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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素罗汉     旅明txt下载     旅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61节 参观团

    人的思想观念转变起来还是很快的。当初在船舱里晃荡时,左保六可是把村里那个老帐房狠了个咬牙切齿:糟老头子实在太坏,有朝一日等爷们回村后怎样怎样......

    结果当左保六在小区里分到房子,开始上班后,他又对老东西心中充满了感激。是的,老头子除了把赤错记成舟山之外,其余的真没骗他。

    这不,左保六在农业部下属的桑茧公司,很快就过上了痛并快乐着的日子。

    说快乐是因为这里的生活就像天堂一样:环境优美伙食丰富工资按时发,没有官吏和地主的欺凌,也没有生活中的重重压力,常人只需要老实工作就能过上好日子。

    说痛苦是因为学习。左保六虽说在种桑上是一把好手,但是他那点水平在这里显然不够看,所以在夜校里他过得很艰难。缺乏基础理论的人对于各种细菌、土壤成份、微生物、病虫害这些概念理解起来很吃力。

    轻松中带着一点小艰难的生活,很快就改变了左保六的里里外外。他不再是那个一脸木纳,笨拙,浑身上下散发着愁苦气息的男人。现在的左保六,乐于和人接触,说话大声,走路风风火火,已经被快节奏的工业社会带偏了风格。

    左家的女人也同时在改变。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乡下农妇左胡氏,在下船登记伊始,先是捞了个好听又时髦的名字:胡月红。

    这之后胡月红就被分配到了蚕房。然后随着她每天下班后回家兴奋地直播,左保六也同步得知了将军府麾下的蚕房是多么牛逼他现在好歹经过了培训,知道给自己发工资的人是谁了。

    然后有一天左保六趁着送桑叶的机会,终于来了一趟奇幻之旅:他首先亲眼见到了蚕房内部。

    工业化的洁净暖房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震撼,暖气,大幅面窗户,温度计,厚白的棉纸......这些神奇东西的功用左保六已经从女人那里听了无数遍,现在亲眼见到后,不由得他不感叹。

    比起他们夫妻往年在村里的那种土法养蚕,蚕房这里可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一筐筐洁白的成品蚕茧可以证明。

    台南终年温暖,所以养蚕这项事业可以全年不休地进行。个大丝匀,茧色洁白,富有光泽的成品蚕茧在这里被称为“上车茧”,意思就是可以上机器缫丝的上品桑茧。

    左保六送完桑叶后,又高高兴兴地主动被抓包,推着茧筐去了缫丝车间送茧。在这里他看到了半手工半机械化的缫丝生产线。半懂不懂地看完机器缫丝后,左保六又一次被抓包,赶着马车,拉着成品生丝去了码头仓库。

    用后世蚕种生产出的生丝,质量是这个位面少有的。现在所有商人都知道,大员这边自产的生丝织出来的衣物,不但光洁匀整,丰满柔滑,而且弹性好,牢度大,上色均匀,是最顶级的丝绸制品。

    所以被纺织总公司命名为“雪纺”的自产生丝,现在已经占据了东亚生丝市场的最顶端,价格已经飙升到了300两银子/担,就这还供不应求。

    然后左保六的奇幻之旅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到赤仓库交割完后,又乐呵呵站在门口,伸着脖子看一堆商人拍卖生丝。下一刻,几个红毛夷人和黑毛夷人不知怎地打了起来,然后左保六就在四周的哄笑,口哨和警察赶来的脚步声中,被一柄拍卖师的小铜锤飞过来莫名砸破了脑袋,之后被送去了医院。

    ......

    左保六让飞来奇物砸破头,然后警察跑来把荷兰商人和西班牙商人抓走这一幕,被不远处几个正在眺望台江风景的人看了个正着。

    “哼,群魔乱舞,文教全无,真真是斯文扫地!”

    说话的是一个白白净净,国字脸,穿着湖丝直缀,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眼下已经是气温升高的六月,在遍地工装夹克,亚麻t恤的台江码头上,此人还能戴着软脚噗头,着一身正装直缀,那么毫无疑问这位老爷是从明国来的。

    “些许小事,松翁无须在意。”这时,站在中年人身旁的一个三十来岁,穿一身薄袍的清秀男子,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微笑着说到。

    “唉,化外之地......”中年人这时摇了摇头,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走吧,先去看看稼穑。农事乃国之根本,不可轻乎。”

    说完后,他便一马当先,带着几个人往出租车行走去。

    这位老爷姓卜,名叫卜大醒。

    卜老爷是福建仙游县人,挂衔为福建按察司佥事,实职为管辖兴化和泉州预备役的兴泉兵备道副使。这个官位用后世的理解来说,大概就是省警备司令部副处长兼某市人武部副部长,总之,是个闲差。

    那么卜老爷这个闲差为何出现在赤呢?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话说自从曹川拜崇祯为老大,披上官皮以后,海峡两岸各方面的交流就迅速增加了起来。

    这是很正常的进程。某个袖珍帝国的臣民其实绝大部分都是闽浙之前的明国臣民,双方的联系非常紧密,每天都有航班出发。所以渐渐的,一些明国高层也开始注意到了孤悬海外的这块化外之地。

    福建的官员是最早将目光投过海峡的。毕竟他们很多人都有认识的商人,乡族和穷亲戚跑去了大员那边讨生活,而两地的距离又近,所以官员们很容易就能得到对岸的详细情报。

    另外,像潮水一样涌入福建的工业品,食盐、建材、日化、五金等等等等,也让守旧,迟缓的官员们开始对曹氏这个新势力正视起来。

    毕竟穿越众和历史上的郑芝龙不一样:郑氏是只顾自己,还要四下收取高额的过路税;而穿越众自冒牌曹川张冬东以下,举凡是被派到福建的,无一不是传说中的财神爷。

    现在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有一个共识:只要能和曹家人搭上关系,就一定能发财。这一点是有太多例证的,无数代理了某种工业品回老家贩卖,或者参与到某个开发项目中的小人物,就因为抓住了机遇,一夜之间就成了富翁。

    所以现在的官员们是乐意和曹氏往来的,公私两方面都是如此:没见巡抚衙门的后院已经有了二层小楼,还带抽水马桶吗?谁说做官不修衙的,那是因为没有遇到热心人!

    所以,卜大醒老爷前不久就接到了一份公文。

    这份公文是卜老爷的顶头上司,兵备使焦大人转发给他的。

    公文内容:有鉴于兴泉地区兵备松懈,各地营兵和卫所军械老旧,坏朽不堪者多有,故兴泉兵备道打算派能员去台湾考察一番据说台湾有土著,善能打造上等兵器。如果考察无误的话,兵备道就打算将今年的政府采购额度用在这上面。

    卜老爷起初接到公文时,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要知道他这个副使是从来不管事的,像这种牵扯到政府采购的重要文件就更加轮不到他来签发了。

    于是卜老爷回去后就派人打听了一番。这一打听,就被他搞清楚了原委:焦大人的小舅子前不久刚去了对岸一趟,回来就成了什么劳什子登喜路火镰的兴化府总代理。

    想明白其中关节后,卜老爷当即在书房大骂起一干国之蠹虫来。

    话说这卜老爷是万历年间的三榜末尾进士。其人虽说公务员考试成绩一般,但卜老爷生性方正,酷爱研习经义,对圣贤之道相当有钻研......换句话说,就是他死板不适合做官。

    好在卜家于仙游县也算是殷实人家,族中虽说进士不多,但举人秀才不少,所以也不缺他这位道德君子。于是卜老爷的仕途就比较写意:他始终在各衙门的副职中迁转,没有当过主官。

    有点狂狷气质的卜老爷到了四十岁后,发现自己愈发看不惯这官场的蝇营狗苟,再加上朝堂中党争剧烈,于是他就在自己老家附近找了这个闲差,打算一任干完,就回乡去教书育人。

    不想临了却接到这样一份公文。最让卜老爷不爽的是,这份公文明摆着是打发他这个闲职去一趟大员应付差事的。在公文上有府衙和抚衙两大衙门的签押和批文人家早已经把关节都打通了,就等着应付完差事好花公帑去结交那姓曹的海寇了!

    这就是卜老爷在书房大骂一干赃官和海寇的原因。

    就在卜老爷决定上折子痛骂熊文灿并一干奸党,然后挂印而去的当口,他被人劝住了。

    劝他的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后辈。这位后辈的名字在后世有点名气:他叫方唐镜。

    不过这位明代的方唐镜可不是清朝末年的那位著名状师,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落第秀才而已。

    方唐镜是从杭州远道而来的,他是卜老爷一位要好同年家的客卿。此次来闽,方唐镜一是代表自家老爷看望卜老爷,除此之外,他最主要的目的则是去台湾一游杭州站同样在当地创造了财富神话,所以很多嗅觉灵敏的士大夫纷纷派出人手前往台湾调研。

    于是当方唐镜得知卜老爷发怒的原因后,正中下怀的他就急忙开始规劝老爷,准备吆喝着老卜一起去台湾转一圈:反正是公费,不去白不去。

第362节 落脚

    要说这方唐镜的客卿职务可不是白给的。比起只负责捧哏和搞笑的清客来说,客卿在东家的地位就相当于师爷,是有资格参与某些事物的决策,并且被予以重任的人。

    方唐镜就是这样。他不但是东家一手资助起来的文人,还娶了东家的远房侄女,算得上是真正的自己人......要不然东家也不会将调研髡贼老巢的任务交给他。要知道这可是代表着家族未来的战略投资方向,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能肩负这份担子,方唐镜自然是老于世故,圆滑精明的那种人。所以当他得知事情的缘由后,就急忙跑去将准备暴走开群嘲的卜老爷给劝了下来。

    方唐镜劝服老爷的理由很多。这其一嘛:像熊文灿这种货色,骂了也就骂了,反正老熊是流官,过几年就要滚蛋,他也不能把本地土著卜老爷怎么样。

    但是其他人骂起来就要慎重了:卜老爷卓尔不群,雅量高洁是不假,但是家族毕竟是要在这里生活的,开地图炮得罪了那些半大不小的土著官儿,反倒是一件麻烦事。

    方唐镜在卜家盘桓的这些日子里,由于他谈吐和见识都相当不俗,所以卜老爷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尽管方唐镜已经三十岁了。

    所以卜老爷在听完方唐镜的劝告后,也略微清醒了下来。他是有点老愤青,但他还没有愤到不顾家族利益的程度上。

    想明白后的卜老爷大度表示:那就放那些杂虫一马,老爷我这回给皇上上书,就只弹劾姓熊的和姓焦的这两个王八蛋算了。

    下一步方唐镜又给卜老爷出了主意:既然要喷姓焦的,那不如老爷亲身去一趟大员。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一来,说不定卜老爷就能找点军购案中的把柄出来,日后喷起来才有力度......毕竟那份公文在明面上可没有任何毛病,老爷你真要捅顶头上司的菊花,那也要有实证在手才捅得爽不是?

    有些时候,更换思考角度是很重要的:同样的问题往往就是这么解决的。所以当方唐镜换了个角度来诠释这份公文后,老愤青卜大醒同志顿时觉得此话有理:是需要去一趟黑洞洞的贼巢穴,回来后再将败类们杀它个干干净净了!

    于是乎,一个心思各异的参观团就这样组建起来了。团员如下:团长卜老爷,副团长方唐镜;成员:卜老爷的长随小厮各一,方唐镜的小厮一。

    五人团收拾准备一番后,便于1629年6月1日正式启程。大伙先是从兴化府坐船去了泉州,然后很轻易就上了去大员的班船。班船从泉州出发先是南行去厦门,到厦门后和其他商货船一起编了个组后,就直航大员了。

    除了厦门港一些冒着黑烟的工房让卜老爷感觉不大舒服外,这一路上大伙倒也过得轻松。

    班船的上等舱可是很舒服的。不但有洁净的床铺,还有保温壶和不漏水的保温杯这种奇物。能在摇晃的船上泡热茶喝,虽说免不了嘟囔两句“奇淫技巧”,但是卜老爷终归是茶水没少喝。另外,红色的茄汁鱼块浇米饭也让大家赞不绝口。

    一路欣赏着海景,夜晚时还出舱观赏了澎湖明亮的灯塔。卜老爷就这样和方唐镜在谈谈说说之余,于正午时分进入了台江通道。

    繁华的台江总能让初次驾到的人们目不暇给。然而人的注意力是不尽相同的:就在方唐镜和下人们指着船舷左侧的“海底捞”咂舌时,卜老爷却阴沉着脸,背手望向了船舷右侧的皇城。

    坐落在大员岛正中的皇城褶褶生辉。在17世纪,这所被大幅面玻璃幕墙反射的蓝光和红砖包裹的建筑很是威武雄壮,还带着一些奇幻色彩。

    然而就是这座在当地被称为“将军府”的建筑,却让卜老爷冷着脸看了半天。直到船只进入台江后,他才转过身来对方唐镜说道:“红砖包墙,此乃僭越之举!”

    “呵呵,松翁(卜大醒字松明)您就莫要求全责备了。此处从来都是化外之所,那曹氏也是方才招安,朝廷的那些忌讳,野人怎能知道?”

    方唐镜心里对卜老爷的吹毛求疵是不以为然的。眼下早已不是开国时的风气了,现如今世风奢糜,没有功名的富豪们各个身穿绫罗,车配双马,朱门高墙,早已把朱太祖定下的那些个规矩抛到了九霄云外。

    即便是卜老爷所在的兴化府,在衣行宅第上逾制的人也同样遍地都是,大家出门就能见到架豪车和乘多人大轿的富商在豪奴拥趸下呼喝横行......

    而卜老爷平日里对这些视若无睹,如今跑到这完全不懂大明规矩的化外之地,却偏要指摘人家逾制僭越......方唐镜不由得在心下摇了摇头:大约这松翁对曹大将军早就看不惯了,如今非要挑些刺出来才肯罢休。

    ......

    笑眯眯地将老爷安抚下来后,方唐镜便急忙招呼下人收拾行礼准备下船。他忽悠卜老爷来此地,是为了借卜老爷办公事的光这样才能深入考察一些此地不对外开放的项目。现在看来,想沾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老爷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船队进入台江内海后,就沿着不同色彩的浮标各走各了。参观团这边乘坐的客船,则是过海去了对岸的赤码头。

    当卜老爷看到码头上林立的吊机,铁轨和冒着黑烟的货车后,这一次他反倒是沉默了,估计是敌军太多的缘故。

    赤码头上新修的海关大厅很是气派。和后世的各种缴费大厅同样规格的大跨度建筑,令初来的明人一个劲抬头往上看:他们想不通如此高阔通透的大屋为何没有立柱和大梁?这顶子为何没有掉下来?

