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六章 圣人、亚圣与秦轲
即使是面对着一柄寒意森然的剑刃,洛凤雏依旧保持着一贯以来的平静,仿佛破庙的这一端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哪怕是悬于头顶的天际都无法压制她的自信与孤傲。
曾经她也逃过两次,狼狈不堪,天地辽阔,自身如同草芥,但在她的心里,那个会流泪,会发抖的洛凤雏已经死了。
尽管秦轲觉得自己的猜测很玄乎,但这几天与洛凤雏相处下来,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直觉——这个女人其实是个死人,或者说,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追求着自我毁灭。
哪怕她真的如愿以偿杀死了那个“负心人”,她的脚步也绝不会停止,杀戮也不会停止,她只会冷漠地享受自我毁灭的过程,并让更多的人、事、物与她一同堕入死亡深渊。
是因为师父辜负了她,所以才变成这样的么?
如果他杀伐果断,这恐怕会成为他一生中最高光荣耀的时刻吧?
毕竟连元锋那样的大宗师,都感叹此生能与圣人一战,当死无憾了,而他的面前,此刻正有一个可以手刃圣人的绝佳机会……当然,他想到的不是扬名立万,也不是这一举动会否令他的心境更上一层楼,他的眼底不停翻涌着大团的红色,有洛凤雏已经破败却仍旧鲜艳的红色衣裙,还有他想象出的当断剑刺入这个女人胸膛后,可能会喷薄四溅的金红色血花。
他突然浑身一颤,努力地甩了一下脑袋想要将那红色抛开,他发现自己竟惧怕见到那样的场景。
“杀了她!”仿佛是南阳郡那些葬身火海的人们对着秦轲在嘶吼。
“杀了她!”高长恭低沉的声音与外面的闷雷一同炸开。
“杀吧……”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模糊不清的声音,最后他在洛凤雏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里也看到了这两个字。
“她这是在渴望解脱吗?”秦轲自问道。
他闭上了眼,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怯懦,经历过这么多,他早已不是那个怯懦的乡村少年,他的剑上、手上早已沾满了各种人的鲜血,可为什么,他在面对洛凤雏的时候,心中只有无尽的怜悯,还有……不舍?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几步,破军断剑也颓然地从他手心滑落。
他惊异于自己的这个念头,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与洛凤雏对视的时候,是不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蛊惑……
洛凤雏用她清冷的双眼盯了一会秦轲的脸,然后默默地移开了目光,没人察觉到在她的平静之下,似乎也掠过了那么一瞬的惊疑。
秦轲捡起破军,面露苦涩地走到高长恭身边,摇头道:“我做不到。终究是师父对她不住,如果我杀了她,岂不是让师父又背了一层罪孽?”
“这世上哪有人会管你罪孽不罪孽?人们只关心你是活人还是死人,活人能把故事说给别人听,而死人只能被人放进故事里去说。”高长恭依旧全身无力,所以只能靠在柱子上冷声道:“她太强了,而我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破境,所以只能趁现在这个机会,一举杀了她,以绝后患。”
“不能把她关起来吗?只要不让她去滥杀无辜就好。”
“什么笼子能关得住一个圣人?”高长恭用力支撑着身体,眉目间染上了一丝焦急:“你如果现在放过了她,日后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到时如果她要进建邺城,你又能拿什么去挡?”
狂风在旧庙之外肆虐飞舞,呜呜呜的声音好似一群催命的鬼在嚎啕,秦轲的面色也越发难看,高长恭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畔,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个人可以变得如此威严,如此可怕,如此令人无法反驳。
秦轲尝试着再次举起破军,又放下,再次举起,往复三次,最终他连洛凤雏的身边都不再敢靠近。
其实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可无形中偏偏有什么东西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甚至每一次都轻轻抚平了他心中不断燃起的杀意,让他的心一次一次地归于平静。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洛凤雏终于说话了,她讽刺高长恭道:“这就是荆吴人人敬仰的战神?如今只能靠逼迫一个孩子来逞英雄,你不觉得很可笑?”
高长恭眉头一横,同样不甘示弱地回应道:“可笑的难道不是你到现在还忘不了他,让我想想,该不会你这一身通天的修为,也是为了他而修成的吧?”
也不知是不是被高长恭刺中了某处软肋,洛凤雏的周身骤然寒意四起,冷得仿佛极北高耸的冰川:“等一会儿,我会先杀了你。”
“请便,不过以你现在的情况,等一会儿可不行,得等两会儿。”高长恭居然嘿嘿笑了出来。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还是先想想能不能见到明朝的太阳吧。”
“那不劳您费心,我刚好对着窗口,肯定比你先看到太阳。”
“早知道你嘴这么贱,刚才应该先烧烂你的嘴。”洛凤雏努力地想握起拳头,却发现手指头都不大听使唤。
“早知道你今日会如此作妖,当年我说什么也要劝我父亲去你洛家提个亲……”高长恭尽力做出惬意的神情,用一个难看的假笑掩饰住了因为骨头深处的剧痛而不自觉抽动的嘴角。
秦轲站在中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个只能吵嘴的绝顶高手,只得尽可能劝说两人先不要争吵,还是省些力气养养伤再说。
想了想,他犹豫地对着洛凤雏道:“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再寻找我师父了?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为难我师父,我便让你走。”
洛凤雏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嘲弄:“我答应了,你就敢信?”
“我……应该吧……”秦轲挠了挠脑后,也觉得自己这个建议有些不太靠谱,可如果他动不了手的话,又能如何?
“呵,我才不会答应。”洛凤雏闭上眼睛,“如果你要杀我,最好立刻动手,否则如高长恭所说,你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你瞧,你不也是在逼这个孩子?难道你就比我高尚些?”高长恭望着那一脸求死模样的洛凤雏,挖苦道:“既然你一心求死,何不直接找一颗歪脖子树吊死,找跟柱子撞死,再不济往那洛水一跳,我再给你压上几块石头做陪葬,干嘛非得让他杀你?”
“你先把嘴闭上!”算算秦轲对高长恭生气发怒的次数,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然而从前没有任何一次,他能吼得这般理直气壮,甚至是气壮山河,胸腔里澎湃的气血犹如浪潮,轰然炸响。
“你们先别吵了!烦死了!”秦轲大声道:“一个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动也不能动,另一个浑身是伤比这破庙里倒了的山神老爷还狼狈,就这还有力气一个劲地吵吵吵!”
一时间,旧庙里除了外面传来的风声雨声,居然真的安静了下来。
说来有趣,明明一个是快要破境入圣的荆吴战神,另一个是已经破境的鸾凤圣人,偏生在秦轲这个小宗师的一番怒喝之后,都乖乖地闭上了嘴……
而秦轲吼完之后,也没了什么力气再说话,只顺手把破军扔回到稻草上,在高长恭身旁蹲下来帮他看伤,一边看一边道:“我先给你看看伤势,等你什么时候恢复了力气,自己动手去杀吧。”
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干粮和水袋,分给了高长恭之后又走到洛凤雏面前,问她道:“你要不要吃点?”
他当然知道洛凤雏已非凡人,几乎不需要进食,但现在她和高长恭两人的情况都极差,吃点东西肯定会对身体的恢复有所助益。
洛凤雏这回并没有拒绝,努力地抬手接过干粮,立即塞进嘴里咀嚼起来,丝毫不见平日里的雍容娴雅,反而因为身上沾染了许多脏污,像极了饥饿的山野丫头。
秦轲也坐了下来,看到两个人暗中较劲都想比对方更快恢复的样子,心中无比烦恼。
沉闷的雷声之中,雨越下越大,旧庙之外几乎成了一片水泽,风雨声中毛竹成片地晃动着,不知道是因为得到了雨水的滋润而欢喜,还是因为无处不在的天威而感觉到颤抖。
秦轲点燃了旧庙里仅存的几根蜡烛头,有些微光在,整个空间看起来总算不那么阴森了,只是偶尔还能看见老鼠从墙角的破洞中蹿进来避雨,但因为小黑的气息震慑,它们始终不敢靠近半分。
不知不觉之中,秦轲靠着石台闭眼睡去,梦里似乎也下了一场大雨,雨中有两个人影飞天遁地打来打去,而他的喊叫声全被雷声所淹没。
不知过去多久,雨声渐渐停止,只剩下竹林簌簌,屋檐滴水嗒嗒,秦轲轻轻睁眼,看那两人依旧还是安静地坐着和躺着,连位置也没有一丝变化。
不同的是,洛凤雏始终在闭目打坐,高长恭却倒头直接睡得香甜,鼻息之间还发出轻微的鼾声。这大概是因为洛凤雏修行的是精神,而高长恭修行的是气血,前者需要专注冥想,后者反倒不如直接睡上一觉恢复得更快。
但接下来,谁又知道这两人会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对抗?
想到这里,秦轲又开始头疼,他不知道自己对洛凤雏的怜悯从何而来,但他十分清楚,自己必然没办法对洛凤雏痛下杀手,要是现在身边有另外的人给他助助力就好了,秦轲这般想着。
但元锋说他已经把欠的人情还上,身体又受了伤,所以夸赞了小黑几句之后他毅然离去了,而老船帮此刻正沉浸在老帮主的去世中,自然也不会有人前来寻他。
正在他闭目沉思的时候,门外的泥泞中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秦轲的耳朵动了动,风视之术无声之中展开,更确信了那个声音并非自己的幻听而是真实存在之后,一双眼睛缓缓睁开,带着几分疑惑和警惕,一只手已经摸上了怀里的匕首。
这样一场大雨之后,有谁会在这山野之中行走?若说只是过路人,想要来破庙避雨,那应该也不会走得如此悠然自得。
“这个脚步声有些虚浮,不像是修行者,倒像个文弱书生……”秦轲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第七百一十七章 必须面对的谜底
“诸葛……呃,丞相……”秦轲刚说了几个字,躺在地上的高长恭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确实是秦轲熟悉的脸,有着和师父十分相似的五官,一双眼睛里饱含着忧虑与智慧,斗篷内一身宽大儒袍衬得他高大身形更加伟岸,青色的纶巾随风而招展,带着几分出尘的味道。
他迈过高高的门槛,似乎是因为望见了秦轲,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然而此刻的高长恭却已经愤怒地对着诸葛宛陵喊了起来,声音洪亮仿佛在庙中一声雷霆炸响:“你来做什么!回去!上次就已经说了这件事情你不要搀和,难不成听我一次就这么难?你是脑子坏了还是喝多了?”
秦轲被这一声怒喝惊得一抖,面色古怪地望向高长恭,有些不明白这个人干嘛突然这样愤怒。
难道是因为关心诸葛宛陵的身体,不想他不远千里而来有所损耗?但这态度又有些不像。
对了……诸葛宛陵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秦轲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要知道自己找到这里,全靠小黑那种超人的直觉,而诸葛宛陵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又怎么……
不。
一个行走在大雨里,却浑身只有布鞋沾染雨水的普通人?恐怕只有傻子才会觉得这很合常理。
“你帮我的已经很多,但有些事情,我不能都推给你去做。”诸葛宛陵并没有因为高长恭愤怒的骂声愤怒,反而是温和地安慰道,“何况这本来就该是我的事情。”
高长恭努力地支着身体,却因为身上的伤势无法动弹,好似一个软弱无力的孩童。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要对诸葛宛陵发出自己的控诉:“迂腐。如果荆吴因为你的自私而倒塌,那你才应该后悔!那些相信你的下属甚至百姓更应该后悔!”
诸葛宛陵没有回答,只是解下身上御寒的斗篷,默默地披到了高长恭的身上,遮住了他一身的褴褛,也给了他一些暖意。
“放心,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死去,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完成。”诸葛宛陵轻声说道。
他说的是真话。而当他重新站直身体,把目光穿过秦轲望向那在角落里如血一般的红衣时,眼底里翻涌着的是无数复杂的情绪。
其实洛凤雏也早已经睁开眼睛,一双眼睛紧紧地锁定在诸葛宛陵的身上,却始终没有发声。
如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从黑暗之中绽放出火焰与光,一切事物都在倒转,记忆的海洋里,浮现出的都是过往。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洛凤雏冷冷地说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是诸葛宛陵,还是诸葛卧龙?”
秦轲还沉浸在一种刚刚揭破谜底的震惊之中,但当这个真正的谜底在这时候骤然揭晓的时候,脑中几乎嗡地一声就变成空白。
“诸葛宛陵就好,从很早之前,诸葛卧龙就已经死了,就算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也只能是荆吴的丞相诸葛宛陵,而不是以前那个人。”诸葛宛陵轻声叹息道。
“你装神弄鬼的样子,倒是跟以前一模一样。”洛凤雏深深地注视着诸葛宛陵,似乎是想要从中找出过往的影子,最后眼神中光芒一黯,“如果你想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时候,破军就在那里,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尽管从未和人倾诉,但洛凤雏必然是想过和这个人重见的样子,然而真正的相见永远都会出人意料。
过往早已经如云烟散去,甚至眼前这个人和当年那个恣意张扬的人早已经不同,那么又能再说些什么?
不。至少她绝不会认输,哪怕死去,她也要怀着那颗复仇之心消失在人世间,这样才能真正刻进他人的心中。
因为除此之外,她已经一无所有。
“没什么可说的吗。”诸葛宛陵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随后带着几分苦涩地道,“其实来之前,我倒是想过很多话,很多解释,只是一直害怕你不想听。”
洛凤雏静静地望着他。
“可如果我不说,或许此生再没有机会再说。”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秦轲怔怔地看着那靠在树下,显得有气无力的高长恭,心情低落到了谷底。
如果说秦轲从以前还只是有过几次无理由的猜想,且最终都被“这怎么可能呢”的自嘲所推翻,今天发生的事情,却彻彻底底地把以前他自认为的幻象,变成了现实。
可为什么,他却一点不高兴?
