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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素罗汉     旅明txt下载     旅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46节 开港(十二)

    左氏宗族和其他所有宗族的架构都是相同的:族长是核心人物,掌握着公财,公田,公廨这些族内公产的分配权。

    与此同时,各个房头最有威望的老人会和族长一起组成二元议会,用来协商宗族内部事物。

    而最近一段时间,族里开会明显比以往频繁。

    前些天征地办刚进村的时候,族里就开过一次会,会上各家达成的唯一共识就是“静观其变”。然而过了没多久,第二次紧急会议就又开始了。这一次的议题是如何处置族内败类左平。

    说到左平,此人也是奇葩一个。在他们这一辈人中,左平排行十七,所以平时人们都叫他左十七。

    左十七是六房次子。此君成年后从家中分到了七十亩地的产权,不想这货在双亲过世后突然间染上了赌瘾,兜兜转转几年下来,就将三十来亩地典卖给了族人。

    原本这种事是没人管的,哪个大家族里不出几个败类?正经是很多人都在冷眼旁观,就等这货下一次赌输后放出地契来大家继续竞标。

    不想晴天一声霹雳:租栈......征地办来了。

    有了竞争,就有了对比。这左十七在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这家收地的租栈确实是童叟无欺,真金白银,于是他的心思就动了。

    要知道他手头现在只剩下40亩地,这其中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好地,就是普通的中下田。

    那么如果按照租栈给出的条件换地,他就能在其他县得到60亩整齐的下田。这样一来,无形中他的资产就增值了很多,无论是继续出租还是将来赌输了分割出售,都属于进可攻退可守。

    于是左十七在偷偷跑去奉贤转了一圈,和那几户吃螃蟹的富农打听完具体情况后,这个赌徒就真正动心了。

    然而想卖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里面有一个隐性问题要解决:从理论上说,他只能把土地卖给族里。

    这一点是必须的,也是无可厚非的:宗族可不是后世的股份公司,如果任由不肖子孙把土地卖给外人,那用不了几代人宗族就烟消云散了。

    但是左十七是真地想脱族啊......他现在只想远离那些成天嘲讽他是废物,等着占他便宜的族人。

    他是一个有梦想的男人,他不想一辈子让人踩在脚下,他等了这几年,就是想等一个机会钻进赌坊中大杀四方,一夜暴富。然后告诉大家,他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现在征地办出现了,左十七的机会终于等到了,于是他再没有犹豫,半夜去敲了后门,打算和这帮收地的好好谈谈。

    谈话的结果很令他满意:征地办这边答应了将他的地块安置在萧山那边。这样的话,他就等于跑去了绍兴,将来隔着钱塘江,族中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于是某人就兴冲冲地回家准备地契去了。

    然而左十七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押进了祠堂,里面是严阵以待的元老会成员。

    是谁出卖了他呢?一墙之隔的兄嫂。

    在家法(红漆棍)的提醒下,左十七迅速将一切都吐露了出来。这之后他又被追加了一顿板子,然后被勒令待在家中养伤,哪里也不许去。

    至于他的地契......经过族中公议后,便由其兄代为保管,将来如果左十七要卖地的话,一切由其兄操办。

    讲真,这个处理结果从宗族角度来说,已经是很公平很仁慈了。左十七除过挨了一顿棍子外,也没有失去什么,他真要卖地的话,还是能得到银子的,只不过是族里的内部价格。

    但是天底下的事,从来没有那么简单的。鸡蛋已经破了,能指望苍蝇放过吗?

    左十七被修理完当天,某位县衙书办就闻讯赶去伤者家里慰问了一番。这之后余本德便背起双手,哼着小曲,溜溜达达地来到了左家门前,求见左鸿堂。

    左鸿堂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将余某人请到堂屋看茶。

    ......

    从大的阶级来讲,古代是有“士民工商”这个明确说法的。然而这只不过是粗陋的划分,在各个阶级内部,根据实力的不同,还会有很多小阶层出现。

    对于明代的“富人”阶层来说,同样有好几层划分。

    刨除那些皇亲国戚不谈的话,占据食物链顶端的自然就是缙绅阶级了。真正的缙绅,指得是家中有人出仕,或者至少有举人和退休官员在乡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这种家族如果操作得当,代代有人出仕的话,那么族人就可以在脑门刻上“诗书传家”的高档铭牌了。这个称号听上去很文雅,但是代表得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顶级权贵。

    官府在面对这种家族时完全没有办法,徐阶就是最好的例子:在他的首辅生涯中,徐家不停侵吞家乡田地达到几十万亩之多。

    后来高拱让海瑞当了应天巡抚(江苏+上海-省伟书纪)后,超级反腐愣头青海瑞就准备在辖区打一打土豪。当他发现徐家是整个南直隶最大的土豪后,就开始没收土地,顺便还抓了徐阶的儿子。

    然而这没什么卵用: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徐阶找了找关系,花了点银子,就把海瑞调走了时人有云: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这就是顶级缙绅家族的实力:海瑞尚且被两招散手给打发走,平日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儿,就更加脱不开官场内部的关系羁绊。

    所以这种缙绅家族实际上就是国家最大的蛀虫:他们将大批的自耕农变为自家的佃农,而且他们占据的大量土地是不交税的,这就相当于把国家财政装进了自己腰包。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才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真谛:皇帝允许高级士大夫分享国家税收。

    在顶级缙绅下面,就是普通的缙绅阶层。这种通常是一代目才出仕,或者老一辈亡故后小辈没有衔接上,但是朝中关系还在,余威尚存的那种。

    即便是这种缙绅,也不是官府能拿捏的。家中交着500亩地的税款,但是不交税的还有1000亩收税的主体是县衙,无论是芝麻县令还是丝胥吏,在这种人家面前同样毫无办法。

    接下来就是把“耕读传家”每天挂在嘴边的乡间土豪了。

    这种家族是金字塔的第三阶,族中没出过什么大官儿,但是小官小吏不断,在当地根深蒂固,隐田隐户是常事,拖欠税款是标准动作,和县衙税吏经常性处于一种讨价还价的模式中。

    ......

    而余本德今天上门会谈的左家,则是金字塔最低的一级:乡间土豪。

    这种家族是数量最多的乡间势力。此辈没有什么政治方面的能量,能在当地称霸,拖欠税款,依靠得是吨位:几百上千人的宗族,团结起来和税吏斗智斗勇。

    而余本德之所以当初在熊道面前选定了左家村,那也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左家村离着港口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这里没有什么耕读传家的政治家族,他这样的胥吏在这里能勉强施展开。

    ......进到堂屋后,双方看座,上茶。余本德这会可一点都不急,不慌不忙地立起茶碗盖,用心地看着其上的水滴落入碗中。

    而方面大耳的左鸿堂就没有这等养气功夫了。要知道在征地办第一天来的时候,他就派人去私下里请过余本德,然而却被对方拒绝了。

    所以这段日子他可是一直在等着和余本德见面的:“余爷,今日可把您给盼来了,这购地一事,背后到底有什么内情,还请赐教啊!”

    余本德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虽说左家村他来的次数不多,和左鸿堂也不是很熟,但今天他可是明显感觉到了这位家主的底气不足。

    “乡下土包子,不晓得厉害”想到这里,余本德才张口说道:“左老爷,这购地之事呢,乃是上面大人物交待下来的,小人也就是跑跑腿,帮帮忙罢了。”

    左鸿堂看到这老吏如此笃定,不由得心中一紧:“哦......那不知够数了没有?”

    “自然是不够的。”余本德翘了翘嘴角。这种没有政治能量的家族,他的语气是很平等的:“算上左家村所有的地皮,大约还是欠一些。”

    “啊!?”左鸿堂震精了:“是何方来的大人物?胃口倒不小!”

    余本德懒得跟这帮乡下土包子解释,即便说了,被招安的分守厦门副将代表着什么这帮乡下土包子一样没有概念:“就是府中的大门槛,管家还在县城,其余的小人也不大清楚。”

    应付一句后,余本德终于把目的说了出来:“左老爷,这阻碍办差的事,可不像您这种明白人所为啊?”

    左鸿堂依旧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这个本事将一地民人连根拔起了,所以他这会注意力不太集中,想了想后才反应过来余本德是在问罪:“余爷,还请明示,左家这几日来何曾阻过各位办差?”

    “嘿嘿,那左十七都在床上躺着了,还要怎么阻碍?”

    左鸿堂听到这里,瞬间明白了过来,然后他顿时大怒:“发作那畜生是我左家私事,这个就不劳余爷您挂心了吧?”

    “左老爷如何发作子侄,那委实不归小人管。不过眼下这份文书,可就是小人该管了。”

    余本德说到这里,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份契书,放在了桌面上。

第347节 开港(十三)

    左鸿堂拿起桌上那张契书定睛一看后,这次他是真地动怒了:“余爷,这墨迹未干的东西,须做不得数!”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左十七同意和租栈换地的意向性协议,外带手印。

    余本德这时笑吟吟地问道:“老爷,这白纸黑字的,手印都按了,怎能做不得数?”

    左鸿堂狠狠地将纸页拍在了桌面上:“这狗屁玩意又不是地契,无族内公议,私下买卖田土,自然做不得数。那十七迟早是要上家法打死在祠堂的......余爷,你捞过界了!”

    ......

    从这一刻起,族权和皇权就对上了。

    中国传统社会是“皇权、教权、族权”三权并存的社会结构。

    皇权行使得是国家层面的政治权力,族权行使得是地方自治的权力。皇权只到县一级,所谓“皇权不下县”说得就是这个。

    县以下的乡镇、村庄都是宗族、民俗自治,只有牵连到法律与国家公共事务时,皇权才能伸延到乡镇及村庄。

    然后呢,因为人们都遵循传统文化,所以整个社会的教化、是非曲直与道德评判,就可以由掌握了文化的教权来完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就这样形成了。

    于是今天这张泛着黄色的,薄薄地契约被扔在桌上的那一刻,代表着皇权的余本德就等于和代表着族权的左鸿堂就正式交锋了。

    从理论上讲,这张契约代表得其实是个模糊地带:双方都有理。

    对于“皇权不下县”的明代宗族来说,左十七的一切,包括他的财产和那条命在内,族中都有权利私下解决掉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民不举官不究”,宗族用家法杀人是理直气壮的,根本不需要给官府报备,更遑论那点田亩了。

    这就是左鸿堂攻击余本德“捞过界”的原因:余书办打破了双方之间的传统默契。

    而之所以一开始没有下狠手解决掉左十七,说白了还是因为左家的元老议会对这件事的严重性估计不足:将左十七的地契交由老成的兄嫂保管,在他们看来就已经足够,没必要再灭口。

    毕竟真要杀人的话,那也是要理由的,人家只是卖地未遂而已,又不是睡了嫂子杀了人。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了。左家人没有充足的消息来源,所以他们对余本德这伙人的目地和背景知之不详,他们没想到对手的胃口其实比天还大,而且就是冲着左家来的。

    左十七卖地这件事,正好给了余本德插手的借口和机会事实上如果昨天就请宗法将左十七私下埋掉的话,今天余本德反而使不上力气了。

    对于余本德来说,既然左十七还活着,那么这件事就好办了:他今天亲自上门,很轻松就说通了趴在床上,满心怨恨的左十七,让他在纸上按下了手印。

    注意,这张契约其实只是一份“意向书”,上面的内容是左十七同意卖自己的地给租栈。至于最关键的地契本身,目前还在左十七的兄嫂手中,需要余本德自己去搞定。

    然而这就够了,余本德只是需要一个公开插手的机会而已。现在左十七卖地这件事在他这个“官差”的见证下,就演变成了“公事”,而公事就代表着这场纠纷是可以去县衙大堂“讲理”的。

    所以余本德现在巴不得左家再将左十七弄死,这样他就可以把此事彻底闹大“民不举官不究”的前提是双方有默契,而一旦官府打破了默契非要追究某件案子的话,其他先不论,当事人公堂上走一遭就是必须的了。

    ......

    这些道理说起来长,其实在对峙双方这里,都是瞬间就能明白的事。

    余本德听完左鸿堂的说法后,笑眯眯用手指点点桌上那张纸,然后他就问出来一段带着杀气的话语:“左十七是沉塘还是活命,小人也管不了那许多。倒是此人诉其兄嫂谋夺家产,强索田契一事,看来是真有此事喽?”

    左鸿堂当然明白这条老狗的意思:姓余的是想把事情闹大后,让公门来插手。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余本德想把对手拉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之。

    “断无此事!”左鸿堂本能地张口否认。

    “呵呵呵”披着官皮,狐假虎威的余本德这一刻明显占了上风,尽管他只是孤零零来到左家的一个老头而已:“既无此事,那左十七的地契在何人手中?”

    “这......”左鸿堂发现自己掉入了陷阱。

    他现在无论说出什么答案,对手都可以借着左十七的供词和契书发难,将事情往司法程序上引。譬如说,发“勾票”拘传左十七的兄嫂到县衙说明情况。

    而左家这种乡下家族哪里能在县衙跟人家斗法?

    事实上这事根本没有那么简单。在县衙的户书亲自做证人,裁判兼队员的情况下,别说兄嫂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了地契,即便没拿,进了里面也要被载上无数黑锅。弄不好还能串联到左家其他人头上。

    在这之前的关卡就已经不好过了:这个时代传唤来的证人都是要先行拘留在捕快私设的“押馆”里的,真要弄你的话,等不到县太爷放告那天,那兄嫂两个就已经要完蛋了。

    这就是小民小户惧怕官府的原因:无论成败胜负,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原本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宗族小事,然而现在却被对手抓住不放。意识到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对方利用公门优势来纠缠这一点后,左鸿堂便不再跟着余本德的思路走了。

    他先是静静考虑一会,然后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这之后才语气和缓地问道:“余爷,一件小事揪着不放,你不会真是为了买左家的地吧?”

    “然也。”余本德绕了这半天,终于算是把对手的思路引到了正轨上,之见他脸色一肃,冷盯着左鸿堂说道:“你不会真以为我跑来左家,就为了左十七那劳什子的四十亩地吧?”

    “余爷,左家庄这么多口子人,地卖了去哪里讨生活?”左鸿堂至今都不相信余本德是来吞全村地皮的,所以他这时候犹自不是很相信。

    “呵呵,不瞒左老爷说,此地将来是要起大片工坊的。”余本德这时又换上了笑脸,开始给某人描述公司愿景了:“乡里们换了地的,可去南边继续种田。不愿种地的,也可在工坊里干活,总是有口饱饭吃的。”

    左鸿堂猛地从椅中站了起来。某人这下终于明白了过来,人家不是跑来跟他闹着玩的,而是真有将左家连根拔起的计划:“姓余的,你当真要将我左家上千口人逼上绝路不成?”

    余本德这时也缓缓站了起来:“左老爷,这地,势必要征的。比起我身后那位来,你这左家还真是不够看。还请听老余我一句忠言: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准大伙卖了地后,日子过得更好呢?”

    左鸿堂怎么可能把一族的命运寄托到这老东西的一句话上面?正经是他已经认为自己看透了余本德的把戏:“放屁!我左家世居此地,岂能说走就走?哼,姓余的,我不管你背后的主子是谁,想谋地,先从我左家千口人的尸首上跨过去再说!”

    戟指大骂两句后,左鸿堂一甩大袖,背过身去,气呼呼地说道:“好走不送!”

    站在那里的余本德不由得叹了口气: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于是他草草抱拳后,便转身告辞了。

    ......

    当余本德从左家门里出来的那一刻,这场戏就进入了正剧阶段。双方此刻都已经明白了对手的目的和想法,剩下的就只有冷冰冰的实力比拼了。

    正剧第一幕来得很快:左十七在床上趴了一天后,很快就高高兴兴地让人搀扶着来到了征地办,将他的地契拍到了桌面上。

    而坐在桌后的余本德看到左十七拿出地契后,不由得冷笑了几声:“好,很好,来人啊,给左兄弟办手续。”

    从左十七嘴里他得知:左家又紧急召开了元老院大会,会上在归还了左十七地契的同时,也将他从左氏一并除了名......