    新下船的旅客排着队来到了大厅门口,在得到几个腰间挂着各种警具的大盖帽指引下,参观团便依着脚下标出来的大字来到了对公窗口。

    看到对公窗口里同样戴着大盖帽,穿着天蓝色短袖衬衣,蓝色肩章的女性文员后,排队上前登记的卜老爷明显有点不适。避开对面这个短发女孩子外露的脖颈和手臂,卜老爷一边默念“非礼勿视”,一边低头填了表。

    然而君子这种生物毕竟是少数,所以团里的其他人都对女性公务员相当好奇。长随和小厮登记时的猪哥像就不用说了,就连方唐镜也是摇开折扇潇洒了几下后,这才开始填表。

    填完表后是一些例行的问询和红外体温仪的检查。看到身穿绿色袍子,戴着口罩的怪人将一束光打到自己脑门上后,卜老爷又被吓了一跳。

    像他们这种临时客人不需要关进检疫营,不过每天例行的红外测体温和指定住宿这些都是必须有的。

    得知方才的怪事是郎中在探病后,卜老爷不由得心下又暗骂了几句他对红外线一窍不通,自然是把这种举动当成了巫蛊之类的土著邪术。

    所有流程走完后,参观团终于被带到了会客厅。

    会客厅是公务接待专用的,里面摆放着沙发和茶几,其实就是后世车站的vip候车厅。

    沙发这玩意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由于技术含量低,现在像福州这样的大城里都已经铺开了沙发店。穿越众拿核心科技粗弹簧入股,明人股东负责招工制作。

    参观团的人自然是有见识的,所以他们没有大惊小怪。

    很快,两个接待人员便从侧门走了进来。打头的男人身材高大,同样戴着大檐帽。这人一来就笑嘻嘻地伸出手,和不太习惯的卜老爷握了握。而另一位相貌普通,穿着一身灰色亚麻西服的,则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副跟班的样子。

    参观团的现在知道,凡是戴大盖帽的,都是这边的“公人”。

    打头的这位自我介绍姓马,是海关的接待科长。在验看了卜老爷的公文和勘合后,马科长点点头,然后用一口带着点闽音的普通话和卜老爷沟通了起来。

    马科长先是表明这边已经知道了卜老爷要来的消息,也已经有所准备。所以关于这起军购案,明天开始双方就可以进入实质性操作。

    卜老爷对这一点没什么异议。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谈的了。马科长热情地将参观团成员带出了海关,领他们去了专门用来接待贵宾的台江酒店下榻。

    台江酒店就在海关后门,双方之间只隔一条主马路。四层的台江酒店算是住宿区里位置最好的建筑了,能凭窗眺望台江风情。里面的客房大部分是套间,这是专门给带着下人的明国有钱人准备的。

    帮卜老爷他们办好入住手续后,马科长告诉客人:明天就会有军方的参谋来对接这件事,让大家安心休息。临走时,马科长还善意地提醒各位:请好好阅读住宿指南。

    住宿指南在后世很常见,但是在17世纪的大员可就是稀罕物了。所以卜老爷进门后,任由下人忙碌,他本人则饶有兴趣地拿起了印刷精美的住宿指南,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

第363节 曹大头

    住宿指南里面的内容分为好几部分。

    第一部分是介绍酒店和套房里的设施。这本册子里的文字和卜老爷来到大员后见到的所有文字都一样,全是缺笔少划的俗体字。

    卜老爷流利地看完册子第一部分后,便现学现卖,指挥着小厮去卫生间给他放了热水......他老人家要泡澡。

    躺在洁白的浴盆里,感受着白瓷那种细腻触感,伴随着蒸腾的雾气,卜老爷舒服地长叹一声。

    一米多的大澡盆自然不会是瓷烧的,难度高不说,即便烧出来瓷器也承受不了水和人体的重量。事实上卜老爷是把搪瓷表面当成白瓷了。明人洗澡,要不就是木桶,要不就是石砌的澡池,所以卜老爷没见过后世浴缸也是正常的。

    这种后世最普通的浴缸,在这个年代的技术含量是相当高的。因为缺乏焊接科技树,所以洁具厂需要把整块的薄钢板先用钣金技术弄成澡盆形状,再用表面喷釉将浴缸里外搪瓷化,才能做出成品。

    后世再普通不过的浴缸,在眼下由于技术难点多,废品率高,所以目前除了自用外是没有出口的,这也是卜老爷没见过的原因。

    舒舒服服泡完澡,喊小厮进来搓完背后,卜老爷发现唯一的遗憾就是这趟没带侍女了平时这些工作都是小丫头干的。

    换上一身月白中单和酒店提供的蔺草凉拖鞋,卜老爷坐在单人沙发上,喝一口用经典可口可乐玻璃瓶装着的橘子味汽水,然后打开住宿指南继续研读。

    指南第二部分详细标出了台南所有景点。这些景点包括了著名的台江夜市,窑区工业旅游,还有风景美妙的天然泄湖,以及本地一些高档餐馆和购物商场等地方。

    指南上不但标出了上述地方的位置和简图,还将各种公交站点,私人租车,以及徒步游览的攻略都写明了出来,十分贴心。

    “倒是不怕人琢磨。”卜老爷嘟囔了一句后,又翻过下一页。

    这一页上都是一些注意事项。包括住店需知,卫生检查需知,紧急求救需知等等。

    当卜老爷看完所有的内容后,他又将长随和小厮唤了过来,吩咐他们去楼下服务台,将带来的银子都换成本地货币。

    卜老爷虽说在意识形态方面很鄙视曹氏团伙,但是这不代表他没有生活智慧。相反,人在屋檐下的道理老愤青还是很清楚的,尤其是他这种习惯照章办事的方正人物。

    所以当他看到指南上的换汇说明后,便及时照办了:外来商旅在大员居留期间,必须将手头的银钱去指定地点兑换成本地货币才可以消费。这种兑换是双向的,商旅离开前也可以将银钱兑换回来。

    这一条本质上是废两改元的货币政策,在今年年初穿越众开完大会后就执行了:自1629年1月开始,帝国的直辖领土(台湾岛)范围内,国民日常消费不再允许使用旧制银钱,强制转为银币+纸钞的混合货币体系。

    长随和小厮两人应声提着装银子的包袱就下了楼。财政部指定兑换银钱的地点有很多,包括商业区的银行,居民区的储蓄点,还有像台江酒店这种涉外机构的前台都可以操作。

    所以两个下人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后就回来了。

    “哗啦”一声后,长随卜贵把包袱里的钞票和银元一股脑倒在了桌面上:“老爷,全换了。”

    “嗯,我看看。”卜老爷这时放下茶碗,坐起身子,用两指从桌面上那一堆钱钞中夹出了一枚亮闪闪的银币。

    映入卜老爷眼帘的,是一枚核桃大小,中间无孔的银饼子。

    先是银饼的边缘有一圈密集的直齿。接下来的外环,里面镌刻着一条角爪俱全的飞龙;这条栩栩如生,鳞须张扬的飞龙刚好将银币绕了一圈,头尾相接,看上去十分精妙。

    下面就是让卜老爷大吃一惊的图案了:银币正中有一位约在而立之年的男子头像。这男子头戴冕冠,颈露衮服,坚毅的目光斜斜望向远方,庄严霸气,不怒自威。

    卜老爷虽说平日里都用得是铜钱和银锭,但他第一时间就依靠自己灵敏的政治嗅觉猜出了这副头像的用意:这是昭告年号,就和铜钱上的帝王通宝那几个字是一个道理!

    强忍住心中波澜,卜老爷用颤抖的手指将银币翻过了反面。

    反面的外环同样有一条飞龙,只不过龙头龙尾和正面是相反的。而银币正中的图案则是简单明了:用麦穗和稻穗包围起来的“壹园”繁体字。

    在竖写的“壹园”两个大字下方,是新历的“1850”这几个卜老爷不认识的阿拉伯数字。

    “这钱是柜台上兑的?可有名目?”卜老爷细细看完银币后,先是闭目养了一会气,然后他才缓缓睁开眼,张口开问。

    长随卜贵见老爷发问,赶紧回道:“禀老爷,都是从柜上兑的。听那朝奉说,这钱官名叫银洋,有个诨名叫曹大头。”

    “曹大头......哼哼......曹大头。”卜老爷这时反倒给气笑了:“跑不脱那位曹将军了,好妥帖的名字!”

    一旁小厮卜墨年纪不大,所以看眼色的本事还差点。见自家老爷在发笑,小孩还以为老爷是真喜欢这精美的银饼子,于是卜墨赶紧两指掂起一块银洋,鼓起腮帮在嘴边使劲一吹,然后献宝般将银币放在了老爷耳边:“老爷你听这音色!朝奉说这是防......哦,防伪,别家铸不出这般带响的。”

    “还用听响吗?”卜老爷晃了晃脑袋,将银币传来的悠长回音赶出自家耳朵,然后他盯着曹某人图像上那一根根模压出来的精细头发,悠悠地说道:“便是这纹路花色,大明哪家匠人能铸出来?哼,这一个能兑一两银吧?”

    长随卜贵这时已经觉察到老爷的不高兴了,所以他赶紧恭恭敬敬地回道:“是,这壹园的银洋总重七钱二分,柜上兑了咱们一两银。”

    卜老爷冷哼一声后说到:“不亏,这等做工,七钱便值一两。”

    卜大醒同志下意识说出的这句话,恰恰指出了银洋眼下的真实价格。事实上自从这款“曹大头”在年初发行以来,其和普通银两的兑换比例,就从来没有跌出过110%。

    也就是说,在除了官方兑换点以外的私人兑换活动中,每块银元总能兑换来一两一钱以上的碎银子,最初有段时候,甚至能兑换一两三钱。

    精美的图案,精准一致的个体重量,边缘的防刮齿,还有那独特的嗡鸣声,这些被附加在银币上的科技含量,就像zippo防风打火机之于火镰一样,很快就被明人发现并且认同,使得曹大头的价格长期坚挺。

    验看完了银币后,卜老爷又将桌上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钞挨个看了一遍。

    纸钞上面的图案和银币大同小异,正面都是曹某人的半身像,背面是繁体字的纸钞面额和各种花卉。

    只不过根据面额不同,这些图像也随之换了元帅服,西装,中山装等服饰,某人的头型也在大背头,三七分,中分等式样中不停切换......看来曹总这一次是真用心了,生怕后人发行新版钞票时没素材,所以照了n多高清电版数码照片。

    卜老爷很快从这堆钞纸中看出了名堂:面额越大的,钞纸体积也越大。除了最小的“壹分”面额上是一个四十多岁,留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做图案之外,其余元角分上的图案,尽管服饰变了,可还是那位曹将军。

    细细看完所有钞纸后,卜老爷又一次嘿嘿笑了两声。

    然而老爷这次可不是被气笑的。卜老爷是士大夫,他对大明当年发行“宝钞”后的一系列骚操作是知之甚详的。包括官府征税时居然不收自己发行的宝钞这种脑残行为,包括宝钞的无疾而终,卜老爷前后都很清楚。

    所以当他看到桌上这些纸钞后,很容易就联想到了纸钞的本质:这就是“宝钞”,无论印制多么精美,都是用来搜刮民脂民膏的恶物。

    “看尔等如何收场!”卜老爷阴笑两声后,心情不由得好了许多,他已经在幻想这帮不学无术的海寇官儿将来焦头烂额的景象了。

    ......

    验看完纸钞后,卜老爷变得心情不错起来。伸个懒腰,扭头看看窗外,发现天边布满了火烧云,台江已经被金光笼罩晚饭时分到了。

    “银洋锁起来,带些钞纸,咱们去下馆子!”

    敲开走廊对门的套间,叫上方唐镜主仆二人后,卜老爷一行人便下楼去觅食了。

    掏出袖中的住宿指南,一路上按图索骥,卜老爷很轻松便找到了附近的美食街。然后老爷在方唐镜的撺掇下,便进了一家有白胡子老叟做招牌的“啃德鸡”百年新港社土著老店。

    这家由归化的新港社人开的炸鸡店生意很不错。卜老爷一行人坐在新奇的火车座上,吃了招牌野人祖传炸鸡,吃了汉堡,吃了老新港鸡肉卷,还喝了自制可乐和咖啡,最后吃了冰激凌。

    事后大家一致表态:看来这新港社野人归化还是有意义的,炸鸡味道相当不错。

第364节 意向协议

    吃过晚饭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卜老爷一行人前脚出了饭馆门,后脚便发现街边的路灯一串串亮了起来。

    路灯就像信号,在点亮了台江两岸的同时,宛若地上星河一般的华光,也将大量的人群吸引了过来。

    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穿着花t恤的农工,穿着白色衬衣夹克的文员,还有同样黑头发,留着月代头的矮个子倭人,金发碧眼的番人......最重要的是,穿着清凉衣服的妹子们。

    卜老爷他们身不由己地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簇拥着往灯光最亮的地方走去。这一路上满眼都是体恤短裤,露出胳膊和腿脚的女孩子,把个卜老爷看得是面红耳赤,心下大骂姓曹的荒淫无耻,土鳖不知礼。

    赤大道上灯火通明,各种烧烤小吃摊点和明亮的橱窗都诱惑着人们掏出口袋里的小钱钱。看着玩得不亦乐乎,兴高采烈的团队其他成员,卜老爷无奈吃了两串烤鱿鱼后,就借口吃不惯这劳什子辣椒面,一个人甩着袖子回去睡觉了。

    ......

    匆匆一夜过去,卜老爷他们第二天清晨起床,洗漱完毕,吃了一顿酒店赠送的生滚粥和肠粉早餐后,就安心等客人上门了。

    讲真,无论老卜是如何鄙视曹氏匪帮,但是对于人家做出来的种种机关用具,他可是打心底里喜欢的。别得不论,单说那冲水马桶:这种不留存一丝臭气就能冲走秽物,洁白,颜值高的器具,在卜老爷看来,就是天生为君子们准备的君子温润如玉嘛。

    至于那些普通人......去用木桶就对了,适合他们的身份。

    然而这些想法也仅仅只是想法而已。卜老爷是很清楚现实情况的:由于这种昂贵的抽水马桶需要附带一系列的管道、供水和排污系统,所以在兴化府,也只有少数豪商和大族家中安装了此物,一般人是用不起的。

    即便是卜老爷自己,由于他住得是破烂的官宅,不是自家产业,所以这种方便好用的物事,他平日里同样享用不到。

    早八点,客人准时上门。

    来得是两位穿着浅绿色短袖军服的年轻军官。卜老爷一行现在对这种戴着大盖帽的公人已经不感冒了,虽说他们看不懂来者胸前花花绿绿的资历章和胳膊上臂章的图案。

    然而年轻军官微微侧头潇洒敬礼的模样,终归还是唬了卜老爷一下......后者报以拱手礼之后,双方很快便客气地攀谈起来。

    两位军官中稍微年长的那个姓李,自报家门是陆军后勤部的参谋,今天来是带参观团去挑选武器的。卜老爷自无不可,于是双方就出了门。

    今天的差事比较特殊,所以不能带那么多随从,停在酒店门前的军用四轮马车也暗示了这一点。于是卜老爷便只带了方唐镜一人上车。

    马车启动后,一路沿着滨江路往北走。乘着习习海风,当马车越过一连串泄湖后,是一处军营。然后马车继续行驶,绕过军营,背面是一串浅浅的土丘外带小湖泊,陆军的试验靶场就在这里。

    还没有进入靶场的时候,老远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而当马车来到试验场,乘客们已经能看到冒着白烟的火炮和砸在土丘脚下的炮弹了。

    然而今天的客人对火炮都不太在意卜老爷这次来,主要是采购一些冷兵器和诸如鸟铳之类的轻武器,火炮这样的东东就不在采购名单上。

    另外,某个一心造反的团伙也不打算卖火炮给其他势力。火炮费料不说,无论卖给谁,未来都有可能被炮弹砸回到自己头上。穿越众现在有的是赚银子的产品,用一门火炮的铁料做成打火机的话,赚的银子远远超过火炮n倍了。

    所以卜老爷今天就只能看点别的。

    在小操场,卜老爷逐一试用了李参谋提供的一些冷兵器样品。这些冷兵器包括几种型号不同的砍刀和几种枪头,都是明军常用的款式。

    身为兵备道副使,哪怕是个闲差,但是平日里校阅治下操军,查验军备这些表面文章卜老爷还是有做过的,所以他算是少数对明军的制式兵器有所了解的士大夫。

    用粗钢和流水线生产出的刀枪,质量远胜明人铁匠打出来的那些产品。所以卜老爷在用竹木靶子测试完样品后,“好刀!”这句话就从他嘴里蹦了出来老爷是走君子路线的,惹急了他敢当面叱责熊文灿,但他不会昧着良心硬说手中的刀不好。

    接下来卜老爷又测试了火绳枪。

    火绳枪基本上就是穿越势力出口的最高等级军火了。这种老式的,枪手需要点燃火绳才能作战的火枪,杀伤距离被准确控制在了50米。

    这种枪唯一的亮点自然还是规格:流水线生产的枪械零件都可以互换。眼下除了这种“窑区造”之外,其余所有势力的火绳枪都做不到这一点。

    卜老爷有点笨拙地对着靶子放了两枪后,不置可否。火绳枪这种滑膛玩具是靠规模取胜的,单打命中率很差,所以卜老爷这种玩票的打出两枪都没上靶。

    心里有数的李参谋自然不会解释那么多。他接下来只是按照流程将几杆枪的零件互换了一番,至于卜老爷能不能看出来这其中的奥秘,那就不是他操心的范围了。

    事实证明,玩票就是玩票。没有半点实战经验的士大夫,根本不能理解武器零件互换所代表的工业实力和巨大战略价值。对于火绳枪,卜老爷除了笼统夸奖两句枪管没有毛刺,制作精良外,他也说不出其他道道了。

    打完火绳枪,卜老爷又测试了鸟铳和三眼铳样品,这之后双方便开始了关于此次军购案的初次谈判。

    坐在营房的长条木桌两旁,卜老爷低下头细细看完了李参谋递给他的合同。令他暗自吃惊的是:契书上的兵器价格不是太高,而是太低。

    这些上品兵刃的报价基本都在三两银子左右浮动,和福建本地的普通货色居然价位相等,而火器20两银子的价格在卜老爷看来同样不高。

    卜大醒同志这下有点迷惑:原本在他的预想中,今天见到得肯定是一批质次价高的武器要不顶头上司焦老爷如何赚钱?

    抬起头,闭上眼睛,缓缓捋了捋颌下长须,冰雪聪明的卜老爷只用两分钟时间就猜出了其中猫腻:今天给他看的样品都是上品,等到将来交割货物时,就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了!

    对工业化的商品价格完全没有概念,自以为看破了一切的卜大醒同志这时暗暗下定决心:待来日去兴化府交割验货时,且教尔等一干小人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想明白了,卜老爷接下来便潇洒地在意向协议上签了字,于是双方这一笔军购案就正式进入到了实施阶段。李参谋这边爽快地表示:一个星期后卜老爷订购的武器应该就能发货。

    “如此,便有劳贵众了。”卜老爷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后,便结束了这次短暂的公事。

    ......

