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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素罗汉     旅明txt下载     旅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91节 那个男人

    如果单算时间的话,虽说在穿越众开会的同时后金大军已经在围攻京城,但勤王行动依旧是来得及的。

    历史上的后金围城之战,从当年的11月中旬持续到下一年的2月上旬;皇太极会在1630年的2月上旬,率领大军陆续开始北返。

    在北返的过程中,后金大军会占领沿途的永平、迁安、滦州、遵化等一系列军镇,并布置满洲和蒙古八旗驻守。

    这些军镇会在之后的一两个月里,被各路赶来勤王的军队陆续“光复”。是的,留守的八旗兵烧杀掳掠抢劫一空后,带着战利品在明军慢吞吞围城之前大摇大摆地撤走,攻守双方都很默契:一方得了实利,一方得了“复土”之功。

    这就是说,历史上的己巳之变,当最后一队八旗兵退出关墙的时间,已经到了1630年的5月份。

    所以穿越众的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如果单纯为了砍一些“真鞑”脑袋换功劳的话:干涉军只需要在明年2月赶到天津卫就可以。

    战略很简单:到了天津后,曹大将军就可以躲进卫城,一边备战,一边窥伺。等什么时候后金主力撤走,特战队就该显身手了那些断后的满蒙八旗,就是曹将军嘴里的肥羊。

    总之,人数稀少的干涉军是不会和后金主力硬碰的。利用后世先进的设备和武器弹药,寻机偷袭歼灭敌军小股部队才是王道。

    ......

    战略大方向定下来后,后续的一系列操作就开始了。

    在内阁扩大会议开完的当天晚上,加密后的电报信号就从大员飞向了杭州和上海。熊道那边得了什么指示且不去管他,而杭州鲁成得到的命令就很清楚了:通知各大代理商,曹总兵不日要亲自驾临天津卫。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未来当勤王军从海路赶到天津后,无论是部队需要的粮食、马匹、辅兵、向导,还是至关重要的当地情报,这些东西指望天津本地官府和卫所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决定北上勤王的当天,杭州站就接到了命令。如今但凡有资格成为“大代理商”的人,那肯定都是生意遍及南北的强力人物。这些人在接到通知后,很快就会将消息传到天津自家的买卖或者关系户那里。

    作为大运河节点的天津,在明代可是豪商云集的交通枢纽。而一旦那里的地头蛇们得知财神爷要驾到后,自然会提前把消息中指定的物资和人手都准备好......这些当地豪商是比官府可靠一万倍的存在,原始资本家那也是资本家,只要他们想今后承销某人的工业品,就一定会将接待工作做好。

    电报发出去后,紧接着军队这边也做起了准备。这次行动算是“三军”联合行动,陆军方面会提供200名士兵用来负责警备,护卫,看守物资,防御城池等日常任务。

    而海军方面也开始调集船只。由于这次没有作战任务,所以船队中大部分都会是运输船。计划中的作战船只最多去三艘,这还是本着练兵和测绘朝鲜海域的目的才去的。

    特战队这边则是全员出动。除了50名战斗人员之外,另外还有10名后勤人员也一起随队出征。这些人不是无用的,大批从后世带来的装备和武器都需要日常保养和维护,何况还要运输和看管。

    由于这次出征难度比较高,算是穿越众成军以来第一次无后方作战,所以经过夏先泽批准后,包括rpg,步兵地雷,tnt在内的游击战三神器,这一次统统被拿了出来。

    当然,某些人如此大方也不全是因为远征需要,这里面还存在一个“商品贬值”的因素。

    以上这些好玩意,其实都是当初曹皇帝买军火时一股脑瞎买的。而事实证明,三神器在穿越众这里有点水土不服,换句话说,就是有点高不成低不就。

    除了早期开荒时还能用rpg撸两发外,随着正规军队的日益强大,穿越众突然发现,三神器找不到能用的地方了。

    现在是十七世纪,无论什么样的海陆敌人,都可以用火炮+火枪兵+硅藻土炸药包搞定。

    这种廉价的,可以复制的战争方式很快成为了王道,而需要进口的三神器则成了博物馆里的摆设。

    没有什么高价值目标需要撸rpg,大明朝也没有半米厚的金库大门需要特种兵溜进去用tnt爆破。至于地雷,那都是丝土八路用的,帝国军队从来都是刚正面,被打成游击队的场面还没出现过。

    所以趁这次机会,夏先泽就把库存的三神器都批给了特战队:鸡肋放在军火库里也是要花费人力物力保养的,而且这些危险的玩意时间长了还会失效和自爆,等于是在慢慢贬值。

    这次的勤王任务,就是三神器体现价值的最后机会了。吸取经验教训后,再过几年,穿越众勤王就会出动大军了,三神器会彻底贬值。

    在军方整饬备战的同时,工业部门也没闲着。像被服厂就接到了1000套军大衣的订单。

    现在是11月中旬,而在计划中,干涉军出发的时间被定在了12月初。等半个月后船队从台湾出发,途中还会在上海港补充休整一段时间。然后大致在1月上旬,干涉军到达天津。

    到达天津后,部队会用1个月左右的时间来准备和适应,换句话说,就是坐看京城脚下双方大军混战。然后等到2月份皇太极大军一撤,再考虑出击问题。

    这样一来,被服厂接到的订单,就变成了1000套大衣,棉裤,雷&锋帽和手套,皮鞋厂也接到了同样数量棉皮鞋的订单。

    离出发还有半个月时间,后世江浙的小加工厂,只要人员材料齐备,这些订单几天之内就能做出来,最多掏个加急费用。

    窑区被服厂虽说设备没有那么先进,属于半机械化生产方式,但是窑区胜在人力资源丰富,一两千名女工随时可以调集起来三班倒,这点被服根本用不了大阵仗。

    订购超额数量的寒带装具是有原因的:等干涉军到了天津之后,势必要在当地招募向导和辅兵,到时候这些装具都能用上。

    除了军用物资外,大批轻工业品也在装船之列。这之前北方地区的阔佬用得都是从南方大运河分销过去的货物,而这种分销方式经常会造成货源短缺,品种不全和价格大幅度暴涨,就像后世的猪肉一样。

    这一次干涉军勤王,属于厂家带着样品派出地区总裁去开拓市场,所以大量样品必不可少。这条商路一旦打通,日后京城茫茫多的阔佬们就可以用上源源不断的煤油和玻璃镜子了。

    ......

    在发出一系列备战命令的同时,内阁紧接着召开了扩军会议。这次会议用时一天,会后出台了一份《1630年度军备调整计划》。

    这份扩军计划主要涉及到的就是陆海军。

    关于陆军方面,计划是这样的:预计于来年征召人数为2000人的新兵,这一举动会将陆军总人数提高到5000人。

    在这个过程中,陆军将重新进行整编,在明年就会形成两团主力外加一部分预备役部队的格局。

    新编团由3营步兵+炮兵连+后勤部队组成,总人数达到了2000人。

    关于兵力部署,眼下会在厦门和广州各自部署一个营500人,其余部队将留在台湾训练。

    而在陆军的远景规划中,未来两三年内,还会继续扩军。最终陆军会在厦门、广州、上海、山东、天津等地各自部署一个常备营500人的兵力,然后在台湾保持不下于四个营的机动兵力,用来随时警戒北方和南洋可能发生的战争。

    陆军之后是海军。

    海军的新增资源主要是往远洋航运方面倾斜。考虑到在这次勤王任务中,舰队不但要跨越2000公里的大陆海岸线,而且今后还会持续派出船队拓展这条航线,所以海军决定在即将到来的1630年度,增加大吨位远洋船只的建造数量。

    这里的“大吨位”,主要指得是800吨级以上的运输船。

    这之前那些五六百吨的新闸船,日后将作为闽粤台三角航线的短途货运船来使用;而针对上海、天津、朝鲜、日本这些北方地区的货船,至少需要提高到800吨级。

    至于战斗舰艇,海军对目前500吨的有光级炮舰和150吨的台江级护卫舰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

    这两型战舰不但在风向杂乱和地形复杂的大陆沿海来去自如,而且圆满地解决了所有中式海盗,海军目前没发现有调整的必要。

    而对于未来一定会发生冲突的欧洲殖民船只......此刻的台湾外海,已经有一艘巨大的验证型战舰正处于海试状态中。很快,穿越众的敌人将会尝试到大型舰炮的威力。

    ......

    一系列准备工作紧张开展的同时,张冬东这边也在焦急地等待着福州方向传来的电报。

    现如今福州的巡抚衙门想要联系到曹将军,只需要派人将消息递到福州城的商栈就可以了。所以远在台湾的张冬东是可以第一时间收到电报的。

    终于,在穿越众开完会的第六天,那个男人的消息发了过来:速至抚衙,十万火急!

第392节 碧血丹心

    熊文灿是22号收到八百里加急公文的。看完公文的第一时间,老熊就命令亲随去城里的商栈传递消息:请曹将军立刻来见。

    而张冬东这边在收到电报后,也没有耽搁,当即坐船从台湾出发,于23日傍晚,曹镇台(副)来到了福建巡抚衙门。

    见到来人的第一时间,老熊便拿起桌上的公文递了过来。与此同时,老熊语气也变了,亲切中透露着急躁:“老弟,京城出了大事。”

    张冬东对老熊嘴里的大事心知肚明,不过他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接过公文,细细看了一遍。

    不出所料:勤王诏。

    “大人,此事该如何是好?”看完公文后,张冬东按照套路递上了话题。

    熊文灿此刻少有地皱起了眉头,轻捋着颌下长须,摇头分析道:“此诏一出,天下诸军镇必定会上京勤王。如此一来,闽地若无动静的话,怕是交待不过去。”

    熊文灿说到这里,扫了张冬东一眼。

    看到老熊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冬东此刻心下雪亮。

    ......

    历史上在郑芝龙就抚后,崇祯曾经多次下诏,欲调老郑去北方出力打鞑子或者打农民军都可以,总之,在崇祯看来,大概就是狗咬狗。

    然而崇祯那一套简单的驱虎吞狼手段,根本就忽悠不住人。郑芝龙在关于勤王这类事上,从来没给过熊文灿和崇祯半分面子。

    总之一句话:我是军阀我自豪,老虎不出洞,谁也不能把老虎怎样。

    于是老熊今天就有点吞吞吐吐。毕竟他是有施政经验的正常官僚,他很清楚对于军阀来说,这个勤王要求有点过份。

    要让一伙海盗跑去几千里外的北方平原和鞑子干仗,这个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弄不好让曹川以为他老熊要使什么“调虎离山”之类的把戏,破坏了双方之间的盟友关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老熊今天还是很谨慎的,不敢大刺刺得就这么提要求出来。

    然而某人的反应却让老熊猝不及防。

    曹海盗此刻满脸的忠肝义胆,碧血丹心,只见他一手竖起呈切菜状,上身微倾,双眼圆睁,紧盯着熊大说道:“可是要川带兵北上勤王?好说,这就是大人一句话。末将这就回去整军备船,一千兵够不够?要不两千?”

    熊文灿闻言先是张口结舌,然后当他确定曹川不是在说反话后,顿时一脸的感慨,满怀歉意地伸出手,在曹忠臣胳臂上轻拍了几下:“国事日艰,唉,委屈破空了。”

    “大人说哪里话来。”曹忠臣这时一脸的推心置腹:“皇都被围,若是闽地不闻不问,那大人岂不是坐腊?如今之计,勤王也好,尽忠也罢,此事说不得就着落在曹某身上。”

    熊文灿此刻捻须点头,心怀大慰:曹川能这么快就看清事件的本质,这让他省了很多不好说出口的语句。

    事实上按道理来说,姓曹的早就该上京陛见了:副总兵这么大的官,在任命前都是要去金銮殿面见皇帝的。而曹海盗由于情况特殊,属于招安的贼寇,所以从当初招安开始,这一步就免掉了。

    然而曹海盗和别人不一样:他当初从招安到现在,可一直是保持着一种“尽全力融入体制”的姿态。而这次的勤王事件,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也算是一次考验:不管你平时说什么做什么,现在朝廷就需要你带兵上京,你去不去吧......

    当然,曹川真要不去,那老熊也拿他没任何办法,只不过从那一刻起,大家彼此就都心知肚明了。姓曹的从今往后,也不需要再摆出一副混体制的姿态你连皇帝都不敢见,可不就是心怀叵测的军阀吗?

    所以对于熊文灿来说,某人今天能这样表态,实在是他预想中的最佳情况了:曹军阀“彻底”表明了混体制的态度,愿意千里赴险,而他熊文灿也不用在朝廷和曹军阀之间难做,可谓是公私两便,忠孝两全。

    ......

    熊文灿的书房里这一刻温馨感人。既然确定了曹川是真正打算与自己“同殿为臣”的“大明臣子”后,那作为亲密盟友的老熊,自然不可能眼看着碧血丹心的曹忠臣去北方吃瘪了。

    所以老熊这时也打开了天窗说亮话:“今趟勤王,你无需带大军前去,也无需上阵搏杀......那辽东建奴其势已成,乃离合之军,你手下那些水兵不习北地风雪,去了不过是送死。”

    “闽人不耐酷寒,这天下诸路大军勤王,也不差吾这一路。你去便去,稍稍做些样子也就罢了。”

    “至于战功......你手上须不缺银子,缓急之时,“找”些脑袋去交差也就是了。”

    熊文灿到底是封疆大吏,一夜之间就把勤王事件分析到通透明白:有九边诸边镇在,有北地各省的勤王兵马在,这些南方省份千里迢迢勤王的,说白了就是为完成政治任务而去的。

    大家都去,你不去,可不就被皇上记住了?

    所以熊文灿嘴上喊着勤王,实际上他也不打算让曹川带着大批海盗跑去雪地送死。

    按熊抚军的意思,曹川这次就是带些人上京,把气势做足;等事情完结后,随便“找”一些脑袋拿去京城点个卯,在皇帝面前表一波忠心就完事了。

    听完老熊一通分析和交待后,张冬东自然是要满口称是的。至于他回头去了京城会怎么干,现在肯定不会告诉老熊。告诉了他,万一把老头吓着怎么办?

    不过对于老熊的淳淳教导,张冬东还是买账的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并且暗示曹忠臣“找”一些脑袋交差,老熊可确实是拿曹川当自家老弟在对待了。

    意见统一后,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

    对于熊文灿来说,这次勤王既然是政治作秀为先,那么他是一定要派出抚标亲卫,代表他老人家去京城转一圈的。要不然的的话,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好形象岂不是白维护了?

