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一章 变法之争
这一次争辩的议题是墨家该不该变法,而到底为什么是这样一个议题,必定和近来稷城不知道从何升起的一股呼吁变法的潮流有关。
只不过,因为涉及到朝堂,学子们都还算保持着些许克制。要知道妄议朝政这事儿,放在天下任何一国,都不是什么轻易的罪过,严重者甚至可能会被官府缉拿归案。
但稷上学宫超然的地位却使得它的学子拥有着比天下任何一国都开放的治学之心,他们对于强权并不如何畏惧,甚至敢于正义直言,哪怕因此会人头落地,也不肯后退半步。
而这一切的开端,不单单是因为稷上学宫的数百年传承,更因为当年稷朝末代皇帝主动退位的那一日,墨家巨子为了诸多学派能够继续保有活力,不肯称帝,依旧以巨子身份统领国政,开了一代先河,也激励了学子们治学之心。
从那之后,稷上学宫早已经成为天下读书人心中最为宏伟的殿堂,甚至有“不入稷上非名士”的说法。
秦轲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气派的景象,相比较起来,荆吴太学堂虽有治学之风,可目的还是为朝廷培养人才为主,多了几分束缚,少了几分求道之心。
看来,高易水所说的天下修行者,稷上学宫独占一半的话语,不见得是大话。
“在我看来,变法自然是势在必行的。自前朝以来,天下纷争不止,我墨家虽然如今拥有天下最大之国土,但如今政令不通,朝廷中枢和地方上下貌合神离,法令半新半旧,早已经是衰微之象。”
此刻,殿堂的中心中,一名身穿旧棉衣看上去略有几分寒酸的学子正站在中心阐述着,声音激昂如潮:“若我们不早做变法打算,日后何以完成当年老巨子的大业,匡扶天下,还天下以太平?”
“危言耸听。”有人说是,自然也会有人说不是,稷上学宫的辩论本就是人人可言,更不用说是坐在最中心的桌案前的学子。
在话音刚落的同时,一名戴着高冠的学子就已经站了起来,但即便是他并不认同那位学子的话语,依旧是上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随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巨子大业,和变法有什么干系?难不成没有变法,老巨子的一统大业便不能完成了?要知道,变法虽是一把利剑,可容易伤人伤己。当年墨家尚且不如今日这般大时,邻国宾国就曾经图谋变法,最后呢?”
高冠学子冷声道:“非但引起朝堂动荡,军旅混乱,就连宾国国主都因此死于一场兵变之中,这才被我墨家一举荡平。若变法真那么管用,又如何解释宾国亡国一事?”
“此言差矣。”这时候,又有人站了起来,道:“兄台之说宾国变法之失败,却不说他国变法之成功,岂非有失偏颇?当今天下,西边的唐国,从前朝开始到如今,已经是历经三代变法,才有了如今殷实的国力;北边的沧海,曹孟所推行的法令也早已与前朝大相径庭。单说他的屯田之策,就不知道让多少百姓衣食富足,加上严明军法,这才养出了那数十万虎狼之师。”
这名学子一路走到高冠学子面前,冷笑道:“就算是南边的荆吴,它立国时间最短,可在那个诸葛宛陵的操持之下,削封地,立新法,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而我墨家呢?十年来,南边一场水灾,北边一场旱灾,国府居然拿不出足够的粮食去赈济,传出去都有些可笑。”
这也就是稷上学宫子弟敢于说这样的话,换成另外几国,只怕早就被官府的人抓了起来。
只是高冠子弟依旧不以为然,哼声道:“你说的这两件事情,依旧不足论道。要知道,墨家上下军队,至少也有四十五万之多,算上零散的军队,足足有六十万,天下哪一国能有这样庞大的军队?而那几年正是战事激烈之时,战事要粮草,战死将士们的家眷也需要抚恤,府库就一个,哪里能面面俱到?何况后来巨子还不是指派了仲夫子赈灾,引百姓重归田园?”
“重归田园?说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我怎么听说,那两场灾荒之中,至少有数万百姓饿死,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你现在说什么不能面面俱到,可那些死去的百姓同意么?”说着,学子们的言辞已经激烈起来。
“这怎么说的?明明是……”
秦轲正听得入神,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袖子的位置,有人在用力地拉扯着,随后转过头,看见蔡琰正在给他使着眼色:“别在这里傻站着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这才刚刚开始呢,不过只是几个打头阵的,后面还有得精彩的可看。”
才刚刚开始?秦轲一怔,没有想到在他看来已经是十分激烈的争辩,还只不过是个开端,只是他们来得晚了,该坐的地方早已经坐满,除了这外围站立的地方,还能往哪里坐?
秦轲看着蔡琰一直在给他使眼色,终于抬起头去,看向那楼上的坐席。
辩论的厅堂分成三层,不可谓不大,而今日的辩论,恐怕不会仅仅只是那些个学子在关注,楼上重重草席覆盖住了那些贵人的容颜,他们的身体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侧耳倾听着。
可秦轲却在其中的缝隙之中,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轮廓。
秦轲直上二楼,终于确定那个轮廓还真是熟人,只不过并非什么贵人,而是一身如墨黑衣的墨者白起。
说来也对,稷城本就是墨者总堂所在,锦州一别之后,白起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只不过相比较锦州时候,此刻的白起显得有些闲散,长剑摆放在桌案上,一只手端着茶杯看向辩论,似乎正听得出神。
“白兄!”秦轲笑了起来,呼唤声惊醒了正出神的白起,随后两人对视而笑,一阵寒暄。
“我本以为你还在锦州,没成想这一转眼你竟然也来了稷城。”白起热切地给几人倒茶,随后招呼他们坐榻坐下,“什么时候来的?这冬天比往年还要冷一些,路上不好走吧?”
“也不至于。”秦轲笑着在坐榻上跪坐下来,尽管这种坐榻并不怎么让他适应,但也不至于讨厌,“我们乘船来的,从干河一路到稷城,速度挺快,也没怎么耽搁。”
白起一拍脑袋,这才想起了有这么回事儿,自嘲地道:“瞧我这脑子,我都把这茬儿忘记了,如今托项楚的福,干河已经重新注满了水,日后从锦州到稷城可要方便许多了。”
只不过这对于墨家人而言,也是一种讽刺。
早些年,墨家也有人提出过要修渠引水,重新把干河水路打通,这样一来,稷城到行州的的时间会大大缩短,无论是运输粮草还是用兵协防都会容易许多。
可偏偏就有不少朝臣认为这条干河之所以干涸,是因为前朝的昏君伤天害理,上天才降下天罚,震塌了大山,截住了干河的水流,若再重新修渠,于国家不详,所以把修水利的事情给耽搁了。
结果现如今干河在项楚这个侵略者手中一番折腾,本意是想要借此道路直下而攻稷城,结果这反倒成为了墨家的重要通道,这一反一正,世事真是难说得很。
第五百八十二章 仲商论辩
不过秦轲倒是没有多想,笑道:“白兄你怎么在这里?听人说这楼上坐着的可全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人,怎么,你升官了?”
“升官?秦兄说笑。”白起愣了愣,随后摇着头呵呵地笑了几声,道:“墨者向来不贪慕权位,自从立誓成为墨者,那此生此世,我们只做行走天下的游侠。‘贵人’二字,我还真受不得。不过虽说如今墨家一派已然式微,毕竟巨子在位,身为墨者,我们在墨家境内总还有些特权,稷上学宫也一直会为我们这些人留些席位。”
“白兄倒是高风亮节。”高易水淡淡地笑着,点头向白起打了个招呼。
白起立刻拱手回礼道:“高先生过誉了,我只是坚守本心罢了,当年墨者行走天下,为各国抵抗强权侵略,事毕之后也是断然拒绝高官厚禄而重归稷城,那些前辈们,才真正值得尊敬。”
“他们是他们,在我看来,白兄你不比他们差多少。”秦轲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与白起机缘巧合相识,秦轲一路而来都对他十分尊敬。他觉得白起这种视金钱如粪土,视权力为无物的人,才是世间真正的潇洒侠义之辈,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非但如此,他还常年行走天下,锄强扶弱,甚至好几次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
白起叹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显然他并不认同秦轲的这种“崇拜”,但也不打算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一边十分有礼地给秦轲四人续了茶,他微微看了一眼满脸愁容的阿布,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淡淡地介绍道:“今天这场论战不容小觑,你们倒是来得巧,正赶上这一场。”
“什么意思?”秦轲有些疑惑,“这次的论战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不同。”白起望着楼下那激烈的争论,答道:“就在几天前,孙伯灵孙大人上了一片奏表,大意是说如今墨家朝堂还有诸多症结所在,应当大力推新,以变法整顿朝纲……虽然以往也有过这类上表,但那些时候,巨子要么是直接将奏表打回,要么是直接厉声训斥,不予商议。”
“谁曾想,这回巨子当堂接下了那份奏表,只是他并未立即表态,随后更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奏表一出一接,怎可能真的无事发生?听说自从王将军去世之后,巨子多次前往王将军的旧邸,一待就是大半日,此次一反常态,居然留下了有关变法的奏表,这无异于是在朝堂百家面前表现出了他意欲变法的心思,或许……已经开始考虑变法的时机和具体事宜了。”
说到这里,白起细细地抿了一口茶,似乎在沉思着:“可谁都知道变法乃是大事,更非易事,一旦真的变法,那墨家朝堂之上无疑会刮过一阵风暴,不知会有多少人将在这场风暴中湮灭,却也不知有多少人,会趁着这阵东风,扶摇直上……”
高易水点了点头,放下茶杯拍手笑道:“我明白了,这场论战,表面上只不过是一场争辩,实际上却已经成为了旧派和新派相互试探的战场,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想通过这种争辩,试探一下你们巨子对变法的心到底有多坚定,好决定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走。”
“高先生果然厉害,若你有心为官,必定步步高升。”白起眼睛一亮,不禁赞叹道。
高易水耸了耸肩,摊手道:“若能让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不用理事,还能日日与美女美酒做伴,那这官我倒是愿意考虑做一做的。”
白起知道他是开玩笑,这世上哪有纯粹享乐却不用理事的官位?所以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高易水环顾着楼上楼下的那些幕帘,脸上惫懒的神色逐渐褪去,缓缓道:“想来这二楼三楼的贵人们,各个在朝中都该是声名显赫,他们虽隐于帘后,没有露面说话,暗中应当早已较劲许久。接下来的这场论辩恐怕会比想象中还要热闹一些。”
秦轲望向了厅中高声说话的几席,不禁皱了皱眉,越发觉得庙堂之事复杂深邃实在让人脊背发寒——换成是他居于朝堂,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他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问白起道:“那白兄此番是来做什么的?我记得以前你说过,墨者不涉朝政,不入党争吧?”
白.asxs.点头:“墨者是不牵涉朝政,但墨家之事始终与我们墨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总得来看看。当然,这只是其一,这其二嘛……因为我在追查一个人。”
“追查一个人?”喝着茶的蔡琰一直没插上话,早已迫不及待,好奇地问道:“你要追查谁呀?”
白起正欲开口回答,楼下越发激烈的争论声却打断了他们几人的对话。
“变法?问题是怎么变法?用谁的法?”一名身穿朴素灰色长衫的年轻学子站在大堂中央,面容肃然。
这一问,正是所有人想提却又不太敢提的问题。
其实对于朝堂而言,变法不变法反倒是在其次,墨家朝政之混乱,天下少有,其中以仲夫子为尊的儒派和以商大夫为尊的法派各占七成,剩下三成则是沿袭了前朝的旧制,以及其他百家诸子,这才造成了如今激烈非常的朝堂较量。
若是当年的老巨子一开始便铁了心用一家之言治国,或许现如今也不会有那么多争论了,自然……要真是那样,稷上学宫恐怕也难有今日之气象。
但现在,巨子已经有意向变法,真正选用哪家的主张治国,则成了重中之重,这不单单只是学术之争,更是权力之争,百家诸子们谁不期盼自家学说能流传百世,谁又能不翘首而望?
“自然是以王道之法。”灰衣学子话音落下,立刻就有人接过了话头,一名面容刚毅的学子站了起来,冷冷道:“大争之世,人心纷乱,人人皆欲持三尺剑豪夺天下,只因为君道不明。正因为如此,才应该正君道,明臣职,教化为本,以仁义为纲,方能为万世开太平。若君王有德,百姓有礼,何愁不能安定天下?当年圣王不正是因为广施仁德于天下,才能延续王朝千年?”
“好!”不过是开场第一句,便是斩钉截铁,那满满当当的人群中就依然有人喝起彩来。
秦轲也是好奇地看着这个人,轻声问道:“这个人是谁?看起来好像呼声很高。”
白起微微笑了笑,道:“这是仲夫子的门徒之一,姓曾,单名一个舆字,自然呼声高昂。不过在我看来,跟他对阵的这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法家名士申道,就连商大夫也是欣赏的。”
“唔。”秦轲含糊地应了一声,倒是并不怎么在意商大夫到底是谁,只猜到这个人大概就是墨家其中一派的领袖,可无论是仲夫子也好,商大夫也好,对于他而言都显得过分遥远了一些。
只不过,他对于这位仲夫子的弟子有那么一些好感,毕竟稻香村的叔叔婶婶们说过,正是因为仲夫子自请使命,带着弟子一路往南赈济灾民,他们中许多人才活了下来,如今也才有了稻香村。
虽然秦轲是被师父诸葛卧龙救下,可他跟着师父在稻香村里生活了多年,与村里的叔叔婶婶们都十分亲近,早已将他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家人,长辈们天天说某个人这里好那里好,耳濡目染之下,总归还是会多一些情感,而这种情感,也自然而然会延伸到仲夫子的弟子身上。
不过,跟曾舆直面相争的申道肯定不会有秦轲这种情感,只见他向前一步,嘲讽一笑说道:“当年是当年,圣王的确有仁德,可毕竟逝去数千年不可考,况且当年若非是圣王几位后代都尚且贤能,才能支撑起大局。但如此治国,全赖一贤之力,难不成今日我们还能期盼圣王死而复生,再来广施仁德于天下吗?”