是因为师父骗了他?还是因为师父已经跟当年不一样,甚至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大概两者兼有。
回想起刚刚诸葛宛陵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用那种曾经让他无比温暖的语气说“阿轲,你先带着长恭出去,我想单独跟她说些话。”的时候,秦轲才能从那副身躯身躯上依稀看见当年的影子。
诸葛宛陵从来不叫自己阿轲,而师父一直都会亲昵地喊他阿轲,并且一点点教他读书识字、修行钓鱼。
高长恭双目无神,可以看出他现在十分的疲倦,而且也十分担心那个在旧庙里的人的安全。
“我是知道一些,但其实也不比你知道得多多少。”
“我跟宛陵年纪差得不多,几乎是一起长大,父辈们相互往来,关系自然不错,甚至不止是不错,小时候我要是去偷看寡妇洗澡,那么宛陵就经常被我踩在下面。”
他噗哧一笑:“很有趣是不是?毕竟那时候的他老实得很,长辈们都说他懂事。”
“长大后,我不满家里的管教,于是四处游历,增长见识,武学修为也是顺风顺水,到了宗师境界。”
“后来有一天,他派人找到我,问我是否能帮他一件大事。”
“那时候的他已经是荆楚帮的核心人物,帮主病重时日不多,他掌管着上上下下大小事,事必躬亲,独霸吴国江湖,掌握的资源甚至足以造就一个小诸侯国。”
“但他说他并不想只是当个小诸侯国的主人,享尽荣华富贵,而是想要把整个吴国重新捏到一起,建立一个新的吴国,给这方土地的人以太平。”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本就厌弃那些陈腐的世家大族,而且一路游历下来,也知道吴国百姓有过得多苦,所以也不管这样的事情有多荒谬,就加入了他这个疯狂的事业里,招兵、练兵、买马、造甲……”
“我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着给他练兵,想着某一天把兵练好了,或许就有可能真能看见他说的那个新国家。但就在我沉浸在这样的事情中的时候,帮中一封信函寄来,说是宛陵病重,恐怕时日不多。”
说到这里,高长恭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我赶到的时候,却发现宛陵还是好好的,而躺在床前的那个人,和宛陵有着一副相似的面孔,却已经形同枯槁,快要死去。”
“我自然能猜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宛陵的弟弟卧龙,但接下来宛陵跟我说的,却让我根本无法理解。”
“他说,他要救他弟弟,就必须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
“什么?”秦轲听到这里,已经越发觉得事情超乎想象。
“那个姓卢的,还记得吧?”高长恭眯着眼睛,带着几分嘲讽意味地道,“就是那个家伙想出来的好法子,为了救一个已经在死境中的弟弟,居然必须要拿哥哥的血肉之躯去和弟弟的交换,真是跟狗屎一样的做法。”
“这样的事情,我自然是反对的,但宛陵的态度很坚决,而且他还认为,自己的智谋并不如弟弟,虽能把荆楚帮发展到如此规模,但要建立一个新国家,依旧遥不可及。”
“若能让他弟弟活下来,或许这件事情就有可能。”
“我当时已经根本不在乎什么新国家,我只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手足兄弟,决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死去。”
“但我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他。”高长恭握着拳头,说话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塞着石头,“从此之后,这世上没有宛陵,荆楚帮却又有了一个宛陵。”
世上没有宛陵,荆楚帮又有了一个宛陵。这句话听上去似乎十分绕口,但秦轲听到这里,却已经根本说不出话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这世上悄无声息地被调换,而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甚至还以为这个人从未改变,这是怎样可怕的事情?
高长恭却神色灰暗,低下头继续了下去:“宛陵说的没错,他弟弟卧龙确实要比他做得更好,甚至好了数十倍,也正是因为这,荆楚帮才能有条不紊地占据了士族们的命脉,并且以此为根基,说服孙钟这些老人立起了荆吴这一块牌子。”
“而后我们挡住了唐国,从此荆吴的根基再也无人能轻易动摇,即使放眼天下,也有了一席之地。”
“可宛陵,就随着一块无字的碑,一起被埋进了地里,从此之后再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我曾恨过你师父,但后来也理解宛陵的想法,或许他之所以能把事情做得那般决,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
“我说过了,他从小就听话,长辈们要他做的事情,他从来都能完成得很漂亮。他的功课是学堂里所有孩子做得最好的,他的字就连我那个爱字的父亲都比不上,他的音律也能让不少所谓的‘大师’惭愧得不敢再动弦一下。”
“而他因为吴国而失望而辞官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倾尽一切去改变这一切,哪怕是把自己当成薪柴焚烧也在所不惜,或许为了弟弟的性命根本就是一个借口,他就是想要如今这个荆吴,而这个荆吴也确实如他所想的一般。”
“他就是个自私的混账东西。”
高长恭哼声下了个论断,尽管听上去是在骂人,然而秦轲却只听到了其中浓浓的思念,是啊,他怎么能不思念呢?
那个曾经一起成长,一起玩耍,又一起怀揣理想而拼搏的朋友,那个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曾经出现在梦中,又如同泡影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
“罢了,不说这些。”高长恭神情怪异地看着秦轲,露出一丝笑容道,“你觉得你了解卧龙么?”
“嗯?”秦轲没想到高长恭突然这么问,想了想又神情低落地道,“以前是,现在我感觉我越来越不了解了。”
“不了解就对了,就算是我很难真正猜透他。从他成为宛陵之后,他的性情改变了许多,但这几年我越来越感觉,他所追求的还远没有得到,所以他还会不断往前迈步,就连这个荆吴也只是他路途中的其中一站罢了。”
高长恭这么说着,却又微微叹息道:“也苦了你了,其实许多事情本就不必要你承担的。”
这时候,旧庙里的诸葛宛陵走了出来,看上去并未折损毫发,只是双手抱着那柄破军,上面不单单只有剑柄的那一部分,甚至还有剑尖的那部分。
秦轲分明听见高长恭长出了一口气,随后挖苦道:“怎么,把姑娘安抚好了?是说了哪些花言巧语这么管用?让她连另外半截破军都交给了你?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学学?”
诸葛宛陵看得出高长恭不满,也不生气,只是微笑道:“我只是跟她做了一笔交易而已。”
“交易?”秦轲看着诸葛宛陵。
“是,交易。”诸葛宛陵道,“我答应她,等我把一切事情了结后,就把这条性命给她。”
第七百一十八章 交易的代价
一笔交易,就能解决一场杀身之祸,听起来倒是十分合算,但用诸葛宛陵的命来做这一笔交易,是否有些轻重不分?
秦轲不知道,但高长恭显然是反对的。
虽然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除了杀死洛凤雏之外,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哪怕这并不能治本,却总还能把一场灾祸暂且压下。
“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把你交给她。”高长恭在一场激烈的争论之后,态度坚决地为这件事情下了定论,“你可以自私自利地把自己的命卖给任何一个人,但你要知道,你现在这条命还是荆吴的,还是百姓的,还是……我们这些人的。”
顿了顿,他沉声道:“不过是一句口头上的誓言,破了就破了。”
诸葛宛陵微笑地看着高长恭道:“我记得你不是这么不守信的人。”
“兵不厌诈。”高长恭哼了一声,言辞尖锐地道,“何况我也记得你从来就不是个守信的人,要不然你干嘛骗这小子?”
秦轲其实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却冷不丁地被高长恭所提及,心里一跳,却又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低下头看向脚尖,握着拳头。
诸葛宛陵同样也看了秦轲许久,迈开脚步似乎想上去抚摸他的头,但才刚刚抬起脚,却又放了回去,微微叹息道:“但我确实欠了他一条命,只是希望能有足够的时间,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簌簌的叶片摩擦声中,雨水再度滴落了下来,三人重新回到旧庙,却发现已经没有了洛凤雏的身影。
看向诸葛宛陵的高长恭察觉到他根本没有惊讶,不由得带着愁思地感慨道:“看来我恢复的速度终究是慢了她一截,若是你不来,这小子又不肯下杀手,那我应该会死在这座庙里。”
“不,你不会的。”诸葛宛陵温和地笑道,“我还要看着你这位荆吴战神来日叱咤疆场,怎么能轻易折损在这里?何况,你不是也藏了一手?”
高长恭身体微微一僵,狐疑地盯着诸葛宛陵:“这你也看得出来?看来我以后得躲着你点,免得什么都被你知道。”
两人注视着,却又对视而笑,原本因为争吵而产生的隔阂如雪花般消融在春日的雨水之中,随着篝火在旧庙中燃起,为这片冰凉的夜里点起了一丝温暖。
十日之后,建邺城。
明明没有离开太久,但秦轲重临高高的城墙下的时候,突然开始觉得这座城市十分陌生。
纵然车水马龙依旧,城门口那个负责等级的守卫依旧那般平易近人,笑起来的时候总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却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像身边的诸葛宛陵一样。
这一路行来,秦轲没有主动找过诸葛宛陵说话,而诸葛宛陵也从来没有过多地跟他解释什么。
可正因为如此,秦轲的心里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坚冰一样,寒冷、尖锐、疼痛。
明明我早已找到了你,你却能忍着不与我相认,明明你骗了我这么久,却连一个只言片语的解释都不想给我?哪怕是再做一个骗局又如何?还是说对你而言,我真只是一个半路遇见的、快要饿死的野孩子,收养也好,照顾也好,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的缘分……
秦轲不明白。
正如高长恭看不清楚如今这个诸葛宛陵一般,他更是无法再把这个人和当年的师父重合到一起。
有些时候秦轲也想对着他大声吼叫,想要掏心掏肺的把心里那些委屈全数倒腾出来,却最终只能默默隐忍,并且告诉自己,阿轲,你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已经不是……
可他还是忍不住回忆起那日立冠的时候,诸葛宛陵对他展现出来的那种关爱,就好像阔别多年的师父又重新和他相见。
“大将军……”城门口的守卫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高长恭进出,但每一次都会兴奋莫名,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高长恭只是挥挥手安抚了他,随后和诸葛宛陵一起牵着马走入门洞,走上街道。
“你就不打算跟他好好说说?解释解释?”眼见一进城就匆匆离去的秦轲,高长恭心有所感,对着诸葛宛陵道。
诸葛宛陵同样也在凝望那道背影,看不出悲喜:“我确实骗了他,不是么?但愿他真的长大了,不要过分地怨恨我。”
“有些时候,我真觉得你就是个王八蛋。”高长恭遗憾地摇摇头,骂了一声,“其实这个孩子很傻,傻到你根本不需要骗他什么,当初直接告诉他身份又有何妨?甚至只要你一句话,他依然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甚至替你去死,不是么?”
不得不说,高长恭对于秦轲的了解确实深刻,所以也很明白秦轲是怎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尽管平日里他会有些软弱,甚至怯懦,但在这些外表下,他对于每一个和他有关的人都十分看重。
这其中包括阿布、大楼、小千、张芙、蔡琰……甚至包括只是刚刚相识不久的邝铁,包括那个三番五次几乎置他于死地的洛凤雏,只要可以,他都想尽自自己的一份力量,让他们免受伤害。
但诸葛宛陵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问题就出在这里。”诸葛宛陵的目光遥远,好像穿透街道,望向一个不可知的远方,“如果他始终只为了他人而活,那么他永远无法摆脱身后的影子,无法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人,而顺着这样的道路走下去,别说他无法成为第二个我,或许,会慢慢变成一个充满了自毁**的殉道者也说不定。”
顿了顿,他突然闭上了眼睛,用严肃的语气道:“况且,我并不希望他成为……第二个我,因为他本应该能做得到更多,不单单只是局限在我们这些人为他画出的世界里,而是……跟鹰一样,能自己展翅高飞。”
“跟鹰一样?可我去过草原,我亲眼看见过很多雏鹰都因为追逐那片天空而摔下深渊。”高长恭勾起唇角,似乎语气有一些嘲讽道:“而且在我看来,你本人反倒是你更像是你口中那个,充满了自毁**的殉道者,甚至我怀疑某天如果你失去了目标,会不会立刻拿一条白绫,吊死在皇宫大殿的房梁上。”
“让开!让开!军中急报!让开!都让开!”正当这时候,街道中有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骑手身穿甲胄,不断用双腿马刺击打战马的腹部,惹得一阵鸡飞狗跳。
百姓们原本也很愤怒,但听见那句军中急报,却又沉默了下去,一些人则是开始嘀嘀咕咕,开始猜测这位官差为何如此焦急,是否又要出什么大事了?
高长恭站在原地,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不断接近的骑手,并不曾有往一旁让路的举动,甚至双脚搭在马镫上没有挪动半点。
而骑手在纵马奔驰的过程中,似乎也发现了眼前的两人,虽然高长恭的脸上做了些许伪装,但那匹赤火战马怎么也能让出身军中的骑手一眼认出。
眼看着骑手距离高长恭和诸葛宛陵已经不过十步距离,恐怕一个呼吸的时间便会迎头撞上,但那名骑手的骑术远比旁人想得要强,只是扬手猛然一扯缰绳,双腿夹紧马腹,硬生生将这匹奔跑中的战马给停了下来。
下马后的骑手几乎毫不犹豫地跪地抱拳,当着两人面前,用军人浑厚刚硬的声音道:“大将军!属下东大营平九郎,奉军令传信。”
高长恭接过那封本应该送往南阳的信函,略略看了几眼后眼底闪过了一丝利芒。
他转向身旁的诸葛宛陵道:“我之前就说过,孙同是个混账东西,可惜孙既安为了孙家那可笑的面子始终不肯把孙同送进大牢,如今看来,都是报应。”
“你下去吧,告诉朱将军,我会尽快回营。”
“是!”
第七百一十九章 找到他!
午时的校事府,本是休息用饭的时间,平日里大多数校事府的官员在这个时候都会小憩一会儿,喝喝茶,下下棋,亦或者是打个盹。
然而今日的校事府中,却传来一阵又一阵摔东西的碎裂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人的怒骂,闹得在庭院里路过的人都心惊肉跳,只敢低着头小心谨慎地快步走过,以免遭到波及。
“谁能告诉我怎么回事?谁?”刚刚摔掉一个青瓷花瓶的周公瑾显然是怒极了,声音也歇斯底里起来。
原本洁净的地板上碎片迸溅得到处都是,甚至飙飞着划伤了一个人的手腕,鲜血顺着袖子就这样滴落下来,但底下跪着的官员却根本不敢躲避,只是羞愧地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可怜孩子。
“孙同什么人你们不知道?让你们派人盯着他你们就这么盯的?眼皮子底下能让他把庭雾给杀了?还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就光是今天,朝堂上参你们、参我的奏疏都快堆成一座山了,你们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
“平日里你们吃拿揩要,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我知道你们那点俸禄确实紧张,可我这么做,也是希望你们把事情给办好,可你们是怎么回报我的?孙家旧地的事情,今天到荆吴,我居然都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是我们校事府已经彻底烂了吗?还是你们这些人都已经无能到这种地步了?”