    所以左十七是纯粹的孤家寡人了。一心想当赌神的他现在打算彻底放飞自我,赶紧离开左家村这个坏人盘踞的地方。

    于是余本德最后又做了一把好人:他用银子买下了左十七的那几间房。

    送走赌神后,察觉到左家人已经开始收缩防御的征地办,先是不慌不忙又等了几天。在将所有愿意卖地的散户都搞定后,这边随即又在村里公布了另一条消息:现在卖地的,每亩在原来的标准上,再加二两银。

    这个消息出来后,就连傻子都会算账了:只要卖了家里的地,哪怕去邻村邻乡再买同样大小的地,事后还能落好大一笔银子。这年头谁家过得都不宽裕,有这笔银子的话,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债务和苛捐杂税都能解决掉了!

    于是又一轮卖地的浪潮出现了,这一次几乎包含了村里剩余的所有散户。

    最重要的是,又有左家人拿着地契上门了。

第348节 开港(十四)

    溃堤的故事告诉我们,当压力大到一定程度时,总会有某些薄弱环节首先管涌的。

    虽说去年高桥周边还算运气好,没有遭受到钱塘江流域一次性被淹死几万人的恐怖潮灾,但是小冰河时期的低温可是具有普遍性的,这个谁都躲不过去。

    全球性的低温并不是多穿件衣服那么简单。对于农业生产来说,气候异常最显著的表达方式就是旱涝不均:暖湿气流被低温迟滞,流动性不足,所以各地不约而同都出现了旱灾和涝灾交替爆发的局面。雨水要不就干脆几个月不来,要不就以暴雨甚至冰雹的形势砸下来。

    这种旱涝交替对中古时代的农业打击是具有毁灭性的。而在刚刚过去的1628年,整个江南地区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以上情景。

    所以说,左家人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从去年开始的崇祯辽晌在南直隶的加派数额是38万两,苛捐杂税外带风不调雨不顺,这让原本就背负着沉重负担的农民更加艰辛。佃户不用说,就连很多富农和小地主的日子其实已经在薄冰上打转了。

    在这种局面下,见到巨大好处摆在眼前的普通人,是很难用道德,宗法之类的东西去约束的。在破产失地的降维打击面前,一切的阻碍都开始显得无力起来。

    于是在征地办公布了最新收购价之后,马上就有左家的内部人士在蠢蠢欲动了。

    一开始的时候,某些人还仅仅是“密切关注”,并没有将卖地行为付诸行动。然而当征地办又发出最新一条微博后,当天晚上就有人带着地契偷偷摸摸地来签约了。

    这条微博的内容是:优惠酬宾活动只延续七天,过期不候。

    可怜17世纪这帮人并没有丰富的,和拆迁公司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他们很容易中招,被一惊一乍地调动起情绪,牵着鼻子走。

    左家来卖地的这三个单干户都是富农。他们和之前的左十七一样,都属于族中没有什么话语权的那类人。

    他们平日里同样需要下田辛劳,同样被各种捐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事实上,这几位也就比佃农自耕农略好一点,家中多了些佃出去的田土而已佃富农。

    这三人手头的地其实并不多,加起来还不到100亩。然而征地办还是抓紧在第一时间给他们办了手续,因为他们代表的意义很重大:左十七算是赌棍特例的话,这三户人家可是将左家宗族这块铁板撬开了大型裂缝。

    左鸿堂和他的元老会果然坐腊啦。

    这一次他们可摆不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了。毕竟这卖地的三人都是族里本本分分的一家之主,平日里也没有什么赌博的劣迹。所以即便是宗主,也不能像对待左十七一般,靠煽动众怒的办法剥夺他们的财产......于是就只能讲理了。

    然而讲理也没那么容易。这三位一不杀人,二不犯法大明律可没有规定卖地只能卖给同族人。

    至于说宗法......人家已经横下心将地契卖了,约定俗成的宗法这时候就不大管用了。难不成将这三位统统沉了塘?那是不可能的:师出无名且不说,这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儿子侄子一大票的当家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族,元老会根本不可能号召起族人对那么多人动粗。

    而更令左鸿堂无法动弹得是,他现在随时都能感到背后来自某个老吏的冰冷目光。他有个预感:族中一旦在这个节骨眼上给那位落下什么把柄,怕是第二天捕快就上门了。

    所以现在他真得是坐腊了:这三人打不得骂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卖了地,带着家人去过好日子。而且这一次他连除族都做不到:三户人家二十多口人,再这么除下去,左氏就没人了。所以最后左鸿堂只能捏着鼻子让这三家走人,就当是族里开枝散叶了。

    虎头蛇尾的议会结果,彻底暴露了传统宗族的弱点。

    对于聚族而居,时刻准备着抵御天灾人祸的传统宗族来说,其实压力越大,他们内部就越团结,联系越紧密。

    这种模式对于只会巧取豪夺的古代统治阶层是管用的:如果有人想要谋夺族人的田土,那就会招致同仇敌忾的宗族所有人地反抗。

    而当这种传统的生存模式遇到来自后世的理念之后,却第一次不管用了。因为左家村的所有人,包括左鸿堂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征地办的这伙人不是来巧取豪夺的。

    秉承着“欲割韭菜,必先烧钱”这种后世标准创业理念的穿越众,对于砸钱买地这种在古人眼里比较傻缺的行为,是丝毫没有心理压力的。

    要知道在后世,随便一个外卖之类的新行业打江山,起步要是每年烧钱少于百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当然了,等到江山打下来后,就可以美滋滋割韭菜了。看看美团现在的配送费都涨成什么样了。

    所以面对着远超出周边地价的收购价格,左氏族人是没办法提起战斗欲望的。要知道,现在已经有邻村的人拿着地契跑来打听了,就因为这里有人出高价收地。还有人跑来打听左家村是不是地下埋了金矿......

    这就是左鸿堂一直以来被动应对的根本原因:他无法把一帮看上去傻乎乎的款爷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从而号召族人团结起来,坚决抵制有关征地办的一切。人都不是瞎子,族里卖地的那些人用脚投了穿越众一票。

    左家那三人卖完地后的七天里,陆陆续续又有一批人赶在期限来临之前,将自家的土地卖给了征地办。

    到了这时候,局势就相当明朗了:所有自耕农和富农几乎被征地办一网打尽,全部迁徙出了左家村。

    而留下来的人里面,阶级成份已经泾渭分明了:大批的佃农和少数大地主。

    佃农是村里数量最多的一类人。他们虽然同样姓左,但他们是彻底的无产者,是社会底层,也是专业吃瓜群众就像后世的工人一样,厂子老板换不换,对他们影响不大,反正每天还是要干同样的活。

    在古代,耕地的所有权和经营权是分开的。地主拥有所有权,而在大部分情况下,佃农拥有经营权。也就是说,地主其实是没有权利指定农作物种类的。所谓“田骨”和“田皮”说得就是这个。

    在这种局面下,当左家村的佃农们发现新老板一切照旧后,也就没人再掺和征地的事了......眼下正是春播农忙的时候,老爷们之间的撕逼穷苦人没功夫搭理。

    当然了,这一切只是表象:不是不管佃户,主要是新老板现在还腾不出手来办他们。

    ......

    现在,一切都明朗了。当征地办用了半个多月时间,一点点将村里的闲杂人等,自耕农,富农这些都清理出去后,大地主们就像灯泡一样,亮闪闪地暴露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有之前那么轻松了。顽固的大地主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卖出自家土地的,所以,要上硬菜了。

    首先是一批人手进驻了左家村。这里面有熊道麾下的行动队员,也有余本德手下的粮差,总数有100来人。

    粮差是负责每年夏秋两税时,下乡征收税款的公务员。然而说是公务员,其实这些人大部分是没有编制的白役,地痞和无赖......传说中的临时工。

    作为县衙书办头领的余本德,自然就是粮差们天然的大头目了。所以当这帮人到位后,第二天一早,左家村东南三里外的一块水田就被粮差们围了起来。

    这片水田大概有二十亩,正好位于一条小河的河湾处,属于位置极好的水浇地。而正在田间劳作的几个左家族人,也一并被抓了起来。

    左鸿堂闻讯后,当即带着人手赶到了事发地点。

    “余爷,你这是何意?”

    “何意?这几个刁民胆大妄为,竟敢扛税不缴,自然是要拿回县衙按律发落了!”

    站在左鸿堂身旁的一个红脸膛汉子闻言大声回道:“胡说!我左家的粮赋每岁都是包缴的,何来抗税一说?”

    ......通常来说,村乡之地每年在缴税时,都是由一些“粮户”来负责先行从小民手中收集税粮,然后再把粮赋交给粮差。

    这些粮户或者是本地大户,或者是恶霸凶人之类。总之,都是一些“有能耐”收上税,并且从中过一道好处的人物。

    而左家村历年来负责包揽粮赋的,就是这个名叫左鸿物的红脸膛汉子。他是左家二房的,和左鸿堂是一辈人,头上还顶着个本地里长的帽子。

    听到左鸿物说话后,余本德笑着摇了摇头:“呵呵,话是不假。可你这税赋包得是两千四百亩的在册田土,这里头可有这块田的税粮?”

    余本德说到这里,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指了指脚下。

    “这......”红脸膛汉子突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这片小河湾处的土地,就是一块传说中的隐田。

第349节 开港(十五)

    早在朱元璋开国的洪武年间,由于要清丈全国土地,朝廷便将宋代已有的鱼鳞册制度正式推行天下。

    鱼鳞册就是土地登记簿。

    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再标明相应的面积、土质、贫瘠等性质后,土地就被固定下来,成了民间田地总册。由于一块块田图状似鱼鳞,故有此名。

    在洪武二十六年,经过核查后的天下田亩总数是八百五十余万顷。在这个过程中,鱼鳞册的出现,使得朝廷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摸清了地权、清理了隐匿。以当时的管理水平来说,鱼鳞册是地政管理史上的一个巨大进步。

    然而封建社会就是这样,出道既巅峰,之后一蟹不如一蟹。

    随着时光推移,到了明代中叶,由于赋税苛重,人民纷纷逃亡,再加上历年土地转手,隐匿等等原因,鱼鳞册事实上已经紊乱失实。

    于是到了弘治十五年,全国登记在册的土地居然只剩下了四百二十余万顷;短短一百零九年的时间里,国家用来纳税的土地竟然减少了一半......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田地居然长了脚,大概都装上推进器跑去木星了。

    从这里就能清晰地看到,地主阶层是怎样利用隐田来掏空国家的:理论上随着人口增长应该越开越多的田地,百年间就可以缩水一半。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鱼鳞册制度就已经彻底崩坏,反而沦为了士绅和胥吏联合起来侵吞国家资产的工具。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到了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一看实在混不下去了,于是他为了扭转朝廷的经济危机,便决心改革赋役,最终在全国推行了“一条鞭法”。

    要清理赋税,就必须先清丈纳税的基本单位:田亩。所以张居正在奏请神宗批准后,明廷便开展了继洪武年之后的第二次全国土地普查。

    这次普查总得来说效果还是不错的。在严查了隐田和漏税的同时,朝廷顺便追缴了欠税,完成了土地丈量和登记造册,编制了新的鱼鳞册。

    当然了,滑稽的一面还是存在的:全国的纳税土地在这次清丈中恢复到了七百万顷......虽说比弘治年增加了近300万顷,但是依旧赶不上建国时的土地总量,更不用说几百年来民人新开垦的田地了。

    于是在小小**了一趟后,当张居正人亡政息,日子就这么继续混了下去。

    到了穿越众出现的崇祯年间,不出所料的,鱼鳞册又重新沦为了胥吏们糊弄朝廷的工具,里面的内容再一次充满了各种虚假信息:活过百岁的空头纳税人比比皆是,各种几十年前的土地数据被胥吏年复一年得随手誊抄在了最新版本上面,完全失去了参考价值。

    而记载了当地田亩真实信息的资料,则已经变成了余本德这种户房书办的私人传家宝。也就是说,鱼鳞册用来每年汇总后上交府县存档的正本其实都是假货,只有被余本德之流私藏起来的副本,才是真正用来收税的依据。

    一县所有的土地情况,包括各种诡寄、投献、隐田等等,乃至纳税人的真实资料,在副本上都有记录。这种被私人掌控的副本,是专责钱粮纳税的户房书办在县衙赖以横行的核心竞争力。

    所以余本德能从熊道手中得到工坊生意,靠得不是他颜值高,也不是老奸巨猾,纯粹是因为他掌握着嘉定县的土地和纳税资料,是开港征地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

    这种对余本德的投资,在今天终于见了成效。左家村里哪一块地是隐田,哪些人常年欠税,余本德都是很清楚的。

    所以当他指着脚下这块田的时候,左家人就张口结舌了:你说这块地缴过税了,那么请拿出地契和缴税证明来?然而隐田哪来的这些东西?

    “万历四十年,此处被淹。水过后尔等就砍树林,起沟垄,将这儿辟成了水田......余某说得可对?”

    余本德不但知道这块地是隐田,甚至连何人在何时开得荒都知道。事实上在人口稠密的江南地区,所谓的隐田隐户是根本没法隐瞒的,这又不是广西的大山沟,地主还能藏匿一二。

    这些隐藏起来的东西,原本就是地主阶层仗着特权光明正大用来偷税漏税的,所以隐田其实不难找,难得是挑战利益集团的勇气。

    索性这次有人给了奸猾老吏余本德以勇气用权势和利益。

    而被捅破窗户纸的左家人这会很难做。无论之前双方有多少默契,今天这一翻脸,左家人顿时就不好处理了:一切的法理依据对他们都不利。

    所以左鸿物在人赃俱获的情况下,他急切间也想不出什么妙计,只能硬着头皮拿一套站不住脚的说辞来糊弄了:“余爷,你是记错了。这块地是早年间祖辈传下来的,一直都有纳粮,只是前日地契不合给弄丢了,尚未补办。”

    “嗯,有纳粮就好。”余本德点点头,然后伸出了手:“粮串拿来看看。”

    粮串就是缴税凭证,这个左家人哪里有?

    看到左鸿物闭口不答,余本德阴笑一声:“许是粮串也丢了?”

    “余爷,你莫要欺人太甚!”左鸿物见糊弄不过去了,于是也翻了脸。

    “笑话,余某这是为朝廷征课,何来欺人一说?”余老吏此刻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环,就像他真得在为人民服务一样。

    “算了,咱们走。”伸出胳膊拦住了还想要分辨的左鸿物,宗主左鸿堂用满是杀机的眼光看了余本德一眼后说道:“地给他,人也给他,我们回去说。”

    身为族长,左鸿堂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会宏观一点。今天这件事,明显是一场有预谋的陷阱:对手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们往里跳呢。

    所以他及时止损,回去开动员会了左鸿堂已经明确意识到了对手至左家于死地的决心,现在是该丢掉幻想,动员全族,发挥传统优势,和敌人决一死战的时候了。

    而乡下宗族的传统优势是什么呢?在法理层面处于劣势的他们,只能拿起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手段来和恶毒的官府抗争了:武力聚众闹事。

    这种传承了千年的手艺直到后世也没有被丢弃:聚众哄抢过路卡车,聚众拦路设卡收费,聚众封路上访等等等等。

    而对于17世纪的乡民来说,一旦聚众闹事,那么府县衙门是必定要头大的。要知道一个县衙全部力量也不过是二三百号人,就这里面还有大批混子,战斗力堪忧,根本没有武力去乡下压服闹事者。

    至于说调兵......为这点事惊动督抚,地方官的乌纱是肯定不保了,“惹起民乱”本身就是一条大罪。

    所以说,只要这帮乡下人不起兵造反,控制好水温,哪怕打死几个税吏之类的坏蛋,事情闹到最后,官府也一定会“倾听民愿”和稀泥的。不是只有后世官员会维稳,十七世纪同样如此。

    当然,这种双刃剑在事后是一定会招致本地官府长期的隐性报复......然而左家现在马上都要完蛋了,谁还会在乎今后的事情?