“一贤之力,总好过你们法家所说的严峻刑罚吧?”曾舆冷笑道。
申道倒是心平气和,言辞张弛有度道:“那我便来说说你口中的圣王之朝。虽说圣王之朝确实国祚绵长,有千年之久,可这千年却又得分成两段,前四百年,圣王之朝自然是国力鼎盛,环顾宇内无可匹敌。”
他看了看曾舆眼睛里的光芒,却话锋一转:“可后六百年,圣王的子孙不肖,非但大权旁落于权臣之手,各地封君更是纷纷而起,把天下分割成了数十块,纷争不断。”
有人忍不住想要开口:“我……”
“且慢,待我说完。”申道一摆手道:“曾先生如此崇尚圣王之朝,可你所崇尚的圣王之朝,后六百年的时间里几乎是都是苟延残喘,若非诸侯国勾心斗角,彼此还需要以礼法周旋,恐怕圣王之朝早已改弦更张。敢问曾先生,你熟读史册,对这一点不会不知道吧?”
太学堂中,再度响起一阵欢呼之声,只不过这一次叫好的,不再是儒学学子,而成了法家派系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无礼之徒
儒法的学子们此时兴致高昂,反观一些其他派系的学子们则是颦着眉头冥思苦想,小声议论,似乎有不少人都对申道的说法有所认同。
“你的这个学生,言辞倒是犀利得很。”在场的人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就在最高层三楼的一张幕帘之后,正有两人相对喝茶,身上的服饰俱是不凡,足可以看出他们在朝中拥有的地位。
其中坐在左边的人身形高大,看上去十分威严却而又不觉得不凶猛,谦和的双眼之中,透着平和与智慧。
至于右边的人,却截然相反,他并不高大,但脸上的线条却刚毅如刀,薄薄的嘴唇抿紧显出几分刻板严肃,却要比高大者年轻不少,俨然还是一位翩翩公子。
在稷城,大概没有哪位学子不认识这两人。
高大者,仲夫子是也,而坐在他对面的刻板者,自然是在旁人眼里他最大的政敌,商大夫。
只是与多数人想象中不同,这两人这么坐着的时候,并无一丝剑拔弩张的意味,反倒无形之中有几分融洽。
商大夫张开抿紧的嘴唇,端着茶注视着对面的人笑了起来,道:“夫子这位学生一样不错,不是么?正气凌然,刚毅果敢,虽一时被压制,但却丝毫不显急躁,在我看来,他和申道正好是对手。”
仲夫子也是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举止有度,似乎被尺子精准衡量过一般,随后他叹了口气:“说起来,若是颜悔还在,这场论战会更有趣一些。”
颜悔,是仲夫子最得意的门生,也是他倾注最多情感的孩子,非但聪明伶俐,也谦逊好学,儒派的不少人甚至认为若将来有谁能接过仲夫子的衣钵,非这位颜悔莫属。
但或许正是天妒英才,这位颜悔却在数年之前病逝,仲夫子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嚎啕大哭地仰天长啸,随后干呕几乎晕厥,那个场景,至今回想起来依旧令人唏嘘不已。
商大夫自然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死者已矣,他自然要保持最大的尊敬,同时也轻声安慰道:“夫子节哀,颜悔在天有灵,想必也会希望夫子保重身体。”
仲夫子摇摇头,脸上惆怅之色依旧未褪,轻声道:“这世上,或许只有颜悔能真正承袭我的衣钵,即便是曾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了,不提了。”随后他注视着商大夫道:“商大夫今日请我来,是也想在这里与我一论么?”
商大夫笑了笑,道:“你我争论得还少么?谁又说服得了谁?”
“说服不了,不代表不需要再说。”仲夫子平静道:“我们终究得分出胜负,墨家朝堂内政混乱至今,非但已经动摇国本,就连王将军那样的人物也因此而去世,实在令人惋惜。既然这一次巨子有意变法,我想商大夫这一次必定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吧?”
“仲夫子神目如电。”商大夫喝了一口茶,道:“我想请问仲夫子,在你看来,巨子会选用你的主张,还是我的主张?”
仲夫子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也是。”商夫子点点头,“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请你来此。”
仲夫子眼神深邃,突然意识到什么,轻声道:“巨子也会来?什么时候?”
“巨子已经来了,只是并不知道他坐在何处,仲夫子修行不下王将军,要找一个人或许比我更容易一些。”商大夫正襟危坐道。
“以精神力窥探,这是大不敬。”仲夫子摇了摇头,“何况巨子修为同样不在我之下,虽然他是气血宗师,却也有隐藏自己的手段。”
商大夫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一点,我们倒是难得意见一致,虽然以我的实力,并不足以窥探巨子。”
两人对视一笑,各自举杯以茶代酒,缓缓地喝了起来,这对平日里水火不容的政敌,或许整个稷城都不知道,在他们心里,对方从来都是自己值得敬仰的人,至于为何争斗,只不过是各自有各自的主张和看法罢了。
仲夫子向着幕帘外微微看去,所见的也是重重幕帘,只是想到如今墨家最高的统治者如今也藏在这其中一张幕帘之后,甚至正在思考到底是以谁的主张为今后的治国方略,不由得心潮澎湃,有些话也就不再隐藏。
“说实话,我年轻的时候,读到老巨子拒绝称帝,依旧保持百家争鸣局面的事情,我曾经有过‘幸好’这样的想法。”仲夫子低下头看着茶碗里微微飘动的几片茶叶,轻声道:“其实若是老巨子坚持称帝,以墨家学派的方略治国,打压百家而独尊墨学,或许儒门早已经衰落。”
“可那是我年轻时候的想法。”仲夫子又继续道:“如今我年岁渐长,想法相较当年有了许多变化。如今看来,老巨子当年不肯称帝,虽于治学之道有益,更使得稷上学宫长盛不衰。可这同样导致了墨家治权混乱,上下尊卑不分。而我儒门向来信奉圣王的仁德治国,尊崇古人礼法,以天地君亲师划分尊卑,无奈墨家却并无君王,只有巨子,君若不是君,臣自然也难自称为臣,那圣王之政又从何而起?”
商大夫深深地注视着仲夫子,眼神中露出几分钦佩:“看来夫子跟我想得一样,若不能统一治权以理政,使政令恒通,上下一心,无论是你的主张还是我的主张,都无从施展。”
仲夫子的眼睛里像是迸发出光芒,他突然笑了:“不错。巨子不应当是巨子,墨家承袭的是前朝正统,名正言顺,既然如此,为何我们不能有一名足以统御天下的君王?”
“商大夫。”仲夫子双手重重地接触在一起,以跪坐的姿势向着对面行了一个大礼,随后声音坚毅地道:“你我同为墨家之臣,虽道不同,但终究都是在为国谋事。如今巨子既然有心变法,你我自然会尽心竭力,不论日后我们胜败如何,今日这一杯茶,我当谨记在心。”
似乎是被仲夫子身上那股肃穆的气势所震慑,商大夫那刻板的面容终于也露出几分惊讶,随后也是举起了茶碗,与仲夫子手中的茶碗重重地碰撞在一起:“与夫子为敌,此生幸甚。”
“说起来,这一次我找你来,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说。”喝完了茶,商大夫再度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看着他眉间的慎重,似乎是有什么比变法还要紧迫的事情需要商谈,“有关于那个人,我的人已经查到了消息,最好早些做出应对。他现在应该在……”
“等等……”突然,仲夫子的眉头突然一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紧接着一股无形的波动骤然从他身体中释放,他一身宽大的袍子像是被灌满了风一般鼓胀而起,下一刻瞬间炸开。
“无礼之徒!”他的目光寒若冰锥,猛地投向门帘的位置。
与此同时,坐在原地看似闭目静听论战的秦轲面色一白,脑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轰然炸裂,随后再也听不见来自于那道幕帘后的声音,握着茶碗的右手也颤抖起来,竟是将半碗茶水都翻倒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第五百八十四章 不速之客
滚烫的茶水冒着蒸腾的热气,秦轲闷哼一声,费劲了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身躯,可放下茶碗的动作依旧显得格外沉重,像是撞击在案板上,发出“叭”的声音。
他终于后悔起来,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察觉到风视之术对缕缕清风微不可查的影响,甚至还发出一阵波动打乱了他的精神,起伏的胸膛像是狠狠中了一拳一样疼痛。
他抬起头,发现高易水的面容同样严肃:“是宗师高手?”
对于精神修行者的境界划分,秦轲并不甚了解,但至少可以肯定,那位发出精神波动的仲夫子修为绝不在王玄微之下,所以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听他们说话,好像是……仲夫子和商大夫?”
白起背后突然一紧,皱眉道:“你确定?”
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嘲一笑,“想来也是,墨家几个明面上的精神修行者,能媲美宗师境界的,不过就那几人,王将军已经去世,剩下的也就是仲夫子了。不过我倒是奇怪,他居然会和商大夫坐在一起喝茶。”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就好像我也经常会和借我钱的人一起喝茶。”高易水嘿嘿笑着,“当然事后他是没法从我身上找到半个铜板就是了。”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这么无耻。”秦轲白了他一眼,还是有些不安地用眼角瞄了一眼那道幕帘,发现那个轮廓似乎也在向外窥视,随后立刻低下头去,一口接一口的喝茶。
大概是因为喝得太急,他突然呛了水,一声声咳嗽起来。
但好在风视之术足够玄妙,那个轮廓似乎也是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抓不到窥探之人的踪迹,大概猜到是有什么秘法,稷上学宫收录百家典籍数百万卷,这样的秘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也就不再追究。
秦轲因此如蒙大赦,随后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再度把窗户的幕帘往下放低了一些,随后把自己听见的东西小声地对几人说了一遍。
“就这样,我只听到这么一点,接下来就被那位仲夫子发现了,要不是我撤得急,恐怕已经被发现了。”秦轲有些后怕地道。
“原来如此。”白起倒是对秦轲身怀秘法有些知道,只不过还意识不到这是墨家传闻中的先天风术罢了,此时自然不意外秦轲能窃听到仲夫子和商大夫两人的对话。
而且看着秦轲这耷拉着脑袋的样子,他心里本来有几分不悦也就烟消云散了,甚至还笑了笑,说道:“秦兄以后还是要把这份神通收得紧一些,这是稷城,卧虎藏龙之地,并不见得只有仲夫子一人能察觉你的窥探。”
“我知道了。”秦轲低声咕哝道。
“不过这两位的对话倒是让我心生敬佩。”白起收敛了笑容,感慨道:“这墨家满朝文武都在为了权力而争斗,结果这两位大人明明处于权力中心的人,却能有这样纯粹的为国之心,实在难得。若墨家人人都能在争斗之时,不忘去学他们两人的君子风度,或许我墨家的局势不会恶劣至此……”
“我倒是更好奇另外一件事情。”蔡琰转动着大大的眼珠,里面泛着明亮的光,嘿嘿笑道:“能让他们两个人私下谈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而且听这意思,这个人还不是他们的友人,而是敌人。”
高易水也是同样点头贼笑道:“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小蔡现在越来越上道了,我也正想着这事儿呢。”
小蔡?蔡琰转过头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才是小蔡!”
随后猛然抬起脚来,在高易水的脚背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高易水立刻变了脸色,同时双手捂住了嘴,因为这里是稷上学宫,底下人还在争辩不休,他可不想大声喊叫起来,让所有人都往这边看。
白起看着两人的动作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一只手在茶碗上挪了一会儿,还是遗憾地摇摇头,道:“我是想不出来,但既然能让两位大人这般重视,这个人绝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秦轲想了想,突然道:“对了,白兄,之前你说你在追查一个人,会不会跟你追查的那个人有关?”
白起还是摇头:“我追查的人,是墨门直接负责的,而且应该也上升不到两位大人都需要关注的程度。我追查的人……”
他突然把幕帘撩开一角,下方的争论更响亮了一些,但透过这一角,秦轲却正好可以看见一名站在人群中的学子,那人身穿一身劲装,虽淹没在人群之中,却像是鸡群中的一只昂首挺胸的白鹤,身上凛冽的气息使得周围人下意识跟他保持着几分距离。
不像是个学子,倒像是个军士。
秦轲在军旅呆了了这么长时间,眼力也长进不少。
“夏侯。曹孟这些年最为器重的年轻将领之一。”白起的话语也回答了秦轲的猜想,“这种时候他来稷城,必定别有所图。”
说到这里,那被称作夏侯的人突然开始推开人群,堂而皇之地向着厅堂中心走去,好像前方不是稷上学宫的辩论场,而是刀剑相击的战场。
其实稷城一直都不是什么严酷险峻之都,相反的,墨家巨子甚至从未阻止过他国学子来稷上学宫研习,甚至明发告示:只要是有心向学,并且不坏什么歪心思,即使是沧海人或唐国人,也绝不会将之驱赶出去。
只不过墨家与沧海、唐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彼此之间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从官署到百姓,相互之间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加之沧海和唐国如今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学堂,各有大家讲学,于是在稷城游学的两国学子已经十分稀少。
但夏侯不是普通的游学学子,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被墨家人所忽略,这些天来,白起从墨门承接了监视的任务,正是为了查清这个人来稷城的真实目的。
只是白起同样也不会想到,当此之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夏侯竟然打算主动暴露自己?难不成他真的只是来稷城游学?又或者有什么东西使他有恃无恐?
白起不知道,所以他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夏侯的脸上,目光好像一把刀子,似乎是要把夏侯剖开,亲眼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玄机。
而与此同时,夏侯也抬起头来,跟他对视了一眼,随后露出一个带着讥讽之意的笑容,似乎是在宣告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看我。
但,你又能奈我何?
有恃无恐。
论战最为激烈的中心,申道与曾舆之间已经辩论了数个回合,场内的气氛也从一开始的热烈转为紧张,叫好声也变得克制和沉闷,好像略微一些声响,都会惊动什么东西一般。
“那么敢问曾先生,在你看来,一国之中,何为重,何为轻?”
“自然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国君以一己私利,不顾天下苍生,则国家衰弱,人心向背,社稷自然也就不可存了。古之商纣不正是把天下视作一己之私产,视臣子为一姓之家奴,百姓民不聊生,才会被新朝所取代吗?”
申道呵呵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曾先生好学问,那么在你看来,这天下,是明君多,还是昏君多?是有德之人多,还是逐利小人多?”
曾舆低头思索了片刻,道:“自然是昏君多,明君之仁德,世间罕有,若每位国君都是明君,实现天下大同,想必也就不难了。至于这天下人是是哪种人多,在我看来,正是缺少教诲之过,人性本善,若能有人能善加诱导……”
“笑话!”申道一掌骤然拍在桌案上,打断了曾舆的话语,“人,性本恶!”
顿了顿,他环顾四周,一双锐利眼睛扫过台下的所有学子,“人与禽兽,本无分别,一心不过利己而已。人性生而好利,才有财货土地之争;生而贪欲,才有强盗暴力战争,生而奢靡,才会流连声色犬马。若是按照先生的说法,全是教诲之过,那么何来那些高官厚禄者,满腹经纶,却依旧视财货为性命,欺压良善,横行乡里,霸占百姓之私产,侵略百姓之妻女?”
