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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南丶     神启者说txt下载     神启者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章 疯狂的刀刃(三更)

    在荆吴,说到高长恭,只怕所有人都会昂首挺胸,提着胸腔之中的一股自豪之气,大声道:“大将军战神之名实至名归,当然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可如果把高长恭的实力暂且搁置一边,提到当年曾经追随高长恭横扫唐国境内的将领之一朱然,许多人顿时会有些措然不知。www.uu234.cc

    毕竟高长恭的光芒太亮了,亮到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忽视了他身旁那些尽管如烛火,却仍然燃烧得坚定无比的存在。

    朱然到底有多强?几乎没人知道。

    但秦轲仍然记得在太学堂的军阵之学的课程上,黄汉升轻描淡写地拿出当初八千青州鬼骑入唐国之时的一场战役讲解的情景。

    在那场战役中,高长恭把八千青州鬼骑分作了两队,其中主力六千人,由他带领着直冲敌方大营,而朱然则是领了两支千人队队,从侧翼直穿而过,阻击敌方在在十几里外的设立的拱卫墉城的一万援兵。

    虽说地方守军大多缺乏训练,军备也不如唐国的精锐,但两千对一万,无疑是一场硬仗,就算青州鬼骑是一支足以傲视群雄的精锐,同样不轻松。

    以青州鬼骑一贯战法,都是最快的速度突袭敌军的薄弱之处,压制敌方士气,焚烧粮草,还没等人家重整旗鼓合围而来,来去如风的青州鬼骑早已踏营而去,只留下满地的烟尘与尸首。

    将领若是狂怒之下命令军队追击,青州鬼骑还会趁着战线拉长的空档,突然杀一个回马枪,又是一阵蛮不讲理的杀戮。反正他们的速度奇快,等于一直能握着主动权,想打便打,想走边走,这种悠然自得足以让任何敌人悲愤欲死。

    但阻击援兵,却很难用这种战法。

    自然,这场局部战役,成了当初青州鬼骑减员最大的一次战役。

    阻击援军的两千青州鬼骑,最终只回来了九百人,而这寥寥百人,也几乎是人人带伤。

    青州鬼骑在唐国内无法补给,更无法停留下来照顾伤员,最后,这九百人当中有一半都死在了归国途中。

    那天朱然身中九刀,回来复命的时候鲜血已经打湿了皮甲,老卒用刀一点点切开他的甲胄,那些如嘴巴张开一般的可怕伤口已经跟甲胄粘连在一起。

    他放不开手上的只剩下半截的战剑,因为他的手在已经在砍杀之中僵硬如石块,根本无法动弹。

    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地报告战果,心脏在他的胸腔里有力地跳动,声如雷霆。

    事后老兵们凭借记忆回想,仅仅是他一人,便至少斩落了三百甲士的头颅。

    也正是借着这场战役,高长恭把唐国境内唯一一个有能力威胁他的老将斩落马下,剩下的唐**队,在如狼群一般的青州鬼骑面前,只不过是瑟瑟发抖的绵羊。

    这样一个在百战之中仍能活下来的人,怎会是个弱者?

    秦轲瞪大了眼睛。

    他似乎看见了一轮满月在他的眼睛里绽放开来,阴冷的刀锋只用了一个瞬息间便已经贴上了他的身体,不是他不想躲,而是根本躲不开,此刻的他手无寸铁,腿脚更是在那场军演之中受了伤,面对这样雷霆之势的一刀,他一个伤了腿的瘸子又能做什么?

    有风吹动了他的发丝,却没有带来凉爽,反而是一股阴冷顺着脖子蔓延而上,绽放出针扎一般的刺痛。

    朱然的拔刀术是在血火之中锤炼出来的,自然就会带上一股凌冽杀意,这种感觉秦轲也曾在木兰身上体会到过,不过木兰并没有真正想杀他的意思,终究少了几分锐气。

    而朱然这一刀,却是带上了必杀的决心!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

    秦轲感觉着脖子上那种刺痛,怀疑朱然的刀刃已经镶嵌进自己的脖子,据说如果刀够快,人头坠落地面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到太多疼痛。

    秦轲想到这个说法,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悲哀。心想自己这是真的要体验一次人头落地的感觉了?

    所以……自己是不是应该惨叫一声?

    还是应该硬气一些,唾骂一句?

    这样在死的时候就不显得自己是个胆小鬼了?

    秦轲脑子里乱糟糟的。

    就在这一刻,刀光掠过了秦轲的肩头,锋利的刀刃于无声之中斩入一具年轻的身体。从肩胛骨再到肋骨,肌肉和骨骼在这样锋利的刀下根本无法阻拦片刻,刚刚还站在秦轲身后笑得天真的小宦官陈楚,他推着轮椅的双手就这么凝滞在了空中。

    秦轲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醒悟过来,然后歇斯底里一般,他用力地张开双臂,就像是一只野兽猛地扑向了朱然,一只手用力抓住了朱然那强健结实的手臂。

    但那股力量还是浸透了陈楚的躯体,刀锋也已经切断了他的心脉。

    朱然手腕微转,一股滚烫的鲜血喷涌在秦轲的背部。

    连一声痛哼都没能发出的陈楚就此跌落下去,随后是砰砰几声,他的尸体从最高一级的台阶一路滚到最后一级台阶,长长的血迹,从跌落的轮椅下方一直延伸到台阶的最底端。

    秦轲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像是有一千只皮鼓在被棒槌敲响,隆隆声震得他骨头都快要裂开了。

    “你疯了!”他大声嘶吼,脖子上的痛楚原来只是他自己的幻觉,而真正能感受到这股痛苦的人,却已经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不敢转头去看陈楚的尸体,可朱然刀上那股辛辣的血腥味还是源源不断地钻入他的鼻腔。

    秦轲失控地大喊,随后是一拳向着朱然的喉咙打去,随着他修行这么多年的气血在如狂龙一般撞击经脉,他的内脏,骨骼,肌肉,似乎都在回应他的愤怒。

    从来没有一次,他这样强烈地想要杀死一个人。

    朱然向后退了一步,动作显得十分随意,但也正是这一步,他正好退到了秦轲拳头能够到的最远范围之外。

    大概是习惯使然,在他再退一步之后,他持刀的手一挥,温热的鲜血无法长久吸附在流水一般光滑的刀刃,“啪”地一声,在地面炸开一团血花。

    这种仿佛跟他毫无干系的冷漠态度让秦轲更是怒火上涌,咬了咬牙,没有受伤的右腿弯曲,在一刹那间就像是被绷紧了的弓弦,随后突然放松,跨越了一尺的距离,贴近了朱然。

    七进剑!

    秦轲眼中中精芒大盛,虽然他没有带剑,但这也并不妨碍他把自己的身体化作致命的武器。

    第一进和风凌冽呼啸,并拢的手指好像真的生出了剑刃,在这一推之中,戳向朱然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秦轲这一剑的凌厉,朱然微微有些吃惊,在他眼睛即将被秦轲戳瞎之前,他向后再退一步。

    秦轲指尖落空,跌在地上,却立即屈膝再跃。

    七进剑第二进,朝露,此刻直指朱然胸口。

    此朝露非彼朝露,第二进取的是滴水穿石之意,虽不如第一进和风那般迅猛,但其中蕴含的锋锐之气更甚第一进。

    秦轲毫不怀疑的是,只要他真的能戳中朱然的胸口,就算他的手指因此尽数折断,那股力量却能透入朱然的胸口,伤到心肺。

    “住手。”朱然终于说话了,但秦轲的动作却根本没有任何迟疑,依然倔强地向前着。

    朱然看着秦轲那副认真的模样,终究是没有真的去用**试着接秦轲并拢的手,随着他手上的长刀微微一动,他再度向后退了一步。

    第三进

    秦轲咬牙在心中低喝,就连巽风之术也在这一刻全面展开,那些原本无序的风聚集了起来,推动着他单薄的身体,让他向前再度贴近朱然……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孩子?宦官?非也。

    连续两剑都无功而返,他不得不继续去攀登那座自己尚未纯熟的高峰。

    邬县回来的那天,木兰却对他说过,他现在的七进剑,除了第一剑还像点样子,剩下的几剑,不过是徒有其型。

    秦轲在学了七进剑之后也才渐渐明白,这七进剑的每一进看起来都平平无奇,可真要施展起来,其中所蕴含的繁复变化,足以让一个门外汉发狂,秦轲这个门外汉,也就是一路被木兰当成了一只鸭子般不断地填入填入再填入,如此才勉力可以用出这几剑。

    此刻,他别无选择,因为这是他仅有的底牌,面对朱然这个远比孙青更强的敌人,秦轲如果还要有所保留,那就是愚蠢了。

    朱然看着秦轲那副不死不休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次,他没有退。

    秦轲的第三进还没能完全展开,朱然却比他更快地动了,他向前迈出半步,手上锋利的长刀突然调转了个方向,还没等秦轲反应过来,反握着长刀的他,已然是欺近了他的身前,刀柄向上一碰,秦轲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顿时紊乱,随后他用手臂缠住了秦轲右臂,向上延伸的同时手掌一张,就像是一只尖锐的鹰爪一般,握住了秦轲的肩膀。

    秦轲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的肩膀涌了过来,失去平衡的他就被那股力量带得侧飞起来,但因为朱然正死死地握着它的肩膀,所以他的侧飞又并不完整,只是在半空之中翻了个身,就一下子仰面摔在了朱然的面前。

    朱然缓缓放开秦轲的肩膀,秦轲的身体失去了依托,躺倒在冰冷的砖面上。

    秦轲的眼睛里有热泪,其实他早知道这个结果,自己在朱然面前,就好像是一个笨拙、瘦弱的孩子,再怎么翻腾,又能掀起多大的水花?

    输了是理所当然,赢了才是出人意外。

    但他心里还是十分不甘,侧过头,陈楚的尸体正在台阶下沉寂着,他恨朱然毫无道理地杀死了这个笑起来十分天真的小宦官,更恨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却做不到任何事情的自己。

    宫殿森严的黑暗如一头怪兽一般盘踞在顶端,星星是它的眼睛,残月是它的嘴,它在疯狂地嘲笑,嘲笑一个躺在地上无能的人。

    朱然看着秦轲,缓缓开口道:“你误会了。”

    “误会?”秦轲看着朱然,冷笑道,“人已经死了,尸体就在那里,我身上还沾着他的血,这叫误会?还是说,对于你们这些贵人,这些低贱的人死得再多也没什么?”

    朱然沉默片刻,单手收刀入鞘,他身后宫殿的巨大阴影之中跑出来两名身穿甲胄的卫士,恭敬拱手道:“大人。”

    朱然点了点头,道:“去把尸体检查一下。”

    两名卫士点了点头,一人一侧跑过秦轲的身边,一路下了台阶去触碰陈楚的尸体。

    他们先是把陈楚那残缺的尸身翻转过来,让他好好地平躺在地板上,秦轲看见陈楚的脸上还带着诧异,大概是不相信朱然会莫名其妙地抽刀杀他,随后两人开始在陈楚的身上不断地搜寻这什么,从上到下,从双腿到四肢,不一会儿,他们的手上就多了几样东西。

    “大人。”有一人跑上台阶,朱然点了点头,道,“把东西给他看。”

    秦轲已经坐起来了,只是在一阵打斗之中,原本受伤的左腿传来一阵钝重的疼痛。

    卫士在他面前有条不紊地把手上的东西在地板上一件一件地摆放起来:不过两指宽的圆柱小筒、一包用油纸包着的粉末、鞋子尖头冒出的一节锐利的锋芒。

    秦轲怔怔地看着这些东西,朱然弯下腰来,伸手握住那圆柱形的小筒道:“那包粉,是下在酒里用的,不过算不得毒药,只是能让人昏睡几个时辰,鞋子你也该看得出来,而这东西……”

    朱然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随着他的指头在凸起上轻轻一按。

    “哧”的一声,两根细小的弩箭激射而出,带着凌厉的风,掠过朱然的箭头,射在安和殿门口的柱子上。

    “这是前朝乌衣卫喜欢用的东西,只需要藏在手臂下方,平时在袖子里无法察觉,但只需在按钮上轻轻一按……”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结果,秦轲也猜得出来。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秦轲喃喃道,“他还那么小,甚至比我还小……”

    “不管你信与不信,铁证如山。年龄从来都不是什么障碍,培养一个穷苦孩子做事甚至要比培养一个门客还要简单一些,后者需要礼贤下士、甚至许之以重酬,而前者却只需要一顿饱饭。况且,又有谁会把目光放在这样半大的孩子身上呢?就算我是禁军统领,但我毕竟不是个疯子,犯不着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秦轲转过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想到那天大殿之上的惊天刺杀:“他,他也是刺客?”

    “说对了一半。”朱然看向陈楚的尸体,轻声道:“但是,必要的时候,他就可以是刺客。如果时局并不需要他们铤而走险,他们只是个传声筒罢了。”

    他把目光转移到秦轲身上,叹息道:“你在军演里用的先天风术,被孙家看出了几分端倪,他们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什么意思?”秦轲的心境起伏不定,“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放在今晚让你入宫?这宫内看似宽广,但实际上到处都是耳目,这其中有我们的人,也有别人的人。晚上是最容易避开这些耳目的时候,我本来安排了人在暗中看着你,但你的运气不太好,还是被这孩子看见了。”朱然微微合上双眼,“事后我又派人想去把他引开,结果却还是……”

    “什么意思?”秦轲第二次这么问,朱然的话让他实在难以理解,“派人引开?”

    朱然站起身来,伸手去拔下柱子上的两只弩箭,上面闪烁着蓝汪汪的光芒,显然上面还淬了一层毒药。

    随后他拍了拍手,从大殿转角,走出一个人影。

    秦轲一开始因为光线昏暗没认出来,但下一刻,他却是惊呼了起来:“张耳!”