    和后世出差一样,草草将公事办完后,剩下办私事的时间才最重要。卜老爷只用了一个上午时间为国尽忠后,下午便带着随从去赤大道消费了。

    地位等同于后世纽约第五大道的赤坎街,现在早已名声在外。卜老爷昨天晚上被红男绿女们吓跑,今天这帮不知羞的可都去上班了,他老人家自然要好好购物一番。

    装潢华丽,一间挨着一间带有玻璃橱窗的高档店铺在赤坎大道上依次排开,参观团五人这趟是全体出动,他们进的第一家,是男士礼品店。

    玻璃柜台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烟杆、烟盒、皮带、打火机、指甲剪、挖耳勺、戒指、钱包、钥匙环、领带、领带夹......

    通过表面电镀工艺制造的小礼品,在柜台四角的灯泡照耀下散发着耀眼的金属光芒。而穿着刺绣景泰蓝旗袍的女导购则满脸微笑,用白嫩的小手将货品一一取出,放在台面上任由客人挑选。

    卜老爷对穿着长袍的女孩子倒不是很反感,他一边听着女孩伶俐地介绍,一边拿起小礼品,挨个揣摩起来。

    一旁的参观团其他成员自然也不甘人后,像方唐镜这种平时就自命风流的人物尤其上心。

    要知道杭州的富二代圈子,老爷圈子,包括清客圈子里早就开始流行这些既好用,颜值又高的小玩意了。这其中最受欢迎,数量最少,最能用来装逼的,就是打火时能发出悠长清音的金属防风打火机......那么今天他方某人既然来到了货源地,肯定是不能错过了。

    所以没怎么考虑,方唐镜就将看好的所有打火机型号,每款都买足了四个的“额度”上限赤大道几乎所有的商品都限购,打火机每位旅客的限购数是2个/人/型号,所以方唐镜和小厮合起来每款只能买4个。

    这种限购也是没办法。首先是窑区的产能不足,其次是要保护各地代理商如果不限购的话,往日里多次发生过商人用马车拉着银箱沿街扫货的尴尬事。

    卜老爷这时也出手了。除了焦上司小舅子代理的登喜路牌打火机不讨他喜欢之外,其余的小玩意,老爷一口气就买了三百两银子的。老爷不傻,多余的即便回去送人,得到的回礼也远远超过原价了。

    然而下一刻老爷却出离愤怒了。结完帐后,自家的长随和小厮居然各自又从怀里掏出一摞钞纸拍在了柜台上:“有劳姐儿,算算我俩个尚有多少额度,余下的一发都买了吧。”

第365节 自驾游

    当卜老爷看到导购又拿出打火机和其他一些礼品放在柜台上后,他顿时勃然大怒,一边用手指着台面,一边大骂:“混账行子!这是作甚?”

    这两个狗东西居然敢擅自做主花老爷的银子......虽说三个人的配额没用完,但是老爷我已经买够了啊?你们两个刁奴意欲何如?当老爷面做窃?

    “回老爷。”长随卜贵这时不忙不忙,恭恭敬敬地并腿弯腰说道:“这是太太的体己,来前叮嘱小的买些物件回去送人的。”

    紧接着小厮卜墨也并腿说道:“老爷,少爷和小姐托小的带些子玩意回去的。”

    “啊!原来是夫人的私房钱!”卜老爷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答案。下一刻,他满腔的怒火瞬间化为乌有,多年来被老妻辱骂,殴打,抓破脸的恐惧又迅速充满了全身卜老爷一惯惧内,熟人都知道。

    “混账,老爷我说得是火镰!”多年的转进经验救了自己,卜老爷用一招斗转星移化解了主要矛盾:“不晓得老爷我看不惯登喜路吗?火镰全都换成万宝路的!”

    “喏!”两个下人心中毫无波动,点头应是。

    ......

    当天剩下的时间里,一行人硬生生将赤大街上的商场都逛了个通透。和所有来此地购物的商旅一样,参观团最终满载而归。

    各种大包小包的商品卜老爷和方唐镜委实买了不少,害得长随卜贵不得不就地租了辆小推车,单单往酒店送货就来回跑了几趟。

    除了小礼品外,精美的成套玻璃茶具、成套玻璃首饰、成套梳妆镜、成套女性化妆品、香水、香烟、高档鹿皮箱包和皮鞋、竹鼠皮袍、近视和老花镜、天堂牌铁骨雨伞、保温壶保温杯、煤油灯煤油炉......

    人类对于精美物品是缺乏抵抗能力的,这是一种天性,是对智慧的隐性崇拜。

    70年代后期,只服务外国人、外交官和政府官员的友谊商店开业,当时里面售卖的是花生酱和好时巧克力,还有美国冰箱和洗衣机。

    由于只接受外汇兑换券为货币,所以“守卫会阻止任何貌似中国人的人进入商店”。即便是这样,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在店门外窥看,寻找着能进去逛一逛的机会。

    再往后到了80年代,进入国内的日本家用电器就开始被彻夜排队购买,再往后消费升级,人们又开始追逐大哥大,豪车,肾机,加拿大鹅......

    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告诉我们,带有高附加值的商品除非物理隔断,否则就一定会被相对落后地区的人群追捧,这种趋势是无法被意识形态或者敌对情绪所阻止的。

    金将军穷成那样,每年照样要进口敌人几亿美元的奢侈品用来发给劳动党高层当初艰苦朴素那是因为没见识,真有了见识,不发试试看?

    扯远了,故事说回十七世纪的卜老爷。

    卜老爷尽管在意识形态方面同样反动,很仇视曹氏集团,但这并不妨碍他老人家将这次带来的银子统统送进“曹家人”开设的商店里。靠着入关时办理的对公签证,参观团在赤大街一路疯狂消费,把一些既缺钱又缺购物手续的小商人羡慕地口水直流。

    到了晚上回去酒店,卜老爷主仆三人对着满屋的商品一算账......好嘛,连同老爷自家带来的银子,还有出差预支的公款,再加上妇人小姐托付给下人的私房购物款,总数两千七百多两的白银一下午时间就被花了个七七八八,可谓是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明日请柜上的人来,办那个......嗯,顺风托运。”事已至此,卜老爷只能一边让小厮揉脚,一边苦笑着吩咐长随他现在对那份旅游指南已经是深信不疑了,上面既然说托运货物安全又稳妥,易碎品还附送额外的芦絮包装,那他老人家当然不会再费心自己运行李。

    与此同时,对门的方唐镜也在清点货物。他这趟来台湾考察调研,本来就担负着采购任务的,所以他的购买力比卜老爷还要旺盛。明末除了军头,就是士绅钱多,区区几千两银子,一户中等士大夫很轻松就能拿出来。

    方唐镜主仆两个今天可是把所有商品的配额都买足了。包括卜老爷看不上的厚帆布、牛仔布、卡其布这些粗货在内,来自江南产棉区的方某人统统买了两份准备拿回去研究。

    验看,记录战利品,吃饭洗澡喝咖啡,卜老爷愉快地渡过了购物之夜。

    第二天一早,联系过顺风快递后,拉货马车很快就停在了酒店门前。卜老爷看着自家货物被人家打包后,便在三联单子上填好了兴化府的住址。

    这之后委托人就不用管了。因为兴化府城是仅次于福州这样的二级城市,顺风在当地设有网点,会送货上门。方唐镜也同样如此。货物直接发去了杭州,还顺带着捎了封家信回去。

    ......

    办完采购大业后,卜老爷终于松了口气。这趟来台湾的三大目标:军购,采购,观风,现在就剩最轻松,最自由的一项了。

    于是卜老爷又从袖中掏出了旅游指南,研究研究后,团长大人当即决定:大伙先步行去码头参观船厂,等吃过午饭后,再雇车去田间转一转。

    老大发话了,其他人自然没异议。于是大伙送走了快递后便安步当车,沿着台江边的码头区一路往船厂走去。

    在船厂,除了林立的吊架和蚂蚁般的工人外,卜老爷他们还看到了一艘巨大的战舰。

    这艘长度超过70米,有着双层炮甲板的西式战舰已经完成了主轮廓,工人们正在安装顶层甲板和桅杆。站在码头上的参观者,此刻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的舰身,以及鹤立鸡群,涂装是橘红色的钢铁吊车。

    “这就是曹氏纵横海疆的依仗了。”卜老爷看着高大无比的巨舰雏形,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淡淡地说到。

    方唐镜的注意力却在钢架吊车上。看着那犹如玩具一般被搭起来的铁架,下一刻便用纤细的长臂将成捆的船板灵活吊装到几丈高处时,他一样由衷地感慨道:“那铁桔槔也不是凡物,彼辈百工之术冠绝天下,假以时日,怕是无人能治了。”

    “哼!”卜老爷重重哼了一声:“眼下已然无人能治了,朝廷再不警醒,大祸就在顷刻!”

    方唐镜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又把老愤青的爱国热情给勾了起来,于是他赶紧把话题扯到了一旁他知道老愤青一直在谋划着什么,但他不想老愤青在考察结束前搞事情出来连累到自己。

    参观完船厂后,看看时间已经是中午,心情不大好的卜老爷于是就地在码头上寻了家食堂。吃完午饭后,老爷又掏出指南看了看,然后带着大伙去租车行租车。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在码头一间仓库门前,看到了正在参与拍卖的西洋人打群架,顺便还看到一个车夫模样的人被飞锤砸破了头......卜老爷大骂几句斯文扫地后,便抓紧去了租车行。

    大员的租车行里可没有轿子,这儿全是一水的马车,只不过分了载客和载货两种款式。卜老爷这边在掏出钞纸和签证后,很容易就包了一架观光四轮马车。

    观光马车是敞篷的,浑身擦得锃亮。蓝色的车身,黄色的装饰边和包着银色铁皮的车轮让马车看起来很漂亮。不过颜值这玩意要看和谁比了,除了缺乏橡胶轮胎外,拉车的两匹矮小滇马也让马车没了英伦风范,逼格降了不少。

    好在卜老爷也没见过后世的马车,所以当他坐上软垫后感觉还是很满意的:平滑的路面和弹簧减震系统令老爷的屁股很舒服,讲真,在大明他还真没坐过这么平稳惬意的马车。

    由于马车只能坐四个人,所以老爷便把长随卜贵留下自由行动这正中卜贵下怀,去大街上看妞肯定要比去田间看稻子好啊。

    马车很快拐上了去东边农场的马路,两匹滇马虽说跑不快,但是运行速度平稳,正适合客运。

    车把势叫老海,是个皮肤黝黑,身板结实的中年男人。和天下所有出租车司机一样,老海很健谈,所以志在调研的方唐镜很自然就和老海攀谈起来。

    不谈不知道,一谈吓一跳:原来这老海已然是第一批在本地创业成功的人士了。

    这老海原本是台州城里一家经营杂货的铺户,两代人经营也算是小有家资。不想去岁横祸飞来:官府要“当行买办”一批价值伍佰两巨款的货物,指定老海承办。

    这种等同于白抢的把戏在唐宋叫做“和买”,总之都是官府搜刮商人的恶劣手段。

    而老海这边闻知噩耗后,倒也没有坐以待毙。他先是托人打听了此事的内幕,发现无法挽回后,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在晚间偷偷将值钱的货物都压价卖给了自家亲戚。

    接下来老海就安排妻女偷偷去了城外等他汇合。在临走前老海还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把房契半价死当给了城里大户家开的当铺。

    最终,官府只得到了一点不值钱的货物,老海跑了,房契归了大户,衙役也不敢上门去讨要。

    导致老海如此激进行事的原因,正是穿越势力老海在这之前搭船去过大员办杂货,所以他知道这里欢迎他。

第366节 政策

    老海跑路到台湾后,前脚安定下来,后脚他就琢磨着重新创业了。

    然而他变卖家当带来的那六百两银子在这里肯定是不够开店的,所以最后老海调查一圈后,便拿出所有积蓄,再加上去银行贷的两百两银子,咬牙去车行买了一辆昂贵的观光马车和两匹滇马,当起了出租车司机。

    不想老海这一注却赌对了。他前脚买了马车,后脚来大员的旅客数量就打着滚上升,生意红火的老海很快就还清了贷款。

    这之后他又开始了资本运作:把自家的车抵押给银行,然后又多买了一辆马车,这样他当司机的同时又当起了车老板。

    干净漂亮的街道上,老海一边驾车,一边口沫横飞地跟客人侃大山,说到兴起时,他还破口大骂了一番明国官府的昏暗腐败,这让穿着一身薄袍的卜老爷脸色发黑。

    然而老爷尽管心里不爽,但又说不出反驳理由:他很清楚“当行买办”这种恶政就是导致很多小民破家的元凶。

    听完老海的坎坷创业史后,坐在他身后的方唐镜不由得兴趣大增:他对本地移民的生存方式相当关心,因为这些情况能折射出本地官府对待治下子民的态度。

    然而老海对方唐镜这种探问却是轻车熟路了几乎所有包得起马车来此地游览的明国大商人,都会从他这里打听同样的内容。

    老海告诉方唐镜:凡是来大员的移民,将军府都会给安排一份养家的工作,不论男女。所以在这里是找不到闲人的,一个都没有。这些移民中大部分人其实还是社会底层,他们背着房贷和移民欠款,需要每天上工来赚钱。

    不过将军府治下清明,没有胥吏欺压,也没有苛捐杂税,将军大人不但管大伙养老,还管生病和小娃娃上学,所以大伙都很有干劲,觉得日子有奔头。

    接下来老海说到自己:像他这种创业成功的小老板其实并不多,因为移民大多数是穷鬼,能拿出第一桶金的人占比例很少。所以如今能当小老板的,除了少数他这样的之外,就是本地的归化野人了。

    说到野人,老海也是蛮羡慕的。这些被剥夺了祖传猎场和渔场的土著,现在都住进了大房子,而且将军府还在年初落实了政策:这些人都补偿了一笔征地费。

    发银子还不算,将军府为了不让这帮野人变成乍富乍穷的“拆迁破落户”,还专门开了班,给野人传授了炸鸡秘方和店铺装修图。现在这帮野人一个个都抖起来了,大街上的啃德鸡店和正新鸡排都是他们开的。

    “不过也无需在意,此辈成不了气候。”没有注意到乘客脸上古怪的表情,老海说到这里,指了指道路两旁被白色栅栏围起来的漂亮木屋小区,然后告诉客人:那些野人文化水平低,也就只能做一做餐饮行业了。有钱后的野人最多就是收购各小区的食堂,商业上很保守。

    说到最后,老海才讲出了方唐镜最感兴趣的部分:外来阔佬如何在本地立足。

    话说在赤区政府临街的一楼大厅,就有招商办窗口,是专门用来接待明国大商人的对口单位。老海告诉方唐镜:政府衙门里的吏员都很客气热心,也不会欺哄小民,有事尽管去就对了。

    另外老海还告诉方唐镜,招商办有一张“负面清单”,将军府的产业,凡是不再负面清单上的行当,外来商人都可以投资买卖,与将军合股也行,单干也行。

    ......

    方唐镜听到这里,突然哈哈一笑,然后将手中的折扇伸出车外划了一个圈:“如此说来,这田地也能买卖喽?”

    就在老海一路侃大山的同时,马车已经驶出了居民区的水泥路,改行在了低一等的煤渣路面上。而道路两旁的建筑,也从整齐的小区变成了绿毯一般的农田,一望无际,直达视野尽头。

    “哈哈哈。”听完方唐镜的问话后,老海同样也大笑了起来但凡是穿着长袍来包车的,就没有一个不关心田土,今天这位方老爷也不例外。

    “能买卖,能买卖!”老海这时目视前方,掩藏住了自己一脸古怪地笑容:“一亩只须五两银,一千五百亩......嗯,那叫......对,一平方公里起卖!都是连片的!”

    “嗯?”听到老海这样说,连一直在扭头看风景的卜老爷都动容了。而同样震惊的方唐镜也及时问出了老爷心中所想:“当真?连片卖?”

    怨不得老爷动容。要知道现在映入大家眼帘的,可是一望无际的“熟田”。卜老爷他们即便坐在马车上,也能看到这些田地里各种各样的农作物在生长,还有那银线一般的水渠编织在平坦的绿毯中,老远就能看到闪光。

    这种经过整治的熟田可不是荒地,如果真能买来千五百亩的话,对于来自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老爷来说,那可是能传家的基业!这一刻,埋藏在士大夫血液里根深蒂固的地主基因瞬间爆发,无比饥渴地告诉身体的主人:买地!买地!

    “区政府大厅墙上就挂有置地详略,老爷可去一观。”老海转过头说了一句后,扭回脸后又变得坏笑起来:“不过这田土买来是不得转佃的,只许自家人耕种!”

    “啊!”卜老爷听到这里大吃一惊,再也装不住矜持了,张口便问道:“为何不许转佃?”

    “将军不允,说是佃户挤占了用工名额。”老海先是欢乐地指了指头顶,然后说道:“一户人家便能做的事,为何要包给佃户?”