“仲夫子弟子有三千人,可敢保证这三千人里,日后不会有恶行之徒?就算是商大夫之官署下,数千官员,谁又敢说这其中不会有几个兽欲肮脏之人?正因为如此,人性之恶,必要明正典刑,以律法压制兽欲,以律法防范恶行,疏导人性,才能使一国向善有序……”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钢锥,深深地刺入在座众人的心中,就连坐在楼上幕帘之后的仲夫子都忍不住露出笑容,眼中欣慰的同时,对着商大夫笑了起来:“你这位学生,倒真是大义凌然,竟然连你也一起说了进去。”
商大夫并不恼怒,反而理所应当地道:“正当如此。”
但仲夫子又微微摇头,道:“可所谓的律法,又是谁家的律法?法家口口声声说,以律法防范恶行,不能仰赖于国君一人之贤……律法必须以国君为根基,一旦国君不贤,律法何以自处?若是国君以一己之私,定下苛政害民又当如何?而犯罪当杀之人,国君却要因私情特赦又当如何?所谓法,终归还是得人来治的……”
商大夫沉默着,却始终没有争辩什么。
“好!”正在此刻,一声断喝几如呼啸般在大堂之中响起,随后浪潮般的呼喊声连成了一片。
申道回过头去,有些奇怪地注视着那名最先发出叫好声的学子,那人慢慢走到了台上,并且还在不断地走近。
夏侯向前踱步,一直走到申道前方三尺堪堪驻足,拍着手道:“申先生不愧为法家名士,言辞果然犀利如刀。”
“你是谁?”申道自认并不认识这名学子,但听见他夸赞自己,还是笑了笑,道:“这位先生,你是对在下之言有什么异议么?”
夏侯先是恭敬行礼,随后朗声道:“在下夏侯,出身沧海,的确略有几分拙见。”
仅仅只是提到“出身沧海”,稷上学宫就立刻满场哗然,诸多学子更是赫然变脸,原本还有几人觉得这位学子有那么几分名士风度,此时却改了想法,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个北蛮子……”
第五百八十五章 针锋之言
墨家与沧海的战事虽然因为冬季寒冷而暂告一段落,可此番沧海二十五万精兵入侵墨家以来,所占据城池不下十座,多处墨家至关重要的关隘毁于战火,军队至今仍在墨家土地上肆虐。
墨家学子们群情激奋,几次联名上书请国府出动大军剿灭,却始终没有回音,这非但没有使得他们怨愤平息,反倒是更加激烈。
“有意思。”在楼上的高易水突然笑了一声,“沧海的人居然敢站到台前了,说不定还有一场架好看,这比往年因为辩论恼羞成怒打架有趣多了。”
而蔡琰更是一脸期待,使得秦轲略有些无奈。
在他看来,如果不是这些学子还顾及一些脸面,只怕不少人都会如高易水所说,挽起袖子冲上台去把夏侯狠狠地揍上一顿。
要知道,这些人虽大多是读书人,可不代表读书人就不会舞刀弄枪,相反,君子六艺里,御射两项都是重中之重。
有句话说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可若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完成君子的凛然大义?
因此,儒门之中武风极其浓郁,就连仲夫子那样精神修行者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甚至还能轻易举起数十斤石锁,持刀斩狼不在话下。
稷上学宫向来不缺修行者,若这群学子里修行者足够多,就算来个小宗师也讨不了好。
申道皱眉看着夏侯,倒是没有如旁人一般举止激烈,但眼中却也充斥着不信任的神采,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在这样重要的论战之中,这个沧海学子上台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论道不诛心,这是稷上学宫的传统,哪怕有许多人守不住这一点,可申道对自己的要求却近乎严苛,所以心中虽然怀着疑虑,却依旧还是平静地道:“远来是客,请说。”
“稷上学宫……果然好风度。”夏侯突然抬起头来,狂放道:“可我却觉得这墨家见面不如闻名,令人大失所望,这就是墨家?这就是所谓的前朝正统?这就是所谓的墨家所谓的匡扶天下?”
谁都不知道他会突然说这样的话,整个大堂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几乎就像是火药突然被点燃一般,一瞬间就点燃了燎原野火,弥漫到了所有学子身上。
“这家伙是个疯子吗?”
“北边的蛮子,果然连一点礼节都不懂,还自以为天下无敌了。”
“把他拽下来!什么时候北蛮子也配议论我墨家大统了?”
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到了后面,不论是哂笑、嘲讽、愤怒,都发酵成为一群激昂喊杀之声,已经有不少人打算走上论战的台子,宁肯违反稷上学宫的规矩,也要把这个狂妄之徒教训一番。
反正稷上学宫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至于教训完了之后这个北蛮子还能不能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连楼上的秦轲也忍不住说了一声:“他疯了,在这种地方犯众怒,是真的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随后他感觉到背上一股温暖贴了上来,一股淡淡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蔡琰的身体柔软轻盈得像是一团棉花,而她为了把楼下的情况看得更清楚,好像一只调皮的小猴子一样趴在秦轲的脑袋上。
她望着楼下眨眨眼道:“哇哦,这个人真是胆大得很。阿轲,你得跟他学习学习。”
“啊?”秦轲被压着脑袋,只能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我学习他怎么找死么……”
这世上,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敢于面对稷上学宫的怒火。
纵观稷上学宫的历史,这座在城内已经耸立了数百年的建筑群之中,不知道孕育过多少高手,宗师境界至少有一百多人,小宗师超过五千,再算上小宗师之下……估计加起来足够能组成一支军队。
当然,这些高手们分别诞生在不同的时期,又在各个不同的时期消亡,所以把他们摆在一起其实并不合理。但从这个数字上看,足以证明稷上学宫那深厚的底蕴。
可以想象,如果稷上学宫今天在场的学子们一旦愤怒起来,并且群起而攻之,就算是宗师高手,只怕也得暂避其锋。
站在夏侯对面的申道眼神中同样蕴含着怒意,但更多的是不解,他不认为眼前这个人上台来只是为了自寻死路,可他的行为也确实狂妄,让人不悦:“阁下到底意欲何为?若是上台辩论,稷上学宫自然欢迎,也绝不会以家国偏见阻拦,可若你只是为了上来羞辱我等……”
申道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我想你应该知道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但夏侯面对着这样多愤怒的学子,却依旧面不改色,只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背后,站着一个雄踞北方,如今已经有吞食天地之象的大国——沧海。
而他肩负在身的使命,也从来不必潜藏在黑暗之中。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夏侯原地转了一圈,蔑视地看着在场的学子,以气血修为发出的声音掀起了一股浪潮,强行压住了学子们的谩骂,继续道:“墨家国事糜烂至此,若非王玄微王将军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稳住了东方战局,唐军早已经顺河直击国都。可即便如此,而尔等却依旧没有幡然醒悟。还在这里争吵不休,吵来吵去,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日后在朝堂上的地位?”
夏侯把目光再度把看向申道,笑了笑道:“申先生,我听说你在稷上学宫以辩才闻名已经有数年,我请问你,你可有为国府行过几份文书,踏勘过几处山川,上奏过几分卷宗,有没有为那些多年苦于被权贵盘剥的百姓争得几分田产?在我看来,以申先生之才华,去为官哪怕做个小吏,也能为国尽事吧?”
申道阴沉着脸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夏侯又把目光放到曾舆的身上,依然在笑:“曾先生,听说你曾四处游学,对百姓大讲礼法仁义,这些话又曾救助过几个百姓?助他们不再贫苦,每年多攒几斗苞谷充饥?”
曾舆摇了摇头,相比较申道,他反而显得平和不少,只是遗憾地叹息一声:“说来惭愧,我虽然游学过不少地方,也眼见过不少百姓疾苦,却始终没能有机会真正领政。”
“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不愿意吧?”夏侯的话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曾先生自诩仲夫子得意门生,将来要做的是改变墨家的大事业,怎么能拘泥于一县之地?可朝堂之事,曾先生真能左右么?若是墨家十年内依旧不得改变,那些贫苦百姓是否仍旧还得苦下去?我听说,当年仲夫子可是当过一县的县令,十年辛劳,换来一县之地的百姓衣食富足,曾先生怎么看?”
曾舆注视着夏侯,突然双手相交深深作揖道:“先生今日一言,如醍醐灌顶,曾舆受教,若有机会,曾舆定会不顾事之贵贱,以身作则。”
眼见曾舆这般虚心,夏侯倒是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后不由得心生几分敬佩,知道稷上学宫的士子风流终究还没有被如今这股风气做催垮,恭敬地行了礼,道:“不敢当,曾先生能有此想法,是百姓之福。”
然后,他望向那群愤怒的学子们,再度提高声音:“那么在座的诸位,又有几人,真正为百姓做过实事?须知,稷上学宫奉养诸位之黍米,尽皆民脂民膏,而诸位日日争吵,又换来了什么?”
平心而论,夏侯说得确实没错。
稷上学宫的学子们,其实各个都是饱学之士,然则虽然饱学,但大多未有真正在政事上历练。
毕竟,只要是在稷上学宫登记造册的学子,每月都可以领取一份口粮和银钱,自然他们也不必亲自下田劳作,整日乐得在学宫之中论战而争得名声,好为日后的仕途打好根基。
在大多数人心里,又何曾想过要亲下穷乡僻壤,与民同吃同睡,真正换得他们的衣食富足?
从墨家建立以来,稷上学宫中人早已经经历数代,不少人从生到死,始终都只是在这座殿堂之中,即便是垂垂老矣,却依旧惦记着能在稷上学宫一鸣惊人,流芳后世。
夏侯环视满堂,随后发出一声冷笑:“在下看来,如今的稷上学宫乃是真正的大伪之源,养活了一群只会说不会做的饭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成天只知道坐而论道,摆架子,装清高,却无一实惠于家国百姓。墨家拿着百姓进贡的黍米养活这么多闲人,前方战事焉能不败?”
话或许是实情,但终究还是有太多人无法接受这样尖锐的话语,短暂沉默之后的学子们谩骂潮再度响了起来,却已经不再有人尝试上去动手。
楼上的仲夫子望着楼下,谁也不知道他沉默了多久。
第五百八十六章 请君煮酒
尽管夏侯一番话话显得有些偏激,一些地方更是经不起推敲,但有件事情倒是说得没错——稷上学宫养闲人的弊病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前朝未覆灭的时候。
其实最初稷上学宫的学子们还是脚踏实地的,所谓名士风流,大多退可修身,进可治国,论战也能切中时弊。
因此,前朝不断地能吸纳来自五湖四海的各类人才。
可惜,时移世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如果说一开始稷上学宫建立的意义是为国选贤,但随着时光的变迁,因为稷上学宫赋予读书人的那一层独特意义,逐渐令许多学子养成了只说不做的怪异风气。
前朝之时坐拥天下,国富民丰,养这么一个稷上学宫算不上什么问题,大多数高位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如今,稷上学宫的学子人数不断膨胀,国府对此却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商大夫却仿佛看透了夏侯这来势汹汹的表象,话语如一把锥子般锋利,寒声道:“阴阳怪气。稷上学宫确有不妥,但这仍是墨家内政,日后自然是要重整的。如今此人夹在两派之中语出挑衅,也不知到底是为了指出弊病,还是别有所图?他说得慷慨激昂,可于实际不也一样徒劳无益?”
或许是师生之间真存在什么心有灵犀,申道同样也察觉到了夏侯身上的异样,冷静问道:“你应该不是专程来指出墨家弊病的对吧?”
“是。”夏侯并不避讳地回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申先生直觉敏锐,在下佩服。其实这些话并非出自我口,而是国主借我之口在这里说出来罢了。当然,其实在我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另外一句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抬起头,对着那重重幕帘,行礼一丝不苟,可嘴角的讥讽却是那样的刺眼。
声音回荡在稷上学宫的大堂之中。
“奉国主曹孟之名,专程前来面见巨子。如今国主的五万大军已越过沧澜河,墨家洪关尽皆落入我沧海之手,铁骑距离稷城想来不过五百余里,十日之内……便可大军直逼这座千年雄城之下。”
接着,他似乎还嫌自己的话语不够激怒稷上学宫那些目瞪口呆的学子们,继续冷淡地补了一句:“国主还说,想请巨子于泸郡朝风亭一叙,到时对坐煮酒,一谈两国来日之事,不知巨子赏光否?”
……
半个时辰之后,秦轲等人终于逆着人潮钻出那早已拥挤不堪的稷上学宫,回首望去,无数的学子还在不停地涌入大殿,整个场面混乱不堪。
巨子被沧海来使当众羞辱,彻底点燃了墨家所有人胸中的怒火,顷刻间燎遍四野,几乎把整座稷上学宫都给焚烧殆尽。
就连秦轲都觉得那位夏侯的行为几乎不可理喻,感叹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般胆大包天之人?”
但很快一个消息迅速在墨家传开,这让他再度震惊不已:夏侯在稷上学宫所说的一切竟然是真的,曹孟的大军以虎豹骑开路,居然真的打下了洪关,守将文良拼死抵抗,最终被斩杀马下,枭首示众,墨家守军更是在乱局中被斩首五万,剩下的五万群龙无首,扔下兵器如今已是沧海大军的俘虏了……
虎豹骑藏锋多年之后的第一次亮相,就成就了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锋芒之盛,震动天下。
而那死去的文良和之前中计被俘的赵宽不同,这位正处于壮年之期的将军是一位真正的沙场猛将,戎马多年的经验和曾经的赫赫战功让他的地位一度直逼王玄微,绝非是什么孱弱的敌手。
“战场相见,万军从中,被人一个照面斩去头颅?”秦轲走在路上听着街头人们的议论,瞪大眼倒抽一口凉气,“究竟是谁有这样的本领?不会又是个宗师境界的高手吧?”
高易水走在街上微微叹息:“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沧海猛将如云,单说明面上的宗师境界就有两人,一是关长羽,另外一人是典韦。而剩下几位……刘德虽不是宗师,却胜似宗师,据说当年他凭借小宗师境界就能和那位关长羽打得有来有回,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他已经走到了哪一步?他的另一位结义小弟,更是有个宗师之下无敌手的名号,一杆长矛纵横战场,还有那个……算了,我都懒得挨个说。”
“这么可怕?”秦轲震惊看着高易水,他还是第一次真正详细地了解北方沧海的那些猛将。
在此之前,他以为沧海虽然号称猛将如云,总也不至于有一群的宗师高手,但如今这么听来,沧海底蕴深藏不露,只是……曹孟是怎么做到将这些人都收归麾下的?