    “大人。”张耳看了秦轲一眼,走到朱然身后的他满脸肃穆,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甚至让秦轲有些恍惚,觉得眼前这人根本就不是之前遇见的那个谄媚的张耳。

    “都清理干净了?”朱然问。

    “是。明天陈雄就会‘提前告老’,至于陈楚,就安排他跟着陈雄一起出宫,两人路上会死于盗匪之手。”

    “好。”朱然点了点头,“把这孩子的尸体处理干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今晚来过安和殿。”

    “明白。”张耳恭敬地拱手,无声之间,又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眼前的一切对于秦轲而言太有冲击力,在他的感觉中,张耳就应该是那个小人,谄媚、自负、欺负弱小,而陈楚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奸诈之徒,但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却让他不得不信。

    他脸色极为难看:“你还是没告诉我,孙家注意我和你杀他有什么关系。就算孙家注意到我也只是派他来盯着我罢了,何至于一死?”

    还有……

    “还有陈雄……那应该是他的师父,他师父又何错之有?”

    “有些事情,我们还不希望孙家知道。至于陈雄,他们两个人在宫里本就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师徒关系。”正当这时候,安和殿的门缓缓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在烛火的光芒下和蔼可亲,老宦官轻声道:“朱大人,丞相说让他先进来洗洗,换身衣服。”

    朱然点了点头,把秦轲扶上了轮椅,轻巧一举便将他和轮椅一同带过了高高的门槛。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二次会面(二更)

    安和殿内的琉璃屏风上画的是梅兰竹菊,纵使在烛火昏暗的光线之中,仍然栩栩如生,犹如活物,足可见起价值不菲。www.uu234.cc也对,这里可以说是荆吴的中心,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荆吴最高的权力,更是拿捏着荆吴最大一笔的财富。

    只是这两样虚物的背后,到底蕴含了多少人的血泪,谁也说不清。

    屏风后面是一个单人用的浴桶,靠近的时候,鼻尖隐约能闻到湿气,大概用过不久。

    而居于安和殿,有资格使用它的人,只可能有一个人。

    秦轲听说过,王宫里有专门的浴池,足足两丈宽,薪柴在下方燃烧,温暖的热水冒着水汽,带着玉兰花的清香,甚至会有仕女裸身下水服侍……

    可诸葛宛陵就这么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安和殿里,以这么简陋的木桶,就解决了自己日常生活中,本该是享受的一部分?

    秦轲在脸盆里打湿了柔软的手巾,一点点地擦拭皮肤上的血迹,随着温热的水逐渐被手巾里的血迹染成鲜红,老宦官双手托着一套干净衣服走了进来,十分熟络地抖开就准备帮他穿上。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秦轲有些局促,他实在不习惯被人服侍,虽然说他现在腿脚不怎么方便,但是总不至于成了废人,换换衣服总还是做得到的。

    老宦官倒是也没强求,只是点了点头,放下衣服之后缓缓地退了出去。

    秦轲抬起头看着黑暗中的房梁,感觉到老宦官的脚步正在大殿之内缓缓行走,随后大殿之内又亮起了几道烛火的光芒。

    光明带给他几分温暖,而他低下头,那盆已经呈现出暗红的水正倒映着他闪烁不安的眼神。

    重新坐上轮椅之后,他感觉腿上的疼痛好了许多,至少不再难忍。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样的伤势放在普通人并不好受,但秦轲多年修行,气血浑厚,那些因为秦轲突破第二境后的气血正在缓慢地渗透骨骼,用不了一个月,他应该就能恢复如初。

    而当他推着轮椅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老宦官已经不知去向,秦轲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个手上托着一盏烛台的人,他身穿一袭白衣,身形瘦削却自有一股竹子般的清高之气,眼神平静深邃如古井,在他随意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纯白羊脂玉的玉簪。

    诸葛宛陵看着秦轲,眼神显出几分温和,道:“衣服还合身么?”

    秦轲点了点头,其实这套衣服还是显得大了一些,宽阔的袖子也让他觉得行动不便,但这种时候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何况诸葛宛陵那双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闪烁的光芒让他总是想起他的师父。

    以前自己是不是也这般与师父对视过?

    哦……对了,师父跟诸葛宛陵不同,虽然他们两人的眼神看起来都平静如水,少有翻起涟漪,但师父常有孩子气的一面,年少的时候,他们还一起玩过“大眼瞪小眼”的游戏,躺在山岗上看星星的时候,他总喜欢和自己讲一些稀奇古怪的笑话。

    秦轲想到这里,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还行。”

    诸葛宛陵点点头,微咳嗽了一声,秦轲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随着他的几声咳嗽,额头青筋暴起,显然这看似平常的轻咳却让他感觉十分吃力。

    而老宦官则是突兀地从他的身后出现,把一件带着狐皮的斗篷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不太舒服?”秦轲轻声问,他担心自己说话太响,会惊着这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书生。

    “老毛病了,这些天受了些寒,难免又出来作怪,不妨事。”诸葛宛陵说得轻松,就连秦轲都没法从他眼里找到一丝作伪,看来他真是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隐疾,“朱然他……做事是过火了些,不过也是在尽自己的职责,你别怪他。”

    秦轲看向大门的方向,朱然那岿然不动的轮廓淡影映在门帘上,他单手握着刀柄,眼神半闭,好像一尊年画上的门神,只不过门神负责驱鬼,朱然则负责杀人。

    “我不怪他……”秦轲回答。

    或许他心里更多责怪的是自己,如果自己的实力更强一些,或许就能在朱然的刀下救下陈楚了吧?

    虽然陈楚接近他是别有用心,可抓住他关押就罢了,何必杀死他?那样一个孩子,本该还有大把的时间,结果就此死在了这黑夜的宫廷之中,死得轻如鸿毛……

    “培养一个穷苦的孩子做事甚至比培养一个门客要简单得多……”朱然的话又回荡在他脑海里,他回忆起那些饿肚子的时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更吐不出来。

    诸葛宛陵轻轻点头,自然看得出秦轲心中仍有几分怨气,但他也深知,有些事情不是单纯靠言语就能说得通的。

    好在,秦轲多的就是时间,他可以成长,甚至蜕变。

    “跟我来吧。”他微微叹息,领着秦轲缓缓地走到他常坐的桌案前。

    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满是案卷的桌子上,烛火映照出了那支毛笔的阴影。

    诸葛宛陵的眼神落到了手边的茶壶上,这里面装的是药茶,有着寻常人难以接受的苦味,以秦轲的身体当然也完全不需要喝这药茶,所以他抬头轻声对老宦官道:“王璨,去端些茶水来吧。”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可以慢一些的,不着急。”

    在秦轲的感觉里,这是一句诸葛宛陵关照老宦官的话语,毕竟这位他初次得知名字的老宦官,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岁了,脸上的皱纹就像包子的褶皱一层又一层,但老宦官却立即明白了诸葛宛陵话中的深意,他淡笑着点了点头,知道这会儿诸葛宛陵和秦轲两人需要一些独处的时光,转身缓缓地退了出去。

    秦轲看着诸葛宛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只能愣在那里。

    诸葛宛陵抬眼看了看他的面庞,又看向他打着夹板的伤腿,语气平缓地问道:“腿伤怎么样?”

    “没,没什么……应该很快就会好。”

    诸葛宛陵点了点头:“虽然如此,平时也得注意一些,像是今天晚上这般强撑着与朱然打斗,对你的伤势有害。”

    秦轲有些不太适应诸葛宛陵突如其来的关心,眼神飘忽,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顺着诸葛宛陵的脸颊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眸子里仍然是一团深邃的黑色,就好像一个幽深的漩涡,只要注视着,就能令人深陷其中。

    他慌忙移开目光,即使面对面对视,他也根本无法看透面前这个男人,他就好像一个被无数谜团包裹着的巨大谜团,从他以布衣之身在吴国建立第一大帮,再到如今建立荆吴,成为荆吴表面上的丞相,实际上的“主君”,他的一切事迹听起来都好像是三流的说书先生为了招揽客人,一边抠着耳屎一边临时写出来的话本故事一般。

    但这是真实的。

    百姓们认为诸葛宛陵是一个心怀天下,想要庇护一方平安的人;一些读书人则说诸葛宛陵做这些,是为了青史留名,光耀万世;士族们眼种,诸葛宛陵纯粹是一个权谋家,一举一动都怀揣目的,带着狡黠,他最终要追求的,是那万人之上的权威。

    只是秦轲感觉,面前的这个人对这些事情根本不怎么在乎,不管是青史留名的荣耀,还是在荆吴说一不二的权威,在他眼前都像是路边的黄土,他甚至都无心上去踩一脚试试松软,他所追求的……

    似乎在云端的彼岸,在更高更远的地方。

    可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比实实在在握于手中的荣光和权威更高,更远?更值得人追寻?

    秦轲想象不出来。

    在他看来,能每天吃上饱饭,时不时还能有一顿肉包子,就已经是他最惬意的生活。

    所以他表面上装作没什么感觉,但实际上他很享受太学堂里的一切。

    有看不完的书、未必可口但绝对管饱的饭菜、方便修行对战的宽广的演武场,除了这些,他每个月还有些零花的例银,时不时还能跟那些要好的朋友们一起去戏院听书……

    唯一让他有些难受的,只是每月一次由黄汉升主持的考试罢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师父的去向(三更)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么?”

    诸葛宛陵清淡的话语让秦轲回过神来,他当然知道自己趁夜而来是为了什么,而他来荆吴本也是为了这件事情,虽然中途出现了各种意外的穿插,但如今他终究还是第二次出现在了诸葛宛陵的面前。www.uu234.cc

    “我师父他……”秦轲咬了咬牙,心脏开始有些不可抑制地激烈跳动,“他的下落……”

    诸葛宛陵点点头,却没有直接开口,而是侧过身,从桌上垒得满满当当的竹简之中,一点一点地翻弄着。

    很快,他就从竹简堆中翻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锦盒来。

    “打开看看。”诸葛宛陵把锦盒推到秦轲面前。

    “是什么?”秦轲不明白诸葛宛陵的意思,微微弯腰,把锦盒抓到手里,看着那上面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牙齿做的扣子,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块玉诀,但相比较那外观精致的锦盒,这块玉诀却显得黯淡无光,暗绿色之中,有着斑驳的杂质,粗糙的花纹就好像一个顽童玩闹中乱刻下的印记,弯弯曲曲。

    荆吴是富庶之国,宫廷之中,更不知道有多少好玉藏于阁楼之中,翡翠,软玉,绿松石,青金石,蛇纹石质玉石,芙蓉石,血珀,玛瑙……

    若说这块玉诀是个人,只怕也是在高个子之中长得矮小丑陋的侏儒,拿给当铺,当铺老板也会嫌成色太差摆着手给它推出去。

    但秦轲看着这块玉诀,却浑身颤抖起来。

    “你记得它吧?”诸葛宛陵轻声道。

    “是……”秦轲当然记得它,师父给自己留的东西不多,稻香村的破屋中存放着他珍爱的竹简,除此之外,一块玉佩被他存放在太学堂,一柄匕首则跟“菩萨”放在了一起。

    玉佩是价值不菲的玉佩,匕首也是削铁如泥的匕首,师父无疑是把他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自己。

    但秦轲却也记得,师父当初身上最常佩戴的不是那一块看起来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的玉佩,而是这一枚看起来粗糙、丑陋的玉诀。

    除了一些像是做农活等等不方便的场合,那枚玉诀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

    直到他“死去”,那枚玉诀跟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师父的东西。”秦轲颤抖着道:“他从不会让它离开身边的。”

    秦轲蓦然抬头,双眼有些发红地看着诸葛宛陵道:“我师父……他……他到底还是死了?”

    诸葛宛陵却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道?”秦轲怔怔地看着诸葛宛陵,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诸葛宛陵看着秦轲有些失控的样子,眼神柔和,如一位慈父:“我确实不知道。三年前,我收到了这枚玉诀,这是我弟弟的信物,而跟这枚玉诀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信。”

    “信呢?”秦轲慌忙追问道。

    “你打开盒子的夹层。”

    秦轲顺着诸葛宛陵手指的方向,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伸手把锦盒用来垫着玉诀的软垫给扯开,有一方帛书安安静静地折在其中,字迹显得潦草,墨痕也因为多年时光晕染变得有些扩散和暗淡,但那一笔一划,他甚至都不需要做对比,他立刻确信这就是他师父诸葛卧龙的亲笔书信。

    “兄长在上,舍弟虽离家千里,然时刻挂念兄长,只盼一日能重逢旧家桃树下,饮酒下棋,长享天伦之乐。然事务缠身,终无此福分……”

    显然这是给诸葛宛陵的信件,但秦轲看着帛书,一字一句地,却好像要把这封信件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镌刻进心底,“舍弟有徒一人,名曰秦轲,聪明伶俐,居墨家朴县大山之中,若兄长有暇,可请人照拂一二……唐国有酒肆,名曰嘉鱼居,若舍弟一年仍无音讯,掌柜老余可知舍弟之去向。”

    “唐国酒肆?”秦轲抬头看着诸葛宛陵,有些明白了,“那,那后来你去唐国找了那个叫老余的掌柜么?”

    诸葛宛陵叹息了一声,道:“老余已经死了,嘉鱼居也早已经换了主人。”

    “死了?”秦轲吃惊地看着诸葛宛陵,“怎么会这样?”

    “唐国内有一股势力,以我现在的精力,还无法查清楚他们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但他们一直在追踪我弟弟的去向,最后查到了嘉鱼居。不过这位掌柜倒是有情有义,宁死也未吐露我弟弟的去向,而他早在被抓之前就自知性命不保,便让他的一位亲友带着一封书信逃了出来,辗转到了荆吴,我这才知道了卧龙的一些事情。”

    “嘉鱼居来的书信我已经烧了,里面的事情太过重要,而我的处境,你也该清楚……”诸葛宛陵望向门外,朱然的身影依旧,秦轲也看了一眼,想到那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宦官陈楚,两人都默然不语。

    确实,诸葛宛陵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地方,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些士族派来的探子,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看见那封信件?