    另外,这次勤王既然是正儿八经的公事,而且要曹忠臣远赴凶险,所以熊文灿当即表态:由官库先行出二十万两银子作为军费,如果不够的话,他可以再次追加。

    关于费用问题,二十万两银子张冬东自然不会拒绝。至于抚标营那些亲军,这个张冬东就提前把话说在头里了:人数一定要少,必须无条件听他指挥,反正到时候张冬东不会忘了在崇祯面前商业互吹老熊一波的。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义胆雄心曹破空同志不日将会率领福建代表团上京去参加大会战。

    至于说广东方面......由于曹副将和广东官军头号大佬关系恶劣,所以这次就没广东什么事了王尊德想勤王的话,自己掏银子找何汝宾商量去,曹某人这边压根不奉陪。

    这之后就是一系列准备工作。好在福建这边也没什么准备的,熊文灿把银子拿出来后,另外划拨了50名甲马齐全的亲军归曹副总兵调用。

    而张冬东第一时间就把那些亲军的马匹给退了回去天津又不是没马,这边海船再千里迢迢运过去那就是脑残了。

    至于那50名亲兵,他在接见了领头的千总陈策后,便收了下来。

    陈策是一员年轻小将,当初在诱杀郑芝龙时,此人还在城门口射死过一个郑芝龙的手下。陈策此人弓马娴熟,武艺精通,是河北一户世袭千户家的长子。陈策之父由于多年前和熊文灿有旧交,所以在老熊当了巡抚后,就上门请托,把长子送过来奔个前程。

    而熊文灿也没有辜负老友所托,陈策年纪轻轻便当了野战军千总。不过这次陈策被派来勤王却非老熊所愿:他生怕平日里就闲不住的小将一腔热血跑去北边捅篓子,所以本来是派别人出这趟差事的。

    后来老熊之所以改变主意,一是陈策跑来苦苦哀求,二是老熊考虑到陈策是河北出身,熟悉当地风土人物,在南人居多的勤王军里算是个向导,于是在狠狠叮嘱小将一番后,最终还是把他派了过来。

    当五十名官兵和二十万两银子都上船后,张冬东便拜别了熊文灿,径直回了台湾。

    而台湾这边则在疯狂备战...错了,是“备货”。貌似没人关心曹忠臣去了能杀多少鞑子,反倒是窑区运来的工业品在源源不断地往运输船里塞。

    好不容易等到月底,第一批大腹便便的运输船队便先行往中间站上海驶去了。这批运输船全是清一色的600吨级新闸船,而且都是安装了动力系统的机帆型。

    在机帆船队出发后的第5天,1629年12月5日,庞大的战斗舰队也终于从台江涌了出来,开启了全速,直奔上海而去。

    这次的战斗舰队中包含了两艘有光级炮舰和两艘台江级护卫舰。而真正能令舰队称得上“庞大”这个词的,则是帝国海军花费了整整十个月时间才建造完成的1200吨级铁肋木壳机帆双层炮舰:镇蛮号。

第393节 贼巢穴

    时间倒回内阁开完勤王会议的当天。

    黑蓝色的海水翻滚起伏,一阵阵咸风从水面掠过,带来了大片的萧瑟,令冬日的海滨寂寥缄默。

    由于纬度和温度的关系,在东亚的海面是很少能见到透明海水的。那种清澈无比,能看到水底游鱼的海滨浴场,通常只会在热带和终年温暖的地中海出现。

    所以当生活在大陆的汉人站在昏黄黑蓝,惊涛拍岸的海边时,是不会有什么诗情画意和来自热带的慵懒思想,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凝重至远,各种胸怀大志......曹操当年站在碣石上可以高喊出千古名句“割以永志”,但他一定没有在海边开度假酒店的意识。

    这种被环境培育出来的思维模式是很难改变的除非站在海边的这位古人是个穿越者。

    身穿皮袍的熊道此刻立在礁石上,一边眺望着远方黑沉厚重的云层,一边却在思考着很多轻松的问题。譬如:是时候开个场子,养些姐儿,把这帮农民工的薪水都收回来了。

    就在熊道背后,一片精致的港口工业区正在不断扩张中。

    六米宽,中间画着白线的水泥港口大道和海岸平行,左右两端依次连接着工业区、码头区、仓储区和商业区,这些都是上海港的核心建筑。

    码头区由两条石码头和两条木码头组成。两条长长的石码头是为大吨位海船准备的,为此港务部不惜花费了巨大代价。这里面不但包括了整整半年时间和大量的岩石、水泥、钢网,还包括了上千名工人的工时。

    码头区铺在地上的小铁轨上,不时有马车或者用人力推动的小货斗滑行而过。沿着铁轨的路线横穿港口大道,就可以到达被围墙和大门隔离的仓储区。

    几排刷着白灰,用红砖盖起来的大仓库整齐地矗立在货场。这些平顶,长方形,具有整齐几何线条的的仓库在明人眼里是有点怪异的。事实上为了防火,仓库群在结构上就没有采用任何木料。除了红砖外,大跨度的屋顶是下了血本用钢筋水泥铺起来的。

    身穿蓝布作训服,头戴短檐帽,提着步枪的守卫不停在仓库区巡逻。这些人和仓库屋顶的望哨,以及两台“国产”杠杆式消防车构成了仓储区的盗警体系。

    跨过仓储区,顺着狭窄了一半的水泥路一直往西,大约走一里路后,在当初的张苏滩杂草场里,便是商业区。

    由于时间和侧重点都不在这方面,所以商业区的建设是目前最滞后,最潦草的。这里没有铺装地面,只是在混合了石灰的三合土地上建起了一些明人熟悉的普通建筑:酒肆和大车骡马店。

    然而商业区就是商业区。在开建的那一刻,喧嚣吵闹就一刻没有停止过。大批蜂拥而至的各色人等带来了无穷的活力和丰富的信息,来自各地的商人们驾着大车,划着舟船,纷纷汇集到了这片荒滩上。没有人在乎住宿环境的好坏,人们的眼里只有商机。

    于是在张苏滩周围,很快就有人私自搭建了窝棚和草屋,为一些住不上客栈的小商人和他们的伙计提供了栖身之所。不要小看这些窝棚,就像后世东京的胶囊公寓一样,穷鬼是住不起的。大批来港口扛活的农民工,迄今为止还在更远的左家村里挤着呢。

    上海港的修建令周边的商务活动瞬间被吸附了过来。像之前快要被撑爆的杭州塘庄河码头,一夜间便得到了解放。

    每当从南方驶来的船队停靠在上海码头,都会引起商业区里一阵波澜。各种工业品的现货价和期货价瞬间就会产生波动,商人和掮客们便纷纷开始活动起来,大量或明或暗的交易开始出现。

    在码头区和商业区南边沿海大约一公里的位置,始终有一股白烟在不停冒出。

    而冒出白烟的地点,则是工业区的核心建筑:锅炉房。

    锅炉不但给周围的工业区提供了清洁的热水,还提供了热能,令某些工业半成品的加工成为了可能。

    说到烟囱冒出的白烟,这种17世纪的环保措施还真不是穿越众愿意看到的需要加一些环保除尘设备后锅炉烟囱才会冒出白烟,这无疑增加了建设成本。

    然而考虑到上海港如今举步维艰的样子,最终港务局还是给这台不大的锅炉安装了除尘设备:人言可畏,每天都冒着滚滚黑烟的大屋,没准里面就在烧些骸骨死婴之类不详的东西?

    在烧锅炉的同时需要顾忌到当地的舆论环境,这本身就体现了熊道在这边的弱势。穿越众在窑区的锅炉房可不需要考虑什么白烟黑烟的问题。

    事实证明,在江南反动士绅大本营搞工业建设,反弹还是相当强劲的。

    自从当初被熊道打了一个偷袭,征下来张苏滩和左家村两块连片土地后,迄今为止,熊道再没有能买到一块连片的土地。

    事实上在今年五月份,熊道缩回去搞建设后没过多久,嘉定县衙就传话过来有那“大门槛”人家对熊道之前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意,同时对县衙“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坐视奸商侵夺民产”也同样很愤怒。

    另外,做出这种表态的缙绅还不止一家。于是县衙方面首先就匿了,政治压力太大,县太爷小小的肩膀根本就扛不住。

    如此一来,真正为虎作伥的余本德余师爷也就动弹不得。他再也不能出面或者调用县衙力量去帮熊道买地了,因为余家人已经接到了递来的话:再敢乱做事,县衙的书办就要换人!

    在一系列或明或暗的压力下,处处碰壁的熊道很快就打探清楚了原委:有多家缙绅被他这种怪异的征地方式给刺激到了。一户商贾,即便是背后有个劳什子军将,就敢在江南文教之地如此猖狂行事,多家缙绅表示这不能忍。

    于是熊道当即摆出了乌龟流姿态。

    好在现有的征地已经足够开始建设了。不过因为遭到抵制的缘故,港口的建设方向也随即做出了调整:全力建设码头和仓储区。至于原本计划中优先建设的工业区,除了几间用手工机械生产麻将牌这样的小工坊外,计划中的其他工厂全部暂停了下来。

    调整工序后,工人在五月份之后陆续建成了一部分港口和仓储,然后便迎来了从南方来的商船。

    从商船到来那一刻起,熊道算是喘了一口气:原本站干岸看热闹的那些商人和他们背后的代理人,是不会看着商路被切断的。

    于是偃旗息鼓,不再对外扩张的某人和某港口,就这样和一帮既不缺钱,又看不惯小人得志的缙绅达成了一个危险的平衡,彼此都在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就这样大半年时间过去后,原本计划中的上海港现在除了码头和仓储区修建的比较齐全之外,规划中的商业和工业区则完全没有铺开,草草敷衍了事熊道不希望冒着滚滚黑烟的工业区给某些人以借口,也不希望将商业区建成寸土寸金的纽约,迎来贪婪的目光和行动。

    ......

    站在礁石上,迎着十一月份冰冷的海风,身材微微发福的熊道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竹鼠皮袍子:“唉,瞧把老子过得憋屈的,原始资本的力量还是太薄弱啊,也不知道老家那边搞利索了没有。”

    就在熊道对海哀叹的同时,一个穿着作训服,但是身材曼妙的身影远远地跑了过来,高高扬起的手中挥舞着一张纸片:“老爷,有电报!”

    “嗯?”熊道听到喊声后,从礁石上一转身,然后等自己的机要小妾跳上石头后,接过了她递来的电报稿熊道接过的这份电报,正是内阁开完勤王会议后发给他的那份。

    下一刻当熊道一目十行看完电报后,他不由得双手插腰,突然间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狠狠笑了半天之后,熊道擦干笑出的眼泪。此刻的他,不由得豪兴大发;只见他站在礁石上,一手搂住小妾的腰肢,一手做戟指状指向内陆,口中配合着唱出来一段戏词:“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那净!”

    ......发完飙后,熊老爷便收了功,快步回到了港口唯一的二层建筑:港务局大楼里。

    回去后熊道先是去了电报室,口述好几道电报发了出去。这之后他又连续召见了各个行动组、保卫组、商业部门、港口部门等等一帮管理人员。

    在对这些骨干人员传达了思想,开了吹风会后,熊道当天便一直待在了港务局大楼收发电报。

    在和各方都联系清楚后,他在第二天便坐上了快船,径直去去了杭州城外的塘庄。

    如今的塘庄又恢复了当初冷清的模样:所有的商业活动都被移去了上海港,这边就只负责一些移民船只的发送。

    到达塘庄后,熊道这位副站长当即和杭州站站长鲁成进行了密谈。两人在谋划的同时,还不时发电报去大员和各方商议,直到一切都策划完毕后,熊道这才坐船返回了上海港。

    与此同时,一张名帖也被递进了某户人家的大宅门里。

第394节 大手笔

    源自太湖的黄浦江是后世全国人民熟知的地标河流。形状犹如一抹勾玉的黄浦江,,将上海分成了浦西和浦东,在市中心接纳了吴淞江(苏州河)后,最终在吴淞口注入长江。

    实际上在明代之前,现在的黄浦江航道里奔流得却是吴淞江水。

    后来在明初时,由于吴淞江航道淤积,连年发水侵民,于是当时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便疏浚大黄浦,汇合吴淞江,通范家浜航道至吴淞口,使得原本横流出海的黄浦江变成了后世的勾玉形态,故有“黄浦夺淞”之说。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的干流吴淞江一夜间变成了黄浦江的支流,而吴淞江流经上海市那一段叫做苏州河的,就从后世著名的陆家嘴对面,汇入了黄浦江。

    实际上在清末之前,吴淞江上海段的正式名称是不叫苏州河的由于当时要和洋人签订租界协议,为了划界方便,条约上便有了苏州河这个正式名称。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从明初疏浚黄浦江河道以来,不知不觉两百六十多年过去了。

    这期间包括苏州河在内的黄浦江流域,虽说不时能得到官府疏浚和修缮,但是封建王朝末期的瘫痪症状依旧是免不了的。

    在明末,黄浦江主航道虽说依旧能通航大船,但是包括苏州河在内的各处支流已经淤塞相当严重。这种情况再配合上小冰河时期的反季节暴雨,使得整个长三角下游地区涝灾频发,农业生产遭到大面积毁坏。

    ......

    1629年11月18日,熊道接到电报后的第三天。

    一艘渡船从古老的浦东杨家渡码头出发,直线渡过黄浦江后,停在了上海县城大东门外的码头上。

    明代的上海县城就坐落在黄浦江畔,和对岸的陆家嘴斜斜相望,是整个长三角平原最为富庶奢靡的县治所在。

    不说县城四边关厢那拥挤的商铺,繁华的街道,林立的码头,单说县城内部,那也是往来无白丁,遍地皆豪奴的架势明代的上海县城,是长三角地区豪门分布密度最高的一块区域。

    小小一块县城及其周边关厢地带,汇聚了大量缙绅大户,是当之无愧的反动士大夫大本营。说此处遍地豪奴绝无夸张,“中人之户,动辄破家”,在这处扔块砖都能砸到缙绅豪奴的地方,普通人家当真是活得不易。

    渡船靠岸后,很快一群各色乘客就从船上走了下来。

    走在最后的,是主仆两人。打头的中年人身穿灰鼠皮袍子,身形宽胖,一张圆脸上仿佛时刻露着职业性笑容,正是在嘉定一带有名的中介杜牙人。

    杜牙人出了码头后,很快就在街边那一排等活的出租车......轿子那里挑了一顶绿呢暖轿钻了进去,然后四个轿夫便勤力抬着客人往南边行去。

    从县城东门往南行,左手是密密麻麻沿江停靠的船只,右手是接踵的商铺和大片屋宅。单单是城外关厢,繁华便已超过了明朝绝大部分县城内部。暖轿所到之处行人如织,辐楱交股,大明享国二百多年的太平,在上海县这里一览无遗。

    轿子一路不停,从大东门一直来到南门,再继续往前直到过了商业区后,前方渐渐出现了一片豪宅大院。

    没过多久,轿子便在一处大宅前停了下来。下得轿来,杜牙人抬头看了看那两扇刷着绿色油漆,黄铜兽口,灰色锡环的大门一眼后,便带着仆人去了一旁的偏门。

    偏门那里自然是有门政的。杜牙人过去后先是报上自家名号,然后又按规矩拿出碎银请门房通传没过多久,他就被迎了进去。

    走在雕梁画栋,精致美伦的廊里,杜牙人心中还是稍稍对今天这次会面有点惊讶的:要知道在大半年之前,同样是他去了松江府,同样是他打算拜会这间大宅的主人,然而当时的他,很快就被管事的打发走了,连人家的门都没进去。

    不想这大半年时间过去后,局面好了很多:昨日投帖时,主人家没打磕绊就约在了今日见面。按理说,投帖约时间的话,通常宾主双方在三日后见面才算是合了礼数。

    杜牙人一边思索,一边默默跟在门房身后老实走路,没过多久,他就被领到了一间偏厅看茶。

    喝了两口茶,吃了桌上果盘里一枚冬枣后,杜牙人便听到了屏风后传来的一串脚步声。稍后,在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簇拥下,一个穿着厚袍的中年男人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此人年龄大约有四十来岁,长脸,凤眼,颌下留着长须,皮肤白皙,浑身上下挂满了金玉零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子弟。

    而杜牙人这时急忙离座起身行礼:“见过徐老爷。”

    “老杜你无需客气,坐下喝茶。”中年人这时笑眯眯地伸出单臂,示意杜牙人看座。

    ......

    徐瑾徐秀才,故阁老徐阶之重孙,现任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徐本高的同族兄弟,徐家长房话事人。

    徐瑾徐老爷是徐家这一代长房嫡子,现如今老太爷年高体弱,所以徐家的公事基本上都是徐瑾说了算。

    在大半年之前,杜牙人就是跑到松江徐家老宅去求见徐瑾,打算谈一谈购地之事,结果被人赶了出去。

    然而就在昨天,杜牙人却再一次莫名其妙受熊道委托,来到徐家在上海县城外的别业投帖,意图再次跟徐瑾谈一谈那购地之事。结果心下忐忑的杜牙人这次没费吹灰之力,就遵照熊道的指示,在这间别业里见到了徐瑾徐老爷。

    双方分宾主落座后,态度很和蔼的徐老爷倒是不见外,笑呵呵地张口便问道:“老杜,你是个拉纤保媒的,今日大约是为嘉定那处庄子做说客的吧?”

    杜牙人对徐老爷说话如此直接毫不意外。

    首先,徐家人肯见他,势必提前就摸清了他的底细和来意,否则的话,徐瑾身份尊贵,怎能随随便便就接见一个市井牙人?

    其次,对于经常跑大户人家的杜牙人来说,徐瑾这种做派才是正常的:人家和一个牙人能聊什么?直接说事就对了。

    “呵呵,徐老爷料事如神。”杜牙人这时一脸职业笑容,伸出了大拇指:“老杜今日厚颜来府上面承清光,就是打着成全了这一桩美事的主意,帮两位老爷牵个线,大家有好处一起赚。”

    “嗯......”徐瑾听到这里,点点头,端起茶碗喝一口后,这才说道:“那位熊老爷我也是早有耳闻,听说手面阔绰,为人仗义,做下了好大事。”

    “不敢。”杜牙人这时满脸堆笑着拱了拱手:“熊老爷爱结交朋友,这一点倒是不假。”

    “既如此......”徐瑾这时放下茶碗,侧头伸出了一只手。下一刻,站在他身后的小厮,便从怀中抱着的一个黑木匣子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了自家老爷。

    徐瑾接过那张黄纸后,顺手就递给了下首的杜牙人:“那老杜你不妨说一说,这张契能从你家老爷那里换些什么好处?”

    杜牙人接过一看,果不其然,这张纸就是张苏滩北面,紧邻着上海港那处徐家庄子的总契。到了这时候,杜牙人心下已经笃定:今天这单大生意势必是能成交了!

    于是满心欢喜的杜牙人抬起头来,笑呵呵地说道:“不瞒徐老爷,老杜临来前熊老爷就有吩咐。说是只要徐老爷这次能赏光,那么这张契上的田亩,不但全部按照上等水田的价格走,事后在熊老爷那里,总有一样宝贝要拿出来交给徐家代销的......嘿嘿,徐老爷,这可是水晶镜子这一档的宝贝!”

    杜牙人说到这里,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那熊老爷手上的水晶镜子,巴掌大一块就能卖上百两银子,这等宝贝要是交给他老杜代理的话......