蔡琰的眸子转了转,嬉笑着道:“我现在倒是很好奇一件事情,你说刘德不是宗师境界就跟宗师境界的关长羽打了平手,而他那位结义三弟又是号称宗师之下无敌手,那么他们两人打起来谁会赢?”
“蔡青天,恭喜你,发现了我都没想过的事情。”高易水没好气地瞪了这个姑娘一眼,无奈地摊开手道:“我又没亲眼见过,我怎么知道?虽说我在江湖上是有几个消息灵通的朋友,也不见得真能把刘德、关长羽、张翼三人都请到我面前给我表演一场武戏吧?”
“没意思。”蔡琰撇撇嘴,“反正就算人家愿意给你表演,恐怕你还不敢看呢,宗师境界的高手打起来,你就跟一只蚂蚁一样,一不小心就被踩死了。”
“我谢谢你对我的夸赞!”高易水翻着白眼,心想自己应该留点胡子,这样愤怒的时候至少还能吹吹胡子以表达自己深切的愤慨。
秦轲对于这两位活宝并不如何在意,也不打算去调解他们接下来争论的“是蚂蚁还是臭虫”的事情,任由他们叽叽喳喳地斗嘴下去。
只是他想到刘德这个名字,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那个温润如玉的人,他穿一身儒袍,腰间别着一把古意森然的剑,静静站着便已经是一轮暖阳,令人心生亲近之感。
原来他竟那么强?
这般看来,当初在荆吴王宫之中的那场刺杀,他若出手,诸葛宛陵根本不会有事,可他为什么不出手?
也对,沧海的人,说不定巴不得这位荆吴丞相死了才好,但秦轲始终无法用这样的猜想说服自己。
那天王宫大殿之中的时候,秦轲曾悄悄地打量过刘德,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诸葛宛陵看,眼神复杂,似乎他们两人很久以前就认识,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他们终究变得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这个夏侯到底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说这种事情?难不成就是想在人前出一回风头?”秦轲想到那个年轻气盛的夏侯,对于他那种“虽万人吾往矣”的豪放也有了几分钦佩。
毕竟不是随便谁都敢在稷上学宫做这种触犯众怒的事情,可如果说他只是为了出个风头这么做,未免太过浅薄,不符合常理。
高易水难得摇了摇头,道:“这我是真的不知道,或许沧海的人都是一群疯子?”
他洒然一笑,看见秦轲正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一边迈开步伐一边说道:“虽然平日里我说我无所不能,但说到底我还是有些事情说不上来的对不对?而且不要以为我是在刻意贬低沧海的人,你没有亲眼见过沧海那些军士上战场的样子。如果你亲眼见了,大概也会觉得,这群视生死如无物的人骨子里说不定真带点疯意。”
一路说着,几人又在外面逛了一会儿,高易水也成功地找到了他说过的几家稷城特色小吃。
五香茶干回味悠长,黄焖鱼味道鲜美,羊肉炕馍则是带着几分膻腥之余,却又满载着辛香,秦轲吃得十分开心,同时也听说了夏侯被官署以使臣之礼请进了使馆之中,惹得百姓们极为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夏侯终究是沧海派来与墨家谈判的人,哪怕在一定程度上羞辱了墨家巨子,可墨家到底不能一刀将其杀了……
墨家尊礼重理的颜面,总还是要维持下去的。
一直到天色逐渐暗去,秦轲等人终于乘坐着马车回了卢府,随后听到卢府下人们说高长恭已经住进了客房,甚至还传话说等他们回来就招呼他们去见上一面。
“是秦公子和吕公子回来了。”下人为秦轲和阿布推开门,朝着门边守卫的两名青州鬼骑强调道。
第五百八十七章 踏冰而来
蔡琰朝门里探了探头,只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顿时觉得有些不喜,回头对高易水道:“听说卢府后花园有不少‘好东西’,要不要一起去……”
谁知高易水眼珠子一溜,咧嘴笑着说自己走一路累了,正准备回房里躺着喝两杯睡觉,于是两人再次吵嚷起来,完全没把身旁带着一脸嫌恶神色的青州鬼骑们放在眼里。
秦轲双手悬在半空,想要制止蔡琰,却又不知道该劝说些什么,只能是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人一路追打着走远了。
待到身后的房门被关上,秦轲的耳边居然传来了小黑充满鄙夷的“丢人”二字。
不过,他现在当然没什么心思和小黑论理争辩,尽量放轻了脚步,来到了房间深处的那方卧榻前。
卧榻上躺着半梦半醒的高长恭,有那么一瞬间,秦轲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真人,而是一块汉白玉雕刻的人像。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浑身上下几乎毫无生气和血色,假若不是胸膛还微微有节律地一起一伏,恐怕真的能让人误认成一具尸体——可见卢夫子先前的做法是怎样惊世骇俗。
“来了?”躺在床上的高长恭并没有睁开眼睛,但方才蔡琰在门外咋咋呼呼一番,好像故意是在同他打招呼似的,他又怎会察觉不到。
听见高长恭能开口说话,阿布紧张不已的心情终于稍稍舒缓了一些,轻声问道:“长恭哥,你感觉好点么?”
高长恭微微扯动嘴角,两片冰叶子般的嘴唇上布满了细小的干裂,此时因为这个勉强的浅笑而沁出了点点鲜红,看起来着实令人心酸。
可他说话的语气倒是一如往常:“好些了,不过姓卢的那家伙手法真是粗暴,亏得我练了一身的皮糙肉厚……现在我体内气血已经稳定下来,至少不会胡乱吐血了,放心吧。”
秦轲和阿布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是无奈一笑,血都几乎被放干了,就算高长恭想吐又哪里吐得出来?
为了压制强盛的气血,于是干脆把全身气血放掉大半……
“你叫我们过来准备做什么?”秦轲摇头道:“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好好睡一觉来得实在……”
“一路上天天睡,你们没回来之前我也在睡,难不成想让我一天十二个时辰每时每刻都在睡觉?”
“一个病人,除了休息还能做什么?要不然,我把老高叫过来,给你弹奏一曲?”秦轲思索道:“虽然老高这个人平常不怎么靠谱,不过他弹琴的手艺的确不赖,听听也能静心安神……”
说完,秦轲就想转头出门去找高易水。
但高长恭很快制止了他:“回来,我有事情要问你们俩。”
于是秦轲只好老老实实地走了回来,不大情愿地继续看着他那张像死人一样惨白的脸。
高长恭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眼底仍然弥留着一抹金色,他平静地道:“外面是不是出事了?我似乎听到卢府下人们私下议论着什么,但卢越人好几次都把他们驱赶到其他地方去了。”
秦轲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他和阿布两人对视了一眼,尽管两人都知道卢越人是一片好意,不想让这些烦扰俗事影响高长恭养病,但如今他们身居他国,容不得丝毫大意,只能是实话实说。
等到两人把稷上学宫里发生的事情和有关于洪关失守的事情说完,高长恭好看的眉毛也终于皱了起来:“洪关失守,文良战死,这倒真是让人意外的消息,甚至……这种事情几乎没可能发生才对。”
“为什么?”秦轲问:“沧海的军队不是很强吗?而且还有那么多猛将,千军万马之中一刀斩下文良的头颅,也不算……”
“问题是文良根本就不会跟沧海军野战。”高长恭的声音逐渐低沉:“墨家洪关,高十丈有余,宽两丈,地势高耸,连靠大山,地势险要可称天下第一雄关,后方更是有三座城池能供给粮草,大河自高处顺流到关外,也不畏惧敌军投毒,更不会被截断水流,这样的雄关,文良完全可以安坐其中,曹孟即便派出二十几万兵马,难道真能长出翅膀飞进去么?”
“那就是跟郭开一样,轻敌冒进了?”阿布思索道。
“文良不是郭开,郭开虽懂军事,却终究实战经验不足,只能算个安于一隅的儒将,而文良师从鬼谷派,是王玄微派系的死忠,如今王玄微去世,他直接受命于孙伯灵,怎么可能犯下这样的错误?”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秦轲也有些犯迷糊了,“难不成那个夏侯在稷上学宫是虚张声势?洪关根本没有丢,一切都是他在城内散布的谣言,想要使墨家大乱?”
“好想法。”高长恭眼神中露出欣慰,“真没想到秦轲小兄弟也能提出这么有见地的想法了,有长进,有长进。”
“啊?”秦轲一时间被夸得有些脸红,“也没什么,我只是随便一……”
“但还是猜错了。”没等秦轲那个“说”字出口,高长恭已经出声打断了他。
等到秦轲看见高长恭脸上那坏坏的笑容,才终于反应过来,不由得生出几分恼怒,这人已经病成这鬼样子了,还弄这些有的没的戏弄自己,很好玩儿吗?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能别耍小心思么?”秦轲瞪他。
高长恭闭上眼微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秦轲这句话听着挺耳熟,觉得更加有意思了。
而一旁的阿布只能无奈笑笑,心想长恭哥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玩心太重了些,不过……这大概也只是对待他身边亲近的人吧?
“嘿嘿,其实是因为我也没猜到,暂时只能找你做些调剂了。”高长恭很正经地说着话,一点也没在意秦轲的脸色正在逐步地由红转绿。
顿了顿,他又道:“在我看来,洪关失守的事情多半是真的,只是这个过程耐人寻味。”
“曹孟如果想要依靠强攻拿下洪关,这不太可能,因为即便凭借强盛的兵力,强攻洪关也会遭受巨大的损失,他承受不起,他也不是项楚那种喜欢破釜沉舟的人。”
“但如果说是文良犯了傻去跟沧海拼野战,怎么看也是无稽之谈,估计是曹孟用了什么别的诡计……最有可能的是用内鬼骗开城门,可以洪关的森严戒备,能做到这一点的可能性也很小……”
阿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来时我听路人在议论,说沧海军神兵天降,突然就出现在洪关里了。”
“神兵天降?”秦轲觉得有些滑稽,“那曹孟岂不是成了神仙?大概他们也不知道沧海军到底是怎么攻下的洪关吧,其实要是能亲眼看一看墨家的军报,就能水落石出了。”
然而高长恭听了之后神情骤变,忽地明白过来:“不对……我知道了,神兵天降……还真是神兵天降……”
秦轲和阿布两人不懂高长恭的意思,可随后高长恭的解释倒是让他们吃了不小的惊吓:“洪关确实险峻,几乎没有破绽,可如今想来,洪关以西的山脉延绵之处,仍有一条前朝曾用过的古道,那条古道直通洪关百里后,若有一支五千人的精锐穿行而过,直击洪关,再有里应外合,那洪关自然难守!”
“前朝古道?”秦轲和阿布都不知道有这事儿,但看高长恭严肃的样子,明白他没有在开玩笑。
“这条古道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废弃,一来本身古道狭窄,想要行军十分艰难,加上河流改道,将整条古道淹了近半,即便行至半路,也会被水流阻隔无法前进,所以墨家从不担心会有军队沿着这条古道袭击后方。”高长恭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回忆着那条古道的一切。
“那曹孟是怎么带着人过去的?”秦轲皱眉道:“水流淹了一半,难不成他们都是游过去的不成?在这大冬天里,非得冻死不可吧?”
高长恭干笑了两声:“不,他们当然不是游过去的。他们是骑着马踏过去的,就在水流之上。”
“水流之上?”
“是的,你刚才自己说的,这大冬天里不可能游过去,可谁曾想曹孟竟有那般魄力和预知能力……”高长恭的双眼几乎倒映着那场突袭的场景:“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而这……就是上天赐给曹孟的胜机啊!若非天寒地冻,他怎敢带着骑兵踏过冰面?”
第五百八十八章 陷入两难
有人还在通过蛛丝马迹演算着这场庞大战役的前因后果,但有人却已经从详细的军报之中知道了其中的全貌。
入夜后的稷城上空笼罩着重重厚重的云,像是一条大河向下倾倒,就好像百姓们心中的忡忡忧心一般,压抑,沉重。
“你的意思,曹孟不单单只是对我墨家示威?”
油灯的灯芯被剪刀剪去了半截,但火焰非但没有变的暗淡,反而越发明亮,竹席制成的幕帘之后,一个看上去瘦削的轮廓带着几分沧桑,声音沙哑,好似夜里的竹林的竹叶在随风飘荡。
竹席的外面,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半边笼罩在黑暗之中,但谁都知道,有资格进入这座大殿而又坐着轮椅的人,墨家朝堂只有一个,那就是王玄微的学生,孙伯灵。
“是。”孙伯灵缓缓说道:“曹孟虽然生性豪放,却绝非狂妄之徒,若他派夏侯来仅仅只是为了对我墨家冷嘲热讽,我不相信。可若说是他粮草不足,急于求战,那就说得通了。”
“不错,曹孟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幕帘后的墨家巨子低头看向手中的军报,卷动竹简的动作稳定得可怕。
尽管如今他已六十有八,接近古稀之年,可作为墨家少有的气血宗师,他的衰老速度远比常人慢得多。
他成名在数十年前,一手墨家墨守之剑天下闻名,甚至在其他年轻少壮派的宗师高手里,也没有谁敢说自己能在与他的正面交锋之中稳胜不败。
遗憾的是,纵然他一身修为天下少有,可他如今要面对的却不是来自江湖或是来自他国的修行者高手,而是错综复杂的朝政与天下大势,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单凭一人之勇便可解决的。
否则他大可以快刀斩乱麻,一人独断变法,何须要在稷上学宫做那样的局去试探朝堂上下?
“这么说来,曹孟虽出其不意拿下了洪关,可粮草依旧紧缺,难以久战,所以才想用这样的手段逼我们速战?”巨子沉吟片刻,突然道:“若是野战,你有几成把握能胜过曹孟?”
“不到三成。”孙伯灵闭着的双眼转而睁开,目光深邃,“论野战之强,天下无有能媲美沧海,无论是那支虎豹骑,还是蛮族轻骑,都要优于唐国的玄甲重骑。我墨家黑骑或许能拼尽全力与之一战,可数量上又不如曹孟……”
巨子缓缓地点了点头,对于这个问题他倒是不怎么意外,只是叹息了一声,道:“如今看来,果真是我的错处了……当初玄微多次上书奏请扩编黑骑,使之达到二十五万人,以此压制沧海骑兵之锋,我没有同意……不然我墨家军也不会如此被动。”
孙伯灵摇摇头,并不因此责怪巨子,只是听到他提起王玄微,心中难免有几分悲切:“巨子不必自责,当初墨家几场灾荒,国府空虚,赈灾尚且困难,要扩编黑骑更是难上加难,上将军虽上书被驳回,却也明白巨子您的苦衷。”
“这种时候你就不必安慰我了,我这一生,虽有一些意气风发之时,错处却也不少,没什么不可说的。仲夫子一直说君父无不是之处,可我身为墨门中人,大不必按照他的那一套来。”巨子望着那微微摇曳的灯火,缓缓道:“那么依你之见,还是该固守?可若我真这么做,明日朝堂之上,又该怎么面对群臣?怎么面对百姓?”
