过程中,戚继光作为体制内的一块砖,是没有自我抵抗能力的,只有服从命令的份。
然而曹总兵可不一样。
曹总兵是招安来的海寇,手下有弟兄,屁股后边挂着夷州,有人有钱有粮,财政自给,说白了就是一个军阀,而且是比关宁军更加明显的军阀。
虽说这个军阀表现出了令人满意地融入体制的态度,但是皇帝不可能像对待戚继光一样对曹总兵呼来喝去——什么叫军阀?军阀就是谈不拢随时可以扯起反旗的那种人。
所以皇帝今天只能以商量的口吻和曹总兵讨论这件事。
结果皇帝还是被无情拒绝了。
...............................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穿越众和皇帝的利益可就不一样了。
对于穿越众来说,眼下在北方需要做的,是开办分基地,吸纳流民,组建商品销售/带路党网络,囤积物资,训练部队等等等等一系列前期的准备工作。
至于说平灭鞑虏,对不起,现在还不是时候。
眼下最符合利益的格局,自然是后金集团和关宁集团在辽东的荒郊野外互相牵制。而穿越众这边,则只需要保证鞑子不像历史上那样冲进大明腹地劫掠就可以了。
这样一来,华北民众得以保存,社会秩序得以勉强维持,每年产生的流民潮就不会出现太高的峰值,穿越众的流民运输系统也就能跟得上发展。
以上这种局面才是穿越众最想要的。
如此再坚持个几年后,真到了崇祯皇帝心心念念的忠勇伯亲率大军席卷鞑虏的那一天......对不起,到时候某人在将鞑虏扫平后,很可能顺势将关宁军一并扫平,然后南下攻破京师......这个,皇上,实在不好意思,辜负了您的期望,其实,臣是一个演员......
所以说,从茶话会这一刻起,皇帝和曹总兵的利益就不一致了。
而听到曹总兵将回南方的理由归于什么子弹不足后,崇祯有点傻眼。
要知道在今天开会之前崇祯可是做了不少准备的。但是曹总兵这个回答,却不在皇帝事先计划的奏对套路之内。所以皇帝只能有点诧异地问起两位阁臣来:“竟有此事?”
两位阁臣这时也有点懵逼。当然,周延儒是真懵逼,而事先和曹总兵有过勾兑的温演员则是假懵逼。
“呵呵,皇上莫急,容臣慢慢道来。”
曹总兵开始详细给皇帝讲起这次战役来。
由于之前皇帝在奏章中得到的信息很笼统,只有“骁勇善战”“器械犀利”这些词,并没人告诉皇帝战役细节以及某款步枪的超级威力,所以当曹总兵科普完后,崇祯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这‘二八步铳’当居首功?”
“然也!”曹总兵笑眯眯地说道:“皇上,此铳能三百步外贯穿鞑子重甲。臣这次对敌,连一门虎蹲炮都没有,缘何能大胜而归?全靠这把铳啊!”
“朕要验铳!”崇祯这时一脸的激动——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他完全可以“进口”一批火铳装备给自己放心的部队,何必低三下四忽悠姓曹的去平虏呢?
“臣遵旨!”曹总兵这时赶忙领旨,然后他当场要来笔墨,手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太监跑去忠勇伯府带人来。与此同时,崇祯又命人去御马监,通知拿一些给京营装备的火器来。
明末的崇祯皇帝,再不是之前那些养在深宫里的金丝雀了。即便是,在经历过这次的己巳之变后,再不懂行的皇帝也明白了武备的重要性。
要知道崇祯当初可是坐在城头上,现场经历了一轮轮红衣大炮的发射和城下的战斗,所以他对明军的火器绝不陌生。另外,像“一炮糜烂数十里”这种鬼话,现在也已经忽悠不到皇帝了。这位很清楚明军制式火器的威力。
没过多久,人来了。
忠勇伯府来的是一个明人装束的王府护卫和一杆枪。而御马监那边,则是来了好几个太监和兵士,还有一些武器和铠甲。
眼下这种场面忠勇伯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当他站起身指手画脚一番后,靶场就建好了。
从亭前开始,隔着鱼池,每前进50米左右,都会有一张桌子,上面固定着明军制式的扎甲和山文甲。
然后射击演示开始了。
结局是不言而喻的。
站在上风头的几个御马监兵士,他们手中的鸟铳,三眼铳等武器,不但装填慢,而且从中射出的子弹,最多只能“摸”到100米处的铁甲。无法穿透目标不说,命中率也低得可怕——这种粗糙的滑膛枪只有打排枪才能谈得上命中率。
接下来是忠勇伯亲卫的表演。
只见此人不慌不忙,开始以1分钟4枪的稳定射速打击300米处的靶子。随着一下下扣人心弦的枪声响起,连续二十枪后,直到枪雾阻挡了视线士兵才停手。
两个太监抱着靶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跪在崇祯面前,举起了甲胄:“皇爷,小的数过了,中靶十八弹!”