    “哈哈哈哈!”那徐瑾听到这里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几声后,徐老爷这才停下声,伸手拿起茶几上一盒高档阿诗玛香烟,抽出了一根。

    “叮”的一声后,丫鬟嫩白的手及时伸了过来,用一把烂银zippo帮老爷点上了烟。

    熟练的,深深地吐了一口烟雾后,徐老爷满脸笑容地对着杜牙人点了点头:“熊老爷果然大气,一所庄子就能换来那水晶镜的货路。”

    杜牙人这时连连点头:“嘿嘿,也是我家老爷诚心想要高攀徐老爷做个朋友,方有此大手笔!”

    “好好好!大手笔好!我就喜欢大手笔!”徐瑾这时又抽了一口烟,然后拍了自己大腿一下:“既如此,便把地契都给了你也罢!”

    下一刻,只见站在徐老爷身后小厮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把手中的黑匣子轻轻放在了杜牙人手边的茶几上。

    “嗯?”杜牙人一时没有搞清楚状况,他看了看茶几上那张黄纸,再看了看黑匣子,有点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了徐瑾。

    “不是在四处搜刮地契吗?都在这里了。”徐老爷这时依旧满脸微笑,只见他欠身伸长了胳膊,轻轻挑开了那个黑木匣子。

第395节 杀猪宰羊

    被徐瑾打开的黑匣子里,放着高高一摞泛着黄色的契纸。

    一头雾水的杜牙人抬头看一眼徐瑾,在对方微笑点头鼓励下,他这才拿起那些契书挨个验看起来。

    契书自然是没问题的。杜牙人搭眼一扫,就知道这些都是在衙门过了税的正经红契。

    不过契书上的内容就有问题了。杜牙人是金牌职业房产中介,嘉定以及周边地区每一块土地的位置都在他脑海里,所以当他看完这些契后,脑中顿时呈现出了一个“c”字的形状。

    如果老杜是穿越众,那么他这时一定会高喊一声:“第一岛链!”

    是的,这些契约上的各种田庄、桑园、鱼塘、棉田断断续续连起来的话,刚好把熊道的上海港给包围了起来。

    一生见过无数波诡云谲的杜牙人,这时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看到杜牙人的疑惑眼神,徐瑾徐老爷先是微笑一下,然后他顺手把烟蒂在一个玻璃烟灰缸里掐灭,十指交叠,安稳放在小腹上,这才对杜牙人说道:“既是一个庄子就能换来水晶镜,那我这么多块田土,能换熊老爷多少东西哇?”

    杜牙人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一股凉意从他心中升起他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对方的处心积虑,紧接着他又感受到了浓浓恶意。

    “说起这些地,也不尽是我徐家所有。”徐瑾这时依旧在微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里尚有一些至交好友的家业。老杜,实话告诉你,大家凑了这些地出来,本就准备和熊老爷谈一谈,交个朋友的。”

    杜牙人此刻心下已然雪亮。他听明白了徐瑾话里的重点:这是一些和徐家同阶的大门槛共谋出手,这帮人悄无声息就将码头周边的地块收拢了过来,要据此拿捏熊老爷。

    想一想当初熊老爷收地时的艰难,再看一看徐家人举重若轻扔在自己面前的一摞地契,杜牙人顿时感受到了徐缙绅背后带来的巨大实力,以及由此转化而来的重压。

    于是他有点干涩地问道:“不知徐老爷意欲何为?”

    “好说。”徐瑾这时再不打哈哈,一张长脸也冷了下来:“徐家拿这些契入熊老爷私港的股。从今往后,每到一船南货,徐家抽一半自卖。另有,那些货栈酒肆工坊,徐家也要占一半股子。”

    徐瑾说完后,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说起来你家老爷还是占了大便宜的,这些契纸上的地,可比那块私港大多了。”

    看到杜牙人的脸色变得时青时白,徐瑾又温和地对他说道:“老杜,这是好事。你家老爷欲在这花花江南做生意,背后总归要有人保驾护航不是?一半股子不算多啦。回去禀告你家老爷吧,我呢,今年就在这处宅子里过冬,熊老爷随时可以过来赐教。”

    徐瑾说到这里,伸手端起了茶碗,但没有喝;而识趣的杜牙人不管内心怎么想,现场站起来告辞是一定的了。

    看着杜牙人远去的背影,徐瑾这边冷笑着放下了茶碗。

    ......

    眼下是崇祯年,距离当初徐阶做首辅,熏灼不可一世的嘉靖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甲子的岁月。

    徐家后人在这段岁月里,虽说始终有人出仕,保持着家门不坠,但是毕竟再没有出过徐阶那样的巨擘人物,所以家业比起当年来,大幅缩水是一定的了。

    当然,这个所谓的“缩水”那也要看和谁比。和徐阶在世时那几十万亩令天下人咂舌的土地来说,肯定是远远不及;但是和正常的缙绅人家来比的话,徐家眼下依旧是崇祯朝顶级家族的实力。

    于是当熊道和他的私港这半年来名声轰响后,跑去摸底细的徐家,调过头来就查到了当初杜牙人上门投帖的原委。

    这一下徐家人就开始上心了......熊道这半年多来自以为偃旗息鼓,还为此感到委屈,然而徐家和其他那些看到了肥肉的缙绅可没闲着。

    所以说熊道这个来自后世的丝,对于顶层人士的心态还是有点把握不住的之前他想得是共赢合作,而真正的肉食者,想得却是如何杀猪宰羊。

    做惯了大鳄的人,在这个野蛮的17世纪,怎么可能和你一个外路来的狗屁丘八代言人谈合作?兄台你何年何月得中皇榜的啊?榜上几名哪?

    今天徐瑾提出来的这种和抢劫没什么区别的对半分方案,在古代有个名目叫做“投献”,在后世叫做保护费。

    大概唯一的遮羞布就是那些地契了。

    这其实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和威胁:徐家人巧取豪夺田土的老手艺还是在的,之前没有用,那是因为家道逐渐衰落,不敢再大面积激起民愤而已。而如今有其他缙绅撑腰,徐瑾在这半年里,很轻松就搞定了那一摞地契,而且还是悄无声息的。

    这就是力量,这就是赤裸裸地威胁:地契只是头汤,不接受的话,后面手段还多着呢。

    ......

    走出徐宅门外,仰头看看正午刺眼的太阳,饶是杜牙人见惯了各种巧取豪夺,还是不禁对徐瑾的狮子大张口感到无奈。

    好在杜牙人从头到尾也只是个传话的,地契这事和他关系不大,最多就是少赚一笔佣金罢了。

    于是杜牙人一边叹息,一边带着仆人原路返回,在县城东门上了渡船,过江复命去了。

    杜牙人复命不需要赶回北边三十里外的港口,因为杨家渡就有人在等他。

    哪怕到了后世,杨家渡这处正对着上海大东门的交通枢纽,依旧有海关和渡口,另外,江底隧道就是从这里过的。

    杜牙人在杨家渡下船后,就和等在那里的两个人接上了头。这两人其中一个年轻点的杜牙人是很熟悉的,大家曾经共事过......年轻人叫刘青云。

    两方汇合后,便来到了渡口的一家客栈。在客栈的一间上房,杜牙人原原本本,一五一什地将自己在徐家的谈话内容都讲了出来。

    然后在刘青云的反复追问下,杜牙人后面还将自己对此事的一些看法和判断也都说了出来。

    这期间杜牙人说得口干舌燥,不停喝水,然而他始终没注意到桌上放着的一块蓝色手巾。

    等到双方谈完后,年轻人刘青云便双手奉上了一锭银子作为杜牙人的酬劳,然后派人将老杜送出了客栈。

    老杜前脚出门,化名为刘青云的刘旺就掀开了那块手巾,拿起下面一个小巧的索尼录音机,将它交给了一旁的手下:“赶紧快马送回去给老爷听。”

    “是!”

    这之后刘旺又出门拐进了小院的偏房,一进门便说道:“发报,我有重要信息。”

    电文很快就传到了几十里外的港务局大楼。

    用电报这种方式自然不可能说得很细,但即便是这样,电文内容已经足够熊道了解清楚方才在徐宅发生的一切了。

    “好好好,人有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我这算是上门引虎出洞了。”坐在港务局二楼的办公室里,熊道前脚看完电报稿,后脚便冷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帮老爷居然不哼不哈就收了周围的地,好本事,好本事,没去拆迁公司上班真是屈才了。”

    感慨完了之后,熊道脸色一沉,对站在办公室里的几个属下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发动吧,按计划来,掌握好节奏。”

    “是!”

    ......

    当天午后,港口外的商业区首先迎来了一波高潮:港务局放出来了大批存货,各路商人当即蜂拥而至。

    这些货物里有一部分是在当地有总代理的,货单放出来后,总代理派驻在商业区的掌柜,只需要缴纳完货款就可以去仓库区提货了。

    另外一些还没有谈妥代理人的货,则开始了公开拍卖。

    这时候就是中小商人们的狂欢了。这些平时压根没有资格代理某种货物的丝商人们,此刻纷纷开始临时组团,红着眼对放出来的那些货单大声报价,恶狠狠地和大商人们开始了竞争。

    唱卖开始的同时,那些大代理商的手下就已经熟练地拉着装满了金银的钱箱去港务局结账了。这时候的场面很壮观:港务局的二层楼前堆满了各家各户拉来的银箱,现实版的金山银海。

    而今天堆在楼门前的银山格外宽广所有仓库里的存货都被拿了出来,一件不留,统统卖掉。

    到了傍晚的时候,喧嚣终于平静。一下午时间,商人们便通过马车和船只,将所有放出来的货物一扫而空。而此刻的商业区也终于人去楼空,大批的商人和护卫都押着货走人了。

    而空荡荡的仓库区也给了守卫们便利:今后可以减少用于巡逻的人手了。当然,人手减少不等于大伙就没事干了今天晚上虽说不用防备贼盗来空荡荡的仓库放火,但是大伙还可以去别人家放把火不是?

    于是乎,当天深夜,位于港口北边的徐家庄子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这处庄子当地人都叫“老桑园”,原因就是庄子里有好几片桑园。

    然后这几片桑园就被人在半夜泼上了昂贵的“火油”,一把火烧掉了。是夜火光冲天,二十里外的人都能看到。

第396节 通用大招

    老桑园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庄子。这所庄子里的土地,主要产出就是桑叶和棉花。

    在嘉靖帝之前的年代,庄园里主要还是种稻米的,这之后土地就慢慢被改造成了桑园和棉田,稻米也没人种了。

    所以昨夜的大火,直接就让庄子里的佃户陷入了绝境。

    四块桑园同时燃起了熊熊大火,这在明人意识里原本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是冬季天干物燥,然而桑园里的桑树又不是干柴一点就着,每株中间还隔着距离,怎么能同时起火呢?

    这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怪事,令迷迷糊糊从床头爬起来的佃户们疑惑不已。然而很快就没时间让他们疑惑了,所有人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跑去灭火。桑园可是命根子,没了这些精心打理的桑树,大伙可不得去要饭?

    然而救火是没什么卵用的。用煤油引燃的大火,那种猛烈的火焰根本就无视了自然规律,短短时间内就将大片桑树烧了个通透,热浪和火屑四散涌动,又引燃了剩下的植株。

    等人们端着木盆跑来时,看到的就只有冒着火星的树桩了。

    和那些坐在地上哭天呛地的佃户不同,掌管着庄子的管事很快就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管事姓徐,是徐家的远亲。当大火烧起来后,听到锣声冲出来的徐管事一看情况,再抓住值夜的丁一问,就知道这火是人为的。

    至于说是何方神圣跑来点着了桑园,徐管事也是心中有数的寻常贼人夜半出没,那都是为了求财,没事跑去桑园干什么,摘桑葚吃吗?现在可是冬天!

    所以这事跑不脱就是南边私港那帮外来土包子干的。要知道徐管事在最近这几个月里,可是被主家下达了监视那处私港的任务,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去主家那里汇报一次。

    所以很清楚徐家和私港之间那些龌龊事的徐管事,第一时间就从动机上猜到了凶手。

    “等明日禀告了家主,再看尔等贼人往哪里跑!”徐管事站在明亮的火场外,感受着一阵阵免费的暖风,咬牙切齿地盯住南边的黑夜开始发誓。

    然而世事难预料......不用徐管事抓贼,第二天一早,贼人主动上门了。

    ......

    当太阳刚刚升起,庄子里的佃户们还在收拾残局时,从南边就来了200人的港口施工队。

    这些人排着长长的队列,步伐整齐,肩上扛着价格高昂的窑区产钢制工具,喊着口号就来到了港口和徐家庄子的交界处,然后开始了施工作业。

    施什么工呢?拦河引流。

    在港口和庄子之间,有两条小河是经过双方土地的,其中有一条还是双方之间的天然界河。

    今天这帮民工的任务就是将两条小河挖断,然后将水流引到其他地方去。总之,施工的目的就是让徐家庄子断水......要不是古人没电,这会就连电也一起断了。

    几百人劳动起来的动静当然不小,热火朝天的,所以佃户们很快就搞清楚了对方的意图。

    大怒的徐管家急匆匆跑了过来,冲过河道上一条小木桥,然后找到了在河边一处小土丘上的几个监工。

    长期负责监视港口的徐管家,很清楚这些穿着作训服的短毛是对方管事的,所以他跑上土丘后,当场就冲着对方大吼道:“尔等想做什么?”

    监工明显也是认识徐管事的。看到管事气喘吁吁跑到面前发飙后,几个人顿时哄笑了起来。然后其中一个壮硕的大汉站了出来,用一口带着点杭州土话的腔调说道:“爷们做什么,还要给你报备不成?”

    “混账!”徐管事大骂道:“这河是两家共用的,尔等怎敢私自改了水道?”

    “这河是老天爷布的,老子想怎么挖就怎么挖!”

    “好你们这帮海贼!”徐管事现在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对方今天就是故意来搞事的。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面这帮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昨夜做下好大事情,今日又来断河,告诉姓熊的,惹了徐家,且等着秋后问斩吧!”

    “我可去你娘的......”下一刻,一只擦得锃亮,一看就被精心养护过的牛皮靴子,踹在了徐管事小腹上。

    “哎呦”一声后,徐管事在一片哄笑声中,骨碌碌从土丘滚进了河道里。

    冬日的小河很浅,所以滚进水中的徐管事很快就爬了起来。此刻的徐管事一身泥水,站在只有膝盖深的河道里,他一边在丁的协助下往上爬,一边大喊道:“反啦反啦,海贼造反啦,叫人,叫人!”

    于是乎,在大明朝几乎每天都发生的乡民械斗事件,很快就又一次上演了。

    得知放火和断河这两件事都是私港这帮人的手艺后,庄子里所有佃户都出离愤怒了。几百号人很快就拿着锄头和粪叉聚集在了河岸边,双方开始隔河对骂。

    骂着骂着,发现那些干活的民工并不参与这件事后,庄子里的佃户们于是发一声喊,浩浩荡荡就踩着河水冲了过来。

    然后人群的头顶就炸开了一票冒着白烟的炮仗。对于这个时代极其普遍的乡族武力暴动,某势力现在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应对经验:辣椒碱催泪弹打头阵,接下来棍棒伺候就好。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几十号港口“保安”轻松就将几百号佃户打垮打散,然后胜利者毫不客气地开始“鞭尸”哪怕是失去战斗力,趴在地上正在咳嗽的老头,也被狠狠在孤拐上敲了两棍。

    ......

    有一句话叫做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几百号被重创的佃户,躺在床榻上的惨嚎声响彻云霄,一直传到了三十里外的徐宅。

    徐瑾徐老爷没等到用午饭,就见到了头裹白布,满脸青肿,骑着快马跑来报信的徐管事。

    问清楚情况后,感觉遭受了重大挑衅的徐老爷怒发冲冠,当即使出了士大夫通用大招:拿我片子去县衙,拘了那姓熊的混账白身说话。

    然后嘉定县衙就坐腊了。

    确切地说,自嘉定县正堂来方炜以下的快班衙役,通通都坐腊了。

    来大县令之前和熊道有来往,所以来县令对某人的实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虽说搞不清楚闽粤那边的将军府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即便眼下支持熊道的那些经销商,就不是来县令能惹得起的。

    要知道那些经销商里同样不乏诗书人家。徐家和熊道对上或许大家碍于局势不好插手,然而他来县令作为第三方,要是发签命人去传唤姓熊的,这就等于是突破了底线,那些人肯定是要有话说的!