孙伯灵目光一凝,低沉道:“这正是曹孟要的效果,在稷上学宫大放厥词,然后又差使小人在城中散布洪关失守之事,就是想要以此来扰乱巨子之心,再以群臣百姓逼迫巨子以速战以对。”
说到这里的时候,孙伯灵的目光越发明亮,似乎是带着几分怒意,同时提高声音,一声低喝:“但!若巨子真的遂了曹孟的意,墨家定然要再败一阵,曹孟便会长驱而入,直到稷城脚下,我墨家沦为他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宰割。我知巨子之难,但国事为重,请巨子三思!”
孙伯灵不是修行者,他那先天就孱弱的身躯也难以支撑他去做什么修行,但这一次的进谏,他几近用尽了胸中所有的气力,好似把一身的精气神都喝了出来。
而在幕帘之后的巨子则是一阵沉默,似乎也是被孙伯灵这样坚定的声音所感染,抚摸着军报竹简的手带着几分深切的情感,好似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股来自于王玄微的精神力。
那个人最后已经成为圣人,有些时候巨子甚至会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死,只是超脱了世间,在某一处静静地注视着他。
但巨子也很清楚,这种想法,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圣人境界成就之难,不亚于一叶扁舟要在大江大河中逆流而上。
王玄微或许在修行一道上确实有着十分强大的天赋,可要跨过那道门槛,却一样需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竹简被巨子不自觉地握紧了,甚至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力量,线绳开始出现断裂。
幕帘后传来巨子幽幽的叹息:“我知道了,国事如此,我身为巨子,自然责无旁贷。”
孙伯灵望着那道轮廓,也是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臣有罪,若非臣没有预料到曹孟会走那条古道,巨子也不会面对这样的局面。”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巨子晃了晃袖子,似乎是表示安慰道:“即便是我,也没有预料到曹孟会从那条古道直击洪关背后。说起来,即便是今年冬日寒意汹涌,可大队人马想要通过那条古道依旧艰难,真不知道曹孟是怎么带着人走过去的……往年入了冬歇,基本都会停止兵戈,休战养兵,我们也都松懈了太多。谁曾想曹孟这回会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之中强行军,这个北方之虎的名头,倒真不是浪得虚名。”
“北方草原,是天下苦寒之地,北边的蛮人在那样的地方成长,其性耐寒,比起墨家男儿,还要更胜一筹。”孙伯灵同样有些后悔,这些日子以来,他忙于推动变法,反倒是把许多兵事抛诸脑后,否则以他的推演能力,总该看出一些端倪才是。
“如此看来,曹孟当年孤身北上,实属明智之举,既避开了中原混战,又趁机收服了草原部族,才能以此为根基,打造出这样一支无坚不摧的强军。”巨子唏嘘道:“墨家上下一直看不起这些不通诗书,不懂礼法的武夫,可谁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成为沧海的慷慨忠勇之士?”
“是。”孙伯灵低声应和。
但下一刻,巨子话锋一转,说到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我墨家的忠勇之士呢?他们又该如何?”
孙伯灵当然明白巨子是指那五万在文良战死之后,被沧海国俘虏的五万墨家军,事实上,这一点也是他最为头疼的一点。
开战以来,墨家和沧海大大小小打了至少三十几仗,虽然孙伯灵仗着稳扎稳打的方式压制了沧海军,也抓获了一些俘虏,可加起来也不到三千,而这一次洪关失守,五万墨家军沦为军俘,光靠换俘根本不可能换回那些墨家将士。
可若沧海以此为威胁,要求墨家割地或是接济粮草,又该如何?
割地是万万不能妥协的,若谁真敢这么做了,那一定会被钉上耻辱柱,成为墨家的千古罪人。
而接济粮草……等同于壮了敌军威风,沧海此刻最缺的就是粮草,若给了粮草,沧海说不定要在洪关扎下根基,那样一来墨家国岂非时刻都得暴露在虎狼窥视之下?
这……真是两难啊。
第五百八十九章 夜半猫啼
夜猫子在墙根嚎啕着,凄厉的声音就好像一个被抛弃在寒冷冬夜里的饥饿婴儿,哭声似远似近,伴随着石子跌落的声音,两只黑暗中的对手终于在墙根上展开了对峙。
它们全身的毛发炸开,腰背拱起好像一把被拉扯起来的弓,四肢爪子紧紧地抠住地面,四只玲珑剔透的眼睛相对而发出光芒。
顷刻间,婴儿的哭声变成了恶鬼厮杀的咆哮,两道影子在月光下肆意招展,时而融合时而分开,如百鬼夜行。
躺在床上的秦轲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片黑暗,而黑暗里那个女人的脸庞已经消失,只剩下那如瀑的长发似乎还在他的眼睛里微微飘摇,她在对他呼喊。
她说:来,来。
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次梦见这个女人。
其实放在秦轲看来,如果说这种怪梦就是所谓的神启,那么这神启的内容就好像每年中元节演出的那些鬼戏一样扯淡,来,来什么?或者说是去,又该去哪里?
难道是去那片广袤无垠的星空之中?还是说,去到那女人如黑色河流般的长头发里?可秦轲一点没觉得那些地方有什么去的必要,反而每次在梦里越是靠近,就越感觉寒冷、虚无,好像无穷无尽却又无处着落。
不过秦轲慢慢地倒是看到了不少不一样的画面。
他看见了一片雪白的山峦,有一个女人像是雪中精灵般蜷缩在一块巨大而纯净的冰层之中,微闭双眼,眉头轻轻颤抖,似乎带着几分痛苦,随后不久,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笼罩住了她;
他看见了一片蔚蓝的大海,数十丈长的大船破浪而行,远方正漂浮着几条庞大的蓝色大鱼,一对璧人站在船头,夕阳的光映照着他们唇齿相依中的温存;
他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宫阙,女人和男人牵手站在一起,身着盛装,一级一级地顺着那洁白的台阶一路向上;
他看见了烽火狼烟的城头,那个全身盔甲犹如天神般的男人和仿佛从天外坠落的无数火球;
看见得多了,秦轲就开始奇怪,这个男人和女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
可始终都没有答案。
这种问题,高易水无法回答,高长恭无法回答,甚至就连诸葛宛陵也无法给他一个回答,于是他只能怀抱着疑问,当成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继续把自己眼下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好。
但显然,乱世中秦轲的这种愿望是非常奢侈而天真的。
秦轲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随之缓慢地从床上坐起,巽风之术收敛了他发出的声音,顺手抓过挂在衣架上的外衣和冰凉的菩萨剑,他灵巧得好像一只猫,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
墙上晃动的影子并不是百鬼夜行。
秦轲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进了院子,就他听见的动静来说,不下于二十人,而且每个人的实力都不容小觑,估计最差也该有三境修为,甚至好几人的气息绵长,心脏强劲有力,或许已经入了小宗师境界。
二十几个修行者高手,这是谁的属下?
又或者说,他们是冲着谁来的?自己?卢越人?还是……高长恭?
想到此刻的高长恭正处于最为虚弱的时候,他的精神骤然绷紧,握着菩萨剑的手也用力了几分,随后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顺着墙根潜入了一处院落。
高长恭住在卢府最为清静的房间,那里距离自己这边还有不少距离,可如今的情况是,即使他找到了高长恭,恐怕也根本没能力应对,只有去找几个帮手才是正理。
但这是卢越人的院子,秦轲在这里完全就是一个陌生的路人,或许高声大叫可以把卢府的人叫醒,可在客房这样的地方,卢府的护卫应该也很难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
若是一不小心打草惊蛇,惹得这些人做出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来就不好了。
“所以我就说这种大院子麻烦得很,东南西北都离得太远了。”秦轲低声咕哝,在黑暗之中一步步靠近另外一处房间。
阿布的房间距离他的房间很近,前后也不过是十几丈距离,只是他才刚刚过了一个转角,眼前的景象却使得他瞳孔猛缩,随后屏住了呼吸,连续向后退了三步,矮身缩在了墙角。
有一个黑衣人,进了阿布的房间。
秦轲不知道这些黑衣人的来意,但怎么想他们的目标都不应该是阿布,可就算他们的目标不是阿布,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顺手把阿布这个还在呼呼大睡的人给抹除了?
就算是暴露,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秦轲心下一沉,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多做思考,迈开腿就向着阿布的房门撞了过去!
还没等到他撞到阿布房间的房门,他听见阿布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声惊讶的呼声:“是谁?”
一阵碰撞声便在房间内响了起来。
秦轲才刚刚撞进阿布的房门,看见的就是漫天的拳影,两个身影在黑暗之中扭打在一起,早已经分不出你我。
月光透过窗户,斑驳在那挂着画卷的墙上,花瓶崩裂,摆件坠落,盛放着水的铜盆猛然坠落两人的身影好像放大了无数倍,在墙壁上不断地交汇。
两人都是情急之下的出手,修为实力在短时间内的交锋之中根本无法看出谁强谁弱,但以秦轲如今的眼力某种程度上,秦轲还是分辨出了左边的阿布,并且感觉到他正在不断地占据上风,并且借助着那已经逼近小宗师境界的气血,生生地把那名黑衣人打得不断向后退去。
“阿布!”秦轲压着声音发出低呼,面对这样混乱的情况,握着菩萨剑的他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但阿布并没有回应,只是在打斗之中同样发出一声低喝,气血贯通双臂,脚下连进三步,直接撞进了那个黑衣人怀中。
阿布在太学堂的时候就学过贴身靠,气血凝聚在肩膀的同时,力量犹如透纸一般渗入黑衣人的胸口,伴随着一声闷哼,黑衣人向后后退的背部撞在了桌案的花盆上,竟然是硬生生地把花盆给挤成了碎片!
无数泥土和绿色的兰花接连洒落在地面上,甚至不少花盆的碎片直接刺入了黑衣人的腰腹,迸溅出几滴鲜血。
“混账!”黑衣人低低地怒喝,随后一伸手就想去触摸腰间的短剑。
但随后,一柄沉重的剑鞘却横空而来,直直地击打在他的头颅之上,发出一身闷响。
“嘭”的一声,黑衣人终于两眼一黑,倒地昏了过去。
“嗬呃……”虽然说短时间内打晕了黑衣人,但阿布的气息也显得有些紊乱,眼见着秦轲上来搀扶,正打算说点什么,却骤然听见了外面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子鹿!怎么回事,闹出这么大动静!”
阿布才刚刚有些松懈的神情一紧,下意识就打算去拿墙角的大戟,可秦轲双手发力,死死地把他固定在了原地。
“怎么……”阿布刚刚发出一点声音,秦轲的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秦轲用严肃的眼神看了阿布一眼,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后看着那只打开了一半的门,知道自己和阿布两人正处于门外看不见的盲区,顺势从地上捡起那洗脸的铜盆。
他把脸钻进铜盆内,道:“没什么,正好醒了一个,解决他费了点力气。”
秦轲故意扭曲的声音,再加上铜盆的效果,顿时变得低沉不少,而那种切瓮声瓮气的声音也使得外面的人听了一怔:“你声音怎么了?”
秦轲心中一紧,心里有些慌乱,却还是沉着声音道:“刚刚打斗撞着脖子了,不碍事,我一会儿就来。”
门外的人似乎是真的相信了这个理由,又或者是因为心中有什么大事压着,没有仔细思考,于是点了点头,最后看了那门一眼,冷声道:“下次小心点,别再惊醒府里的人,耽误了大事,回去要你好看。”
只是短短几个呼吸,门外黑衣人的脚步声竟仿佛像是化作了夜里的一阵清风,渐行渐远……
第五百九十章 夫子亲临
两人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阿布看着地上的黑衣人,皱眉不解道:“阿轲你这是做什么?府里偷进来了人,我们不拦住他吗?”
秦轲摇摇头,低声道:“我倒是想拦,可二十几个人你怎么拦?更别提里面还可能有几个小宗师,真要折腾起来,恐怕我们讨不到好。至于卢府……白天你也见过卢府的那几个护卫,感觉连公输家的门房都比他们能打……怕是帮不上忙。”
“二十几个人?”阿布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意识到情况严重,可到底是谁要对卢府不利?
阿布小声道:“这二十几个人的目标如果真是卢府中的谁,估计卢越人自己都抵挡不住吧?”
虽说他们先前见识了卢越人那神乎其技的医治手段,但他提到过自己的修为,在精神修行者中并不怎么出类拔萃,大约也只相当于气血的小宗师境界。加上他喜欢安静,身为医者也没什么仇家,所以这座宅子里的护卫和下人统共不过十来个,面对这样一股势力,已经是十成十落了下风。
“我也顾不了太多了,如果真是冲着卢夫子去的,只希望他身边的护卫尽量神勇一些,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秦轲走到那名黑衣人的身边,伸手开始在黑衣人身上摸索起来,试图找到一些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我现在担心的不是卢夫子,而是高长恭,万一他们是冲着高长恭去的,那事情可就糟了。”
秦轲的话,也让阿布的脸色骤然煞白,立刻就去墙角握住了大戟,准备跟秦轲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去救人。
在他心底一直有这样的念头——哪怕他死了,高长恭也绝不能死。
黑衣人身上带着的东西其实很少,一把带鞘的短剑,一块玉佩,一块黑色木质的腰牌。
即便是秦轲再寻找下去,也没有别的发现,随后他只能是把短剑放到月光下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法找出什么端倪之后,又把那最为重要的腰牌和玉佩对着月光观察起来。
玉佩是块不错的玉,雕刻成虎的形状,但实在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但黑色腰牌上的字,却让秦轲皱起了眉头:“宫正?阿布,你知道这是墨家的什么编制么?”
“拿来我看看!”阿布先是一惊,随后仔细地看了腰牌上的字,确信秦轲没有看错,随后道:“宫正……好像是负责墨家宫城之内日常查禁的官,官位虽不算大,却直接关系着墨家巨子的安危……可为什么他们会穿着黑衣来到卢府?”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摸不清楚这场卢府夜间的惊变起因到底为何,若是说和朝局有关……但据他们所知,卢夫子担任的是稷上学宫医家的总教习,从来不牵涉党争,十天更是有八天都在宅子里深居简出,这样一个人,还能与谁结下仇怨么?