看到这幅上好的甲胄上那密密麻麻的,透射着背后光线的孔洞,年轻的皇帝站起身,伸出微微有点颤抖的手指,在孔洞边缘的毛刺上不停摩挲。
良久,崇祯才叹了一口气:“不想世间竟有如此神器,看来是祖宗保佑,天不绝我大明啊!”
张冬东闻言暗自撇嘴:这功劳又到祖宗头上了?祖宗真能保佑您老吗?
看到皇帝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到火枪上,曹总兵除了吐槽外,也是略略松了口气:没有合理解释的话,他很难让崇祯释怀自己回夷州之事,这会影响君臣之间的蜜月关系。
接下来,曹总兵毫不藏私,他不但亲自给在场各位分拆讲解了步枪结构,然后当着皇帝的面,拆开了纸壳弹,取出了里面的关键物事:火帽。
按照曹总兵的说法,这块叫做火帽的不起眼的小铜片,才是他之所以要回夷州的原因所在。
因为火帽这种秘法制作的东西,夷州是不能自产的,只能从海东阿拉斯加国的海商手中购买。
火帽不但昂贵,而且产量稀少。因为阿拉斯加国距离遥远,所以火帽传到大明的就更少了。就这次来北方勤王,之所以能换到4000颗头颅,曹总兵其实已经将自己几年来的火帽存货都用掉了。
所以曹总兵这趟是必须要回去的——他要亲率船队去印度洋的贸易都市购买火帽。
听到完曹总兵的说法后,皇帝不置可否。而一旁的周首辅却连续问出了几个问题:离了火帽这枪就没用了?大明能不能仿造?还有,这火帽和枪到底多少钱?
曹总兵这边先是报出了价格:火帽在印度洋的购价是二两银子/个,运到夷州是三两银子,运到京城,那至少也要算四两银子/个。
在这里忠勇伯友情提示:想训练一个合格的枪手,没有一千发子药是训练不出来的。
至于枪,由于夷州的工匠可以自产,所以便宜点:200两银子一把。
最后关于仿造一事,曹总兵大方的答应:可以留下10杆枪和100发火帽给皇上拿去仿造。如果大内的能工巧匠能仿造出来,那更好,他以后就不用去印度洋冒风险了。
崇祯听到这里,缓缓点了下头。
一旁周首辅看到皇帝点头后,则拉下脸怒道:“大明的鸟铳一杆也不过10两银子,子药更是便宜,他从未闻有这样贵的火铳和子药,是不是你这厮故意抬价黑了心?”
曹总兵闻言摇头苦笑道:“大明的鸟铳是便宜,可大明的官兵也被鞑子像狗一样撵着跑。他老曹的鸟铳是贵,可用的是阿拉斯加枪管,所以能打死4000鞑子。”
曹总兵最后问道:“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周大人,你该不会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
周延儒:“......”
