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九章 臣心如初
周围围观的兵部属官不禁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于谦也惊愕了半晌方道:“嗯,不错,比我大明的火铳威力强多了,射程还远。”
一旁的杨牧云正在跟一名金发碧眼、个子甚高的夷人正说着话。
“大人,”杨牧云上前对于谦说道:“这种火铳他们称为火绳枪,上面一端固定的金属弯钩可绕轴旋转,另一端夹持一燃烧的火绳,发射时,可用手先将金属弯钩往火门里推压,使火绳能够点燃火药,从而将这膛内装的弹丸发射出去。比我大明火铳的操作要简便多了。”
于谦点点头,目光看向一位相貌黑瘦、身穿青色官服的官员道:“梁主事,这种火铳可否能在我大明兵仗局里批量铸造?”
梁主事走上前,从于谦手中接过这柄火绳枪细细看了看,皱眉道:“这铳管比我大明火铳要细得多,管壁也薄,不知发射几次后,铳管会不会炸裂?”
杨牧云将梁主事的话转述给那个夷人,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佩德罗说铸造这火绳枪枪管需要上好的精熟铁,反复锻造,还得需要车床打磨。他不知我大明是否有专门制作火绳枪枪管的车床?”杨牧云说道。
“兵仗局里有专门制造火铳的器具,不知是否能够用来加工这样薄细的铳管。”梁主事沉吟道。
“这也好办,”于谦对他说道:“把这个夷人领到兵仗局去看看,如果没有他所说的器具,就马上造一些出来。”
“是,”梁主事迟疑了片刻说道:“大人,兵仗局是隶属于宫里的,掌印太监黄公公可不归我兵部节制......”
“本官明白,”于谦有些不耐烦的道:“你只管把人带去就可以了,至于别的事本官自会去处理。”
“是是是,下官明白。”梁主事退了下去。
看着他领着那个叫佩德罗的夷人离开后,于谦目光转向杨牧云,“你居然会说夷语,哪里学的?”
杨牧云笑笑,“下官学的时间也不长,要不是对他掌握的这柄利器感兴趣,下官才不愿意跟他多费唇舌呢!”
于谦大笑,“说的是,没想到这外番利器竟然威力如斯,要是能够大量装备我军,又何畏鞑子进犯?”
“造这种火绳枪的工艺虽然复杂了些,但如果完全掌握的话,大量生产应该不是难事。”
“不知牧云许给了什么好处,让这个夷人能够为你所用?”于谦饶有兴趣的问道。
“下官说出来大人可别见笑,”杨牧云笑道:“这个叫佩德罗的夷人不过是受雇于阿拉伯商船的佣兵,别人能够雇佣他,我亦能够让他为我大明做事。不过许个军职给他,他就已经欢天喜地,发誓为我大明效忠了。”
“哦?是何军职?”
“不过是一徒有虚名的千户罢了,”杨牧云笑着说道:“他当时眼睛都圆了,说他们米兰国的大公全部军队加起来也不过才一千多人。”
“所以你就把他给收买了?”于谦哈哈大笑,“我大明的千户可不得了,比外番的君主还要威风得多。”
“正是如此,”杨牧云说道:“佩德罗所在的西方,小国林立,几乎一个城邦就是一个国家。所以来到我大明时感觉很是震撼,从南都上岸到我京师,相当于穿越过一百个邦国的地盘。”
“我大明的辽阔还不止于此,”于谦拈着胡须说道:“你要是领着他自东向西,从北到南转上一圈的话,怕是他......”
“惊得下巴都掉了。”杨牧云补上一句。
两人相视大笑。
“佩德罗说,在他们东边,有一个由奥斯曼突厥人建立的大国,他们不断向西进犯,已经有不少的小国被灭掉了,”杨牧云道:“如果我大明能派兵从西边牵制奥斯曼突厥人,很多小国都会效忠我大明的。”
“奥斯曼
突厥人?”于谦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莫非是唐时的突厥人?”
“不清楚,”杨牧云道:“我大明的西边是察合台汗国。西北是斡剌特人,西南是乌斯藏人,没听说过什么奥斯曼突厥人。”
“那他们应该距离我们大明很远,”于谦道:“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谈何牵制?那个佩德罗的话不必理会。”
“大人说的是,”杨牧云话音一转,低声道:“还有一件大事关乎大人您,下官不吐不快。”
“何事?”
“皇上任命内阁首辅的事。”
于谦心中一动。
自朱元璋废掉延续千年的丞相制度后,大明朝的权力就集于皇帝一身。可朱元璋雄才大略,凡事亲力亲为,没有丞相在旁协助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可他的子孙可就吃不消了。自宣德年起,皇帝就组织起内阁,为自己分担政事,先是三杨轮流担任内阁首辅,这一直延续到正统初年,大明朝文官集团的势力开始崛起。朱祁镇亲政后,为了制约文官集团,开始扶植王振。这位大明朝的首位权宦,借着皇帝狐假虎威,将文官集团玩于鼓掌,三杨退出内阁后,他便提曹鼐、苗衷、陈循、高谷入阁,曹鼐为内阁首辅。其时王振权势熏天,整个内阁对其唯唯诺诺,简直成了木偶内阁。
土木堡兵败,王振与曹鼐都死在了那里。内阁首辅的位子便空了。朱祁钰登基后,由于忙着调兵遣将保卫京师,重新任命内阁首辅的事便搁置了下来。新帝在位,百废俱兴,需要得力之人辅佐,因此内阁首辅的位子不可能一直空着。朝内有实力的大臣都开始盯着这个位子。
“皇上不是有意让胡大人担任内阁首辅么?”于谦道。他说的胡大人便是礼部尚书、太子太保胡濙。他可算是五朝元老,德高望重。
“胡大人年事已高,七十有五,”杨牧云道:“皇上是想让他担任内阁首辅,不过他百般推脱,说自己精力不济,请皇上另选他人。”
“唔,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
“此事朝中都传遍了,”杨牧云道:“成公公亲口这样说,应该此事不假,胡大人确实无意内阁首辅的位子。”
“原来是成敬放出的消息,”于谦目光一闪说道:“看来皇上是有意让他为之,来试探群臣的反应。”
“大人,”杨牧云说道:“既然胡大人退出了,那么内阁首辅便会从吏部、户部、兵部、工部、刑部的主官中择一任之......工部尚书石璞石大人,刑部尚书金濂金大人都无法与大人您相比,剩下的就是吏部尚书王直王大人和户部尚书陈循陈大人能跟大人您一争了。”
“争?争什么?争当这个内阁首辅么?”于谦微微摇头说道:“皇上自有定论,你在这里瞎议论什么?”