    “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讲讲更多有关卧龙的事情……”诸葛宛陵低头看着书案,抚摸着手上那支狼毫毛笔,微微皱眉道:“卧龙他……从小就想要游历天下,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小,每日只能在老先生的教导下念书,可他的脑子里没有一刻不是装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说天到底有多高,地下到底有没有阴曹地府,鱼在水里为什么淹不死,穹隆之海的尽头到底是哪里……自己找不到答案,他就去问先生,先生当初虽是名满吴国的儒家名士,可对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了解,只能是随口糊弄过去。没曾想,卧龙因此真以为先生什么都懂,问题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奇怪,最后那先生只要见了他,就会跑得比谁都快。”

    诸葛宛陵抿嘴轻笑,似乎回忆起了少年时光:“父亲当然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可卧龙的才学在先生所有学生里都是出类拔萃的,若是随意大骂,父亲也怕伤了卧龙的求学之心,便只得是每月拎着大包小包的糕点、烟叶去先生家道歉,一来二去,倒是把两家的关系弄得很好。卧龙十岁那年,父亲跟先生家定了亲事,女子则是先生的孙女,小他两岁。”

    “对这桩娃娃亲,卧龙倒是没有反对,他年纪尚小,甚至不懂得十八岁成亲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多个妹妹整天跟在屁股后面也挺不错的,于是跟先生的孙女相处得也很不错……”

    “两家人乐见其成,以卧龙的才学,将来闻达于诸侯也不是难事,就算做不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当上一郡一县的父母官总不成问题。可偏偏就在卧龙十七岁那年,他失踪了。”

    “失踪?”秦轲奇怪地看着诸葛宛陵,本来他急于知道师父的下落,现在听着诸葛宛陵说起他师父小时候的事情,也渐渐入神,忍不住顺着他的话问道。

    诸葛宛陵表情古怪:“当然,说是失踪……家里却有一封书信,一共三封,第一封是给老先生的,说他修学至今,仍有不少疑惑,想要出门去游历一番,增长见识。第二封则是给父亲,大概说的就是孩儿不孝,暂不能听从父亲安排去参加乡试,更加无法早早地踏入婚堂……”

    “而这第三封……却是给那跟他定亲多年的女子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回家(四更)

    “他……他不会是要退婚吧?”秦轲犹豫着问。www.uu234.ccwww.uu234.cc

    虽然故事听得入神,但听到自己师父始乱终弃的“光辉历史”,实在令他有些咂舌。

    呸呸呸……这不能算作始乱终弃,人家不是娃娃亲么,小时候的事儿,做不得数。

    不过这样的事情,说出去确实很难听就是了。

    诸葛宛陵叹了一声,道:“你以为是说书先生话本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可卧龙从小看得都是《天文考》、《列星》这样的书,他那时候就连睡觉做梦念的都是‘紫微星’、‘天枢星’、‘玄天八卦’什么的,父亲也没少为此发脾气,在父亲看来,整天摆弄仪器,观星占卜的人,只能在将来做个谄媚君王的小人,成不了大气候。只是卧龙学业从未拉下,他也不好阻拦。”

    秦轲点了点头,师父的藏书里,有好几本就是说这些星星的,只是师父没怎么翻过,倒是常常会坐在院子里或是带他去往高高的山岗,看着天上的繁星怔怔出神。

    有些时候,师父也会跟自己说一些星星的故事,都是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比如说,星星实际上是一颗颗大球,说到这里的时候,院子篱笆外的西瓜正茁壮成长,于是他笑着说,漫天的星星,就好像这西瓜田一样。

    于是秦轲就望着漫天的星星,嘴角流下了晶莹的口水。

    然后师父又说,星星非常大,比稻香村大,比稻香村这延绵百里的大山还大,甚至比整个墨家还大,结果秦轲的口水流得更多了。

    当然,秦轲也知道,师父只是在比喻,只不过饿怕的他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个比墨家疆土还大的西瓜,心想如果这世上真有这么大一个西瓜,那他这一辈子都不用担心会饿着了。

    师父敲了敲他的头,笑着说道:“你吃得完么?这么大个西瓜,真烂起来,不得把你臭晕过去?”

    坐在轮椅上的秦轲莫名地笑了起来,曾经跟师父在一起,真的是很有趣的。

    诸葛宛陵看着他的样子,眼神之中的柔和更多了几分,或许是因为烛火闪烁,他漆黑如墨的深邃眸子之中也跟着彻亮起来。

    清了清嗓子,诸葛宛陵继续道:“他给那姑娘的信中写的是:待他日学成归来,必择吉日登门结亲。”

    秦轲看着诸葛宛陵,问道:“那……后来呢?师父回去了没?”

    “回去是回去了。”诸葛宛陵轻声叹息道:“但那已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五年时间,人家一个姑娘,正值青春年华,就算当初确实喜欢卧龙,又怎么可能空守闺房,等他五年?自然,就在卧龙失踪后的第三年,她在家人的安排下跟另外一家人定了亲事,没过几日就敲锣打鼓地嫁了过去。”

    秦轲不说话,心想这还真是惨淡收场,不过师父离家的这五年,不知是否有想过这个在闺中等他的女子?

    “一开始老先生和父亲都还算耐住性子,心想卧龙不过是孩子心性,等他在外面吃了苦头,知道了‘在家百日好,出门日日难’的道理,自然也就回来了。但等来等去,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先生闹了脾气,觉得是父亲想要悔婚,故意把卧龙送走了,父亲百口莫辩,两家原本和睦的关系从那之后也就不复当初。”

    “后来老先生那位新女婿被人看重,谋得了个京官差事,也就全家搬走,走之前还故意在我家门前吹着唢呐经过。父亲当天晚上就醉了酒,大骂卧龙是个不孝子,说就算他如今回来,也绝不让他进诸葛家的门。只不过我知道,他哪里狠得下这个心?每天晚上他都睡不好,只要大门口传出丁点像是敲门的声音,他就得赶紧从榻上起来,去看看是不是卧龙回来了……”

    秦轲点了点头,他爹爹也是这样的人,他在外面贪玩的时候,爹爹会板着脸,说这么爱玩,以后干脆死在外面好了,但每一次,爹爹还是会沉着一张脸默默地让他进门。

    说到底,这些父亲都不过是担心孩子罢了。

    当年逃荒的路上,只要有一口吃的,他爹爹都会塞进他的嘴里,他不肯吃,他爹爹就笑着说,乖,吃下去才好长大,爹爹是大人了,不饿的。

    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干瘪的肚子抽痛起来的时候……有多难受。

    “后来呢?师父回来之后怎样了?”

    诸葛宛陵注视着烛火,如同在看着过去的时光。

    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似乎在他的眼前若隐若现:“五年之后,他确实回了家。可全家人几乎都认不得他了,当他敲开家门的时候,家里仆人还以为是来了个上门要饭的乞丐……也对,他一身脏兮兮的破衣烂衫,头发蓬蓬的就像个鸟窝,又黑又瘦,哪里还有半分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过他倒是一点都不在乎,哈哈一笑,一溜烟就窜进屋子里,轻车熟路地找到厨房,伸手就从蒸笼里抓馒头吃。也就是仆人们拿着扫帚想把他赶出去的时候,父亲出来了,卧龙看见父亲,就咧嘴笑了,喊了一声,‘爹。’”

    “父亲一看他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当场老泪纵横……之前醉酒说不让他进家门的话也抛诸脑后,一把就抱起了他那瘦得皮包骨的身体,只念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诸葛宛陵眼神迷离,忍不住双手也做出了动作,好像是穿越了时空,自己扮演着那久盼幼子归家的老父亲,转而他的眼神又暗淡下来,叹息道:“可卧龙人是回来了,却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整日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话。”

    “他说他已经得到了证明,说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我们住着的地方就像是个笼子,而笼子的外面有着更广阔的天地,延绵不尽,就算坐着马车,跑上一万年也望不到边,外面还有一群人,他们不会老,也不会死,他们咳嗽一声,大山便会因此震动,他们稍稍轻语,便连大海都会掀起滔天的风暴……”

    听到这里,秦轲迷糊起来,忍不住打断诸葛宛陵道:“什……什么?外面的世界?那群人?咳嗽能震动大山……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诸葛宛陵摇了摇头:“当时我也不太懂,也是这么些年,我才隐约觉得卧龙那时候说得未必是假话。”

    秦轲瞪大眼睛,看着诸葛宛陵,什么叫隐约觉得未必是假话?难不成你还真信了这些胡言乱语?

    “你……”秦轲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诸葛宛陵笑了笑,摆手继续道:“卧龙这个样子,当然不会有人信他。父亲以为他是在外面受了苦,好不容易回了家,神志有些不清醒,然后就安排他洗浴用餐,让他好好地睡下了。随后,县里最有名的大夫被父亲请来照看卧龙,只是大夫左看右看,也没感觉出卧龙的身体有什么异样,只是多年在外流浪,身体有些虚弱,开了个调养方子,就走了。”

    “可卧龙却终究没有变回以前的样子……那时他很兴奋,醒来之后就一个人霸占了书房,父亲一开始还以为他开窍了想要安心读书,高兴得让下人不要打扰他,但一直从白天到晚上,卧龙也没从书房里出来,他有些担心,就亲自端着饭食进去,结果看到的……是满桌满地的鬼画符,有的是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有的是一颗颗小球,有的是兵器或甲胄,有的则是一片汪洋大海……而卧龙,依旧盘腿坐在案桌前,不知疲倦地画着,画着。”

    “父亲吓得当场扔了饭食就跑,第二日便请来了道观里的‘真人’为他驱邪。真人搭起供奉台,点上蜡烛,念了一晚上咒,卧龙这才伸了个懒腰,没有再继续画下去。可是此后,这样的事情又出现过几次,那位真人到后来都有些发怵,他把父亲几次送给他的钱财还了,说卧龙是一定是被厉鬼附了身,得请那些真正的隐居高人才有可能解救。”

    说到这里,诸葛宛陵看着秦轲,微微笑道:“不过这其中的缘由,你应该比我清楚……”

第一百八十五章 神启

    秦轲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师父怎么就得了失心疯?

    那在流民大潮中伸手拉起自己的那个人是谁?

    那跟自己朝夕相处,冷静睿智中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师父又是谁?

    忽听见诸葛宛陵这么突兀的一句,他傻傻地道:“我清楚?啊?我清楚什么东西?”

    诸葛宛陵深深地凝望着他:“你是不是……有做过几次梦?”

    “梦?”秦轲挠了挠头,“我经常做梦,有时候是梦见吃烧鸡,有时候是梦见吃包子……”

    诸葛宛陵失笑道:“当然不是这些,还有,你最好还是节制一些,否则真成了赵谦那副样子,别说上阵,只怕用剑都不太方便了。www.uu234.ccwww.uu234.cc”

    “赵谦?”秦轲想起来这好像是小千的大名,至于“小千”纯粹只是学子们戏称他有千斤重,才故意给他起了这么个别号。

    “就是一些,你觉得很奇怪,但很真实的梦。里面可能会有海,也可能会有星星,还有人脸……”

    “啊!”秦轲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道:“是有这么几次。”他皱着眉头,努力回忆梦里的画面,但怎么也没法回想起来全部,只能用零碎的记忆拼凑着,“似乎是有星星,四周都空荡荡的,有听到军队对阵厮杀的马蹄声,有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诸葛宛陵眼睛微亮,只不过很快,他眼睛里的精芒又收敛了起来:“是不是,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有的。”秦轲点了点头,这点他还略微记得,“好像有人在对我喊,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反正声音一会儿像是男人,一会儿像是女人,那个声音是说:来。”

    “这就是了。”诸葛宛陵半闭起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是什么事情得到了证实,一下子躺在了椅子的靠背上。

    “是什么?”秦轲望着诸葛宛陵突然松弛下来的身子,越发地疑惑道。

    诸葛宛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如果我告诉你,你梦境里的东西,并不是虚幻,而是真的有个声音在呼唤你呢?”

    秦轲皱着眉头,诸葛宛陵的这个问题无疑让他有些错愕,呼唤?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又不像是包子铺里的肉包子,还可以品尝到软糯的白面和香浓的汤汁,他要怎么相信?

    “当然,你或许一时不能接受。”诸葛宛陵道:“但我想,神龙阁下对你说过的‘启示’你应该还记得,你有想过,神龙阁下到底是从何而来吗?”

    秦轲回忆起在叶王陵墓中的景象,那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身躯,仿佛经历万年沧桑,疲倦之中却仍然带着睿智的眼睛。

    神龙。

    它的身上带着一种宛如天地初生般的威严,尽管被囚禁多年,仍然令人畏惧与臣服。

    这样的存在,是从而来?

    而当他死去,那像是升入天际的光芒,到底是去了哪里?

    天界吗?

    可这世上真的存在天界吗?

    “没关系,你现在还不明白,将来会明白的。相比较我这个老东西,你还很年轻,时间会让你成长。”

    “等到你能够承受启示的时候,你会见到山川、河流、海洋、天空。”

    “他们会引导你,且拉斯……不二卡……麻木拉斯……”

    在死之前,苍老的神龙对他说出了这段话,而他也确实在之后的一些梦境之中见到了山川、河流、海洋、天空……

    此刻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能理解神龙的语言,或许这样他就能对眼下的状况有所把握了。

    “我相信你说的。”秦轲目光坚定,“但是启示……到底是什么?”

    诸葛宛陵知道秦轲此刻的心神正承受多大的冲击,要把一个人脑中既定的概念全部推翻,再重塑一个与原来完全不同的概念,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换做当初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启示……就是你梦境里的东西。卧龙把他称作神启。”诸葛宛陵轻声回答道:“他说这是神灵对他的呼唤,但实际如何,我也无法判断。但我查阅案卷,确实有一些人,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跟卧龙很相似。他们都认为自己得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启示,似乎是有一个存在,想要透过梦境对他们说话。”

    “所以……像是我和我师父这样的,并不是独有的,那这些得了神……启的人,他们在哪里?”秦轲问。

    “都已经死了。”诸葛宛陵看着秦轲略微有些惊恐的眼神,笑了笑道:“但别误会,他们不是死在神启上,这些人是在这几千年里存在过的人,就算再怎么长命,也早已经化作尘泥了。”

    秦轲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莫名其妙被神灵呼唤了,结果半点好处都没有,反而还得死。这还叫神么,这是阎罗王吧?”