    所以当天晚些时候,认清形势的左家地主们很快统一了思想,开始了紧张的动员工作:譬如告诉佃户们官府要将所有隐田收走,左家历年积欠的税务这次也会被一并收缴,摊下来每个人都逃不掉。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为了动员而编造的谣言其实还是蛮准确的:收田和收缴欠税都是征地办计划中的备用手段。

    不过现在这些手段已经用不上了。事情发展到现在,征地办的计划已经顺利进行到了最后一步:解决大地主。

    在这之前,征地办已经通过砸钱,将比较麻烦的富农和自耕农们打发走了。这帮人属于传统斗争的中坚力量,为了家业可以不惜代价,斗争意志很强,很容易被大地主煽动起来搞对抗。

    而解决左家村里剩下的大地主和佃农们就轻松多了。

    大地主和帮凶们数量稀少不用说,数量最多的佃农们也存在一个哲学问题:他们为谁而战?又不是打土豪分田地,难道自家拼命去保卫老爷的家产?所以这帮无产阶级的斗争意志并不强,容易对付。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左家村的气氛徒然紧张起来。宗族里首先把能打的精锐人手集中了起来,而外围的上千佃农们好歹也摆出了械斗的架势,算是对得起他们的姓氏了。

    至于征地办这边......拢共一百来号人先是收缩到了几所院落里。是夜,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有十名增援人员悄悄来到了征地办。

    不要小看这十人。这是专门从大员调来的新型镇爆人员。他们携带着高精尖的秘密武器,是部队最新训练出来的专业人才。

    当一切都准备停当后,征地办开始先发制人了:他们在第二天全体出动,又将村口的一块隐田给翻了出来,顺手还抓了几个佃户。

    然后早已有所准备的左家人顿时集结了起来,上千人的队伍很快就和一百多号人对峙了起来。

第350节 开港(十六)

    左保六站在人群前方,拄着锄头。他一边指着对面的公差怒骂,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趟“出演”带来的收益。

    原本他是不想来的。

    左保六是村西头桑园的佃户。他和婆娘不但是操弄桑树的好手,季节到了还自己养蚕。带着三个娃的日子过得虽说劳累,也还算是能过得去。

    不想去年年景差,天冷得邪乎,三月里还下了一场雨雪。如此一来,园里的桑树在芽期就育得不好,到了摘叶时节,收成比起往年差了不少。

    祸不单行得是,去年的蚕茧收成也不好,一些茧苗染了病,这让他雪上加霜。左保六不知道的是,气温,空气湿度这些对蚕种发育都是有影响的。

    产量降低的代价是危险的,没有完成预期合同的左保六一家,当即背上了沉重的借贷。去年一年下来,他不但欠了桑园主的租子,还欠下了左家族里的银钱。

    被沉重负担压得喘不过气的左保六别无他法,只能默默地祈求各路菩萨保佑,希望今年的年景会好一点。

    然而现实很快让他变得焦虑起来:翻过年后,从开春到现在,一滴雨水都还没下过。和去年同样反常的天气......这种可怕的预兆让种了一辈子田的左保六惶恐不安。

    接下来就是更加劲爆的新闻了:主家把桑园和村里的田亩,连同左保六这些佃户和他们的欠债,一发转卖给了租栈。

    得知自己换了主家的左保六自然是淡定不能。结果当他跑到征地办后,没想到第一印象还蛮好的。

    这伙外人不但有官差撑腰,还相当大方。当租栈里的一位掌柜得知左保六是桑园的佃户后,便顺手扔了几分赏银过来,然后告诉他:回去安生种地便是。

    原本忐忑的左保六险险把心放回了肚里他已经处于破产边缘,脆弱的家庭再也经不起任何波折了。好在这新主家看上去还不赖,大约是不缺银子的大户......没准去岁的积欠今年能少算一些?

    左保六怀着满腹的憧憬回去继续操劳了。开春地里活多,他没那个美国时间在征地办耗着。

    在他埋头干活的日子里,外间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进了他的耳朵:左十七卖了地...左十七被族中除名...租栈又收了谁谁家的地...官差要清理历年积欠......

    “什么?要清积欠!?”

    就在双方发生冲突,左家宗族决定全力反抗之后,没用半天时间,官差要清理积欠的消息就从元老会议传遍了整个宗族。

    这下包括左保六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有明一代,积欠税额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各地的粮户和地主欠地方政府的,地方政府欠朝廷的。而朝廷对于这种陈年烂账基本上是束手无策的,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过一段时间后找个由头将积欠都减免掉。譬如说天启帝登基的时候,就下旨免除了各地相当多的积欠税银。

    所以当消息传出来后,左家族人人心惶惶就不可避免了:清缴积欠的话,虽说大地主们欠下的是大头,但是分摊到各家族人身上的那些同样是天文数字。要知道这些积欠可都是历年来攒下的,一下子怎么能还出来?何况大伙都在等着朝廷开恩减免呢,这清缴又是什么鬼?

    利用那块隐田的冲突,大地主们稍稍将事实扭曲了一下下后,很轻松就将族人煽动了起来。

    左保六在这件事上同样不能免俗:随便一点积欠砸下来他就完蛋了。于是他很自觉地来到了左家大屋,排着队求见了他这一房的话事人:老秀才左平。

    用熟练的语气再一次证实了官差要追比积欠,并且要追缴所有隐田,清理佃户之后,左平一脸愤怒地告诉左保六:这次不闹是不成了。如果由着官差和他们背后的租栈胡作非为,那么左家所有人都要完蛋。

    对外界信息完全没有收集能力和鉴别能力的中古农民左保六,到这时候也只能相信族读书人的判断了。毕竟几千年来都是读书人负责战略层面的,他一个泥腿子又能有什么见识?

    当然了,要让人卖命,光靠恐吓可是不成的。左老秀才随即又和颜悦色地告诉左保六:等大伙齐心把官差和租栈那些人都赶走后,去年他欠本房的那些银钱就可以免除一半。如果他在这事上加倍卖力的话,到时候欠账全部免掉也未可知。

    另外,等将来左家占了上风,租栈发现从桑园收不到租子后,就有可能将桑园重新卖还给族中。到那个时候,左老秀才当即许诺:左保六之前欠园东的所有债务,一并勾销。

    原本畏畏缩缩,压根不想趟浑水的左保六,在从左家大屋里出来后,顿时变成了一个气宇轩昂的猛男......不就是械斗吗?乡下人经得多了,老子年轻时也是一条好汉来着。

    于是在彻底撕破脸后,冲突双方很快做好了准备。

    ......

    三天后,左保六站在人群最前方,拿着锄头,正在破口大骂。

    乡下人也骂不出什么档次来,无非是一些污言秽语。这些话语通过空气传播到了二百米开外的村口。

    在村口的大柳树下,一百多号征地办的打手正站在土坡上,和对面的上千名左家族人在对峙。

    这一百多号人里,余本德手下的粮差占了三分之一。这帮地痞流氓此刻清一色脸皮发白,双腿打颤,连手中的铁尺和棍棒貌似都拿不稳了,一副随时要跑路的样子。

    事实上要不是背后就是出村的道路,随时可以转进,估计这帮人早跑了。而站在粮差身前,真正面对乡民的,自然是熊道手下的行动队员们了。

    站在最前方的还有一个官府的人:余本德。一身黑色皂吏服的余书办此刻虽说心里打鼓,但他实在是没得选择了。这件事走到今天,他已经彻底陷在了里面,并且将家中的老底都押了上去,所以他想退也退不了。

    左右看了一眼身边这些穿着杂色短袍,貌似很淡定,还在悄悄说笑的打手们之后,余本德愈发焦躁了。

    乡族械斗和抗税时,打死打残几个官差那都是常有的事。而根据最近一段时间他老人家在左家村的所作所为,如果今天这边败了,那自个就只好被这些乱民用锄头敲死了。

    实在按捺不住恐慌的余本德,忍不住扭头赔笑着对身旁一个黑瘦汉子问道:“古爷,对手人太多,弟兄们吃得住不?”

    “余老爷,莫要再问了。这帮乌合不是对手,你安心看戏便是。”

    名叫古乐的中年汉子再一次安慰了余书办后,举起手中的徕卡高清迷你单筒望远镜,朝对面望了过去。

    此时的乡民大队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动员:镜头中各家房头的头面人物正带着手拿刀枪的精锐,站在人群中大声鼓动着。没过多久,当乡民们的情绪被调动到最高点时,他们便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叉子和锄头,看样子准备往前举步了。

    就在乡民们迈出第一步的同时,古乐放下手臂,扭头对着身边一个其貌不扬的壮实男人说道:“可以开始了,吴班长。”

    名叫吴班长的男人点点头,转身一挥手。当土坡上人群散开后,最前方便站上来了十个穿着灰布短褂的汉子。

    很快,这十个人便蹲了下来,两两一队,组成了五个小组。然后他们便将手中一根黑亮的铁管斜插在地面上,管口对准了200米外的人群。

    ......

    随着穿越势力对大明朝的了解日益加深,无论是军队还是情报部门,在平时的行动中都注意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乡民聚众。

    在这个盗匪横行,官府黯弱的中古时代,聚众可以说是最普遍的民人日常了。不如此,不足以对抗各种天灾人祸,当然,和邻居械斗争水争地也是聚众的一大目的。

    像左家村这次就是典型的聚众行为。显而易见的是,今后还会有无数同样的场面要应付。然而在这种局面下,穿越众势必不能对上千佃户大开杀戒。

    这种局面是很令人头痛的,总不能每次都消耗进口的震撼弹吧?所以在去年底的大会上,唯一一个被陆军和情报局联合提出来的“国产化”高科技项目就得到了内阁批准:自制催泪弹。

    说到催泪弹,其实真做起来也不难。刨除后世那些苯氯乙酮之类的化学催泪弹后,用辣椒素和胡椒素作为主要原料的防狼喷雾和催泪瓦斯,同样被广泛应用。

    而对于窑区化工厂来说,想要得到辣椒素这种简单的化学提取物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获得准许投入资源的批文,而不是制取过程。

    辣椒和胡椒穿越众手头是不缺的。而用酒精或者其他一些有机溶剂提取辣椒素的工艺也不复杂,无非是一些蒸馏,减压的常用手段实验室制取就可以,这玩意需求量也不算太大。

    得到辣椒素后,再配合一点用来燃烧的镁粉和硝酸盐,譬如说硝酸钡之后,制造催泪瓦斯弹的材料就全活了。

    有了弹药后,下一步自然就是投放了。

    对于主要武器是粪叉和锄头的乡民来说,最经济廉价的投放武器莫过于丝克星掷弹筒了。这种射程只有200米的粗陋东东,是二战时本子专门用来欺负缺乏机枪和火炮的丝中国部队的。

    然后在太平洋岛屿遇到美军后,本子顿时明白了丝的真正含义被召唤来的舰炮和陆炮随时洗地的本子,再也没有用上射程只有200米的掷弹筒。

第351节 开港(十七)

    掷弹筒这玩意吧,说白了就是贫民版迫击炮。

    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是射程:迫击炮是滑膛,射程能达到800米以上。而掷弹筒是有膛线的,精确射程只有200米,再远的话弹药就飘了。

    有自行车的人很容易就能理解掷弹筒的构造,因为便携打气筒和掷弹筒的外表几乎一模一样。

    外表一样,功能可就不一样了。掷弹筒前半截的圆筒用来装药,后半截的螺杆则是用来调节筒长的。因为发射的弹药很杂,连手榴弹都有,所以掷弹筒不能通过调节弹药来改变射程。

    这时候就只能通过调整螺杆来改变发射筒的长短:发射筒变长,打得远,变短,打得近。

    总之,这种重量只有5斤的简易迫击炮,或者说原始枪榴弹,是一种非常简陋的便携武器;士兵要想用它打中目标,必须“手感”非常熟练才可以。

    好在今天来得都是专业人士:陆军为了这款来之不易的高科技面杀伤武器,也是专门组织了人员培训的。这一次之所以派来5个小组之多,就是为了实战检测。

    于是在吴班长指挥下,5个小组迅速发射了第一轮催泪弹。

    和迫击炮那种带尾翼,依靠滑落击发底火的标准炮弹不一样。短小,口径只有50毫米的掷弹筒使用的弹药同样很粗陋。

    这种古今结合的圆柱形催泪弹是某势力独有的,其上充斥着浓浓的窑区简约风格。

    由于不需要杀伤力,所以弹药外壳只是一层厚铁皮。这个棍状物的头部是没有高档次的碰炸引信的,被副射手塞进炮管后,主射手只需要用左手把着炮管对准敌人,然后用力拉下尾部的发射皮带就可以了。

    遭到撞针敲击的底火迅速被引爆,然后将炮弹推出炮管。于此同时,类似于木柄手榴弹那种藏在弹壳里的引线也被引燃。没有碰炸引信的简陋弹药,在设计时也没打算控制引爆时间,所以引线长度是固定的:3秒引爆。

    这样当炮弹飞到目标头顶的时候,有时候就被提前引爆了。不过这无所谓:催泪弹被引爆后并不会打出钢珠和预制破片,只会在氧化剂和碳酸镁之类的助燃剂作用下,持续冒出大量烟雾。

    ......

    5发催泪弹准确地命中了对面的目标1000人那么大的目标,想不命中也不可能。

    然后左保六就着道了。

    一开始看到冒着烟,慢吞吞飞来的柱状物时,左保六这帮站在前排的勇士还集体对这种行为表示了鄙视:什么时候二踢脚也能用来械斗了?倘若这玩意都能见功的话,那乡间争水争地的时候就不用死人了。

    然后二踢脚就在左保六头顶爆炸了。

    如果左保六来自后世的话,他现在一定会羞辱对手一句:“又是淘宝买的假货”......因为鞭炮爆炸的声光效果很差。不但声音小,而且冒着浓浓的烟雾,一看就是泛潮的臭弹。

    下一刻,左保六就深深吸到了一口辛辣刺激仿佛万千细针一般的空气。脑中“轰”的一声过后,左保六七窍中除过双耳之外,其余五窍同时往外涌出了液体:眼里淌出了眼泪,嘴中冒着口水,鼻涕也在第一时间流了出来。

    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左保六,此刻大脑是宕机的身体各处疯狂传来的神经信号太急太猛,根本处理不过来。所以这时他只能根据本能弯下了腰,开始大声咳嗽起来。

    紧接着他又跪了下来。肺部火烧火燎的感觉和剧烈地咳嗽令他浑身瘫软目不能视,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这同时徜徉在浓烈的辣椒素浓雾中的大部队也同样开始了剧烈咳嗽、流泪、跪地的三连动。勇士们完全没有做出正确的反应动作,就那么跪在烟雾中继续咳嗽着。

    这不能怪他们。尽管辣椒就是这一时期从墨西哥传入大明的,但此时的辣椒和玉米一样,还仅仅是少数海商花园里的观赏植物,明人压根没有接触过这玩意要到乾隆年间,辣椒才开始作为一种蔬菜被中国人食用。

    好在基数大了,总有人能反应过来。渡过最初的迷惑和恐慌后,很快有那见多识广的一边咳嗽一边喊叫起来:“是狼烟,掩住口鼻,快躲!”

    然而催泪弹这玩意光靠掩住口鼻是没用的,还得跟伊利丹一样把眼睛也蒙住才可以。所以人群现在依旧处于混乱中,并且开始出现了踩踏行为:眼瞎了,也就分不清方向了。

    站在村口土坡上的明人同样张口结舌。余本德和他手下那帮混子们此刻一个个伸着脖子掂着脚在往前挤,仿佛刚才打算跑路的不是他们。

    “此物甚妙!”余本德搞清楚状况后,不由得心花怒放,捻着胡须又气定神闲了:“既能降敌,又免了刑杀之累,实乃一举两得之物!”