“大人呐!我知道您与世无争,可您想过没有,只有身处高位才能一展抱负,”杨牧云言辞恳切,“我兵部掌管兵事,少不了打各种关节,要是被吏部和户部压我们一头,那办什么事就都难了。”
“所以你就推老夫去做内阁首辅?”于谦目光微闪,“莫非你也想入阁么?”
“下官一片赤诚,大人请不要误会,”杨牧云一脸正色说道:“兵部调动兵马,少不得要先备好军饷粮草,这就需要户部大力支持,可户部那边一见我兵部的人便处处刁难,很多事还需奏明圣上才能成行。还有吏部,总是说我兵部虚报军功,升赏太滥,长此以往,会挫伤将士们士气的......”
“行了,这些老夫都知道,”于谦说道:“牧云呐!你我身为朝廷命官,便当摒弃这一己私心。身居高位,未必便是好事,你我尽心辅佐皇上办好差事即可,别的不用理会。”
“但是大人您如果能够担任内阁首辅的话,那便可以掌握票拟权,到那时,王大人、陈大人、石大人......谁不看着您的眼色行事呢?”杨牧云深深一躬,“下官也是为了大人您好。”
于谦微微一笑,“那你让老夫怎么做,进宫去向皇上
要官么?这等私相授受的事老夫最为不齿。”
“大人......”
“好了,本官不想再听,”于谦转过身去,“你下去吧!”
“下官告退!”杨牧云无奈的拱了拱手。
————————————
杨牧云一身便服闷闷不乐的坐在一座酒楼的临窗酒桌上,独斟独饮。
莫不语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杨牧云正呆呆的看着窗外的人流时,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哟,这不是杨大人么?”他循声看去,只见一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满脸堆笑的朝自己这边走来。
“呃,原来是刘大人,幸会幸会!”杨牧云面无表情的朝他拱了拱手。
那中年人便是户部左侍郎刘中敷,他来到杨牧云对面坐下笑道:“杨大人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么?何不一吐为快?”
“本来心情很好,不过一见刘大人就变得有些糟了。”
“哦?”刘中敷唇角一勾,“那本官就敬你一杯。”说着拈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杨牧云自兵部侍郎后,就少不得与这个刘中敷打交道。前一段战事紧急,用兵频繁,每天都在论功行赏。这个刘中敷就说府库财物有限,应节制以备缓急之用。朱祁钰颇为嘉许,便采纳了他的建议。
使得杨牧云与他发生不少争执,以至于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本官最近与杨大人闹了不少误会,”刘中敷笑道:“希望杨大人念着你我同朝为官,不要心存芥蒂。”
杨牧云哼了一声,“刘大人说的轻松,我大明万千将士与鞑子浴血奋战,方保住了京师。可刘大人你轻飘飘的一席话,便抹杀了无数将士的功劳,使其赏赐不得兑现,你这是置我兵部于何地?”
“杨大人,息怒,”刘中敷端起酒杯,见他无动于衷,便干笑两声,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本官也是为难呀,太上皇、皇上都不断用兵,再加上权阉王振及其党羽上下其手,这国库早就空了,若不是抄没一批逆臣的家财以充国库。怕是连跟鞑子打仗的钱都拿不出了。”
“你这话去跟鞑子说去,”杨牧云冷笑道:“等鞑子攻破了京城,你还要去向他们诉苦么?”
“杨大人还是年轻,”刘中敷摇头叹道:“这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刘大人此来便是向本官絮叨这陈年旧账么?”
刘中敷嘿嘿了几声,压低声音道:“听说皇上欲要任命内阁首辅?”
“你也听到风声了?”杨牧云眼睛眯了起来,“怎么,你们陈大人也有意于此么?”
“我们大人虽然资格老,之前也曾入过阁,”刘中敷目光一转,“可哪儿及得上于大人和您现在是朝廷新贵,皇上荣宠在身......”
“刘大人言重了,”杨牧云道:“皇上对你不也是言听计从么?”
“看来杨大人对本官是误会颇深呐!”刘中敷笑了笑,语气放缓,“等于大人当上了内阁首辅,还望杨大人放宽心量,不要记恨本官啊!”
“是谁说我们大人要出任内阁首辅的?”杨牧云眉头微蹙。
“于大人担任内阁首辅,那是众望所归,”刘中敷道:“要不是于大人指挥若定,京师说不定现在已落入鞑子之手。我大明就得像昔日的宋朝一样南渡......于大人可谓是力挽狂澜,拯救了大明啊!”
“那是,”杨牧云道:“于大人不顾自身安危,身先士卒出城应战,试问满朝文武有谁能做到像他那样?”
“就是就是,”刘中敷附和道:“于大人不但拯救了大明,还拯救了皇上,太后,还有全京城的百姓啊!现在京城里的百姓都在传颂于大人的恩德。”
“以于大人之功,别说担任内阁首辅,就是封王也不过分......”杨牧云喝得有些多了,话滔滔不绝。
第九百一十章 举棋不定
“杨大人所言极是,来,我们再干一杯!”刘中敷劝道。
————————————
马车驶进胡同时,杨府门前似乎有一个倩影一闪。
“停下!”周梦楠眸光一闪,吩咐驾车的胡文广。
缰绳一勒,马儿一声嘶鸣,止住了脚步。
“小姐,你......”素月刚开口,就见周梦楠跳下马车,向着府门一侧走去。
“林姑娘,是你吗?”周梦楠来到墙角处,小心的问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林媚儿的身影方转了出来。
“林姑娘,果然是你,”周梦楠喜道。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我心里着实为你担心呢?”