“猪都比你们聪明!你们连猪都不如!”
听到这一句,虽然知道周公瑾说的都是气话,但下面的官员脸色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其中有一名校事府负责情报的侦缉尉有些不堪受辱,但因为羞愧也不敢反驳,只是低声解释道:“那毕竟是孙家旧地,之前因为担心孙家的人会有些过度的反应,所以我们派去的人手削减了三分之一,而且大多都不是机要位置,所以……”
“这不是理由!”周公瑾一声怒吼道,“我不管你们有多大难处,当初你们接下了差事的时候都可以提,我也会尽可能帮一把,可你们一个个都信誓旦旦,都不可一世,那现在就不要诉苦。”
这话一出,那名侦缉尉立刻沉寂了下去,只能是低下头,用力地拱手表示自己的态度。
好一会儿,周公瑾的情绪总算舒缓了一些,声音也不再如之前一般高,但却依旧还是冷冷地道:“我说了,要监视孙同,就不得有半点马虎,他吃什么饭,喝什么汤,去了哪座青楼,上了哪位当红的姑娘,中途去了几趟茅厕,拉的狗屎是黄的还是黑的,一样都不能少。”
监视到这种程度,就连一个人的屎到底是黄的还是黑的都要上报,大概这世上再没有这样好笑的事情了,但校事府的众人没有笑,因为他们都知道周公瑾是怎样的一个人。
虽然这个从江湖出身,身上带着那么点“小混混习性”的校事府令平日里嬉戏打闹,但真的遇上事情却从来都是一板一眼,认真程度就连新上任的左郎中申道都不得不拜服。
这大概也是诸葛宛陵派他来接管校事府的原因,毕竟一个衙门,就算初衷再好,结构再严谨,一旦建立的时间久了,做的事情多了,难免就会染上官场的陈腐之气。
而周公瑾却能像是一杆擦亮的枪,有胆量,更有能力把那些障碍扫入簸箕中,否则申道何以能那般简单甚至蛮横地考较校事府的官员,并且随意地调整他们的官员职衔?
因此他说的,要上报屎是黑还是黄,恐怕是真的有这个意思……
转过身用力灌下一杯水的周公瑾看了那挂在墙上的“克己奉公”四个大字,一时沉默,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发生,我也不想在现在就责罚你们,因为真正应该重罚的人,现在早已经自己去领责罚了,也不会跪在这里听我骂娘。就现在开始,我要孙同那边的情况一一反映,不得有丝毫疏漏,都听见了吗?”
听着像是软绵绵的豪无力气,但所有人听到最后一句,却都是精神一震,立刻就双手行礼并且大声地回答道:“属下明白!”
“都下去吧。”周公瑾摆摆手,也没有去看那些人离去的背影,却突然道,“秦轲,进来。”
站在门口多时了的秦轲心里顿时一突,手脚麻利地走了进来,站在周公瑾的身后。
“回来了?”周公瑾问道,“事情如何了?”
秦轲知道他说的是洛凤雏的事情,微微点了点头道:“都解决了,想必后面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很好。”周公瑾点了点头,也是松了口气,整个建邺城内,知道洛凤雏之事的不超过五个人,他就是其中之一,自然也知道一个圣人境界的高手有多么可怕。
虽然建邺城内有大阵,足以抵挡圣人境界的高手,但圣人境界的高手手段繁多,谁又知道这大阵是否能一直撑下去?相比较起来,孙同的事情反倒都只是小事了。
秦轲看了一眼那些匆忙离去的官员,轻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你看起来很愤怒。”
“愤怒?我当然愤怒。”周公瑾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不只是愤怒那些人,更愤怒的是当初我不够坚决,否则直接把孙同一刀杀了,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事情了。”
说到这里,他看着秦轲,自我放松式地耸耸肩:“对了,你才回来,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就在数日之前,孙同突然谋反,带人袭击郡守庭雾府邸,杀庭雾后带着孙家一票愚蠢的老人造了反。”
“造……反?”秦轲一怔,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么大的事情,“孙同他疯了?就算孙家故地还有一股势力,但跟荆吴比,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他拿什么造反?”
提到这个事情,周公瑾也脸色十分难看:“确实。其实就我看来,庭雾那个混账东西也是该死,也不知道朝中谁给他透了孙同被贬的原因,于是他居然蠢到想要打压孙同来表忠心,结果怎么着?反倒是丢了自己那颗脑袋。”
“这么说来……孙同是被逼反的?”
“这只有天知道了,或许他本来就有心造反也不一定。”周公瑾冷冷地道,“如今他杀郡守自立,麾下三万成军,若是处置不当,只怕会出大乱子。”
其实就单单一个孙同的三万军队倒是不算什么,关键是校事府还得到了其他消息,根据一些事情推断,孙同甚至有可能跟唐国人有往来,而最近唐国陈兵边境蠢蠢欲动,更证实了这个判断。
“风雨欲来啊。”周公瑾沉声道。
秦轲望着周公瑾,点了点头,道:“是不是需要我做点什么?当然查孙同我可能做不到了,打仗的话……”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莫名地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做这么多,毕竟师父都已经找到了,而且就现在看来,他过得很好,在宫中享受着奉养,荣华富贵享不尽,又哪里缺他这么一个帮手?
背着手在思考的周公瑾倒是没有发现秦轲的异常,只是想了想,就在案上取出一卷竹简,扔给秦轲道:“你有你应该做的事情,或者说,这件事情跟你也有关系。”
“从你离开建邺的几天后,虎在城中突然失踪,我不知道他是否活着。”周公瑾的声音十分郑重,“找到他,或者……挖出他。”
第七百二十章 二楼!二楼!
虎失踪有些日子了。
以建邺城的规模来看,想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实在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哪怕虎在校事府担任要职,如今失踪了也好像是一条跳进了大江里的小鱼,根本无从找寻。
但秦轲知道,虎身为校事府的探子,根本没有理由自己躲藏起来,即便是遇到了危险,也至少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让同伴知晓,那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校事府暗中动用了那么多人都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难不成是他追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方便现身?
又或者,他触及到了自己根本不该触及的东西,已经被杀了灭口……
所以周公瑾才会说“挖出来”,这就是在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不过,建邺这么大,孙同难免会有残党还在城中,对虎施行报复也并不奇怪,而且校事府在荆吴树敌众多,作为侦缉尉的虎更是破过不少大案,虽不至于满城都是仇家,但夜路走多,总会遇到那么一两个“鬼”……
离开校事府的秦轲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缓缓握紧了拳头。
从他知道诸葛宛陵的真实身份之后,好像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某种支撑,原本想要为了找到师父立起来的雄心壮志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神器已经不再重要,而这偌大的一个荆吴,依旧不是他的归宿,显然现在的这个“师父”也不可能跟着他一同再回稻香村,那他还有留在荆吴的必要吗?
进校事府之前,他其实已经打好了腹稿,想开口向周公瑾提出辞官,就此带着蔡琰离开,天高海阔,这世间总还是能找到两个人的栖身之所,或许能带她去一直向往的北方草原,和大哥曹沛把酒言欢,再往北登上长城,说不定能与木兰将军并肩一回……
不过虎的失踪让他止住了这个念头。
他与虎的交往时日不长,但也有了几分情谊,虽说虎平常大多没什么表情,心肠却是热的,如今友人蒙难,他怎能袖手旁观、甚至一走了之呢?
想好了这一点,他也不再迟疑,加快脚步去往家中,喊上蔡琰一起去往虎的住所,准备从那查起,想来能有所收获。
“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正六品侦缉尉的家。”走进偏僻院落的时候,蔡琰只感觉到一股陈旧之气扑面而来,四下打量之后,她做出了一个简单直白的评价。
的确,这间小院还算宽敞,可无论是从破损的墙头,陈旧的瓦片,还是屋檐下被蛀了一块的柱子,都可以看出这院落建起来该有些年头了。
不过房屋虽旧,院子里倒是充满了生机活力,十来个孩子穿着旧衣,正在四处奔跑着玩抓鬼游戏,发出一阵欢快笑声,母鸡咕咕咕在墙角觅食,拴在一旁的是一条掉了半身毛,苍老且慵懒的老狗,只知道晒太阳,根本不管是不是有生人靠近。
秦轲点了点头,道:“校事府的官员在校事府内本就有合宿的卧房,虎几乎只在那边睡觉,这个院落据说是他一次为了差事花了五十两银买来的,也基本没怎么做过修缮,自然破旧一些。”
说到这里,几个孩子正好从蔡琰的身边跑过,带着几分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而蔡琰本就一身孩子气,自然和这些孩子们相处融洽,很快打成一片,担任起那只保护小鸡的“母鸡”,抵挡着身前那只小胖老鹰的攻击。
玩闹了一阵,秦轲望着那些孩子,不由得感慨道:“据说虎每个月的月钱从来都不存着,一份是给一个荆楚帮的孤寡老人生活,另外一份则是养了这些孩子。”
“那家伙脾气是真不好,但确实是个好人。”蔡琰咧嘴笑道。
不用多说,蔡琰也能看得出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再深入猜测一下,或许他们正是当年荆吴与唐国一战之后留下的遗孤。
虽然荆吴朝廷不是没发过抚恤,也设立了不少病坊专门用来照顾这些孩子,但所谓的抚恤,终归有限。
虎知道这一点,所以专门请了教书先生上门教这些孩子认字,虽然代价不菲,但假以时日,想必孩子们长大了都能拥有更好的人生吧。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身形不高,有些臃肿,一时面对两个陌生人,脸上显出了局促的神色。
不过听到秦轲说是校事府的同僚之后,也立刻展露了笑颜,请两人进屋,一边倒茶一边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
“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虎的同僚,他以往从来都不提校事府里的事儿,我也从来不敢问……他的房间?在楼上,前些日子他还经常回来,最近倒是少了,是不是又忙上了?还劳烦两位来亲自取东西,实在不好意思。”
“婶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么个人,一旦有了差事就什么都忘了,也别怪他什么。”秦轲做出一副笑脸应着,也没有多说虎的事情。
现在虎的生死尚不明确,真说出来,他担心这位远亲大婶会当场晕厥过去。
正当说笑,秦轲突然察觉到蔡琰藏在桌子底下的手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角,他微微垂目,发现她的手指头正指向上方,像在暗示着什么。
秦轲假意伸了个懒腰,抬起头的瞬间,借由一些门外投射进来的光芒,发现居然有一些细微的粉尘正在从天花板飘落下来,轻盈且无声。
但对于秦轲而言,风视之术展开的一刹那,他便已经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像是在挪动什么,又像是在翻动什么,期间带着一些竹简的碰撞声,又还有腾挪的脚步声。
这些声音都已经被压低到了极致,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反而暴露出那个人的不寻常。
秦轲眯起眼睛,反倒把笑声放得更大了一些,同时附耳蔡琰让她先跟妇人说着话,随后他向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楼梯年久,已经不太坚固,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但秦轲脚步轻盈,加之对气血的精确控制,依旧保证了自己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好像一道影子般向着楼上走去。
直到最后的几级台阶。
秦轲突然停下了脚步,仿佛突然累了一般,在原地完全失去了前行的动力。
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行为。
但秦轲知道,如果此刻自己真的轻易踩出那一步,恐怕迎接他的,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盛大仪式。
这个人居然如此敏锐,先一步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并且就此藏在楼梯口的转角,等待着出手的时机!
无声之中,秦轲一只手已握住了菩萨剑的剑柄,在离开菩萨剑的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想要重新握住这把剑,因为这把剑,带给了他无穷的信心和力量。
那个人的耐心居然也很好。
秦轲半闭着眼睛,一直没有动静,两个人都像是石化了一般,楼下蔡琰和妇人说说笑笑,时间的推移都好像跟着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秦轲的额头渗出几颗汗珠,耳畔听见了风里带来短促且锐利的摩擦声。
那是兵刃出鞘的声音!
秦轲瞳孔微缩,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也是在同一时间,菩萨剑以更快的方式逆流而上,像一条江河中陡然跃起的鱼,闪着粼粼的白光,面对河流的冲刷依旧逆流而上!
“叮”地一声,刀刃和剑刃如同一对抵死缠绵的情人一般狠狠地撞击在一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秦轲和那个人四目相对,兵器相交迸发出了耀眼的火花。
秦轲转而发出一声怒吼,双腿一跺,脚下楼梯轰然裂开,他的身形也借着这股力直接撞进了二楼的黑暗之中!
两人交手的第一时间,蔡琰已经拉着一脸惊容的妇人蹲了下来,妇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见破损的楼梯上不时亮起的利芒,顿时想要发出恐惧的尖叫。
然而蔡琰纤细的手准确地捂住了她的嘴,那一双眼里充斥着坚决,压低了声音道:“不要叫!”
第七百二十一章 刀客(二更)
对于蔡琰这样胆大心细的人而言,上面的打斗显然不足以让她畏惧,但她也知道妇人远不是秦轲和她那个世界里的人,所以还是小声地解释道:“你一叫,外面的孩子们就都听见了。”
大概是对那些孩子的爱护之意终究战胜了恐惧,妇人有些颤抖的双腿稳定下来,眼里的惊恐之色逐渐褪去,微微点了点头。
眼见自己的话有了效果,蔡琰也露出了一些笑容,随后继续道:“你去把那些孩子带出去,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别让他们继续在院子里玩。”
这是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谁也不知道上面秦轲和那个人会什么时候分出胜负,而且就算秦轲能胜,难保这个人不会狗急跳墙地劫持孩子们,到时候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妇人点点头,老实地自己捂着自己的嘴巴,佝偻着小心翼翼地出门去了,很快孩子们的玩闹声也开始逐渐远去。
蔡琰则站在楼梯下,没有急于上楼,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从她的胸口钻出小黑的脑袋,发出吱吱的叫声,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
“你想要上去帮忙?”蔡琰眨了眨眼睛。
或许是因为身体逐渐成长,小黑也不再像是以前一样每天花大量的时间睡觉,甚至许多时候闹腾得就像是一只小猫小狗,行动也变得更加积极起来。
蔡琰抬眼注视了一下楼上的刀光,短暂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郑重地叮嘱道:“好,最好是想法子咬住人家的腿,别让人跑了。”
“吱吱”的答应声中,胸口的小黑已经化作一道黑色闪电,顺着楼梯蹿进了那一片刀光之中。
二楼并未点燃火烛,窗户又紧闭着,因此显得更加黑暗,但对于秦轲而言,那柄快刀却远比任何火烛要闪亮,卷动的风声宛若鬼哭,劈斩之下,就连菩萨剑的剑脊都微微弯曲起来。
这是一个很强的刀客。
而且还是个左撇子。
秦轲倒是没跟左撇子交过手,但也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左手刀实在是妙到了一种巅峰境界,出手流畅,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哪怕用上了七进剑的和风剑意,依旧只能堪堪跟他的动作齐平。
这样犀利的刀术,他只在两个小宗师修行者身上见过,一个是高老爷子身边的护卫宫武,一个是禁军统领朱然,但他们惯用的都是右手。
建邺城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厉害的左手刀客,而他亲自潜入虎的房间,又是为了什么东西?