    来县爷当初在福建可是做过一任县令的,他可不是官场二愣子。所以当他见到徐家发来的帖子,再询问几句徐家派来的豪奴后,来县令就感觉到今天要坐腊了:熊道本质上就不是个白身,人家背后是有大户和那劳什子军将撑腰的。

    而徐家这张帖子则无视了这个事实,企图借用几百年来绅权的惯性来对付白身熊道。然而这种成本最低的方式通常来说,只能对付街上的草民......搞清楚状况的来县令现在头痛欲裂,因为他被两股巨大的势力夹在了中间,一个不好就要吃瓜落。

    来县尊有种预感:这事无论如何他都落不了好,无非是损失多少的问题。

    在心中破口大骂了坑自己的徐家一顿后,最终来县令还是无奈发出了勾票。

    这是没办法的事。首先来说,来县令毕竟是正牌士大夫,哪怕熊道背后再有人,他毕竟在明面上是个白身,县太爷还是要在表明上维护徐家的徐家人已经挽起袖子亲自下了场,来县尊没办法对那张帖子视而不见,哪怕他现在对徐家恨之入骨。

    其次,虽说民不举官不究,但是徐家庄子毕竟在县尊辖下发生了械斗和放火案件。现在人家大明大方告上了公堂,那么按律,县太爷也是需要传唤原被告等人到堂询问的。

    那么接下来就该快班的捕头们头痛了。

    县太爷签发出勾票后,就得捕头来执行。然而捕头们当初可是私下出借人手参与过熊道拆迁事项的,再者说,这半年来大家对那处私港也是再熟悉不过,人人都在那边得过好处,所以捕头们比起县太爷来更加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任务。

    最终,快班三大捕头之一的卞捕头在掷骰子中输给了其他两人,于是他只能自认倒霉,点起麾下几个亲信,大伙凄凄惶惶地踏上了去港口的道路。

    卞捕头这次没带很多人,那些白身杂役一个都没带:被传唤的熊老爷手下是有快枪的,他带那么多人过去,一旦被误解就不好了。

    然而卞捕头最终还是挨了枪:当一行人在傍晚时分来到港口外围的商业区时,发现空荡荡的商业区路口已经摆上了据马。下一刻,卞捕头脚下就被火枪打了一排铅弹,然后好死不死的,一枚跳弹钻进了他徒弟小腿,当场血流如注。

    “来者何人?”

    “爷爷,莫开枪,莫开枪,是我,是我啊,县衙老卞!”

    “老卞?你来作甚?”

    “这个......奉县尊令,来请熊老爷去喝茶品评风月啊!”

第397节 堂上交锋

    在县衙里忐忑不安了一宿的来县令,于第二天上午,等到了回衙复命的卞捕头。

    卞捕头和所有人预想中一样,并没能将熊老爷传唤回来。不过卞捕头这趟倒也能交差,因为他带来了一位熊道派来应付过堂的手下。

    既然人来了,那就赶紧开堂问案吧,无奈的来县尊现在只想让这场闹剧赶紧过去闹剧每多拖一天,对他本人的威望就是一次削弱。

    要知道来县尊昨晚也没闲着。不论是他私下请来打问内情的友人,还是大刺刺找上门“推心置腹”给来县尊做工作的各路“友人”,他前后应付了七八位。所以来县尊现在已经彻底搞清楚了这场闹剧的头尾,也因此,他对将自己拖下水的徐家愈发的憎恶了。

    由于这件案子牵扯到重重黑幕和各路大佬,所以今天县衙特意关了正门,采取了影响力更小的“闭门审案”方式。

    然而闭门审案这一招,虽说能把一干看热闹的百姓隔绝开,但是一早就在堂下等着的某些人,可就没办法隔离了。

    这帮人一个个挺着肚子,身穿绫罗绸缎,不是某府的二管事,就是某宅的三管家,怀里都揣着自家老爷的名帖,气焰嚣张,哪里是区区衙役能赶走的。

    来得这些人有控方的同谋,也有辩方的奥援,衙门最后没办法,于是一场有特权围观者参与的庭审,就这样开始了。

    在一片“威......武......”的经典男低音和声中,身穿七品文官常服,补子上绣着一只溪敕的来县尊,便从后堂一步三摇地走将了出来。

    “啪”地一声惊堂木响过后,全体肃静,然后来县尊便按照套路,张口对着公案下的控辩双方问道:“堂下何人?”

    一个方面大耳,肚子尖尖,身穿锦袍,手上戴着翠绿戒子的中年男人这时首先弯腰行礼,然后回到:“禀县尊,在下徐府管家徐忠。”

    说到这里,控方代表徐管家挺起腰,用看土包子的眼神瞥了身旁那人一眼。

    而站在他身旁的辩方代表,则是一个头戴黄铜斗笠盔,身穿对襟大红色胖袄,脚踏登云铁靴的军校。

    这军校身高体胖,膀大腰圆,面如锅底,满腮髯须,一脸横肉,军痞味道十足。

    感觉到身旁徐管家投来的鄙视眼神后,军校当即从怀中掏出一块黑漆木牌,然后用一口带着闽音的大嗓门喊道:“某家乃是南澳曹总兵帐前亲兵把总燕铁侠,见过太尊。”

    这边来县令听控辩双方只报完家门后,嗯了一声,就打算机械地按照流程走下一步。

    然而没等他张口,堂下却出了变故。只见那徐管家指着军校大喝了一声:“混账丘八,见了县尊为何不下跪行礼?”

    “哈哈哈!”那燕铁侠闻声先是大笑了两声,然后一边掂着手中的官身牌子,一边仰头说道:“本校乃是堂堂七品把总,朝廷命官,这大明律哪一条说了,七品要参拜七品?”

    高高在上的来县尊这一刻胃中泛起了酸水,满嘴苦涩他恨不得把这蠢如猪的徐管家拖下去乱棍打死。

    是的,经过大明朝文官系统两百年来的不懈努力,终于一点点将武官的“逼格”打压了下去。到了明后期,同阶武官在文官面前已经完全说不上话,成为了事实上的下属。别说七品,有些靠着世袭荫官的五六品卫所千户,在实权七品正堂面前也是要主动跪拜的。

    然而潜规则终究是潜规则,无论平时怎样执行,这种事终归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哪怕是皇帝本人,也最多装糊涂,不可能公开表态支持。

    要知道当初朱八八无非就是规定了下属禀事要跪拜上级,可从没规定过同阶武官要跪拜文官。

    所以这就是来县令恨徐家的原因:人家熊道背后的总兵已经明摆着要搞事硬来了,连亲兵军校都派了出来,这个时候徐家却一再把自己推到前台,先是要拘传,今天一来又拿跪拜说事......这个节骨眼上,哪家的县令还敢让这丘八跪拜?

    杀鸡不一定用牛刀,但是杀牛的话,就一定要用牛刀。

    现在的情况就是:徐家不想付出牛刀的代价,却一再企图利用那点士大夫的特权来搞定熊道。然而特权是用来对付小民的,现在要对付一个掌握着军马的实权大将,来县令这把小刀根本就不够资格啊......这不,刚一出手就被蹦了牙,人家根本就不鸟一个七品县令。

    看到陷入尴尬的来县令一言不发,那小校燕铁侠脸带不屑地在堂上绕了一圈,然后又大声嚷嚷道:“我就说么,这大明公堂上,谁人敢作践大明律?还有没有王法了?”

    指桑骂槐了两句后,看似是个浑人军汉,实则口舌便给的燕铁侠下一刻却围着徐管家转了个圈:“我说这位大人,不知你官居几品哇?”

    徐管家这半辈子早就骄横惯了,哪里能觉察到今天的凶险。只见他戟指大喝道:“混账,我乃徐府二管家,你个芝麻大的丘八官儿,也不打听打听,徐家是你能惹起的吗?”

    “原来是个白身。”下一刻,燕铁侠脸上的横肉似笑非笑抖一下后,一把攥住徐管家那两根手指,狠狠拧了下去。

    堂上只见徐管家一声惨叫,跪倒在了燕铁侠脚下。

    燕铁侠一边攥住那两根手指不放,一边大声对着县令嚷嚷道:“一介白身,咆哮公堂,辱骂七品官员,敢问太尊,这等人该当何罪啊?”

    来县尊已经被这两人层出不穷的剧目搞麻木了。

    就刚刚这一会功夫,看到这二位完全不把自家放在眼里的嘴脸,某人已经彻底认清了形势,打算公事公办了只有公事公办,才能让这场闹剧对自己声望的打击减到最少,才能让堂外那些眼线背后的人物挑不出错来。

    于是来县尊拍了拍惊堂木,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位小校,你且放开徐管家。”

    紧接着他又说道:“徐忠一介白身,却咆哮公堂,目无上官,先记下二十杀威棍,待案情审结后一发结算。”

    燕铁侠听到这里,还算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了徐管家的手指:“太尊真乃青天。”

    而坐在地上,捂着右手的徐管家听到判决后,顿时露出了满脸不能至信地表情,一时间连手指的剧痛都忘掉了。

    他张着嘴,先是看了面无表情的县尊一眼,然后又扭过头看了那一排木偶般毫无动作的衙役,在确信徐家的招牌今天不好使之后,徐管家突然间变得沉默了管家的基本技能就是察言观色,到了这时,他要是还看不清局面,也就不配当二管家了。

    ......

    一番热闹的前戏过后,看到场面安静下来,来县尊咳嗽一声,终于开始正式审案了。

    “今日有那徐氏状告商贾熊道放火,殴民二罪,那小校,你家正主熊道何在?”

    燕铁侠这时双臂把胸,双腿跨立,双眼上翻,对着头顶梁柱说道:“熊老爷日前就去了福州探望本家长辈熊抚军,早就不在嘉定了,徐家这是诬告!”

    来县令听到这里眼皮一翻。熊道在不在嘉定都无所谓,反正是个人都明白熊道是不会跑到公堂上来露面的,所以他刚才的问话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没想到这一问又炸出来了个熊道本家长辈熊文灿!

    熊文灿保举了曹海盗这个是朝廷明发邸报的,所以曹海盗派来管理私港的熊道其实是熊文灿的族人......这很合逻辑啊,不就是明朝版的利益交换嘛?

    瞬间想明白原委的来方炜这时真有一句mmp要讲了:狗日的徐家害死老子了,这又帮我惹了一位封疆!

    再次咳嗽一声后,来县令的态度温和了一点点:“燕把总,那状纸上告你等前日夜间烧了邻庄四所桑园,可有此事?”

    “断无此事!”燕把总这时拱手往堂上做了个揖:“太尊,徐家无凭无据,张口就污人清白,还请大人做主。”

    县尊听到这里后,侧头看向了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徐管家有什么证据现在就该拿出来了。

    徐家有个屁的证据。

    人家本来是打算玩权势碾压流的,结果几手交锋下来,当徐管家发现原来在公堂上也要讲理后,顿时有就点措手不及了:“你家私港紧邻着庄子,火不是尔等放的,又是谁人?”

    燕铁侠无奈面对县尊摊开双手,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不想今日亲见疑邻盗斧。大人,吾尝闻这徐氏劣绅惯常会攀诬栽赃,侵夺良民家财;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虚。”

    来县尊这时一脸的无奈:“那徐忠,本官再问你一遍,可有人证物证?”

    徐管家打了个磕巴后,想想也只能用缓兵之计了:“这个......想来当夜定有人看到贼子放火的,待在下回去查验一番便知。”

    “如此,就等找到证据再说。”

    来县令说到这里,拍了一下惊堂木,顺势就将放火一案无限搁置了。

    县尊接下来询问的是殴民一案:“......打伤徐家佃户多人,可有此事?”

    “禀太尊,确有此事。”

    燕铁侠哈哈一笑,点头承认。

第398节 连续打击

    燕铁侠大大方方承认了斗殴事实:“日前两家争水,不合起了争斗,事毕各有死伤,如此而已。”

    来县令听到这里,就知道又是一笔糊涂账。

    中古时代生产力落后,农人没有本事打机井修水利工程,所以乡民对那点活水看得很重。

    在这种情况下,争水这种事几乎就成了农人的日常。大明朝治下,为此发生的乡村械斗几乎是月月有,天天有。

    通常来说,民不举官不究,这种糊涂事官府也没办法管,都是由乡民自。少数闹上官府的,那也只能和稀泥两乡打群架的农民,谁对谁错?

    这种事在后世同样无解。

    抗旱时为了争一点水库的水,乡民们打群架死人的事件同样有。而政府呢?政府也只能调解,安抚,召集村长开协调会,顺便讨论给死者家属的抚恤金额......不然呢?双方都死了人,谁对谁错?一个乡的都是同谋犯,难道全抓走?

    所以来县令听到这里后,便神态轻松地将目光投向了徐管家方向。

    徐管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禀县尊,日前这帮军汉蓄意挑事,先断河,再放毒烟熏倒乡民,全庄佃户无一不遭其毒手。如今徐家庄户户有伤号,妇孺哭嚎,其状惨不忍睹,还请县尊治这帮军汉凌虐乡民之罪。”

    控方陈完词状后,又轮到辩方了。

    燕铁侠叫起了撞天屈:“大人,常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日前那场争斗,从桑园飘来的火烟四处弥漫,我手下兄弟也被放倒了不少。再加上徐庄男女老少当日个个势若疯虎,悍不畏死,手持锄铲,弟兄们受伤的也不老少,还有几个兄弟眼看着就不治了......”

    燕铁侠说到这里,虎目含泪,一副要去风波亭的样子。

    “混账,一派胡言!”徐管家这时捂着手指,跳脚大骂道:“你这帮丘八设计埋伏乡民,一兵未损,就将乡民尽数打倒,还要补棍,真真是不当人子!”

    “再有!”徐管家骂到这里又想起来一件事:“私港又不种地,你说,断河做什么!?”

    燕铁侠又一次叫起了撞天屈:“如今物价腾贵,糙米一担便要一两银,不开些田土蓄水种粮,活不下去哇!”

    随着燕铁侠的叫屈声,堂上堂下顿时翻起了一片白眼流淌着金山银水的私港若是也穷得买不起米了,大伙今天跑来县衙又是为了何事?

    然而在公堂上可不一样。公堂讲究的是控诉、辩论和举证,哪怕再离谱的论证和主张,那也要按规矩一条条用举证来驳斥。

    后世伦敦富豪ehsan在自家豪宅强上了女孩,然后在法庭辩论时,他说出了那句著名的“我没有性侵她,只是不小心滑了进去”。

    事后的结果呢?30分钟的律师辩论,讨论,举证后,最终法庭宣判ehsan无罪。

    也就是说,法官认为,他的那个部位,当时确实是不小心滑了进去。

    ......

    把戏年年有,古今无不同。

    回到17世纪的嘉定县衙。现在的情况是,徐管家除非拿出私港的收入账本来证明这帮丘八不用种地也能活得很好,否则光靠道听途说的流言来“诬陷”对手是大富豪,这是没用的。

    事实上这种指鹿为马的事,徐管家前半生干的太多了。同样的公堂,同样的控辩双方,只不过平时卖惨的是徐管家。而他的对手则是一些即将被徐家侵吞田产家业的自耕农和小地主而已。

    今天换了强力对手之后,徐管家极其不适应地发现,一旦离开了官面上的支持,或者说,官府只需要保持中立,那么别人同样可以在他面前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徐管家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那些自耕农的悲愤和无奈。

    诉完物价高涨,买不起粮米的苦后,燕铁侠又义正言辞地驳斥了徐管家关于“一兵未损”的不实指控。

    在这里燕铁侠光明正大地表示:可以由县衙出面组织“社会各界热心人士”成立考察团,去港口仓库里看一看那些筋断骨折的可怜老乞丐......错,是他手下的亲兵。

    这些人三五百没有,一二百是肯定有的,可见双方那天械斗,大家都吃了亏,不存在谁占了便宜一说。

    另外,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他也可以组织所有“伤员”拄着拐来县衙验伤,以正视听。

    当来县尊听到这里后,就晓得某些人已经做好了善后准备。

    这样一来,“乡民械斗各有损伤各自回家舔伤口”这条逻辑线,就打通了。

    ......

    在发现徐管家提不出新的有效证据后,这半天如坐针毡的来县令于是迅速敲响了最后一次惊堂木,对这场闹剧进行了结案:“各自约束部众,不得再生事端。”

    如此,来大县令便起身准备走人......他今天已经失去了很多,不想再在堂上待多一秒。

    然而不识时务的货色总是不缺的。就在所有人掉头准备散伙回家的时候,被巨大落差打击到的徐管家依旧不依不饶,当堂撒泼,大吵大闹,意图将比赛拖入加时赛。

    早已忍到极限的某县令终于爆发了:“来人那,将这狗才拉下去重打二十......五板子!”

    “尊令!”

    徐府管家在县衙挨了二十五板子的事,当天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在“有心人”这个层面传开了。

    虽说衙役们怕得罪徐家从而没有真打,但是打板子这件事本身,就意味者徐家在第一回合交锋中的失败和被打脸,这让很多得知消息的“有心人”,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

    而坐在书房听汇报的徐瑾徐老爷,也第一次感到了对头的棘手。无视了跪在地上诉苦的管家,徐瑾背起双手,走到门廊下,沉思半晌后,轻叹了一声:“料敌于轻,看来要从长计较了。”

    事实上今天这一出,原本是在徐瑾意料之内的。

    ......