    “嗯哼哼......”讲真,今天这可是催泪弹的第一次实战,所以包括发射小组的成员在内,一干情报局人士也没想到场面会迅速演变成这样。这之前支持他们信心的,其实是手中的枪械。

    左家的佃户们今天注定是要倒霉的。事实上除了后世那些经常闹游行的刁民之国外,其他国家的群众遇到这玩意同样要跪反应稍微慢一点就要吃大亏,这可不是切洋葱被呛了那么简单,辣素烟雾中待久一点的话,很多人就会被送进医院。

    看到对手已经开始混乱,指挥发射的吴班长于是按照操典要求,又命令手下发射了两轮“二踢脚”用来测试数据。后续炮弹由于每轮延长了将近30米射程,所以没那么精准了。

    不过这无所谓。发射组不需要像日军一样精准命中机枪巢,这些二踢脚只需要落在大致几十米圆圈范围内就可以。

    之所以选在村口的土坡上开战,并不是因为这里方便跑路,而是因为这里地势高,方便瞄准。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是,今天的风向就是从土坡背后吹过来的。

    所以当后续的十枚烟弹落入人群后,烟雾就听话地将人群笼罩住了。

    ......

    左保六感觉自己要死了。

    此刻的他,手中锄头早已不知去向,剧烈地咳嗽导致他无法动弹。为了不至于让自己被口水和鼻涕呛死,呼吸困难的他只能跪在地上,高高翘起屁股,做出一个“以头抢地耳”的磕头动作。

    胸腹间一片火烧般地痛,嗓子眼就像被人拿着小刀在刮,眼睛早已红肿无法视物,耳边传来得是族人们恐怖地嚎叫,中间夹杂着密集地咳嗽声......

    左保六感觉自个要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觉得稍好一点的时候,耳边却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呐喊声。紧随着呐喊声的,是脚步声、棍棒入肉的啪啪声、以及惨叫声。

    脚步声很快来到左保六耳边。下一刻,他翘起的屁股就被人狠狠踏了一脚,被踢趴下的同时,一根铁尺还在左保六背上狠狠抽了一下,最后,不知道哪个促狭鬼还用棍子在他菊花上捅了一记......于是左保六昏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那破烂的木板床上了。事实上左保六是趴在床上的,他的脊背露着,背上有一片青紫。

    看到身边哭哭啼啼的女人和娃,左保六用了好半天时间才恢复了神志,外带搞清楚了他昏迷后的事情。

    ......左家的大部队被狼烟搞定后,过了一会,口鼻上裹着湿布的打手就从土坡上冲了下来,一马当先的是那些白役狗腿子。

    这帮白役正儿八经打架不成,但是对付起失去还手能力的乡民,那可是人人矫健,个个神勇。

    然后战斗就结束了。

    这一战,左家人大败亏输。事后昏迷不醒的就有上百人,其余的个个带伤,人人挂彩......也不光是被白役打的,被自家人踩伤的也有不少。

    左保六是在哭天喊地声中,被自家女人用门板拖回去的。好在他回去后没用多久就醒了过来,这才让女人放下了心要是他挂了,女人就得改嫁,三个娃最后能有一个成人就不错了。

    醒来后的左保六顾不上浑身的剧痛,他紧闭着红肿的双眼,忍着喉咙的刺痛,用沙哑的嗓子告诉女人:赶紧去打听消息。

    ......既然械斗打败了,那么就要承担后果,这一点左保六是很清楚的。之前宗族答应给他的那些好处现在全部成了镜花水月,最令他恐惧的一点是:他是桑园的佃户,而桑园的地契,可是在租栈手里的。

    某种程度上说,左保六这种行为就叫做“吃里扒外”。

    如果械斗打胜了,那么自然没事,租栈也不可能拿他这个小佃户怎么样。然而现在左家完败,左保六头上的庇护没了,指不定人家就要拿他开刀,逼债夺佃之类的手段哪怕只用出一样来,左保六当场就要完蛋。

    这才是他最惧怕的事情,相比之下,菊花和背上那点伤都已经被他无视了。

    这之后在左保六养伤期间,消息便源源不断地传回了家:官差进了左家大屋,官差押走了左鸿物,官差开始没收隐田,官差开始追缴欠粮,四房的老太爷上吊了......

    就在左保六惶恐不已的时候,官差上门了。

第352节 开港(十八)

    左保六家的小院档次还是蛮不错的。虽说没有青砖碧瓦,但是夯土墙的外层也有刷白灰,屋顶的灰瓦看着也算齐整。

    不过这都是之前年景好的时候置办下来的,最近这几年左家每况愈下,所以就连修补都有点力不从心了。

    就在左保六被抬回家的第三天,他那有点破败的门楣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伴随着晃悠的门板,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手提各式兵器,簇拥着一个身穿长袍,掌柜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喘气的有没有,赶紧滚出来!”

    这几天一直在提心吊胆的左保六在屋里听到叫喊后,心中不由一颤,他知道那活儿来了。伸手示意女人看好自家的娃儿,左保六叹一口气后,低头出了门躲是躲不过去的,他早有思想准备。

    三天时间足够左保六的眼睛和嗓子恢复正常,但是背上和菊部的外伤还没好,所以他今天走路时拄了根棍子。

    看到他蹒跚走出屋门,那个掌柜模样的先是冷笑了一声:“这是受了伤啊,莫不是去找窑姐被老婆打了?”

    “哈哈哈......”随着掌柜的调笑,身边那帮捧哏的同时大笑起来。

    而左保六这时只能低着头,无视羞辱,老老实实等着人家笑完。

    “北头的桑园是不是你佃的?”笑了几声后,掌柜这才问起正事。

    “回老爷,是小人佃的。”

    “嗯,明天去上工,抓紧把桑树都挖了。”

    “挖...?”左保六震精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有力气造东家的反,没力气挖树?”掌柜的这会满脸鄙视,拿斜眼瞥他。

    “不是......小的......”左保六这会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这,这都是正出叶的好桑,挖了做甚?”

    “挖了种别的。”掌柜的这会已经很不耐烦了。

    然而左保六可不是这么想的。对于一个半辈子都在摆弄桑树的果农来说,园子里那些树几乎都是他的养子,怎么能说挖就挖?

    “老爷,这园子是佃给小人的,树挖了,小人可怎么活啊!”左保六这时已经悲愤满腔了按照古老的租佃关系,东家是没权利要求佃户改变种植结构的。所以掌柜的要求在左保六眼里就是“过界”。

    然而左保六忘了,他面对的压根不是什么普通东家。

    所以掌柜闻声后当即大怒:“给我打!”

    话音未落,左保六就被人一脚踢倒在地,抽起了鞭子。

    “老爷,行行好,饶他一命吧!”在屋里的女人见到这一幕,大哭着冲出来扑在了左保六身上,一副恶霸地主欺凌劳动人民的活话剧就这么被形象演示了出来。

    掌柜的看到这家大人哭娃子嚎,满脸的肥肉都抖了起来。他先是翻了翻手中的账本,然后弯下腰指着左保六说道:“你这个混蛋,现如今还欠着行里三十七两银子。”

    “哼,就这种破落户,也敢拿大。”掌柜的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这略显破旧的院落:“你给我听好喽,明日不去上工,就把你送官,先打了奴籍,再把你老婆和崽子都卖了抵债,听明白没有!?”

    ......

    奋力保护桑园的左保六,在挨了一顿鞭子后终归还是清醒了:是啊,如今不比以前了,他现在连自己个的命都保不住,还顾得上那些桑树?

    于是在女人的埋怨声中,左保六第二天一早,便扛着锄头去了桑园。

    走在村里的便道上,他这一路看到的全是凄凉。披麻戴孝,哭哭啼啼的送葬队伍此刻正慢吞吞走向村外的坟岗。

    在几天前那场械斗中,当场被狼烟熏死的就有四五个人,还有几个是被自己人踩死的。左家村的乡民一天之内就重伤了几十个,殁了十好几口人。

    这之后官差便闯进大屋,给里长左鸿物办了一个“抗税袭官”的罪名后,就把他押进了县衙大牢。

    接下来就是末日般的情景了:粮差和白役在村里过了一遍筛子,将所有的隐田全部找了出来。

    几百亩隐田毫无意外地被官府没收了。左保六不知道的是,等到丈量登记造册完毕后,这些田亩将会由县衙重新出具地契,然后统统以劣田的价格卖给熊道这边。

    县衙在这上面已经赚翻了:卖地是一笔飞来横财,这之后既然登记了,那每年就还会有一笔粮税能收上来。

    在封建社会,事实上地方官的唯一任务就是完粮纳税这是排在第一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其余什么教化民众,修桥铺路那都是捎带的,朝廷的底线是别造反。

    所以在征地这件事上,嘉定县衙之所以默许余本德借着官皮胡来,那不光是因为熊道找人打了招呼,最重要的一点是,熊道事前就有过承诺:所有扒拉出来的隐田都会上契,所有追缴出来的积欠,都会和县衙分润......

    有了这个承诺后,对于考绩无比上心的来大县令,自然会默默支持一把熊道。反正又不用自家出头,左右是商民之间的些许龃龉,何妨一试?

    这些背后的默契,才是余本德能肆无忌惮,在春播季节强力“饶命”,调动大批官差和白役来反季节收税的根本原因。

    而到了左保六上工的今天,左家村已然因为那场械斗变了天所有的隐田都被查了出来。

    找到了隐田,那么隐户自然也就冒了出来。当然了,对于某个把劳动力看得格外重要的势力来说,这些隐户就不必去登记了:统统运去海外才是正解,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反正大明朝一直以来也没给这帮人上过户口。

    所以当左保六上工时,他不但看到了送葬队伍,还看到了田里唉声叹气,正在翻地的隐户们。

    “老天,这是要造什么孽?”左保六现在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沿途路过的田地里,所有人都在翻地。是的,在已经撒播完种子的田里,再一次翻起了地。

    怀着深深的疑惑和对未来的绝望,左保六来到了桑园。没过多久,昨天那个掌柜的也带着人来了。

    跟在掌柜身后的不止有打手,还有十个同村的隐户。

    “老老实实把树都挖了,再敢出幺蛾子,把你们一发都送官!”掌柜的威胁两句后就走人了,留下左保六带着几个隐户开始了挖树大业。

    树不是那么好挖的:左保六他们要按照要求,先修剪桑树的枝叶,然后将树从地里连带泥土挖出来,最后再用麻绳将半圆形的泥土和树根捆扎好。

    这之后他们还要将打包好的桑树用板车送到村外的河埠头那里已经有船在候着了。

    十来个人挖树兼打包是很慢的,所以左保六他们用了整整一星期的时间,才将桑园里的几百颗树全部送走。

    接下来他们又接到了新任务:去远处挑土填坑,然后将桑园和周边的棉田都连接起来,准备种庄稼。

    事实上桑园的周边已经没有棉田了。这之前左家村里大部分都是棉田,然而就在这一星期的时间里,凡是被租栈拿到手的土地全部都遭到了重耕,无论是棉田、稻田还是桑田,现在统统变成了处女田,里面什么农作物都没有。

    而就在这一星期里,左家村的乡民们也终于搞明白了这些外人的路数。

    首先是那些隐户。这些不在册的人是最好拿捏的,所以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打发去了江边的张苏滩干活。

    据说是要建大港,所以这帮人每天都在那里挖沙子挑土。好的一点是,主家有发工钱,还管饭。因为伙食很不赖,所以这帮隐户现在表示情绪稳定。

    至于他们留下的田地,现在已经和其他田地一起连成了大片。这种没了密集田埂道的大田,已经很久没有在江南地区出现了,没想到居然在左家村又复生了。

    摆弄这些田地的人手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要知道古代一户壮年劳力再加上耕牛的话,操弄五十亩地是完全能做到的,所以很多劳动力就这样节省了出来。

    另外,在整合田亩的同时,左家村的地主阶级也在迅速消亡催缴欠税行动也开始了。

    这一下可就要了地主们的老命。失去了最后的暴力手段后,这些乡下的土财主其实就和鸡一样没什么区别。

    如狼似虎的官差很轻松就从他们手里勒出了大笔银子:不交的话,就等着被没收田产和房宅,然后去县衙走一遭吧。不拘是站笼还是监禁,总有让人迅速丧命的方法。

    这个时代可不是后世,毯星漏税交点罚点也就过了......这个时代可是无限责任制,还不上账可是要拿老婆闺女去抵债的。

    所以为了不被破家,地主们只好拿出家财先行交纳了欠税。然而欠税容易,缴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之前多年的积欠,余本德那里全部有账本。

    包括之前和粮差们串通的节目,譬如诡寄(用小民的缴税来冲抵地主的账目)后逃掉的税粮,现在地主们一股脑都要赔出来。这样一来,收缴行动即便不算利息,也掏空了地主们的所有浮财,外带一些不动产。

    于是继四房的老太爷上吊后,短短一个星期里,又有两户被拿走家业的地主上了吊。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赔完税额后,元气大伤的地主们还得老老实实把田土卖给拿着刀的租栈......这一次就没那么好运了,租栈对土地的收购价已经降到了周边土地的平价水准,优惠期已过。

第353节 开港(十九)

    传统意义上的左家村就这么消亡了。

    之前那些自耕农和富农是最幸福的。他们不但躲过了打击,还将家业扩张了一点,现在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然而帅不过三秒,这批人在明末的灭世气候打击下,估计两三年后就又要面临破产了。到时候他们还得把土地卖给旁边穿越众开设的农场,然后再乘船去广阔的新世界,开始真正的幸福生活。

    中产阶级暂时逃过了一劫,左家村的地主们面临的可就是灭顶之灾了。即便是老老实实只追缴历年欠税,也足以让这帮人的家产缩水大半。

    接下来被迫卖掉土地后,这些地主就失去了赖以剥削其他人的生产资料,变成了坐吃山空之人。

    于是兜兜转转一大圈,这帮人又开始张罗着迁徙了:他们需要去别处买地求生。事实上他们中一些人已然变成了富农,地主这个帽子戴不上了。

    熊道和他领导下的征地办自然不会去管这帮人的死活,滚远点最好,留下来还要想办法再收拾他们,太费事。

    排挤走上层,引诱走中层后,剩下来的就是占据了大部分人口的下层无产阶级。这部分是某势力最喜欢的人口:革命砖头嘛,想搬到哪里都可以。

    左家村这上千号佃农现在已经开始了转化过程:三分之二的壮劳力和一部分妇女被赶去张苏滩,男的修建港口,女的做饭。他们已经从佃农事实上变成了雇工,未来等这些人被陆续运走后,他们还会被转化成产业工人。

    村里剩下的老弱病残和一部分劳力开始重新平整土地,准备播种主家运来的新型农作物周边已经变成了一处明代罕见的连片大农场,所以剩下的这些人足够应付农活了。

    留守的这些人失去了管理土地的权利,也失去了佃户独立核算的权利。他们现在其实和台湾那些工人是一个性质,都是“国营农场”里领工资的雇工。

    尽管很不适应,也搞不清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但是对于穷苦的底层人来说,他们眼下是没得选择的不按照新东家的意思办事,他们就会被赶走变成流民,或者被抓去变成奴隶抵债。

    不过这种困惑迟早会消失的:农夫尽管不识字,但是未来生活条件地改善他们是能感受到的。更不用说到年底的时候,等他们看到周边那些佃户的惨相后,就会反过来卖力吹一波新主家了。

    由于港口的建设是缓慢扩张的,所以左家农场这种邻近的田地还会存在一段时间。具体这里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住宅小区和工业用地,那还要根据港口的发展速度而定。

    总之,在花费了大量资源后,关于左家村这个“试验点”的征地工作算是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这是穿越势力有史以来第一次对明国腹地的原生态社会环境进行改造,整件事意义重大。所以尽管这件事看上去是由明人土著在主持,但是隐藏在暗处的穿越众还是很关注事态发展的。

    在整个改造过程中,明国各个阶层所体现出来的反抗精神和反抗力度,是某些人重点调研的对象。

    熊道这边已经收集了大量资料传回后方。未来根据事态发展,还会有持续的社会情报被总结出来,这些都是穿越国未来在明国大规模改造社会时的基础情报,十分珍贵。

    当然了,关于左家村的改造行动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而已。这个普通的村庄并不能代表明帝国的全貌,后续还有缙绅和城市化改造这些难题在等着穿越者去攻破。

    另外,由于中古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相当缓慢,所以熊道这边也不敢大意。征地事件所带来的后续影响目前正在发酵中,他必须睁大眼睛盯住舆情,以防止事态反弹在明国腹地开出一片大农场,这消息势必会引发有心人关注。

    ......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来到了四月底。当左家村这里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县城那边关于熊老爷和邓氏打行的对峙,也即将分出结果。

    讲真,邓氏打行从心底里是不愿意和熊老爷放对的。双方的交恶,在大掌柜邓虎看来,纯粹就是误会+躺枪。

    是的,打行是接了张苏滩吴猛的单子打算派人去熊宅放火,可这不是正常的业务往来吗?这里面不应该牵扯私人恩怨的呀?你熊老爷要是掏钱,咱爷们一样帮你办了吴猛啊!......邓掌柜认为这就是一桩简单的生意,熊道不应该把仇记在打行身上,更不该一直咬住不放吴猛已经跑路太湖了,贼娃子们也被抄了老窝,这难道还不够?