这一切只有他亲自去揭开了。
秦轲咬了咬牙,把隐隐有些紊乱的气血给压了下去,随后菩萨剑再度一抖,剑脊重新变得笔直,甚至借着这股反弹的力量,把那名刀客都给弹得向后倒飞了出去!
在退出五步的距离之后,这名刀客还是强行稳定了身躯,同时双腿猛然下沉,“啪”地一声之后,木质的地板也因此而塌陷断裂。
这一点时间,在两人之间的战斗只占据了那么短暂的一刻,但就这么短暂的一刻,却已经足够让秦轲出剑!
隆隆的声音不断推进,菩萨剑穿透空气的啸声是那样的深远,就好像即将落下的春雷,在楼中不断炸响。
小宗师境界的气血,足以撑起秦轲的的力量,因此这第五进惊蛰也不再像当初和曾舆战斗的时候需要那般蓄力,只不过是一息的时间,菩萨剑已经完成了从出剑到抵达对手面前的过程。
尽管面前的刀客很强,甚至就和风朝露海棠穿云四剑都无法战而胜之,但惊蛰一剑的威力远比前四剑要强,甚至可以说是他现在能用出的最强剑招之一,他不相信这个刀客还能淡然应对。
事实也正如他的预料,这名刀客一见到惊蛰一剑,立刻就露出惊容,而在短暂的眨眼之间,他就做出决定,一脚跺在地板上,身体像是被绳索牵扯了一般向后平移而去。
剑尖距离刀客的胸口不过一尺,而房间的长宽也不到两丈,即使他退得再快,看上去他都无法避开秦轲挟了一身气血而刺出的这一剑。
可这世上的不可能,往往都不是太过可靠,正如这几乎笃定的一剑,明明秦轲眼见着已经要触及刀客的胸口,却骤然感觉到一股危机,几乎毫不犹豫地收剑横在胸前。
只听见叮地一声,如银水泼洒般的刀光绘制成了满月,刺得人眼生疼,秦轲只来得及看清那一刀的轨迹,并且把菩萨剑挡在了刀势的必经之路上,但却依旧没能阻挡这一股暴烈的刀势。
秦轲咚咚咚地把脚下的地板踩出无数裂缝,随后一声闷哼中撞击在一旁摆放着无数卷宗的书柜上,直到把书柜撞得粉碎,就连一旁的木墙都已经有了一处明显的凹痕。
刚刚一招扭转局势的刀客也没有停留,脚下不停地想着他追击而来,却因为秦轲暗中留了一脚被轰然踢在胸口,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
秦轲的嘴角却带着一丝得逞的笑容,随后就听见预料之中的一声痛哼,原本乘胜追击的刀客却同样倒退了回去,一片刀光之中,小黑的身影若隐若现,随后重新又飘飞起来,落到秦轲的肩膀上。
一滴滴鲜血,顺着裤腿逐渐滴落在地板上,整个房间里骤然回复了宁静,仿佛之前的激烈打斗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
秦轲重新站直了身体,喘着气道:“好快的刀,险些真的败在你的手里。但你大概没有想到,我还会有个帮手吧。”
房间里一片黑暗,但小黑和秦轲本就关系紧密,从那一次相融之后更是隐约间有了一种奇妙的联系,自然可以感觉到小黑已经蹿上了楼梯,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而已。
刚刚他以惊蛰一剑,逼得刀客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聪明如小黑,自然可以找到其中的破绽。
但即便如此,秦轲依旧觉得,这个刀客强得可怕,甚至如果继续斗下去,他只可能是动用体内的雷电之力才可能有取胜的机会,但那样一来,只怕整个二楼都会塌陷,蔡琰也会被卷入其中……
“好厉害的妖兽。”终于,一直沉默的刀客开口了,但同时他的身形猛然动了起来,不是向前,而是向着另外一头直冲而去!
秦轲先是一愣,没有想到刀客和自己一番交手之后又中了小黑的毒,居然动作还没有半点变慢,动作先晚了一步,还没能拦住刀客,眼前天光就一片大亮,刀客竟然是直接撞倒了一面墙,一跃之下已经落到另外一间民房的房檐。
秦轲还想去追,一支箭却像是天外来客一般带着尖锐的声响狠狠地落在破口处,炸出一片烟尘。
外面还埋伏了一名箭手!
而且是一名小宗师箭手!
秦轲对着那处洞口,不由得苦笑起来,知道此时即便追上去也很难在一名埋伏许久的箭手注视下撵上刀客,只是最让他疑惑不解的是,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孙同的余党么?
一刻钟后。
“看来前些日子他应该是翻了不少卷宗。”秦轲道。
可以看见的是,虎的房间里摆放着许许多多的竹简,书桌上还有一盏消耗过半的油灯,砚台里的墨却已经干裂出一条缝。
其实按照校事府里的规矩,大多数卷宗都不得带出校事府,然则虎这一次却公然违反了规矩,实在有些可疑。
蔡琰则是翻看了几卷卷宗,发现写满密密麻麻的人名,微微皱眉,随后一路查看下去,也能在许多地方看出虎的批注,大约是简略地写一些人际关系,还有相互之间有什么关系。
蔡琰的记性极好,因此早已经记住校事府里的不少人名,现如今拿出来一一对应,却是越来越惊讶。
“怎么了?”秦轲翻看着卷宗,微微歪着头看向她。
“从这些卷宗来看……他似乎是,在查校事府?”蔡琰捂着嘴巴,“难怪他要故意把这些卷宗带出来,如果他真的在校事府里查这些东西,恐怕会引起更大的波澜……”
第七百二十二章 孩子们
校事府,是荆吴直属诸葛宛陵掌控下的衙门,其权力之大,早已经是压过个大衙门,其密探之多,更是遍布整个天下,并且因为这几年荆吴的战事,这个衙门就好像被点燃的火焰,越发耀眼甚至有了一种不可逼视的感觉。
这也是为什么孙既安成为士族领袖之后,一直不停地在各方面打压校事府的原因。
谁都不想自己在睡梦之中,却有一个人藏在窗外,悄然无声地用毛笔画下他们的睡相,记住他们的梦呓,更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只会做些香艳的春梦的,一句话掉满门脑袋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然而秦轲却听说过一句话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虽然校事府的力量足以拦截潮水,一旦内部出了问题,却很有可能因此而不断崩塌。
孙同之事,孙家已经第一次展现出他们有能力渗透校事府,而今天秦轲遇见的两位高手,弄不好就是校事府的密探。
话说回来,虎到底是查到了什么,才导致了他的突然失踪。
这两个人又为什么会摸进虎的房间,难不成是想要毁掉什么东西?
想到这一点,秦轲不由得毛骨悚然,只觉得隐约间有一张大网正在逐渐张开,随时有可能化作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虎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东西。”秦轲目光下沉,看向那些卷宗,越发用力地一卷卷开始查阅,“所以我前脚才出校事府,后脚就他们就直奔这边来了,看来他们也是知道了我会查这件事情,所以急急忙忙来毁灭证据。”
蔡琰微微点了点头头,也觉得秦轲说得有道理,所以继续翻阅着那些堆砌在一起的卷宗,很快,就从中查出了一些端倪。
“公孙离……”蔡琰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哦地一声,“我怎么把她给忘记了。就我现在看得出的是,虎从一开始,似乎是在追查公孙离的下落。”
“拿来我看看?”秦轲接过卷宗。
他当然也记得当初那个一脸哀怨,找上门来求自己调查真相的姑娘,其实薛洋落网的那一天,他本可以把藏在床底暗格内的公孙离给抓出来,但最终他还是故意装作没有察觉地忽略了过去。
后来他被洛凤雏掳走,他也没能再见过公孙离一面,今天却突然发现这件事情和公孙离有关,心中也惊讶不已。
只可惜的是,两人翻阅了虎的所有卷宗和记录,终究没能找到足够有力的消息,无法判定到底谁才是校事府里的叛徒,又是谁指使了他们做下系列的事情,卷宗上,只有看上去有些潦糙的字迹似乎在诉说着虎在烛火前做的思考。
更要命的是,这些字迹在某一卷处又戛然而止,并且再也找不到下文。
双眼怔怔地看着虎留下的潦草字迹,秦轲忍不住骂了一声,“刚刚就应该下狠心,或许可以把那个人给抓住。他们来得比我们早一步,或许那丢失的一卷就是被他拿走了。”
查案最难受的事情,大概就是关键的线索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断开,导致被打开了一角的秘密又被浓重的黑雾掩盖。
但蔡琰不这么觉得,笑着安慰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就现在看来,如果不是这些人一时疏忽,忘记了虎的住所,恐怕你今天到这儿的时候就是一片废墟了。”
要让一座屋子变成废墟,只需要简单的一把火。
秦轲想到那样的场景,却陡然一震,随后低沉地对着蔡琰说道:“看来不能让那些孩子继续住在这里,否则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那些之前还在院子里欢快玩耍的孩子们,虽然一个个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并未显出面黄肌瘦的样子,甚至每个人还能背上不少诗文,可想而知虎在他们身上到底耗费了怎样的精力。
而秦轲从他们的身上,也能看见曾经的自己,自然不能放任那些孩子继续住在这已经不安全的屋子里。
因此,他在收拢了几卷重要的卷宗之后,就立刻出门找到孩子们和妇人黄姨,和他们商量起更换住所的事情。
其实黄姨倒是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对于虎的事情忧心忡忡,希望从秦轲那里得到一些消息,但秦轲哪里知道虎如今的情况?
于是他只能找了借口搪塞说:“虎现在查一桩大案子,他担心你们会有危险,所以才让我们来看看,至于他本人,有校事府的人保护,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黄姨听了这样的回答,也安下心来,只是眼神里带着几分忧郁,看着那间小院分明有几分不舍。
毕竟是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已经深深地镌刻进她的心中,突然之间这一切被全数改变,换谁都会有几分惶恐。
然而当黄姨真正见到秦轲为他们盘下的新住所的时候,还是瞪大了眼睛,像是一根木头一般呆在了门口。
“这……这是给我们的?”黄姨这一辈子也是第一次进这样的院子,虽然相比较那些官老爷们被石狮看护着的朱漆大门还差得远,但一进门槛,就能望见一片绿荫。
葡萄藤在庭院的之上肆意滋长,下方石桌石凳整洁如新,还刻画着纵横十九道,藤管中鹅软石打磨的棋子珠圆玉润。
从做到右看去,这院子足足有八间厢房,一间厨房,每一间敞开着门,宽敞且整洁,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新主人使用。
秦轲看着黄姨震惊的模样,和蔡琰对视一笑,随后蔡琰便弯下腰,对着孩子们笑着道:“大家快去挑房间啦,自己喜欢哪个就挑那个,要是想两人一起睡就自己好好商量。”
孩子们天真无邪,自然十分相信蔡琰这个漂亮姐姐不会骗他们,于是发出欢快地尖叫声,向着那葡萄藤下跑去,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又对那石桌上的棋盘带着几分好奇。
这样的东西,先生也教过一些,但真实地摸到那些光滑的棋子,和平日里在泥地上画出线玩耍却是大不一样。
秦轲看着这些孩子欢快的模样,也打心里高兴,尽管这院子价值不菲,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住所,他却一点也不心疼,被蔡琰取笑说是“小气鬼开窍了”。
“这这这……这不好吧。”黄姨倒是有些惊慌失措,要知道她从来就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要是碰着砸着,她一个丧夫又举目无亲的妇人又如何能赔得起。
但在秦轲带着几分强硬的搀扶下,她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最后只能是千恩万谢,要不是被强行搀扶着,她还真想跪下去磕几个头。
“其实现在想来,像是虎这样的人真是有些苦的,虽然校事府的银钱比起不少百姓已经不少,可若是他不同流合污中饱私囊,连这样一间院子都买不起。反观那些天天喊着民贵君轻的士族们,一个个都是楼房高耸,良田无数。”
秦轲望着那些孩子和那摸着葡萄藤,双眼含泪的黄姨,心中有些感慨地道。
蔡琰感受到秦轲的情绪,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和因为握剑而有些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柔声道:“很多事情,我们都改变不了,但至少你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情,不必想得太多。”
秦轲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因为他感觉到蔡琰的发丝在他的肩膀上四处披撒,那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带着一些令人温暖的热量。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上了蔡琰的额头。
第七百二十三章 换日(二更)
两日后的早晨,秦轲坐在街头的桌子上,一边从蒸笼里夹出一只饱满的肉包子,一边看着对面突然坐下的红衣女子,笑容有几分僵硬,想了想之后决定先是把这包子先放进对面的碗里。
“我还以为,你从此之后会人间蒸发,再也不会留下半点消息。”秦轲道。
洛凤雏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一张面孔足以让不少人找不到北,但当她坐在街头小店里的时候,身上也多了不少烟火气,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气息也消退了不少。
“那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既然我和他做了交易,自然要留在荆吴,免得他反悔。”洛凤雏低下头,看向面前碗里的包子,皱了皱眉,似乎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用手拿起来吃。
蔡琰坐在一侧,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光芒越发明亮,她上下地打量着洛凤雏,最后对着洛凤雏由衷赞扬道:“姐姐你真好看。”
好看?谁要是惹了她生气,双手一挥就化身鸾凤,恐怕就不是好看了,而是好可怕了。
秦轲心中暗暗腹诽,身上曾经被鞭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当初被挟持之后的悲惨日子。
不过让秦轲惊讶的是,平日里对谁都冷漠无比的洛凤雏,对蔡琰倒是出奇的好,甚至还难得露出一些笑颜,轻声地和她说着一些有的没的话,反倒是秦轲悲哀地发现自己彻底地被忽略了。
蔡琰也喜欢穿红衣,最好如火焰一般热烈,光芒万丈。
这两个女子坐到一起,真就像是一对姐妹一般,同样都是面容姣好,长发如瀑,而洛凤雏甚至在仔细观察了蔡琰之后说道:“你似乎刚刚开始修行?”