    “胡说!这一千五百亩地,一户人家如何种得过来?”卜老爷这时已经出离愤怒了。

    “哈哈哈。”老海这次没有再转头,他怕自己满脸的嘲讽被卜老爷看到:“别处种不过来,将军治下便能!”

    说到这里,他伸长脖颈望了望后,便大声指着远方说道:“诸位老爷,且看那是何物?”

    卜老爷闻声张望,发现远方的田地里,有个冒着黑烟的小点。

    “驾!”心情愉快的老海这时再不说话,而是用力抖了抖手中的皮带缰绳,两匹温顺的滇马随之加快了速度。马车在煤渣路上又跑了大约十分钟后,卜老爷他们终于看清了那冒着烟的小黑点。当然,在来到近前后,那个小点已经变成了喷吐着黑烟的大铁牛。

    “吁......”老海这时缓缓降低了车速,将马匹赶到了路边的一处凉亭前。停下车后,他先是给两匹马套上了料袋,然后又拿出一个折叠的帆布桶准备下渠打水饮马。

    与此同时,老海指着那辆正在作业的拖拉机说道:“两位老爷,那便是日耕千亩的大机器了,不妨上前去看。”

    不待老海说完,方唐镜已经开始做下田的准备了。只见他迅速脱掉新买的富贵鸟皮鞋,然后扒掉花花公子短袜,将长袍往腰里一系,便赤着小腿跳下了车,疾步踩上了路边的田埂。

    然而赤着脚跳上田埂的人不只他一个:卜老爷。

    在对待农事方面,传统士大夫倒是相当严谨的。作为地主阶层的代言人,不懂农事的士大夫几乎没有。上至朝堂,下至州县,哪怕是吟诗作画的清客文人,在稼穑方面同样是没有小白的。

    所以当两位老爷看到从前方缓缓驶来的大铁牛后,他们便赶紧脱鞋进了田。

    随着铁牛在吼叫和冒烟中来到近前,卜老爷终于看清了此物的玄妙。带着大块玻璃的驾驶室,里面坐的驾驶员,包括铁牛身后的圆柱状煤气炉,这些卜老爷已经在码头的机器上见过了,这些都不出他意料。

    唯独令老爷没想到的是,铁牛身后那长长的钢犁。

    钢犁是横排的,长长的犁身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把闪亮的大犁刀。然后面前的田土就在卜老爷目瞪口呆中,被那一排犁刀轻松翻卷起来,感觉丝毫不费力的样子。

    拖拉机拖着长长的耕犁在卜老爷面前转了一个巨大的弯后,又一路犁着田往远处驶去。

    卜老爷傻傻站在田头望着铁牛远去后,这才喃喃地说道:“日耕千亩一说,怕是当真的!”

    方唐镜先是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往前走了几步,蹲在铁牛犁过的田地里,伸出手臂插进犁沟试了试:“这入地该有半臂了,好深的犁!”

    “嗯,入地深,庄稼病少,好厉害的铁牛!”跟上来的卜老爷这时抓起田土看了看:“土不行,最多算是中田。”

    扔下土块站起身后,卜老爷扭头看了看四周围,然后他又感慨着说道:“算上这水渠,怕是值上田的价了!”

    ......被铁牛彻底打脸的卜老爷,最终去水渠洗完脚后,回到了马车上。

    到了这个时候,卜老爷的态度变得温和了很多。他不但让卜墨拿出新买的黄鹤楼请老海抽,还拿出桔子汽水请他喝。

    这之后老爷便听到了后续:这大铁牛挂上犁就能耕田,等庄稼熟了,大铁牛还能挂上一种专门用来收庄稼的“滚刀”,一日夜便能将数百亩稻子全数放倒。

    接下来老海还格外热情地给老爷科普了脱粒机等等农用设备。

    卜老爷现在终于相信:这世上当真是有一户人家,能种千五百亩田的。

第367节 跌倒

    看完大铁牛,歇完马,老海便又带着老爷们继续往农场深处驶去。

    再往前几公里后,煤渣路渐渐地就变成了土路,路面也颠簸起来。不过这点颠簸比起明国的官道来还真不算什么,在穿越众治下,即便是乡下土路那也是轧路机碾过的,平整度都是按照后世施工标准来的。

    这一路上马车走走停停,给了某些人充分的调研时间。而在穿越众的农场里,卜老爷陆续发现了更多和明国不同的地方。

    首先最重要的还是灌溉系统。看着那一条条被抹了水泥的深渠,一道道做工精细的闸门,还有那种冒着黑烟,能不停将水从低处提到高处的机器,卜老爷的眼睛仿似要喷出火来。

    要知道福建最好的水田,也不过是沿着溪河两岸有一些灌渠而已,再远的话,即便是大户人家也无力修筑四通八达的毛渠。于是一旦遭遇旱年,农人就必须全家挣命一担一担往地里挑水,杯水车薪,九牛一毛。

    所以今天卜老爷站在田边眺望时,总是感慨连连。他听老海说,眼前这一望无际的熟田和蛛网一般的水渠,全是将军府在近年内修建的,依仗的就是那些和大铁牛类似的机关铁器有犁地的,自然就有挖渠的。

    到了这一刻,如果再用所谓的“奇淫技巧”来鄙视那些百工之物的话,卜老爷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

    这之前无论是那些码头机械和巨大的舰船,包括夜晚明亮的路灯,卜老爷还都能够用“奇淫技巧”来鸵鸟一波,求一个心理安慰。然而当千万亩作为士大夫根本的水田摆在面前后,卜老爷就再也找不出借口了。

    去岁闽南大旱,当熊文灿下公文要求各地官府将饥民往台湾输送时,卜老爷当时还在自家花厅里大骂过熊文灿化外之地就能养活如此多的流民了?怕不是去抢野人的粮食?

    然而今天他什么都明白了:熊文灿委实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看看这无边的农田就知道。

    所以卜老爷现在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他既欣慰饥民的安置,良田的开垦,又打心底里产生了不安:这种一家一户就能耕作千亩田地,其余人等都去工坊做工的社会生产模式,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

    出自传统农耕社会的地主思维令他无所适从,卜老爷对这种不需要租佃的农场模式已经产生了恐惧情绪,更何况这些良田还被掌握在一群随时能复叛,对朝廷毫无尊敬的短毛海寇手中:卜老爷隐隐能感觉到这种模式对士大夫并非好事,但他推演不出来这其中的核心原理,别扭的感觉让他心下十分烦躁。

    ......

    按捺住烦闷的心情,卜老爷打起精神继续在农场参观。

    接下来他们陆续见识了两种大明没有的农作物:玉米和马铃薯。老海告诉客人:玉米其实就是番高粱,马铃薯就是番白薯,这些据说都是将军从洋人手中买来种子,在这边推广的。

    一说番高粱和番白薯,卜老爷就对这两种作物有了概念。他甚至还举一反三,推断出了这两种作物是粗粮。然而当老海告诉客人,马铃薯的产量每亩能打两三千斤时,老爷终归还是被惊了一下。

    不过他现在已经轻易不发表意见了:这两天被多次打脸的经验告诉卜老爷,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农场的机房和谷仓。

    冒着黑烟的机器现在已经不能让明人惊讶了。卜老爷站在大铁口旁边,看着农工将一筐筐稻谷倒入铁口,然后机器的另一头就自动流出了碾好的稻米和米糠。

    抓一把稻米到眼前,卜老爷发现这些精米个个颗粒饱满,很少有干瘪的种子出现。

    “种得好地啊......”萧瑟地走出机房,卜老爷已经不想再探究这些机器恐怖的碾米效率了。他摆摆手,意兴索然地说道:“回去吧。”

    参观团头一天的包车工作就这样结束了。

    ......

    回到繁华地带,当天晚些时候卜老爷坐在餐厅里,对侍者缓缓说道:“今日想吃些玉米和马铃薯做的菜,有什么统统都上来。”

    于是卜老爷当晚吃了墨西哥玉米卷,松仁玉米,炸土豆条,炒土豆丝。大概是没吃够的缘故,第二天在去窑区工厂参观之前,老爷又专门带团去楼下小摊上买了一堆烤土豆......一人两个,不吃不成!

    感受着肚中那份沉甸甸的饱腹感,卜老爷一脸阴沉地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

    昨天晚上回去宾馆后,他已经把有些事情想明白了:假设一户人家就能耕一千亩地,那么这个势力就随时能抽调出大部分青壮去征战。

    更厉害的是,在粮食源源不断送上前线的同时,后方还不会崩溃。假如大明朝也这样做的话......不需要大部分,只需要两丁抽一,国家就完蛋了,因为第二年就会出现大面积饥荒。

    比这更令卜老爷感到可怕的是,这般耕种田地,还要士大夫做什么?

    掌握田地,拆散分给佃户,然后收租,培养士人,这是一套行使了几千年的循环程序,是农耕社会以土地为根基的士大夫集团赖以存在的根本。

    佃户不但是提供养份的工蜂,在很多时候,佃户还负责抛头颅,洒热血,是地主集团用来对抗天灾人祸最可靠的人力资源。

    而如果所有佃户都去作工了,种地的就那么几户人家,那么士大夫怎么办?离开了土地的约束,对工业社会完全没有概念的卜老爷,他实在想不出如何控制佃户。

    无论是皇权族权绅权,无论是祠堂公田家法,这些封建地主用来控制族人的种种手段,每一丝一毫,都是建立在土地,建立在把族人束缚在土地上面的。

    而要是有一天离开了这种束缚事实上某人已经在昨天见到了这种趋势,那么卜老爷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控制那些工人了,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压根没有关于资本家这方面的知识储备。

    但是有一点卜老爷凭本能就可以感觉到:无论如何,一旦让这种生产方式在大明铺开,那么士绅们的根子就会被掘掉卜老爷想不出“降维打击”这样的名词,但道理他是懂的。

    “好在彼辈偏居一隅,尚未成气候,正人君子还有时间......”卜老爷坐在马车上,一边看着远方林立的烟囱区渐渐接近,一边暗地里盘算着。

    窑区现如今已经成为了曹氏集团的一张超级名片。

    这就和后世曼哈顿岛的摩天大楼一样,对于初次前去的第三世界人民来说,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而矗立在17世纪的工厂群,这种和土著世界的差距,可是远远超过了后世的第三世界。

    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大数据时代的工业设计上,连一颗螺丝钉的生产背后都有经过电脑统筹,其所代表的价值,对17世纪的土著来说不啻于天方夜谭,某些时候甚至更像神话一点。

    以马车为例,用减震弹簧、轻钢板和轴承转向系统制造出来的高档货,势必远超明人那种粗笨的古董货色。

    这中间蕴藏的科技含量事实上已经高到无法计价,所以商务部根本不需要比照马车的表面成本来定价,只需要根据土著的消费能力,定一个普通人无法购买的价格就可以了:本土六百两,在杭州就要一千两,车辆的外饰和内饰还要另加钱......你得明白老财的消费心理。

    以上就是穿越国一直以来不愁钱的原因:晚清时往中国倾销工业品的那一票列强好歹还存在着竞争,而穿越国的工业品可是独一份,所以“穿贵们”可以随便定价,可以全球发卖,还遇不到关税壁垒......这样不要脸的企业在后世是会被灭掉的,老板会被炮决!

    ......

    随时都在喷吐着浓烟和噪音的工厂群是穿越国财富和力量的源泉,然而这种生产财富的方式,对于卜老爷这种土著来说,可是很不友好的。

    在专门的导游带领下,当大家进入第一家钢厂后,不出意外的,所有人都被吓傻了:巨大的铁锤一下下砸在通红的大铁块上,火花四溅,巨响轰鸣。伴随着钢炉里的浓烟和火光,还有那宛若魔狱的各种自动钢铁成型设备,卜老爷很快就招架不住了,急忙匆匆逃离了现场。

    对这种客人已经见怪不怪的导游,接下来便带着老爷去了不那么吵闹的几处流水线生产车间。

    在这些车间里,参观团才算是大开了眼界:各种金属部件像流水一般从传送带上滑落,掉进下方的成品箱里。还有那排着队的玻璃瓶被一一灌装桔红色的汽水,再被砸上铁帽。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就在方唐镜看得兴高采烈抓耳挠腮之时,卜老爷却崩溃了。

    导致老爷崩溃的,是铁钉生产线。

    窑区的铁钉生产线比后世差一点,每分钟只能生产500根铁钉。而当卜老爷拿到作为纪念品的几根碳钢镀锌大铁钉后,不巧他又听到导游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套生产线除了铁钉外,只要略微调整,还可以生产箭头和钢针。”

    下一刻,赤大道上那些商场里吞噬掉的滔天白银,郊外农场里无穷无尽的稻米,还有被佃户们遮天蔽日一般射来的箭头和铁钉......这三种幻象交织在一起,变成了黑压压的乌云,从天际遮盖过来,将卜老爷的视线瞬间填满。

    于是卜老爷在“呀”地一声大叫后,跌坐在了地面上。

第368节 反应

    窑区导游对于突然昏厥的旅客很有经验。因为活在中古田园节奏中的明人,乍一接触到各种工业冲击,本身就容易出现问题。事实上招工的移民第一次进钢厂车间后,有很多都被吓得尿了裤子,瘫软,昏倒的情况经常会出现。

    所以看到卜老爷昏迷,导游就赶紧招呼大伙把老爷抬出车间,放在门外的阴凉处。下一步导游先是伸出两指到老爷颈部探了探,发现脉搏正常后,他便微微抬起老爷的下巴,让呼吸道保持畅通。

    然后没过多久,老爷就在“呃......”的一声长叹中,悠悠地自己醒转过来。睁开眼看看头顶围着的一圈脸庞,卜老爷晃晃脑袋,然后在搀扶下缓缓坐起了身。

    “是老夫宿疾犯了。”哑着嗓子说出这句话后,卜老爷伸出双臂对长随说道:“扶我回去。”

    好端端的一场工业之旅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马车当即将老爷送回了宾馆。在回去的路上老爷一言未发,到了宾馆后他便吩咐下人:去柜上定票,回福建。然后第二天一早,方唐镜便在赤码头送别了卜老爷一行。

    目送着船只远去后,站在台江边轻摇折扇的方唐镜最终还是无奈摇了摇头。事实上卜老爷的一举一动,包括他到此地后的一系列心理变化,以及为什么有这种变化,方唐镜都一清二楚。

    作为缙绅人家的幕僚兼秀才,方唐镜见过太多卜老爷这种“硬核士绅”了。

    晚明尽管道德日下,世风不再,大批士人开始明晃晃将钱财田产挂在嘴边;但是依旧有很多恪守孔孟之道,行事作风方正古板的君子人物卜老爷就是其中的典型。

    所以卜老爷一路行来对此地的种种看不惯,方唐镜是能理解的。甚至卜老爷昨日跌倒的原因,方唐镜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无非看到曹氏有钱有粮有军械有壮丁,被吓住了呗。

    然而理解归理解,至于其他的......也就那样了。抛开自己心下那一点鄙视不谈,他方唐镜一个秀才可没资格管得了卜老爷发疯。现如今既然老爷要走,那他也不好阻拦,只好恭送。走了最好,他方秀才还有事要办呢,时间很紧迫的!

    ......