“牧云......没有跟姐姐在一起吗?”林媚儿踟蹰地问道。
“他忙得很,已经好几日没回府了,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回来,”周梦楠一脸热情的说道:“走,咱们进去说说话。”
林媚儿犹豫了一下,被周梦楠拉着进了大门。
“你一直陪在相公身边的,”进了自己的居室,周梦楠请林媚儿坐下,招呼下人们上茶,“有你在相公身边,我这心呐都可以放到肚子里了。”
“牧云现在官运亨通,颇受皇上器重,我在不在他身边已无关紧要了。”林媚儿不自然的笑笑说道。
“妹妹是与相公同甘共苦一路走过来的,怎么说这等话?”周梦楠目光凝视着她说道:“你不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他不知有多不自在。”
林媚儿抿了抿嘴唇,眼帘垂了下来。
“相公他与从前不一样了,”周梦楠叹道:“不知怎么,他的武功忽然就生疏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林媚儿身子一颤,俏脸闪过一丝异色。
“我虽不明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相公现在确实需要一位贴心的人守护在身边,那个莫不语心粗得很,是护不了相公周全的......”周梦楠边说边打量林媚儿的神色。
“他......跟姐姐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提过我?”林媚儿咬着嘴唇鼓足勇气问道。
“提呀,怎么没提?”周梦楠不假思索的说道:“你不声不响的离开了,相公心里一直挂念着你......现在总算见到你了,相公一定会很开心的。”
林媚儿俏脸微微一红,心中感觉甜滋滋的。
“妹妹,”周梦楠握住她的手说道:“你一直没名没分的跟着相公,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等他一回来,我便让他迎你过门,这样妹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跟姐姐我住在一起了。”
“不不不......”林媚儿缩回了手,神情有些局促。
“妹妹,我不会让你感到委屈的,”周梦楠的目光深深看着她道:“我会让相公以迎娶平妻的礼节把你抬进门,决不会让你低人一等。”
“姐姐......”林媚儿身子一震,怔住了。
“我这全部是肺腑之言,”周梦楠一脸诚恳,“希望妹妹不要拒绝,我这就让下人们操办你与相公的喜事......”
林媚儿心中一热,眼眶有些潮润了,红润的樱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
这时,外面有人喊道:“老爷回来了。”
“相公回来了?”周梦楠又惊又喜,一拉林媚儿的衣袖,“走,咱们一起去迎相公。”
......
杨牧云醉醺醺的被人扶了进来,一头栽倒在床铺上。
“相公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周梦楠秀眉微蹙,看向呆呆立于一旁的莫不语道。
“回大夫人,”莫不语说道:“大人今天一直心情不痛快,在衙门里不知跟尚书大人说了些什么,便怏怏不乐的一个人喝闷酒......”
“他跟尚书于大人吵架了?”周梦楠一惊问道。
“那倒没有,”莫不语想了想说道:“大人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碰见了刘大人。”
“刘大人,哪个刘大人?”周梦楠又问。
“是户部侍郎
刘中敷刘大人。”
“刘中敷?”周梦楠沉吟道:“相公一向跟户部的人不对付......他们有没有起什么冲突?”
“没有,”莫不语摇摇硕大的头颅,“他和刘大人相谈甚欢,又喝了不少酒。”
“什么?他跟刘中敷相谈甚欢?”周梦楠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杨牧云跟讲过不少朝中的事,尤其是与户部之间,简直跟兵部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怎能跟刘中敷相谈甚欢,还一同喝酒呢?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周梦楠急问。
“俺也不大明白,”莫不语挠了挠头,“他们讨论的是谁能当上内阁首辅的事,那个刘中敷恭维说兵部尚书于大人力挽狂澜、拯救了大明江山,无人能出其右,当上内阁首辅那是众望所归。大人一高兴,就跟他喝起来了。”
“户部的人恭维兵部的人登上内阁首辅之位?”周梦楠瞪大了眼,“他这是在给相公下套。”
“下套?”莫不语一愕。
“好了,你出去吧!”周梦楠挥挥手道:“这里没你的事了。”
“呃。”莫不语满脸疑惑的退了出去。
“姐姐,”林媚儿默默道:“我也该告辞了。”
“不,”周梦楠拉住了她,“相公这里也是你的家呀!你要到哪里去?”
“姐姐......”林媚儿嗫嚅着垂下了螓首。
周梦楠察言观色,笑着说道:“你与相公在一起的时间不短,应该早就不分彼此了吧?”
林媚儿脸红红的,没有说话。杨牧云的武功就是因为跟她发生的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而消散的,这个秘密她埋藏在心底,跟谁都没有说。
“妹妹你就安心留下来,”周梦楠道:“等相公醒来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
乾清宫西暖阁,里面的灯一直在亮着。
“他真这样说的?”朱祁钰抬了抬眼皮,看着眼前的一位身穿红色飞鱼服的中年人问道。
那中年人年纪约四十开外,个子不高,一副老实木讷的样子。他便是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回皇上,千真万确,”卢忠说起话来并不显得如何激动,“臣当时就坐在不远处,杨牧云说给刘中敷的话臣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刘中敷是故意那样说的吧?”朱祁钰看了看他说道:“你们两人勾结在一起套他的话,是也不是?”
“臣可没有参予进去,”卢忠眼帘微垂,“请皇上明鉴!”
“行了,在朕面前你就别再演戏了,”朱祁钰目光一闪,“你跟刘中敷交情匪浅,别以为朕不知道。”
“皇上圣明,臣是什么也瞒不过皇上的,”被皇帝一语戳穿,卢忠并不如何惊慌,“可杨牧云所说千真万确,臣决没有构陷。”
“你为了帮刘中敷,也算用尽心机了,”朱祁钰道:“看来为了能够当上内阁首辅一职,很多人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像是被猜透了心思,卢忠默然不语。
“陈循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如此倾向于户部?”朱祁钰说着话语沉了下来。
“皇上,”卢忠依然面色平静的说道:“臣心里效忠的只有皇上,跟陈循无关,不过臣确实希望陈循能够成为内阁首辅。”
“哦?此话怎讲?”
“土木堡之战,我大明满朝文武很多都殒命在了那里。现在朝中最有份量的,便是六部首席大臣。”卢忠侃侃言道:“礼部尚书胡濙年事已高,不愿揽内阁首辅的差事。工部尚书石璞和刑部尚书金濂在朝中资历浅薄,无法胜任内阁首辅一职。所以能够角逐内阁首辅的只有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直和户部尚书陈循了。”
“不错,你分析得很好,”朱祁钰瞥了他一眼道:“看来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并不是个吃干饭的。”
“多谢皇上夸奖,”卢忠眼帘低垂,“臣斗胆问一句,皇上会属意谁来做这个内阁首辅呢?”
朱祁钰脸色一沉,“这并不是你能够过问的事吧!”
“臣请皇上恕罪,
”卢忠脸色依旧如常,“臣位轻职卑,但对皇上一片赤诚,所思所想全是为了大明、为了皇上,并没有存一点儿私心。也不会搅入朝内大臣的党争中去。”他说一句便看一眼皇帝的脸色,见朱祁钰颔首示意他说下去,便继续说道:“若论功劳,于谦于大人力挽狂澜、保全社稷,立有不世之功。这内阁首辅之位非他莫属!可是......”