秦轲立刻把目光望向了蔡琰,这她可从来没有说过,开始修行?可蔡琰似乎并没有修行天赋。
蔡琰看着秦轲的眼神,吐了吐舌头道:“我本来想成了之后再告诉你的。”顿了顿,她对着洛凤雏道:“我是在修行啦,不过进展似乎不是太快,可能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行,跟姐姐你比不了的。”
似乎是被蔡琰一声声亲切的称呼喊得有些高兴,洛凤雏嫣然一笑,摇摇头道:“我的修为……不是什么正道,不过你没有修行资质,却已经有了几分模样,应该借助了什么外力吧。”
蔡琰点了点头,从身上里取出一只银色铁球,放在洛凤雏面前道:“这是一个前辈给我的礼物,我也是在摸索着用,不过它确实可以让我不受天赋的限制而修行。”
这只铁球,秦轲也认识,正是当初在公输家时候,公输般拿来送给蔡琰的东西,当初公输般还给过褚苟一个,只是两只铁球似乎有些不同,褚苟的那只更大一些,也显得更平凡一些。
蔡琰的这一只,上面却有着繁复的花纹,诸如龙、蛇、鸟、鱼,相互交织在一起,栩栩如生。
而就在秦轲还没有从蔡琰取出铁球时候,胸口短暂显出的那一抹白腻中缓过神来的时候,洛凤雏已经握住了这枚铁球,并且五指用力,狠狠地捏了下去!
她并非是气血修行的圣人。
但并不代表她那五根青葱般的手指就毫无力量,甚至在她发力的那一刻,凭空有一股气流轰然炸开,把秦轲眼睛吹得一迷。
与此同时,那枚铁球居然就这样融化了!
它像是变成了有生命的水流,环绕着洛凤雏的手掌,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银色的外表反射着明亮的光,竟照得秦轲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东西,叫换日。”洛凤雏望着那手中的东西,对同样惊讶的蔡琰解释道,“这本该是失传了的东西,却没想到你得到了一个,不错,它确实有着改变资质的能力,只不过制作得还不够好,所以你的进展才会慢。”
说话间,她抬起手,手指轻柔地捏成如莲花般的形状,随后那铁水居然就直接漂浮起来,像是无形之中被什么托住了一般,哧溜一下就顺着蔡琰的手臂钻了进去!
“蔡琰……”秦轲一惊,立刻握住蔡琰的手腕,拉开袖子,却发现那铁水已经在一眨眼之间就渗透进了蔡琰的身体,并且很快蔡琰的身体就开始发烫,脸上也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蔡琰,你怎么样?洛凤雏!你做了什么?”秦轲已经像一头受伤的狼,对着洛凤雏恶狠狠地吼道。
“让她睡会。这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洛凤雏神情平静,开始夹起那只建邺城许多人都说好的肉包子品尝起来,好像完全不担心什么。
而蔡琰这时候也睁着稀松的睡眼,含糊地说道:“阿轲……我困,你让我趴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没事的,只是感觉很暖,从胸口开始,很暖……”
秦轲有些担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没有让蔡琰趴在硬硬的桌板上,而是自己坐到了她的身边,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肩膀上沉沉睡去,发出一些轻微的呼吸声。
“睡吧,睡吧,不怕。”秦轲轻声在她耳畔说道。
一旁洛凤雏望着两人的样子,突然停下了嘴,不知道怎的,她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随后带着几分厌恶地把包子扔回了碗里。
“来了!来了!”街道上的百姓们欢快地叫着,像是迎接大英雄一般,望着街道的尽头,一支队伍正打着旌旗,全身漆黑仿佛一股黑潮一般向着这一边不断地进发。
而当先的人却是格外不同,穿着一身白衣,好像在一片黑水之中浮水的白鸟,优雅,美丽,也带着一种刚毅。
高长恭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带着军队出城了,但似乎每一次出城,百姓们都是那么可爱。
他们在街道的两旁向着军中投出无数礼物,做糕点的投出自己打包好的糕点,卖鲜花的抛出早晨刚刚摘下的鲜花,好像要把一切的光彩都汇聚到这支队伍之中。
论纯粹,恐怕再没有百姓更纯粹的了,只要有人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也会对这个人好,甚至加入子弟兵效死。
“如果不是他们,我不见得会接下这个大将军。”高长恭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微笑说道。
如果可以,他当然也想骑着胯下的赤火,单枪匹马地北上,和那个铁一般刚强的姑娘一起踩踩草原,看看雪山。
但因为他生在这片南方之地,见过这些父老乡亲,所以身上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孙同这一次的反叛,在荆吴这些年来说并不算最大,但孙家故地本身就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地方,并且唐国现在又蠢蠢欲动,所以他必须地亲自出征,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叛乱,稳住荆吴的根基。
只是有件事情却让他有些担忧,就周公瑾校事府那边的消息来看,似乎建邺内部也有许许多多不稳定的因素,到现在还没能查清楚他们到底是谁,又打算做什么。
他这一去,把建邺城大军带走了一半,是否会给这些人可乘之机?
第七百二十四章 继任者
就在高长恭沉思之中,突然听见身侧年轻的声音平静地道:“将军是在担心建邺城的安危吧?想来有朱然将军镇守,又有黄老将军这个百战之将,大可不必如此忧心的。”
高长恭当然记得这个声音,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天天把这个年轻人带在身侧,教他军中的事务,教他行军的准则,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的统帅。
“况且,我们此去也不会太久,顺利的话两个月内必然可以平定孙同叛乱,甚至还能以此为名,替丞相在孙家旧地牢牢地钉下一颗钉子。所以这一次的叛乱虽然危险,但也不是全都是坏事。”张明琦坐在马背上,字句清晰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不卑不亢的样子隐隐有了几分大将之风。
很多人都觉得,高长恭对于继承者有两个选择,其一自然是出身孙家,天赋异禀直追他本人的孙青,但无奈孙青出身士族,注定和诸葛宛陵是敌人,所以他们中间有一层始终难以跨越的阻隔。
而另外一人,是阿布,作为根正苗红的太学堂寒门学子,虽然现在还十分年轻,但阿布的气血修行和军中谋划本领几乎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高长恭却偏生觉得,或许自己还有第三个选择。
“以前倒是没有看出来,你还有几分庙堂谋划的本事,看来让你做我帐下的的亲卫还是有些屈才了。”高长恭没有转过头,只是目光望向前方的同时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本就是名满荆吴的美战神,如今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一张面孔显露在外,这一笑便把无数崇拜他的少女迷得七荤八素,有几个甚至当街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贴身丫鬟一阵慌乱地抱着自家小姐,又不敢用力拍打脸颊,只能不断地呼唤着。
高长恭也不去在乎那些,对张明琦揶揄道:“听说有的人一旦成了婚,就会变得稳重且睿智甚至有些过分谨慎,难道那小姑娘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你的改造成这样?”
张明琦两眼一呆,随后脸颊泛起一些红色:“将军,这和军务无关。”
“属下的婚事,关系到日后你是否能尽心做事,怎么算无关?”看着那越来越低下的头颅,高长恭不住地摇头,无奈地道,“算了,不逗你了,一个刚刚成亲的还沉浸在温柔乡的小男人,一边脸上表现着羞赫,一边心里又十足甜蜜,实在没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笑道:“这一次带你出征,让你没法多陪陪你那位新夫人,算我的过错,等回来给你家送些东西去,说起来你们张家只有你一人了,也该早些要个孩子,把你们张家的香火传下去。”
张明琦摸了摸有些不安分的战马马鬃,咧嘴笑道:“不必了,将军栽培我,我知道的,这样出征的事情,正是磨练我的时候。”
只是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高长恭此刻双目无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所以他皱了皱眉头,小心地问道:“将军……你怎么了?”
走神的高长恭突然被惊醒,立刻看向张明琦,随后又低下头,掩饰着笑笑:“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怎么又走神了?高长恭半闭上眼睛,最近似乎这样发生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似乎只要他距离圣人境界越近,就越是感觉到一些东西在逐渐改变,尽管他十分不愿意承认。
洛凤雏跟他说过,成为圣人,就意味着会逐渐脱离一个“人”,变成一种就连本人都无法理解的存在。
他也会变成那样的存在么?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世上圣人从来都是极少数,自然也不可能有多少过来人会回答他疑惑,或许当初那个把他打得一身伤的骑牛老头子可以,根据秦轲的描述,那老头子现在已经定居在伏牛山了?
也许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他可以亲自过去拜访。
高长恭下了决断,随后望向前方越来越近的城洞,沉声道:“大军出城!随我征讨逆贼!”
“你看看,有对上吗?”周公瑾的声音显得格外深远。
这是校事府叫来的第三批密探,虽然这些密探都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突然喊到此处,又被这个新上任的右郎中像是认贼一般上下审视。
不过命令就是命令,校事府从来都是个讲究规矩的地方,因而他们都无法表达什么不满,只能沉默着,站成一排青松,笔直的腰一直向上延伸,好像挺立的长枪。
然而秦轲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在他面前的这几人确实是左撇子,但气血还不到小宗师境界,最高那个修为的人还让他惊讶的是个天天窝在校事府的文职官员,腹部都因此显出一些发福。
这样的身形,绝非是那天刀法犀利,甚至在一瞬间破去自己惊蛰一剑的左手刀高手。
而箭手方面,校事府就更没有头绪了,虽然说校事府确实藏了不少密探有一手好箭术,但即便是最强的那个小宗师高手,依旧还是无法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就是那天出现过的人。
不过周公瑾还是决定把这些人暂且都看押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就当是给他们一些时间休息,反正校事府真要办事也不缺这么几个人,真若其中有内鬼,放出去的危害要比关起来大得多。
目前最遗憾的是,卷宗里的线索依旧不够揪住校事府内部的问题,显然那一卷竹简的丢失使得这件事情的调查变得困难重重。
“这么看来,那两人可能不是校事府的密探。”周公瑾看着密探奉命离去的身影,反倒是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糟,至少一个潜藏在外部的敌人,总比一个潜藏在内部的敌人好应对一些。
话虽然这么说,但周公瑾其实也做好了诸多准备。
那些虎房间里的卷宗已经都交给了左郎中申道翻看,同时校事府的密探也被他像是一把豆子般撒了出去,散布在城内各处,严密地监视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官员。
身为校事府令,他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建邺的稳定。
只要过了这段日子,高长恭大军回城,携带着刚刚诛杀孙同的威势,恐怕那些人再疯狂,也得掂量掂量。
秦轲也知道周公瑾身负守护建邺的职责,自然也不会跟当初天真的少年一般指责他没有把所有的资源都用在追查虎的下落上。
于是他微微点了点头,行礼之后退了下去,准备亲自去案牍库查查看线索。
“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尽管秦轲没有开口,但周公瑾身为校事府令,自然能看出秦轲心中所想,不由得露出玩味的微笑。
虽然秦轲已经立冠成人,但在周公瑾这些人看来,他依旧是个孩子,一个怀揣着义气与善良的孩子,始终念念不忘虎的下落,倔强地想要以自己的力量查到虎的生死,甚至是拯救虎的生命。
这很愚蠢,但也很可爱,不是么?
周公瑾向来不讨厌这样的人,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是处在紧要的位置,也宁肯和秦轲这般,善良一些,可爱一些,那么在将来合眼的那一天,或许可以理直气壮一些。
只是他低下头,望着秦轲今天递上来的辞呈,却皱起了眉头,不明白为什么秦轲说等虎的事情结束,自己便要辞官离开,难道是在荆吴过得有什么不愉快?
“什么有意思的?”正在周公瑾思考的时候,一个娇柔的女声传到耳边。
周公瑾转过头,迎面看见淡粉色的裙裾随着步调轻轻摇摆,乔飞扇就这么俏生生地站在面前,脸色带着几分红润,粉嫩的耳垂上银色的耳垂映照着窗外的阳光。
他呆得太久,以至于乔飞扇都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衣服,又整理了一下褶皱,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有些日子没正经穿过这样的衣服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毕竟她是个大夫,平日里又是在煎药时烟熏火燎,又是在山上攀爬采药,像是这样的女裙,也只能是那些爱漂亮的少女们才能日日穿着。
但女子爱美,即便是乔飞扇,又哪里能例外?今日她也是在房中打扮了许久,把那些饰物挑选来挑选去,方才找到一个满意的,刚刚用完,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让人看看。
“没……很合适,很合身。”周公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掩饰着收了收自己快要溢出的口水,随后屁颠屁颠地凑到了乔飞扇身边。
打闹声和私语声中,两人的身影很快在窗纱上重合到了一起。
有些时候,感情的萌生就如同这春日里的幼苗,当它生在一片合适的土壤,并且又被有心人细心培养,总是生长得十分迅速的。
第七百二十五章 他和她(二更)
与此同时,一男一女也正在花园里并肩走着,走在左侧的男子身形伟岸,虽然看上去因为案牍劳形而显出了几分文弱,却依旧有着不俗的风采,而右边的女子则是一身红衣,像是一件嫁衣,又像是浑身被鲜血侵染着。
“我记得以前你说想要一个花园,最好在里面都种上桑树,这样,可以有许许多多的桑葚,吃都吃不完。”
洛凤雏一边走着,一边望着那些植株,有些花已经开放了,包括牡丹、杜鹃、君子兰,但她望着这些争相斗艳切贵气十足的花朵,反而不那么喜欢。
对于圣人而言,不但一言可以法随,心念一动,上天自然就会感应到他们的情绪,做出种种表现。
牡丹花越发盛,仿佛上面凭空生出了如火焰般的红艳,却不知为何,同时蒙上了一层毁灭的力量,令人心生敬畏。
“何必跟几朵花过不去。”诸葛宛陵看着那些火焰,露出一些苦笑。
他倒不是为了那花而惋惜,毕竟这宫中的后花园不知道有多少植株,实际上这一株花也只是是当了他的替罪羊,因为他清楚,那些火焰本该落在他的头上,而他,现在应该是一具尸体才是。
两人如今的关系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与其说是一对仇敌,倒不如说是一对怨侣。
洛凤雏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观赏着那些绽放的火焰逐渐蔓延到整颗植株,随后宫中的下人们慌里慌张地开始大喊“走水啦”的时候,她才移开目光,迈开脚步一人当先地离开了这里。
“城里有很多危险,我可以感觉得到。”洛凤雏一边走一边对着身旁追得有些辛苦的诸葛宛陵道,“如果你无法压制那些危险,不如尽快把你的这条命给我,总比死在别人手上要好得多。”
诸葛宛陵沉默了一会儿,知道洛凤雏并不只是用话语恐吓他。
圣人境界是几近超脱的存在,甚至冥冥中他们可以感觉到那根属于命运的丝线,只不过大多数人都不敢或者不会去窥探罢了。
看破命运看似是一种强大的能力,但也是一种诅咒,当一件事情已经注定了结局,谁又能再淡然地继续顺着道路走下去?