    俗话说一样米养白样人,这种情况在窑区的工业参观之旅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无论是木纳的农夫,还是精明的商人,抑或是卜老爷这种顽固派缙绅,总之,穿越者发现,只要这些明人参观一趟窑区,就一定会做出各种应激反应。

    这些事后的反应,有像卜老爷这种变得更加顽固,更加“反曹”的,然而更多的明人则是被工业化的伟力所震撼,从而变得更加倾向于穿越势力,乐意服从,乐意交流,希翼在这种工业伟力中分到一杯羹。

    所以一直以来穿越众都是大力支持窑区工业旅游项目的,这种实打实的震撼,对明人的改造效果,远远超过了文字和语言的煽动效力。

    至于说卜老爷这种人......讲真,帝国的掌权者们压根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每一次的社会变革,会造就弄潮儿,也会产生遗老遗少,这是不可避免的。卜老爷那点能量,还远远不到穿越众操心的地步。

    这么说吧:假如明天崇祯和他手下的大臣要来窑区参观,那么穿越众不但会热情欢迎客人,而且在皇上参观完后,还会恭送皇上回朝,绝不会玩阴的。

    ......几年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不是这帮穿越众战战兢兢在大员岛登陆的年代了。

    就像后世七八十年代实力冠绝全球的美帝一样,在这个位面已经拥有了全方位经济、政治、科技、军事优势的穿越帝国,现在早已充满了自信,根本无惧土著的窥伺和敌意。

    无论土著使出何种手段,哪怕明天崇祯和建奴联手杀来百万大军,这些统统都会在战舰、巨炮、后膛枪、化肥和电子夜视仪面前被绞杀,被粉碎。

    所以卜老爷走了,轻轻地,没有带走一片云彩。繁华的赤码头依旧人潮如织,轰鸣的窑区依旧在喷吐出巨额的财富,没有人在乎卜老爷带走了什么样的阴谋和不甘。

    至于说方唐镜同志......这位不第秀才,依靠聪慧和潇洒颜值混社会的幕僚,他还有东家交待下来的很多事要办。所以他这次不会再回福建了,等所有事都办完,他会登上去杭州的客船,直航自己老家。

    送走老爷后,方唐镜带着小厮转身又去了窑区。

    和卜老爷不同,方唐镜只是一个家道平平的落第秀才,他前半辈子没有感受到多少皇恩浩荡,也没有享受到任何权利秀才就像参公编制一样,看上去也是读书人,但是内核很软,其实并不是统治阶级的一员。

    所以方唐镜毫不掩饰对大工坊的兴趣。他没有历史包袱,他喜欢这些精妙的机器,他能感觉出这些机器背后巨大的,能改变社会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他不但不排斥这种力量,还想从中获得好处。

    另外,即便是只出于工作需要,接受新事物也是他职责所在幕僚需要随时了解各种社会上的新信息,以便在东家有需要时提供意见和建议。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方唐镜就泡在了窑区。

    他不但挨个参观了所有允许旅客进入的工厂,还抓紧一切机会在导游那里咨询,试图搞清楚这些机器运作的原理。

    只有三十岁的方唐镜理解能力还是很强的。在导游的介绍下,他现在至少明白了一些笼统的概念:所有机器都分两部分,冒黑烟的那部分是“体”,是出力的,就像骡马;其余部分则是“用”,负责具体操作,就像马车。

    不光如此,方唐镜还大体计算了窑区一些工厂的产出。结果当然是令他咂舌的:无论什么零件的月产量都是以千或者万计算的,即便是一座普通的轮窑,每月的出砖率也在几十万块......这已经超过杭州附近所有砖窑加起来的产量了。

    越深入了解,方唐镜对曹氏的潜力就越发看好,而这又导致他更加深入地了解此地。所以直到一个星期后,方唐镜才结束了对窑区的调查。

    在宾馆休整的两天里,方唐镜拿起笔墨,将这段时间以来对大员社会的调查结果,数据,以及个人看法等等都详细记录了下来。这是很重要的资料,回去后是要和东家详细讨论分析的。

    休整结束后,已经心里有底的方唐镜,便开始了他来大员的最后一项工作:和将军府正面接触。

    接触的方式很简单,前文也已经说过:方唐镜只需要走进赤区政府政务大厅,然后找到大客户窗口就可以了。

    所以他也是这样做的。

    过程很顺利。抛开跟着卜老爷办的对公签证不谈,方唐镜本身代表的也是杭州的一户缙绅人家。

    所以当他来到窗口自报家门,并递上自家老爷的帖子后,他很快就被人请到了会谈,面前放上了清茶。

    穿着对襟短褂的一男一女接待员很热情,他们不但拿出了一些赤区政府印刷的招商引资文件,还对着文件上的条款一一给方唐镜做了解释,以便客人能理解诸如“轻工业”这样的新词。

    总得来说,穿越国眼下的招商引资活动是不设门槛的。也就是说只要来的客人有钱投资,那么穿越众是不在乎对方的政治属性的:哪怕对手是卜老爷那样的反动缙绅。

    这种招商思路也是年初在大会上才扭转过来的这之前由于盘子太小,底气不足,所以商务部是不敢对缙绅放开投资渠道的。

    现如今不一样了:只要老爷们敢来投资,穿越众就敢卖给他们商铺、住宅、田产和商品代理权。这样一直纠缠下去的话,等到摊牌那一天,老爷是翻脸还是不翻?

    翻脸的话,之前所有的投资和生意可就没了;不翻的话,无非是对不起崇祯大大,老爷您自己决定吧......

    方唐镜没这方面的顾虑,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家老爷是什么德行。虽说和卜老爷是同年,但和一生坚守孔子之道的卜老爷不同,自家老爷一生最爱得却是孔......方兄,所以在利益面前老爷会怎么选,方某人用脚后跟都能猜到。

    方唐镜接下来又在政务大厅泡了两天。

    这期间他详细吃透了区政府的招商引资政策,并且在办事员的帮助下,方唐镜还试着挑选了几条适合自家的投资渠道。

    这几条投资路线都是关于轻工业方面的,需要两头操作:一边在赤投资商铺和住宅,一边在杭州当代理商或者直接投资工坊。

    到了这个地步,方唐镜这次来大员的事项就算全部完成了。剩下的动作需要他回到杭州和老爷商量研究之后,再决定投资何种项目。

    搞定一切的方秀才,终于步卜老爷之后也购买了船票,在这天一早,和小厮两人来到了赤码头。

    轻摇着折扇,方唐镜站在码头上,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这处在他心底里带来无穷希望的土地:“下半年还会来的,到时先置办一套‘三室一厅’再说!”方唐镜默默地想到。

    然而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

    就在方秀才准备转身登上栈桥的那一瞬间,他却看到了从街边施施然走过的一个人。

    大吃一惊的方秀才当即便扔下手中的古驰鹿皮提箱,疾步奔过,分开路人,冲到那人身旁后大喊一声:“呔!兀那拐子,今日你事犯了,再莫要想跑!”

第369节 他乡逢故知

    方唐镜一声大喝后,行人纷纷侧目。被他吼的那人也同样惊了一下,转过头怒视方唐镜。

    此人身材高挑,也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身穿一条灰色长裤,上身是一件兜帽卫衣。和本地其他人不同的是,这人是留着长发的。长长的马尾被简单扎了起来,恰好落入脑后的兜帽中。

    下一刻那人由惊转喜,张大了嘴,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方唐镜的肩膀:“贤弟,怎么是你!?”

    而方唐镜也哈哈大笑着说道:“兄长,不想在此地你我能重逢啊!”

    两人一边大笑,一边激动地互相打量着对方。不想看过几眼后,方唐镜却突然变得有些伤感:“兄长,你清减了!”

    兄长这时也是长叹一声:“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到了这时候,方唐镜自然也不可能再坐船出发。于是他退掉了船票,和自家兄长一起又回到宾馆,重新登记了房间,两人准备好好促膝长谈一场。

    这兄长是谁呢?南望。

    ......

    话说方唐镜的东家姓黄,名韶洲。黄韶洲老爷和那位福建的卜老爷同属万历年间的三甲进士,是关系不错的同年。

    这位黄韶洲老爷世居杭州,是本地土著。当初南望南秀才在杭州给人当清客,这中间他任职时间最长的单位,就在黄老爷府上。

    当时在黄府供职的清客团队里,大概因为年龄和身世相仿的原因,南望和方唐镜这对基友打一开始就很谈得来,到后来哥俩甚至成了铁杆,互以兄弟相称。

    说起来也是巧:两人同属于杭州城里的小市民家庭,又都是不第秀才,最终还都迫于生活压力,跑去黄老爷府上当了清客。

    而他们两人最像的,还是丧妻一事。古人结婚都挺早,南望和方唐镜在二十多岁时就已经成了家,结果他两的原配又都在结婚几年后因病而殁。

    这之后他们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就开始出现了岔路:方唐镜最终被主家黄老爷看中,续弦了黄老爷的远房侄女,升级成了黄老爷的亲信幕僚。

    而南望则在一户盐商家中找到了真爱:他弄大了盐商小妾的肚子,然后拐了人跑路,最终阴差阳错,成了穿越众的手下。

    一言难尽。

    两人回到宾馆后,方唐镜第一时间便拉住南望问个不休当初南望在匆忙跑路前,由于害怕连累到基友,所以方唐镜只是得到一封寥寥几笔的短信。上面的内容只说南望要去南方游幕,从此便再无消息。

    这之后将近两年的岁月里,方唐镜一直有打听南望的行踪,结果除了一点南望拐人的闲言外,其余都是渺无音讯。不想今天在这远离杭州千里的化外之地,他却与兄长在茫茫人海中相逢,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而南望此刻面对方唐镜,同样百感交集。

    当初他在台湾安置下来后,是有过捎信给方唐镜的想法的。不过一来他怕捎信过去后会引起盐商注意,给方唐镜带来麻烦南望无法评估私奔事件后盐商的反应,他只能按照最坏的结局来揣测杭州的局面。

    这二嘛,因为不久后南望就成了情报局的雇员,捎信一事自然也就暂时搁置了:情报员的身份需要保密,南望身上又背着案子,他主动去联络以往关系的话,会牵扯到背景调查和层层审批,很麻烦。

    所以今天意外遇到方唐镜后,南望也是惊喜交加。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大概要过再几年,他有机会去江南执行任务时,才会将这些往事和故人一一捡起来。

    然而当方唐镜问起他这两年来的行踪时,南望却突然警醒:情报局有严格规定,如此重大的人际关系复苏,必须得到上级允许之后才可以开展。

    于是南望只能按捺下自己的心情,拣着一些不违规的地方先将方唐镜搪塞过去。

    他说的具体内容很空洞:当年匆匆离开杭州,是因为遇到一位“贵人”在重金招聘幕僚。南望当时应聘后,由于贵人当即就要出航,所以就没来得及和方唐镜告别。

    这之后由于时常被贵人派去海外商行出差,所以南望就更没机会联络贤弟了。

    方唐镜对南望的这套临时说辞倒没什么疑虑。令他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些东西......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南望话里的某些信息:“那位贵人莫不是跟着曹将军起家的老兄弟?”

    南望缓缓点头。他在本地上班是正常信息,也无需隐瞒。

    “着啊!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兄长,弟今次便是奉了老爷的命,来此地探路的。”

    南望太熟悉黄家了,所以他瞬间就搞懂了方唐镜的来龙去脉:“哈哈,咱家老爷还真是舍得啊,连你这大将都派出来了!”

    要说这黄韶洲黄老爷也是个妙人。

    黄家原本只是杭州城里一户普通商人,出过的最高级别人物也只是黄老爷的秀才老爹。结果到了万历年间,黄老爷一鸣惊人考中进士,这一下就改换了门楣。

    外放一任县令后,到了天启年间,黄老爷发现朝中的魏忠贤魏公公已经拽到要突破天际了,所以他和当时很多聪明士人一样,及时“告老还乡”了。

    回到杭州后,黄老爷开始认真经营家业。

    出自商人家庭的黄老爷不但商业嗅觉灵敏,在为人处世方面也没有惯常士绅的臭架子。他不但礼贤士下,对南望这种落魄文人恩遇有加,对于其他各路势力也维护得很好。

    如此一来,再加上正牌进士出身,于是黄家的家业就跟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

    所以今天当南望听到方唐镜的来由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商业嗅觉灵敏的幕后主使黄老爷。

    方唐镜原本意外遇到南望后,就已经够惊喜了;现在当他发现自家老兄居然是给“曹家人”做事后,这就是喜上加喜。于是他赶紧将自己这一趟来台湾的目的和收获和盘托出。

    南望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对于初到贵地的土著来说,能在短时间内了解到这么多东西,并且找到正确的投资方向,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看来自家这位贤弟宝刀未老啊。

    于是南望最后拍了拍方唐镜的手背:“贤弟你放心,黄老爷当年待我不薄,你现在又成了黄家婿,所以在此事上为兄定不会袖手旁观。好歹为兄现下也是将军府的老人了,助黄老爷一臂也是小事一桩!”

    方唐镜这时心下极度欢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心情激动了,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经是中午时分,南望于是带着方唐镜主仆二人下了顿馆子。这期间他对自己的过往依旧有意规避,两人之间主要还是方唐镜在讲。

    而方唐镜在兴奋之余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不断将这两年来黄家和他本人的情况合盘托出,包括黄老爷始终没能解决的那两处“大小疾”。

    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不管是老天爷还是上帝,总是不能让一家人十全十美的过日子,这黄府同样如此。

    在黄老爷身上,一直有两处疾病多年来都无法治愈。这其一是“足疾”。黄老爷脚上一直有毛病,是老病,一旦发作起来便疼痛难忍,卧床不能行走。

    足疾对于黄老爷来说,其实还是小病。而他身上最重的病症,则是“无后”。

    无后对于中古时代的家族来说,是很重的隐患。下至小民,上至帝王,没有合格继承人就代表着家族和国家的动荡,这是大事。黄老爷虽说春秋鼎盛,但他的五房妻妾偏偏至今也未诞下一儿半女......这中间谁出了问题,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然后方唐镜就在南望面前吐了一堆苦水:为了无后这件事,家中时常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南望听到这里一通大笑。黄老爷身上这“大小疾”也算是有名了,当初他在黄家打工时就知道。不想到今天事情还没解决:“还是抓紧从族里过继一个嫡子算了,都这时节了,老爷还矫情什么?”

    “老爷就是不甘心啊,再加上他看不惯族中那些小辈......唉,不提了不提了,一言难尽。”

    ......

    久别重逢的人边吃边聊,一直到午后才分手。

    事实上南望今天是休假的,但是由于方唐镜这个突发因素出现,所以他不得不暂时离开。

    安顿好方唐镜,告诉他自己要去应差,明天再来详谈后,南望就匆匆去了单位情报局。

    作为帝国目前唯一的情报机构,情报局的规模一直在膨胀中。这种膨胀是为了将来拆分做准备:盘子大了,情报机构就必须要拆分,否则情报局长就可以坐在首相头上拉屎了......可以参考胡佛。

    南望这边在告别方唐镜后,出门匆匆打了一辆单人马车,一路赶到位于新港溪附近的情报局总部。

    总部最近才搬迁到宽敞的郊外,原因是各种电路电线终于有了配额。新总部里附带了训练基地等一系列设施,颇有匡提科的感觉。

    南望在围墙环绕,明暗哨遍布的总部大门口掏出证件后,一路畅通无阻,最终他来到了总部深处的一栋三层办公楼。

    掏出钥匙打开其中的一间办公室门,南望进门后在搪瓷脸盆里洗了把脸后,就坐在樟木办公桌前,铺开纸笔,静下心,认真写起了报告。

第370节 电报和任务

    南望是秀才出身,写报告这种事对他来说是轻松加愉快。

    事实上如果把古代这些文人放到后世,那毫无疑问个个都是学霸。能在那种枯燥落后的教学环境中,把晦涩难懂,没有标点符号的古文搞懂背熟,然后再自己写出文章来;这种人放在后世也一定能考进985。

    在同期的情报局学员里,南望比较偏科,大部分技能点都加在了“文科”上,这也是他能深造化学课的必要条件。他这种优势是绝大部分同仁所不具有的,因为其他人光补习基础文化课就要花费很长时间,007不是那么好当的。

    手捏一杆粗大的钢管碳素笔,南望刷刷地写着报告草稿。

    由于缺乏关键零件:橡胶/塑料吸墨管,所以看似工艺更加简单的毛细管钢笔,窑区反而造不出来。至于那些需要活塞吸墨的早期货色,这边又不屑于造。

    相反,在21世纪才流行起来的碳素笔,反倒贴合了眼下的工艺条件:窑区可以造出合格的油墨、海绵笔芯和笔杆。

    至于要求最高的笔头......这玩意穿越众有生之年是做不出来的。要知道后世的圆珠笔头可是连首辅都头痛的东东,网红董太婆还抓紧机会蹭了一波热度,继汽车、手机、芯片后,又爱了一波国,发誓要造出生产笔头的核心设备,到最后又不了了之......

    一根头发的直径是100微米,一个圆珠笔头的加工误差连3微米都不能超过。即便是碳素笔头的要求低,然而穿越众现在既没有专用的特殊钢,整个体系的加工精度也到不了微米级别,所以这玩意真心属于“有生之年”系列,只能靠进口。

    好在还有曹皇帝他老人家在,进口一箱笔头就是几万个,足够大伙眼下使用了。

    未来等到窑区机加工技术升级后,还可以进一步压缩进口物资的体积:只进口笔头的圆珠。那样的话,一箱就是几十万个。

    当然,最终的解决方案还是要靠种橡胶树,生产毛细管式钢笔。至于笔头的圆珠,这个只能留给子孙后代解决了。

    ......