    诸葛宛陵笑了笑:“或许是也说不定。”

    秦轲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着诸葛宛陵:“什么意思,不会真的有阎罗王吧?”

    “我不清楚。”诸葛宛陵回答道:“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所以我就说你们这些人,说话一点都不干脆利落,非得绕一大个弯子。”秦轲把头撇向一边,咕哝着道。

    “所以,你认为的神是什么?”诸葛宛陵问道。

    秦轲想了想,道:“说不好,比如菩萨?道家三清?阎罗王?嗯……好像还有个光着脚不穿鞋喜欢到处乱跑的家伙,也不怕路上踩着狗屎。”

    诸葛宛陵难得地笑出了声音。

    “还是说回到卧龙的事情吧,有关于神灵这种虚无缥缈的话题,以后再谈。”他顺手端起在桌案上的茶壶,在自己常用的素净白瓷杯中倒了些许,感受到秦轲的目光,他轻声道:“这茶,你应该喝不惯。”

    秦轲点了点头,尽管诸葛宛陵口中所谓的“茶”在烛火下十分清淡,但他仍然能闻到那股区别于茶叶的味道。

    他并不觉得口渴,只是静静地看着诸葛宛陵喝完,听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突然问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诸葛宛陵的手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这样的转变速度,就连坐在他对面的秦轲都没能察觉,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笑了笑,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好奇。师父的身体也有隐疾,他时常会煎些药材,但没有你这么严重。”秦轲回答道。

    诸葛宛陵看着自己手中的洁白素净的杯子,缓缓地把它放在了桌上,道:“没什么,只是一些老毛病了,某种程度上说,我和卧龙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

    他略过这个问题,转而说道:“卧龙离家五年,回来的时候二十二岁。但在父亲眼里,那个聪明伶俐的儿子终究是没能回来。好在卧龙只是偶尔有些‘疯癫’,但学识在这些年不但没有退步,反而更加精进。不幸中能有此大幸,让父亲喜出望外,虽然因为这疯疯癫癫的毛病,怕是做不得官了,可总还能再为家里开枝散叶,延续香火,说不定,卧龙被喜事一冲,身上厉鬼离去,他就恢复正常了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玉盒(二更)

    “其实我也可以理解父亲的想法,他也真的是死马当活马医,附近的道观、寺庙里的真人大师他都请了不少,空耗钱财不说,也没看见卧龙有半点好转。www.uu234.ccUU小说冲喜虽是下下策,可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正好这时候隆中有位柳员外家的闺女,出嫁当天,丈夫醉酒纵马上山葬身与狼吻,算是新婚守了寡……虽然旁人都劝他说这女子命硬,克夫。我父亲则是冷眼一个个看过去,说卧龙都已经这样了,克夫?他只求女子不会被被卧龙身体里的厉鬼给吓死才好。”

    “对于这桩婚事,卧龙没表示赞成,也没表示反对,只是说一切听父亲安排,又听话地去柳员外家登门拜访了一次。平日里的卧龙除了时不时地在嘴里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之外,倒是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有人评论他身形高大,英姿卓绝,一举一动有英武之气。”

    “柳员外更是与他相谈甚欢,尤其欣赏他无所不包的学识,甚至说他有王佐之才,自然对这桩婚事没了异议。”

    “婚事安排在三月之后的吉日,两家人来往频繁,尽显亲近。只不过卧龙通常都在书房里翻阅典籍,谁也不知道他要查什么。后来家里的书不够了,他就天天去书局呆着,晚上只睡两个时辰,醒来随便吃点粥、饼便算解决。”

    “柳员外看自己这位女婿这般好学,干脆就破了规矩,开放自家给卧龙,让他在里面潜心修学。说怪也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卧龙发疯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个月后,几乎与正常人无异。父亲这才放下心来,也乐得卧龙呆在亲家翁家里。”

    “一切事情似乎都在变好,父亲甚至又喝醉了酒,只是这一次,不是怨愤,而是欣喜了。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会越来越顺利的时候……”

    诸葛宛陵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似乎谈到这里,让他的心绪有些不好,“卧龙又失踪了。”

    “又失踪了?”秦轲看着诸葛宛陵,奇怪地道:“上一次失踪都还不知道是去了哪儿,怎么现在又失踪了?”

    诸葛宛陵看着那逐渐干涸的墨,上面倒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他轻声回答道:“或许,只有他本人知道。”

    当然,还有一些人同样也知道,比如刘德……虽然他也只是知道一小部分罢了。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连父亲都以为,卧龙这些年在外面受了不知道多少苦楚,不可能再莫名其妙地往外跑,当然也不会想到要安排人专门守着他。明明就剩半月时光即要成亲,他就这么突然消失,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过来。我给他拆开卧龙的信件,他在信上说,多亏了柳员外家里的藏书,他现在心里有了一个想法,只是需要一次证实。他没法再等半个月成亲,只能是向父兄谢罪一声,等到他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他自会回来。”

    “父亲却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卧龙一跑,与柳员外家的婚事也就此告吹,不过柳员外倒是没有怨愤我们家,那位老人家说……隐约也感觉到卧龙心中装着一件天大的事情,这样的人,就算成了亲,也不可能被家室牢牢地拴住,既然如此,不如由着这匹野马去跑,或许将来他真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呢?”

    诸葛宛陵苦笑着道:“或许在当时,柳员外是唯一一个能理解卧龙的人,两人虽没真正结成翁婿,年龄也相差数十岁,可每每相谈甚欢,算得上是难得的忘年交了。”

    “可这一次失踪,我便再没见过他。”诸葛宛陵长长地叹息道:“算算时间,十六年了。这十六年里,我厌倦了纷乱的官场,退隐至江湖,机缘巧合之下建立起一个帮派,很快发展壮大,成了当时吴国境内炙手可热的一派势力,再后来……荆吴建立,父亲……则是在一场重病中去世,没能看见如今的荆吴。”

    “所以……师父直到父亲亡故之前都没有赶回去看一眼吗?”秦轲眼神有几分黯然,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结局。

    故事的结尾,老人望着空落落的床顶,或许两眼已经昏花,或许思绪已然糊涂,却仍希望临死之前能再见一次心爱的小儿,但直到双眼聚焦到无尽的黑暗,直到死亡的气息弥漫整个干瘦佝偻的身躯,他依旧没有等到。

    那般绝情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师父吗?

    “或许他也有后悔过吧……”诸葛宛陵望着烛火出神,似乎有几点水光迷蒙了他清冷的眸子,“只不过那时候的他……有些魔症了。竹杖芒鞋轻胜马……纵然潇洒,可错过了那些时光,父兄从此不复再见,也是一件痛事。”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握住椅子的扶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微微发白。

    良久,他放开了扶手,神情已回复如常,平静地咳嗽了一声,抬手把杯中剩下的药茶喝完,那一瞬仿佛像是有了一股喝下烈酒般的豪迈,他继续道:“我也是在收到嘉鱼居掌柜的那封书信之后才知道,他这十六年来,一直都在苦苦寻求神器的下落。”

    “神器?那又是什么东西。”秦轲感觉自己出生至今都未曾如此迷惑,先是那玄之又玄的“神启”,现在又出现了神器,下一个出现的会是什么?神灵本尊?还是一只传说能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金毛猴子?

    诸葛宛陵没有说话,而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那同样摆放着各种书简的柜子面前。

    随着他宽大袖子下素净的手伸出,他轻轻地在柜子上的一处毫不起眼的装饰按了一下。

    “嗤”一声轻响,柜子角落的一处突然洞开,露出里面由翡翠玉石雕刻而成的盒子来。

    盒子并非拼接,而是完全由一整块玉石制成,看上去浑然一体,在夜色之中泛着幽幽的光。

    诸葛宛陵小心翼翼取出那个盒子,端着他走到秦轲的面前。

    不知道里面是放着什么东西,但必然十分珍贵,否则如此昂贵且稀有的翡翠,谁会用它只单纯做个盒子?这么大块的玉石,可不是什么腌菜缸里的烂石头。

    秦轲感觉到里面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就好像是昨日初见一般。

    呼吸之间,秦轲感觉它逐渐苏醒过来了,就好像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物……

    那里头同样有一颗心脏在跳动着,跟着他呼吸的节奏,那么有力,那么强壮,又……那么贪婪。

    秦轲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了,但他还是强自按捺着心神问:“什么东西?”

    诸葛宛陵缓缓地打开玉盒,火光下,里面两只鳞片上的暗红色翻腾如血。

    它就这么活了过来,就好像一头厉鬼从阴间再度回到了阳间,长久的饥饿早已经让它濒临疯狂,上面涌动起无数的黑色雾气,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几乎铺满了整座大殿。

    朱然握着刀柄站在门前,尽管他已经预先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感知到那股疯狂的杀意,还是忍不住把长刀出鞘半截,眉头一挑之间,他望着那隔绝了他视线的房门,好像下一刻就要冲进去。

    秦轲距离鳞片最近,那股滔天的怨气与杀意似乎像是狂风一般刮在他的脸上,他身上不知道起了多少鸡皮疙瘩,整根脊椎都在这样的压力之下绷紧而无法动弹。

    但黑暗之中,总会有光明亮起。

    而在玉盒之中,就在鳞片上雾气已经凝聚犹如实质之时,有一道光芒从中绽放,几乎是在顷刻间,就把这股黑色雾气给炸得粉碎。

    原本已经快要触摸到秦轲身体的雾气失去了支撑,四散而去,敛入暗影之中,无影无踪。

    那是一道带着神圣和肃穆的光芒,高傲就好像一位君王,虽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仪,却也带着温暖的慈爱。

    秦轲松了口气,感觉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已经被这道光芒一扫而空,背后的冷汗这才不断地冒出来,打湿了他的后心。

第一百八十七章 神器(三更)

    “这两片龙鳞,你应该都见过。www.uu234.cc”诸葛宛陵双眼凝视着玉盒之内,说道:“它们本是同源,但却截然相反。神龙逆鳞之所以会褪下,是因为神龙阁下又长出了一片嗜血逆鳞,因此神龙逆鳞会本能地畏惧嗜血逆鳞,但两者却又互为压制,在神龙逆鳞面前,嗜血逆鳞的血性也会有所收敛。《天元》有记,上古圣王统一天下,焚兵甲以铸农具,散财物以养万民。儒家最早提出的:施之以德,四海宾服,说的便是上古圣王。当时天下水患频繁,河海之中妖兽兴风作浪,圣王领着人兴修水利,引大河之水入田亩,驯凶蛮野狼为犬宠,斩杀妖兽安民心,他的德行引来鸾凤,口衔神龙之逆鳞赠予圣王,一段旷世长久的千年王朝也就此展开……”

    “不对吧。”秦轲有些半信半疑,打断了诸葛宛陵的叙述,“怎么又扯到上古圣王了?神器跟上古圣王有什么关系?”

    “这……”诸葛宛陵合上玉盒,那股中正平和的光芒逐渐收敛,最后归于虚无,他笑道:“当初上古圣王拿到神龙逆鳞之后,为了治理水患,其实是借助逆鳞的力量将其灌注到一柄名为‘破军’的神器里,他用破军打断了当时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大山倾倒下来,就成为了天然的堤坝,把大水引回了穹窿之海。”

    秦轲可没听说过这段传说,吃惊地看着那存放着逆鳞的玉盒:“能,能打断大山?什么东西这么厉害?”

    “不知道。书上的事情,未必没有夸大成分,青鸾口衔逆鳞相赠圣王这事……也显得太过玄乎。但事实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天知道了。按照记载,逆鳞纵然强大,可光凭逆鳞或是破军都做不到这样的事情,只有两者结合才能产生惊天伟力,可从那之后,逆鳞碎成了粉末,破军也崩断成两截。”诸葛宛陵道:“不过圣王传语后世,这两样东西总有一天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重见天日……”

    “而卧龙停留在稻香村的那些年,养育你的那些年,其实就是在算叶王陵墓开启的时机。”

    “陵墓……会自行开启?”现在的秦轲似乎深深地被诸葛宛陵所说的内容吸引,而不是只将重点放在自己的师父身上了。

    “叶王陵墓历经百年风霜,即使百余年来陵墓中的大阵都在不断地汲取神龙身上的力量,但以神龙那样强大的存在,如果不是为了压制嗜血逆鳞,又怎可能会被区区一个大阵所束缚?”

    “卧龙他是在算,什么时候神龙会到最虚弱的时候,也正是这个时候,叶王陵墓中的大阵也会转而衰弱,我们进叶王陵墓,如果不是正巧在卧龙计算的时间点上,那石阵之内的罡风之强,就算是长恭也无法抵挡……而如果时间太晚,神龙或许已经突破大阵以另外的姿态重归人间了。”

    想到那个苍老疲倦的却又显得像是个慈祥长者的神龙,他有些不忍:“既然他能重回人间,我们何必要趁他之危?有一片神龙逆鳞在叶王棺椁里,有没有这片嗜血逆鳞,不重要吧?”