    然而熊老爷说了:不够。

    对于有全盘计划的熊某人来说,既然要在本地开港,建立国中国,那么凡是日后有可能对新区带来威胁的势力,都在他的清理名单之上。所以现在不是邓虎想不想收手的问题,而是熊老爷放不放过他的问题:装完逼就想跑?

    于是这件事的后续就被熊道刻意搞大了。

    当吴猛跑路太湖,邓虎再一次请中人提着礼物上门说和时,熊老爷提出的要求就还是那么恶毒当日那放火的小贼从老爷我这里偷了传家宝琉璃自行车,现在被吴猛扛去太湖了。你邓掌柜既然想讲和,要不拿车来,要不拿一万两银子的赔款。

    邓虎不知道那劳什子琉璃自行车是什么玩意,但他知道,熊宅当晚什么都没丢。所以邓掌柜这下彻底丢弃了幻想,开始和熊宅的人马僵持了起来。

    一开始双方还是互有攻防的。熊宅周边一夜间多了不少闲人,夜间也开始有人往墙里扔火把和盘香骚扰。

    然而先是晚上去闹事的一去不回。当伏在墙头的暗哨把所有外来者都辨认清楚后,这些人即便在白天,也统统消失了。

    最令邓虎恐惧的是,这些人都是无声无息间消失的,完全没有闹出任何响动,就连他专门安排的暗哨也找不到了......损失了十几个精锐弟兄的邓虎这下彻底消停了,他严密封锁了消息,然后暂停了一切业务,开始秣马厉兵准备迎接对方的报复。

    双方之间的紧张对峙就这样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时间,然后邓氏打行就撑不住了。

    话说打行这种黑社会组织,终归是要开工干活的,不开工弟兄们吃什么?所以在草木皆兵了一个月后,发现对手没有什么过火的行动后,邓虎终于压不住下面的呼声了,于是弟兄们重新开始接起了单子。

    这次的单子很普通:城西的张屠户和谢员外争“猪道”,双方招兵买马准备大干一场,于是张屠户便请了熟人邓氏打行来撑场子。

    “猪道”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生猪购销渠道”。像嘉定这样的超级富县,每年的生猪销量都在万头以上,所以这是门大生意。

    中古时代行会遍地,生猪买卖自然也不例外。张屠户就是城西“肉摊联盟”的总瓢把子。他和他手下的几十户肉摊,垄断了城西将近四分之一的猪羊屠宰和销售份额。

    而谢员外则是城西“燕客楼”的东主。谢员外是专业开连锁酒楼的,不但在县城有买卖,在苏杭各地也开了好几家分号,是本地餐饮业的话事人,算得上是财雄势大。

    这双方之间因为“猪道”而发生的龃龉,说起来也是陈年老矛盾了:酒楼联盟要压生猪的价,屠户联盟自然要奋力抗争。

    这种商业纠纷很常见。就像nba的劳资谈判一样,供需双方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摆明车马,手段尽出,一边谈判一边斗争,直到达成协议为止。

    所以这次的“反酒楼联盟压价行动”,张屠户就请了熟悉的邓氏打行来做后盾,准备和姓谢的玩一把大的。

    为什么今年要玩大点呢?因为这次谢员外提出了一个构想:由酒楼联盟自己组建一个内部杀猪的机构,从今以后甩开张屠夫这帮做渠道的。

    ......这种釜底抽薪的构想自然是渠道商所不能忍的,所以这次的谈判张屠户准备先下几道狠手,让姓谢的知道知道厉害再说。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当邓虎邓掌柜接了单后,先是带着弟兄们和张屠户手下的杀猪汉们一起,与谢员外请来的打手火拼了两场。

    这期间双方都有伤亡。不过这都是预料中之事,再加上雇主有银子能摆平家属和官府,所以双方士气依旧高涨,火拼还会继续。

    接下来就是屠户这边的神来之笔了:邓氏的人得到准确消息后,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准确拦截了酒楼联盟从城东买猪回来的队伍。

    把几十头活猪都砍死扔进臭泥塘,然后把运猪的乡民和伙计全部打断腿扔在官道上之后,邓家打行的精锐们就胜利班师了。

    ......回到城西后,大伙得到了张屠户的热烈款待,不但大笔赏银撒下来,还有美酒和红烧肘子伺候。

    然后第二天一早,一个惊天消息将张屠户和邓虎惊得目瞪口呆:谢员外死了。

第354节 开港(二十)

    谢员外昨晚是在自己外宅过夜的。

    时间倒回到今天一早,当早起来收粪的发现谢家外宅的门虚掩着,长工老李死在门房,前院还有更多死人后,当即报了官。

    当衙门的曹捕头带着一干差役和仵作走进院里后,发现这处二进院落,每隔一段路,就能看到尸体。

    这些尸体分为两种:一种是黑衣蒙面,一种是穿着普通短衫的镖局护院,双方各有三具尸体。

    从现场就能清晰地看出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黑衣杀手们闯进宅中,一路上和护院发生了激烈战斗。在付出三条生命的代价后,杀手终于成功搞定保镖,然后在内宅找到谢员外,将他杀死在了屋里。

    沿着一路的血迹,匕首和尸体,县衙的曹捕头来到内宅后,一眼便看到了趴在地上的谢员外。

    谢员外是被人用匕首插进后背,流血过多而死的。他的尸体在门槛处,头部冲着门外,身下是血泊和爬行的痕迹;可以看出来,谢员外在死前是经过了一段挣扎和努力的。

    除了偏房的丫鬟外,屋中还有一个死人是小妾横香。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死在了床榻上。她的尸体旁不光铺撒着血迹,还有凌乱的首饰和金银锞子。

    现场简单明了:杀手闯进来后,兵分两路,一个去杀了丫鬟,另一个先是用刀杀死了横香,然后杀手就将匕首插进了已经爬下床的谢老爷后心。在谢老爷挣扎着往门外爬去的同时,杀手还争分夺秒地搜索了床头的首饰盒,拿走了里面的一些财物。

    然而以上这些推理都不重要了,因为最重要的证据就在谢员外手边:光滑的青砖地面上,“杀人者邓虎”这几个血字已经将凶手大白天下。

    就在这时,外间负责打理尸首的人也报告了另一条消息:蒙面的那几个死人都是邓虎的手下。事实上那几位和差役们都是熟人,所以揭下黑布的第一时间就被认了出来。

    到了这时候,案情貌似就真相大白了。

    唯一让曹捕头有点小疑惑的是:当他走访周围邻居后发现,并没有人在昨晚听到喊杀声。不过这一点严格来说不能代表什么,或许战斗结束得很快呢?悄无声息的案子多了,半夜出事,也不能要求熟睡的邻居必须听到什么。

    ......

    当曹捕头在走访邻宅时,县衙的仵作卞敬,已经将所有尸体都摆在了前院,开始挨个脱衣检查起来。

    卞敬年纪不大,白白净净,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出身于仵作世家的卞敬,从小就跟着他爹出现场,所以今天这场面他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没过多久,用白纱蒙着口鼻的卞敬就发现了一点状况那三个死掉的镖师身上除了刀伤外,眉心和心脏处还有不起眼的小伤口。拿起一根铁针后,下一刻,卞敬很快就伤口里掏出了铅子。

    看到这几颗铅子后,以卞敬的经验,他马上判断出了真相:这几枚铅子才是真正让保镖毙命的凶器。然后他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幕动态画面:提着三眼铳的杀手先是将铅子打入镖师体内,又掏出刀子,在死者身上攮了几刀。

    画面进行到这里后,突然间卡住了,然后又倒了回去:“不对!三眼铳没这么准,再说,即便准了,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卞敬身为公门人,三眼铳,鸟铳这些玩意虽说没有装备,但他总是玩过的。所以他心里很清楚:莫说是深夜了,即便是白日,三眼铳也绝打不了这么准,每枪都在眉心和左胸。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前院的环境。观察结果印证了他的想法:古代为了防火,夜间都是要熄灭火烛的。在卞敬视线里,前院明显没有灯笼的痕迹,这说明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在黑暗中突然进行的。

    接下来卞敬就更想不通了:即便是高手用三眼铳瞬杀了对手,可为何又要补刀?如此狠辣精准的杀手,补刀不是多余的吗?

    想到这里,他又低头检查了一遍保镖身上的刀痕。事实又被他猜对了:几处刀痕明显就是顺手胡乱砍上去的,和铅弹那种稳准狠完全搭不上边。

    ......就卞敬的私人经验来说,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那就证明案子背后有隐情,或者是有什么他没有发现的细节。

    “对不上场面啊?”静静站在摆成一排的尸体面前,卞敬闭上了双眼。杀手提着三眼铳在黑暗中杀人的片段一遍遍在他脑中重现,然而总是有地方对不上,所以他的片子放到一半就卡壳了:“莫非是想遮掩什么?”

    突然间,卞敬睁开了眼。恍然中的一点灵思让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但是思绪就像隔了一层纸,令他不得要领。

    迅速伏下身子,卞敬用手指在尸体的枪眼中摸了摸后,他又缓缓在最初发现几个保镖的位置走了一圈。

    “当是藏身于此处。”卞敬一边走,一边将保镖夜间隐蔽值班的地方都找了出来,然后他伸出手臂,模仿着杀手举铳的动作。

    “绝无补刀之理!”当他在花丛中发现一片褐色的鲜血后,心脏便抑制不住地狠命跳了起来。

    这处月季花丛就在院落中央,面积不大,刚好够一个人隐藏进去。花丛中央的血迹,表明了其中一个保镖就是在这里中枪的。

    然而现实情况却是:这个保镖死在了花丛之外,旁边还躺着一具杀手尸体,身上布满了刀伤,貌似战斗很激烈的样子。

    “为何要将人拖出花丛补刀?想掩盖何事?”卞敬这一刻已经万分确定,保镖是被人先一枪打在眉心后,再拖出花丛作假的。于是他走进花丛中间,面朝院门方向,缓缓蹲下来,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的默片又一次开始播放:黑夜中,从院门方向走进来一群黑影,星光下,当先一人抬手便从十余米外开了枪,花丛中的保镖唯一露出的眉心部位扬起一股血水后,应声而倒。

    接下来这群鬼魅的黑影便将保镖拖出了花丛,然后他们抽出刀,在保镖和同来的一个黑影身上砍了几刀后,扔下尸首扬长而去......

    “不对不对!既是一枪毙命,又为何要杀自己人做戏?”

    卞敬的片子到了这里又放不下去了:逻辑不通。然而下一刻他猛地从花丛中跳了起来:“杀手另有其人!打行的是被栽了赃!”

    卞敬这一刻茅塞顿开。他现在不用闭眼就看到一幕幕景象从眼前快速飞过:黑衣人枪杀了保镖后,很快便从门外抬进来三具被堵着嘴,捆着双手,还在不停挣扎的打行人士。

    为了掩盖那种诡异的枪法,更为了造成双方互搏而死的假象,杀手便将打行的统统砍死后,和保镖扔在了一起。

    ......这些人是老手,为了不让死者伤口被看出破绽,不惜花功夫将打行的“活运”到现场......趁血热......现杀。

    猜出真相的卞敬这一刻浑身大汗淋漓,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恐惧感也笼罩了过来,即便是白天,卞敬也感到了毛骨悚然。

    紧接着他便疾步往尸体那里跑去:以上这些全是猜测,他需要证据。

    然而当卞敬扒开打行的几件黑衣一看后,他傻眼了这几人的手腕和脚踝上并没有捆绑的痕迹。

    “遮莫是俺猜错了?”卞敬这一刻又陷入了迷思:五个打行的积年地痞,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没有捆绑手脚的话,那几个杀手是怎样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把此辈押到这里,再伏伏帖帖弄死他们的?

    “大约是蒙汗药了。”卞敬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即便有蒙汗药,他也是检测不出来的。所以到现在为止,哪怕对自家的判断无比确信,但是拿不出有力证据的卞敬,是没办法给捕头汇报实情的。

    卞敬是仵作世家出身,他太清楚当今的衙门是如何昏庸和黑暗了。这种缺乏证据的“故事”,一旦他给捕头讲出来,那就是惹人了:捕头查还是不查?

    这背后既然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杀手,那么水一定很深。捕头查得话,踢到铁板,回头就要办他;捕头不查的话,说不定人家早就收了神秘杀手的银子,他这一抖开,就是取死之道。

    ......所以深谙其中关节的卞敬,在没有过硬证据之前,也只能将心中的疑惑暗暗压下,按照正常路数来汇报案情了。

    也就是说,他最终给曹捕头汇报的案情,就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表面情况:是打行的冲进来杀了人。

    ......

    一口气在城里死了十条人命,关键是死了谢员外,那就不是捕头能做主了,县太爷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具体消息。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保密条例一说,莫说县衙,就是皇城里面也跟筛子似得。所以随着消息的扩散,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统统都知道了。

    谢家第一时间就闹腾了起来。虽说不是缙绅,但谢家也属于财雄势大的那种富人;现在谢员外被贼人宰了,他的叔伯兄弟和几个在分号当掌柜的成年儿子自然是不依不饶,要找官府讨个说法。

第355节 开港(二十一)

    在富县做县令,好处是生发不愁,也容易结交人物,积累人脉。而坏处就是诸事纷杂,各路权贵嚣张跋扈,做事不易。

    当天案发后,得到初步案情报告的来县令意识到案子不小,于是他亲自坐着轿子来到了现场。

    从头到尾看完现场,听完捕头和仵作的案情汇报后,来县令这才打道回府。在福州城里做过首任县令的他,很清楚这事没完。他现在没必要下结论,还是把这起案子前前后后的纠葛搞清楚再说。

    回到县衙,县令老爷在刑名师爷的陪同下,先是单独召见了消息灵通的曹捕头。双方细谈一番后,来老爷总算搞明白了谢员外被杀的前因后果。

    打发走曹捕头后,经常要办理各种盗抢案件,早就对打行深恶痛绝的县令老爷狠狠拍了桌子:“又是这帮混账行子!今次定要严办邓虎!”

    “东翁。”一旁的刑名师爷捻着胡须:“那邓虎是个刁滑的,严办与否,且等等消息再说。若是那帮苦主不依不饶,东翁再借势动手不迟。”

    师爷的意思很简单:不要轻举妄动。

    因为邓虎不是那么好办的。此辈作恶多年,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逃避政府打击的能力很强。邓虎不光和各路衙役盗匪劣绅讼棍有勾连,手下还有n多顶缸的地痞,所以县衙虽说经常逮捕邓虎的小弟,但从来没有拘捕过邓虎本人。

    这个级别的大贼,县令别说没有死证,即便是有了,也要考虑抓不抓得来,抓来了能不能定罪,定完罪会不会引起刁民闹事明明是需要省厅督办的案子,在封建社会这种薄弱的控制力下,却只能由县局办,这个是很难的。

    “唉,施展不开啊。”来县令对这种缚手缚脚的社会局面是深有感触的,所以他也是感叹一声。堂堂两榜进士,七品正堂,要办一个大贼都要考虑这么多首尾,真真是世道艰难。

    “依学生看,那邓虎此次是有难了。”这个时候,刑名师爷反倒比东家有信心。

    “哦,此话怎讲?”

    “东翁,莫忘了前几日办的那伙贼娃子。”

    “哦......”来方炜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师爷的意思:“失道寡助?呵呵,且看吧......”