    谙熟情报局内部审查规则的南望,将报告分为了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对他自己过往人事关系的补充内容。里面包括了南望和黄韶洲老爷,方唐镜以及黄家其他人之间的交往亲密程度,金钱往来等等信息。

    这些补充内容是为了方便组织内部审查而写的。之前他的档案中对这一块没有写那么详细,现在出了方唐镜这档子事,南望要想恢复联系,就必须向“组织”提交这些内容。

    他很清楚情报局的运行规则:报告内容之后会被发往杭州,由杭州站来组织审查,最后再将结果提交总局。

    所以南望尽可能详细地写了报告:遮掩和遗漏都会造成审查困难,反馈回来后,对被审查人不利。

    报告的第二部分是他拟定的“招募带路党”计划。

    这种带路党计划现在已经很普遍了。17世纪正处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西方还在三十年战争和重商主义的泥潭里挣扎,东方依旧在迟钝地玩着家天下的古老把戏,无论东西方,这个时间段都还没有建立起近代国家和民族的概念。

    所以管情报的穿越众后来发现:本质上是一些渗透,培养带路党的行为,在这个时代根本就不会受到社会谴责和土著的警惕。

    除了一部分没事就把“世受皇恩”挂在嘴上的士大夫外,其余明国各阶层,可以说压根没有什么“保家卫国”的先进理念,招募起来都是很方便的给好处就行。

    所以南望今天就抓住机会,将拉拢黄家的建议写在了报告上:带路党也分先来后到的,49年反正的,事后评级都要低一档。

    这个拉拢带路党的计划对于南望来说是公私两便。

    于公,为组织在江南地区拉拢,招安一家土著缙绅,这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于私,当年他落魄时第一家打工的就是黄府。黄老爷为人练达,待他以诚,方唐镜又是他挚友,所以南望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帮黄府一把的。

    南望是帝国最精英的一批土著人物,他可是有资格看“内参片”的。所以南望知道,将来迟早有一天,江南的缙绅会被那种发射铜弹壳的大炮清洗一遍......只有带路党会例外。

    所以他现在迫切需要开始引导黄府,而引导的第一步,就是提交报告,以求上级批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调动一些资源,顺带传递一些信息给黄老爷。

    随着南望奋笔疾书,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起身拉上窗帘,点亮书桌上的煤油灯,南望低头将已经写好的草稿复核一遍后,又拿起一张印着红色情报局抬头的信纸,工工整整地誊抄起来。

    一切做完后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南望折起写好的报告,起身先去了食堂。情报局的食堂自然是二十四小时开火的,某人匆匆吃完一顿盒饭后,就转身去了总部大楼。

    说是大楼,其实还是三层,只不过多了两座裙楼而已。在大楼门口验过证件,进去一楼登记通报完毕后,南望就老老实实坐在大厅的排椅上等待了。

    由于他是临时起意要求见上级,所以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就只能先在一楼侯见区等消息了。

    今天运气不错,等了将近40分钟后,南望接到通知:值班局长要见他。

    按照情报局的内部规定,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一名穿越众坐镇总部担任战备值班任务。而据南望所知,他的顶头上司行动处处长兼副局长唐七前不久出差了,所以今天要见他的,跑不脱副局长马跃和大局长戴云这两人之一了。

    果不其然,在三楼的值班哨那里南望被告知:大局长戴云在等他。

    公司刚开张时就加入的老员工就有这点好处:大小领导都认识,人头熟,有点小事人家也能给面子。

    讲真,如果按照办公室政治来说的话,南望还真就是“戴云的人”。因为当初就是戴云看好他,亲自招募他进情报局的。只不过穿越众这里一切规则都是新建,所谓的办公室政治还不成熟,没那么明显而已。

    路过回响着滴滴答答发报声的电讯室,再一路行到走廊尽头,得到正在打字的美女秘书点头允许后,南望走进了大局长办公室,然后他就被微笑着的戴云招呼到一旁的会客沙发上坐了下来。

    恭恭敬敬说明来意后,南望将写好的报告双手递了过去。戴云接过报告后没急着看,先是关心了几句南望的私人情况,这之后他招呼秘书倒了茶,然后他才低头看起报告来。

    差不多用了十五钟时间,戴云将南望的报告细细看了一遍。看完后戴云先是喝了一口茶,然后考虑一下后对南望说道:“既然是偶遇,那么机会就不要错过,嗯,我原则上同意你对这位方唐镜展开进一步接触。”

    南望心下高兴,他赶紧点头称是。然而就在这时,戴云却伸掌止住了南望接下来的说辞,并且在他脸上露出了一股回忆的表情。

    很快,戴云从沙发上起身,回坐到他的局长檀木大班桌后,便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份电报文稿。

    看了眼文稿后,戴云又想了想,然后他掏出手机打了出去:“老乔啊,我戴云。嗯,问你个事,船厂那艘大家伙什么时候下水?什么,这个月开始舾装?那海试到什么时候啦?哦......好好,我知道了,拜~。”

    戴云打完这个电话后,用手指敲了一会桌面,取出笔在文稿上划了几下,然后伸手将南望召了过来,递给了他那份电报文稿。

    南望接过文稿后一看,发现这是一封从上海直接发往总部的电报,上面的内容是上海站副站长熊道的求援计划。这其中“请求调派熟悉绅情之有力人士来我处听用”这句话,被戴云在下面划了线。

    “看来这趟差事跟你有缘了。嗯,熟悉绅情,又是杭州本地人士,今天又偶遇了那边老关系,打算拓展。”

    戴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给南望一点反应时间后,他继续说道:“电报你看了,上海那边现在是暂时僵持住,下一步需要人手支援。怎么样,有没有回乡做任务的信心?”

    南望这时候能说不吗?何况现在的他早已不是文弱书生了,还乡又如何?对自己极有信心的南望当即答道:“有信心,还请局长下令!”

    “嗯。”戴云看到南望信心十足的眼神后,满意地点点头:“快则两月,慢则三月,咱们这边就要发动。你从今天起就要开始做准备,我现在授权你可以调阅今后从上海发来的一切情报。另外,关于那个方唐镜,你接触的步伐不妨迈大一点,资源适当可以倾斜过去。”

    “定不负戴局长所托!”南望这时一脸坚毅。

第371节 问诊

    南望当晚在总局获得授权后,第二天中午,他便重新出现在了方唐镜面前。

    方唐镜自然不知道短短一夜时间里南望都做了哪些工作,他只是乐呵呵地跟着自家兄长去赴“家宴”。到这个时候,方唐镜才略微有点诧异:昨天关于成家的事,南望只字未提。

    而南望自然不可能告诉他,成家这种信息想要透露也是先要经过批准的。好在这些问题现在都已经解决了。所以方唐镜不久后就在一处小区的美式木屋里,见到了自己的新嫂嫂。

    当初那个被盐商养在笼子里的“小七”柳娘,现在已经是一个两岁男孩的母亲了。留着短发,放了脚,穿着一身银行职业装的柳娘早已没了金丝雀的娇弱,取而代之的是本地女性特有的干练和自信。

    而当柳娘见到一身长袍,举着扇子上来就下拜磕头,高呼小弟拜见嫂嫂的方唐镜,不由得掩嘴大笑起来柳娘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明人这种调调了。

    拜了嫂嫂后,宾主便坐下来准备吃酒,而柳娘也及时将自家......从馆子里定来的菜摆上了饭桌。

    话说南望一家是从来不开伙的。

    自打南望成了行踪诡异的007,很多时候就不在家吃饭了。而柳娘则因为当初被老鸨培训过识字作画,所以她来到大员后很快又被人培训了会计学,成了急缺的银行员工。

    现如今柳娘已经是帝国储备银行的审计科科长了,每天忙个半死,就连两岁的儿子白天也都是放在育婴所的,两口子根本没时间做饭。所以方唐镜今天吃到的所谓家宴,其实全部是饭馆买来的菜肴。

    事实上这也是大多数人都选择的生活方式:被穿越众强行整编的明人家庭完全摒弃了以往的大家族模式,志在挖掘社会生产潜力的某些黑心人恨不得把女人当男人,男人当牲口用,又怎么能给小门小户一日三餐用来做饭的时间?

    育婴院、托儿所、小学、中学、大食堂......这些配套双职工的设施现在早已遍布各小区,按照人口比例不断在增加中。

    食堂模式不但节省资源,减少浪费,价格便宜,最重要的是帮助国民节省了时间......代价无非是食物的精美程度比不上自家而已。

    然而这一点可以用周日下馆子来弥补,虽说没有双休日,老爷们毕竟还是仁慈地给了单休日。再者,大部分移民在来到大员之前,其实都没有吃过什么能称得上是饭菜的东西,食堂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顶配了。

    ......

    南望夫妻和方唐镜坐下来吃起了家宴。

    由于南望两口子都是高级白领,所以今天端上桌的都是昂贵的硬菜:炖牛肉、宽油竹鼠、片皮烤鸭。

    他们喝得是葡萄酒。

    葡萄酒是穿越众一直在努力推广的酒类。在这个粮食无比珍贵的时代,推广民众喝果酒是任何一个合格政府都应该做的事情。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穿越众现在不但在公开场合自己喝葡萄酒,还对各种粮食酒征收高额酒税,所以像南望这种嗅觉灵敏的精英人物,早已默默在改变自己的饮酒习惯了。

    陪着新认识的叔叔碰了一杯血红色的“解百郁”后,事先已经得到吩咐的柳娘就开始匆匆吃饭。几下扒拉完,她便背起鹿皮坤包,和叔叔打声招呼,然后在坡跟皮鞋哒哒的响声中,一路风风火火去加班了。

    ......柳娘走了之后,南望和方唐镜两个人这才开始正儿八经喝起酒来。这之后南望借着微微的酒劲,才将关于他和柳娘的故事娓娓道来。

    听完这个精彩的私奔故事后,方唐镜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惊讶。这倒不是因为柳娘的出现文人和妓女的各种恩怨情仇在明代已经烂大街了,方唐镜见过太多结局,南望这种的只能算是正常操作。

    令方唐镜没想到的是,南望居然就是因为这件事而因祸得福,被穿越众从海盗手中救起,就此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这之前南望只是简单告诉方唐镜,他是被“贵人”招揽的。没想到今天这细节一讲,原来还有虎口救人这么一个隐藏段落。所以方唐镜回过味之后,也是替南望当时捏了一把汗:“兄长,你可是受苦了,居然险些命丧海贼之手!”

    “唉,当日夺命出海愚兄也是不得已。贤弟你有所不知,这柳娘可是那位盐商老爷花大价钱买到手的清倌人,为兄做下这等事情,是须臾不得在杭州再居留,说不得就是一只丧家之犬。”

    “呵呵,兄长你还是吉人天相啊,命里该有这贵人相助!”

    听方唐镜这么一说,南望也是连连点头。两人又碰了一口葡萄酒后,南望继续说道:“那位盐商老爷的名讳贤弟你是知道的,此次回杭,还望贤弟暗中打探一二,看看柳娘这件案子到底如何了。”

    方唐镜一听是这事,说不得大拍胸脯:“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不若弟回去请托咱家老爷出面,将此事彻底了解算了。”

    “无需如此。”南望这时连连摇头:“此事贤弟只管帮愚兄打探一二便可,其余的,愚兄自有主张。”

    “如此便是了。”方唐镜点头应诺。

    旧事讲到这里就算是结束。南望接下来准备好玻璃杯和暖壶,两人移步到木屋门外的木制廊上,一边喝着醒酒茶,一边吹着淡爽的凉风,开始聊起了未来。

    南望首先把方唐镜之前的工作记录看了一遍。这之后他点点头,然后告诉方唐镜:回去后和黄老爷仔细研究,然后把挑好的项目和在杭州当地调研的结果给他发过来,他这边好帮着操办。

    方唐镜连连点头。

    然后南望就把自己在大员的收信地址给了方唐镜:赤区云飞路76号信箱。

    这之后南望又叮嘱方唐镜:一定要选那种能在杭州能建立工坊的项目,这样的话,就可以慢慢等机会承接这边的技术转移。等将来一旦有了核心技术,黄老爷的事业就可以趁机做大。

    方唐镜对兄长的金玉良言自然是铭记在心。他现在踌躇满志,就等着回杭州忽悠自家老爷掏银子干事业了。

    下一刻南望却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他先招呼着方唐镜喝完茶,然后两人去里屋净面刷牙去酒气。这一切做完后,南望从一个香樟木柜子里取出自己的一套衣服,扔给方唐镜,示意他换上。

    方唐镜当场震精了!?

    “哈哈。”南望先是大笑几声,然后才告诉贤弟:他打算带方唐镜去医院问诊。考虑到明人在医院多有不便,所以现在需要方唐镜换装。

    南望这样一说方唐镜就明白过来了。于是方秀才便嘻嘻哈哈地换上了南望的卫衣和长裤,并且学他把长头发扎成马尾,塞进了兜帽里。

    没过多久,两个身材相仿,穿着相仿的人便从小区走了出来。在小区门口等到公交车,两人直接坐到了终点站赤大街,然后步行去了赤总院。

    每一个位面的三甲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的,今天也不例外。

    南望带着小弟进了医院后,没去人多拥挤的前楼,也没去住院部,而是径直去了医院最后边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

    这一路上跟在身后的方唐镜牢记了兄长的叮嘱:一言不发脸带微笑就好。

    到了小楼门厅,不出所料有警卫岗哨。好在南望的证件相当管用:“技术调查局”这个名词在各处的警卫那里是备过案的,所以意识到来人的身份是狗特务后,警卫很快便放行了。

    狗特务南望带着一声不吭的方唐镜上了二楼,然后在最里间的办公室门前,再一次掏出证件过了贴身警卫那一关后,南望轻轻敲开了门。

    穿越者,留着光头的妙树大师,白树超同志这时正在办公室里和两个小护士调笑ing......

    见到一脸堆笑的南望进门后,白大师咳嗽了一声,然后脸色严肃了一点,张口问道:“你谁啊?”

    “白院长您好,我是南望,情报局的,上次给您老送过倭女护士的那个......”

    “哦......想起来了。不错,你们情报局差事办得很好。”白树超这时点了点头,然后扭头对旁边的小护士使了个眼色。小护士走开后,白大师这才伸手示意南望坐在了自己面前:“说吧,什么事?”

    “哦是这样的,有位长辈身患宿疾,想在院长这里资讯一下。”

    “嗯,我估摸着也就是这种事。讲吧,什么宿疾?”

    “脚痛,发作起来夜不能寐......”南望对黄老爷的毛病一清二楚,这时赶紧给白大师描述起来。

    “行了行了。”没等某人说太多就被大师打断了:“这叫痛风,富贵病。你那长辈肯定是爱吃海鲜,大闸蟹之类的,还爱喝酒。”

    “对对对,院长料事如神,就是这病。”南望连连点头:“不知这病能治吗?”

    “小手术。不过这病不能走医保,所有麻药之类的耗材需要走你们情报局的帐。”

    下一刻,站在南望身后的方唐镜咽起了唾沫。他看到了刚才在路上南望给他打预防针时说到的“笔记本”:一个银亮的折叠板子,转过来后是一面发光的琉璃镜子。

    白大师这时已经将笔记本转了过来,屏幕上正在显示一张张痛风病人骨节肿大的照片,还有做完手术后被取出来的白色尿酸结晶图。

    听完大师图文并茂的讲解后,南望已经将痛风搞懂了七八分,方唐镜也听懂了最关键的部分:老爷的足疾在这位神医面前是小事一桩。

    这之后南望又陪着笑脸问出了下一个症状:多年无子。

第372节 黑状

    男性不孕即便在后世也是一个大课题。刨除掉生殖器官异常、内分泌异常、性功能障碍、免疫因素、感染因素、理化因素与环境污染、药物手术史这七个大类后,剩下完全找不出来原因的患者居然还占了总数的31.6%......

    也就是说,在人类基因都被测清楚的大数据时代,依旧有三分之一的患者用小鸡打败了医生......这方面的问题太神秘了。

    后世如此,那么条件简陋的赤总院就更不必提了。于是当南望谈到不育症这个课题后,白大师也是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然后招呼小护士在窃笑中拿来一套教学模型。

    分拆开桌面上的木鸡鸡,白大师这边随随便便就给面前的土著科普了五六处容易导致男性不育的地方,就这还不包括感染这些难懂的原因。

    “看见了吧,就是这么麻烦。”白大夫最后总结道:“什么也别说,先来做个检查,能找出原因的话,再说治疗。”

    “我明白了,多谢院长,多谢院长。”南望已经听懂问题的复杂性了,这就起身打算撤退。

    “不过嘛......如果只是单纯要个儿子的话,那还是有捷径可走的。”白大师这时又摸摸自己的光头,回身靠在椅背上,微笑着说道:“做个试管婴儿就行了,小手术,不走医保。”

    ......