    诸葛宛陵似乎是有些累了,闭上眼睛养神,轻声回答:“如果神龙阁下能驱除心魔,离开大阵固然好。可他如果败给了嗜血逆鳞,突破石阵以另外一种姿态而出,你以为这世上有谁还能挡住他?只怕又是一场浩劫……”

    “冥冥之中自有命数,上古圣王或许只是随口一言,也或许早已预见了会有这样一天,神龙逆鳞在当年耗尽了力量崩解散去,现如今我们却机缘巧合得到了两片逆鳞。只不过……卧龙算清了时间,却似乎因为什么事情等不及先行离去了。但既然这是他多年的夙愿,我总该替他做了才行,所以才有了墨家一行,才会见到你。”

    秦轲越发地感觉师父身上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黑纱,这个所谓的“疯子”,真的是那个随和又不失幽默的师父吗?或许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和师父之间都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让人无法理解的想法吧。

    秦轲不说话了。

    诸葛宛陵感觉很久没有像今晚一样畅所欲言了,看到秦轲若有所思的样子,温和了语气道:“不过,其实我们这些人找神龙阁下的目的确实谈不上高尚,所以也没必要自我标榜。嗜血逆鳞,我们得来胜之不武,不过神龙阁下却没有因此杀死我们,而是以德报怨,把他存于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神迹当作礼物送给了我们,他的德行,足可称圣了。”

    秦轲点点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想到神龙先前放在他胸口的那点光亮,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颗兀自跳动不安的心脏之处。

    “卧龙说……找到所有神器,就可以找到那个他梦里的世界。他消失在人世间这么多年,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已经找到了那个世界,又或者,他没能找到那个世界,仍然还在人间的某一处行走。”诸葛宛陵沉重地道:“除了逆鳞,荆吴太庙之内,还供奉有半截‘破军’。剩下的几件神器,典籍上语焉不详,说法不一,或许只有亲自去验证,才能清楚。”

    秦轲沉默许久,或许是一晚上令他吃惊的事情太多,导致现在诸葛宛陵一番话毕,他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了。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玉盒,又想到现如今踪影全无的师父,或许他该去试上一试?试试去追寻师父踏遍万水千山的每一处脚步?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诸葛宛陵,道:“如果说,我想去找这些神器,应该从哪里着手?”

    夜深人静之时,有秋蝉在宫殿外的书上轻声鸣叫,只不过这早已经不是夏日群蝉鸣叫之时,仅仅几只秋蝉相互鸣叫,反而显得十分孤单。

    诸葛宛陵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殿内空无一人,朱然已经送着秦轲向宫门外去了,而老宦官也“恰”在这时推门而入,端着温茶,他轻声道:“丞相,夜里凉,喝些温茶暖暖身子吧。”

    “放下吧。”诸葛宛陵眼神没有焦距,似乎在望向远方,“这本该是给那孩子准备的茶,只不过他满腹愁思,想来也喝不下这口茶了。”

    “是老奴的不是。”老宦官苍老的声音显得慈爱无比,“老奴应该早些进来的,只是担心惊扰了丞相。”

    诸葛宛陵这才凝聚眼神,看着老宦官,微微笑道:“现在不是人前,你我算不得主仆,就不必这般称呼了。”

    老宦官摇了摇头:“丞相是丞相。而奴……不过是宫中一个老不死罢了,尊卑这种事情,奴一生早已习惯,不如不改。”

    诸葛宛陵微微点头,也没有执着与此,而是有些出神地看着老宦官,轻声问道:“王叔,你说……我算是个好人吗?”

    老宦官静静地站着,只不过在黑暗里,他似乎不再佝偻,瘦削的身躯也显得高大起来:“丞相救吴国万民于水火之中,立国都,养耕农,当然是好人。”

    “可我还是骗了那孩子。”诸葛宛陵略微惆怅地道:“或许刘德说得对,我本就是个无情的人,对于我来说,什么事情都不重要……”

    老宦官神色不变,恭敬地道:“丞相也是为了秦轲好。”

    “只怕未必。”诸葛宛陵捏了捏眉心,“说什么是为了他好,只怕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让他参与这件事情,本就是将他往火坑里推,将来,只怕少不了以身犯险。就算现在他对于那些人来说毫不起眼,可难保……当他逐步深入之后不会被察觉到,那个时候,他又该如何抽身?我是不是该用其他人去……”

    “可丞相知道,即使你用了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分别。这正是奴当年愿追随丞相的原因……不避亲疏,一视同仁,相比较那些世家大族……这样的荆吴,才是奴愿意看见的。”

    这个曾经也在世家大族中众星捧月,最后却惨遭宫刑,凄惨地流落深宫、沦为宦官的老者,此刻的语气虽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

    大殿之外,有风吹动树梢,秋蝉也似乎受了惊,停止了鸣叫,蛰伏起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包子铺

    在秦轲推着轮椅行出宫门的时候,正听见不知道哪家的公鸡在鸡棚里打鸣,声音嘹亮如似乎要穿云而去,远方的天际也逐渐翻起几分灰色。www.uu234.ccwww.uu234.cc

    “都这个时间了。”秦轲喃喃道,然而原本在门口等他的张芙却没了影子,他心里微微一紧,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毕竟这样寂静的夜晚,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孤身一人,总不是什么安全的事儿。

    想到这里,他有些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明明就应该让她直接回去睡觉才对。

    不过他四下张望了一番,正看见张芙正坐在宫门口的一棵大树下,背靠着大树微闭双眼,他心下略安,缓缓推动轮椅上前。

    张芙睡着了。

    在这样深沉的黑夜里,她的脸上却是带着几分恬静的微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月光照在她乌黑如瀑的长发上,像是染上了一层银色的霜。

    一阵凉风吹过,她似乎感觉有些冷,双手下意识地搂住了自己的肩膀,蜷缩起来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瑟缩的小老鼠。

    秦轲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张芙的时候,在山大王的婚房里,那满是大红颜色挂着喜字的婚床之上,她也是静静地睡着。

    那时候秦轲就觉得她很美,比稻香村里所有的女孩子都美,只不过局势紧急,门外砸门的山贼们正咣咣地踹着那扇看起来随时都要倾塌的门,他也就没那心情再多看两眼。

    而后张芙跟着他们一行人顺着大河一路到邬县,再从邬县一路回建邺城,这些日子,秦轲倒是也习惯了她的存在,更不怎么注意她的容颜。

    “张芙……”秦轲小声地道。

    张芙仍然酣睡着,气息平和,好像这里不是宫门外的树下,而是家中温暖的床榻。

    “张芙。”秦轲又叫了一声,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张芙的肩膀。

    在他的呼唤下,张芙缓缓睁开稀松的睡眼,第一时间却先是惊叫了一声,而后仔细地察看发现自己面前的黑影并不是别人,正是坐着轮椅的秦轲,脸上红了红,赶忙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只是站得有些累了,本想在这里坐会儿,谁知道就睡着了。”张芙嗫懦着,低头的样子倒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秦轲摇了摇头,微笑着道:“哪里话,是我不好,如果我知道我会进去那么久,进门之前就应该让你先回去的。夜里凉,你在这里睡,明天要是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他这是,在关心我?张芙心中微暖,声音也多了几分甜腻:“没事,我回去喝点姜汤就好,小时候我每次有些着凉,嬷嬷就给我煮姜汤喝,加些红糖,很快就好了。”

    那只公鸡又不甘寂寞地叫了一声。张芙看了看天色,捂嘴惊呼道:“呀,都这么晚了。”

    秦轲点了点头,看着远方怔怔出神:“应该说这么早了。再过一个时辰,这天也该亮了吧?”

    天亮了,又一天开始了,而师父这时候是在哪里呢?是在某一个角落,翻山越岭,寻找着神器的踪迹,还是已经到达了他一生所追求的“彼岸”?

    张芙看着秦轲,感觉到他那有些低落的情绪,心情也跟着低沉了许多,樱唇轻启,她轻声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宫里不太开心?诸葛丞相……他责骂你了?”

    秦轲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有些事想不透。”

    “什么事情?”张芙有些犹豫地问道,“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但有些事情说出来,或许心里就好受一些。”

    “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秦轲耸耸肩,这件事情当然不能让张芙知道,也许他还得瞒过更多的人,他故作轻松道:“走吧,这一晚上你也累了,趁着天还没大亮,还能回去补补觉。”

    张芙有些失落,女子的直觉总是敏锐的,而她出身群芳世家大族,之后更是频繁出入宫廷,自小就懂得察言观色,怎么会不知道秦轲这是在说套话。

    或许在秦轲心里,自己仍然是个外人?

    咬了咬嘴唇,她想了片刻,突然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去哪里?”秦轲奇怪地看着她,一晚上不睡,对于他来说不算太大的事儿,可张芙在这本该最为困倦的时刻却突然提议要带他去个地方,她这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转了几个念头,秦轲还是点了点头,反正这会儿几乎全城的人都在睡觉,他就算回了太学堂,也只能是钻进被窝躺尸而已,可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睡不着,不如陪着张芙走走。

    轮椅在建邺城青石路上缓缓地滚动着,一男一女就在这逐渐淡薄的夜色之中缓缓向前,建邺城内流水顺着河道不断流淌,有游鱼跳出水面,又很快顺着水流钻入淤泥之中。

    一路上,两人轻声谈起在邬县有趣的事儿,张芙的笑声虽然克制,但仍然如银铃清脆甜美,飘散在清晨淡淡的薄雾之中。

    令秦轲有些惊喜的是,包子铺的老板今日开门很早,此刻他铺子门前架起的大锅之上,蒸笼一层一层叠得直挨房梁,稍一揭开就是迎面而来铺天盖地的白色水雾。

    “秦轲呀,起这么早?”包子铺老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看秦轲来自己这儿吃包子,熟悉得就好像是自家亲戚一般,而秦轲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也让他有些惊讶,“你这……怎么了?”

    “没什么,从马上摔下来,腿摔着了……没什么大碍,过半个月也该好了。”秦轲也不说军演的事情,反正包子铺的老板也不懂,“路伯,肉包子熟了没?”

    看着秦轲这不以为然的样子,路伯也就放下心来,连声回答道:“我早早就先蒸的肉包子,有好几笼呢,最近生意好,包子都不愁卖哩。”

    秦轲笑着点头,近来两国使团来访建邺城,自然也引得不少人进城观瞻,加上官府为了撑起荆吴的面子,专门拨了银子,降了建邺城内客栈的房钱,更是引来了不少旅客。

    人一多,买卖就好做,建邺城内也算是迎来了一次繁华期。

    “路伯,两国使团现下都已经出城啦。再过些日子,旅客就该少些,到时你还做这么多包子,卖不出去……呃,可以便宜卖给我不?”

    路伯笑得满脸都是褶子,两只眼睛更是眯的快看不见了:“小鬼灵精,美得你……知道知道,路伯在这儿卖包子都卖了几十年了,哪儿还不知道那些道道?正好有新鲜出炉的大包子,又热又香,来两个?”

    “来两个吧。一人一个。”秦轲想了想,又摸了摸自己有些饿了的肚子,心想自己口袋里这个月的月钱还剩不少,干脆伸手比了个手势道:“四个。”

    “好嘞。”路伯手脚麻利地爬上梯子,从高高的蒸笼中挑拣出四个最大的肉包子,用荷叶包着,递到了秦轲的手里,秦轲正要掏钱,路伯却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五个包子,送的,不要钱!”

    “送的?”秦轲怔了一下,却发现路伯正对着他挤眉弄眼,小声地道,“秦轲呀,路伯可是第一次看见你带着姑娘来,路伯总得表示表示。这姑娘不错,人长得跟花儿似的,而且还能推着你一路过来,肯定也贤惠。最重要的是……”他粗糙的双手一个比划,“屁股大,将来一定能生个大胖小子!”

    秦轲愣了半天,然后被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路伯……你说什么呢……我们是朋友……朋友……”

    “还朋友呐。”路伯哈哈地笑了起来,“也对,你们有学问的人,这姑娘一看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出来的闺女,不能跟路伯这样的粗人一样,对上眼就去钻林子。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钻林子,这事儿在稻香村也很常有,毕竟在那样的小村子里,也没人请得起媒婆,一男一女,要是都没婚配,又正好相互喜欢,就会钻进林子里**相见,私定终身,随后就是两家人敲锣打鼓成亲,用不了几年,就该有孩子了。

    秦轲听着路伯越说越离谱,连忙捂住路伯的嘴:“路伯,别乱说,我才几岁,什么钻林子……”

    路伯扒拉开秦轲的手,一脸长辈般的笑:“还早?不早啦。按你这年纪,放我们老家孩子都满地跑啦!”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日出(二更)

    离开包子铺之后,秦轲尴尬地看着脸上满是红晕的张芙,道:“对不起啊。www.uu234.ccwww.uu234.cc路伯这人……就喜欢瞎嚷嚷。”说道这里,他有撇撇嘴,“什么钻林子,乱七八糟的……”

    张芙摇摇头,露出一个微羞的笑:“没事……我知道。”

    秦轲点点头,从荷叶里拿出一个包子,感觉到上面的温度,还特意吹了吹,递给张芙道:“吃?”

    “你先吃吧。我推着你呢。”张芙笑了笑,宫廷宴席她也吃不过不少,以前她虽然不算是顿顿山珍海味,但至少也是也是佳肴珍馐享用不尽,相比较起来,她反而喜欢清粥小菜的简单,对荤食更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秦轲也不矫情,顺手就把包子塞进嘴里,一口咬下,香浓的肉汁满嘴都是,就连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肉包子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了,即使周公瑾做的羊肉鼎食也很不错,但相比较起来,他还是喜欢这种,吃下去能感觉肚子不断被填充的感觉。

    毕竟他很清楚,这世上最能让人疯狂的事情,就是挨饿。如果说当初逃荒路上的他的家人哪怕有个肉包子……不,哪怕就是有口牲口吃的麸糠和草料,现在他也不会这样孤身一人。

    如果能找到师父,或许稻香村的屋子里,还能重新找到那股家的味道。

    张芙推着他,缓缓上了城东的城楼,建邺城的城楼设计精妙,上下的阶梯中央甚至还专门留了一条平滑的,用于独轮车推动的小道。守城用的石头可以方便的运送上来,许多重物也能借此省下不少力气。

    而现在,秦轲的轮椅正好可以行驶在这条小道上。

    “我下来吧。”张芙毕竟力气小,虽然有这样一条方便轮椅行驶的小道,但要推着秦轲上楼还是显得费劲。他索性从轮椅上一跃而下,单腿站在两旁的阶梯上,冲着张芙咧嘴一笑。

    张芙一路行来,额头也有些汗珠,她用袖子擦了擦,跟着秦轲一路把轮椅推上了城头。

    长城使团和沧海使团就是从这里离去,当然,秦轲和张芙也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诸葛宛陵、高长恭、周公瑾三人也曾在这里谈过话。

    秦轲远远望去,远方的山峦起伏如大海的波涛,云层像是一层厚重的棉被,覆盖在上面,让他们沉沉昏睡。

    “你想要来的就是这儿?”秦轲坐在轮椅上,伸手把荷叶里的包子递给张芙,这一路上他怕包子冷了,一直把它捂在怀里。

    “是。”张芙结过包子,感觉到荷叶的温度,心里又是一暖,“不过这也不是我自己找到的,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到处走,不过扇子喜欢,她小时候一直就是个不服管教的疯丫头,现在来了建邺城,当然得四处走走看看。也是机缘巧合,她找到了这里。”

    秦轲看着远方的景色,点了点头:“可惜现在还是暗了一些。对了,乔姑娘她打算一直在荆吴待下去吗?”