    于是县衙这边就进入了不温不火的正常办案程序:走流程。

    而后各方面的压力很快就传导了过来。

    在谢员外被杀这件事上,比家属更激动的是酒楼联盟的其他东主们。

    之前是普通的商业竞争,说白了就是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游戏:互相泼些脏水,使些手段,死几条蝼蚁的命,为最终谈判争取筹码。

    而当谢员外死后,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无底线竞争?劳资谈判尤因把斯特恩推下了楼?这太玄幻了!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这种恶劣行为已经触碰了东主们的底线,兔死狐悲之下,这帮人也正式就此事报了官。

    报官是一种姿态,表明的是将事件曝光,决不妥协的态度:东主们已经不打算和张屠户邓虎之流再玩什么把戏了,这次就是要见官,宁可花费巨大的代价,也要将敢于威胁到他们性命的人弄死。

    于是继谢家的苦主后,来县令又在花厅亲切接见了酒楼联盟的代表,并且表示一定要将凶徒严惩不贷,还各位东主一个朗朗乾坤。

    接下来上门的就有趣了:张屠户。

    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么张屠户是打死也不会去找邓虎办事的。

    张屠户这帮人虽说有欺行霸市的嫌疑,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的主业还是杀猪卖肉。屠宰行的各家成员都是肉铺老板,是过日子的良民,和邓虎那种黑社会完全是两个概念。

    所以当身高体胖,形象威猛直追镇关西的张屠户得知谢员外被邓虎干了后,当场就给他吓尿了。

    这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巨大的商业危机:酒楼联盟再也不会买他的猪了。

    反应过来的张盟主当即开始跳脚大骂,一边在嘴中狠干邓虎的老娘,一边召集人手,将邓虎的手下全部从藏身地赶了出去。

    做完切割准备后,张屠户赶紧备下厚礼,请了城里最大牌的中人,去到那些东主和谢家一一解释。

    在言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完全被邓虎给坑了的同时;张屠户还代表屠宰行做出了承诺:这一铺他认栽,今次的生猪价格就按照酒楼联盟的意思走,他绝无二话。

    采取了种种危机公关的手段,尽管谢家人还是对张屠户喊打喊杀,但是酒楼联盟的其他东主在利益面前,还是暂时被张屠户稳住了。

    这边搞定后,张屠户又连夜扛着银子跑去了县衙,跪在县尊面前大呼喊冤,指天画地地剖析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声嘶力竭地指出邓虎是个下流胚子,他与此獠不同戴天!

    至此,本案所有利益方的态度县衙都已经掌握清楚。眼看着舆论方面开始有利后,县尊这边也正式放出话来:三天后的放告日审理谢员外被杀一案。

    ......

    就在县城里吵吵闹闹的同时,此案的始作俑者,杀人凶手,邓虎同志,已经在城外的宅子里安营扎寨了。

    撤退到城外这种事,邓掌柜已经有年头没做过了。然而这一次不一样,不撤退不成了。

    得知谢员外被杀的消息后,邓虎一开始也没有很在意:关老子何事?然而当第二波消息传来后,邓掌柜当场也傻眼了:什么,地上有血字?

    不久后,第三波详情出来了,然后邓虎第一时间就弄明白了了是谁在背后搞鬼那几个死在谢家外宅的,正是他一月前派去熊宅捣乱的手下。

    怒不可遏的邓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澄清......然而当他冷静下来后,却发现自己现在要做的是撤退。

    至于说澄清,曾经接过不少栽赃陷害的生意,在这方面有丰富经验的邓虎,很快意识到这条毒计的狠辣之处:没人会相信他的解释,血字和手下亲信的尸首已经将他牢牢钉住了。

    意识到情况不妙,对危险有相当直觉的邓虎,当即率人出了城,在一处比较隐蔽的院落里驻扎了下来,然后他开始疯狂打探消息。

    坏消息陆续而来:谢家人暴怒、酒楼联盟暴怒、张屠户翻了脸,把派去帮忙的弟兄们全部赶了出去......

    最让邓虎头痛的是县衙。据线人说,这次的事县尊同样大怒,准备严办。

    到了这时候,邓虎反而不急了。

    既然城里已经闹翻了天,大批有钱有势的连带县尊都要办他,那么就意味着找讼棍、找顶缸的、还有找一些劣绅帮忙说和这些软办法已经没用了。

    惯常用来脱罪的办法既然不顶用,那么就只有硬扛了。所谓硬扛,说白了就是拖延时间,先蛰伏起来,等到事态平稳下来之后,再慢慢挽回声誉,摆平事件。

    邓虎对这一套是很熟悉的,当年他还没有做大的时候,通常犯了事之后也是要出外躲一躲的。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多年以后,居然被人栽赃,不得不再次出城暂避一二......这让他对熊道恨之入骨。

    当然,到了邓虎这个咖位,即便是现在他躲进了城外的秘宅,但日后他也不可能像小贼一样悄无声息。他必须时不时要闹出点动静来,以便告诉对头和某些同行,他老人家不在江湖,但江湖依旧有他老人家的传说。

    这样做是必须的:他在城里还有宅地、家眷、产业和小弟,不闹出点动静的话,人心就要散掉,家宅也会不宁。

    所以这两天邓虎在密切注意案子的同时,还派人去了太湖。作为江南地区排行第一的罪犯聚集地,八百里太湖中有太多的盗匪队伍了。

    而像邓虎这种黑老大,自然是和太湖中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这次打算招引一批人马过来,瞅准时机在县城内外做几票大的,好用来给县太爷打声招呼。

    ...

    三天后,县衙放告之日。来县尊全套官服,起座升堂,开始一一处理这些天积压下的案子。而第一个处理的,就是谢员外这一出。

    县尊办案的流程很标准。先是唤了捕头上堂,公开听取了案件详情后,又唤了仵作上堂。这些流程走完后,接下来上堂的就是谢家的长子,二子还有讼师。

    在听取了谢家讼师的念状后,县尊便接了谢家人控告邓虎的状子。接下来老爷又唤了酒楼联盟的代表卢东家、讼师、还有案发当夜被打断腿的运猪伙计上堂。这些人的流程走完后,县令同样接了他们控告邓虎的状纸。

    到了这一步,案子的取证工作还不算完。接下来县太爷还要传唤污点证人:张屠户。

    张屠户今天早早就在堂下候着了。等到上堂后,他自然将事情来了个一推六二五。事实上他也不用夸张什么,反正谢老爷就是邓虎杀的,这个大家都知道,所以他只需要指证邓虎杀人就可以了。

    当张屠户下堂后,县令这边的取证流程就算是全部走完。而下一步自然就是传唤当事人邓虎到堂询问案情,于是来县令当场便签发了传唤草民邓虎的“勾票”,命曹捕头即刻出发,去将那邓虎带回县衙待勘。

第356节 开港(二十二)

    县令发出勾票,就相当于传唤。

    然而邓虎早几天前就消失了,所以当捕快出门去他家转一圈回来交差后,才是最后一道流程:县令按照程序缺席审判,再发出海捕文书。这样案件就进入了追索阶段,什么时候邓虎归案,什么时候再行审理。

    这个流程大家都很熟悉,因为往日里这种没头案子太多了,抓不到罪犯的话,最终一切都是空的。

    好在谢员外这件案子有很多势力插手,所以这件事的功夫还在后面:苦主们会付出资金和私人消息渠道,用来调动官差持续追捕邓虎。

    有资源投入的话,案子就会一直保持着高压态势,官差们也会调动城里城外的线人追查邓虎,所以说这是个水磨工夫。

    这种由控方付出额外资源调动公安的案子在后世同样很多,也是合理的。因为公安的资源有限,不可能扔下其他案子不管,在某件案子上一直付出。

    譬如说追逃。很多时候有消息说某某逃犯在某某省,这时候如果控方能掏一点经费的话,公安就会派出专人去调查,没扑空的话,就会将逃犯带回来。

    像是这种无奈放任的情况其实很常见,因为一个县公安局是无法负担这么多的经费的。所以不掏钱,就只能等日后逃犯在其他地方落网了。

    总之,17世纪也是同样的道理,想要享受更多的公共资源,就要背后的苦主有钱有势才行。

    ......

    当县令签发完写着曹捕头名姓,专门用来传唤的“勾票”后,一身黑袍的曹捕头赶紧上前,口中大喝领命,拿了牌票就走。

    回到捕房,曹捕头开始点兵点将。

    明代的上海县衙有20名捕役,20名快手,而相邻的华亭县由于是府治,所以上述公务编制翻了一倍。换到嘉定这里,由于是老县,所以编制和华亭是相同的,都是40名捕役。

    今天由于是放告日,所以快班的捕役和快手全员在岗,随时准备应差。

    曹捕头是快班的两个捕头之一,所以他的直系手下就是20名捕役和20名快手。然而对于邓虎这种肯定不会在家的嫌疑人,曹捕头也没有大张旗鼓,只是顺手点了三五个人,便出县衙去勾人了。

    事情的结局和所有人预料的一样:邓虎不在家。

    曹捕头很快回了县衙。通常来说,如果犯人愿意交钱的话,那么捕头是可以私下放掉犯人的,这叫“买放钱”。然而这件案子上曹捕头肯定没胆子做假,所以他老老实实回去告诉县尊:邓虎真失踪了。

    县尊闻言自然大怒,于是缺席审判正式开始。这次的流程虽说和之前的调查取证差不多,但是在法律层面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最终,当县令大人阅读完卷宗,盘问完证人,查验完证物后,终于做出了最后判决:邓虎有罪。

    从这一刻起,邓虎才正式从嫌疑人变成了罪犯。而某些藏在幕后的人,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成为罪犯后,就不是发出“勾票”那么简单了。来县令首先签发的是海捕文书(全国通缉令)。

    接下来县令又给曹捕头发了针对刑事犯的“拘票”,然后规定了“比限”。

    比限就是限期捉拿的意思,通常来说是五天一“比”,超期没能破案的话,曹捕头就要挨板子。嗯,一般是打十板,而且专打身体的一侧留一面下次打。

    所以说捕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遇到重大人命案子,还会缩短到三天一打......今天这个案子,来县尊给出的期限就是三天拿人。

    曹捕头再一次上前领到“拘票”后,又去捕房点兵了。

    ......

    与此同时,站在大堂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青袍汉子转身出了人群,径直往城外行去。不久后,躲在城西关厢外一处隐蔽宅院里的邓虎,就知道了庭审的内容。

    听完汇报的邓虎,伸手端起茶碗,面带微笑地对堂中在坐的几个下手说道:“也罢,且容此辈猖狂一时,咱爷们就在城外歇息几日。”

    低下头吹开浮沫,邓虎浅浅饮了一口茶。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的阴鸷。

    此刻的邓虎,大刺刺坐在堂上。他一边看着门外院落里洒下的阳光,一边喃喃地说道:“好你个熊道,居然把你家邓爷逼到这份上......莫要等爷爷回城那一天......定杀你全家!”

    就在邓虎立下flag的同时,他突然看到墙外扔进来两个物事。飞进来的是两个冒着蓝色烟雾的短棍,有点像二踢脚,正不停冒着烟,在院里滚动。

    “是哪家的顽童?”邓虎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二踢脚。然而下一刻他猛地从椅中站了起来:“不好,院外的暗哨呢?”

    ......

    话说曹捕头二次得令后,便又去了捕房点兵点将。

    这次却突然间变得不一样了:老曹点齐了手下全部40名捕快,一个没剩。

    这群人一股脑出动的话,动静可不小:每个捕快身边最少也有两名副役,队伍外围还有一大票白役,小两百号人马就这么浩浩荡荡出了县衙,直奔西城门而去。

    走在队尾的曹捕头此刻一脸严肃,浑身上下都是一副亚历山大,心事重重的模样。当队伍来到西城门后,曹捕头终于压不住焦虑,扭头对身旁的人说道:“小兄弟,如此大动干戈,我这可是担了干系的,你那消息可做得数?”

    跟在曹捕头侧后方,一身白役打扮的是一个微胖,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年轻人。听到曹捕头问话后,这年轻人笑眯眯地答道:“不过是跑一趟,便能不费吹灰之力逮到邓虎并一干凶徒,曹爷,这点担当都没有?”

    “没担当我带人出城作甚?”曹捕头没好气地看了年轻人一眼:“我知你家老爷神通广大,可邓虎那一干凶徒也不是好相与的!”

    “还请曹爷放心,那邓虎已是死狗一只,就等您老锁去邀功领赏了。”

    “那还是托了你家老爷的福。”

    “邓虎一事,曹捕头尽可领了全功去,我家老爷本不欲旁人知晓。”

    “哦......如此说来,曹某要多谢你家老爷照顾了。”

    “客气,我家老爷爱得就是结交好朋友,总有麻烦到曹爷的那天。”

    “好说,好说......”

    刑警队长曹捕头这边和某人勾兑妥当后,便催促手下加快了脚步。大部队出西门,没多久就根据年轻人提供的情报,找到了关厢外一处偏僻的宅子。

    乍一看到这处宅子,是个人都能感觉到有问题:宅院的大门从外头被反锁住了,能看到从门缝和墙头不时有袅袅烟雾溢出,仿佛宅子里走了水一样。

    “曹爷,这里有人!”下一刻,几个白役从外面的臭水沟里拖出来一个死人。

    “是胖头陀胡七,邓虎的亲信打手!”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死者身份。

    曹捕头这时再无犹豫,手一挥大声下令:“把宅子围起来,砸门,给老子冲!”

    紧接着他又喊了一句:“哦对,用湿布掩住口鼻!”

    不久后,被砸开门的宅子里便传来了咳嗽声和兴奋的大喊:“抓到邓虎啦!”

    站在门外等消息的曹捕头闻声大笑,然后他转身对着年轻人拱了拱手:“贵主做下这等好事却不愿留名,这可让曹某生受了;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啊?咱们以后要多亲近!”

    “不敢,小姓雷,单名一个‘锋’字。”

    ......

    当邓虎并一干亲信被抓到县衙后,讲真,所有人都震精了。正在审理其他案子的来县令得知消息后,甚至暂停了手头事项,极其失礼地命人去验明邓虎正身他怕曹捕头邀功心切,给他弄了个假货回来。

    而早已回家的苦主们闻知消息后,又急匆匆蜂拥而至,大批吃瓜群众将县衙大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接下来就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审案环节了。

    双眼红肿流泪,无法视物,不停在咳嗽的邓虎是被人拖上大堂的。这货被锁在宅子里熏了不下半小时,现在早已连路都走不成了。

    “堂下何人?”

    “那谢员外可是尔等所杀?”

    “有血字,邓虎你还想抵赖不成?”

    “何来栽赃一说?你手下那几个亲信的尸首,难不成是飞到谢宅的?”

    当惊怒交加的邓虎被押到大堂上后,还处于失明状态的他明显没有从催泪弹的摧残中恢复过来,所以他的回答明显处处是破绽,显得缺乏逻辑。

    邓虎在法庭上的这种表现,无疑给旁观者坐实了他拼力抵赖的印象。于此同时,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行为也彻底激怒了法官大人:“一派胡言!这熊道又是何方人士?哼哼,尔等这是理屈词穷,打算攀扯旁人来拖延一二了。”

    当来县爷听到“熊道”两个字后,他愈发恼怒之前邓虎被熊道的人抄了一窝贼娃子的事他经手者,所以他认为邓虎这是在转移视线。

    “啪”得一声响后,来县尊撇下手里的惊堂木,拿起一根签令甩下了堂:“强词夺理,攀赖抵狡,哼哼,大约老爷我不动刑的话,尔等是不愿招供了。来人啊,夹棍伺候!”

    下一幕,电视剧中的经典镜头出现了:三个恶吏拿着夹棍成品字型站位,狠狠一拉后,邓虎邓老大惨叫一声,当场就屁滚尿流了。

    “莫拉,莫拉,小人愿招,愿招,谢员外是小人杀的!”