“可是什么?”
“皇上将五军都督府的权力也并入兵部,使兵部可以直接调兵遣将,掌控营中诸官,权势不可谓不大。”
“鞑寇猖獗,若不将军权统一的话,如何能够退敌?”朱祁钰凝视着他道:“于谦身先士卒,和诸将一同出战,置自己于险地,你难道没看见吗?”
“臣没有质疑于大人的意思,”卢忠说道:“于大人握有军中实权,再登上内阁首辅之位,其权势就更大了呀!请皇上三思。”
朱祁钰沉吟不语,良久方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
......
卢忠走后,朱祁钰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皇上......”成敬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轻声换道。
“唔。”朱祁钰这才缓过神来。
“天色已晚,还请皇上早些休息,”成敬道:“不知皇上今晚要到何处歇宿,老奴好早作布置。”
“这个先不要提了,”朱祁钰看着他道:“方才朕与卢忠的话,你都听到了?”
成敬默然不语。
“说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朱祁钰目光盯着他道。
“皇上,这朝中的事,老奴不便置喙。”
“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朕不问你还能问谁呢?”朱祁钰鼓励他道:“你不必有所顾忌,只管讲来便是!讲错了也不打紧,朕赦你无罪!”
“那老奴就斗胆一说了,”成敬思忖了片刻道:“其实老奴是赞成卢指挥心中所想!”
“哦?”朱祁钰眉毛挑了挑。
“自于大人主持兵部后,调度有方,指挥一群互不统属的将士打退鞑子大军,立有大功,以至于京师百姓人人私下里都在说......”
“说什么?”
“说我大明朝不可一日无于少保。”
“哦?”朱祁钰眉头一皱。
“皇上给于大人的荣宠无以复加,而他又握有兵权,”成敬顿了顿道:“难道这些还不够么?”
“嗯......”朱祁钰沉吟不语。
“要是皇上再让他位极人臣,那么在京师百姓眼中,便只有于谦,不再有皇上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朱祁钰颔首道:“你是怕于谦当上内阁首辅后便不容易受制了,对吗?”
成敬顿首道:“老奴心里只有皇上,一切都是为皇上着想,还望皇上明鉴。”
“那照你说,谁当这个内阁首辅合适?王直吗?”
“王直跟于谦走得很近,”成敬道:“要是王直当上内阁首辅,这和于谦亲任又有何不同呢?”
“说来说去,你是跟那卢忠一样,倾向于陈循来当那个内阁首辅吧?”朱祁钰道。
“皇上,老奴可没收陈循任何好处,”成敬连忙道:“是皇上您非让老奴说的。”
朱祁钰笑了笑,“朕说过恕你无罪,你怕什么?”
“皇上,”成敬大着胆子继续道:“虽然陈循之前曾被王振提入内阁,但其对曹鼐担任内阁首辅一事颇有怨言,他亦与王振走得不近,并不属于王振一党。”
“可他多次提出让朕迎回太上皇,由此可见,他并没有从心里认可朕这个皇上。”
“皇上说的是,但并不影响他这个人可以为皇上所用,”成敬道:“至少他跟于谦并不是一路人,这已经足够了。”
“唔......”朱祁钰眯起眼,低吟片刻,淡淡说了句,“朕知道该怎么做了。”目光一转,“吩咐下去,今晚朕要去颐和轩。”
“皇上,您已经连着好些个晚上都留宿在颐和轩了,”成敬劝道:“李贵人已有了身孕,依老奴之见,不如......”
第九百一十一章 朝堂争论
“朕的话你没听见么?”朱祁钰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色,“朕今晚要歇在颐和轩。”
“是是,老奴遵旨。”成敬不敢再看他,忙不迭的去了。
————————————
杨牧云头脑昏昏沉沉的,忽然感觉肚中一阵难受,起身大声呕吐起来。
“相公,你觉得好些了么?”一只纤柔的小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脊背,胃里的恶心稍减,眯起眼睛看去,一张绝丽的面庞映入自己的眼帘。
“媚儿,是你?”杨牧云一愕。
林媚儿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端起满是污秽的盆盂正待要走。
“林姑娘,我来吧!”素月抢过她手中的盆盂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杨牧云清醒了很多,从床上坐了起来抓住林媚儿的手激动的道:“媚儿,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我......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林媚儿咬着嘴唇睇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去哪里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杨牧云为之语塞。
“林姑娘来了好久呢!”周梦楠开口为两人解围,“她一直在等相公,相公你可得好好安慰安慰人家。”
“唔......真对不住,”杨牧云握着林媚儿的手紧了紧,“下朝后碰见一位同僚,一高兴便多喝了几杯。”
“是么?”林媚儿眼帘微微一抬,“你和那位同僚不会是在?萝院喝的花酒吧?”
“怎么会?”杨牧云脸色一正说道:“我是不可能在她那里寻欢作乐的。”
“好了好了,”周梦楠怕林媚儿再说出让杨牧云尴尬的话,连忙道:“林姑娘还没用饭吧?我已命人准备好了饭菜......”
“姐姐,我该告辞了,”林媚儿默默道:“就此别过。”
“媚儿,你不要走。”杨牧云紧紧拉住了她。
“是啊,林姑娘,”周梦楠也劝道:“相公心里一直牵挂着你,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娘子,”杨牧云道:“我想跟媚儿单独说几句话,你......”
“我知道,”周梦楠会意,“我先去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刚要转身,就听林媚儿叫住了她,“姐姐别走,”又对着杨牧云,“有什么话你当着梦楠姐的面跟我说吧?”
三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呃......”杨牧云的喉咙滚动了几下,方道:“媚儿,我知道你是为什么离开的......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一个女儿家不明不白的跟我这么长时间。如今局势已经渐渐稳定,我......我想该好好谈谈我们之间的事了。”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林媚儿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握中抽了出来。
杨牧云看看一旁的周梦楠,深吸一口气道:“自然是终身大事了,我答应过你,要迎娶你过门的。”
林媚儿闻听身子一颤,随即道:“你已有了梦楠姐,又如何迎娶我过门?”
“我......我会以平妻之礼娶你过门的。”杨牧云说道:“决不致失了礼数。”
“是呀,”周梦楠也道:“相公心里一直有你,他是决不会有负妹妹的。”
“姐姐,”林媚儿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我......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的傻妹妹,”周梦楠拉住她劝慰道:“相公身边能多一个知心的人,我不知多高兴呢!你本领高强,能护得相公周全,有你一直陪在他身边,我也好安心呐!”