    前日里当徐瑾将入股的话说出去后,这就等于是摊牌了。徐瑾从那一刻起,看似表面云淡风轻,其实他和他的同盟都在密切关注港口动向牵扯到如此大的财富,引来对方强力反弹是大概率事件。

    令徐瑾没想到的是,熊道那边居然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当天深夜)就组织了人手去烧了桑园,第二天一早,又策划了断水械斗事件。

    反击来得如此凌厉凶狠,是徐瑾压根没有想到的。尤其是对方那种毒烟,能令几百佃户全灭而自身不伤一人,这个最新信息顿时令蓄势待发的“地契联盟”紧急住了手。

    而反击行动也间接促成了联盟临时改变主意,从雷霆一击变成了徐徐图之派人去县衙出告,利用县衙试探对手,就是徐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的应对和试探......花费的代价就是彻底得罪了来县令。

    然而代价终归还是有点重了。从管家挨板子这一举动来看,嘉定县衙,至少是嘉定正堂本人,已经意思到自家被当了炮灰,所以和地契联盟彻底翻了脸。今后徐家这边再要有什么动作,嘉定县势必再不会出头,没准熊道那边好处给足的话,嘉定县暗地里帮忙也是有可能的。

    与此同时,花费偌大代价试探来的结果也很不好:天上又掉下来一个林妹妹......熊文灿。

    所以徐瑾站在廊下沉思半天后,终究是感觉到了对手的难缠。他甚至从当晚烧桑这件事上得到了一种预感:熊道那边一直以来也在蓄势,就在等他出手。

    “还是料敌于轻。”说出这句感慨后,徐瑾当即回到书房,召来一干人等开始逐条分派任务。

    第一条:命人去联盟其余几家那里报信,看谁家能和熊文灿搭上话,就赶紧以最快速度派人去福建商谈沟通。

    第二条:命管家带着粮米、郎中和银钱去庄子慰问,并且向佃户宣布:全庄去岁和今年的租子全免。

    徐家被烧的庄园,毫无疑问将会在下一阶段成为双方拉锯的前沿战场。所以当徐瑾反应过来后,就急忙派人去安抚。否则的话,一旦那些没了生计着落的佃户开始逃亡或者退佃,抑或是更糟糕的被人挑唆窝里反,那势必会令徐家更加被动。

    第三条:徐瑾命人去联盟各家通知,明日府上有茶会,请各位老爷来品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感觉到对手从一个硬核桃变成了长满刺的铁球后,徐瑾现在迫切要和联盟其他人重新商议,制定战略计划。

    三条应急措施发出去后,徐府这边开始了紧急运作。而联盟这边在接到徐府的快马通知后,也纷纷表示明日会过府一叙这个时候就顾不得什么预约上门的礼数了,说明天就是明天。

    然而第二天中午,就在客人纷纷上门的时候,从各处赶来报信的人又带来了几个噩耗:围绕着港口周边的那些缙绅地块上,昨夜又有三处新的桑园被烧。另外,还有两处鱼塘里的鱼,在今晨全数翻着肚皮浮上了水面,一户养鱼的已经上吊了。

    闻知消息后,坐在花厅里的几位老爷当场目瞪口呆。

第399节 地契联盟

    地契联盟的几位缙绅,第二天午后纷纷依约到来。这些人近的就在上海县城,远一点的也无非在松江,几十里路在船上吃着瓜就到了。

    到了上海城厢的徐家大宅后,各位老爷带来的清客随从自然而然就在暖阁组成了一场热闹的茶会。而老爷则带着贴身智囊来到大书房参加会议。

    会议一开始,徐家一位清客就当众宣读了最新的损失报告。

    老爷们在昨天已经知道了这些消息,这会则开始对此纷纷展开了讨论。很快,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分析中,毁园事件所带来的后果和对头接下来的步骤,就被大伙推演了个八九不离十。

    ......

    这个时代的佃户,沉重的债务和巨大的生活压力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标配。所以那些被毁掉的桑园,除非地主在开春重新花大资本买来成年桑树,否则种桑苗的话,佃户根本没有资源撑过前几年的桑园重建投入,他们势必会破产流亡。

    桑园周围配套的鱼塘也是同样道理。

    桑基鱼塘是种桑养蚕同池塘养鱼相结合的一种农业模式。在池塘周围种植桑树,以桑叶养蚕,以蚕沙、蚕蛹作鱼饵料,再以塘泥作为桑树肥料,形成互利的生产链条,达到鱼蚕兼取的效果。

    这种方法在古代相当普遍,尤其是温暖的珠三角平原,一直到后世,都是珠三角蚕农的主力农业模式。而在17世纪的长三角,虽说由于气候偏冷的原因,桑基鱼塘没有那么普及,但是依旧有多处桑园采取了这种方式。

    所以当养殖户发现一夜间桑树被烧,鱼儿都翻了肚皮后,有人当场上吊也就不足为奇了反正接下来的命运也是全家饿死在路旁,早走早超生。

    烧桑园和毒鱼都是成本很低的行为,只需要一点煤油和一点工业下脚料就能搞定。当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里就不说化学品的具体名称了。

    这就是熊道第一波四两拨千斤的反击方式:先让对手乱起来。

    事情的后果远没有那么简单。

    很快佃户们就会得知真相(这是一定的,因为凶手会四下传播烧桑园的真正原因),然后一干缙绅头上就要着火。

    发觉自家当了地主和港口斗争的炮灰,那么群情激昂的佃户们势必要找地主讨个说法。而得知真相的佃户,也就没那么容易被忽悠去港口打群架送命了。

    总之,无论地主是安抚还是强硬收拾佃户,都是要付出巨大代价。

    安抚的话,在桑树长成之前的日子里,地主不但不能收欠账和租子,还要拿米粮养着这帮人。这可是大数目,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强硬的话,就是夺佃退租,将这帮佃户扫地出门,甚至把他们的儿女卖了还债很多人都是给地主家干了几辈子的佃户,这样一来,在名声方面地契联盟会遭到巨大损失。

    而这也是治标不治本:赶走了老人,总要召新人吧?召来新人,地主同样要付出巨大代价来重建桑园和鱼塘,同样要垫资养活新人。

    另外,佃户们也不都是羔羊。大面积退佃,那地主也是要组织大批人手去打群架的,否则的话,哪有那么容易佃户就老老实实走人?

    要知道佃户和地主之间是动态平衡的,很多地主之所以把收租这一套程序转包给租栈,就是因为佃户难缠,收不上租子。

    而此刻坐在徐家大书房里,名为品茗,实则是商议对策的一干缙绅们,很快就从上述的推演中看到了两个更可怕的后果。

    第一:将来重新恢复桑园鱼塘的话,再被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贼人放火下毒怎么办?总不能发动全庄的佃户日日夜夜围着桑园做看守吧?

    第二:动员大批人手清场夺佃的话,那些反抗的佃户里如果混进了熊道的手下,再飞过来几个毒烟炮仗,那岂不糟糕?

    这些常年夺人家产,几乎将阴谋诡计都渗透到骨子里的缙绅们,今天在徐宅大书房,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庄子被放火下毒之后的局势推演了出来,而且将熊道的后手也猜了个十之八九。

    然而光猜出来没用,要找到对策才行。

    “为今之计,徐图已是下策。诸位手头那些庄子里,尚存有不少桑园鱼塘,再坐以待毙下去,就要被那伙丘八陆续毁烧殆尽了!”

    在集体沉默了一会后,第一个发言表示支持激进政策的,是一位胖乎乎,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这位老爷姓黄,名叫黄韶洲,是万历年间的进士,杭州人,如今致仕在家,和徐瑾一样,黄老爷今年也在上海县城的别业过冬。

    事实上黄老爷是在今天才“火线入党”,加入地契联盟的。

    至于原因嘛,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原本黄老爷在港口附近也是有一处小庄子的。结果好死不死的是,昨夜熊道手下烧掉的三处桑园里就有黄老爷的一处。

    莫名被烧了财产的黄老爷,很快就打探清楚了这件事背后的原委这两天联盟和港口之间的战争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昨天在县衙那一场案子,令烧桑园的事人尽皆知。

    这之后暴跳如雷的黄老爷立即找上了徐家。地契联盟在高端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身为缙绅一员的黄老爷,很容易就见到了正主徐瑾。

    双方见面后,感觉被一伙丘八羞辱了的黄老爷,在大骂完熊道一伙白身草民后,当场要求加入地契联盟,和各位老爷并肩作战,争取早日拿下熊道,吞了他的产业,大家共同分一杯羹。

    讲真,如果是在今天之前,黄老爷要求加入联盟这件事,徐瑾肯定是要斟酌一二的。毕竟这之前所有股东的份额都已经分配好了,再加入新人的话,所有股份又要重新分配,挺麻烦的。

    然而昨天那场官司和之后的连夜放火,彻底改变了徐瑾的想法。

    完全不按照缙绅们千年来熟悉的套路走,出手既怪异,又狠辣,背后还有大靠山的熊道,已经令徐瑾感觉到有点吃不动了。

    所以徐瑾第一时间就欢迎了黄老爷的加入:现在分配好处这些都不重要了,能把熊道拿下来就已经谢天谢地。徐瑾迫切需要新生力量的加入,黄老爷来得正好。

    表态欢迎后,徐瑾还回忆了一番当初杜牙人来访的镜头,然后不由得庆幸了一下下熊道对缙绅们手中掌握的庄田消息,是来自那天杜牙人看地契时的死记硬背。而错漏就出在这里:黄老爷家的桑园就被误烧了。

    想明白前因后果之后,某人顿时心中暗爽,恨不得熊道再多烧几户无辜人家的桑园,将那些地主都推到联盟这边来。

    ......

    这之后陆续来到徐家的联盟其他成员也对黄老爷表示了欢迎......大家都感受到了熊道的难缠,心态和徐瑾一样。

    黄老爷很快就搞清楚了联盟所有人的背景。缙绅之间想要攀关系那实在是太容易了,各种同年同窗亲朋故旧一晒,总能拉到关系。

    熟悉了各位同仁的黄老爷,很快在接下来的会议上发表了鹰派言论:“为今之计,徐图已是下策。”

    而黄老爷的言论也得到了在坐大部分人的赞同。

    没办法,在熊道这种怪异的打击手段之下,各位老爷都感觉到事情的主动权正在从联盟手中慢慢滑走。

    要知道明末的长三角地区,除了种植面积最广的棉田之外,就属桑园和鱼塘比较多。所以大伙手中现在还有不少的桑园和鱼塘,这样一来,如果熊道按照每天晚上放三把火的频率来搞事的话,老爷们手头那些桑园和鱼塘,就真会出大问题。

    到时候一旦酿成民乱,熊道可以看笑话或者坐船跑路,而在坐的这些大地主可就要跳脚了。

    看到大部分会员都赞同速战速决这个战略选择后,主持人徐瑾当即象征性地组织了一次投票。然后在少数服从多数这个原则下,徐瑾宣布:之前的徐徐图之战略再一次被推翻,地契联盟下一步要回到之前的轨道上:武力一次性解决熊道匪帮。

    宣布完了之后,徐瑾作为执行人,便开始了一系列的调派。

    第一步是关于松江府的。

    嘉定县既然使唤不动了,那么就轮到了松江府。联盟对于松江府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在最近这几天内稍稍压制一下熊道,拖延出一点时间就好。

    在坐一位和松江知府方岳贡关系很不错的进士老爷,当即领下了这个担任说客的任务。

    第二步和第三步都是真正要动用武力的杀手锏。而这两步需要用到的势力,之前联盟就已经有所沟通,现在只需要派使者去定下详细步骤就可以了。

    所有这些工作,当然不需要由新成员黄老爷来完成之前这些工作都有指定的负责人。

    会议一直开到了当天傍晚,才算把几路人马都分派完毕,各项工作也都落实到了个人。而黄老爷也如愿得到了自己在联盟的份额,以及他当场许诺的3000两“入股/战争资金”。

    如此就算事毕。散会后,黄老爷便在身后一个清客模样的男人协助下,拄着拐杖,走出了屋门......黄老爷有足疾,走路不灵便。

第400节 方岳贡

    明代的松江府,治所在古华亭县,下设华亭、上海、嘉定、青浦等县,管辖面积相当大,几乎囊括了整个长三角的右半部分。

    这个时代的上海县,尽管很繁华,但是面积却很小,只有十六铺周边那一圈地方。所以大部分后世的上海土著,如果按祖籍来说的话,他们其实是嘉定人,青浦人,或者说是松江人,总之,都是乡下泥腿子小赤佬,唯独不是上海人。

    位于后世松江二中原址上的松江府衙,在17世纪是占地相当大的一处建筑群。毕竟府衙在规制上来说,要比县衙大个两圈的。

    在地契联盟开完品茗会的第二天,一位使者便坐在了松江府衙的后宅暖阁里,和知府方岳贡在品茗。

    这位使者姓吕,之所以派他来找知府,是因为吕缙绅和方知府同为天启二年的进士;双方既是同年,平日里又有往来,算是一个合格的说客。

    知府方岳贡是湖北谷城人,字四长。此人相貌平平,个头不高,略微有些富态,年纪在三十八九,算是中年干部里比较年轻的了。

    此刻的方知府,正亲手从脚下一个烧着木炭的泥炉上提起铜茶壶,给邻座老友添茶。

    “四长兄,太简陋了,廉洁奉公也不至如此。待明日弟差人送个火油炉子来,冬日湿寒,正好用上。”

    某些人的乱入,已经越来越深入地影响到了这个位面。

    拿冬季取暖的炉碳来说,现在最不差钱的大户人家,用得都是能调节火头,方便干净的煤油炉。次一等的富人家会用传统的银丝白炭,再次一等的,才会像方知府这样用普通木炭。

    “衙门里公使费就这许多,如之奈何?”方岳贡给老友添完茶后,脸色变得有点意味难明:“你也莫要给我送火油了,我这穷官儿用不起。”

    “说哪里话来,弟还能管兄长要银子不成?!”吕缙绅佯怒。

    “便是不要银子的才贵。”方知府说到这里,收起玩笑脸,正色问道:“你这蠹虫一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到底何事,且老实说来!”

    吕缙绅闻言哈哈一笑:“还是方兄知我。”

    下一刻,吕缙绅也收起了笑脸:“近来有人桀骜不驯,行事不按规矩,势大难制,还望兄长出手稍稍压制一番,弟足感盛情!”

    “哼哼。”方岳贡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夺人产业的勾当,你莫要寻我。”

    “哦,方兄都已知晓了?”

    “笑话,你们这几日闹得沸反盈天,夜夜杀人放火,当我这知府是死人吗?”

    “呵呵,兄长既已知晓,那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吕缙绅这时面上半点羞愧也无,盯着知府兄台说道:“此事已然让诸位缙绅下不了台。如今我等势成骑虎,还望兄长出手,略略压制那伙丘八几天,各位缙绅事后必有厚报!”

    方岳贡听到这里,一脸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抬起头望着窗外,伸手敲着桌面:“厚报?什么厚报啊?”

    “但凭兄长开口,弟等无有不从!”

    吕缙绅话音未落,方知府却像等了一万年似的,急匆匆从嘴里冒出一句话:“我要修塘。”

    紧接着他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石塘。”

    ..............................

    历史上的方岳贡,其实和海瑞,王尊德都是同一类人:为官只求名,不求财,官囊羞涩。

    崇祯十年张献忠占据谷城时,听说居民方岳宗是方岳贡的弟弟,于是就占下方岳宗的房子,借故把他拘禁起来,要他出钱助饷。

    然而等张献忠到方岳宗家里一看后,发现对方确实为一介平民,顿生敬意,并把他释放。

    这几位清廉名仕的官途都有一个共同点:为官于公,不惧权贵,家无余财。他们和大部分官员不一样“赢得生前身后名”才是他们真正追求的东西。

    但就做官的手段来说,方岳贡这位崇祯最后任命的末代大学士,无疑是要比以上二人强很多的。

    方岳贡是在去年就任的松江知府。他上任后便选择了一个深得人心,名垂青史的项目:修海塘。

    前文说过,从崇祯初年开始,江南的潮灾和风灾就没停过。由此引发的海水破堤令民众大量死亡,灾民遍地。

    方岳贡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谋划修堤。

    那么为什么他能青史留名呢?因为修得是一条石塘。是的,在方岳贡之前,几千年来江南的海堤统统都是泥堤,俗话叫干打垒,夹板墙。

    对于生产力低下的古人来说,一块大石经过采掘,修整打磨,最终运输到海边,这个纯人力费用是极其高昂的。再加上用来当作粘合剂的糯米,蛋清等耗材,一条使用万千大石修建的真正石塘,这个造价对于地方官府来说,那真是极其吃力的。

    所以有史以来,直到明末方岳贡,才成功修建了江南地区的第一条石塘。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方岳贡的为官和组织能力是完爆其他那些清廉之臣的江南地区历来富庶,为何之前没人能搞定?