    黑老大的凶狠和残忍那都是对普通人的,真上了刑,用不了三把夹棍,邓虎就招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熬过今日,总有脱牢的办法。

第357节 开港(二十三)

    是夜,牛员外的书房。

    牛员外是谢员外好友,也是酒楼联盟的执事之一。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正是今天露了大脸的曹捕头。

    “今日之事,曹老弟可是显了本事。”胖乎乎的牛员外眯着眼,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一边说着好话,一边把一大包银子从桌上推了过去。

    也不怪他心情好:曹捕头大发神威将邓虎和一票手下抓捕这件事,等于是替酒楼联盟解决了大麻烦。

    要知道邓虎在外一天,这些人就要提心吊胆一天,还要不停花银子补贴差役,成本很高的,弄不好就变成无底洞了。

    “各位老爷要办他,那小人定然要卖力的。”曹捕头同样笑眯眯的。他毫不惭愧地把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顺便把桌上的银子也揽了过来。

    牛员外见曹捕头收了银子,点点头继续说道:“嗯,这邓虎眼下住在牢里,总不是件好事。”

    说到这,牛员外抬起眼皮扫了曹捕头一眼:“听闻那厮江湖上朋友甚多,背后也有人,这一来二去的,夜长梦多......”

    曹捕头闻玄歌而知雅意,当即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好说,待三日后大老爷给这厮定完罪,就叫他瘐死在狱中。”

    曹捕头说到这里,皱了皱眉:“不过如此一来,这牵扯可就多了。狱吏一干人等都要担上干系,县尊那里面皮也是不好看。”

    “无妨!”牛员外这时一脸谈大生意的气魄,只见他伸出一只胖胖的手掌,压住了曹捕头余下的话语:“再许你伍佰两银子,你自拿去和狱头分润。我只要邓虎的命,见命付银,余事不问。”

    “至于大老爷那里,明日就有故旧去县衙拜访,你放心,大老爷断不会因此事摆你脸子。”

    “成交!”曹捕头这时一脸坚毅,暗中却是心花怒放:邓虎这条命,他下晌卖给了张屠户,这会又卖了一遍给牛员外,和阔佬打交道简直是太舒服了,他现在浑身充满了干劲。

    达成协议后,宾主双方同时端起茶碗,笑眯眯地喝了一口。

    放下碗后,牛员外从袖里掏出一方绸帕擦擦嘴,然后咳嗽一声,这才继续说道:“另有一桩。那十几个帮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邓虎的死党。为防后患,今趟要一并打发掉。”

    曹捕头闻言摇了摇头:“难。适才断了一窝贼娃子,眼下又抓了邓虎,再要一气发作十几人,大老爷怕是要止讼,我这边使不上力气。”

    ......

    古代的朝廷为了给自己脸上抹粉,经常有一些很搞的动作。譬如皇帝玩大赦,将死刑犯给放掉,然后再吹一波所谓的仁君,盛世太平李世民就是个中高手。

    这个习惯源远流长,对应到下面的州县,一地的发案率甚至能影响到府县官员的前程。为了粉饰太平,甚至在农忙季节还要打着旗号停止放告,官府除了杀人案之外不接其他的案子。

    这种鸵鸟式的息讼行为,本质上是一种掩耳盗铃......官府在立案方面尽量不作为,很滑稽的施政方式。

    曹捕头方才说的就是这一点。最近这段时间县里出了不少案子,对于县令来说,前不久才刚叛了一群盗贼,这又出了邓虎的杀人案,如果再让老爷将十几个帮闲一并判刑的话,大概老爷那里就不乐意了。

    “嗯,硬来也不是办法。”牛员外认同了曹捕头的说法。然而他紧接着眼珠一转,很快想到了对策:“倘是苦主闻听仇家归案,纷纷上县衙哭请,鼓噪,大老爷总不会至民情激昂于不顾吧?”

    “哈哈。”曹捕头笑了起来,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倘若这般行事,那大老爷爱民如子,定会严惩凶徒。”

    “那些帮闲平日里无恶不作,想来仇家也是不少的。”牛员外说到这里,对17世纪上访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鼓动苦主这等事,我这边安排人去做。你明日且去翻卷宗,把苦主的名址案由都拿来。”

    “这个好办。”

    “嗯,也无需判多重,只要让这些人在牢里待个一两年,等风头过去,慢慢得也就死了。”

    “员外高见!”

    漆黑的夜幕中,邓虎一伙人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下来。整个过程中貌似某势力并没有插手,一切都是土著自然演化。

    未来随着时间推移,某些人在这场冲突中的所作所为,大概会被一些有心人知道......不过到了那时候,时过境迁,已经无所谓了。

    三天后,县衙再次开庭。来县令在人证物证犯人口供俱全的情况下,当场以杀人罪判了邓虎斩监侯,将他戴上重枷押入了死牢,并上报卷宗去府衙,只待秋后问斩邓虎。

    同日,由于不堪众多苦主在衙门口哭扰,来县令不得不捏着鼻子,将邓虎一干手下也纷纷坐实了罪名,赶进了监牢。

    到此为止,由一笔业务引发的惨剧就此划上了句号邓虎犯罪团伙付出了惨痛代价,主干人员被一举消灭,其余的杂碎星散而去,县城最红火的打行一夜间就倒闭关张,不复存在。

    ......

    邓氏打行的覆灭,对于日理万机的熊道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重要消息了。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只要穿越众培训出来的特工有普通水准,那么肯定是怎么打怎么有,毫无悬念。

    所以当手下跑来给熊道汇报邓虎结局的时候,正在港口陪客人的熊道也就是大概听了听,然后就把此事扔在脑后了。

    今天的客人是千里迢迢从台湾赶来的冯冠杰。

    冯冠杰之前一直待在苗粟,他的任务说起来也简单:建设苗粟油田。然而做起来就不简单了。各种住宅和仓储区,油井的建设,还有最让人头痛的山路和索道都花费了他相当多的精力。

    当年日本人在苗粟,就是利用类似矿车的索道系统在运输原油的。而冯冠杰在调查完当地的地形之后,也无奈和日本人一样选择了索道系统山区修硬化路面太不划算,因为过几年打通南洋后,苗粟就会被放弃,所以石板小路+索道系统反而适合。

    于是打着“我为祖国献石油”旗号的冯冠杰,就被按在了苗粟修地球。

第358节 开港(二十四)

    苗粟山区的蚊子,野人和山路,没过多久就将冯冠杰整得欲死欲仙。这里除了原始森林就没有别的,那种远离文明社会的感觉让他无时无刻不想逃离此地。

    苍天保佑,终于有一天听说上海自贸区开建了。于是冯冠杰二话没说回去打了个招呼就奔赴前线谁敢再提苗粟两个字他就跟谁急,多半年时间了,也该换班了。

    带着几个徒弟先来到杭州,冯冠杰再乘内河船赶到了熊道这里。

    得知姓冯的来了,熊道可不敢怠慢。这位在电报里已经明确了职务:自贸区总设计师,负责全盘设计规划港口区、沿江工业区、生活区。

    所以熊道今天才带着冯冠杰来张苏滩视察。

    眼下已经到了天气开始炎热的五月份。往年的张苏滩,在这个季节早已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成为贼人作奸犯科的最好掩护。

    现如今的张苏滩可就大变样了。位于黄浦江和长江出海口交汇地区的张苏滩,地理位置优越,拆迁难度小,是最早被确定为码头区的自贸核心区域。

    于是最早的一批建筑工人就来到了张苏滩,开始搞起了建设。这批人的主力就是从左家村分拆出来的失地佃户,到后来建设队伍中又陆续加入了大批周边的流民乞丐,导致人数增加到了两千余人。

    ......

    在江南地区搞大型工程有一个其他地方没有的好处:粮食。

    17世纪的工程是很难搞的。在很多地方如果一下子聚集起来几千壮劳力的话,后世人压根没有概念的粮食转运就成了大麻烦。

    这就相当于在县城附近集结了一支饭量巨大的军队,但凡穷苦一点的地区,库存很快就供应不上了,需要从附近地区输送粮草。而这种输送的成本是很高的,在北方地带,运十车能到五车就不错了。

    穿越国在福建搞工程的时候,就吃了这种苦头。山区粮食运输困难,福建本身又是缺粮省,所以一开始缺乏经验的工程指挥部很是在这方面栽过几个跟头。

    而在江南地区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首先,四通八达的内河水网就保证了补给的及时,低成本运送。

    其次,尽管粮田已经被大批的棉田所取代,但是由于杭州是漕运总站,所以江南地区粮食是不缺的南方各省的漕粮都会在这里集中。

    有明一代,为了维持明面上的400万担漕粮,整个漕运体系的成本是越来越高的。

    到了明末,所谓的400万担定额早已不敷使用。中央,各地官府,士绅,胥吏,以及吃漕运饭的大小官员,这些势力有志一同,纷纷在国家这条大动脉上插管子吸血。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明面上的漕粮还是400万担,但是实际征收上来的粮食被各种国税,陋规和加耗炒一遍后,额度便被推高到了千万担这个级别。

    那么对于穿越众来说,这种情况反而是好事了:因为粮食可以集中采购。

    官吏和缙绅们征收出了额外的天量粮食后,肯定不是用来自家人蒸米饭的,这些粮食最终还是会被卖给商人们用来变现,完成财富地积累循环。

    那么现在某势力拿出白银和各种稀罕商品来换粮食的话,那还真是无往而不利。一开始在杭州的时候,这边还属于偷偷摸摸那种;到曹将军招安之后,台湾那边就开始肆无忌惮得往杭州运去了一船船工业品。

    工业品就地换成银子后,一船船的粮食和人就拉回了台湾明国有数不清的“货币”可以用来补偿贸易逆差:人口。

    凭空冒出来一股强力消费者的后果就是:从1628年下半年开始,江南地区的粮价就缓慢开始上涨;到了1629年初青黄不接的时候,糙米的价格已经被推高到了一两银子一担。

    这种原本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变化,导致了涨价地区生产出了更多的流民。不过好的一点是,渡过初期的艰难后,这些多出来的流民和破产者正在源源不断地被运走。

    而今后随着台南4000平方公里的大粮仓被陆续开垦,几年后,用工业化手段爆出的粮食,就能反过来用支援明国的人口收集行动了。

    故事回到张苏滩:由于有了充足的粮食供应,所以这边的基建行动很快就聚集起了2000人的施工规模。

    有这个规模,还要多亏穿越众一直以来孜孜不倦地大搞基建。现在一大批有经验的施工人员被培养了出来,像施工前期这些编组民,建立工地,平整土地的简单工作,已经不需要穿越众来主持了。

    出口转内销就是这么来的。这些工头和技术人员跑去台湾学到了本事后,这一次又被派回了明国担当重任。和当年不同的是,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长发,为了避免骇人听闻,他们只好刮光了头,冒充起和尚来。

    ......

    当初的张苏滩码头已经被烧掉了。现在经过前期的初步整治后,那条河道也已经被填平,与河心岛连成了一体。

    在河心岛原来的地址上,一条传统的木桩栈桥正在往江面上延伸出去,大批工人就像蚂蚁一样,围着尚未建成的栈桥在忙碌着。

    在熊道陪同下,冯冠杰在目前还相当简陋的码头区转了一圈。心里大致有数的他,第二天就开始了工作。

    老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徒弟们将周围全部测绘了一番。这种活现在基本已经用不到他插手了,年轻人们已经可以熟练使用全站仪之类的仪器,抗着三脚架到处跑了。

    得到周边土地的详细数据后,冯冠杰就住进了左家村的地主宅子里,开始一张张画起了设计图。

    眼下由于所有的工程都集中在张苏滩周边,所以他的设计任务还是比较轻松的:将沿江河岸拉平,硬化码头区路面,再建几座栈桥,几间仓库,几个方格的住宅就ok了......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道路。

    至于说工业区,这个还要等一等。眼下无论是熊道本人,还是远在大员的内阁,都对在江南地带开办冒着滚滚黑烟的工厂有顾虑,貌似时机还不太成熟。

    但是冯冠杰依旧将工业区规划了出来。大片的正规工厂不现实,但是少量用来给码头提供动力的蒸汽机械还是没问题的。

    另外,建不了大工厂的话,像答应给余本德的手工造纸作坊,还有计划中的火柴作坊,麻将作坊这些“无烟工业”,也都是可以先期开办的。

    “一点一点来吧。”冯冠杰带着徒弟们,用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将他计划中的一期工程的图纸全部画了出来。

    整个一期工程的占地面积是相当大的,差不多有三平方公里,位置就在后世的高桥港一带。

    趴在一张大桌上看完冯冠杰的设计总图后,熊道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对建筑设计一窍不通,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

    然而下一刻,熊道却伸手指了指设计图左上角的一块地方:“这块地不急着建吧?”

    冯冠杰拄着手臂,扫了一眼地图后,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想了一会才说道:“这里是规划中的水泥重力码头区,今后是要停战舰和卸载重型设备的。要建这个,就要先修围堰,这儿又没有工程机械,所以工期会很长。”

    冯冠杰说到这里,露出一个“你懂得”的眼神:“哪怕明天就开干,半年也修不起来,何况明天还干不了。”

    熊道听到这里,感觉头都大了:“这块地还没有买下来呢。”

    “那就赶紧买,这可是往西边延伸的地,你迟早要置办下来的。”

    ......熊道明白冯冠杰的意思。

    黄浦江在进入长江的吴淞口一带,是自南而北的水道;吴淞口在这里的江面,呈现出的是一个“s”型。在穿越国的规划中,“s”型的上半部分,也就是吴淞口以东,高桥镇以西的将近三十平方公里的区域,就是未来“国中国”的地盘。

    也就是说,这块半岛型的土地上,日后会陆续将一切土著都清空,成为一块类似于“租界”那样的行政区域。然后等到大明倒台的那一天,大批调集来的军队就会迅速从这块战争策源地出发,攻占江南各地。

    冯冠杰刚才说的“往西边延伸的地”,指得就是高桥江边以西的土地这些地块在上述的远景规划中,那都是必须要拿到手的核心地段,所以熊道不应该在这方面有犹豫。

    “问题是这块地他来头大啊!”熊道这时候无奈摇了摇头:“我最近搞了不少事出来,已经很扎眼了。这块地可是大门槛家的庄园,我实在不想现在就去惹事......”

    “怎么和土著打交道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

    冯冠杰幸灾乐祸地哈哈一笑:“我现在唯一能给你提供的就是专业建议:这块地最好早点拿下来,马上栈桥一修好,就有一些工程机械到货,那儿就要动工了。”

    “实在不成我就改图纸,不过我友情提醒你: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里迟早都要拿下的。”

    熊道长叹了一口气:“唉......你的意思我都懂。但是现在局势绷得很紧,我需要考虑,等我和老家沟通完再说吧。”

    那块地,是故内阁首辅,太师,谥号文贞,徐阶徐子升家的庄子......

第359节 开港(二十五)

    不出熊道所料,关于徐家那所庄子的试探,第一时间就被打了回来:派去华亭县沟通的牙人连主家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管事的一通冷嘲热讽后,赶了出来。

    熊道对这个结果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徐阶虽说是嘉靖朝的首辅,到现在已经死了四十年,然而徐家历代簪缨,出仕之人众多,是真正的顶级缙绅家族人家不强买你的地就不错了,你还想去虎口拔牙......所以某些人碰钉子很正常。

    徐阶之弟徐陟当年是官至南京刑部侍郎,其长子徐,官至太常寺卿,还有两个次子都官至尚宝卿。

    ......没有这样一门显赫的家室,徐家也不敢纵容子弟横行乡里,大肆购置田产。当时徐家占地多达二十四万亩,子弟、家奴为非作歹,致使告他的状纸堆积如山,最终引出了海瑞。

    虽说以上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徐家之后也收敛了一些,但是由于历代都有人出仕,所以徐家依旧是超级大门槛。

    徐阶的长孙徐元春是万历二年进士,官至太常寺卿。

    而到了眼下,徐阶的重孙徐本高却又发迹了。

    早在天启年间的时候,徐本高此人只是个锦衣卫千户。然而此君发挥了世宦家族深厚的看政治风向的基本功:在大部分官员,包括袁崇焕之流都争着给魏忠贤建生祠的时候,徐本高却因为拒绝建祠而被夺职。

    然后没多久崇祯兄上台,魏公公倒台,徐本高一夜间就重新获得起用,以反魏斗士的形象被皇帝看中,连连升官,最后官至左军都督府左都督......