林媚儿垂下螓首,默然不语。
牧云心中一喜,上前拉住两人的手,“我现在感到有些饿了,咱们一起吃个饭。”
————————————
在一栋幽静的宅子里,陈循身着燕服,手执一支沾满了墨汁、笔杆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粗毫在一张铺展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忍字。
“好!”一旁的刘中敷拍手叫好,“德翁这个忍字骨骼清奇,遒劲有力,大有颜筋柳骨之风。”陈循字德遵,因此刘中敷一直称呼他为德翁。
陈循微微一笑,“不过随手一写罢了,哪儿有这许多说头?不过老夫一生描摹了不少名帖,最喜欢写这个忍字,你看,这心放在下面也就静了。”
“德翁的话总是蕴含着很多道理,”刘中敷叹道:“让人听之受益匪浅。”
陈循笑了笑,“中孚,你若喜欢,这张字便即拿去,挂在中堂,三省吾身也是好的。”
“多谢德翁,”刘中敷看看他手中的笔,“德翁这笔非凡品,不知从何处购得?”
“这个嘛,是仁皇帝在世时赐给老夫的,”陈循道:“仁皇帝当年以太子之位监国,老夫就在他手下做事,这支貂毫就是那时赏给老夫的,说起来是永乐年间的事了,一晃就是几十年......”说着叹了口气。
“德翁至今已历五朝,可谓德高望重,”刘中敷道:“朝中上下无不景仰!”
陈循却摇摇头,“老喽,老夫今年六十有五,在这朝堂上待不了几年了。”
“德翁老当益壮,万不可说如此泄气的话,”刘中敷道:“论威望,除了胡濙胡大人,就属德翁了。皇上正在考虑内阁首辅的人选,若胡大人无意此位的话,舍德翁其谁呢?”
陈循瞥眼看了看他,“新帝登基,喜欢拔擢一些年富有为之人,我这等太上皇前的旧臣,原是要靠边站的。”
“可朝中六部首席大臣中,有谁不是太上皇时的人呢?”刘中敷说道:“那于谦呼声虽高,但依下官看来,内阁首辅一职非德翁莫属。”
陈循脸色一沉,“中孚,这话可不要乱讲。”
“德翁......”刘中敷轻轻一笑,把杨牧云在酒楼说的一番话讲给了他听。
“他真是这么说的?”陈循眉头皱了皱。
“姓杨的年少轻狂,仗着皇上宠信,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意放言,”刘中敷冷冷一笑,“以为旁人都是聋子么?不瞒德翁,当时锦衣卫卢指挥使也在酒楼中,把姓杨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哦?”陈循目光一转,“中孚你是有意为之的,对不对?”
刘中敷嘿嘿笑道:“德翁明鉴,他的话卢忠应该已经告到皇上面前了。”
“你怎知卢忠会这样做?”陈循白眉一挑。
“德翁可知卢忠下面有个锦衣卫副指挥使叫朱骥的?”
“朱骥?他不是于谦的女婿么?”
“正是,”刘中敷说道:“朱骥原是锦衣卫千户,因为于谦的关系,皇上本来是想让他当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可于谦怕在朝中安插自己亲信太过明目张胆,便提名卢忠当了指挥使,其实不过是让姓卢的暂时过渡一下,这一点卢忠心知肚明。”
“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
“姓卢的不甘心呐!谁会愿意当别人的垫脚石呢?”刘中敷说道:“要是于谦当上了内阁首辅,他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就算当到头了,所以......”
“所以他就会把杨牧云说的这番话放到皇上耳边,让皇上对于谦心生忌讳!”
“对,德翁说的太对了,”刘中敷脸现红光,“皇上怎会眼看着一人坐大呢?因此,他会断了让于谦当内阁首辅的念头。”
“你认为老夫的机会来了?”陈循目光一闪。
“难道不是吗?德翁,”刘中敷道:“胡濙已年过七十,无意争这内阁首辅之位,而其他几位尚书大人,除了资历尚浅的石璞和金濂外,王直跟于谦一党,皇上如果对于谦生了猜忌,也断然不会让王直去当内阁首辅,这样一来,德翁您不就胜出了么?”
“中孚啊!你的一番谋划未必如愿,”陈循叹道:“皇上视老夫为太上皇心腹,内阁首辅之位也不会属意老夫。”
“德翁,所以您一直要跟太上皇划清界限,”刘中敷道:“至于迎回太上皇之事,就不要再提了。”
陈循沉吟良久,方摇了摇头,“晚了,老夫话已说出,又怎生能够收回?皇上乃睿智之人,必不会因几句话而轻易改变主意。”
————————————
这日早朝,朱祁钰放出一件大事,王骥平了麓川,班师回朝,可湖广、贵州各地的苗人到处起事,包围了平越等各处城堡,贵州东部道路不通。因此王骥率兵到了武昌后,便上疏朝廷请留下平息苗乱。
朝臣们闻听议论纷纷。
“这王骥原是王振一党,定是听说王振倒了怕被清算,不敢来京。”
“是啊,都走出贵州了还来这么一出,定是心虚。所以上疏朝廷借口平苗乱来试探皇上对他的态度。”
“真是其心可诛!”
......
听着朝堂上嗡嗡的议论声,朱祁钰眉头微皱,“如何?王骥是留下平苗乱还是招其回京另派他人前去,众卿不妨讲一讲。”
“皇上,”御史詹宏出班奏道:“王骥在西南时,大量役使民夫,抬着彩绸锦缎散给各个土司以邀取厚利。他擅用腐刑,诈称是进献给陛下做宦官,实际上是充作私人使用。部队行进秩序紊乱,十五万人一天同时出发,互相践踏。每名军士不但携带甲衣军械,还要背六斗米,在山谷中跋涉,苦不堪言,许多人因此自缢而死。到达金沙江后,又彷徨不敢渡,渡过之后又不敢攻,后来进攻了,又丧失了都指挥路宣、翟亨等人,士卒折损甚重。等敌人败退后,却抓渔夫耕樵做俘虏,把占领之地分给木邦和缅甸,掩盖败绩以为功劳,这与李宓之败有什么区别?而当时杨国忠就是以捷报报告朝廷的。这样的人何堪大用?还是应当早日召回京师才是。”
朱祁钰淡淡道:“照你这么说,王骥过大于功,为何今日才揭发?”