    张芙刚刚从荷叶中拿出包子,轻轻咬了一口,听见秦轲的问题,匆忙咀嚼把食物咽下,道:“应该还会留一些时日吧。怎么了?”

    “没怎么。”秦轲挠了挠头,道,“这都是他们说的,他们说……周公瑾周大人虽然年龄不小,但一直没婚娶,而这一次他在邬县遇上了乔姑娘,就对乔姑娘有了些意思。”

    说到这里,他赶忙地补充道:“当然有些意思……应该只是有一些……倒不是说他现在就想提亲什么的。我只是随口问问。”

    张芙静静地听完,美眸中露出几分笑意:“原来是这事儿啊。我知道的。”

    “你知道?”

    “嗯。其实扇子她应该也知道,毕竟周大人……虽然做事是一把好手,但在扇子面前……实在是有些……”她不好把“笨拙”两个字说出来,也就哼哼过去,“他对于扇子的关照,其实扇子都心里清楚。”

    秦轲嗯了一声,道:“所以呢?”

    “这我也说不好。扇子的心意……只有她自己清楚。不过扇子行走江湖多年,一直都不喜欢拘束,想让她留在一个人身边,只怕不是太容易的事情。周大人未必不好,只是他们两个人,很难走到一起罢了。”

    “是吗。”秦轲想了想,张芙毕竟是女子,而且与乔飞扇之间还关系匪浅,她这么说,必然有她的道理。只是心中还是免不了替周公瑾默哀,估计他这也算是热脸贴冷屁股了。

    说完了这件事情,两人一时无话,秦轲看着远方,张芙则是专心地吃着包子,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有风吹动城楼飞檐上挂着的竹风铃,声音清脆悦耳。

    神器……会在这天下的哪里呢?诸葛宛陵埋藏在唐国的暗线似乎已经找到了线索,等他腿脚好利索了,他也就该动身离开荆吴,去唐国一行了。

    只是他还需要一个向导……诸葛宛陵虽然说可以给他安排人,但他总觉得诸葛宛陵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他,不想就这么一直被诸葛宛陵牵着鼻子走。

    对了……好像有一个人很合适。

    当初那人说他在九江城最大的歌舞坊当乐师,而九江城,如今正在荆吴境内……从建邺城出去,骑马也不过是一两天的路程,以他的见识,当向导一定没问题的。

    只是,要如何请动他帮自己呢?

    随着时间推移,天色也在一点点地明亮起来,远方的山峦在这光亮之中生动起来了,云层逐渐从灰色发白,看上去柔软又轻盈。

    “太阳就快出来了。”秦轲喃喃道。

    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第一缕阳光从山峦后射出,如同一只巨大的手臂,撑起了天空,云层在光明的照耀之下,像是拔高了许多一般,然后红彤彤的太阳迈着坚定稳健的步伐,在山峦之间攀升上来。

    鲜红的云层翻滚,整个天地间似乎都被一股宏伟的力量所覆盖,从远到近,从山峦到城楼,任何事物,任何人,在这样的力量之下都渺小如蚁。

    但它强大……却不寒冷。

    温暖的阳光抚上了秦轲和张芙的身体,夜中的寒意也在这样的暖意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芙轻轻地道:“很好看,是吧?”

    秦轲却是从这样的场面中想到那头在叶王陵墓中的神龙,他静悄悄地死去了,但他的魂魄却也因此重新回到了那个世界。这些伟大的存在,就好像太阳一般,每天都会落下,又会在下一个时间节点毫无悬念地再次升起。

    “很好看。”秦轲有些入迷,在稻香村的时候,他也曾和师父一同并肩在高高的山崖边远望日出,而一路来到荆吴,他被很多繁杂的事务所累,有多久,没有像这般静静地看日出了呢?

    “可能……我确实想得太多了吧。”

    张芙不知道秦轲到底在想什么,但她只是抿嘴一笑。

第一百九十章 马棚(三更)

    或许是因为太医院的太医们在药膏里用上了只有宫廷中才有的极为珍贵的药材,也或许是因为秦轲的恢复力已超了常人许多,不管怎么样,秦轲的伤势恢复得远比他想象得要快。UU小说UU小说

    不过是十天,秦轲就已经拆去了夹板,太医院说他的骨头长得很好,严丝合缝,没有一点问题,如今也就是贴了一副膏药,顺势跟黄汉升打了一声招呼,便抱着药箱出了太学堂。

    秦轲光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走着,再次感觉着地板的光滑,心中免不了欢欣雀跃,只是走得稍快一些就会被张芙提醒,只好又乖乖地放缓速度,按捺了想要奔跑的**。

    “还是自由的味道好……”秦轲望着天际,燕子们已经飞走了,倒是麻雀们还躲在屋檐下,黄汉升用马草和泥巴给这些即将过冬的鸟雀做了窝,在庭院树梢上打了几个喂食架,这些麻雀过得很好,每天都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叫着。

    其实黄汉升是个挺有意思的老头儿,熟悉之后,挺和蔼的,也容易亲近。

    秦轲把黄汉升上课时严肃的那张老脸,和他为这些鸟雀喂食时的微笑相互做比较,忍不住轻笑起来。

    听着这些麻雀的叫声,他心中不免也有些静极思动,也就穿了鞋子,缓缓地向着太学堂外的马棚走去。

    “你去哪儿?”张芙在后面问道。

    “我去看看马。”秦轲一边走一边扭头回答道。

    张芙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现在可还不方便骑马,太医说了……”

    “知道。我会再休养几天。”秦轲嘻嘻一笑,“我就是喂喂马,没打算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几天都把我憋坏了。”

    “那你小心点。”张芙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会儿秦轲走走反而能活跃血气,加快腿伤的恢复,也就不再阻拦,但还是细心地补充道,“别得意忘形,你现在还不能奔跑。”

    “知道啦。”秦轲回答着,可要忍着奔跑的**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撇撇嘴,他只能是专心致志地提醒着自己,然后一步一步地向着马棚方向走去。

    他是真的去看马,他要去九江城找人,总得有一匹快马才行,否则这本该是两三天的路程,谁知道会延长到多少天。诸葛宛陵说过会安排他的一切需要:盘缠、马匹、通关文书……

    既然如此,他临时在太学堂借用一匹马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太学堂教人向来不拘一格,不管是书还是经都有涉猎,而在墨家逐步荒废的六艺之二“御”和“射”二艺在太学堂之中如火如荼。黄汉升谏言之后,诸葛宛陵干脆就从军中抽调了军马,在这太学堂的东侧直接设立了一座马棚,不仅仅是豢养战马,更有导师专门教导太学堂的学生们培养马驹。

    只不过……太学堂大多数的学生们对这门课并不怎么感兴趣,毕竟纵马奔腾,感受着耳畔的磅礴之风呼呼吹过,一直奔跑到日头落下,这是每个少年都会有的梦想。

    相比较之下,整日看着公马母马发情交配,记录他们的发情时间和交配月份,准备精料和照顾马驹就显得繁重并且琐碎。

    不过也有例外。

    秦轲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马棚近在眼前,里面传来泼水声和刷洗马匹的声音,不用猜他都知道,阿布定然是其中之一。

    马粪的臭味让秦轲搓了搓鼻子,不过他本就是在乡间长大的孩子,这股味道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难以承受,两侧都是高大的战马,虽然相比较北方新进的那批战马,这些荆吴本土的战马显得小了一号,可一身的肥膘和强健的马蹄,也足以让人感觉它们的身躯中蕴含着驰骋沙场的力量。

    毕竟,当年高长恭就是领着这些战马,一路狂飙突进,直到唐国国都长安之下的。

    “阿布。”秦轲看着那正握着刷子用力给黑色战马刷背的阿布,笑着喊了一声。

    阿布转过头来,看见秦轲竟然是走过来的,欣喜地道:“阿轲,你腿好了?”

    秦轲哈哈一笑:“难道我得一直坐在椅子上?”

    正在被他刷洗到一半的战马一身是水,或许是不满阿布的“不专心”,浑身一抖,水花四溅,顿时弄得阿布一身都是。

    “候!候!候!”阿布抬着手抵挡那些迸溅的水花,伸手握住马缰,抚慰着有些不耐烦的战马,一边刷洗一边道,“来了就坐会儿吧,那边栏杆上就行,我得先把这家伙刷完了才行。”

    阿布以前给人放牛,偶尔也会帮忙照看马匹,对于洗马这件事情,他也熟悉得很,而且对于这些动物,他有着许多亲近感,今天正好有时间,他也就没有出去瞎闹,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洗刷马棚。

    秦轲却摇了摇头,笑着道:“我来帮你。”

    “你行么?”阿布倒是不是担心秦轲不会刷马,他们两人的家庭都不是什么大富之家,更不是什么宗室贵胄,刷马、挑水、下田、插秧,哪样不行?

    他只是担心秦轲的腿现在还没好透,从秦轲刚进来那副缓慢行走的样子,他就已经能猜出来秦轲的腿到底好了几分。

    “没事儿,这也不是什么激烈的事儿。”秦轲缓缓地走了过去,从木桶里握住另外一只刷子,十分熟络地在战马马背上刷洗了起来。

    这匹战马与其他战马不同,是正儿八经的北蛮野马,一身黑色的毛发乌黑发亮,骨骼宽大,身形矫健,只是驯服日子尚短,显得有几分桀骜,但或许是性格的原因,这匹并不怎么讨厌人,相反还有几分孩子般的调皮。

    每一次上课,太学堂的学子们都以猜拳决定谁能骑他,而它从来都不负众望地展现出了令人惊艳的速度,当他奔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阵黑色的狂风。

    于是,他就有了“黑风”这个名字。

    在秦轲和阿布的刷洗之下,黑风的马眼显出几分享受的光,打了个喷嚏,抖了抖身上蓬松的马鬃。恰在这时候,秦轲胸口耸动了几下,小黑竟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从他的衣领出冒出一个小脑袋来。

    黑风正巧看见,瞪着大大的眼睛,注视着这只不知道比他小了多少的蜥蜴,眼神露出几分疑惑来。

    小黑倒是一点也不怕面前这个高大得似乎能一脚踩死它的大个子,眼神之中反而露出几分不屑的精光。

    黑风同样通晓人性,被小黑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然十分不悦,他冲着小黑,骄傲地昂着头长长嘶鸣了一声,像是在昭示自己的强大,两抹黑色的针锋相对,空气中似乎都多了几分火药味。

    小黑静静地看了许久,或许也是觉得倦了,它张开小嘴,轻轻地叫了一声。

    仅仅只是令人都无法察觉异常的一声。

    黑风眼睛里的骄傲却突然变成了惊恐,它的四蹄用力地在地上践踏着,整个身体不断地后退,马棚就这么点大,他又能退到哪里去?很快,它硕大的马臀挨着了栏杆,而在它强健的四蹄推动之下,马棚地上的草料一阵翻腾,栏杆也在发出尖锐的呻吟。

第一百九十一章 糕点与谢谢(四更)

    “黑风!黑风……”秦轲和阿布两人异口同声地喊着,却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是茫然地握着黑风的缰绳,使劲地拽着。www.uu234.ccwww.uu234.cc

    但惊恐的黑风完全不理两人的呼喊声,四蹄着地,拼命地向后退着。

    马棚的栏杆抵不住它强壮的身躯,他撞开了绑栏杆的草绳,顿时在马棚中间的场地上蹦跳起来。

    秦轲和阿布有些控制不住这头来自北蛮野马的怪力,只能是咬牙支撑,阿布拉扯着缰绳,双腿踩在地面,马步一顿,整个人已经如生根的老树。

    而秦轲则是翻身一跃,整个人上了马背。

    黑风早就卸去了马鞍,身上更是沾了不少水,秦轲只能用力地夹住马腹,然后伸手抚摸马的脖子。有上一次马受惊的经验,他后来也学了不少安抚马匹的法子,在连番尝试一下,一直翻腾的黑风总算在马棚中平静下来。

    看着黑风终于恢复了平常,阿布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伸手扶住刚刚从马背上下来的秦轲,苦笑道:“到底还是野马,性子实在不好琢磨,说受惊就受惊。下次绑栏杆的得换成铁链才行。”

    秦轲呼呼喘着粗气,看着黑风吃力地道:“我倒是更担心我的腿……”

    阿布一惊,这才想起秦轲如今其实还是个病号,赶忙地松开缰绳,去查看秦轲的腿。

    “放心啦。”秦轲看着阿布这着急的样子,勉强笑了笑,道,“只是用了一些力,现在有些疼,不过太医也说我这骨头已经基本长好了,没事的。”

    “还是得找太医再看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到时候又得打断重接,更麻烦。我以前看军中的军士在被重新接骨的样子,疼得三个人都按不住。”阿布担忧地道。

    秦轲知道阿布也是关心,点了点头,不过太医哪里是这么好请的?那些个白发苍苍的老不死,每次进个太学堂都趾高气昂,就连黄汉升的面子都不卖,要不是宫里下的令,他这样一个无尺寸功名在身的人,绝对没这种待遇。

    在太医下一次来太学堂诊断之前,还是去找个江湖郎中看看得了,反正差别都不大。

    秦轲微微低头,看见小黑抬着头看着他,忍不住笑了笑:“怎么了?你也关心我?”