第479节 走人前的谈判
好好的一场战略研讨会,最终又被某人给跑题成了军火展销会。
这依旧是穿越众的拖延战术。
二八式是不会出现在明军手中的,哪怕皇帝愿意当冤大头掏银子,最终也会因为火帽缺货而作罢。
何况皇帝也不见得掏这么多银子出来——按照曹总兵算得这笔帐,想要组建哪怕只有500人的精锐火枪营,除了买枪买子弹外,还要对士兵进行大量的射击训练,这可是海量的银子。
更可怕的是,以上这些只是准备工作。真到了战场上,那士兵打起枪来肯定是弹如雨下,曹总兵这次就差点破产。
能满足皇帝利益,却又不至于对穿越众产生威胁,这个问题最终的解决方案,还是要靠燧发枪。
现在是17世纪三十年代,欧陆列强位于三十年战争中段。这一时间段,欧洲的武器革新处于高速发展时期,火绳枪已经被陆续淘汰,前膛转轮式燧发枪正在成为战场上的主流。
其实在二十年前,后世人经常在影视剧中看到的,由法国人马汉最终完善改进的终极版撞击式燧发枪,就已经问世了。
然而由于法王亨利四世被刺杀,结果导致了撞击式燧发枪被顽固派抵制——这是很正常的,任何一种新品问世,都会导致保守派反对,燧发枪如此,后膛枪同样如此。
然后直到十七世纪中叶,撞击式燧发枪才大批装备部队。历史上在十七至十九世纪的殖民黄金时代,殖民者用来统治全球的,统统是这款神枪的子孙后代。
在这种局面下,穿越众就可以放心地给二级部队装备燧发枪了。反正欧洲已经有了原型枪,技术保密也不存在了。
这里的二级部队,不光包括崇祯,还包括正在组建的殖民拓荒团。另外,一些安插在敌后的带路党也需要这种枪......譬如二五仔李际春。
所以这个问题的解决思路已经很明确了:先糊弄皇帝,糊弄不过去了,再把燧发枪卖给皇帝。
而崇祯在看到了另外一个貌似更为优秀的解决方案后,之前热烈的心思也就淡了下来。是啊,如果能自产这种火铳,或者退一步自购,再组建嫡系军队的话,无论如何也比低三下四求着军阀去卖命来得稳当?
想通这一点后,崇祯也就不再执着于调曹总兵去辽东驻守了。
接下来的茶话会进入了另一个议题:军费。
说到这里,曹总兵当着皇帝的面就开始管两位阁老要银子报销军费,多少?三十万两。
这个数字把皇帝和周延儒都给听傻了。
然后首辅大人坚决地表示了不相信,又一次质疑了曹总兵在狮子大张口。曹总兵则是叫苦连天,不但当场算账,还把当初熊文灿给他凑得二十万两军费的公文掏了出来。
这一下倒引起皇帝的兴趣了:福建是个穷鬼省份,从来都吃不饱,哪来的二十万两银子?
这一下曹总兵终于逮到机会了,于是他狠狠在皇帝面前吹了一波老熊——老熊在曹总兵出征前,牵挂皇上心急如焚,搜刮完福建全省府库不说,还拉下脸刮地三尺,约谈/勒索/乐捐了商户和缙绅。最后发现银子还是不够,老熊只能忍辱负重,将巡抚衙门临街的房舍都打通出租给了商户,这才凑够了二十万两银子给曹总兵。
听完曹总兵饱含感情的故事后,年轻的皇帝顿时被感动了,眼眶居然略略有点发红:“好,好,熊文灿是好样的,刮地三尺,朕不怪他!”
到这个时候,皇帝终于在脑中建立起了一个基础概念:想要拿鞑子人头当球踢,之前的路子是不行的,要花钱,猛花钱,花大钱,靠叫花子打不赢战争。
曹总兵故事讲得好,可惜有人还是不买账。周延儒虽说只有45岁,但是能当上首辅的肯定都是老狐狸,怎么能被鸡汤段子所影响?
不但如此,周首辅还找到了曹总兵话里的破绽——既然那二十万两是福建巡抚衙门出的,那之后就由户部和熊文灿去打饥荒。至于你曹大人,内阁之后会考虑考虑研究研究,大概,可能报销十万两给你。
好吧,关于这个问题,曹总兵只能认栽。朝廷精穷这谁都知道,他一开始就没指望能从户部敲出银子来,说这个话题主要是为了给皇上吹一波老熊。
军费的事扯完后,到了最后一个重要议题:皇帝和两位辅臣开始讨论曹总兵的正式安排。当然,作为大功臣,曹总兵也得到了旁听和表达意见的机会。
不去辽东的话,其实曹总兵职务是很好安排的。
无论是在现有的漳潮副总兵基础上升一格,还是去广东福建担任副总兵总兵,皇帝表示,都可以考虑,不能亏待功臣。
这时候就轮到温体仁出面了。因为曹总兵在这种事上不可能表态,他现在只能谦虚地表示俺老曹都听皇上的。
温体仁的方案很简单:就在曹副总兵现有官阶上升一级就可以了。理由也很充分:眼下广东和福建的总兵官都没有出缺,如果非要升曹总兵去闽粤的话,又会牵扯到一系列人事调动,很麻烦。
历史在这里发生了一点小小变化:明代是没有漳潮总兵的,只有副总兵,要等到清朝才会有总兵出现。
看到温体仁侃侃而谈,摆事实讲道理,崇祯心下暗自点头。温演员的大局观令皇上很满意......不愧是孤臣,连送他进内阁的曹总兵都能忽悠。