“回皇上,”詹宏道:“这王骥乃与阉臣王振一党,王振在时,对其恶行多加掩饰,请皇上明鉴。”
......
杨牧云在下面听着心中一动,他曾在南都与广西两度见过王骥,其旷达豪迈、磊落的胸怀给了他极深的印象。为了不使安南与麓川勾结,他率大军列于广西,极大的震慑了安南国,使其签订城下之盟,不敢再生异心。
这样一个深谙兵事的人怎么都不像詹御史所说的那样不堪。
“一定是有人故意攻讦。”他心中暗道。
朱祁钰的目光朝众臣逐一看去,“众卿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如果无人说话,便是群臣默认了詹御史的说法。
杨牧云心中一急,出班奏道:“皇上,詹御史之言不可轻信,麓川离京师数千里之遥,所闻之事多以讹传讹。需派人仔细彻查方可再下定论。”
“杨大人,”詹宏侧目道:“王骥是你兵部的人,你是在替他掩饰么?”
杨牧云反唇相讥,“詹大人,你身在京师,又从未涉身军旅,其中之事又岂可妄言?凡事需调查清楚再下结论不迟。”
“杨大人莫非要让兵部的人彻查么?”詹宏讥讽道:“这跟监守自盗又有什么区别?”
第九百一十二章 棋差一着
眼见两人越争越凶,朱祁钰眉头一皱,打断了他们,“两位卿家退下,”转向于谦,“于爱卿,你怎么说?”
“皇上,”于谦出班奏道:“麓川奉上降表是实,至于其它细节......恕臣直言,只要不碍大局就不必追究过甚,苗人自我大明立国时起就时常叛乱,朝廷多方追剿始终不能彻底平息。现南征大军就在湖广,可就近剿灭苗乱,如要临阵换将,耗费时日不说,恐会贻误战机,请皇上明察!”
“于大人是避重就轻啊!”陈循开口道:“一句平乱就把王骥的罪责一语带过,要都这样的话,还要朝廷法度做什么?”
“陈大人,”于谦忍住气说道:“至于詹御史指摘王大人的那些罪责,还未落实,岂可口口声声挂在嘴上?陈大人要有疑问,请皇上派人去查就是了,若不放心我兵部,可让锦衣卫去彻查......”
“锦衣卫?”陈循冷笑一声,“若我没记错的话,于大人的女婿就是锦衣卫的副指挥使吧?于大人的话真是一语双关,耐人寻味......”
“陈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暗讽本官徇私不成?”于谦凛然道。
“不敢不敢,”陈循唇角翘起,“于大人有功于朝廷和社稷,天下臣民有目共睹,所行之事自然不会被人诟病!”说着看了看高高在上的朱祁钰。
朱祁钰脸色木然,“王骥既然身在湖广,那便就近剿贼吧!至于有人揭发他在军中的种种不法之事,朕会让三法司会同刑部在他班师之后去查!”目光逡巡了一圈,“诸位臣工若没别的事,那便退朝吧!”说着起身去了。
从始至终,没有提立内阁首辅之事。
......
“大人,”退朝后,杨牧云行在于谦身后,“王大人为国平乱,居然遭人构陷,这分明是有人背后指使。”
“牧云,这事就不必再提了,”于谦道:“王骥曾与王振生前过从甚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现在皇上正在追查王振一党,王骥自然不会幸免于外。”
“可皇上这样做的话,不怕让人寒心么?”杨牧云摇头道:“王大人廓清西南,保我大明一番平安,竟然被朝内小人攻讦,唉......”
“牧云,”于谦侧过脸来看着他道:“这仕途本就艰难,要想安安生生的为国为民干些实事就更难了,只要立身正,就不怕别人攻讦,王大人宦海沉浮这么多年,难道还在乎这些?”
杨牧云目光一亮,“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
正说着话,就听身后有人道:“节庵,等老夫一等。”
两人转身看去,只见胡濙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
“源洁公。”
“胡大人。”
老少二人一齐向胡濙见礼。
于谦与胡濙之间素来亲近,因此以彼此字号相称。
“你们两个走这么快做什么?”胡濙呵呵笑道:“老夫都快要撵不上了。”
“衙门公务繁多,不好耽搁,”于谦说道:“倒让源洁公见笑了。”
“节庵,你呀!”胡濙微微摇头,“衙内有什么琐事只管交给年轻人办就是了,你何必事事躬亲呢?”瞄了一眼周围,“节庵陪老夫去喝一杯,如何?”
“这......”于谦正沉吟间,那边杨牧云说话了,“胡大人如此盛情,我们大人自然是不会推脱的。”
“还是年轻人脑筋灵光,”胡濙赞道:“节庵做事不要太过拘泥了。”
“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谦有些无奈的说道。
“胡大人德高望重,怎能让您破费呢?”杨牧云垂首道:“不如让下官做个东,请二位大人小酌几杯。”
“嗯......好。”胡濙微微颔首。
————————————
丝竹声声,娇声软语,郡楼闲纵目,风度锦屏开。玉腕揎红袖,琼卮泛绿醅。参差凌倒景,迢遁绝浮埃。今日狂歌客,新诗且细裁。高基重檐,凌绝尘上,栋宇宏敞,放眼望去,偎红依翠,乃是一处权贵子弟时常聚集的所在。
于谦与胡濙看到此场景,怔了一怔。真没想到杨牧云会领着他二人到这京城首屈一指的?萝院来。
“杨侍郎少年风流,”胡濙捋须道:“直可惜我和你的于大人都是不懂风月之人,不免拂了你的一片好意啊!”
于谦皱了皱眉,“牧云,你平日里常来此等场所么?”
“二位大人,”杨牧云道:“这里比别处要幽静,可以不谈风月,请二位宽心!”
“难得你属下一片好意,”胡濙拉住待要转身离去的于谦笑道:“还是随他进去看看再说吧!”
杨牧云领着他们转过一丛花木,就见几间精舍,竹篱小径,宛如隐士高人避世潜修之所。
梅花丛下,站着几个小厮,一见他们到了,马上迎上来,殷勤地笑道:“三位大人,里面请!”