    去医院资讯完的第二天上午,赤码头,客船栈桥。

    某人已经换回了明人打扮,此刻他脚下放着行李箱,正拱手做礼,给南望道别。

    昨日白院长那一席话,给了明人方唐镜巨大的震撼和希望。虽说听不懂其中的很多名词和道理,但是讲真,方唐镜也用不着完全听懂。

    就像后世去协和医院做心脏手术的患者一样,难道家属真能听懂那些医学术语?其实支持家属和病人的,是他们对于协和的信心,他们愿意相信协和能搞定病人,仅此而已。

    方唐镜现在面临的也是同样问题。对于这位17世纪的古人来说,他需要判断的其实是南望和此处的工业社会能不能信任的问题。

    至于说话像天书一样的白院长......这个就不在方唐镜的判断范围之内,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看看像苍蝇一样被人家打发出办公室的南望就知道了。

    “贤弟,回去后和老爷仔细筹划,先把工坊办起来。”南望这时伸手拍了拍小弟的肩膀:“至于医疾一事,这个不急,再看看吧。”

    “弟晓得了。”方唐镜点点头:“此事繁杂,我等小辈也无意置喙,且看老爷自家的意思吧。”

    昨天在医院方唐镜才得知:要做那种听上去就很玄幻的试管胎儿,就得夫妻本人来此才可以。如此兴师动众,再想一想黄老爷那n房妻妾,方唐镜不由得头大无比。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昨天两人回去后,南望已经明确告诉方唐镜:无论是挑选能赚钱的好项目,还是做一些不在医保范围内的手术,这些都不是黄家简单掏银子就能达成的。

    好项目人人想做,特殊手术的耗材更需要走情报局的份额,这些都预示着一件事:黄家需要和将军府建立起“同气连枝”的关系才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方唐镜虽说讲不出“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这种高大上的名词,但是当南望说出“同气连枝”这个词的第一时间,他同样秒懂:结盟,投名状,联姻,共进退......这些都是古人玩烂的把戏,饱读史书的方唐镜怎能不懂。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们彼此都已经明确了对方的想法和要求,剩下的就看话事人黄老爷的选择了。不过总得来说,根据南望和方唐镜对老爷的了解,他们还是有理由表示乐观的:黄老爷既爱财又缺傻儿子,和将军府“深度”合作应该问题不大。

    “如此,弟便去了......兄长保重!”方唐镜在栈桥上道别完后,就提起皮箱,带着小厮,准备上船了。

    “路上小心,回去后记得告诉老爷:欲先取之,必先与之。”南望最后又叮嘱了几句:“说不得过些时日,为兄也会重回杭州,那时你我兄弟再把酒同欢!”

    “一言为定!”

    ......

    方唐镜终于走了。挥挥手,带走了满满的收获和希望。而另一位只带走了云彩的人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只。

    话说当日卜大醒卜老爷离开大员后,座船一路顺风,没几天他就回到了兴化府。

    兴化府就是后世的莆田市。回到位于莆田县城里的道衙后,卜老爷除去向上司焦老爷复命之外,其余时间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发呆,直到有一天属吏来通知他:军火到了。

    卜老爷闻听自己当初订购的军火到埠后,这才从书房里走出来,急匆匆拉着焦上司便去验货。

    验货的结果令卜老爷悲愤满腔:这批军火mmp的居然全是上品,和他当初看过的那些样品完全一样,丝毫没有作假的痕迹!

    被打脸后的卜老爷只能眼睁睁看着上司焦老爷在那里吹逼,然后旁边还有一群属吏在卖力夸赞焦老爷这种精忠报国,不吃回扣的公仆精神;然后国之栋梁,闽人良心的大帽子也被抬了出来,眼看着就要往在野贤相的路子上吹了。

    心下暴怒至极的卜老爷只能甩袖而去......他实在受不了这种丑陋的场面了。

    而接收军火这件事,也最终成为了卜老爷下定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天回府细细思量后,卜老爷不得不为曹氏的深谋远虑所震惊:此辈不为小利所动,必定所图甚大,我名教危矣!

    于是乎,在做出了后半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后,卜老爷当即便上书辞去了自己这份闲差,然后他便带着家眷从衙门里搬了出来,回到了自己在莆田乡族的家中。

    家中草草安顿下来后,卜老爷便在1629年的7月1日,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按照自己之前的决定,开始了一段伟大的旅程。

    卜老爷的第一站是福州。

    来福州自然是有目地的:卜老爷要面见熊文灿。

    作为一手将曹氏扶持起来的封疆大吏,福建的事,曹氏的事,家国天下的事,这些终归绕不过熊文灿去,所以卜老爷必须要首先见熊文灿一面。

    卜老爷对这次面见还是有信心的:虽说熊文灿和曹氏在政治上属于互惠互利,但熊文灿毕竟是士大夫一员,在关系到士大夫根本的儒教以及农佃地主制的存亡面前,应该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再说了,熊文灿现在是被卜老爷列入“被曹川蒙蔽”的人员名单当中,所以于公于私,卜老爷都需要去拯救/棒喝/唤醒熊文灿一把。

    要见熊文灿其实是不大容易的。莫说卜老爷现在已经成了退休老干部,即便是他当兵备道副使时,和熊大的级别也差了n档,所以老熊势必不能想见就见,这个要等机会。

    卜老爷这次带了三个下人。队伍来到福州后,卜老爷很轻松就在一户同年府上得到了款待,主仆四人住进了精致的小院。

    第二天派长随卜贵去巡抚衙门投帖挂号后,卜老爷基本就没啥事了,天天和同年吟诗弄墨,消磨时间。

    足足等了一周后,巡抚衙门的衙役才上门告知卜老爷:明日抚台大人休沐,可于下午接见兴化府来的卜老爷。赏了衙役跑腿钱后,卜老爷便于第二天午后提前来到巡抚衙门排班。

    在侯见室里和一帮同样求见老熊的官儿大眼瞪小眼了一段时间后,卜老爷终于等到了面见老熊的那一刻。

    见老熊的第一时间就让卜老爷暗自提高了警惕:花厅的茶几上摆放着玻璃杯,盐汽水,黄鹤楼,打火机......总之都是曹家人的东西。

    见礼看座后,依旧穿着道袍的熊文灿也不打哈哈,直接就问起了卜老爷的来由:“不知松明(卜老爷的字)今日有何赐教啊?”

    “不敢,学生今日求见抚军,是有要事禀告。”卜老爷说话便从怀中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过来几枚曹大头和纸钞。

    “此钱是那曹川所铸,连带这些宝钞一起,其上都有曹某人头像。此乃年号之翻版,是活脱脱的大不敬之罪,曹川反意已彰,还望抚军大人及时将此獠拿下。”

    熊文灿这时稍微有点发懵。等他反应过来卜老爷说得到底是什么后,不由得哑然一笑。

    伸手拿起一枚曹大头,老熊先是极其专业地吹了一口,听完响声后,这才悠悠开口:“松明,这其中怕是有误会。此物乃是海商自外洋异国贩运而来,只过了一道曹氏的手罢了。其上的头像不是曹川。”

    “啊!?”卜老爷千算万算,没想到熊文灿今天居然给出了这种答案:“此物的诨名就叫曹大头!那痍州岛上人皆用之,怎能不是曹川的头像?”

    “哈哈。”熊文灿大笑一声:“这钱铸得精美,福州城里早有人用了。至于这头像......那曹川明日正好要来抚衙议事,松明若是不信的话,可于明日见那曹川一面,也就真相大白了。”

    卜老爷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从熊文灿信心十足的态度中看出了实情:这头像真不是曹川的!?

    强行控制住自己闹了乌龙后的负面心情。对今天这场会面准备十分充分的卜大醒卜老爷,当即开辟了第二战场: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条陈,双手递给了老熊。

第373节 无病呻吟

    熊文灿接过卜老爷递过来的条陈后搭眼一翻,发现这是一份内容详尽的调查报告。

    报告首先从人、财、械、粮这四个角度剖析了一番曹氏的强大古怪,这中间尤其强调了某势力滥用奇淫技巧,导致“地无农,怪禾出”的异象。

    卜大醒同志于此处特意引入了一些神秘学概念。在他看来:用喷烟吐雾的铁器种出大明没有的怪禾,这种行为就像那些三条腿的畸形婴儿一样,都属于不正常的妖氛,是危险的预兆,国之毒患,需要予以取缔。

    报告的第二部分是延伸阅读。

    卜老爷还是以农田为切入点,着重阐述了这种不需要农夫,更不需要地主的耕作模式给朝廷,给君子们带来的深远危害。

    卜老爷高瞻远瞩地指出:这种“邪术”毫无疑问侵犯了广大地主的核心利益,而推广邪术的曹川则属于名教大敌。此刻就需要正人君子警醒过来,不但要剪除此獠,还要杀人诛心,将那些“机关遗害”全部砸毁,再施行仁政,“劝桑劝农”,将那些迷途的农人都赶回农田里劳作才算是尽了全功。

    ......

    当熊文灿看完这篇激昂狠辣的条陈后,他先是闭眼沉思了一会。接下来他也没有表什么态,而是和面前这位他并不熟悉的卜松明聊了几句不出老熊所料,这位果然是从夷州回来不久。

    自从两岸开始大规模移民,熊文灿这边就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信息,这其中自然有很多对曹氏不利的......看不惯那些怪诞行为的人很多,不光卜老爷一个。

    然而卜老爷今天这一出,却是有史以来第一位正式将夷州的情况调查总结,然后写了条陈上书的士大夫。之前那些闲杂碎语老熊可以不去理会,但是对于老卜,尽管熊文灿此刻心下恼怒,但他还是打算和对方多说几句。

    于是老熊便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依松明之见,此事当如何筹措?”

    卜松明从表情上看不出老熊的倾向,不过这无所谓,他这时肯定是按照自己想好的套路走:“大人,依学生看,此事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那‘妖人’如今已在夷州成了气候,所幸尚未荼毒我大明,还请大人使出雷霆手段,挽我名教,救我桑梓!”

    熊文灿听到这里不置可否。他回身靠上椅背,双手交叉往小腹上一搁,这才慢悠悠地继续问道:“无诏擅杀朝廷经制大将?松明有以教我?”

    卜老爷这时站起身拱手说道:“大人,此乃卫教之举,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事后朝廷再请老子去诏狱走一遭?且让你这妄人看笑话?”熊文灿腹诽完这句后,心下已然怒极。但他的养气功夫到底了得,所以面上依旧没表现出来:“若是那曹氏兵马犯我福建又当如何?”

    “大人,此辈本就是乌合之众。只需去其首脑,再以教化仁德,朝廷大义压服之,必能使余辈心怀感念,宵小慑服。”

    熊文灿听完这句后,终于将卜老爷鉴定完毕:这就是一个不知世事,只会空谈大义的老夫子。

    想到这里,原本心下恼怒的老熊顿时变得意兴索然。于是他和颜悦色地对卜老爷说了今天最后一句话:“此事容我三思。”

    说完老熊便端起了一盏透明的玻璃茶碗,但没有喝。

    卜老爷当然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然而就在他张口准备再说点什么时,站在一旁的熊府长随已经用中气十足的咏叹调模式喊出了“送客”两个字。

    于是卜老爷只好转身走人,伴随他背影的,是熊文灿冷冷的目光。

    ......

    如果按照后世的级别来算,像熊文灿这种封疆大吏已经妥妥是中秧委员级别。如果按照老熊现在的圣眷来讲,假如他明天回朝任官,崇祯必定会赏他一个九卿之位。

    九卿就相当于后世进了局,这个级别无论古今,都是可以参与国是的顶层人物。

    顶层人物自然和普通官员不一样。无论是信息获取,还是看问题的格局,思路,都和普通人不通,某些时候甚至看上去是相反的。

    到了熊文灿这个位置,虽说只掌管福建一省,但他有的是渠道了解天下大事,也必须了解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搞不清楚朝廷动向的封疆,不是一个合格的封疆。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卜大醒同志今天所说的这一堆屁话,熊文灿是真正嗤之以鼻的。

    老熊当初是因何来到福建的?......海匪猖獗,官兵连遭大败,总兵下狱,闽粤沿海动荡不安,原本就四处冒烟的朝廷实在没办法,遂委派熊文灿入闽招安郑芝龙。

    和嘉靖时期全面海禁硬刚海盗不同的是,当明王朝这艘破船挨到了崇祯初年,就已经没有海军能用来制裁郑芝龙集团了是的,熊文灿当初来福建,根本原因就是朝廷已经拿海匪没办法了。

    换句话说,熊文灿抚闽这件事,本身就代表着朝廷的公开认怂。

    那么事情最终是如何解决的?地球人都知道:曹家军出手,一个顶俩。莫说郑氏匪帮,其余闽海所有海盗都被曹氏一网打尽,从此海波平静。

    那么在这种局面下,有个姓卜的却跑来对熊文灿说:你现在把曹川抓来一刀砍了,世界就太平了......

    姑且不说能不能砍,就退一万步,熊文灿真把姓曹的给砍了,那么事后发狂的曹氏兵马从大员涌将出来,造反全闽,他熊文灿到时候怎么办?以德服人?还是抖着官威再去忽悠海盗?

    事实上真到那时候,老熊估计已经没官威可言了。因为以崇祯兄的尿性,不把导致全闽复烂的老熊下了诏狱,都算是对得起他了。

    然而卜老爷不在乎这些,他的主张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姓曹的再说。至于事后的烂摊子......这个关他老人家什么事?他只是一个孩子,不对,只是一位退休老同志而已。事后搞不定就是你熊文灿的锅,谁让你圣贤大义钻研不够,仁德不够,镇不住海匪呢?

    所以说,负责真正主持政府运转的熊文灿,跟卜老爷这种满脑袋大义的君子根本没法交流。因为君子不背锅,君子只甩锅无诏擅杀朝廷经制大将,袁崇焕敢,他老熊敢吗?

    再说了,袁崇焕和毛文龙那是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老袁要安抚议和,毛文龙却要死干建奴;再加上以关宁军阀,大学士钱龙锡为代表的辽晌既得利益集团在背后怂恿,所以袁崇焕才有胆子无诏杀文龙。

    而他熊文灿呢?他和曹氏有什么利害冲突吗?......事实上地球人都知道,老熊就是靠着曹氏走上人生巅峰的。

    曹氏扫平了闽海众匪,使得老熊从一个凄凄惶惶,专门背锅的招安巡抚一夜间变成了朝廷能员,皇帝爱将。

    曹氏运走了几十万饥民,剿灭了无数山匪,给福建带去了粮食和工作机会,使得各地政通人和,经济发展,大小官员好处多多,熊文灿政令畅通无阻,官声上佳。

    曹氏将琉璃器福建总代理交给了熊府的熊七,于是老熊隔段时间就派人往老家运去很多元宝形状的“福建土特产”。

    ......以上种种不是闹着玩的,现如今在朝堂中的所有人看来,熊文灿和曹川就是一体两面,互相扶持,互相成就的政治盟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众人皆可降曹,惟将军不可降曹!”

    同样的道理,熊文灿现在和当时的孙权没区别:谁都可以对曹川喊打喊杀,唯独早已紧密和曹川捆绑在一起的老熊不能说。

    至于卜老爷提出的那种破坏了租佃地主的生产方式,在老熊看来就更是无稽之谈。

    封疆王朝的控制力是相当低的,不说那些关起门来做皇帝的周边小国,即便是在明王朝内部,名为羁縻州,实则就是偏远省份小王国的土司地区依旧比比皆是。

    无论是周边小国还是所谓的羁縻州,这些地区的社会形态都是千变万化,倭国有天皇和大名,土司有奴隶娃子......那么朝廷呢?朝廷只有干瞪眼。

    别说干涉了,现如今只要这些小王国不要闹事,朝廷都会谢天谢地:八年前的奢安之乱,朝廷历时三载,调集了西南各路大军,花费了滔天的钱粮才将土司奢崇明父子剿灭。

    只需一家边疆土司起事,大明朝就已经是疲于奔命的架势。那么割据了兵马难及的海外夷州,实力超过土司百倍的曹川,就算不用佃户,只用机关铁器在自家的土地上种些“怪禾”,朝廷会因此而下旨剿灭曹川吗?朝廷真要有本事管到夷州去,周边的建奴和土司们还会反叛吗?

    所以在老熊看来,卜大醒同志是属于纯粹的没事找事:如果那些耕田的铁器在大明铺陈开来,导致缙绅不满的话,那时候倒还有些说头。而现如今那些铁器还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夷州,你卜大醒上窜下跳个什么?儒教离了你明天就亡了?

    “真真是无病呻吟!”熊文灿独自坐在花厅,缓缓饮完一盏清茶后,最终给卜大醒同志下了这样一句断语。

第374节 公文

    时间:第二天上午。

    地点:抚衙。

    约有五十人的队伍正缓缓来到福建巡抚衙门。

    两个并列的骑士行在最前。这二人顶盔贯甲,胯下高头大马,横冲直撞,一路行来宵小退散。

    跟在后面的是锣手和棋牌手。锣手负责沿途发出噪声驱赶闲杂,棋牌手负责高举招牌,告诉民众是哪路大虫又出巡了。

    再之后便是身穿崭新大红胖袄和皮甲,头戴铜盔的明国式军丁。几十号走路整齐划一的队伍在后世太常见了,但在这个年代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路旁的行人纷纷侧目。

    被军士护在中间的,则是两架一模一样,防弹车窗上贴着深色太空膜的四轮马车。

    稍后当马车在抚衙门前停稳后,便有护卫打开了其中一辆的车门。下一刻,大明福建分守厦门等处海防参将加副将衔曹川(伪),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曹副将下车后没有停留,很快便在几个高大护卫的簇拥下进了抚衙侧门。

    和往日相同的是,曹副将进门后,一旁早有门子迎了出来,头前带路。

    而和往日不同的是,门房旁边多了一位身穿黑色直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卜大醒卜老爷。

    背着双手,挺胸站在道旁的卜老爷,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从他面前经过的曹副将穿着三品大红色老虎补子袍服的曹将军是那样鲜明,即便隐藏在众多护卫中,也像萤火虫一样被卜老爷认了出来。

    目不斜视正大步走过的张冬东同志,自然没发现一旁有个老男人在充满仇恨地盯着他。

    而这位老男人在目送目标远去后,也是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他便走出了抚衙大门。

    尽管今天来之前卜老爷心里还存在一点希望,但是当他看到“曹将军”的真容后,却不得不承认一点:曹大头上的图像并不是此人。

    产品精致就有这点好处。无论是钞票还是曹大头,上面的人像都栩栩如生;卜老爷就算硬要攀扯,也无法把脸型不同的张冬东和曹川的面貌说到一起。

    然而尽管已经见到了重兵环绕,飞扬跋扈的曹川本人,但是不知为何,卜老爷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些钱钞上的头像就应该是曹川因为在他的判断里,只有反贼大头目曹川才有资格,有动力将头像印在钱钞上。

    直到坐上停在抚衙门外的马车,依旧想不通个中关节的卜老爷发觉自己开始头痛了。

    “老爷,回府吗?”这时车外的下人打断了老爷的思考。

    已经对熊文灿彻底失望的卜老爷不打算再在此地逗留了,他要去新的战场:“回府,收拾行礼,定船票,去亲翁老爷府上。”

    ......