    所以说,对上这样一门显赫的顶级世家,熊道现在是老鼠拉龟,无从下口了。

    ......

    首先,这之前熊道一直在使用的“驱虎吞狼”之计,在徐家这里就完全不管用。

    无论是他认识的那些士绅,还是县衙的县令,包括小吏余本德,现在都派不上用场。因为徐家可不是那些乡下土财主,这个家族随时可以让士绅倒戈,县令罢官,小吏丢命。

    所以熊道真要和徐家搞事情的话,他之前依仗的那些文官势力不但不会帮他,倒很可能会反过头来对付他:一边是树大根深,同为一张天然关系网下的士绅阶层,另一边是招安巨寇的草民代言人......

    这样两股本来就互相看不惯的势力对上的话,县太爷是打死也不会冒着得罪整个士绅阶层,被扣上一顶“绅贼”帽子的后果去和熊道勾兑的,多少好处都不可能。事实上任何一个正常的明国官僚都不会在这种事上犯傻,熊道能争取一个两不相帮的局面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如此一来,熊道之前用的那些手段就有一大半失效了,包括借着余书办的官皮去做事,现在定然是不可能的县令第一时间就会将余书办免职,背后有徐家撑腰的话,余家连屁都不敢放。

    在熊道剩下的手段里,以往很犀利的经济手段这下也不管用了。因为徐家的庄子里就没有小地主和富农这些中产,所有的农户都是徐家的佃户,地契全部掌握在徐家手里......之前那种高价勾引对方内乱的手段也使不出来。

    至于说高价从徐家手里买地......对于徐家这种顶级缙绅来说,土地不光是财富的源泉,还代表着政治权利。

    就和暴发户非要买马云住的房子是一个道理,给多少钱是个够?你就算拿再多的钱来,马阿里也不见得会卖吧?即便是人家答应卖了,那熊道这边要付出多少的成本?一倍?三倍?五倍?

    真要价格那么高的话,从今以后,熊道再也别想从周边买地了,因为所有人都会把价格提起来:既然遇到凯子,不宰白不宰。

    ......

    发现所有明面上的手段都不好使之后,熊道就只能考虑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或者说,利用江南站的力量,来给徐家人上一些“手段”了。

    然而当他细细想一遍后,发现还是不妥:无论什么手段,最终都会导致不可控的结局。

    徐家的主力人物在京城,华亭这边是本家的一堆进士举人在留守,眼下挡在码头区的庄子只是徐家遍布周边的无数地块之一。

    换句话说,哪怕熊道派人去暗杀两个,再将庄子烧了,或者把佃户都赶走杀掉,土地还是拿不到手徐家完全可以将地皮闲置起来,打死都不卖。

    另外要考虑到的是,徐家可不是软柿子。一旦让对方察觉到某人在搞小动作,那么熊道很可能就会面临着一场牢狱之灾是的,就是传说中的“拿我片子去一趟县衙办了姓熊的”这种最朴实无华的缙绅必备手段。

    最简单,最常见的,也就是最有效的。

    这种拿着老爷片子去衙门告人、捞人、送人的戏码几千年来每天都在上演。然而这简单的一张帖子背后,可是代表了整个的封建体制,想要破坏这种运作规律英国人当年可是狠狠打了两场鸦片战争,烧了圆明园后才做到的。

    那么熊道现在呢?他手头既没有舰队,也没有军队去烧崇祯家的园子。所以别看他一副气势如虹的样子,其实他底气相当不足:因为从法理上说,他现在依旧是草民一个。

    对付草民,只需要老爷一张片子就够了。所以只要徐家调动府县衙门,简单得派出几个公差召熊道过堂,事情就会瞬间失控。

    熊道肯定不会冒险去公堂,那里是人家的地盘,邓虎的例子殷鉴不远。这时候就不好办了:宰了那几个公差?还是躲开?

    躲避是没效果的,因为来人可以在工地和宅院大肆抓捕其他人,所以到头来还得见血......暴力抗法。然而这就等于是杀官造反,下一次来得可就是驻军了。

    最重要的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他熊道来此是为了开港,不是为了练枪法之后跑路的。

    ......

    熊道背着手站在江岸边,眼望着波涛滚滚的江流,耳中传来得却是身后工地上号子声。这声音很响亮,民们中气十足,即便是喧嚣的浪潮也掩盖不住。

    转过身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工地,再扭头看了看西边那处隐约还有人耕作的田地,熊道不由得叹了口气:既然推演不出什么好结果,那还是老老实实认栽吧。自己现在这点青铜级别的实力,就别逞英雄去硬刚王者了。到头来连累了整个开港大业,那公私方面自个的损失可就大了。

    想通了这一点后,熊道也不再矫情,当即开始了一系列的调整。

    首先他找到冯冠杰,然后明确告诉他:拿取西边地块的行动将会暂停,所以冯冠杰现在最好就开始修改规划,在自家的土地上安排码头位置。

    接下来熊道回了宅子。

    在后院的密室里,他缓缓踱着步,一旁的发报员在屏息静气地等着他说出电文。

    “鉴于我部实力和影响力俱不满足条件......”

    “暂时放弃和徐氏并其余缙绅接触......”

    “请求总部做出战略性支援,并调派熟悉绅情之有力人士来我处听用......”

    讲完这份长长的电报后,熊道还是无奈摇了摇头:尽管客观上就是敌军太强的原因,但是无论如何,承认自家这边搞不定,需要后方大量支援的话语,都不是那么容易讲出口的。

    发完这份电报后,这几个月一直在嘉定县搞风搞雨的熊某人,貌似一夜间就沉寂了下去所有的征地项目都暂停了下来,港口区也不再试图扩张,大批的建筑工人开始专心消化已有地盘。

    总之,中场休息的时候到了。

    ......

    左保六蹲在村外的河埠头旁,一边狠狠抽着手里的竹烟杆,一边用发红的双眼盯着渐渐远去的木船,仿佛那船上拉着他的相好一般。

    然而对于半辈子都在桑园做事的左保六来说,那船上拉的还真就是他的相好:那是最后一批被打包运走的桑树。

    直到看不见船身之后,左保六才缓缓站起身,满脸阴沉地最后咂了两口烟杆,然后在一旁的树干上磕了磕烟锅。收拾好东西后,他慢吞吞地佝着腰,背着手,往租栈走去。

    这一个多月以来,左保六和其余几个工人在威逼下,起早贪黑,终于在今天将桑园里的所有桑树都搬上了船。

    就在他们前脚挖走桑树的同时,村里那些留下来的农人也不停用一种精巧的小推车运来了泥土。

    这些泥土都是村里平田整地,排挖灌渠时收集来的有太多的田埂道被铲平了,现在的左家村,遍地都是整整齐齐,左保六从未见过的大田。

    被小车运来的泥土统统都填进了桑树坑里。左保六知道,过不了多久,这片没有桑树的桑园也会被翻地灌水,然后种上那些奇怪的作物......

    这些被新东家用船载来的作物有好几种,左保六唯一认识的就是红薯,其余叫做马铃薯和玉米的,他之前从未见过。

    然而这些都不是左保六关注的重点:他的心思始终在桑园上。然而没有人在乎他想什么,最终,桑园会和其余土地连在一起,再也没有之前的痕迹。

    这让左保六悲痛欲绝。

第360节 去舟山

    左保六怀着灰暗的心情慢慢走进了租栈的小院。

    已经从事实上变成了村委会的小院里人来人往,农夫们粗着嗓子的说话声老远就能听到。

    从这一点上说,左保六对新主家是没有半点埋怨的能用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说话,这是营养良好的象征。

    左家村被重新整合以后,将近三分之一的留守农夫从此转变了身份,过起了领工资的职工日子。

    新主家出手阔绰,每个男劳力的月薪都给到了一两五钱,女人也能领到一两银。按照帐房的说法,薪水其实是按照一两八钱来给的,扣掉的三钱是用来还之前的旧账。

    不用操心旱涝灾害,不用操心催逼税粮的衙役,这种日子在乡民们拿到白花花的银子那一刻,就把之前的日子比了下去。

    后来考虑到粮价上涨,又发现村民们光攒钱不花钱,某些人依旧是营养不良,主家于是又从外面拉了糙米回来,办了食堂,将一部分工资折算成了饭菜。

    如此一来,就等于是强制性增加营养了。效果很快出现:丰盛的饭菜令村民们脸色红润,身强力壮,说话中气十足。

    左保六也是收益人。他和他老婆,还有三个崽子现在都不开伙了,每天都去“公灶”吃得嘴圆肚饱,还能领到工资。所以单从生活和对新东家的评价上来讲,左保六是说不出任何坏话的。

    他之所以满心丧气,还是因为没了桑园的缘故。

    走进屋里,左保六等到前边的人出去后,他默默上前一步,低下头,就那么默不作声地杵在了那里。

    胡子花白,戴着一副玳瑁边老花镜的村会计就是这附近人,不过常年在杭州站手下讨生活。最近听说这边在搞开发,于是就申请调了过来,也算是落叶归根。

    埋头在账本上记了几笔后,老会计抬头一看是左保六,便和蔼地问他:“桑树都清完了?”

    左保六点了点头。

    “嗯,那是这:江边的工地上眼下缺人,保六你若是想去,明天就去挂号上工。江边的月钱可高,每月二两银子,还管饭。”

    老会计顿一顿后继续说道:“你若是想留在村里种地,那也成。正好前日左斗被公牛顶断了腿,你就接他的活。”

    ......左保六听完这两个安排后,半天过去,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老会计笑了笑:他见过太多这种木纳不善言辞的农人了。感觉出左保六的不满意后,老会计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题:“保六啊,那舟山岛你可知道?”

    舟山岛左保六当然知道。虽然他没出过海,但是舟山就在钱塘江外这一点村里人很清楚,因为经常有人去那一带打渔。

    看到左保六点头,老会计继续说道:“保六啊,也不瞒你说,桑园那些桑树,都被东家运去了舟山岛。那岛上现下有千亩地的大桑园,还有蚕房。你若是还想操弄旧行当,干脆就去岛上过日子算了。”

    左保六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他完全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那些树原来都被运到舟山了?

    看到左保六的反应,老会计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一样,善解人意地补充道:“那头的月钱还要多些,也给房子,有公灶。以你的本事,去了少说也能当个长工头子。带上家小去吧,东家是怎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断不会委屈你的。”

    左保六浑浑噩噩回去后,只考虑了一天,就决定了下来:全家去舟山。

    是啊,为什么不去呢?去了既能在桑园干活,又能每月领银子,还有好饭菜。再说了,舟山离左家村又不远,实在不成的话,打道回府也不迟。

    考虑清楚后的左保六当即去了村委会,和老帐房签了租房协议:左保六把他家的院子长租给了村委会。

    签完协议后,他就收拾好家当,耐心等到了通知,然后带着女人和三个崽子,挎着两个小包袱去了张苏滩码头帐房告诉他,什么都不用带,东家豪阔,到地头什么都有,他们一家五口只需要去码头等船就行了。

    ......

    1629年5月15日,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张苏滩码头迎来了第一批外海来客。三艘样式有点古怪的中式大帆船停在了新修的栈桥附近,正在轮番上前卸货。

    这几艘就是已经被定型的500吨级新闸船。吃水浅,客货两用,风帆/煤气辅助动力的标准型新船,正在陆续替代原有的其他运输船型。

    新近开发的上海港,极大地改善了明国这边的货运环境,挽救了岌岌可危的杭州塘庄码头。

    如果说钱塘江的潮水汹涌,水位浅,泥沙较多这些毛病在之前还能凑活的话,那么随着杭州这边和台湾,福建的贸易量日渐增加,小巧的塘庄码头就早已不堪重负。

    现在好了,上海这边一开港,杭州那边压力顿时大减。事实上这次北上的船队一共有四条货船,其中三条运载建材的新闸船都来了上海,只有一条吃水浅的杂货船拐进了钱塘江口。

    由于长江口水量充足,水深也足够,所以不用考虑潮汐情况的船队很轻松就在张苏滩外泊停了下来。

    花费了上千名工人将近两个月时间建成的张苏滩码头,在它完工的第一时间就派上了用场。这条宽阔的木质高桩码头深入水面达到了60米之多,完全可以同时系停三条以上的货船。

    不过今天有点特殊。这是港口区的第一次正式运转,所以暂时只系停了一条船用来磨合港口团队。

    磨合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吹着哨子的指挥员不停挥动着手里的小红旗,推着小车的队伍在栈桥上分了左右,整齐上下,互不干扰。

    即便是没有动力机械,码头上的装卸速度也是远超土著的。手拉葫芦和小型手动吊杆的使用,使得船里的货物很快就被运了出来。

    这里不需要古代常见的那种扛包工。大桶的水泥被吊出船舱后,就直接落到了等侯在船下的小车上。工人们推着小车,很轻松就将货物存进了码头新建的仓库里。

    当左保六一家来到码头时,这边已经在卸第二船货了。拿着“介绍信”的左保六很快被安置到了码头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接下来的几天里,从杭州那边又有船只陆续运来了很多留着光头的移民。

    当人数攒够后,将近900名等船的人和一些铁料,硝石,生丝这些杂货一起,就统统被装进了船舱。左保六一家也不例外,因为有三个小孩的缘故,他们得以一家人团聚,被单独安排进了一间舱室。

    “忍忍就到了,舟山又不远。”住进黑暗逼仄的船舱里后,左保六给孩子们喂了点糕饼,然后安慰地说到。

    结果这一忍就忍了整整十天。

    事实上到了第三天,在摇晃的船舱里不停呕吐的左保六就知道:自己被骗了。

    虽说他从未出过海,但是往年摇着小船去苏杭一带卖生丝的经历他还是有的。所以当船走了三天后,左保六就万分笃定:船早已过了舟山......左保六不知道的是,前两天当他轮班到甲板上去放风打水时,看到船舷旁路过的那座大岛,其实就是舟山岛。

    知道被骗了也没办法,上了人家的贼船,可就由不得他了船上虽说按时供给食水,病号还能得到郎中照顾,但是凶神恶煞的管事和水手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老实坐船的统统被帮在桅杆上“美白皮肤”了。

    所以左保六即便满肚子疑问,他也只敢躲在舱里默默祈祷佛祖保佑了。

    好在祈祷还是管用的。在船上浑浑噩噩地晃荡了十来天后,终于在一个烈日高照的午后,船队回到了大员港。左保六一家到了这时候,才晓得自己被拉到了千里之外的什么劳什子台湾岛。

    而到了光怪陆离的髡贼大本营后,左家人就更没时间考虑是不是被骗了繁华喧嚣的台江、漂亮而又奇异的建筑、古怪的机器、红发蓝眼的夷人,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们目不暇给。

    西洋景还没来得及看完呢,左家人就在恐惧中被拉去洗澡理发掰菊花检查身体一条龙了。

    当一切结束,光着头皮的左保六木呆呆坐在检疫营的床头,看着傻乎乎在门前玩耍的三个光头小崽子,他的思绪居然飘到了一个很古怪的地方:他现在终于明白张苏滩那些工头为何都是光头了。

    检疫营的教员很热心,所以左家人在检疫营渡过了“学规矩”的时光后,左保六终于搞清楚了一切。

    接下来就是分配工作和分房。左保六和他老婆一个会种树,一个会养蚕,都是农业部比较喜欢的那种技术工人,两口子所以直接就被分配到了桑园和紧邻的蚕房。

    站在一望无际的桑园中,左保六满心欢喜。第一天上班,他东摸西看了一番后,居然很快就在新种的那片桑树中,找到了他自己载的那批树种这些树身上的每一个伤疤,每一个节杈他都认得。

    左保六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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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川原本一个人在明末和后世之间倒腾土产。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原来活人也可以倒腾!是时候召集一票兵王,学霸,总裁,医圣同去明末制霸了!之后,一帮废柴,无业游民,包工头,还有卖拖鞋的,陆续被送走。没办法,只有这些人好忽悠,价格便宜量又足。总之,这是一个众人在明末,建设伟大的星辰帝国的故事。Q群:794998628旅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旅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旅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