少顷,他回答道:“我知道,从你来荆吴开始,有些人就已经能猜到我的身份,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恐怕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不会比当年唐国南侵要轻松。”
那些自称神灵的使者,从来都没有常人的感情,他们所在乎的,只是无上的权柄与生杀的资格罢了。
而当他们发现那个曾经的叛徒,居然这么多年深藏在宫中,还逐渐拥有了撼动他们的力量,随之而来的,必定就是不顾一切的进攻。
“但我并不是没有胜算。”诸葛宛陵站直了身体,看向同样停下脚步,一双美眸正在盯着他的洛凤雏,微微笑道,“从老师死去后,许多事情都已经有了变化,他们已经不再是铁板一块。张言灵虽然是个难对付的对手,可这些年他被老师压制得太狠,始终无法完全掌握唐国朝堂大权。如今唐国衰微,他再想要重振当年唐国的威风,需要很长的时间。至于北边的曹孟,他向来不是一条忠心的家犬,而是一头无主的猛虎,他不会任由他人摆布。”
洛凤雏听着诸葛宛陵自信的话语,若有所思道:“原来刚刚那封信跟曹孟有关?”
“这事情我也不必瞒你,项楚如今在唐国朝堂失势,他也动了心思,想要把这个桀骜不驯的霸王收入帐下。”诸葛宛陵淡笑道:“这个曹孟,倒真有几分收尽天下英雄的气魄,算算他帐下的大将,宗师境界已经有典韦、关长羽两人,加上刘德那个能和宗师境界媲美的高手,小宗师高手更是数不胜数,真不知道将来还有谁能和他争锋。”
无人与之争锋,这样的话放在自己身上或许令人愉快,但在敌人身上,却往往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偏偏诸葛宛陵并不表现出什么难过或者担忧,甚至还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自然让洛凤雏有些奇怪。
“你好像很高兴。”洛凤雏道。
“这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曹孟真的敢收项楚到麾下,那站在他背后的那些人自然会不满,毕竟他们不但自称王族,更是生来就觉得自己应该统御天下,怎么可能容忍项楚这个叛逆之人投入曹孟麾下?”
“所以你是想要利用项楚使得曹孟和那些人生出嫌隙?可项楚凭什么听你的?”
“你错了,项楚从来不听任何人,只会听从他自己,因为他是项楚。而曹孟和那些人的罅隙从来就有,并不需要凭空去生出来。我之前也说了,曹孟不是一条忠心的家犬,他和那些人只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既然是相互利用,自然会有利益不一致的时候。”
诸葛宛陵和洛凤雏逐渐走入一座凉亭,看着小桥流水,缓缓地坐了下来,好像一对再平常不过的眷侣:“王族从来都不是一个严谨的组织,之所以他们会汇聚在一起,都是因为历代的神启者都有引领他们的力量,比如我的老师,虽然他后来隐居唐国不在理事,但只要他活着一天,王族就绝不可能离散。但很遗憾的是,他终究敌不过岁月,而他的继任者……”
顿了顿,诸葛宛陵露出几分自嘲的笑容:“却是一个十足的叛徒,不可能再继承大业。其实当初我如果选择留在王族,许多事情或许会有转机,只是那时候的我太年轻,又太冒进,不肯多等个十几年等老师去世,才变成了如今的时局。”
是人总会犯错,但可惜的是,有些错误的代价却往往十分沉重,甚至需要一些人用一生去弥补。
洛凤雏没有去安慰他,只是当她望见诸葛宛陵眼里的落寞之意,却微微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站在大太阳底下,望着城洞下方那依旧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那些忙忙碌碌在记录的城门吏,秦轲一时也生出几分困倦之感。
这些天来他亲力亲为盘查了好几条线索,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自然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十分疲惫。
而更让他挫败的是,他查到的那些线索并非无用,偏生这建邺城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一切线索都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以至于他每次追查到一定程度都是戛然而止,无法再度深入。
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忧心,总觉得周公瑾的保守策略或许犯了个错误,但这个错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只是一种古怪的直觉。
“到底是谁藏在这幕后,是孙既安吗?”秦轲低声喃喃,随后抽出腰牌在城门吏十分尊敬的行礼中重新跨上马背,向着城外而去。
申道这些天翻阅卷宗,也从中查到了一条线索,城外不远处的山上有一座寺庙,据说这座寺庙是西方摩诃教所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被虎也写进了卷宗之中。
虽然在案卷里,虎只是一笔带过,但秦轲觉得还是应该去查一查,也算是尽一份心力,即便最后没有结果也不至于后悔。
第七百二十六章 长老
寺庙里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们早早地就已经来到了此处,他们的背们在长长的阶梯上拉扯出一道道影子,手上捧着的则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灯,微弱的火苗其中微微跳动,仿佛随时都会消逝。
这似乎是一种摩诃教的仪式,只要信徒能捧着这样莲花灯一步步走上山并且供奉进大神面前,他们接下来的一年里就会平安如意。
秦轲对这种仪式倒是不置可否,这一路上来他眼见了不少人手中的莲花灯熄灭,然后垂头丧气地下山准备重新添油重来一次,可想而知山下那个卖莲花灯的摩诃教使者必定是赚得盆满钵满。
拾级而上之间,他已经进入到寺庙的内部,顺着青石板的路面在四处张望着,就他这么一路看下来,似乎也没有感觉到这间寺庙有什么不寻常。
“这几个练功的摩诃教徒,修为倒是不错。”
秦轲看着那几名站在悬崖边上翻转跳跃却步伐稳健丝毫不显露一点畏惧的教徒,他们身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僧衣,许多地方还沾染着蜡烛油,一旦有信徒看见这些人,都是恭敬地行礼。
“这几位可是庙里的大师了,看看他们一身的衣服没有?这摩诃教的教徒都是鲜红色的,而这几位是侍奉大神时日长,衣服硬生生让香火给熏黑了。”
以风视之术探查的秦轲听见一旁的信徒窃窃私语,不禁莞尔,心想这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就算去酒楼找个厨子,他保准也有几身因为烟熏火燎而发黑的旧衣服,难不成就因为这几人供奉着香火就更高贵些?不过这些人这般刻苦修行,倒确实值得人钦佩。
秦轲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着,半闭着眼睛像是沉思,实际上却是在把整个寺庙的声音都纳入脑海之中。
这是一种十分消耗精神的做法,要知道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光是说话声音累积到一起,就足以让一个人脑子发涨,更不要说每个人身上都会有心跳、呼吸、脚步、衣服摩擦的声音,汇聚起来就好比滔天的洪水一般。
秦轲深深地呼吸,只能靠着长久的练习,尽可能地摒弃掉那些无用的声音,希望从中找出一些什么线索。
遗憾的是,他走了一路,甚至还在大殿假意地叩拜了神像,却依旧没能从任何人的口中得到有用的线索。
失望之中,有些疲倦的秦轲望了一眼面前那座庞大高耸,却显得有些面目狰狞的黑脸神像,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用两根手指揉了揉自己的有些刺痛的太阳穴。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十分疲惫,而今天再度一无所获,更让他觉得希望渺茫,甚至还生出了放弃的念头,只不过很快又被他的坚持所盖了过去。
像是虎那样的好人,不应该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哪怕只是找到他的尸体妥善安葬,总好过让他化作荒野中无家可归的游魂吧。
“这位善士,看你这幅样子,是身体上有什么隐疾吗?”一个沉稳中带着几分关切的声音在面前响了起来。
秦轲微微一怔,睁开眼睛才发现面前站了一位着光鲜红袍,身形却有些矮小瘦削的老修士,长眉和蔼,皱纹祥和,目光里满是关切。
“哦,没事。”反应过来后,秦轲立刻双掌交叠,对着这名老修士恭敬道,“只是有些累,稍微歇息歇息就好了。”
老修士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伸出一只手道:“神主怜惜世人,我等自当要以他为榜样,还请善士伸出手来,我学过一些医术,正好可以你看看脉象。”
对于他人的善意,秦轲向来很难拒绝,自然也是老实地伸出手去,任由老修士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可以看出,老修士的手法十分精湛,把脉的样子丝毫不弱那些名医,只听见他闭眼感受着脉搏,一边嘴上念叨了一些话语,就笑着道:“看来是我多虑了,善士的身体远比一般人强健,脉象磅礴如朝日初生,看来也是一个修行中人,虽道不同,但能到如此地步,佩服佩服。”
还没等秦轲谦虚地应和几句,却又听见老修士话锋一转道:“不过就我看来,善士身体上没什么问题,心里却有隐疾,想必这些天必然有什么忧心的事情吧?是否是寻什么人而不得?”
“大师怎么知道?”秦轲微微惊讶,随后恭敬又行礼道,“不知道大师名讳,能否指教一二?”
“指教不敢当。”老修士还是那副和蔼的样子,轻轻拍了拍秦轲的手道,“出家人早已经弃了俗世的名讳,我在这寺中侍奉神主,旁人都叫我一声金池长老。”
“原来是长老。”秦轲点了点头,却还不知道这个称呼实际代表着的是整座寺庙的主人,“我确实在找一个人,这些日子耗费了不少力气,始终没有他的消息。”
金池长老微微一笑,显得高深莫测道:“能让善士费这么大的力气寻找的人,想必对善士非常重要了。而神主虽然居于星辰,一双眼睛却能在雨露雷电之中看遍天地,刚刚善士在神主面前的三拜,神主已经察觉到善士的心愿,想来那个人已经被送到善士的身边,只不过还隔了一些什么,让善士不得见而已。”
“那隔了些什么呢?”秦轲看着金池长老,轻声问道,“我又该如何去越过那些障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一根手指落在了秦轲的胸口,金池长老缓缓地道:“这就要看善士心中是如何所想的了,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想法,都在神主的注视之下,而善士能否找到那个重要的人,就要看你能否坚信。”
“坚信?”
“坚信。若善士心中不放弃,神主自然会被感动,挥手散去那层雾气,让你能找到那个人。”
这样玄之又玄的说法,金池长老却说得十分笃定,大概就是这些修士们心中确实有着这样一种信念,相信他们供奉的那位大神真的像是经文描述之中慈善,会怜悯世人,普度众生。
不过对于秦轲来说,这样的说法就没那么容易信服了,毕竟他受师父的影响颇深,自然很难像是修士一般狂热,甚至因为他还见过圣人、神龙这样的存在,使得他对那些无法触摸的存在隐约有一种畏惧。
只不过他听到最后,眼神微微流转,还是叹息了一声,行礼道:“多谢长老,我知道了。”
走出大殿的时候,人们依旧还在不断地涌来,整个寺庙里满是香火的气息,穿着红衣的修士则是低着头,十分沉默地从他的身旁走过,然后大殿之中就开始响起诵经的声音。
透过人群,秦轲却看见一个显得孤单的身影靠在栏杆上,红色的兜帽下显出一张姑娘的俏脸,而从领口和手腕的位置看去,像是披着皮甲,双手的老茧和强健有力的心脏都在告诉着秦轲,这也是一个不弱于他的高手。
大概是因为他的注视,那位姑娘缓缓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之中并不包含什么情意,只是一种如被侵犯了的警惕,可以看见这姑娘的四肢都已经收紧,脊背微微弯曲,像是蓄势待发的弓,随时都可能离弦而出。
秦轲不认识她,但对于他的警惕也感觉到有些疑惑,正当他想要上前询问的时候,急切的脚步声却打断了他。
“阿轲!”阿布显然是一路赶来,一身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拨开人群的动作也使得周围人有些不满,但他毫不顾及,只是冲着秦轲喊道,“出事了。”
秦轲心下一沉,没有说话,只是迅速地跟着阿布离开了寺庙,向着山下奔行而去。
第七百二十七章 意乱
“恭儿……恭儿……”
耳边像是母亲带着温度的呼唤,高长恭穿着单薄的衣衫,费力地从床上起身,却感觉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此时应当是深夜,他这样想。
但那个声音依旧还在呼唤着,忽远忽近,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一般,让人不自主地急切起来,想要床上下来,去找到那个声音的源头,找到那副本该熟悉却已经陌生的面孔。
是啊,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那张面孔了,若说这世上,除了木兰,最让他感到亲切的女人,恐怕就只有那位出身世家,性情温婉如水的母亲。
从小母亲就喜欢坐在床前,轻轻地拍打他的背部,让爱闹的他安静下来,伴着午后蒲扇微凉的风,静静睡去。
但此时他不想睡。
高长恭倔强地想要从床上爬下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是那样的无力,就好像他不是荆吴的大将军高长恭,重新又变回了那个瘦瘦的,成天脏兮兮乱跑的胡闹孩子。
“为什么不睡了呢?睡不着么?”那个声音带着几分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太热了?还是外面的的蝉叫声太大了?”