不过,既然想不明白,也就不必再想,至少两人现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保证高长恭的安危。
“那几个青州鬼骑夜里都睡在长恭哥的住所外面,以他们的修为,应该可以抵御很久。”阿布小声地跟秦轲商量着:“要不然你去找高先生和蔡琰,我先去长恭哥那边。”
“好。”秦轲想到那几名青州鬼骑的能力,心下稍安,点了点头,“这样吧,我去找老高蔡琰。你要是方便,先把高长恭藏起来,别逞强。”
“好,我会等你。”
“知道。”秦轲短暂的应了一声,再度跃入黑暗,而阿布握紧了手中的大戟,深吸一口气,也小心翼翼地潜入了黑暗之中。
两波人就像是猫和老鼠一般在黑暗之中不断地来回,一路上秦轲见到有三名黑衣人,他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只是在客房挨个地查看,但从未动手。
大概是在找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秦轲猜测着,总觉得这事儿显得格外诡异。
一路上巽风之术收敛着他的声息,一只野猫藏在草丛中,一双发亮的猫眼奇怪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喵呜地叫了一声。
可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高易水的床榻居然是空的!
秦轲这才有些奇怪地走上前去,一只手缓缓地触摸到床榻上,感觉到还残留有一丝丝温度,心想着高易水离开应该也没有很久,难不成是他早已发现了黑衣人,所以预先躲了起来?
以老高的奸猾,这也不是不可能。
而随后当他摸到蔡琰房里时,面对的竟也是一样的状况。
“老高这家伙……该不会是他把蔡琰带走了吧?”秦轲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只是大敌当前多思无益,他还是用力晃了晃脑袋,把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抛开,悄悄退出房去。
既然蔡琰都不见了,那最大可能应该是跟高易水一起躲起来了,他心中的一块大石也放了下来。
突然,他的耳力捕捉到了几个声音。
“西边已经找过了?”那是一个略显几分沧桑,却十分平和的声音。
“找过了,没有看见人。”一个恭敬的声音低声答道:“应该很快会有结果,卢夫子的宅子虽大,但我们这次的人手也不少,应该不用太担心。”
“不可大意,你要知道,我们在找的那个人……绝非泛泛之辈,哪怕遗漏了半点,都有可能被他逃掉。”
“是。”只是那个恭敬的声音还是有些疑惑,“为何不在白天以稷城军力包围卢府?若是那样,肯定会比现在找好得多吧?”
“他可不是项楚那种做事不计后果之人,他既专程来了稷城,定然不会轻易落网。动用大军的动静太大,只怕还没等大军包围卢府,那人便会趁乱逃走。这也是商大夫按兵不动的原因,也是我亲自过来的道理。”
“是,学生一定尽力,夫子。”
房间里的秦轲紧紧地贴着墙角,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身子也不自觉地越压越低。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了。
而这个“夫子”的称呼,更是让他清楚,那个站在外面的人,究竟是谁。
仲夫子!
怎么是他?白天他们在稷上学宫里说要找的人,实际上是在卢府?
下一刻,他的面色骤然苍白,随之整个人几乎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仰面翻倒在地。
然而,他没有多做停留,立刻从地上猛地一跃而起,直接撞破了木质的窗户,夺路而逃!
而在他刚刚躲藏的地方,地板骤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破了一般,多了一个洞口,细微的风声之后,一件长柄物什急速地追了过去。
夜色里,仲夫子望着秦轲的背影,眼神带着几分玩味:“我说怎么感觉这隐匿的手段有些熟悉,没成想会是白天偷听的小贼?”
细数起来,仲夫子的名头实在不少:儒门的掌门人、墨家朝堂重臣、天下有数的顶尖宗师高手、三千学子的导师……甚至将来,他还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朝堂之主。
整个墨家境内,若说谁能与这位夫子攀上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即便只是碍于面子的点头之交,内心多半也是欣喜的。
但秦轲完全没有这种情绪,因为他之所以被仲夫子记得,并不是他有什么不得了的名头,也不是因为他在稷上学宫的论战中出过什么风头,更不是因为给墨家做过什么重大贡献。
他唯一和仲夫子有所交集的地方,那就是白天偷偷听了他和商夫子两人的对话……
“好奇心害死猫啊。”秦轲咬牙切齿地骂着,感觉那一道锐利的风已经迫近了背心,可他始终无法用眼睛捕捉到那一抹锋芒,离得近时,甚至连风声都变得时有时无……
第五百九十一章 后生可畏
这怎么可能?电光石火之间,秦轲思考了许多,却也只能联想到路明那柄透明小剑,可路明的透明小剑虽在光芒下难以察觉,终究还是拥有自己的形体,并不是不能提防。
而这位仲夫子的本命物……
根本就像是无形的鬼魅一样,无法捉摸。
但他以风视之术听到的那一点点气流波动不会错,刚刚被刺出小口的地板更不会出错。
尽管他并没有感觉到森冷的杀意,可在他的直觉里锋芒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并且只要他一旦停下脚步,那一抹锋芒必定会立即穿透他的背心,钻出他的胸膛,而他,也将成为一具夜色遮掩之下的可怜尸首。
此剑名为,含光。
不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秦轲如今不断地与当世不少顶尖人物有了接触,可对于很多有关他们的事情仍是一无所知,自然也难知道这柄剑当年曾经被上古圣王佩过数年,随后历经近万年的风沙,流传到了仲夫子的手中。
其中一名曾经收藏过它的人这样评价:“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这根本就是一把连存在与否都让人怀疑的剑,但当它真正亮出锋芒,却是这样的可怕。
如果不是依靠着风视之术的听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秦轲恐怕早已被这把无形之剑追上。
可即便他有所察觉又能如何?俗话说宝剑配英雄,而这样一柄神剑在仲夫子这样的大修行者手中,他要如何抵挡?
感觉到自己已经避无可避的的同时,秦轲咬了咬牙,毅然决然地停下脚步,猛一转身,随后抽出菩萨剑横在了胸前。
“叮”一声,明明没看见那把剑的实体,秦轲却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透过了菩萨剑的剑身,并且还在不断地向前,仿佛是千钧的大石想要压扁他的胸口。
在这股力量下,秦轲整个人好像被鬼魅吊起来往后拖动着一般,脚底不断地与地面摩擦,虎口崩裂流淌出殷红的鲜血,刚硬无比的菩萨剑居然已经弯起了一个可怕的弧度,一直贴到他的胸口上。
等到双腿终于重新站稳,秦轲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胸口气血犹如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息。
秦轲暗自庆幸,想到自己如果不是得益于神龙精魄重塑了身躯,体魄早已堪比小宗师,怕是真的会死在这一击之下。
但即使他现在没死,眼下的境遇也十分糟糕。
而距离他数丈之外的仲夫子倒是显出了几分讶异,没想到自己的一剑居然没有将秦轲直接打垮。
他此次进卢府,为的只是达成目标,控制住那个人,因此并没打算真的动手杀人,所以故意留了手,可那一剑上附着的力量,即便是小宗师境界接下来也得耗费大量气血。
眼前这个青年看上去不过刚到弱冠之年,难不成已经有了小宗师的修为?就算不是,至少也该十分逼近那个境界了。
“后生可畏。”仲夫子微微笑了起来,既然住在卢越人的府邸之中,或许是卢家的后辈,看到墨家的将来会有这样的人才,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他这样想着,对于秦轲白天的冒犯之举,也不打算再追究了。
年轻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实数正常,想来只需好生教导,引入正途,日后必定能成为朝堂的栋梁之才。
站在仲夫子身旁的黑衣人同样眼神惊讶,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随后恭敬作揖道:“夫子,交给学生吧,今夜说不定您还得与那人交手,不该为这样的小角色白白消耗精神。”
仲夫子看着不远处拄着菩萨剑单膝跪地的秦轲,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和善道:“把这个少年带过来吧,给他拿一颗‘神农丹’,别伤了气血根基才好,我还想问他一些话……”
“学生明白。”黑衣人深深一礼,转过身向着秦轲大步而去。
“咳咳咳咳……”秦轲跪在地上,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朝肺里头灌,又疼又紧,虽说不如当初自己剖开胸口的那一次严重,但中了这样霸道的一剑,他依旧需要足够长的时间重新调理气血。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仲夫子身旁的黑衣人走到自己面前,甚至还向他微微拱了拱手。
“你还好吧?”他语气带着几分温和,跟他的那位老师一样令人感觉如沐春风,可秦轲不敢有丝毫放松,反而只觉得背后森然,到底他们说的“那人”……是谁?
高长恭?
或许只能这样解释,毕竟想杀一个宗师境界的高手不容易,除非千军万马消耗之,否则就只能用另外一个宗师高手与之对阵,而整个卢府里,值得仲夫子亲身对抗的只有高长恭了。
但是秦轲依旧不明白仲夫子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说,墨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他这种时候也懒得去想那么深,他只知道,那个总喜欢调笑他,戏弄他,但实际上却十分关心他的高长恭,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把这药丸吃了吧,夫子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黑衣人从怀里掏出药瓶,动作非常优雅地将一粒药丸取出,递到了秦轲的面前。
秦轲沉默了片刻,随后双唇轻轻颤动,回答了一句道:“好……”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
就在黑衣人微微一怔的时间,他嘴里剩下的两个字却已经如箭矢一般迸了出来,插在地砖之中的菩萨剑也已亮成了一道月光!
“……个屁!”随着秦轲吐出这两个字,七进剑的第一进和风也脱手而出!
尽管只是第一进,却是最快的一进,并且经过秦轲这么长时间的修行之后,这一剑的威力已然比从前强大许多。
如此近距离的一击突袭,恐怕连公输察那样横练躯体的武痴也得退避三舍!
黑衣人意料之中地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似乎是没预料到秦轲会突然出手,更没想到他的这一剑会这般锐利和迅捷,仿佛一道流光,直指他的喉间。
危险!
黑衣人裸露在外的双眼明亮好似星辰,他的眼底清楚地倒映出了菩萨剑的剑尖,从剑尖到他的喉咙,已不足三寸。
三寸很短。
但秦轲注定不可能把菩萨剑再往前送哪怕一寸,因为在菩萨剑的剑尖面前,同样升起了一截剑脊。
黑衣人的佩剑很厚,很直,甚至有些钝重,就好像他结实的身子一般。
即便秦轲将和风一剑几乎送到了头,却始终不能撼动黑衣人的半分。
“束手就擒吧……”黑衣人平静地说道,眼神之中充满了自信,在他看来,秦轲的修为的确算是年轻人之中的翘楚,可到底差了些火候。
即便进入小宗师境界又如何?一样不可能是他的敌手。
秦轲唇边泛起不易觉察的浅笑,他要的正是对方的这种自信。
自信和自负的差别,仅仅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否会扭转局势。
秦轲忍受着胸口的疼痛,握着剑柄的同时,再度发力,剑招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形态。
第二进,朝露!
这一进他同样用得纯熟,好像紧密衔接着第一进,两招几乎交融于一体,再度推动起那离黑衣人喉颈不到三寸的剑势,向前。
第五百九十二章 一二三四
从前的秦轲还只是一板一眼地按照木兰所教授的方式推动七进剑,可如今的他已有了许多自己的体悟,可谓进步不小。
修为的增长,每日的功课磨练,都会使得一个人对战斗的认知加深,而随着这样的认知逐渐推进,在“如何用好一把剑”的问题上,秦轲自然能总结出自己的一套看法。
七进剑,听起来只是七步剑招,但在秦轲看来,它们早已超越了天下间各种其他剑法,甚至那股剑意,凌驾于万剑之上。
和风是极致迅猛的快招,朝露是滴水穿石的力招,海棠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迷招,穿云……则是层层递进的杀机。
这些剑意其实很难说有高下之分,毕竟任何一种都有其优势,也有其劣势,所以真正要用好七进剑,不单单只是增强其威势,更在于能否迅速地随机应变。
在锦州,他也在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并且也切切实实地得到了不错的成果。
与阿布的最后一次切磋,他就是将第四进海棠和第一进和风相融,在阿布眼睛微微一迷之间,把剑递到了他的喉管之前。
这一次,他几乎把和风和朝露变成了同一剑,更融入了几分穿云破雾的意味,把两道剑意,转变为了一招里的两重杀机!
“铮铮”的声音尖锐刺耳,两把剑似乎也在各自的主人手中活了过来,化作相互撕咬的野兽,撞击在一起,推动着彼此。
朝露滴水穿石的剑意直透那柄厚重的剑,迸发出来的火星下,似乎有无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张,随后纷纷向着中心缩小,直到黑衣人有些惊讶地向后退了一步,菩萨剑轻轻地掠过他的侧脸,带起那蒙面的黑布,秦轲终于露出了笑容。
“果然是你,今天在学宫里见过的曾舆先生。”秦轲嘴角还带着血,但笑容却着实让人感觉到他是真的高兴,而不是对他人的嘲讽或者是对自己惨淡现状的自怨自艾。
随后在曾舆有些震惊的目光之中,秦轲转了个身,身形犹如一只灵巧的猴子,几个翻腾,就已经从柱子上到了飞檐,踩着那些青色的瓦片一路逃窜而去。
他又不是傻子,且不说这个曾舆先生境界比公输察还要高出不少,而且曾舆后面还生生地站着一个墨家顶尖高手之一的仲夫子,他一个连三境都还没有破开的小角色在他们两人面前,和猛虎口下瑟瑟发抖的小绵羊有什么区别?
刚刚的朝露一剑,能迫使曾舆后退一步,给了他逃窜的时机就已经足够了,虽然他现在身上带伤,可逃命速度并没有减缓,说不定还真有机会甩脱曾舆。
当然,这前提是仲夫子不亲自出手。
从亲眼见过王玄微、高长恭、项楚这些人之间的战斗之后,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实力跟他们根本没有可比性,只不过听两人的对话,仲夫子似乎是要为了什么人保存实力?
既然如此,赌一把也好,只要入局,总还是有赢的可能,不赌这一把,他就连赢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在屋檐下,曾舆有些发怔地看着那个快得有些惊人的身影在几次翻腾就上了近三丈高的房顶,心中还是被震动了一下:这小子……怎么跳得比兔子还快?
当然,更让他震惊的是刚刚秦轲那一剑上蕴含的剑意,即使在他的眼光看来,刚刚那一剑已经有了接近小宗师的水准,突然袭击之下,普通小宗师还真有可能中招。
墨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年轻人?