对于皇帝来说,闽粤两省的总兵官,至少眼下是不能交给曹海盗的——尽管皇帝嘴上说位子随便选,但那毕竟是统管一省兵马的实权总司令,就这么封给曹海盗,皇帝心里肯定是要犯嘀咕的。
历史上崇祯封郑芝龙为福建总兵官,那都要到大明风雨飘摇的1640年了。而眼下崇祯由于大捷的缘故,心气正高,还打算当中兴之主呢,自然不会放任军阀做大。哪怕曹总兵有再大的功劳,该暗中压制的,还是要压制。
所以温体仁提出来的这个方案是最适合皇帝心意的:漳潮副总兵升格为总兵,看似升了一级,其实没啥卵用。曹总兵依旧是之前那些兵马和地盘,依旧无权指挥闽粤两地官兵。
然而穿越众也是这么想的。
大明眼下是有海无防,官兵颓废,只能勉强在沿海地区打酱油。曹总兵在这个比较独特的,两头都沾的漳潮总兵的位置上,就等于将闽粤沿海实际纳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崇祯所担心的那些,穿越众是不在乎的。反正眼下也不能造反,换到一省总兵位子上反而束手束脚。
当首辅次辅都对这个方案点头后,皇帝也就顺水推舟,当场擢升曹川为漳潮总兵官。然后曹总兵领旨谢恩,然后大家都笑眯眯得一脸祝福表情,看不出谁在心里默念着傻逼二字。
册封完后,大概是觉得良心有点痛,于是皇帝又要求曹忠臣抓紧把这次战役的有功人员名单报上来“从优叙用”。
关于有功人员,曹总兵这里还真没什么可报的。接下来几年,穿越众在北方会走低调发展路线,所以也没打算保举出一个闪闪亮的代理人,竖在那里被关宁军和东林党当靶子打。
像温体仁和二五仔李际春,曹总兵现在已经装作和这二位不认识了。原因就是怕他走了之后,这两人被打上曹氏一党的标签。
不过,虽说没有保举名单,但是曹总兵要求还是要提的。好不容易挣了点功劳,肯定要从皇帝这里换点什么才好。
于是曹总兵提出了以下两个要求。
第一:开分基地。
按照曹总兵的说法,这次他率兵勤王,之所以一开始窝在天津不动,补给没跟上是一方面,另外则因为大批南方兵都病倒了。
南人来到北方,水土不服,再加上饮食不习惯,住宿条件差等原因,导致他堂堂总兵一度成了光杆司令。
所以曹总兵今天借这个机会向皇帝申请,希望能在山东和天津两地,分别划块地方供他修建一处军港。这样一来,他平时就可以在当地囤积物资,等下次勤王的时候,士兵到站后就能很快休整完毕投入战斗。
曹总兵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皇帝肯定是要答应的——皇太极这次满载而归,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后金强盗肯定还要找机会入关。到那个时候,曹总兵肯定还要派上用场的。
崇祯对这个要求当即点头应许。
到这个时候,穿越众支持温体仁入阁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不需要老温搞风搞雨,恰恰就在于这些不起眼,但是对于穿越众很关键的政事上。
譬如,在之后的公文往来上,老温就可以貌似随意地指定山东某处穿越众看好的地盘,用来修建军港。而这种琐碎事情,皇帝是不管的。
第一个要求得到满足后,曹总兵提出的第二个要求倒是稍稍有些怪异:澳门。
是的,按照曹总兵所言:盘踞在澳门的弗朗机人,不但在印度洋和他抢夺军火贸易,而且在多处海贸路线上和他作对。
曹总兵现在正式向皇帝建议:由他私人掏腰包出兵马,不花朝廷一分钱,将厦门收复回来。
曹总兵还承诺:事成后,他会将厦门交还给朝廷,由朝廷派出正规文官去管理。
尽管这个话题很尴尬,但是在场另外几个人都明白,真要这样的话,曹总兵这算是开疆拓土了。
第480节 买地政策
澳门小不小?很小。
但是这块巴掌大的土地,如今俨然已经成为了大明这个巨人脸上的墨点。这叫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如果说明国君臣没有“保持国家领土完整”这个概念,那可有点冤枉人了。“金瓯无缺”这个概念自古就有。不然的话,当初朝廷为什么在澎湖和荷兰人打死打活?要知道澎湖可是在海峡中段,距离大陆的位置远远超过了澳门。
关键问题在于:葡萄牙人用对了“插入”方式。
从始至终,葡萄牙人和明国官员打交道的姿态都放得很低。
从一开始的“借地晒货”到后来建成澳门城,葡萄牙人无论背地里实力有多强,始终都在明面上保持了一个谦卑的姿态。用这种外交手段在和自认为天朝上国的明国官僚打交道时,是很管用的。
所以明国不惜调动大军和走强硬路线的荷兰人干仗,却对于近在咫尺的弗朗机人放松了警惕,一点点被骆驼“拱”下了澳门这座帐篷。
然而时至今日,当明国君臣发现弗朗机鬼畜在澳门已经尾大不掉时,对不起,晚了!