    这个说白了还是能力和决心的问题。

    要知道一开始方岳贡召集士绅筹款时,也是遭遇了重重阻力。

    士绅们害怕增加经济负担,强调筑石塘有三难:一是费用昂贵;二是石塘技术上比土塘要求高;三是“海势不可与争”,主张内徙退筑土塘。

    然而方岳贡坚持认为内徙等于让地于海,遂力排众议,决定建造石塘。

    这之后方知府每天驾一叶小舟,到处劝募,并且颁布了松江府的修堤土政策:“富户有田百亩者,一律劝输每亩银八厘”。

    以上这些,体现了方岳贡高明的施政能力:银子不是那么好收的,手腕不高的话,光凭泛舟募捐作秀,士绅们哪里能就范?

    再之后就是工程管理,方岳贡这方面同样很强,甚至比后世很多工程都强得多。

    他不但四下寻找高明工匠,然后在工程开建后革除弊端,不许衙门、公差层层克扣,并随时访问督工人员,检查发出的银两是否全部到位,最后石塘工程顺利完成。

    石塘完工后,百姓为感谢方岳贡,专门建造了“报功祠”,一直到后世,还有村民祭拜。

    以上这些事证明,方岳贡虽说是个清官,但他是一个很有手腕心计,精通世情人心的清官。

    所以今天来得这位说客吕缙绅,在拜访过方知府后,便匆匆告辞了他带走了方知府提出的募捐条件。这个条件太过苛刻,说客无权做主,要回去和众人商议。

    送走这位整天谋算着夺人家产的同年后,方大知府摇了摇头,叹一声气,离开暖阁,往后宅的另一处偏院走去。

    历史上的方岳贡,是在几年后才真正搞定了各方,开始正式施工石塘。但这件事从他去年上任以来就开始策划吹风了:如此巨大的工程,以中古时代的社会条件,前期准备几年时间是正常情况。

    所以他刚才见到吕同年后,毫不客气就扔出一个大难题给对方......反正他也不想管那些破事,狮子大开口好了。

    一边盘算着事后种种,方知府一边急步而行,很快他就进到了偏院里一处不起眼的屋子里。

    推开门后,方知府一步跨进屋里,急匆匆来到书桌前,双手拄案,眼睛一边看着桌上的画卷,一边扭头对身旁的人说道:“方才说到何物了?”

    旁边那人微笑道:“说到水泥了。”

    “哦对,水泥!”

    .............................

    站在方知府身旁的,是一个叫罗十之的中年男人。

    此人是熊道在嘉定县最早选定的经销商之一。由于罗十之的族兄是现任的工部郎中,所以罗家在熊道这里代理的商品,主要是一些建筑材料:水泥,木料,玻璃。

    今天其实在吕缙绅上门之前,罗十之就已经和方知府在这间偏院里沟通了一上午了。

    而此刻摆在方岳贡面前的,则正是他所思所想的一副水彩大坝图。

    事实上这张图上的事物,已经远远超过了方岳贡梦中所想。因为这是一张用数码照片洗出来的大幅面彩图,上面是一座在明日看来极其雄伟的水坝。

    看着彩图上栩栩如生,宛若亲见的台南平原风光,还有那宏伟绵长的水坝,碧玉般的水库,白龙般的泄洪闸......尽管方岳贡之前已经看了这张图好久,但这会他依旧不能自拔,一边手指在图上摩挲,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四长兄,这所大坝用的材料,便是那水泥了。”罗十之这时开始细细给府台大人讲解起水泥大坝的好处来。

    安静听完罗十之的介绍后,方岳贡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倘若这水泥坝子真能如图上这般拦起三五丈高的堰湖,那用来筑我这丈许海塘,自是足够了。”

    “呵呵,四长兄看来还是要眼见为实啊。”罗十之这时坐了下来,在同样一个炭炉上倒了杯茶,喝一口后他才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事易尔。明日四长兄就可在府内选一处地界,请高手匠人用老法子筑一段海塘。”

    “我这边呢,也派匠人用水泥和大石筑塘,两者同样长宽便是。”

    方岳贡听到这里,瞬间就明白了罗十之的意思:“这倒是个好法子,待事后,再命人毁墙,看看哪个更牢靠。”

第401节 绑票知府

    “在府中筑墙只是其一,既然四长兄要眼见为实,说不得派几个人去夷州走一趟,也就真相大白了。”

    方岳贡听到这里,很感兴趣地问道:“哦,怎么说?”

    罗十之站起来又走到桌前,指着那幅大彩图说道:“此乃实景图,原坝与图上一般无二。那夷州岛虽说有千里沃野,但同样有巨溪恶涧做怪,想要将沃土变良田,巨坝是少不了的。”

    看到方岳贡点头,罗十之继续说道:“眼下,这条大坝有姊妹坝正在修筑。四长兄不妨派些匠工和亲信跑一趟,既学了手艺,又见了实物,一举两得。”

    方岳贡听到这里,捋须说道:“如此就当仁不让了,我这就选派人手。”

    “善!”

    方岳贡想想后又解释道:“非是为兄小气。只是这建塘一事,事关百年大计,为兄又押上了官声清誉,故此事容不得半点轻忽,还望罗贤弟见谅。”

    “四长兄说哪里话来。”罗十之微笑着表示理解:“家兄便在工部当差,最知这工程事,那是丝毫马虎不得,稍有不慎就能酿出大祸。四长兄这等诚惶诚恐,才是正经做事的姿态。”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话说到这里,方岳贡这边感觉出对方的诚意之后,便主动提出要看一看罗十之带来的施工规划图纸。

    罗十之于是重新铺开一张蓝色规划图,又拿出一根穿越众独有的标有丈、米、里、公里等计量单位的尺子,然后给知府大人讲解起来。

    用三视图方式绘制的坝体图,清晰明确,一目了然,方岳贡一眼就看出了这种图纸的好处:“那曹某人网罗的匠人果真高明,便是这画样就足见本事!”

    学会了量尺的使用后,方岳贡便开始细细听罗十之讲起图纸来。

    穿越众规划的海塘:堤高6米,堤底宽12米,堤面宽3米5,是采用石料为骨干,混凝土当作粘合剂来筑造的梯形海塘。

    整条海塘长度为6公里,位于后世上海奉贤区,也就是杭州湾北岸最低洼,经常破堤的沿海地带。

    方岳贡一边听罗十之讲解,一边不停拿尺子在图上丈量,连连点头,满脸激动的表情这条海塘如果真如图纸所绘的这样,那可比他计划中的海塘高明多了。

    历史上的那条海塘,不但长宽高都远远逊色于图纸上这条,另外总长度也差了很远:图纸上是6公里,历史上只有4.2公里。

    就这4.2公里,也差点要了方岳贡老命:海塘前脚建成,他后脚就被一干缙绅以“贪污3000两银子”的罪名诬告下了大牢。

    后来还是得了好处的百姓纷纷出面拥至官府为老方辩冤,这才洗脱了他的罪名,得以官复原职。

    所以当方岳贡听到罗十之将坝体的修建标准一条条罗列出来后,当真是满脸通红,心旌摇曳,激动不能自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发花痴了。

    罗十之最后微笑着补充道:“照这图上所说,事后塘前还要插栽一道红柳林来抵挡潮锋,也算是完备了。”

    “好好好,此图大妙,就照此规制来,这塘修得!”

    认可了图纸上的工程设计规划后,府台摆手请罗十之落座,又亲手又为客人换了茶水,宾主双方其乐融融地休息了一会,饮了一盏茶,然后开启了下一轮对话。

    下一轮对话的内容比较关键,是塘堤的具体资金分配方案。

    在这里罗十之就老方最关心的地方做了承诺:这条石塘最耗费资金的材料问题,包括所有的石料和水泥,全部由那位熊道老爷来负担,松江府衙不用为此出一文钱。

    “如此说来,松江府只需征发民,再筹措些工食银子就能了事?”方岳贡听到这里有点不敢相信。

    “然也。”罗十之点头:“那熊老爷已在杭州左近开了石料场,若是四长兄于明岁动土的话,到时水泥窑大约也能修成一两座。如此一来,石料和水泥就能沿钱塘江顺下,缓急可用。”

    方岳贡听到这里,站起身在屋中开始缓缓踱步。与此同时,他用背在袖中的双手掐指,大略计算了一番后,不禁感到有些迷茫:无论怎么算,按照当下的石料价格和刚才罗十之告诉他的水泥价格,修筑这条海塘,单是物料银子都铁定超过了十五万两,没准到二十万两他也不会惊讶。

    然而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有点玄幻了方岳贡是知道罗十之的来意的,无非就是拿筑塘这件事换取府衙援手,用来和地契联盟撕逼。

    只是这熊道,或者说那位曹将军掏出价钱也太贵了点,令方岳贡感到极端不真实,极端违反常理:这可是十五万以上的真金白银!这些银子要是拿去京城运作,一两任封疆大吏的官位都是能搞定的。

    或者再直白一点,哪怕是松江知府,也就那么回事。这个位置用力点,一年能贪个万八千银子都算是不要脸到底了,可见十五万两是何等的夸张。

    在崇祯初年,应天下属各府解部的辽晌总数不过是三十八万两,而穷鬼福建解部了多少呢?十二万两。

    也就是说,姓熊的一张口,便掏出了超过一个穷省辽晌税额的银子来支援老方修堤这个代价已经远远超过了老方所能给出的回报。

    毕竟老方也只是个知府,他最多是在职权范围内稍稍偏向熊道那边一点,也不能把那伙缙绅抓进牢房,要知道人家合伙的能量可比老方大多了,稍有不慎就会丢官......这点活,讲真,一万两银子都用不了。

    ....................

    衡量清楚各方面利害得失后,方府尊之前一颗活泼泼的心骤然冷却了下来。

    因为以他丰富的人生经历来看,今天罗十之跑来玩的这一套,虽说手段高明,又是水泥又是彩图什么的,但是一谈到钱,对方就原形毕露了大明朝没有雷&锋,明明用一万五千两银子就能办到的事,偏偏有人非要送来十五万两,这明摆着是假的。

    “大约是许个甜头,诓骗本官出手,事后再推脱混赖......好你个姓熊的,好你个曹丘八!”

    想通一切后,方府尊当即坐回椅上,一边挑着手指甲,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如此,事情就定下来吧。”

    罗十之听道府尊拍板,当即哈哈一笑:“四长兄这趟要名留千古了,弟可是羡慕得紧啊,哈哈,哈哈。”

    方岳贡陪着干笑了几声后,却突然间把脸一收,貌似随意地说道:“只是有一样,如今这修塘之事百废待举,那位熊老爷想必也是不差银子的主,不若先往府衙垫付个两三万两银子的头寸,好让我老方先操办起来......不知罗贤弟意下如何啊?”

    方大知府说到这里,就已经做好等罗十之张口推脱后,将此人暗讽几句后打发出去的准备了。

    “不过那几张图样还是要想法子昧下来的,日后用得上。”方某人随后老奸巨滑地想到。

    然而下一刻方知府被震精了。只见罗十之毫无磕绊地点头应道:“本该如此。这般大的生意,总要有押金的。熊老爷早已备好了五万两银子,明日送到,四长兄准备好银窖就可以了。”

    “啊?!”方岳贡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傻了。眨巴着一双小眼死命盯了正在低头喝茶的罗十之半天后,感觉到对方不像是发了癔症,于是方岳贡不能置信地,有点颤抖地张口问到:“罗老弟此话当真?”

    罗十之这时才愕然地发现老方那副失态的嘴脸。眨巴几下眼皮后,他不由得抬头大笑起来:“哈哈,四长兄,你怕是没和熊老爷打过交道吧?唉,可怜英雄人物,却被些许阿堵物难倒,竟失风流......”

    掉了两句书包后,罗十之忍住笑,伸出五指,对一脸期盼的方岳贡斩钉截铁地说道:“五万两雪花现银,明日就到。”

    “哗啦”一声后,方府尊猛地站了起来,更加失态地对罗十之大声说道:“不要走,今夜你我抵足而眠。明日见不到银子,我办你个诓骗欺瞒之罪!”

    罗十之又哈哈大笑起来:“不想堂堂松江正堂,今日却改行做了那绑票勾当,你是羞也不羞?”

    ..........................

    第二天正午,当方岳贡守在府衙库房门前,实实在在数完那五万两银子后,他当场回过身,对罗十之行起了大礼:“方岳贡知错,小看了贤弟和罗老爷,这厢赔罪了,要打要罚,任凭贤弟出手。”

    “四长兄精明干练,步步为营,何罪之有?”罗十之这时搀起府尊大人,笑呵呵地说道:“其实熊老爷之前早有交待,这五万两银子就是借给四长兄,用来给民发工钱,买粮米用的。如此一来,四长兄也就无需跑去那些大宅门前化缘了,事后也能少些麻烦拿了那帮吸血虫的银子,可落不了好!”

    方岳贡听到这里,一边叹气,一边感慨地说道:“当真是大手笔,是方某枉作小人了。改日方某定要代沿海百姓去熊老爷府上拜谢,好好交个朋友。”

    说到这里,方岳贡的脸色又变得坚定起来:“贤弟但请放心,且回去告诉熊老爷,我今日就行文属下,给那帮吸血虫儿找些麻烦,总能助熊老爷一臂之力。”

    不想罗十之却摇了摇头:“四长兄无需如此。”

第402节 湖中会

    听到自己的提议又被罗十之拒绝,方岳贡实在是无言以对。他现在连走路都是虚的,因为他不晓得熊道这边付出如此大代价,到底为了什么。

    关于这件事,熊道自然不会告诉土著真相穿越众现在是以影子政府的心态来看待“治下”子民的。

    像修路铺桥这一类工程本来就是政府的基本责任,现在不做,将来还是要做,早投资早获利。和教育一样,任何公共工程最大的收益人始终还是政府,更不要说穿越众还是政府+超级资本家二合一的形态了。

    在看到方府尊一头雾水后,罗十之最终还是把熊道告诉他的另外一条理由讲了出来,以安其心。

    “迁民?”方岳贡最终听到的,就是这个要求。

    “不错,迁民!”罗十之笑着解释道:“修海塘是要大批民的。四长兄届时不妨缓征徭役,就地归拢那些流民叫花子,以工代赈。如此既解了民变之危,活人也是一样功德。”

    说到这里,罗十之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至于这修完海塘之后嘛,此辈留着也是祸害,泥腿子惯会闹事,不妨都交给熊老爷,送去夷州拓荒算了。”

    “好胆!”方岳贡这时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后,却条件反射般又讲起了价钱:“将本府治下子民都裹去化外之地,姓熊的该当何罪!?”

    “这个......姓熊的以巡抚之尊,在去岁往夷州送去了几十万饥民,活人无数,大约是有罪的。”

    “emmmmm”,方岳贡听到这一句装傻充楞的打脸之言后,一时间有点卡壳,不知该说什么了。

    “四长兄,人家熊老爷出了海水一般的银子帮你修海塘,留青史。襄助这种千古难逢的好事,无过就是为了迁些流民实边而已。人家熊文灿都晓得公私两便,你一个芝麻大的府官儿,还充什么大瓣蒜?”

    “呃......”方岳贡这时有点讪讪。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其实相比于他想象中的那些政治代价而言,事后发送些流民破落户去实边这点付出,对于方岳贡来说实在是太小了。

    事实上历朝历代都有“迁民实边”这一说。罪犯,流民甚至赘婿都是被发配到边疆的主力职业。

    现如今既然曹某人归顺了朝廷,成了正儿八经全套敕封的经制武将,那么他亲手开拓的夷州,也就在某种程度上算做了朝廷边疆。

    基于这一理论,往边疆军卫输送一些活不下去的流民,至少在政策上,操作者就有了法理依据。

    所以方岳贡经过罗十之刚才提醒后,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操作思路:“迁民实边”。

    脑中再回忆了一番去年邸报上关于熊文灿解决旱灾饥民的内容后,方岳贡心下已然有了计较,顺带着说话也软了许多:“唉,身为一地父母,总不忍见子民流离失所,骨肉分离。”

    “笑话,去夷州的那些人,日子好着呢,比在这里等死强。”罗十之这时一脸鄙视:“闽浙粤三地已然有几十万人在夷州做工种田了,若是日子过得艰难,那帮泥腿子不早跑回来了?”

    “没准是扣下不让走。”

    “四长兄,你说反了。夷州从不禁人来去,只是那些人到埠之后,再来便是呼朋唤友,拖家带口,一去不回头了。兄倘若不信,等你家亲信回来,自会真相大白。”

    “既如此,本官可把话说在头里。”方岳贡现在思想已经同意了,但是肉体还在反抗:“那五万两银子就当帮你家熊老爷养人了,事后莫找我,找了也不还。”

    “好说啊,近日港口那边在收账,银子委实多得放不下。”罗十之一脸早有准备的怪笑:“五万够不够,不够的话,小弟明日再送来五万!”

    “此话当真!?”

    “十足真金。”

    “这又是为何......?”