“曾舆。”仲夫子轻声道。
“我明白,夫子。”曾舆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也义无反顾地把这责任包揽下来,随着他双腿猛然向下一跺,整个人就像是炮弹一般轰然飞了起来,足足飞起了近三丈的距离,一只手在飞檐边缘轻轻一按,整个人就已经落到了屋檐上,向着秦轲一路追了过去。
“我的天……这曾先生的修为比我想得还要高……”秦轲感觉到背后的动静,甚至都没有回头,而是气血贯通全身,双腿更快了几分,月光照耀在他的背上,他好像真的化作了一道影子。
可他终归还是个人,不可能跟仲夫子那把剑一般变成一把真正的影子,即使是他以这样快的速度奔逃,曾舆却依旧还是在跑过一栋楼之后追上了他,同时手中的厚重直剑猛然抬起,生生地向着他压了下去。
对,是压了下去。
其实对于剑这种东西,说压实在有些奇怪,但曾舆的剑却是那样直那样宽那样厚,一丝不苟就好像曾舆的性情一般,所以当他抬起剑向下,却又不打算用剑锋的时候,就变成了如山一般的重压,向着秦轲直逼而去。
稷上学宫的人知道曾舆的这把剑。
剑名大直。
君子直道而行,不为物动,不以情拘,但行其当行,事其当事.是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秦轲是第一次面对这样中正得几乎无可挑剔的剑术,好像一丝一毫都有尺寸,一举一动都是规矩,而在这规矩之中,则是乾坤,则是方圆,于是他无法避让,只能是选择正面接下这一剑。
而就在两剑相交的那一刻,秦轲再度感觉胸口一重,这柄大直剑明明重量并不如阿布手中的大戟,可偏生他却结结实实地感觉自己好像被大山给压制了,一身的气力竟然无法抬起!
“放心,真的只是问你几个问题,我曾舆敢用性命担保,你不会有事。”曾舆平静地道。
“可我现在就很有事……”秦轲咬着牙感受着大直剑上强大的力量,菩萨剑一直被压到了肩膀上,随后手腕一转的同时,把大直剑的力量向着卸面卸开,同时剑花一抖,无数的剑光在屋檐上亮起!
第三进,海棠!
但面对这样多的剑光,曾舆却平静如常,不但没有畏惧退后,而是直接向前进了一步,随后大直剑再度举起,挥下,准确无比地击中了秦轲暗藏在海棠一剑中的剑锋!
漫天的剑花消逝,而大直剑再度向前,带着曾舆平静的问候,再度打得菩萨剑不断地后撤。
“何必如此固执?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秦轲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换成以前他说不定还真就破罐子破摔躺下装死,可如今的他远比以前要坚韧,尽管兔子蹬鹰是困兽之斗,但未必不能变成破釜沉舟。
“曾先生确实是个君子。”秦轲与曾舆连续打了三个来回,每一次他奋力出剑,可都被大直剑哪种“不变应万变”的方式给压了回来,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挫败,但同时对于面前这个人更多了几分尊敬,“可今天晚上,不行。”
随后他鼓起气血,海棠剑花再度散乱而出,秦轲的去势却不停,剑锋直指曾舆的胸口!
第四进,穿云!
第五百九十三章 五进惊蛰!
曾经经过木兰的一番训练,他确确实实是学到了七进剑,可惜木兰停留在荆吴的时间太短,而他当时的修为也着实不够,因此实际只学会了前五进。
这一路行来,他已经能完整施展前四进,至于这第五进……他虽勉力能施展,但受限于修为,很难将全部的剑势发挥出来。
自然,这第四进穿云便成了他当下能使出的,最强的一剑。
当初在战场上,那位修为深厚的程双斧也在这一剑下吃了一惊,而面前的曾舆身上那股“学院派”的气质太过浓郁,与程双斧相比,就少了太多压迫感。
毕竟曾舆在稷上学宫修学多年,从未经历过血火打磨,此时又不是真的打算痛下杀手,出招之时难免会显得拖泥带水,不够爽利。
只要稍微逼退他一些……秦轲眼睛里似乎只剩下了那锐利的剑芒,锐利的风在剑上呼啸,随后凝聚成为一截看似无形的剑尖。
杀机骤然显现。
可面对这一剑,曾舆并没有后退。
他的眼睛里有微微的惊讶,却未挟带丝毫畏惧,反而流露出一种让秦轲看不透的平静,好像一泓清泉,即便是被大风扫过,也只能带起淡淡的涟漪,片刻便会消逝于无声之中。
曾舆向前踏出了一步!
大直剑跟着手腕翻转,如同蛟龙出水一般直向天际,月光照亮了他的双肩,皎洁如同冰霜,把他的身形衬托得越发高大,紧紧抿着的嘴唇,带着一种莫名的肃穆。
大直剑沉重如山,曾舆庄重如祭。
这一剑,坦坦荡荡而出,朴实无华而落。
不带任何技巧,甚至让人怀疑曾舆仅仅只是做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动作,但这种合理,本身就是一种无懈可击的强大。
“看我——大直剑!”
秦轲的眼神终于变了。
在两人长剑相交的那一刻,他分明看见,自己穿云一剑激起的风竟然像是无法抵抗一般直接被拍散,随后大直剑继续向下,生生击中菩萨剑的剑尖,压得他潜藏在后方的破雾一剑都无法完全释放!
一声痛哼,秦轲被这一剑上挟带的力量击打得向后连续退了好几步,脚下砰砰砰地踩碎了不知道多少瓦片,半只脚甚至都陷入了屋檐之中,随着右腿猛然发力,才把脚从瓦片的碎片之中给拔了出来。
曾舆依旧平静地站着,夜风吹动他的黑衣,使得他的几根发丝在月光之中轻轻飘荡。以他如果不是他的这一剑收住了力量,恐怕这整个房顶都会塌掉。
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因为这不是生死拼杀,他依旧需要守着脚下的方圆,宁肯让秦轲有时间喘气。
“放弃吧。”曾舆轻声道:“你的剑术确实精妙,即使是在拥有万千剑术典籍的稷上学宫,你的剑术依旧可以摆在‘甲等’的书架之中。我的气血修为高你太多,只是六成的力量便能压制你至此,难道你还想着能从我手中安然走脱?”
秦轲的嘴角缓缓流下一行鲜红,接下刚刚一剑,他之前被仲夫子打出的伤终于再度发作,胸口疼痛难忍,如果可以,他真的想立刻弃剑投降。
但他依旧不服。
明明这些稷上学宫的书生根本没有上过战场搏杀,为何简单的一招一式却这样强大?六成的力量,一把看似毫无杀意的宽剑,怎么就破了他的穿云?
秦轲能清楚地感受到曾舆身上的磊落之气,不由得还是生出了几分敬佩。
大直,是剑的名字,可又何尝不是这个人的另外一个名字?
看来还真是不可小觑他人。
秦轲露出苦笑,原本以为自己经过神龙精魄一番重塑,应该是拥有了一副近乎于宗师境界的体魄,又有神挡杀神的七进剑,辅以巽风之术的奇快身法……不说能与高长恭、项楚那样的人争高下,也至少可以算得上是后起之秀了。
结果没想到这曾舆以不变应万变,一把厚重直剑轻松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秦轲再度站了起来,沉重地赞叹道:“你真的很厉害。”
“过奖。”曾舆依然谦和,甚至面带微笑道:“小兄弟远比我年轻,却已经在修行上有了如此造诣,远胜我当年。你欠缺的,应该还是时间和历练。今天你虽败给了我,但你只要继续勤勉修行,将来必定会有一番大成就的。”
他这么一说,反倒是让秦轲有些发懵,不得不说曾舆这个人确实是真君子,胜而不骄,还反过来诚心地夸了自己一通?
“我承认,现在我确实打不过你。”秦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我还是不想跟你走。”
“为什么?”曾舆实在不明白秦轲的固执从何而来,随后眼神一凝道:“你不是卢府的人?”
秦轲也不想隐瞒,内伤使得他的声音有些破碎,“我只是卢府的客人,你们要对付的人跟我关系深厚,我若束手被你带走,难保不会在你们的威逼利诱下说出什么……当然,我要是死了,自然一了百了,可我现在还活着,那我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断不可能跟你走。”
曾舆看着秦轲,点了点头,反倒是越发欣赏起秦轲:“临危却不惧,敢以生死性命以奉大义。我儒家君子之道,小兄弟已得义信二字,你我当是同道中人。”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秦轲听得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心想这位曾先生还真是个妙人,明明应该是敌对的两个人,却能一直不遗余力地对他大加赞赏。
冷静点冷静点,就算他一个劲说甜言蜜语,你也不能屈服……高长恭还在那床上躺着像个死人……也不知道阿布有没有成功地把他藏起来?
想到这里,秦轲的神情再度严肃起来,同时双手交合,向着曾舆郑重行礼。
有趣的是,曾舆居然也跟着回了一个礼,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这种礼节早已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髓里,形成了他一举一动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曾先生,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想跟你最后比试一次,如果我能胜半招,你就放我走,如果我输了,我跟你走,如何?”秦轲微微把目光向下,避开曾舆的目光,心想反正这种承诺也不值钱,如果再输了,大不了耍个赖,再用上巽风之术接着逃便是了。
跟高易水一路走来,这些偷奸耍滑的本领,他终归还是学到了不少。
而曾舆也觉得这个提议很得体,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正当如此,这样正好可以圆了我们两人各自的忠义,但想要胜我半招恐怕不易,这样吧,我还是只出六成的力量,只要你能胜过半招,就算你赢。”
还有这种好事?
秦轲自然是用力点头:“但这一招,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所以还请曾先生有些耐心。”
曾舆笑道:“我的耐心向来不错。”
面对这样磊落的君子,秦轲心里其实也有些过意不去,但到了这一步,他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只能说命运把他和曾舆摆在了不同的位置,他不得不耍一些手段。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秦轲终于把身体里那上涌的气血给压了下去,随后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向前踱了几步,一直到曾舆面前四尺的位置停了下来。
虽然第五进他还不够纯熟,打斗之中,很难真正用出,可既然曾舆给了他时间,他自然相信曾舆不会趁着他出招之前偷袭。
夜里的寒风吹动两人的衣衫,一黑一灰的身影相对而立,时间仿佛这一刹那停止了一般。
秦轲闭着眼睛,似乎感觉到了体内的气血如同一条条河流,随着他的心意顺流流淌,并在无数条经脉之中蔓延开来,心脏如同躁动在母腹中的孩子,如战鼓一般的“砰砰”声是它的呼吸,每一次涨满,都有无数的气血从中喷涌而出。
从丹田到心脏到四肢……全身的气血已经连成了如参天大树一样的模样。
秦轲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微微发烫,好像有火焰正在他的皮下被引燃,呼吸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
五个呼吸的时间之后,秦轲缓缓地抬起菩萨剑,从手肘到手臂、从手腕到剑柄,一直到剑锋和剑尖,无形之中已经生出几分凛冽之意,好像下一刻,长剑就会一线贯穿面前的一切。
曾舆竖着大直剑,望着秦轲的样子,也莫名地生出几分奇怪的情绪,在他的眼神看来,秦轲花这样长的时间调整自己,自然是为了把精气神调整到最好的程度,才能推出一剑。
他花的时间越长,那一剑的威力自然也就越大。
但曾舆并不打算阻止他的蓄势,反而有些欣赏秦轲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稳住体内的气血,并且还把气血调整到如此程度。
“你杀过不少人吧,我可以感觉到你身上的杀气。”曾舆温和地评价道:“但从你身上,我感觉不到那种嗜杀的**,相信你并不是什么恶徒。”
他虽然有些迂腐,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如今这世道,在外行走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到与人为善,以德报怨?
秦轲没有回答,并不是他对杀人这件事情毫无感觉,只是如今他的全神贯注在气血和剑上,为了保证自己能完整地刺出这一剑,他必须把自己的气血调整到最佳的程度。
夜色之中,似乎有吱吱微微荡漾。
是蝈蝈吧?秦轲这么想着,随后全身的气血像是弓弦上的箭一般终于释放出来,随着他的右手猛然推进,菩萨剑似乎活了过来,并且发出一声咆哮!
七进剑,第五进,惊蛰。
第五百九十四章 不止半招
秦轲其实挺佩服那个创出七进剑的人,不说他的修为有多高,单看这一招一式中蕴含的饱满杀意,便能推断出这个人必定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无数场战斗。
更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这每一招的名字。
一到四进,和风、朝露、海棠、穿云,乍一听起来,好像还带着那么点诗情画意,而第五进惊蛰,同样也带着那种意境。
惊蛰这个名字,本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意思是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
所以这一剑,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气血催动下的剑啸,变成了那惊动蛰伏的隆隆春雷,向着曾舆滚滚而去!