事实上在万历末期时,这种趋势明国官员就已经意识到了:明国用来守京城,守宁远,当做宝贝一样的红衣大炮,在澳门的炮厂、炮台和战舰上随处可见。
明国官员又不傻,这时候自然明白,想强行赶走弗朗机人已经不现实了。哪怕之后明国采取了断粮和终止贸易这些软性手段,但这恰恰说明了朝廷的底气不足。
要说皇帝和辅臣不知道澳门的情况那是不可能的。从广东各渠道发来的奏章经常会提到澳门,每当葡人闹事,御史和三司的帖子也会第一时间发到京城。
现在其实谁都知道,那块地在事实上已经被葡人自治。大明那点苍白无力的管辖权,与其说是管辖,不如说是葡人为了照顾“宗主国”面子而故意低下的头颅。
所以当忠勇伯大人提出澳门这件事后,在场几位的表情难免有一点诡异。毕竟被人揭开了伤疤,再想轻描淡写装作看不到就不行了。
从第一反应来讲,皇帝没有拒绝提案的理由。按照忠勇伯的说法,他打澳门自己包工包料不说,装修完还负责交房,从哪里找这么好的冤大头?
但是皇帝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不能这么草率——轻易允许曹某人在远地动刀兵,朝廷鞭长莫及,会不会导致此人今后在粤地骄横跋扈等一系列后续反应?
另外,虽说这事看起来不大,但是毕竟要把弗朗机人连根拔起,朝堂上,包括广东官场的意见也要综合考虑。想到这里,崇祯脸色变得犹豫起来。
一旁首辅周延儒看到皇帝脸色后,原本就是靠着揣摩心意上台的他,第一时间就替皇帝说出了心中所想:“兹事体大,尚需与朝臣公论,且容后再议。”
皇帝听到这里,及时一点头,这事就算是暂时搁置了。
曹总兵见此情形倒也没有再说什么。本来这个提议只是提前打个招呼,也可以说是先礼后兵——真到了穿越众要收拾葡萄牙人那一天,天高皇帝远,谁还会在乎崇祯答不答应?
事后随便给朝廷写一封“小摩擦导致突发战争”的奏章就算给面子了,难道皇帝还能让曹总兵把澳门给弗朗机人退回去?就不怕鞑子来了曹总兵不去勤王?
今时不同往日,曹总兵的重要性已经不是皇帝可以随便拿捏得了。所以只要事后回过味来,皇帝是一定不会打自己脸,在这种小事上和曹忠臣起龃龉的。
再说了,现在已经是1630年4月份,距离广东某总督过劳死也没多久了。到时候新上任(这几乎是一定的)的两广总督熊文灿,以及广东本地一直以来都主张赶走弗朗机人的强硬派官员发动一波上书,朝廷怎么可能再阻扰?
曹总兵这次进宫面圣,在澳门问题协商后,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总得来说,御花园里这一场茶话会,宾主之间的气氛还是相当和谐的,皇帝本人可以说是尽全力拉拢了曹忠臣。从九五至尊的角度来讲,今天崇祯姿态放得很低,这是相当难得的。
曹总兵也基本上得到了自家想要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拿到勤王预定成果的同时,成功脱离了北方这一处烂摊子,回到了进可攻退可守的超然战略位置上。
茶话会正事谈完后,曹总兵还有幸被皇帝请客搓了顿晚饭。在御席上混了个半饱后,三位臣子这才满脸感激之色地告别陛下,打道回府。
..............................