    压根没有注意到小插曲的曹大将军,一路径直去了老熊的书房,而老熊同志这时已经笑眯眯地站在书房门口了。

    “曹川参见大人!”张冬东看到老熊后,急上前两步,拱手弯腰行礼。

    话说自从近年来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后,曹某人和以熊文灿为首的闽地官商之间,关系也就愈发融洽了。

    这种是一定的。历史上的郑芝龙招安后只顾自家吃独食,他也拿不出什么工商策略来大家一起发财。

    而穿越众这边可不一样: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和对于原材料的饥渴,导致整个福建的闲置资本都被调动了起来。埋在地里的银子和大批原本会成为社会动乱源头的多余人口现在都找到了出路,资源得到了合理配置。

    在这一波开发狂潮中,除了第一批吃螃蟹暴富的商人外,紧跟着发财的就是先天有信息优势的各地大小官儿。开矿,运输,批发,代理......种种爆发出来的商业活动让大家都有得赚。

    至于说顶层的大官儿,像老熊和布政使蔡善继这种的,那就更是趟着赚钱了:随便一样紧俏商品的代理权就能让大佬吃饱喝足。

    于是一些快乐的小烦恼也就不经意间诞生了:前一段时间,关系很好的几位大佬在一次聚会时,有意无意地暗示了帮曹将军取个表字的意愿。

    古代文人都有替亲近的小辈或者武人取名、取字的习惯。这方面的代表是郑成功:他幼名叫“福松”,后来私塾教师给他取名为“森”,再后来到南京国子监深造时,他那位师傅水太凉又给他取了表字“大木”。

    再后来郑大木同志就蒙隆武帝赐明朝国姓“朱”,赐名“成功”,并封忠孝伯,世称“郑赐姓”、“郑国姓”、“国姓爷”;又因蒙永历帝封延平王,故称“郑延平”。

    总之,大佬愿意帮一个粗鲁武人取表字,是一种善意的体现。

    然而张冬东当时就坐腊了。表字这个问题有点类似于年号,他怎么敢让几个明朝官儿给那位皇帝取字?这种问题可大可小,应景起来完全可以上纲上线,他可不想被那帮待在岛上的反贼扣顶什么帽子到头上唉,傀儡难做啊!

    所幸张冬东当时脑子快,于是他赶紧用家中尚有长辈这一条给糊弄了过去......来自后世的人对“表字”这个概念几乎没有,这也是一直以来包括曹川在内的穿越众对这个问题都不重视的原因。

    然后当张冬东的紧急电文发到内阁后,人们这才想起来:该给皇帝大人取个表字了。

    好在投票程序很方便,表字的问题当晚就搞定了:经过论坛上几十轮的即时筛选,最终胜出的便是“破空”这个既有深深内涵,又充满了浓厚玄幻色彩的字号。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个表字是在皇帝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产生的,由此可见,穿越众内部的民主进程还是令人满意的。

    于是从那天之后,张冬东同志再出没于明国官场时,便开始被人称呼表字了。

    看到熊文灿在书房门口等候,张冬东上去便赶紧拱手行礼:“曹川参见大人。”

    站在书房门前迎客的熊文灿这时急忙伸手相扶:“你我如今同殿为臣,今后切不可如此多礼!”从官阶上来说,曹川这位实授参将,挂衔副将是从三品,而熊文灿的本官位阶其实也不高:右副督御史同样是从三品官。所以熊文灿才有“你我同殿为臣”这句话。

    当然了,像这种文武官员平等相待的故事,也只会发生在少数情况下,譬如现在。

    有明一代,除了开国时期之外,再往后武将的地位是一天不如一天。到了明中后期,文官阶层已经彻底压制了武弁,通常五六品的武官,在七品文官面前屁都不是。

    这种情况会在即将到来的明末崩溃中彻底反转。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武人在乱世触底反弹,军头们杀文官如杀鸡,这就是所谓的治乱循环。

    而如今熊文灿对曹将军如此客气,倒不是因为他预感到乱世将至,而是双方现在确确实实已经成了地位平等的政治盟友:官阶相等,各有实力,资源互补,合则两利。

    客气几句后,两人进了书房,稍候便有下人奉上茶水。

    接下来便进入了正题。熊文灿拿起桌上一份公文在手心拍了拍,然后他笑呵呵地说道:“今日约你过来,是为了这份外地公文。你且来猜一猜,此文是从何方而来啊?”

    张冬东一看老熊今天兴趣不错,居然卖起了关子,于是他便开动起脑筋来:既然是外地公文,老熊又特意约自己过来,那这份公文就跑不脱北方的京师和南方的广州两地了。

    穿越者张冬东知道,历史上郑芝龙招安后,从京城方面可是发来不少公文要求他率兵北上,替皇上分忧的。

    然而张冬东这时仔细一算时间,又觉得公文来自京城方面的可能性不高:现在是七月初,历史上袁崇焕要在本月底才会砍了毛文龙。

    毛文龙之死导致建奴集团一直被牵制的侧翼战场彻底松绑,由此引发的满清第一次入关会在十月份开始。所以京城方面眼下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崇祯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召自己勤王。

    想通这一点后,张冬东再结合最近收到的关于广东方面的社情通报,他便猜出了这份公文的来头:“莫非是粤地来的公文?”

    “哈哈哈!”熊文灿大笑起来:“猜得好!便是那广东巡抚衙门发来的。”

    说到这里,老熊便把公文递给了张冬东。

    尽管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古文,但是自从当了傀儡以来,张冬东可是认真补习了相关知识的。到现在虽说还差点意思,但是对于格式固定,词句规范的公文,他已经能看懂了。

    这份公文的内容乍一看很杂乱,洋洋洒洒东拉西扯;但是当张冬东仔细看过一遍后,他就明白了其中的核心意思:借师助剿海匪刘香。

    “看来老刘还真把王尊德给逼急了啊。”张冬东这时心下暗暗点头:“那么老子又要升官了。”

    想明白后曹将军便抬起头来对老熊说道:“不知大人对此事做何想法?末将是当去还是不当去?”

    熊文灿这时捻须点头,对曹将军的态度十分满意:无论是从政治经验还是盟友角度出发,曹川在这件事上,都应该首先征求自己的意见才对。

    现在曹川做对了,他也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依老夫看来,将军还是辛苦一趟为妙。”

第375节 公文的由来

    时间倒回今年三月份。

    当时仅存的一股大海盗刘香集团,迫于从北面传来的压力,不得不从老巢潮汕地区南下,最终盘踞在了珠江口一带。

    这件事其实是穿越众一手策划的。放刘香南下的目的就是祸水南引,逼迫广州官场在压力下做出反应,邀曹氏入粤平贼。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广州官场到底是遭受了什么,才会急匆匆发公文借师助剿呢?

    关于这件事,说起来和刘香本人的努力,以及穿越众的大力支持都是分不开的。

    和历史上不同的是,刘香集团此次盘踞珠江口,无论是劫掠的深度和广度,都远远超过了以往。

    历史上刘香和招安后的郑芝龙反目成仇,双方在闽粤沿海始终敌对。一直到七年后,郑芝龙消灭了其他匪伙,才终于腾出手干掉了最后的海盗刘香。

    在这个过程中,广东作为刘香的大后方,反倒没有太强烈的感觉。刘香通常都是在休整期才会撤回潮汕一带,这时候会分兵去珠江口劫掠一些船只,顺便收点过路费。

    然而这些在广州的骚扰行为,比起刘香杀入福建,冲入郑芝龙老巢闽安县大肆劫掠,导致“焚劫抢杀,比舍一空,镇民逃散,省会震动”的行为来说,强度并不高。

    因为刘香的战略重心始终还是放在闽地:争夺对日贸易的控制权,打击郑芝龙的贸易船只,劫掠福建沿海乡镇,促使官府和郑芝龙之间产生龃龉......一切都是为了贸易路线。

    ......

    而在穿越众这个位面,历史被完全改变了。

    这一次的刘香,说好听点是迫于压力南下,说难听点就是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去了珠江口。

    打从潮汕走人那一刻起,刘香再也没有回老巢的机会了挂着白帆的小型炮舰已经将南澳岛周边纳入了探查范围,三五不时就会在汕头港外逛一圈,挑衅压制的味道很浓。

    在这种情况下,刘大帮主自然就不可能再去考虑什么狗屁的对日贸易了,摆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何活下去?

    珠江口一带虽说是海贸枢纽,财富流淌之地,但是鲁迅说得好:不能逮住一只羊可劲薅。如果一大股海盗长期盘踞在珠江口勒索商船,上岸劫掠,那么其他势力自然会对此有所反应,并且做出应对。

    这其中不光包括了广东驻军,各地卫所团练,还包括了澳门的葡萄牙人和其余吃海贸饭的势力。另外,商旅们也不是傻子,明知有车匪路霸还去送死,于是遭遇打击的海贸也开始萎缩,商旅们背后的势力开始怨气冲天。

    所以说,刘香在某地盘踞的时间越长,边际效应也就越低,再往后还会遭到其他势力的打击。

    通常情况下,他刘香刘大爷拍拍屁股干几票也就走人了,不会出现上述情况。历史上他流窜闽浙粤三省,光沿途随便抢一圈就要花一年时间。

    然而现在他坐腊了:潮汕以北已经被某势力撒上了战争迷雾,没办法再去。

    那么南下呢?南下同样是死路:越南、高棉、暹罗、吕宋、爪哇......看看这些名字就知道,野人盘踞的化外之地。

    哪怕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但是十七世纪的明大陆依旧是财富的发源地,是真正的物产天堂。来自全世界的商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得从明国获得商品,生丝、瓷器、日用品,只有得不到的,没有卖不出去的。

    与此相对的就是那一票周边小弟,包括日本和南亚的那些朝贡骗子。所有这些小国的日用品市场在漫长的岁月里,都被明国商品占据了大量份额,像马尼拉和巴达维亚这些新兴城市就更不用说了,你能指望几十年前还露着吊的野人去生产铁钉和描金扇吗?

    所以对于刘香这样的大型海盗集团来说,去物产贫瘠的南亚就相当于被降维打击了。

    在明国,刘香上一趟岸,在防守薄弱的乡镇地带就能抢到银子,日用品,丝绸和瓷器;而在南亚,马来海盗们日常能抢到的,除了椰子,西米之外,奶桶垂在肚子上的棕皮肤女野人就是好货色了。

    有多大的盘子,就有多强的寄生虫。富裕的明国沿海地区不但能养活刘香,历史上还养活了更多的海盗大帮。

    而在南亚,除了那几个有数的城市外,其余地方说句不好听的,那些野人部落即便不抵抗,放开让刘掌柜抢一趟也不够开销的。至于那几座城市......堵住马尼拉湾是可以抢到商船,只不过海湾里除了商船还有西班牙人的舰队,刘掌柜大概也不嫌自家命长。

    最重要的还有渠道问题。海盗集团看似来去如风转战千里,但是依旧需要后勤支持的。遍及明国沿海的“窝主”们一边帮海盗销赃,一边给海盗提供补给和情报;离开这些窝主,海盗集团就成了聋子和瞎子,另外,刘掌柜总不能让手下用瓷器来填肚子?......而这种窝主在南亚是不存在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作为掌管着万人大帮的决策者,刘香在盘踞珠江口之后,对于今后的战略其实是进退维谷的:北上会被教做人,而南下的话,别说他带不走那么多人,即便他能带走,这些人也会像沙子一样消耗在南亚的群岛,野人和疾病里,再不会有大明这样舒服的日子可过了。

    于是在广东落脚后不久,刘香当即做出了一系列决定:首先是裁员。一大批外围小掌柜随即被放走,自谋生路。这种海盗之间的聚散离合很正常,所以很快有一半以上的人马四散离去,各奔东西。

    接下来刘香便联系了葡萄牙人。除了希望得到一些军事上的支援外,刘香还试图从葡萄牙人手中得到一些商业方面的合作。

    另外,刘帮主也是有考虑退路的:同样信奉天主教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关系一向比较密切,刘香认为,如果现在通过澳门这个桥梁和西葡二国多一些联系话,假如真到了不得不选择的那一天,那他至少还能多出一条去马尼拉给西班牙人打工的路,而不是必须向那些髡贼投降。

    当然了,在寻找退路的同时,刘香依旧在开展着自己的主业:劫掠。

    不劫掠是不行的。哪怕是放走了一半多的外围海盗,但是刘香的手下依旧有四千人,两百条船的规模。这些人船每天消耗掉的给养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不做买卖的话,很快就要坐吃山空了。

    另外,被放走的那几千人马也不会凭空消失,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依旧会组成零散匪伙在附近“做买卖”。所以对于广东方面的府县来说,等于在原有的匪患基础上,短时间内突然增加了一股万人匪帮,局面顿时大坏。

    很快,雪片一般的报告文书就飞进了两广总督衙门和布政使,按察使,总兵衙门。这些文书有地方府县官员的奏报,也有海商和海商背后大门槛人家的告状信,其中内容出奇一致:刘香窜犯州县,还在海路设卡抽水,致使各地生民涂炭,商旅叫苦不迭,望列位大佬速速想出办法应对。

    然而大佬们有个屁的办法。两广总督衙门除了严令各地卫所加强守备,增设烽燧望哨之外,也拿不出什么好点子。

    至于说刘香在外洋设卡抽水......随他去吧,反正珠江口没了刘香还有王香和马香,就朝廷那点水军的实力,还是“观其自败”为妙。

    然而这一次刘香无法“自败”了,因为北上的道路已经被髡贼封锁,而刘帮主又不想南下,连老巢潮汕地区都待不住的刘香集团,很快便给广东方面带去了远超历史同期的劫掠事件。

    这中间当然少不了某个恶毒政权的推波助澜:刘香大帮在珠江口的行动只是带去了规模效应,但是要让广东官场感觉到“痛苦”这个词,那还要看风流人物。

    ......原本在浙江沿海一带打击敌对缙绅商路的“德邦”号特种海盗小分队,在这之前就被情报局调到了珠江一带。由于献上的见面礼比较丰厚,所以小分队在刘帮主来到广东后,第一时间便顺利加入了大帮。

    当初那支由陈二爷当掌柜的海盗小分队,现在除了还是马六同志在当掌柜之外,其余的水手和船只早已更新了好几茬,小船队的实力可以说是脱胎换骨。

    这次挂单在刘大掌柜麾下后,德邦号小分队便开始了充满科技含量的精准打击广州站的特工会将某些特定海船的出行信息用电报通知给小分队,然后这些海船就会被精准截击,不分昼夜,不分地点,甚至没出珠江都会被劫。

    被劫后的海船自然没有好下场。货物被抢,船只被拉走或凿沉是一定的,凶神恶煞的“刘香麾下的海盗”说不得还会砍两个海商来下酒。

    这之后其余的倒霉蛋会被放走。然后很快商号的掌柜便会得知消息,接下来商行的大股东也会得知噩耗这些大股东毫无意外都是广州城里的官员和缙绅。

    要凑齐一艘海船上的货物,没有几万十几万两银子是不可能的,所以每当小分队轻松做了一票买卖的同时,广州城里就总会有某位“有力人物”痛彻心扉。

    于是当刘帮主的规模行动和小分队的精准打击同时进行了几个月后,“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尊德同志在手下n多官员和城中缙绅的压力下,终于坐不住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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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明介绍:
曹川原本一个人在明末和后世之间倒腾土产。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原来活人也可以倒腾!是时候召集一票兵王,学霸,总裁,医圣同去明末制霸了!之后,一帮废柴,无业游民,包工头,还有卖拖鞋的,陆续被送走。没办法,只有这些人好忽悠,价格便宜量又足。总之,这是一个众人在明末,建设伟大的星辰帝国的故事。Q群:794998628旅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旅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旅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