曾舆握着大直剑的剑柄,厚重的剑面遮挡住了他的半边脸颊,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里却充斥着凝重。
他当然相信秦轲蓄势之后会给自己一个惊喜,这一剑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如果说惊蛰一剑是春雷本身,那么他无疑就是那只必须被惊动的蛰伏者。
他虽然自信,却并不狂妄,至于该怎么去抵御这样的一剑?其实他并没有做太多思考,因为他只有一剑。
他的手指微微紧了紧,随后再度撑起大直剑向上,仿佛要刺破这片灰暗的天空,破开那道滚滚而来的春雷,将一切复归宁静。
原本寂静的夜色里,猛然迸发出一阵巨响,好像闪电之后接踵而至的一声闷雷,随后好像有什么轰然倒塌了下来,顿时四周瓦片飞溅,房梁断裂,从中迸发出的紫色光华顷刻间覆盖了整个房顶。
没等秦轲反应过来,建筑物再度崩裂出一个巨大的破口,主梁紧跟着一起崩裂开来,于是整个第三层楼房也跟着一起垮塌了下去,砖石向着四周不断坠落,灰尘轰然升腾而起,笼罩楼房中变成一团不可驱散的雾气。
“咳咳咳……”秦轲在烟尘之中咳嗽着,眼底满是震惊。
在使出七进剑第五进之前,他根本没想到两人之间的打斗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这要是被卢夫子看见了,是不是得找他赔钱?这么大一栋楼,肯定造价不菲……
当然,在面对卢夫子之前,他得先面对眼下的局面。
看来刚才还是估计错了曾先生的实力,怕是不比那个程双斧弱吖……秦轲这么想着。
等到烟尘终于淡去,曾舆的面容再次显露出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他与人交战以来第一次这般狼狈。
一身黑衣非但蒙上了一身烟尘,就连那整齐的发髻也散乱了一半,可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大直剑,剑尖斜斜地指向地面。
“我没想要弄成这样的……”秦轲苦笑着道。
曾舆摇摇头,眼神古怪地打量着一屁股坐倒在废墟之中的秦轲,像是努力想要将他看透。
“刚刚那一剑叫什么名字?”曾舆突然问道。
“惊蛰。”秦轲斜眼看了看落在四尺之外的菩萨剑——方才曾舆用大直剑果断拍中了他的手腕,所以顺理成章地使他失去了兵器,败得十分惨淡。
曾舆倒是不觉得秦轲有多惨。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有人告诉他一个气血第三境的年轻人可以令他如此狼狈,他定然不信,说不准还要和人家辩论一番。
可事实摆在眼前,散落下来的发丝也还在飘荡着仿佛是对他的提醒,沉思了片刻,他望着秦轲悠悠然问道:“那……刚刚那道雷呢……”
秦轲顿时哑然。
不错,他之所以能把曾舆弄得这般狼狈,不单单只是因为七进剑的第五进,如果说七进剑第五进的威力已经差不多算是小宗师境界的层次,可同样都是小宗师境界,实力却并不如一。
曾舆显然是小宗师之中的佼佼者,刚刚那一剑或许可以逼得他退却,可依然欠缺了点什么。
所以在这一剑之后,秦轲立即以巽风之术逼出了身体内的那条紫电小蛇,紫光迎风膨胀成为雷霆,这才真正地震慑到了曾舆。
本是惊蛰一剑,结果其中的春雷却因为秦轲释放的雷电成了真,这若是让木兰知道了,不知是会觉得惊讶,还是会觉得欣慰呢……
面对秦轲的沉默,曾舆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没想到你真的赢了……我虽挡住了你的剑势,却没料到你的后招雷霆,如果不是我气血比你强,恐怕早已受伤不轻。而我原本说好的只用六成力也因此成了虚言……”
“你走吧。”曾舆摇摇头道:“你赢了不止半招,我说到做到。”
秦轲微微一怔,道:“那你怎么跟仲夫子交代?”
“楼都毁了一层,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我早没法跟夫子交代了……”曾舆有些惭愧道。
“不得不说,你虽然很厉害,但真的不太适合搞这种隐秘的事情。”
这是曾舆用一只手搀扶起秦轲的时候,秦轲对他说的话。
在秦轲看来,曾舆这样的人无论是做对手还是做朋友,都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因为从他身上,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正直与善良,换一个场景,秦轲甚至会愿意请他喝一顿酒。
但也是这种正直,成了曾舆身上最大的漏洞。
其实哪怕曾舆不讲道理一些,或者不择手段一些,秦轲都无法有机会用出七进剑的第五进,更没有机会使用巽风之术引出体内的紫色雷霆。
这场胜负……或许早在一刻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我也这么觉得。”曾舆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剑穗,似乎是在遮掩自己的尴尬,“我平日里只在稷上学宫修文或者习武,唯一跟人切磋也只是在演武场,都是点到为止,对于这种潜入他人府邸的事情,实在没有什么经验。”
他无奈地笑了笑:“或许换成墨者来做更合适一些,但墨者衰微已经很多年了,这一次又非得足够多的高手才行,连夫子都亲自来了,我哪里能拒绝。”
“你们带了多少人来?修为都很高吗?”秦轲顺口问道。
“五十二人,有二十一人是小宗师境界,其他人,最差也该在气血第二重境界,好一些的,距离小宗师只差一步。”曾舆完全没有打算隐瞒,谦和地对秦轲摊了牌。
秦轲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也是震惊不已,二十一名小宗师,还有不少已经快要进入小宗师境界的气血高手,虽然说这个数量在高长恭的军中也可以凑得出来,可那是十万大军之中才有这个数字。
看着曾舆,想来那些其他的潜入者也不会是什么军中高手,更可能只是曾舆在儒门里的同门师兄弟……难道稷上学宫的底蕴竟已经深厚到了如此地步?
不管怎样,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原本他还觉得凭借着那四名小宗师境界的青州鬼骑,至少可以快速地转移高长恭,可若这宅子中真有这么多小宗师高手存在,想把高长恭送走必定也十分困难。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秦轲皱眉问道:“就算要跟荆吴撕破脸皮,也不能是现在吧?行州一线可都还靠着荆吴军的协防呢,如今沧海攻破了洪关,两国之间不更该友好互助才对吗?”
曾舆听得微微一怔,心中不免疑惑起来,不大明白为什么秦轲会突然扯到荆吴和墨家之间的盟约一事……这似乎跟他们今夜的行动毫无关联啊?
正当他打算细细询问,空中却骤然炸开了一道亮光,伴随着锐利的一声尖啸,打断了他的思绪。
“响箭?”曾舆眼神一凝,脸上露出几分喜色,“看来事情有些眉目了?”
而秦轲看着那亮光的方向,瞳孔猛缩——那个方向正是高长恭的住所!
第五百九十五章 原来是他?
难不成阿布失败了,没能及时转移高长恭?秦轲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升起几分不详的情绪,如果真是这样,又该如何?以仲夫子的修为,加上那二十几名小宗师高手,如今病重的高长恭根本不可能抵御。
“小兄弟。”曾舆把视线从那道亮光上移开,把大直剑归鞘道,“看来我们必须在这里分道扬镳了,如果可以,听我一句劝告,今天晚上的事情,不是你能参与的,即便你赢了和我的赌约,夫子却不可能因此而放弃,即使是我那些同门师兄弟,你也无法应对。”
“来日再见。”曾舆最后说了一句,随后双腿在废墟之中猛然一跺,激起了漫天灰尘的同时,整个人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呼啦啦地向着另外一栋楼顶上飘了过去。
他黑色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不应该是这样的。”秦轲一直望着那片夜色,心下一片冰凉,尽管他尽可能地深呼吸,却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心里的慌乱,“冷静点……阿轲,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有什么法子……”
可在这样强大的一股力量面前,他又能有什么法子?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的是,即使再惊天的智谋,终究也不可能强过压倒性的力量,所以才有了一力降十会的说法。
他的修为放在年轻一辈算是不错,可在这座万千学子的稷城里,也只是淹没在一群人潮之中的无名之辈,二十一名小宗师高手,甚至还有一个宗师级别的仲夫子,他又能做什么?
可他终归不能如曾舆说的,什么都不做。想到这里,他狠狠地一跺脚,整个人也飘荡起来,顺着气流,向着那片深邃夜色一路而去。
与他想象中的恶劣情况不同,那座高长恭栖身的小楼,此刻虽然双方对峙,但终归没有直接出现残酷的流血事件。
小楼前,仲夫子的身后已经聚拢了二十余人,每一个人身上都蕴含着修行者的气息,而在刚刚响箭发出之后,显然在这座宅子里的所有儒门众人都会逐渐向着这边聚集。
反观他的对面,卢夫子虽然昂然挺立,可在他身后只不过是卢府的家仆,虽然其中包含了几个修行者护卫,但他们手中灯笼中摇曳的火焰,已经出卖了他们紧张不已的心境。
曾舆一路走到仲夫子的面前,随后恭敬行礼道:“夫子。”
仲夫子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那个孩子呢?”
曾舆的面色微微一僵,随后低下头羞愧道:“弟子有负夫子重托,请夫子责罚。”
仲夫子似乎也有些惊讶,轻声问道:“为什么?以你的修为,那个孩子不该能从里的手上逃走。”
曾舆摇摇头,不发一言。
仲夫子看着曾舆的样子,微微笑了笑,轻声道:“是因为此举有违你心中的道义?”
曾舆低头道:“是。那位小兄弟并非恶人,甚至还有几分我儒门之风,弟子抓他,是为不仁。所以弟子和他定下赌约,若是他赢了,就放他离开。而小兄弟也确实赢了赌约,弟子若再抓他,是为不义。弟子……不能做一个不仁不义之人。”
令他意外的是,仲夫子并没有因他的迂腐而大发雷霆,反倒是温和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尽是慈爱欣赏之意。
“你说的没错。”仲夫子点点头道:“我身为你的老师,平日里教授你们仁义礼三字,便是希望你们能以仁义为做人准则,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责罚你,那我还有什么颜面继续当你们的师长?”
曾舆微微一惊,随后低下头重重地道:“夫子不能这么说,这都是弟子的错处,和夫子有什么相干?”
仲夫子摇摇头,眼神之中尽显和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儿子错了,父亲焉能置身事外?何况你是以我教的东西做事,并非是自己肆意妄为。若是你都觉得你做错了,那真正错的人,应该是我这个老师才对。”
“夫子……”曾舆看着仲夫子,一时心中激荡,眼眶微微红润,声音也有了几分哽咽,“弟子受教了。”
仲夫子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曾舆的肩膀,道:“你先站到一旁,我还要跟卢夫子说些话。”
曾舆点了点头,随后恭敬地退了几步,一直到仲夫子的背后才停下来,而当他重新挺直身躯的时候,看上去却像是比原先更加笔直,真像是他腰间那柄大直剑一样,直冲天际。
而在他的面前,仲夫子和卢夫子面对面走到了一起,彼此之间都可以看见对方的面容,瞳孔之中有微弱的烛火之光摇曳。
墨家稷上学宫号称学子数万,但能够担任各家总教习的人却也只有二十几人,毕竟要坐到这个位置,不但要能力超群,可自成一派,同时还得是学子们共同拥戴,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过能做到这两点的人也确实足以证明他们胸中的大才,就算是离开稷上学宫,也足以在任何一国被奉为上宾,足以证明这个总教习的名头分量之重。
而仲夫子和卢夫子,正是这样的人。
“卢夫子,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吧。”仲夫子看着卢夫子那脸上显然有些不悦的表情,倒是十分能理解——换成是他,自家宅院半夜被一群黑衣人入侵,而且这群黑衣人甚至还是自己平日里见过次数不少的同僚、晚辈,恐怕他也会因此而愤怒,甚至恨不得拔剑相向。
今夜的事情,完全是他和商大夫商量后的决定,并没有跟卢夫子透露过一星半点,只因为任何的泄漏,都有可能导致事情的败露。
好在事情还算顺利……仲夫子想到自己用精神力量在那栋小楼里感应到的东西,心想那个人应该就在里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精神竟然无法穿透感应到更多东西,可能要做到这一点,必定是宗师境界的高手。
“不敢当。我只是想知道,仲夫子深夜穿着一身黑衣来此,难不成就是为了跟我借一步说话?我是不是还得再准备一壶茶,跟你在这深夜赏月,吟诗作对?”卢夫子毫不客气地盯着仲夫子道。
仲夫子听到这样的话,不由得摇头叹了一声,面对卢夫子用上了最恭敬的姿态,作揖行礼以表歉意。
而卢夫子的眼神里也是微微有些惊讶,随后同样回了一个礼。
在墨家可不是谁都能当得起仲夫子这样的大礼,虽然同是总教习,可卢夫子远离朝堂,不理国事,自然少有见到仲夫子有这样恭敬的姿态。
相互行礼之后,卢夫子也不再坚持,而是与仲夫子并肩一直走到小楼旁的一座凉亭,感受着夜里的习习凉风,彼此对坐,轻声说起话来,而与此同时,藏身于屋檐顶端的秦轲的身影也缓缓地消失,不知去向了何方。
……
“此间之事,卢夫子还请见谅,并非是我故意给卢夫子以颜色,只是此事太过重要,只能行此下策。”仲夫子看着卢夫子缓缓道:“此事一旦了结,我必定会携大礼亲自上门向卢夫子赔罪。”
卢夫子摇了摇头,从刚刚那一礼之后,他对于仲夫子的诚心已经不再怀疑,只是今晚还没有过去,有些事情总要敞开来说才好:“仲夫子深夜带弟子们潜入我的宅子,看来是是势在必得了?只是不知道我这宅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仲夫子这般上心?竟一次带来了这么多位高手?”
“卢夫子向来不理会朝政,所以对于有些事情大概不甚知晓,其实这件事情我跟商大夫已经追查半月,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他就在卢夫子的府邸之中。”说到这里,仲夫子突然伸出手,在凉亭那光滑的石桌上,用一根食指缓缓地描写了两个字,随后继续道:“这个人,卢夫子不会装作不知道吧?”
石桌上没有茶水,仲夫子是空手写下了两个字,所以卢夫子就算继续看下去,也不可能从桌面上看出字来,只不过以他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仲夫子手指写出的笔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人。
“仲夫子是要找他?还是要抓他?”卢夫子平静地道:“若是要找他,你不必带这么多高手还在这样的夜里潜入。可若是要抓他,我却有些不解了,这个人一没有触犯国法,二没有对夫子不敬,为何要如此?难不成,夫子跟他有什么私人恩怨不成?”
“我跟他当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仲夫子摇摇头道:“相反,我倒是对他还有一份崇敬之情,你也应该听过当年他所做过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能跟他在这凉亭里对饮几杯酒。”
“那就是他触发国法了?”卢夫子道。
“也没有。”仲夫子何等聪慧,自然能听出卢夫子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苦笑一声道:“卢夫子何必这般说?他当然没有触犯国法,只是有些事情,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只是想请他去机关城暂住几日,或者……送他离开稷城罢了。”
仲夫子看着卢夫子皱起了眉头,倒是也不心急,继续往下说道:“卢夫子也该知道,现下墨家是多事之秋。朝堂诸事不稳,东边有唐军肆虐,虽在上将军……或者说忠武候力挽狂澜之后已经基本稳固,可眼下沧海又给了我墨家重重一击。也是因此,我不得不与商大夫商议先稳定了墨家内忧,以免再横生枝节。”
“暂住几日?还是说,其实你们是想囚禁住他?”卢夫子摇摇头道:“机关城天狱之名,我还是听说过的,那是连宗师高手都难以逃脱的地界,可你凭什么以为他会欣然同意?还是说,仲夫子您想与他在这稷城大战一场,打得天翻地覆,然后再将他锁起来?”
“若是可以,我当然不必如此。”仲夫子叹息道:“可以他与巨子之间昔日的恩怨,此番他既重回稷城,肯定是想要做些什么,终非我墨家之福。”
卢夫子当然知道仲夫子提到的那件“昔日恩怨”,毕竟他的真实年纪要比外表看起来的大了太多,加之同辈老友之间私下里也没少唏嘘过那些往事。
仲夫子用手指写下的是两个字,也正是这两个字,在当年的朝堂上掀起了一阵乱局。
公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