    “熊老爷说了,若是四长兄有意,再送五万八万银子来都不是问题。兄长这边收到银子,就可以着手把‘实边’之事操弄起来,只需往夷州发送两万人,这些银子就算了账,剩下的都归四长兄。”

    “混账!如此一来,本官不就成人贩知府了吗?”

    “总比化缘知府来得爽利吧?瞧你昨日那股穷酸劲,就这还想修海塘?”

    “且住,且住,容本官再思量思量。”

    “还思量什么,这等好事,打着灯笼也无处寻哇......”

    .................................

    就在熊道的银弹攻势砸向松江府同时,地契联盟也根据情况做出了调整。

    关于松江府衙这边,地契联盟第一时间就否决了方岳贡的狮子大张口。

    笑话,只不过是派公差稍稍骚扰盯防熊道几天,让他无暇派出人手去烧桑园而已。就这点活儿,方岳贡那厮居然就敢提出每亩地加征八厘银子“海塘捐”的条件,这真正是失心疯了!

    痛骂了一通方岳贡这个湖北九头佬奸猾下作,不当人子外,地契联盟于是一致决定放弃走松江府的门路,自力更生,渡过难关。

    所谓的自力更生其实很简单:从即日起,庄园的佃户都必须自发组织起来,彻夜看护自家的桑园和鱼塘,免得又被熊道派人给祸害了。

    这种类似于巡防队的行动也是要付出资源的。大批佃户日夜看守巡逻,不管是燃料还是粮米,耗费总是要主家补贴。

    当然,比起湖北佬的捐税来说,这些代价就不算什么了。毕竟这种高强度的对抗不需要持续很久,大伙咬咬牙也撑得起。再加上联盟新加入的鹰派缙绅黄老爷表示,他有半仓库的陈烂米可以拿出来支援各位后,联盟顿时士气又涨了一波。

    在做好防御的同时,联盟的另一路使者也来到了三山岛。

    八百里太湖,北临无锡,东近苏州,横跨江,浙两省,景色秀美,天水交融,山外有山,湖中有湖,委实是一处聚匪藏兵的风水宝地。

    三山岛在苏州西南的太湖中,为一大二小的山岛。

    太湖中拢共有大小岛屿四五十个,而三山岛位置险要,位于江浙两省交界,历来为苏沪杭水路交通之咽喉,所以盗匪时常借此地周转,四方浚巡来去。

    既然是这样一处要地,那么三山岛上的居民自然和盗匪脱不开干系。有明一带,三山岛上共有600户3000余口的常住居民,而这些人除了打渔种橘外,加入匪伙出去做一票也就成了闲暇时的日常。

    历史上在三山岛内,平均每0.18平方公里就有一座寺庙。不大的岛屿上,各种寺、庙、庵居然挤下了十余座,可见三吴膏粱之地,信仰之争是何等激烈。

    而今天在三山主岛的一间废弃庵堂里,正有一场大会在进行。

    几十号穿着短褐,腰别短刃的江湖汉子此刻正围绕着殿里的佛台站成一圈,这些与会人士里,包括了太湖眼下最大的三家匪首,以及三五个小帮派的掌柜,以及他们的亲信手下。

    而这场会议的召集人,则是两位穿着青袍,戴着四方平定巾的文人。

    这二人中为首的是一个秀才,名叫毛易。此人和寻常秀才不同,生得是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看上去委实不像个读书人。

    此刻的毛秀才,正一只脚踩在地上的菩萨泥像上,拔高了身子,对着围在身旁的诸位老大在侃侃而谈:“那‘港务处’的地窖里,如今存了不下四十万两银子!老爷们可是说了,这一票不分成,全由你等自取!”

    毛秀才说到这里,洋洋得意地扫视了一圈:“老爷们还说了,这次事成之后,凡是出过力的掌柜,今后‘出货’的价钱,一律提高半成!呵呵,怎么样,够大方了吧?”

    果不其然,毛秀才话音刚落,周围一圈人的脸上,大多出现了兴奋混和着残忍的笑容。

    下一刻,一个矮壮敦实的黑脸汉子问出了大伙的心声:“那处私港防备如何?”

    这汉子叫牛金锣,是三股湖匪中,眼下声势最强的巢湖帮老大。

    巢湖在江北,那么这巢湖帮的人,自然也来自江北。这些人的成份大多是运河上破产失业的漕夫,漕丁,顺带着囊括了江北跑来讨生活的流民盗匪,一直以来巢湖帮就是太湖中的大型势力之一。

    听到巢湖帮老大询问,毛易点点头后,便从袖中掏出一卷舆图,铺开在满是灰尘的佛台上,给群盗详细介绍起了上海港的布防:“如今所有仓栈都是空的,外港的商栈也不剩几个人,故你等到时只需直捣黄龙便可。”

    “港务处就在码头旁,是独独一所二层石楼,很显眼,老远便能看到。这处大院外围只有一圈矮墙,高不及五尺(1米5),便是小儿都翻过去了。”

    “那熊道的家丁有五十人,个个持着鸟铳。此处各位当家需得小心,那鸟铳十息内便能打出一发子药,射程在三四百步,端地十分厉害!”

    “毒烟炮仗也要小心,其中也不知掺了何等药草,十分霸道,中者口鼻流涕,目不能视,需得用湿巾蒙面方能解。”

    “除此之外,尚有约五十人的文案帐房,晚间就歇息在一旁这些矮院里。”

    “另有约五百人的民,都在远处的仓栈里过夜,此辈无需搭理。”

    “止有一处各位需得牢记:那熊道的性命万万动不得。此人留着发髻,和手下那些短毛不同,十分好认。”

    “抓到后,恭敬请回太湖,等我来与他商谈要事。”

第403节 进击的湖匪

    听完毛秀才的战情分析后,在场众人愈发地兴奋了:整个港口说白了就那一处二层石楼是硬骨头,其余地段都无需在意。这对占有人数优势和偷袭优势的盗匪来说,就是轻松莽一波的事情。

    巢湖帮的牛金锣这时用手指在图上比划了几下后,侧头对他身旁一个红脸膛的中年壮汉问道:“乔爷怎么看?”

    乔十七,虎丘大族乔家的“弃子”,太湖本地土著组成的水火帮帮主。

    听到牛金锣问话后,乔十七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侧头对身后一人说道:“老吴,前边来,给各位掌柜的说说。”

    随着乔十七的话声,一个四十来岁,满脸胡渣的老男人挤到了台前。

    此人是穿越众的老朋友,名叫吴猛,当初人们都叫他吴三爷。今天大伙在图上看到的港口外围那片商业区,之前就是三爷的地盘。

    后来三爷遭遇熊老爷强拆后,欲当钉子户的他被打得损兵折将,分分钟就要送命;于是三爷便带着弟兄跑路去了太湖,如今在水火帮里当了个小头目。

    站到台前后,场面人三爷先是做了个罗圈揖,然后开始指着那张地图,给众人补充了一些港口的细节。譬如河码头的具体位置,譬如冲过商业区的最佳路线,譬如港务局的院墙上有后门,所以要第一时间将整个院墙包围住等等......

    对故土魂牵梦萦的吴三爷,大概是一直以来最关心上海港发展情况的一位明人土著了。从他事无巨细将港口内情讲出来这一点就能看出,三爷大概在港内安插了不止一位探子。

    在最后,三爷还隆重指出了刚才毛秀才布置时的一个关键部分:港口守卫扔出来的毒烟炮仗,光靠掩住口耳鼻并无大用。只要在烟雾中稍稍待久一些,中者依旧会双目流泪,不能视物,大肆咳嗽,任人宰割。

    听完三爷这一番战术补充后,水火帮老大乔十七得意地环视一眼,然后笑呵呵地说道:“不瞒众家兄弟,那处港子其实早已是水火帮的囊中之物。不过今趟既然老爷们发话了,那我就带各位玩玩,可有一点,事后分银子,水火帮要多占一成!”

    乔十七话音刚落,一旁矮壮的牛金锣便哈哈大笑起来:“张口银子,闭口银子,那港务处里到底有多少银子,你怕是都马虎着呢?”

    听到牛金锣挑衅的话语,乔十七也不生气:巢湖帮和水火帮是历年的老冤家,双方平日里互相火并下绊子无数,也不在这几句嘴炮上。于是乔十七反问道:“毛秀才方才说了,四十万两银子,难不成你变些出来?”

    “嚯嚯,说不得就变些出来。”牛金锣这时举起双臂,拍了两下巴掌,然后示意身后人让出路来。

    挤进来的是一个老头。此人年纪说不清楚,大约有四五十岁,一脸沟纹,满手老茧,黑皮苍发,浑身上下穿得破破烂烂,走路松松跨跨,满脸苦愁,一副常年给人扛活的苦力模样。

    然而在场却有不少人认识这老头:巢湖帮的粮台管事,湖匪中辈份最高的一辈,积年老贼钟四钱。

    这钟四钱进场后,也不废话,举起手比划了个六的手势:“最近这几日,那港务处全数出货,地窖里被各地商人塞进去了不下六十五万两银子。除过前日用快船起走了五万,到昨日我回来之前,银子数还是六十万两!”

    钟四钱说到这里,老农般的面貌早已变成了阴狠的盗匪标准表情:“老子这几日就在港务处场院里干杂货,一两银子也休想逃过我这双招子......六十万两只多不少,全是大锭的雪花银,那港务处嫌麻烦,连碎银都不收,倒方便老子记账!”

    “嘶......”随着钟四钱斩钉截铁的话语,场上顿时一阵抽气声发了出来,别说小头目了,就是大掌柜眼也开始喷出了贪婪的火焰。

    牛金锣这时阴恻恻地长笑一声:“莫要以为就你家盯着那处港子。流着金山银水的地界,当你老子我是瞎子不成?那什么多占一成的鬼话,再也休提!”

    说到这里,牛金锣大刺刺从怀中掏出一盒硬盒黄鹤楼,抽出两根散给种四钱一根,然后打着zippo,得意洋洋地吞云吐雾起来。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尴尬之中。

    “趴”得一声,一柄湘妃竹的描画折扇被重重地拍在了佛台上:“混账!都什么时候了,一个个还在这里拿乔作态,真当老爷们办不了你们?”

    破口大骂的是毛秀才身旁一个老头。这老头五短身材,圆脸圆眼圆鼻头,看着蛮喜庆。此人戴着软脚幞头,和毛秀才一样穿着青袍,一看也是秀才出身。

    这老秀才姓石,人称石翁。此君在湖匪中辈分很高,是老一辈中专责收赃,销赃,做中人,收放肉票的坐地虎。

    到后来石翁上年纪后,便开始减少了业务,渐渐远离了江湖,开始走顶层路线,成为了一些缙绅的白手套,高端掮客。

    而今天久不问江湖事的石翁都被派来,可见偷袭港口一事的重要性。

    此刻的老书生,一张圆脸上刻满了凶狠,显得滑稽而又诡异:“你们这帮混账东西给我听好:今趟这票买卖,干系到大格局,牵扯到的都是大门槛。便是你们背后那几位老爷,也要听命行事!”

    老书生说到这里,凶狠地和乔十七对视了起来:“怎地,虎丘乔家日子不想过了是不?信不信明日就办你一个通匪大罪,满门抄斩!?”

    乔十七听到这里,一张脸膛憋得通红,没过多久,他还是在矮老头面前侧过了脸,不敢再和对方对视。

    “哼,光福镇余朝奉,镇湖马乡绅,香山杜老虎,嗯,还有虎丘乔家。莫要以为大人们不知道,不过就是一帮吃赃通匪的地头蛇,在那些大门槛眼里,都是土鸡瓦狗,伸伸指头就能碾死!”

    “都支起耳朵给我听好。这趟买卖,谁家要是不顾大局,动小心思坏了事,大人们发作起来,可是连根拔先抄了你们背后收赃的,再黑白两道通缉,让尔等全伙死在塘泥里!”

    ......破口大骂一通后,大小头目顿时噤若寒蝉,老书生眼睛所到之处,一个个全没了凶气,纷纷低头避开了那道凶历的目光,口中说道:“还请石翁做主,我等绝无二话。”

    看到场面压住后,被称作石翁的老秀才这才缓和了一点,开始分派任务:“既是吴三那里熟悉内情,那今趟就是十七说了算。不过分红还得照老规矩来你们三家大伙平分六成,其余小伙合起来分四成!哪个还有话说?”

    众匪这一刻再无异议,轰然应诺。

    而刚刚被任命为总指挥的乔十七,也开始了发号施令:“那伙护卫手中有快铳和毒烟炮仗,如此一来,弟兄们也只好以快打慢,夜中暴起突袭,冲入港务楼和对手搏命,丝毫不得拖延。”

    环视一圈,见众人都点头同意这个战略后,乔十七沉声继续说道:“此战只需敢冲锋搏杀的精锐,其余那些跟趟打和声的杂碎就不要带了。照我看来,总数出八百人,三大伙出五百,其余三百你们各帮分了。”

    “明日傍晚之前,各帮大当家带齐精锐,来三山汇合,咱们天黑出发。”

    “好说!”

    “这便是了!”

    “兄弟我这就回去挑人!”

    乔十七分派完后,各帮首领纷纷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就散伙回去各自准备。

    就在这时,石翁阴冷的话声又在大伙背后传来:“不得内讧,闻令不冲者,回来之后一并种荷花。”

    .....................

    第二天傍晚,十条大乌蓬准时聚集在了三山岛,然后依次出发了。

    现在是17世纪,整个江南地区水网密布,各种大小湖泊还没有被填埋盖成小区,所以十条船从太湖至黄浦江,有无数条水路可以走。

    船队出了太湖后,便沿着胥江一路来到石湖。

    到石湖后,便有那早早等在这里的几艘小船围了上来。这几艘小船都是地契联盟派来的领路船,上面有拿着名帖的向导在等候。

    这个时候,为了缩小目标,船队便一分为二各走各路了。其中一队走得是独蟹湖至吴淞江的北线,而另一队则走了淀山湖至黄浦江的南线。

    冬季的内河波澜不兴,两支船队在这些积年湖匪的驾驶下,稳稳航行一夜。在第二天上午,船队先后渡过了黄浦江主航道,绕过陆家嘴,从后世著名的洋泾浜河道插了进去,一路驶向了位于后世高桥镇沿岸的上海港。

    这中间船队七拐八折,到了午后时分,船队终于停泊在了距离港口二十多里外的一处小湖里。

    这处周边长满了芦苇的小湖,是附近一所庄子的私产。至于庄子的主人,不用说就是某位缙绅老爷了。

    船队停下后不久,几艘小船就轮流驶来,上面载着做好的饭菜,有猪有羊,不但丰盛,而且管饱。

    大批湖匪这时纷纷从舱里钻出来吃饭兼透气。而头目们则带着亲信不住巡逻,弹压住这些桀骜不驯的手下不许喧哗,不许喝酒,不许离船,只准睡觉。

    与此同时,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埋伏在港口周围的探子跑来禀报敌情:一切正常,港内的守卫很松懈,三三两两在闲逛。

    当大队人马在湖边休整好之后,夜晚也来临了。

第404节 法师与骑士

    就在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港务局大院和平常一样,按时关上了大门。

    由于经常要停放很多车辆的原因,港务局的院落占地面积不小,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

    而在大门关闭的第一时间,之前貌似没几个人的石楼里瞬间冲出来很多守卫,开始做起了战前布置。

    他们首先清理了院落中的杂物,然后又从地下室抬出很多捆专用障碍物,打开后围着石楼摆出了两个同心圆的形状。这样一来,无论盗匪从哪个角度翻墙进入院落,跑不了十步就会被障碍物挡住,成为活靶子。

    这之前,在望远镜,夜视仪和步话机的辅助下,敌对各方派来的探子其实早就被熊道这边全程监控了,而对方还懵懂不自知。

    各位来自太湖的掌柜不知道的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几十万两雪花大锭白银,其实在入库当夜,就开始被转移了。

    这些银子被搬到港口不起眼的小渔船上之后,这几天陆续被送到杭州,现在已经躺在塘庄的地下室里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渔船从塘庄运来的障碍物。这些东东现在已经被铺在院里,就等掌柜们来莽一波了。

    护卫们做准备的同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今夜月光皎洁,微风习习,满天星河闪耀,将港口周边的道路全部映照出来,正是一个杀人放火的好日子。

    随着一阵皮鞋哒哒声,港口主人熊道,这时也穿着一身特警服,肩膀上挂着一把ak,带着增援人手上到了楼顶。

    如此大的行动,杭州站那边又怎么可能不闻不问?所以紧跟在熊道身后的,正是江南情报站站长鲁成。

    胖乎乎的鲁成此刻同样全身披挂,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串从杭州增援来的行动队员。

    增援人手当然不止这么点。从太湖到港口的水系四通八达,从杭州到港口同样是万千水道,所以鲁成带来的一百五十名行动队员,其实在前天深夜就偷偷进入了港口。

    这些队员分成了两部分。其中大部分潜伏在了已经搬空的仓库里,剩下小部分偷偷溜进了港务处,直到今夜才开始露头。

    此刻石制大楼的楼顶上,队员们已经沿着外沿垒起了沙袋。用钢筋水泥铺设的楼顶不但有着足够的结构强度,而且平坦的地形和观测优势也非常适合设置火力点。

    楼顶上除了二十杆后膛枪之外,两把ak才是真正的火力点。这两把镇宅之物,则是由地位比较高的刘青云和古天乐两位情报员负责使用。

    “看来‘试管’同志的情报很准确啊,湖匪就是要在今夜下手,他们的船队刚才已经往这边动了。”听到手中对讲机传来的监视哨报告后,熊道扭头对鲁成说到。

    鲁成这时一边看着楼顶的队员忙碌,一边笑眯眯地回道:“呵呵,‘试管’的先天身份摆在那里,情报当然准确了。”

    “嗯,既然有效,那今后可以考虑让‘试管’高举反髡大旗,聚拢反动士绅,长期伪装下去。”

    “这个不需要伪装,本色演出就行了!”