三人随同小厮进得园去,穿过园中小径,来到一处有花有泉的轩厅,就见几个侍女正忙着摆碗安箸,绣屏前又有数女或立或坐,脂光粉艳,手里持抱着红牙檀板箫管琵琶诸器,个个衣鲜鬓秀,容颜俏丽。
虽然是冬天,轩厅内却温暖如春,摆放的花虽都是象生花,倒也显露出一丝春意。
“这是你精心策划的吧?”于谦看了一眼杨牧云,“以我的名义请胡大人来此,你也真有心了。”
“节庵呐,”胡濙笑道:“少年人的一番心意,你何必说破呢?有时你真该改改你的性格,这样才能与朝中同僚打成一片啊!”
“源洁公,这个我可学不来,”于谦沉着脸道:“你我还是换个地方小酌自在些......”
“既来之则安之,节庵你还是坐下吧!”胡濙一把拉着他坐了下来。
说话间,一位容色绝丽的美人盈盈然走了进来,在三人面前欠身一礼,“嫦曦见过三位大人。”
“你便是?萝院的头牌嫦曦姑娘么?”胡濙打量了她一番,赞道:“果然非凡间人物。”
嫦曦俏脸微微一红,“大人过奖了。”
于谦却将脸别至一边不去看她,“本官跟胡大人说话,无关人等都退下吧!”
嫦曦咬了咬红润的樱唇,看向杨牧云。
“嫦曦姑娘的弹唱可是?萝院一绝,”杨牧云道:“两位大人不好好欣赏一下未免太可惜了。”
于谦的脸却更阴沉了,“你们要欣赏就请便,我就不奉陪了。”
“节庵,你呀,真是......”胡濙一边拉住他,一边向杨牧云使了个眼色。
“唔......嫦曦姑娘,”杨牧云有些尴尬,“你且先退下,如有需要你再过来。”
“是。”嫦曦脸上没有丝毫不愉,又欠身一礼退下去了,那些乐女也随她退出了轩厅。
厅内一下安静了许多,于谦的脸色也变得缓和了些。
“节庵为人清正,今日一观,果然如
此,”胡濙叹道:“如果你能登上内阁首辅之位,则朝廷幸甚,大明幸甚啊!”
“源洁公过誉了,”于谦道:“我只求为国为民做些实事,其余别无所求。”
“可节庵已然遭忌,难道还不自知么?”胡濙目光一转。
“源洁公此话怎讲?”
“本来皇上今日想要指定节庵做内阁首辅,而直到退朝也没提及此事,”胡濙道:“你可知其中缘由?”
“哦?请源洁公指教。”于谦目光一凝。
“皇上之前有意让我出任内阁首辅,可我年事已高,无力把握朝局,便婉拒了,”胡濙叹了口气,“我向皇上推荐节庵为内阁首辅,皇上原本是首肯了的,却不知为何在今日朝会上避而不谈......”
“难道是陈循与刘中敷从中作梗?”杨牧云插口道。
“是,或许也不是,”胡濙抬了抬眉毛,“皇上把王骥丢出来就是要看朝臣们的态度......”顿了顿,“你们不该出言保他的,就凭王骥与王振私下里的关系,就已确定是王振一党无疑,你们还为他喊冤,这不是触了皇上的逆鳞么?”
杨牧云和于谦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指使詹宏揭发王骥罪行的,是皇上。”
“不错,”胡濙点点头道:“胡濙以苗乱为由而顿兵于武昌,就是要看皇上对他的态度。如此工于心计,当真其心可诛。”说着摇了摇头。
“我曾与王大人谋过几面,”杨牧云道:“他确实一干练之才,不该受人如此攻讦。”
“你呀,还是太年轻,”胡濙叹息着说道:“皇上所看重的,是臣子对他的忠心,王骥虽有军功,但对皇上登基之事未有所表示,难免被人疑忌,你们在朝堂上还为他说话,真糊涂之极,唉......”看看于谦,“牧云年轻,不知深浅,不该与人在朝堂上发生争执。而你,却以为声援,还不怕引人侧目么?”
“牧云说的不错,”于谦道:“朝廷现在最该做的是先稳住王骥,让他安心平乱,至于别的可以先搁置一边。”
“这一点皇上不知道么?”胡濙的话语中有责怪之意,“何须你们来做好人?你们兵部现在风光得很,连五军都督府的职权都归到你们这边来了,此时此刻,更应该低调些才是。这样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啊!”
“源洁公说的是,”于谦道:“可有些话不吐不快,既然说出来了,就随他去吧!”
“你倒是痛快了,却给了别人机会,”胡濙道:“陈循借题发挥,让皇上心里对你们二人生了芥蒂,这内阁首辅一职怕是要黄了......”
“胡大人,”杨牧云忙道:“可否能够补救?”
“晚了,”胡濙摇摇头道:“能够竞争内阁首辅这个位子的,只有你家大人和陈循二人,除非陈循不想当这内阁首辅,不然的话,怕是翻盘无望了。”
“源洁公能说出这些,我已感激不尽,”于谦面色淡然,“至于内阁首辅一职,我是从未奢望过,别人要争便让他争去吧!”
“得失能够不萦于怀,节庵真丈夫也,”胡濙赞道:“我年事已高,怕是在朝堂上待不长了,你好自为之吧!”
“胡大人是想告老还乡么?”杨牧云道。
胡濙微微一笑,“老夫已历五朝,难道还不够么?若能眼看着太上皇平安归来,此生便再无憾事!”
“源洁公为人坦荡,真是佩服,”于谦道:“可迎回太上皇一事得先经过皇上这一关,皇上要是没了顾忌,此事便成了!”
第九百一十三章 闺房心语
“这事急不得,”胡濙说道:“好在太上皇在鞑子那里一时无恙,我们可以纠集诸多臣公一同上奏皇上,好早日迎太上皇回京。”
“正该如此,”于谦道:“不能救太上皇脱难,是我大明之耻,我等力当为之。”
“这事节庵就不用牵头了,”胡濙看了他一眼说道:“否则让你彻底失却担任内阁首辅之位的希望,便是老夫的过失了。”
“国之大义岂能计较个人得失?”于谦凛然道:“于某但求问心无愧,源洁公不必多言。”
“节庵高义啊,真乃我大明柱石,”胡濙叹道:“今后我大明的兴衰荣辱,都系于公一身啊!”
“源洁公不要这么说,我于谦个人微不足道,全仗诸位协力同心,”于谦端起一杯酒,“源洁公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我于谦敬你一杯!”
“呃......”胡濙也举起酒杯,见杨牧云手合酒杯,双臂平举,遂微微一笑,“牧云年轻有为,老夫在这朝堂上碌碌无为几十年了,向你这样年少便跻身正三品大臣之列,可谓绝无仅有。”又看看于谦,“节庵找了一个好臂助啊!假以时日,便又是我大明一栋梁。”
“下官如何当得胡大人褒奖?”杨牧云脸微微一红,“着实惭愧!”