    小黑收回目光,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关我屁事”的样子,让秦轲一阵气闷,随后,它冲着黑风瞄了一眼,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估计是在想这傻大个怎么这么不经吓,顺势一跃,就落到了黑风的身上。

    黑风全身猛然一颤,但根本不敢有丝毫动弹,只能由着阿布把他牵回马棚,而小黑则是钻进了他马头上的黑色鬃毛里,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而秦轲和阿布两人刷马刷到差不多,也就放下刷子,正好这时候有人从马棚外挑水进来,秦轲还以为是太学堂的同学,笑着道:“倒外面的缸吧,里面的缸里还有水。”

    然而他抬起头,却突然愣了。

    确实是他的同学,只不过这个人却不是近来在太学堂里出现的任何一张面孔。

    张明琦。

    秦轲在邬县跟张明琦也是相处了一些日子,虽然说不至于完全改观,但张明琦为了灾民尽心尽力的样子,也着实让他微微有些吃惊。

    这个原本的富家大少爷,怎么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个关爱百姓的人?

    张明琦同样也看着他,他心里十分清楚,不是他关爱百姓,而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万千百姓中的一员了。

    阿布正在清理马棚,听见声音走了出来,笑道:“啊,阿轲。你还不知道吧。张明琦今天就回太学堂上课了,不过他现在还兼着军职,时不时还得回军营报道,今天正好他在,所以我就让他帮忙一起洗马。”

    秦轲点了点头,张明琦也没说话,挑着两桶水,一桶一桶地倒进马棚外的缸里。换做是以前,即使他身为修行者,有这把力气,但这种粗活是坚决不干的。

    在这个臭烘烘的马棚里,拿着大刷子一匹一匹地洗刷过去,最后弄得一身又是汗又是水,这种活计,哪里是他这位大少爷该干的?反正只要有银子,多得是人愿意替他洗马。

    想当年他在青楼一掷千金,现如今,他身上甚至连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更不要说给父亲换一个更好的住所了。

    家门中道衰弱,偌大的家产全都充了国库,这件事情彻底摧毁了父亲,现如今明明是五十岁的他,却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日日咳嗽,张明琦每每听到,都不由得一阵揪心。

    事情做完了,他清闲起来,倒是感觉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了。今天营中给他放了假,而太学堂的课程也都已经上完,他又该去做什么?

    回家吗?

    可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回家到那破屋中看到满眼的局促,还有父亲那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自然,他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发着呆,就这么消磨着时间,以前他还有很多乐子可以找:去戏园子包场,去青楼喝酒,在城外的马场打马球,或是约几个世家公子一同去林子里打猎……但现在,那些事情就跟以前的生活一样离他远去。

    “给。”正在他倒完水,坐在草垛上望着远处发呆的时候,阿布却来到了他的身旁,摊开的手上平放着几块淡黄色的糕点,泛着一股花香。

    张明琦觉得有些眼熟,仔细确认之后,才确定这糕点上的那几个字,正是自己以前经常见到的。

    “洪福记的糕点。”阿布微微笑着道:“麻烦你今天陪我刷马,又是挑水又是扫地的。只能用这个表示一下了,别嫌少……”说到这里,阿布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什么钱,洪福记的糕点真是贵得不像话……”

    洪福记,那里做的糕点是张明琦以前最喜欢吃的东西之一,自然,他家里采购了不少,用来放在各处当作茶点。他偶尔还会带上许多来太学堂,给那些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士族子弟们吃,毕竟有些士族子弟,虽说身份显赫,家里却未必能有他家有钱,想经常吃洪福记的糕点也并不容易。

    只是那些原本跟他嘻嘻哈哈的士族子弟们,如今都因为他家出的事情与他保持着距离,生怕他家的火会烧到他们身上,原本与他最亲近的那几人,甚至还在背后偷偷议论他。

    听着那些污言秽语,若非他早已经认清自己身份,只怕早就冲上去,与他们打成一团。

    而现在,看着阿布手里的糕点,他心里那股悲凉越发浓重,表面上仍然波澜不惊。

    “你在可怜我?”张明琦冷漠地挑眉。

    阿布怔了怔,没想到张明琦会这么说,赶忙道:“别误会……”

    “你不吃我吃。”秦轲从一旁走了过来,瞪着眼睛道:“谁可怜你了,我们只是想谢谢你,听说你喜欢吃这个糕点,才凑了点钱买的。就这么一点,我们凑了足足半个月的月钱呢。”

    “阿轲……别这么说。”阿布皱眉。

    秦轲哼了一声,伸手把属于自己那份扔进嘴里,感觉着那股兰花的香气在嘴中飘散开来,直到咽下,才满足地张嘴道:“不过这个真的很好吃啊,又甜又香又软,入口即化,比肉包子都好吃……只不过……吃多了容易腻……不如肉包子……”

    “肉包子吃多了也会腻的。”阿布笑着说道,“也就是你,一直对肉包子情有独钟。”

    “可能……这就是本命?”秦轲哈哈一笑,双手一撑就坐上了一座高高的草垛,双腿随意的晃着。

    阿布也坐在了草垛上,继续把糕点递过去,道:“先吃点吧。干了这么多活儿也该饿了,距离开饭还有一个时辰,先垫垫。”

    张明琦看着阿布手上的糕点,沉默许久,终于伸手。

    一口糕点进了嘴里,一颗豆大的泪珠却就这般跌落下来,撞击在他握着糕点的虎口,摔得粉碎。

    他咀嚼着嘴里的那份香甜,心里却满是苦楚。

    “谢谢。”他轻声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城门口

    五日后。

    马掌在建邺城平整的道路上一下接一下地碰撞着,“踏踏踏”的声音显得清脆无比,在满是行人的街道上,秦轲骑着高大的战马一路而过,引得无数行人都忍不住侧目。

    虽然沧海那批答应给荆吴的战马已经到达荆吴,但建邺城内并无如此大的马场豢养,所以是在建邺城之外的一处宽阔地建造了马场,专门用来收容战马和繁衍马驹。

    用不了多少年,这些北蛮战马改良的马种就会成长起来,在青州鬼骑们的胯下,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而这批战马作为荆吴接下来的重心,高长恭直接驻扎了三万荆吴军外加一万青州鬼骑,把营地围得犹如铁桶一般,就更不可能放任何一人进去观赏品鉴了。

    自然,在建邺城内,能有北蛮的高大战马的还是少数。所以秦轲胯下的黑风能引起这般多的关注,也是在常理之中。

    黑风显然对这个新打马掌的感觉不错,脚下如风,马臀一扭一扭,就像是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秦轲也乐得看这匹调皮的黑马这样高兴,任由它撒着欢向前奔跑着。

    而在黑风的头顶马鬃繁茂之处,趴着一条细小的蜥蜴,正闭着眼睛晒着太阳昏昏欲睡,不是小黑又是谁。

    “怎么你现在这么喜欢在人家头顶睡觉?”秦轲看着小黑,忍不住笑道,“难道是因为毛多软和?”

    小黑也没理他,他现在似乎越来越有主见,只是趴在黑风的头上,继续睡觉。

    “这一次是公瑾大人帮忙借的黑风……到时候我把黑风还回去,你可只能去马棚里睡啦。”秦轲揶揄了一声,其实想想小黑在他衣服的胸口位置呆了几个月了,陡然离开,还真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抬起头,看着那正在不断涌入行人的城洞,秦轲下了马,从自己的怀里找出令牌,牵着黑风,靠近正在检查路引文书的卫兵。

    “你,你这弓可不行。”卫兵正皱着眉头,看着那名猎户打扮的百姓,“建邺城有律令,弓上一石,不得带进城内,你这牛角弓已经不合律令了,要么你就寄存在我这,要么你就回去,明儿再来,记得别带这玩意儿。”说到这里,他狐疑地看着猎户,“这么重的弓,你拉得动吗?”

    他的怀疑也不是不无道理,眼前的猎户虽然骨骼宽大,但身形并不怎么精壮,脸上也略显发福,估计也不是能上山猎杀虎豹的狠人,如果拉不动,他带着这弓做什么?若是那些纯粹打打野兔山鸡狍子的短弓,反正他也懒得管,爱带就爱去。

    猎户脸上也有几分愁苦之色,他抚摸着自己手上的牛角弓,道:“老爷,您眼力好,我哪儿能拉开这弓?这是我爹做的,他生前是个工匠,有一把做弓的好手艺。我这当儿子的不争气,没学成,只能当个猎户,最近山里的猎物有些少,家里又生了个孩子,缺钱置办些家伙事,您要是把我这弓给扣了,我拿什么去卖?”

    卫兵依然皱着眉,道:“要卖弓,城门外摆个摊儿就是,何必进城?”

    “门外那些人卖的都是什么破铜烂铁……”猎户满脸的期许,抚摸着牛角弓的那光滑的弓身,“这可是好东西……也只有城内的那些大老爷们才识货,在外面,那些人就用一两银子就想把我这弓给收了,我要是这么卖了,都不知道死了之后怎么去见我爹!老爷你通融通融……求您了。”

    城门本就排着长队,无数人正等着进城,后面的人看着猎户一人耗费了这么多时间,顿时有些不悦,几声骂声也就传了过来。

    “诶!前面的,不让你进就是不让你进,你在那里废什么话!一把破弓,一两银子还买不得了?还找大老爷?我看你就是个江湖骗子!赶紧让开,我们还急着进城呢!”

    “就是就是!”

    卫兵看着那眼中有热泪的猎户,顿时也有些为难,百姓不识得弓箭的好坏,可他从军多年,虽没当上个将军,却对这些弓弩有了鉴赏的眼力,也不知道这位猎户的父亲生前是哪里的工匠,但这这把弓,就连他都不见得能拉开一半,也只有那些军中猛士,才能发挥这把弓的威力,放在门外出售,确实有些不妥了。

    可律令毕竟是律令,平民百姓不得携带一石弓弩入城,他若是敢轻易放了这人入城,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就得他来承担,他一个小步卒,哪里承担得起?

    正当这时候,他听见战马响亮的喷嚏声,踏踏踏的声音传入耳朵,然后是一个少年人的略显稚嫩的声音:“卖给我吧?”

    卫兵转过头,看清了秦轲的脸颊,微微一愣,而秦轲也是一愣,两个人对视了一小会儿,秦轲顿时发现面前这位卫兵就是当初他在进城时候检查他文书的那一位伍长,阔别多日,竟然又能看见这张老面孔,经历了许多事情的秦轲不由得露出几分笑容。

    其实那天高长恭出城,这名伍长也在,他早就看见了跟在高长恭身后的秦轲,现如今再度见到,脸上也是露出了笑容:“这位大人。”

    “大人?”秦轲呆了呆,但很快反应过来,是自己身后的黑风给了这位卫兵一个错误的判断,北蛮军马稀有,能骑的人非富即贵,更多都是军中的将领,自然卫兵也把他当作了大人。

    “我不是大人,是我呀,是我呀。”秦轲指了指自己的脸,“我那天第一次进城的时候,你还检查我的文书来着。我叫秦轲,叫我名字就行。”

    “卑职知道。”伍长脸上也有几分笑容,“不过如今您今非昔比,卑职还是卑职,怎么能还以平辈相称?”

    “今非昔比什么……”秦轲一脸苦笑,修为吗?但即使他在修为上更进了一步,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吧?还是说自己在太学堂里的学子身份?可学子也是不过是一群学生,虽然人人都知道他们将来必有锦绣前程,可到那天之前,他们都只不过是布衣,无一点功名,算什么大人?

    “你还是叫我名字就行,我不是大人,我没当官,也没当将军,就是个平头百姓。”秦轲郑重地道,然后他转过头,看向猎户,道,“这位……”

    猎户赶忙地抬手作揖,道:“大人,小人楼璞。”

    “我真不是大人。”秦轲哭笑不得地道,“你这弓打算卖多少钱?”

    反正是诸葛宛陵出钱,在太学堂上了这么久的“射术”课,等去唐国的路上,如果遇见贼人,弓箭有些时候只会比刀剑更好用,就算遇不上贼人,山上打猎总也是用得上的。

    诸葛宛陵说他说出了荆吴,身上不能带有太多荆吴军方的影子,弓弩在荆吴都是制式,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所以得自己去置办,现在他身上带了不少钱,几乎是一夜之间从一个穷鬼变成了一个“小富豪”,买把弓总不是问题。

    “大人。你看着给吧……”猎户斜眼看了一眼那高大健壮的北蛮战马,暗自咋舌,乖乖,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能有的坐骑,虽然说这些年也有马贩子打北边来,可终究数量稀少,而且马匹的形体也绝没有黑风这般高大健壮。

    以这样的战马,在那些官宦人家,卖个几百金也不是问题吧?对于他这样的草根小民而言,几百金,足可以让他们一家一生吃穿不愁,甚至还能就连他儿子,他的孙子……

    而这位“大人”如此年轻,难不成是军中的新一代将领?又或者是那些士族贵胄的的子弟?

第一百九十三章 青州鬼骑(二更)

    正在猎户暗自猜测秦轲的身份的时候,秦轲歪着脑袋,喃喃道:“你说看着给……”

    秦轲当然不懂弓箭这东西的行情,让他看着给,他还真不知道该给个什么价,只能是佯装出一副懂行的样子,毕竟他虽然兜里有了点钱,可骨子里就不是个乱花钱的性子,以前的贫困时光早已经在他的心中扎了根,虽然他现在也想帮帮那个猎户,可也不代表他就愿意傻傻地被讹。www.xuu234.cc

    伸手握住那柄宽阔的牛角弓,太学堂教会了他看弓的技巧,而他感受着牛角弓那流畅的曲线和那足可以把力量发挥到极致的弧度,他放开缰绳,双手猛然拉弓!

    第一次用力,秦轲已经把弓拉到了一半,这张弓的力量大得出奇,比起那些太学堂的那些好弓有过之无不及,他心中微喜,如果是这样的弓,只怕射程能上五百步!