“母亲。”高长恭低声道。
随后天光突然大亮,房中的一切都显现出来,精雕的窗户,陈旧的铜镜,从外面可以闻到一股辛辣的青草芬芳,直冲鼻孔,夏日的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
但高长恭却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些,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张并不年轻,甚至眼角已经生出许多鱼尾纹的脸颊,她盘着整齐的发髻显出雍容,但一身轻柔的衣服又看上去慵懒清闲,还带着几分小女孩般的天真感觉。
她依旧还是那副慈爱的样子,笑眯眯地摇动着蒲扇:“什么事儿?想吃凉糕了?一会儿睡醒了就有,你要是一直不睡,就都被你几个哥哥吃完了哟。”
高长恭想到自己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不顾一切地逃离家门,在外一人游历江湖的日子,想必即使如此,她每次做糕点的时候都会给自己留一份的吧?
后来他从一个浪荡子成长为如今的荆吴大将军,很多人觉得他是恣意飞扬,可谁又知道他身上又背负过多少亏欠?
他本以为母亲会长命百岁,但只有真正得到消息才知道,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团圆美满,他当时还在长城,甚至想留在长城,也因为母亲病重的消息传来才回到吴国。
但最终他还是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是我错了,所以这些年来,我从来都不敢跟父亲吵架。”高长恭低着头自语道。
“什么?”母亲似乎没有听清,轻声问道。
但她的面容却在极速地衰老,皮肤变得苍白,眼神变成了一个深邃的空洞,最后身躯像是沙尘一般开始逐渐四散。
“是我……”高长恭抬起头来,正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却发现面前的脸换成了一张历经风霜却依旧刚毅英武的脸颊,一双鹰眉微微上挑,目光里像是带着几分恨意。
木兰。
“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这个一身戎装的女将军,说起话来依旧铿锵有力,就好似她手里的战刀一般棱角分明。
“你说过,你会留在长城,你会……留在我身边。”木兰冷漠地望着高长恭,继续说道,“可你却只留了一封书信,只言片语就从我身边离开,再没有回来。”
高长恭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他对不起木兰,当初他也的确有这样的想法,想要永远地留在长城,和木兰厮守在一起,但世事的变化,却让他的心愿无法得偿。
“宛陵……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足够强大的帮手,而吴国的百姓们,他们同样也需要一个稳定的庇护。”高长恭低声回答道:“我对你说的话并没有假,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但他的话语声被木兰尖锐的问题所打断了。
“时间?你觉得我真的还会傻傻地呆在原地等你?你以为我是谁?你的女人?仆人?还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隶?”
木兰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她的左眼有一滴泪正在向下滑落,但目光之中却是那般陌生,看着高长恭就好像在看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我身上流着的是木氏的血,历代先祖的责任如今就在我肩上,我必然是要成婚的。至于成婚的人到底是谁,我木氏军中多得是独挡一面的英雄,不会缺你这么一个‘荆吴大将军’。”
说完,木兰就转身离去了,明明是打开门出去的,却像是走进了一片光明里,背影在顷刻间被吞噬。
“木兰,等等!”高长恭从未感觉心中有那样疼痛,就好像腹中有数万只虫子在不断地钻来钻去,啃噬着五脏六腑,急切间,他用尽了全力从床上一跃而起,但才没多远就颓然地摔落在地面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他很久没有爬起来,因为他知道那姑娘已经离开。
这时候有一双手托起他的手臂,似乎正想把他搀扶起来,抬起头一看,高长恭一怔,低低地道:“宛陵。”
是以前那个宛陵。
作为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宛陵的性情和他完全不同,从小他就是个懂事谦和的人,学识也远超同辈,放在任何长辈眼里,都是一个足以肩负起一家一族兴衰的英才。
因此他的双目虽然不如他弟弟卧龙灵动,却在其中蕴含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光亮。
“让你撑这么大一个荆吴,实在苦了你了。”诸葛宛陵用力地把高长恭搀扶了起来,一路带着他回到床上,微笑道:“我知道的,卧龙有他自己的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无论为荆吴做了多少,都只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而你不同,你为了我和荆吴的百姓,终归还是牺牲了很多。”
被这样夸赞,高长恭并不高兴,反倒有些难过地道:“别这么说,论牺牲,我不过只是牺牲了一份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而你呢,你为了吴国百姓,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如果现在再让你选一次,你后悔吗?”
“当然不。”诸葛宛陵的笑容中带着满足,伸手拍了拍高长恭的肩膀,“这就是我想要的天下,荆吴……这名字很好,荆楚帮和吴国两者相融,重造了这片南方之地,百姓丰衣足食,不再受战乱之苦。你和卧龙都做得不错,甚至比我想得还要不错。”
高长恭难得露出几分轻佻的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夸人,看来这的确是我在做梦,虽然这种事情听着就不像是我,但好歹重见了你一面不是?”
面对着熟悉的面容,高长恭凝视许久,突然长叹了一声:“其实我还是后悔,当初居然就答应了你那荒唐的要求,我明明可以阻止你的,明明可以……”
诸葛宛陵含笑坐着,什么都没有说。
高长恭也不在乎这些,只是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这些年的一些事情,有创业的艰难,有战争的残酷,有战斗的艰险,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日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
但不知道怎的,诸葛宛陵听到后来却突然站了起来,开始想着门外走去。
高长恭终于有了几分力气,匆忙地追了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诸葛宛陵消失在光芒的那一边。
他想要追出去,却感觉那片光芒有一股抗拒的力量,逼得他踉跄地后退回房间里。
此时万籁俱静,空荡荡的房间里,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而他的心念很乱,乱得居然没有察觉房里残存的那一丝不寻常气息。
第七百二十八章 亢洲之富
孙家旧地,名为亢洲,据说此地在前朝初立时候还是一座荒凉的滩头,猛兽遍地、虫草横生,直到后来稷睿帝一指诏书下放,无数百姓移居在此处披荆斩棘,开辟荒地,历经数代,才终于把这片蛮荒之地变作温润的南方美玉。
孙家就是在那个时候站稳了脚跟,孙家先祖从籍籍无名的六品小官历经两代,把亢洲经营得井井有条,一路做到亢洲太守,成为当地的名门望族。
现如今在亢洲远望,随处可见一望无际的碧绿稻田,从河流的两侧一直延伸到山谷的一端,鸟雀蜻蜓在上方飞翔,鸡犬在田埂上悠闲地走动。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百姓们驾驭着渔船,唱着小调扯着号子撒下渔网,无数的大鱼在渔网收紧之中跃出水面,肥美诱人。
皆是一派富足安乐的景象。
当初荆吴初立的时候,诸葛宛陵便意识到亢洲被孙家经营多年,百姓衣食富足,从不担心交不上赋税,甚至岁末还有不少余粮,自然人人都对孙家感恩戴德,甚至敢于举事抵抗官府。
所以在国府收归治权的时候,对这几乎铁板一块的孙家故地一让再让,派过去的郡守只管国府税收和监视孙家举动,对当地的一些事情几乎是片叶不沾,任由孙家自管自治。
但即便如此,依旧没能提防住有心之人的挑动,酿成了如今的祸事。
前些日子孙同以“郡守不仁”为名,带着手下的家仆突袭了官衙,把郡守庭雾枭首示众,整个亢洲一夜之间成了荆吴的叛军,声势之大,举国震惊。
朝中的风向也一下子跟着变得怪异起来,首先孙氏派系的官员纷纷上书,慷慨陈词唾骂孙同是个逆贼,以此来证明他们并无二心。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已经生出了几分观望的心思,甚至其他的世家大族也开始频繁往来,为的都是想要了解孙同之事到底有没有孙既安的授意,甚至开始思虑到底是站在朝廷的一边,还是站在孙家的一边起兵响应。
这些年诸葛宛陵确实把士族给逼得很苦,从毁堤淹田案开始,又到后来的私藏盔甲案,无数士族派系的人或落马或被斩首,朝中的新政又把士族们脖子上的项圈收得越来越紧,矛盾已经在无声之中不断膨胀,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当然最多的人还是在观望,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如今的局势,只要有高长恭在,想要造反绝非易事,光是那十余万的青州鬼骑的铁蹄就足以震慑人心,更不要说这铁蹄的最前方,还有一个更震慑人心的荆吴战神高长恭。
亢洲的私兵未经训练,真正能在战场上派上用场的不过万人,就算暗中拉来唐国帮忙也只能是在边境制造压力,远做不到什么有力的震慑,所以怎么看都是以卵击石。
但其中的始作俑者,此时并不害怕。
孙家老祠堂之中,孙同望着那些摇曳的烛火,有些不耐烦道:“事情进行得如何了?为什么还没有完成?”
整个祠堂里看上去空无一人,但他的问题自然不可能是对着那一块块牌位问的。
很快,黑暗里开始呈现出一道人影,并且随着脚步向前,这道人影的轮廓逐渐显现在烛火之中。
那人一身黑色宽阔长袍戴着兜帽,面目不清,说话的声音更是怪异,像是在喉咙里卡了一块浓痰,又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嘶哑之中带着含糊:“你知道的,即使那颗种子已经发了芽,但想要完全控制住他依旧十分困难。”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建邺城就下手?为何非得等到这里才进行?你说你们的使者已经到了建邺,如今他远隔千里,难道不会受到影响?”
孙同望着那道人影,眼神里也透露出几分不信任,但此时此刻,他却必须相信这些人,因为只有真正接触过的人,才知道这些人拥有怎样可怕的力量。
王族?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群人,即便是史册里也从来没有提及过,但偏生这些人说他们一直活在黑暗里,像是夜色里的皇帝,存在了数万年,一直没有消失过。
想到这一点,孙同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
“你眼里的距离,并非是此事的关键,何况你怎么知道使者去了建邺之后什么都没有做?实际上他早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罢了。”
黑袍人平静地道。
听到这里,孙同的目光缓和了一些。
黑袍人继续道:“只是如果在建邺就发动,固然简单直接,也更接近诸葛宛陵,但正因为距离太近,反而容易受到诸葛宛陵的影响,建邺城里的那座大阵是诸葛宛陵的根基,一旦他感应到异样而出手,那么你所期待的大业可再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孙同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以他的层次还很难知道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只能是黑袍人的解释,微微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再等你几日,不过你的那位主子下一颗棋子是不是该落下了?”
黑袍人嗤笑了一声,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道:“你怎么知道棋子并没有落下去?”
荆吴边境,岩渠关。
入春以来,时常会有些小雨,虽然看似不大,洋洋洒洒像是坠落的牛毛。
延绵不绝的雨水固然滋润了农田,养育了鱼虾,却也会让土地变得泥泞难行,甚至升起浓浓雾气,令人难以远眺。
“鬼天气,又是下雨。”身穿皮甲的黄曜才刚刚下马,就险些在泥泞的土地中摔了一跤,不由得抬起头骂了一声。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外面东奔西跑,本就十分辛苦,偏生这雨像个追债的鬼一般没完没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雨水,找遍整个山野就连能生火的枯枝都找不到。
热饭是吃不上了,他也只能就着干硬又极咸的肉干还有水囊里的酒水补充自己的体力,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还需要不断地前行,必须得让自己的身体得到足够的能量。
他们这些做斥候的虽然平时大多安全,可一旦遇见危险可能随时小命就没了,只能靠着充沛的精神和冷静的头脑去应对。
一旁下属听到他的骂声,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将军,这已经是你今天第十次骂这天气了,咱不都习惯了么?”
“放屁,老子什么时候说习惯过?”黄曜看了一眼手中有些破了的马鞭,也没在乎太多,胡乱地就塞进了腰带里,随后开始从战马上解下水囊。
肉干很硬,因此黄曜咀嚼起来十分费力,但他依旧十分努力地咀嚼着,水囊里的烈酒伴着咀嚼得细碎的肉沫一起被他吞入腹中,感受着那股热量慢慢从丹田升腾起来,最终一直钻到胸膛,才逐渐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皮甲早已经被雨水和汗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好似一块狗皮膏药,又闷又热十分难过,但黄曜面无表情,下腰对着地上的泥泞观察了一番,轻声道:“大刘子,你看看这些痕迹,唐国人似乎又增加了人手。”
大刘子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望着那些尚能辨认出的泥泞的马蹄印,神色警惕地道:“不错,前两天他们派出的斥候不过三人一队,如今却增加了一倍,很难让人相信孙同和唐国人之间没有联系……”
第七百二十九章 烽燧夜袭
黄曜用力灌了一口酒,下意识握紧了水囊口,低声道:“如果他们真的出兵,会先攻打那里?银川?裴瑜?还是巴庭?”
“这我哪里知道?你才是将军,我就是个臭当兵的,让我杀个人还行,让我猜唐国人从哪儿来?倒不如问问今天咱们在哪儿过夜。”大刘子翻了翻眼珠子。
黄曜突然一噎,随后愤怒地骂道:“你娘的,大刘子,你活该当一辈子小兵,叫你多看几本兵书,少看点地摊上的美人图,你说说你,就算把那图册看出个洞来,能有个屁出息?”