    鲁成说到这里,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身作训服短檐帽,身背ak,笔直站在两位站长身旁的刘旺,不由得鼓起勇气插话道:“站长,单凭我们情报科的能力,就可以把那伙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爷暗地都弄死,何必调集这么多人,大费周章呢?”

    “哈哈,不错,年轻人最重要的就是学会思考!”

    鲁成欣慰地拍了拍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肩膀,然后对他摆起了龙门阵:“暗杀只是一种战术,不是战略。在两个集团,两个阵营,两个国家这样的大型对峙中,大面积的暗杀是毫无意义的。”

    “你也是长期补习文化课的,成绩还不错,那么古往今来,秦汉唐宋,你见过哪个势力是靠着暗杀让对手屈服从而得了天下的?”

    “暗杀了张老爷,会有张公子出来继承家业,哪怕你暗杀了张老爷一家,依旧会有各路族人跳出来成为新的缙绅只要这种靠着土地吸血发家的模式还存在,那么缙绅老爷就会源源不断的被生产出来。”

    鲁成说到这里,一旁熊道笑呵呵插言:“小子,你一家伙把大批敌对缙绅都暗杀掉,那不就成明杀了?这和公开造反有什么区别?你看就咱们现在这几杆枪,能举起反旗吗?”

    “想法是有点简单了。你要知道,暗杀只会让民众怕你,憎恨你,不会让民众真正臣服于你。”鲁成继续说道:“要夺取大明如此规模的政权,就必须要让所有人看到你的正面实力,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才可以。”

    熊道这时又怪笑着插了一句年轻人听不懂的黑话:“法师令人畏惧,骑士令人敬畏!”

    鲁成哈哈一笑,继续对徒弟说道:“你看北方的鞑子不就是在这样做吗?从当年十三副铠甲起兵,通过一场场血战打散了大明的精气神,如今鞑子在明国已经渐渐有了‘满万不可敌’的传言。”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明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整个上层对于鞑子正在失去抵抗信心。哼哼,要不是咱们出现,将来鞑子是一定能坐天下的,这才是夺国正途。”

    鲁成感觉到今天给这个土著徒弟灌输的有点多,于是开始了最后总结:“你要记住,没有疆场搏杀,没有血战连绵,没有自下而上彻底引爆旧矛盾的变革,这个天下是坐不稳的。”

    说到最后,赏了刘旺一个“洗头”后,鲁成给徒弟布置了作业“回去后好好看晋隋史,然后写读书笔记给我!”

    ...................................

    就在某些人高谈阔论的同时,从二十多里外启动的湖匪船队,正稳稳行驶在河道中。今夜明亮的月光和星斗,给原本就善于夜间行船的湖匪们提供了最好的行军条件,所以沉默的船队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波折,在缓慢航行了四个多小时后,船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港口外围商业区的河码头。

    这之前由于工程量太大,所以拓宽疏浚连接港口的内河,形成江河联运的构思,暂时只能停留在纸面上。

    这样一来,从长江口卸载到上海港的货物,就必须经过一次中转后,才能被分散到眼下这所河码头上,再被无数的内河小船运到江南各地。

    湖匪的船队现在就静静停在了当初的张苏滩口,现在的商业区门外。

    这之前因为港口已经卖空了存货,再加上港务局有意无意得使了些诸如“装修检修”的借口,所以商业区这几天已经陆续走光了人,只剩下空城一座。

    这个动作在客观上等于是帮了湖匪的忙:船队可以直接在河码头下锚,大部队下船后,也可以不用顾忌闲杂人等报信,直接穿过商业区,扑向港务局就可以了。

    而湖匪们正是这样做的。

    船队靠岸后,几位提着刀斧的掌柜和亲信首先跳下了船。而这时从商业区里窜来的探子们也纷纷前来报信:“各位当家,商栈里没人,也没油水,客商都回去销货了。”

    “好!让弟兄们下船,莫要声张!”总指挥乔十七这时满意地点点头,招手命令帮众下船。

    这一次选出来参与行动的湖匪,都是各帮精锐。所以真正到了要行动的时候,这些积年老匪顿时显露出了职业素养:八百人从船沿上翻下岸后,并没有发出什么嘈杂的声响,反倒大体保持了队形,在码头旁的石子路上组成了一条黑灰色的长龙。

    “多得话老子再不多说,有不按章程办事的,回去后自有人和他算账!”乔十七对围在身边的各家掌柜最后叮嘱一句后,便说了一声:“起走!”然后他一马当先,带着自家的一百多号人当起了先锋。

    这之后各位掌柜也带着亲信回到了自家人马身边,由一截截分段组成的长龙,随即便出发了。

    在路上就被反复告知了港口具体情况的大队湖匪,下一刻迅速穿过了商业区和仓储区,并没有分兵他们清楚这些都是空的,肥肉只在港务局大院里。

    当一片“哗啦啦”的脚步声在月夜里由远及近,最后来到港区主干道上时,只隔着一条宽阔马路的哨兵,也终于看到了路对面大批黑色的人影......在明亮的月光下,不看到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于是一声尖利的惊叫终于打破了宁静,在江岸的冷风中远远传了出去:“不好,有贼,快把护院都叫醒!”

    听到这声充满了惶恐的喊叫后,站在湖匪队伍前方的三大掌柜顿时狞笑了起来:偷袭成功,虎虎虎。

    下一刻,按照计划,乔十七带着弟兄们缓步冲过了光滑的水泥大道;而他左右两旁的队伍,则在另外两位大掌柜带领下绕向了大院后方。

    按照计划,既然是要一波莽过去,那么大队同时从院墙四面八方翻进去,才能带给敌人最佳的忙乱效果。

    所以打家劫舍技能已经max的乔十七,便带着弟兄们在院墙的正面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时的他,一边侧耳听着院里慌乱的大喊声和零碎的火枪声,一边等待着冲锋信号。

    没过多久,大约就是一分半的时间过后,夜空中突然爆起了一股红色的旗花。

    下一刻,乔十七挥舞着钢刀,大吼一声:“给老子往里灌,混日子的就不是兄弟,莫怪哥哥我下手毒辣!”

    1629年11月28日夜,在熊道派牙人上徐家买地的第十天夜里,江南反动缙绅集团正式开始了武力夺取穿越众劳动果实的行动。

第405节 同心圆

    完美的配合就会得到完美的效果。

    在少见的巨大利益和少见的巨大压力联合作用之下,八百名湖匪在今夜难得地摒弃了成见,做出了优质的战术配合。

    旗花火箭升天的第一时间,两三百名拿着刀斧的湖匪就在同一时刻翻过了矮墙,呐喊着冲进了院里。

    这个时候隐蔽偷袭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大院正中那栋长条型,方方正正的怪楼里已经有零散的火枪焰在闪烁,所以这些老匪不约而同得齐声发出呐喊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响会影响守军的判断,让他们惊慌,不知道该防守哪个方向。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有着敏捷身手的成年人翻过一堵矮墙花不了三秒钟时间,所以在旗花火箭发射后的第五秒,第二批人手也在翻墙了。

    接下来的一两分钟是最关键的时刻:盗匪们必须在守卫摆开架势放排枪和毒烟之前冲进石楼,和对手近身肉搏。

    清楚这一点的勇士们此刻没有人敢耽搁哪怕半秒,都在奋力翻墙和前冲。

    与此同时,石楼的窗户中也冒出了越来越多的枪口焰,只是没有枪声枪声都被震天的喊杀声给掩盖了。

    被喊杀声掩盖住的,还有一些微弱的惊呼声。

    ......................

    吴三爷是第一个翻过围墙的人。

    和其他那些求财的货色不一样,吴三爷的冲锋,这中间还掺杂着国仇家恨,带有浓浓的悲壮色彩。

    自从他像条狗一样被熊老爷赶到太湖之后,今晚这个场景就始终在三爷的梦中出现。只是三爷没想到,熊道这个狗贼的现世报居然来得如此之快,这让他如坠梦中。

    支持三爷身先士卒的原因除了报仇之外,身为张苏滩的原主,三爷是有自己心思的。

    眼睛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的他,很清楚大门槛和熊道争斗的原因,所以他判断熊道是一定不会有事的。因为那些老爷们的目的是巧取豪夺,而不是杀鸡取卵熊道和港口彻底完蛋的话,今后那些南货就不会再来,老爷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所以吴三爷精准地判断到:最后老爷们和熊道一定会达成某种协议,大家共享港口红利。

    在这个过程中,他吴三爷就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不论是投到某位老爷门下,还是借助这次他为匪伙提供情报身先士卒的功劳,三爷最后总是能成为某方代言人,再次大摇大摆地回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到那个时候,他就一定要意气风发,一定要和熊道当面谈笑风生,气死这老狗!

    说时迟那时快,吴三爷复杂的心路历程只在脑中一晃而过,然后奔跑中的他突然一声怪叫后,就扑倒在了一堆物事上。

    这堆黑乎乎的物事自打三爷翻过墙后就看到了。然而所有翻过墙的兄弟都没人在意:无非是另一堵更矮的内墙或者货箱罢了。

    所以大伙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今天所有人都被告知,畏缩不前者后队可斩,所以别说一堵矮墙了,就是刀墙这会也要拿人命填上去。

    下一刻,三爷扑了。

    导致三爷扑倒的原因很奇怪:他原本已经调整好了节奏和步伐,准备双手按在面前那堆物事上继续一跃而过。然而三爷的双手却按空了,连同手中的钢刀一起,他整个人“趴进”了那堆物事中。

    来不及反应的三爷紧接着体会到了剧痛从手上和脸颊上都传来了痛感,这让三爷很困惑。

    到这个时候,他借着月光才发现,原来自家是落入了一丛怪异的“铁线”中。

    这些铁线像车轱辘般密密麻麻套在一起,乍一看是实物,实则却是空心,所以方才三爷合身往前一扑,便陷了进来。

    而他手中的痛楚,则是被铁线圈上一些尖利的刺角扎出来的,脸上也有。

    瞬间反应过来自家掉进某种落网后,三爷不禁大喝一声,手脚并用,小腹叫劲,准备将身子从这古怪的铁线丛中拔出来。

    不想他却陷得更深了铁线丛毫不受力,颤颤巍巍就化解了三爷的腰腹之力,将他又吞没了一些下去。

    三爷大骇,惶急中他运起了全身之力,丝毫不顾手腿上传来的剧痛,再次大喝一声后,他全力跃起。

    下一刻,一只大脚踩在了三爷脊背上,将他又踩下去了几分。然而踩他的人也没落着好:原本打算装个逼踩着三爷飞跃疯人院的这位仁兄,完全没想到三爷一踩就陷,结果也被摔了个狗啃泥,一头扎进了铁丝圈里。

    与此同时,第一批翻进院落的勇士纷纷落进了铁丝网陷阱,得到了和三爷同样的遭遇。

    这个时候场面极其混乱。

    一部分侥幸摆脱铁丝网的勇士在按计划继续冲锋,他们身后是大批挣扎喊叫的被困者;在院墙和铁丝网中间,很多搞不清楚状况的湖匪还在埋头推搡着身前的人;而最外围的墙头上,依旧有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翻进来。

    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的人潮,很快就在铁丝网前汇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形。这个时候,借助着月光,越来越密集的枪口焰和一些人点亮的火折子,群匪们终于看清了铁丝网的真面目。

    这时候,更大的混乱发生了:最前排的一些人在拼命往后挤,试图躲开这缠人的铁线,而他们身后的人则不管不顾往前推搡,试图踩着同伴的身体越过去。

    在两股人潮角力的同时,救世主终于出现了。

    总钻风乔十七同志虽说一开始在墙外,但他第一时间就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墙内传来了惨嚎。丰富的群战经验,令乔十七很快从零星的枪声和震耳的吼叫声中分辨出了越来越多的惨叫。

    “不对,有埋伏?”心下咯噔一声后,他当即一个助跑,亲身翻上了墙头。

    站在墙头观察了大约有十秒钟时间,乔十七已经弄明白了大体状况:一圈怪异的荆棘,或者是铁蒺藜之类的东西挡住了大部队去路。

    而这个时候,第三批的二百名湖匪已经在翻墙的过程中了。也就是说,湖匪的大部分主力已经进入到了院墙内。

    “乔掌柜,不能退,要冲!”这时候,紧跟着乔十七站上墙头的牛金锣也看出了门道,及时提醒了总钻风同志。

    废话,当然不能退了!

    不过是一道古怪的据马,拼着填些人也就冲过去了太湖群匪现在已经势成骑虎,总不能被一道据马给吓退吧?回去如何交待?

    再一次确定了对面那零乱的,逐渐增多的枪口焰不像是埋伏后,乔十七当即对着脚下大喝一声:“前排之人填据马,不从者斩!”

    随着他放声大喝,站在墙头的一干掌柜们也齐声大喝起来:“前排之人填据马,不从者斩!”

    于是乎,听到喊声的前排人士也只能自认倒霉,双臂抱头趴在了这古怪据马上。有那反应慢还打算往身后挤的,当即被人从背后一刀砍翻,踢进了铁丝网中。

    虽然没有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但是太湖群匪依旧用残忍的填坑战术在外圈的铁丝网上搞出了n道缺口。下一刻,淤积在一起的大部队顿时得到了宣泄,将近五百号人马踩着同伙的尸体,嗷嗷叫着翻过了第一道铁丝同心圆。

    与此同时,在院墙外的最后两百名湖匪也纷纷翻进了墙内。

    ...................

    此刻的吴三爷,已经变成了一只粽子。

    他浑身缠满了铁丝,被头顶的尸体压在了最底下,下巴抵到了地面,完全没有脱困的可能。

    别说脱困了,三爷现在连动一下都难......浑身上下被铁丝扎破的伤口令他痛不欲生,稍稍挣扎一下,鲜血便流个不停。情知再乱动的话,不等人来解救,自个就要流血而死,所以三爷这会只能咒骂着看戏了。

    好在今天运气不错,三爷脸上除了一道破口外,其余地方都没破相,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就在三爷自认倒霉的同时,他感觉到头顶微微一沉,浑身的伤口齐齐一痛,面前又多了一双腿脚:最后一批湖匪也翻过了铁丝网,开始嗷嗷叫着冲锋了。

    同一时间,站在楼顶的熊道从步话机里接到了外围潜伏哨的报告:敌军已全部进入基地。

    同样听到步话机报告的鲁成这时扭过头,两人对视一眼后,同时点了点头。

    于是铁丝粽子吴三爷便张大了嘴远处的石楼屋顶突然间冒出了两股明亮的“灯火”。

    圆柱形的探照灯将正在突破第二道同心圆的大批湖匪照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石楼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吼叫:“全体都有,自由开火!”

    下一刻,从石楼二层的所有窗户里同时打出了一股排枪,密密麻麻的枪焰闪过后,被探照灯扫过的人群顿时像被铁锤砸过也似,呼啦啦往后躺倒了一片。

    而后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在三爷惊恐的瞳孔中,楼顶的东西角落,突然间冒出了两股闪亮的,呈纺锤状的连续火焰。与此同时,轰鸣的连串巨响也炸进了三爷耳中,即便场中现在充满了惨叫声,也无法掩盖那两股巨大的轰鸣声。

    伴随着轰鸣声的,是一串串肉眼可见的红色小点。这些红点一头钻进了被同心圆夹在中间的密集人群中,一时间血肉横飞,残肢四起,7.62mm的子弹这一刻得到了最大效果的发挥,轻松穿透了一个又一个的人体,毫不留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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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川原本一个人在明末和后世之间倒腾土产。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原来活人也可以倒腾!是时候召集一票兵王,学霸,总裁,医圣同去明末制霸了!之后,一帮废柴,无业游民,包工头,还有卖拖鞋的,陆续被送走。没办法,只有这些人好忽悠,价格便宜量又足。总之,这是一个众人在明末,建设伟大的星辰帝国的故事。Q群:794998628旅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旅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旅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