    猎户和伍长两人都是眼前一亮,他们并未想到像秦轲这样年纪的人却能有那般强大的力量,能轻易拉开这张硬弓,而且他们从秦轲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来他仍然留有不少余力。

    而随着秦轲身体内的气血鼓胀,他的双臂肌肉在一瞬间刚硬如铁,他沉住一口气,一下子把牛角弓拉满了。

    弓如满月。

    这时候的猎户和伍长已经是双眼瞪圆,一旁围观的人群中也发出了啧啧惊叹声,他们没想到秦轲真能把这弓给拉满,而伍长则是想到了当初秦轲第一次进城的那副软弱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能使强弓的猛士……

    ……恐怕只有气血修行者,才有可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想到这里,两人的目光中更带上了几分崇敬之意。

    气血修行者在当世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可相比普通人,到底不大常见。

    少顷,秦轲缓缓地松开牛角弓,满意地道:“不错。”

    “还是你出价吧。我要是说低了,显得我欺负了你。”秦轲佯装平静,说实话,他哪儿知道这弓什么价,他这么说,看似大气,实际上是给自己营造了一种“行家”的表象,别人看出他不是个门外汉,自然也就不敢妄开高价。

    这一招,还是他当初跟着季叔去镇上买牛肉的时候学到的。

    猎户还没能从秦轲刚刚的英姿中恢复过来,而听到秦轲这样的话,心中一凛,仔细看了看秦轲的样子,有些感激道:“大人……那小人就斗胆……三十两银子?”

    “嚯……”还没等秦轲开口,伍长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还真敢开口啊,一把弓三十两银子,打猎的,你一家一个月卖皮子能换多少钱?换得了三两银子吗?”

    “换不了。”猎户摇摇头,但还是坚定地道,“可我这弓确实是我家的宝物,如果不是家里生了娃,难产的时候又花了银子请大夫,我是坚决不能卖这弓的……就算我拉不开,可有一把好弓传家,总是个念想。”

    秦轲点了点头,稻香村里也有猎户,他们把好弓一代传一代,一方面是能打猎的弓本就不是随意就能做成的,另外一方面,也是猎户们心中的一个念想,万一将来自己的子女出息了,能在武艺上出人头地,到时候手上总该有件趁手的兵器。

    “三十两就三十两吧。”秦轲点了点头,伸手到怀里摸出三锭银子,一锭十两,递给猎户,“这弓我就拿走了。”

    “好好……多谢大人。”猎户欣喜若狂,其实三十两已经是很好的价钱,虽然说他进城去找那些官宦老爷,也许能卖个更好的价钱,可那些官宦老爷平时也不玩弓,只是喜欢用这样的东西做摆件。再好的弓也难免蒙上了尘,加上这些贵人根本不通维护,再好的弓放久了也得变坏,对于官宦老爷们来说,大不了就是扔了再买一把新的,可对于他来说,总不是滋味。

    现在好弓归了秦轲这位少年英才,他心中滚烫,他看了那把牛角弓最后一眼,心想,爹,孩儿不孝,但您做的这把弓,想来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好主人。

    猎户离去之后,秦轲伸手把弓插回兽皮做的弓袋,顺势就背到了背上,随后他取出腰带中的令牌,递给伍长道:“我要出城,你记录一下吧?”

    伍长呆呆地看着秦轲手上的令牌,满脸都是苦笑,心想你还说自己不是大人,可你手上的令牌,分明就是荆吴军中高长恭大将军亲信才能有的东西啊……

    他无奈地道:“大人,您何必找我乐子?”

    “什么意思?”秦轲不解地道。

    “就您这身份,出入城门哪儿还需要记录。”伍长还要开口再说两句,不远处的城门口却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秦轲拉住黑风缰绳,感觉到黑风平静如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的黑风性格顽皮得很,好动,遇上点事儿总得做出点反应,可只要小黑一爬上它的头睡觉,它就安静得像个尽忠职守的士兵。

    秦轲抬眼望去,门外正奔驰而来一队骑兵,身穿黑色甲胄,腰垮战剑,步调整齐,就连马蹄声似乎都被刻意收敛了一般,平静得可怕。

    他们脸上还罩着一层面甲,假面刻画成厉鬼的模样,看上去狰狞无比。

    当先一人似乎与众不同,座下跨得是一匹红色的北蛮战马,奔袭之间,如一团火焰。

    “青州鬼骑!”无数人平民看着这支骑军来势汹汹,脸上露出几分恐惧,但又很快被狂热取代。

    正是这支可怕的骑军,曾经在高长恭的领导下,攻城拔寨,横扫唐国境内,这才保住了荆吴百姓们的太平日子。

    自然,这支骑军在他们心中已然神化,纵使他们面目狰狞,带着仿佛来自地狱的杀气,但犹如天降神,依旧令人神往。

    秦轲却是眼神复杂地看着红色战马背上的骑士,他掀开了面甲,露出他年轻的面庞,稍稍侧头看了秦轲一眼,眼神之冷冽,如那天军演场上一般。

    只一眼,他便再次拉下面甲,随后带着身后的青州鬼骑,一行队列如一阵过堂的旋风,很快变成了街道上小小的一点。

    “孙青……”秦轲小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他并未想到自己再度见到孙青会是这般场景。

    显然孙青在赢了那场军演之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个副将的头衔,进了青州鬼骑,看他去的方向,正是建邺城内的军营,看来刚刚在外执行军令回来。

    “以他的实力……倒确实可以胜任。”秦轲有些信服地点点头,不过想到自己和孙青之间的距离似乎又拉大了许多,这让他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

    但很快他又调整了心态,自己反正从未打算入军,更不打算在荆吴军中或朝堂占有一席之地,跟孙青有些距离又怎么了?

    反正他只为找师父而来,等找到了师父,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们可以一同回去稻香村……

    纵然建邺城繁华如锦绣,可有一句话叫“此心安处是吾乡”,只有稻香村那才是他的家,哪怕没有肉包子吃,也一样是最能让他感觉安宁的地方。

    “看见了吧。”伍长指了指那远去的青州鬼骑,“城门口的检查……不过是针对百姓和商人的,像刚才那位大人,根本连看都不会看我们一眼的。”

    “可我不是大人。”秦轲最后还是苦笑着解释了一声。

    只是伍长皱着眉,怎么看都是满脸的不相信,秦轲也不再多说,一手将令牌揣回了衣袋中,翻身上了马,一振缰绳,黑风嘶鸣一声,奔向了九江城的方向。

第一百九十四章 凶兽利齿(三更)

    荆吴有三大城,建邺城作为国都,自然最为庞大,更因为是荆吴权力的中心,其中驻扎的军队也是最多,虽然秦轲未进过军营,却也知道在建邺城足足有两万青州鬼骑和五万荆吴步军,分别处于不同的军营,成掎角之势,拱卫王城。www.xuu234.cc

    九江城则在建邺城的北方,虽然逊色于荆吴,但地势开阔,通行无阻,更有四座大咸水湖,每年产出的盐足可以供给三分之一个荆吴。九条水脉从城内外流淌而过,大船日日在水上来往不歇,九江城因此而得名。

    坐拥鱼盐航船之利,九江城自然而然就成了荆吴最大的商业重镇。

    如果说建邺城是权贵云集之所,那么九江城就是商贾汇聚之地了。

    当年张明琦的父亲张桐不过是个子承父业的小商贾,但他凭借着自己的生意头脑,在九江城十年,一跃成为吴国最大的商人之一,更在后来捐助荆吴的军备,在荆吴建国之后得了爵位官位,跻身朝堂,算得上是光芒万丈了。

    即使张桐现在已经被罢免了官职,削去了爵位,查抄了家产,可他的事情至今在九江城被人津津乐道。对于每一个入九江城的商贾,心中最想的,都是如何能富甲一方,张桐无疑是他们学习的榜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下场万劫不复又如何?

    “好热闹啊。”秦轲牵着马走在九江城,感受着那比建邺城还要拥挤的街道,四周人声鼎沸,道路两旁到处随处可见摆摊的商贩,清亮的嗓子高声吆喝。

    周公瑾给秦轲准备的路线就是与商队一道去往唐国,虽然嘉鱼居毁了,可唐国境内却有诸葛宛陵设下的暗探,不断地收集着有关唐国境内神器的消息,所以秦轲也是在这段时间恶补了一下这些商人的事情,免得到时候露出太多马脚,所以他对这些商人的事情也算知道不少。

    这些大多数是来自别国的小客商,他们没有太多本钱,不可能如那些大货商一般领着船队在港口一船一船地卸货装货,可他们也有几分机巧心思:大买卖做不成,就从唐国、沧海国甚至长城买些小物件,例如:骨笛、狼牙、檀香、首饰……

    这些东西方便腾挪,只需要一个包袱便可以带着走,加上在荆吴并不算常见,自然也有些商人愿意从他们手上收了货去荆吴一些城市里去贩卖,他们这一来二去,手上的本钱足了,也就可以考虑做一笔大一些的生意,发家也就指日可待了。

    虽然这一路千里迢迢,未必都是坦途,乱世之中,盗匪猖獗,大盗匪跟那些有钱的大商人大多有些交清,只需要每次缴纳“保护费”,就能领着庞大商队过路。而小盗匪不敢去打劫这些大商人,也就只敢找这些如无根浮萍一般的商人下手。

    山林之间,不知有多少枯骨。

    “血魔牙嘞!血魔牙嘞!”正在秦轲沉思的时候,耳畔却传来了一个行商的吆喝声。

    血魔牙?秦轲见过了长城来的木兰、苏定方和那些魁梧的军士,知道长城的实力足以抗衡当今世上任何一国,而这样一支铁军,却在长城之上年年保持着极高的战损,也不知道那些从“不可知之地”而来的凶兽血魔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秦轲牵着黑风,缓缓靠近商贩。

    此刻行商面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各自有各自的表情,但都是在对血魔牙品头论足。秦轲的目光穿过众人的肩膀,看见那地摊上零星摆放着的数十颗尖牙,先是吃了一惊。

    这些牙齿说大不大,但说小不小,每一根都如成年人食指一般粗,惨白如雪,可锋锐却远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可怕,当商贩小心翼翼地握住一根末端,用尖锐的那一头在一块麻布上一划,麻布几乎都没发出任何撕裂声响,就已经被切成两截,而当他再找了一块石头,把尖牙顶着石头,再用另外一块石头在末端一敲。

    尖牙蛮横地破开坚硬的石块,就像是一枚钉子一般,深深地陷入在里面。

    他废了半天劲,最终还是没能拔出尖牙,索性直接拿着另外一块石头,连敲了好多下,终于把石头砸开,里面的尖牙根本没有一丝损毁,尖端依然锋锐如针。

    秦轲吸了一口凉气,光凭这样的牙齿就可以感觉出血魔这种凶兽的可怕,而更可怕的是,血魔这种凶兽从不单独行动,每次出动都犹如一支大军,长城的势力到底是怎么跟这种东西麝战了数千年的?

    而行商做完了演示,也笑着对众人道:“各位瞧一瞧看看一看啦。这可是我专门到长城买的,这头血魔是漏网之鱼,受伤之后闯过了长城,却死在了一位农夫家门口,我也是和老乡磨了好久才收了来的,在长城那边,这可是上好的军需物资……各位也看得出来,这血魔牙锋锐无比,就连精铁也未必比得上,当然了,这东西,要么做成箭头,要么做暗器,就算都不行,也能做成首饰挂着辟邪,老少爷们您说是不是?不二价,二银子一根,说贵不贵啦?”

    二两银子,足可以说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收入了,若说这是买所有的牙齿,众人还觉得实惠,可说二两银子一根,他这说贵不贵,自然就显得有些可笑。

    周围的人都是一阵摇头,有人则是嘲讽:“不就是几根牙齿,二两银子一根,怎么不去抢?”

    行商倒是也不生气,只说:“各位,本人也不强求,愿买则买,不愿意就作罢,好东西不怕没人识货。”说到这里,他又继续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血魔牙咧!”

    片刻之后,秦轲牵着马匹,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看着自己手里血魔牙,微微地苦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地就买下了这些血魔牙,虽然说商贩最后还是给他打了半折,一两银子一根,可十二根血魔牙仍然花去了他十二两。

    或许是因为自己刚刚买了一把好弓,正好需要买些箭矢?那这和那些大姑娘家买了根簪子之后,就忙不迭地去买配套的罗裙、绣鞋的所做作为有什么两样?

    秦轲甩了甩脑袋,尽力地把这种扭扭捏捏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不过一壶箭去兵器铺买,也不过二两银子,这些血魔牙做成箭矢虽然厉害,可秦轲总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

    “当初就该找苏兄要一些……”秦轲咕哝着道,“他从长城而来,身上指不定带着一大把这东西……不过听说这血魔血中带毒,不知道这牙齿上会不会也沾着几分毒素?”

    不过说归说,买都买了,总不可能再把这些牙齿还回去,秦轲最后看了一眼这些白花花的尖牙,索性一股脑都塞进了包袱底,不再多想。

    等到他逐渐深入九江城内,映入眼帘的自然是形形色色、琳琅满目的店铺。

    他找人问了路,那人听了秦轲的叙述表情古怪,更是回应了他一个十分暧昧的眼神,这倒是让秦轲分外摸不着头脑。

    而当他按照那人的说法往东行走了约二里路,再转进了另外一条街道之后……他总算明白了那眼神的意味何在。

    这里是……无数的青楼。

    秦轲毕竟也算是见识过建邺大都那样的繁华之人,看到这番景象也不会有多么大惊小怪,毕竟行商们终年忙忙碌碌,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的,路上风餐露宿,过山的时候还得提防盗匪,好不容易能来到九江城,都会想着要好好“放松”一下。

    有了这些愿意撒大把银子的客商,这城内的青楼别苑自然也十分“应景”地如雨后竹笋一般,纷纷破土而出,现如今,每一家看起来都经营得蒸蒸日上,灯红酒绿绵延不绝,竟不知是覆盖了多少条街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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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启者说介绍:
战乱纷飞,人世争斗,生命短暂好似只有瞬息之间。
浩瀚星海,茫茫征途,精神永恒却可超越亿万光年。
神启者说,为苍生计,我想还以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就在这一天,在一群庸庸碌碌的背影中,秦轲见到了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却早已过世的人……
“师父,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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