“将军有出息就行了,咱普通人不就是指着这点意思嘛,婆姨又不在身边,只能看点那个过过瘾。”大刘子哈哈一笑,不但不难过,反而没脸没皮地道:“反正只要将军你将来高升,我们兄弟几个都能跟着沾光,回头带着银子风风光光地回家抱婆姨,再生个大胖小子,也算对祖宗有个交代了。”
对于大刘子这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行为,黄曜也是拿他没法,骂了两句之后也只能从怀里拿出地图细细查看。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追踪一支唐国斥候,然而斥候与斥候之间的交锋是如此捉摸不定,追踪两天双方居然连面都没见上,只能通过零星的痕迹来猜测唐军的动向。
也因为如此,他们必须不断深入,甚至越过边境,像是独行的野狼,没有后援,没有补给,只有无尽的远方与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这么追下去太危险。”黄曜沉思过后下了这样一个判断,“我们已经两天没再看见自己人的记号,看来其他人都已经回头,我们再继续追下去,一旦被唐国人包围,想跑都跑不了。”
多日行进,他们的马匹已经掉膘,干粮已经消耗过半,人都有些疲倦,一旦遇上如狼似虎的唐军,那必定是一场疯狂的追杀。
但他又有些不甘心道:“都已经快找到这些唐狗的踪迹,偏生要在这时候放弃……”
“我记得……前方一百里,有一处唐国人的烽燧。”大刘子望着地图,说出一个让黄曜震惊的讯息。
“烽燧?你怎么知道?这地图上也没画。”
大刘子摇了摇头,指着地图缓缓地解释道:“军中的地图,向来只标识那些有把握的东西,加上当初我们撤得快,许多东西也没机会验证。不过我确实见过,就在一座小山的后面,虽然很矮,但火光足以能让周边看到,讯息很快可以传遍各地。”
他说的当初,自然是指当年唐国南侵几乎打到建邺城的时候,当年大战一起,不知道有多少人抛妻弃子加入军中,大刘子正是其中一名,算算时日,已经快八年了。
八年,如果大刘子有孩子,都该上学堂了,然而这老卒一直没回去,只是说再撑一年,再撑一年,总要替那些死去的兄弟杀够本才行。
黄曜一方面敬重这老卒的品格,另一方面也信服这个老卒满腹的经验,一路上遇事都会与他商议。
“也就是说,我们距离唐国人可能已经不远?”黄曜想到这个可能,心脏莫名地加速跳了起来。
虽然这个当年靠记忆记下的烽燧,不见得还存在,但只要曾经有过烽燧的地方,必然会是个很好的落脚点。
淋了这么多日的雨,向来不习惯荆吴气候的唐国斥候只怕比他们还要难受,这时候一个温暖、干燥的烽燧自然是他们最好的落脚点。
真能抓到几个活口,是不是能问出更多?
这样也能摸清唐国最近在搞什么玄虚,明明一再犯边,却始终只是试探,让人摸不清楚他们到底打算要攻打何处。
据他所知,项楚用兵从来不是这种风格,这次带兵的似乎已经换成了原征南军的另外一位将军,叫刘沛的。
对于这个人,荆吴难免有些陌生,因为以前项楚的光芒太盛,导致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霸王”身上,自然而然对于一旁那个看上去没什么亮点、常常一脸温和笑颜的刘沛有些轻视,反倒显得荆吴这回有些被动。
可唐国既然选了他带兵,证明这个人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大刘看出黄曜的想法,憨憨地搓了搓手掌笑道:“要不然,咱们去干上一票?”
“干一票”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土匪劫道,然而这却是军中常有的黑话,斥候们平日里负责打探消息,装扮成土匪更是驾轻就熟。
但黄曜听到这三个字,却是全身一震,开始犹豫起来:“干一票?可……”
他此刻的脑中转过无数危险和可怕的后果,一股热血却像洪水一般席卷到心头,迅速淹没了那些担忧。
“干他娘的一票!”激烈思考之后,黄曜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随后上马,一只手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有句话说英雄不问出处,这一支五人组成的荆吴斥候就是这样起于族伍,却依旧有着英雄胆魄的队伍。
两天后的夜里,他们顺利地找到了那座藏在山坳中的烽燧。
在将马匹藏好之后,他们各自解下兵器,像游魂一般地潜入到了山坳之中。
大刘子的记忆没有出错,这烽燧确实隐蔽。
它居然是藏在山坳之中,看似好像不符合烽燧高耸的特点,但实则此处山峦中间低两边高,一直向着两面延绵,只要这座烽燧被点亮,东西方向的两座烽燧也会看见冲天火光,信号立刻可以连成一片。
当黄曜听见那用黄泥堆砌而成的烽燧中传出轻微的咳嗽声和说话声,简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把那些笑声全部变成喉咙里轻微的咕咕声,随后收敛了笑容,压低着声音道:“按照老规矩来,我第一个,大刘子第二个,傻子第三个,张饼子、老七在后面压阵,一会儿以我砸门为号。”
另外四人全部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开始抽出刀鞘里的刀,弩机则是已经上了弦,刻意被制作成黑色的箭簇在月色下折射出银色且锋利的光,映照在变换着数字的几根手指上。
三个数是那样短暂,好像只是一个呼吸之间,随着黄曜轰地一脚踹在大门上,虚掩的破旧木门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随后轰然撞击在另外一边土墙上,砸了个稀巴烂。
只是这么一点时间里,弩箭几乎不分先后发射,嗖嗖而出就正中两名还在震惊之中的唐国斥候胸口。
锐利的箭簇深入心窝,带着夜色的冰凉,冷却了那滚烫的鲜血,黄曜大吼一声,举着刀就像是个疯子一般向着前方的一人连续劈斩,叮叮当当地砍得那人根本无法还手。
随着他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手腕翻转的同时一记反手上挑,直接划破了厚实的牛皮甲,继续向上。
骇人的伤口一路向上,直到头颅的顶端,眼前的唐国斥候立刻变成一种令人十分恐惧又恶心的模样,飞溅的鲜血与碎肉泼洒在黄曜的的肩膀上,带着滚烫的气息。
大刘子和被称作傻子的两人则是牢牢地护住了黄曜的两翼,经验丰富的老卒大刘子甚至同样也斩杀了一人。
“留活口!留活口!”黄曜一身的热血消退,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狂热,因此立刻大声呐喊起来,一只手也握住傻子即将挥出朴刀的手,狠狠地把他给推了回去。
战斗才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荆吴斥候这边虽然只有五个人,但占了先机,直接把六人的斥候队斩去了四人。
剩下的四人里,有两人是不堪一战的守燧“老卒”,两鬓发白,看见眼前是五名杀气腾腾的荆吴悍卒,早就没了反抗之心,干脆利落地扔下了兵器。
第七百三十章 老卒断后
黄曜把目光缓缓从老卒转到体格健壮、依旧满脸警惕握着兵器不肯放手的唐国斥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着?还想动手?你们那个有修行境界的头儿都被老子劈成了两截,你们两个臭鱼烂虾还想翻天不成?”
黄曜的几个手下们都是一阵带讥讽的笑声,大刘子则是眯着眼睛,从眼睛缝隙里吐出一些杀气来,随着他脚下大大迈出一步,火光中的影子像是变大了几倍,化作覆盖两人的黑暗。
大刘子浑厚的声音在烽燧里炸响:“把刀放下,否则现在老子就要了你们两个的狗命。”
唐国斥候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眼底都是孤立无援的绝望,也没有再坚持,缓缓地放下兵器。
叮当的声音过后,两把唐国制式长刀落了地,黄曜对着大刘子笑道:“瞧,大刘子,看来这一贯骄傲的唐狗也会怕。”
刚刚释放出可怕杀气的老卒大刘子露出微笑,一下子又恢复了平日里略带憨厚的样子,道:“唐国人跟咱没啥区别,当初我在阵前一口气杀了十一个,跟杀猪似得,有一个还当场尿了裤子。”
这大概是身为一个老卒在见惯了事情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淡然,不过黄曜和另外几人还是挺兴奋。
单从资历讲,除了黄曜、大刘子之外,其他三人的都是去年募兵才加入的军中,虽然与唐国人有过很多次摩擦,却始终没斩获过人头。
今天是第一次,几乎一切都像是演练中的完美。
而黄曜的兴奋则是因为终于可以抓到活口,从这些人嘴里,自然也能撬出自己想要的讯息。
笑了一声之后,黄曜走上前去,干脆利落地抬起一脚就踹倒了一人,一只手拿刀鞘拍了拍年轻唐国斥候的脸颊道:“告诉我,你们大军的位置在哪儿?还有你们那个刘沛刘将军,他的大营设在哪儿?”
那名唐国斥候显然并不怎么合作,但黄曜也不跟他多说,抬手就是一巴掌,力量之重,直接把他脸颊扇得高高地肿了起来。
被这般侮辱的唐国斥候自然十分愤怒,眼睛里满是凶狠瞪着黄曜,可惜后者并不怎么害怕,反而用一种好似去青楼看姑娘的温柔语气说道:“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你知道的,我们不会有太多时间浪费,所以我可能会直接把最痛苦的刑罚直接用在你身上,不用半个时辰,你就会后悔爹娘生了你到这世上受苦。”
顿了顿,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深邃的夜色,道:“这样的夜里,野狼肯定很饿吧?能有这么一顿吃食得是多高兴的事儿?”
“你要杀俘?”唐国斥候瞪着眼睛,同样露出几分凶狠的神色道:“我不知道你问的那些,刘将军的大营在哪儿,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
“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斥候,放在唐军里也该是最精锐的那一批,否则老子的手臂不会这么疼,马的,真疼。”
黄曜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肩膀,以他的估计,刚刚那位和他正面交锋的唐国斥候至少有气血第二重境界,只是因为被突袭有些反应不及,又被自己连续劈斩压制了气焰,否则就会成为大麻烦。
他从小喜欢武艺,只可惜在气血修为方面的天赋一般,始终无法和那些天之骄子相比。
也是在他最沮丧的时候,祖父安排他进入军中,他才能在这军旅之中找到一种存在的意义,而他也一直刻苦研习兵法,希望在某一日,能够证明给祖父看看,自己也绝非一无是处。
今天就是一个好机会。
黄曜站直了身体,冷漠地俯视着唐国斥候,哼了一声,随后对着下属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出门望风,随后烽燧之中响起一阵惨痛的嚎叫声,像是在这荒野中恶鬼在叫。
但真正的恶鬼不是那个哀嚎的唐国斥候,而是刚刚对唐兵动刑的黄曜,他摸了摸额头的汗珠,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说不说?”
唐国斥候只能在地上喘着粗气,双眼都是血丝,嘴角也渗出鲜血。
“你知道也晚了。”唐国斥候反而冷笑起来,“即便你现在知道了,又能阻止什么?”
黄曜眉头一挑,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立刻问道:“你想说什么?说出来,我饶你不死。”
正当这时候,门外望风的老七却突然跑了进来,紧张地道:“头儿,好像有马蹄声,而且不止一个,至少有二十几个。”
所有人浑身一震,随后都看向了黄曜,准备听他的命令。
黄曜却根本不在乎那些,只是一昧地掐着那名唐国斥候的脖子,却始终无法得到想要的消息,不由得大声骂道:“告诉我,你们唐国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将军,来不及了。”大刘子知道黄曜此刻有些失控,拍拍他肩膀劝阻道:“先保命要紧,我们这两天没休息过,打起来不是他们的对手。”
黄曜瞪着眼睛,已经把那个唐国斥候掐得两眼翻白,同时还在大声怒吼道:“说!你娘的,快说!”
“将军!”大刘子狠狠地把黄曜扯了开来,那名唐国斥候这才得到解脱,立刻就咳嗽着喘气。
黄曜咬了咬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带着一些不甘,一刀就把那名唐国斥候的头给砍了下来,随后下属也动作十分快地把剩下三人杀了了结,割下了头颅。
斥候诛杀敌方斥候的功劳比在阵前杀敌要大,一个人头可以算十个敌兵,所以他们自然是不愿放弃的。
黄曜看着那具无头尸体,对着几人交代了几声,随后就立刻开始撤退,顺着原本的小道开始往马匹的地方小跑而去。
然而那些马蹄声却越发地急促,几乎可以看见身穿火红色盔甲的唐国骑兵已经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发现了他们。
箭矢在黑暗之中好像完全隐没身形,只能听见锐利的声音,随后是带着辛辣青草香气的泥土飞溅,泥点沾染在五人的身上,箭杆被当先的黄曜所踏成两段。
“他们……他们发现我们了!”几名尚未在战阵中磨洗过的下属显然有些惊慌,步伐也变得有些凌乱。
黄曜却是面色一沉,望着步伐稳健,甚至手脚并用,一跃就上了土坡的大刘子,他大声地喝道:“不要慌!先上马!”
“来不及。”大刘子放慢了速度,和黄曜保持并肩道,“需要有人留下来断后。”
黄曜听出了大刘子的意思,背后一震,厉声道:“你不许去,我是将军,我来。”
然而大刘子却露出了微笑,平静地道:“将军,你知道这是最好选择,我年纪大了,而将军你还年轻,将来还要替我护着那几个小崽子,领着千军万马替我杀更多唐国人。”
他回头把自己弩机发射,只听见噗哧一声,唐国骑兵之中似乎有人落马,剩下的唐国骑兵一阵喧哗谩骂。
“何况,我大刘子没什么本事,只会杀人,没法给我家婆姨还有姑娘过上还日子,如果将军你活着,你能帮我。”
马蹄声越来越近。
而黄曜等人也冲进了树林,看见了那些正在啃食着树根的战马。
黄曜站在战马身边,看了一眼大刘子,没有再劝说什么,只是用力地道:“你家姑娘,等她两年满十八,我亲自提亲娶她过门,以后谁敢欺负她,就是我黄曜的仇人。”
大刘子含笑点了点头,接过黄曜常用的那把好弓,在三个年轻斥候的叫喊声中钻入树林,一下子失去了踪影。
战场上的事情发生得太快,黄曜也没有时间去难过,所以他只是咬牙的同时一脚踹在老七的身上,冲着所有人怒骂道:“都给老子清醒点!别辜负大刘子,谁敢回头,就不配做大刘子的兄弟!”
这大概是对这些军旅之人最大的威胁了,所以几人只能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在黄曜发红的眼睛注视下上马,很快三人也从树林向着另外一头逃离而去。
大刘子望着那几人的背影,心里并不如何悲切,只是有些欣慰这些小崽子们都能活下来,而他触摸着弓弦,也十分满足这把眼馋了很久的弓终于成为了他的所有物。
其实仔细想想,他是不是就盼着有这么一天?
只有他还记得,当年的战场上的事情。
他一个营三百多兄弟死守在关隘十天,最后终于都死光了,只留下他这么个家伙。
并不是他运气足够好,而是因为他当初被压在尸体堆里,靠着一点沾了狗屎般的运气活了下来。
但这些年,他总觉得活得不安稳,总觉得好像欠人点什么,只有在战场上拿着刀杀人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找到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你们都在天上看着呢吧。”大刘子喃喃道,“我今天就来了,要替我保佑那几个小崽子呀。”
树林外响起剧烈的马蹄声,大刘子猛然地瞪圆了眼睛,搭箭上弦一气呵成,几乎是在弓弦崩响的同时,立即有一人当场落马,随后一个呼吸之间,又是一箭,正好射中一人的大腿。
“一个……”大刘子低声数着,一边迈开脚步在树林里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