从出宫这一刻起,曹总兵就进入回家倒计时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接下来一段时间,曹总兵虽说每天还要上朝,但这时候已经没人搭理他了。文官不喷武将的话,那这名武将按照朝堂的规矩,还真就是人肉背景板,没有对天下大事发言的权利,这是潜规则。
不过每天下朝,等曹总兵回府后,他老人家可是很忙碌的。
由于之前的购地政策,导致了忠勇伯府门庭若市。各路勋贵大员纷纷来访,然后曹总兵就只好疯狂宴客,从下班喝到深夜,一遍遍给客人重复解释购地政策。
没过几天,全京城的勋贵忠勇伯几乎结交了一半,“老哥哥”和“老弟”认了无数,忠勇伯彻底化身成了香饽饽。
与此同时,忠勇伯府临街的一溜门脸也开始了大规模的装修行动:折子房和商贸总公司都会开在这里。
折子房就是后世的驻京办事处。像忠勇伯这个级别的地方大员,通常都会在京城设立办事处,以便在平日里收发往来信件文书,以及完成大佬交待的其他任务。
忠勇伯府的折子房和北方商贸总公司是两套班子一套人马,主持人是官位很不起眼的北京站站长薛海元薛经历。也就是说,这里其实是三套班子,北京站外人自然不会知道。
薛经历虽说官位小,但是眼下同样是炙手可热——京城里的文官不可能公开上门去拜访一个丘八,所以只好派心腹师爷或者家人来拜访薛经历了。
能找上薛经历的,自然不会是那些官袍都换不起的穷鬼京官。
通常来说,敢掏出5万两银子来试水的,肯定都是那些累世簪缨的缙绅豪族。至于说新科进士组建的第一代家族,这些人积累不够,是掺和不进来的。
薛海元面对各路找上门的管事清客师爷账房,自然是一视同仁。哪怕之前这家的主人还在朝堂上喷过自家大人,薛经历依旧对这些人笑脸相迎,并且连续召开了多场招商会,公开给各路神仙讲解了台南的购地政策。
总得来说,穿越众推出的购地政策还是很对明人胃口的。
首先,第一点,也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一点,税收方面,薛经历公开作出了承诺:不管大伙买地后收成如何,忠勇伯府不会收一文钱的农业税,这个承诺永远有效!
传统农业中,地主除了隐藏掉的那些田地外,明面上的田是要交农业税的。这个税是封建王朝最主要的税种,在明末步步拔高,崇祯加收的三饷全部是从天下农税中刮出来的。
确认了不收税这一点的各路神仙,当即对这项投资计划充满了信心:这就相当于买了一万亩隐田,所有收获只需要和佃户分成就可以了,
而且在如此庞大的一股力量之前,想来忠勇伯也不敢说话不算数。
这次参与进购地活动的,几乎都是京城大佬和各地的实力派缙绅,囊括了满朝文武,甚至包括了国仗贵妃这些顶级勋戚——这股力量基本上就能代表朝廷了,没见皇上都不吱声吗?所以忠勇伯想赖账是不可能的。
然而穿越众是绝对不会说话不算数的。
现在的台南,早已被穿越众建设成为了一处标准的工业化社会。京城的老爷们根本不了解工业化社会的可怕......只要政府愿意,可以有无数渠道将那些农业税变相征收出来。
不过老爷们可以庆幸的是:为了避免竭泽而渔,穿越众是不会那样做的。只要有人愿意在这个时间点去台南投资,那么渴求资源的穿越众肯定是要保证投资方盈利的。
这种担保是很珍贵的。事实上在薛海元开办的招商会上,他不但承诺了不收农税这一点,而且还承诺了包括水库,道路,水渠等等在内的农田公共设施,都由忠勇伯他老人家包建包修这一点。
听到这种在后世非常普遍的扶持农业的政策,经常被地方官“劝捐”银子去修路的各地缙绅们也是相当喜悦,终于遇到冤大头了!
好处给完后,接下来的条件,穿越众就露出了獠牙:每一家买地人士,必须在天津或者上海,未来还有山东等地,往忠勇伯开办的私港运送去足够耕作一万亩地的壮年劳力。
这些劳力先要经过检疫营培训后,才会被运走。
这个数字是按照每个壮劳力耕20亩地来计算的。也就是说,每户买地的必须交付给忠勇伯500名壮丁,这里面还不包括壮丁的家属。
至于说这些人去了台南后会不会因为巨大的成本而雇佣大铁牛耕地,穿越众不管,反正想买地,配套的佃户先给老子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