“年轻人甫得高位,便纵情声色了,”于谦瞄了几眼穿梭来去添酒加菜的俏婢,带着告诫的口吻对杨牧云道:“须知温柔乡乃英雄冢,要想做大事,该当收心敛性才是。”
“大人教训得是,下官谨记!”
“哎,”胡濙却有些不以为然,“谁还没年轻过呢?节庵太过苛责了,人年少狷狂乃是天性,只要在大是大非上能够把握心志,放纵一些又有何不可呢?”
“源洁公,你啊,莫要把小孩子给教坏了。”于谦摇摇头。
胡濙呵呵一笑,“你不喜欢场,便要指责别人纵情声色么?其实听听歌舞弹唱也没什么......”见于谦脸色不愉,话音一转,“不说了,来,喝酒!”
......
一通欢饮过后,于谦起身要走,胡濙也不多说,与他一同离开。
杨牧云跟随在二人身后出了院门。
“牧云还是早些回去,”于谦转身对他道:“这个地方以后少来为妙!”
“是,大人。”
“可惜可惜,”胡濙却是晃了晃白头,向杨牧云挤挤眼,“跟着节庵,你今后的日子过得就无趣多了。”怕于谦再说,一拉他的衣袖,“我还有话跟你说,尽扯着一后辈聒噪什么?”
眼见两人远去,杨牧云苦笑着摇摇头,正要离开,却见一小厮拦住他道:“大人,您的花酒钱还是请结一下吧!”
杨牧云一愕,“我们并未请人陪酒啊?”
“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小厮双手叉腰,一副不给钱就不让走的架势,“老板特意交待过,花酒钱是一文不能少的。”
杨牧云随即醒悟这是紫苏在开他玩笑,脸色微沉,“不用多说,本官这就去见你们老板!”
......
杨牧云一脸愠怒的来到后院紫苏的居处,一推门,见紫苏与嫦曦都在。
紫苏盈盈俏立在书案前,手捏一支羊毫,在一张薛涛笺上写着什么,嫦曦立于一旁,显得有些局促。
见杨牧云进来,紫苏秀眸微抬,嘴角含笑,“哟,贵客上门,不知有何贵干?”
杨牧云被她的话给气笑了,“本官的酒帐有些疑惑,特来跟陈老板算一算。”
“原来杨大人是来算帐的,”紫苏放下手中的笔笑道:“好啊,不知杨大人哪里疑惑?”
“方才有人向本官讨要花酒钱,”杨牧云看了看嫦曦说道:“本官是点了嫦曦姑娘不假,可并未让其歌舞陪酒,何来花酒钱?”
紫苏眨了眨秀眸,“看来杨大人还不清楚这里的规矩,姑娘既然已经点了,纵然没有侍奉左右,也是要给花酒钱的?”
“为什么?”
紫苏一笑,悠悠道:“嫦曦可是我这里的红牌,全京师
未来的花魁,等闲人见一面都不可得,既然被你给点去了,怎么不给花酒钱呢?”
“那依陈老板之意,本官要给多少呢?”
“不多,”紫苏一脸妩媚的伸出五根纤指,“五百两。”
“什么?”杨牧云吃惊道:“你这是要敲诈本官么?”
“杨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紫苏下巴微扬,“敲诈是要见官的,我们可都是本分人,如何能担得起这顶帽子?”
“一顿酒如何就值五百两了?你可得向本官解释清楚。”
“杨大人,嫦曦是我这里最美貌、最有才艺的姑娘,”紫苏说道:“今晚可是有人愿出五百两要见她一面的,但为了应酬杨大人,把这门生意给推了去,难道杨大人不应该有所补偿么?”
杨牧云:“......”
“怎么?”紫苏眯起了眼,“杨大人是没有,还是不想给?”
杨牧云叹了口气,“我一个月的俸禄不过才四十两银子,陈老板一张口就要我五百两,我得不吃不喝攒够一年才行?”
“一年?”紫苏轻笑了一声,“要是客人都如杨大人这般,我这院子早就该关门了。”
“那陈老板说该怎么办?”
紫苏不答,乜了嫦曦一眼。
嫦曦俏脸微红,款款来到杨牧云面前,伸出一对嫩如春葱的纤手。
“嫦曦姑娘这是?”杨牧云不解的看向紫苏。
紫苏却叹了口气,“杨大人不会连一点儿贽仪也没有吧?这样的话将置我们嫦曦姑娘于何地呢?”
“唔......”杨牧云这才明白,搜便全身才拿出不过二三十两银子。“对不住,对不住,”杨牧云赧然道:“实在囊中羞涩,有些对不住姑娘了。”
紫苏吃吃一笑,让杨牧云觉得有些更下不来台了,一咬牙,从身上掏摸出一个孔雀玉雕,这是他在澜沧时得到的珍品,通体翡翠,尾羽是一颗颗米粒大小的蓝色玉珠镶嵌而成,端的耀人眼。
嫦曦吃了一惊,她虽年纪不大,但见过的名贵珠宝不少,知道这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珍品,手一缩,向紫苏看去。
“杨大人赏给你的,还不接着?”紫苏俏脸一板,瞪着杨牧云道:“看来我是小瞧了杨大人,杨大人可真是出手豪阔啊!”
杨牧云像是没听见般,将那孔雀玉雕塞到嫦曦手里,“嫦曦姑娘,这些可够给你的贽仪?”
嫦曦咬了咬樱唇,“这......有些太贵重了,嫦曦不敢受。”
“总不能让嫦曦姑娘空手而归,”杨牧云道:“姑娘若不收受,倒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了。”
“行了?”紫苏脸色颇为不悦,“在这里推推搡搡的,成何体统?杨大人既已出手,断无收回的道理,还不快谢谢杨大人?”
“嫦曦谢过杨大人。”她不在推辞,接过孔雀玉雕后,向着杨牧云欠身一礼。
“唔,不必多礼......”杨牧云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紫苏阴下来的脸色,嫦曦很识趣的说了句,“嫦曦告退!”便脚踩莲步,出了房门。
屋内就剩下了杨牧云和紫苏两人。
“没想到你身上有这样的好东西?”紫苏忍不住道:“怎不早些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杨牧云却微微一笑,“夫人吃醋了么?若不是你一再逼我,也不把此物拿出来......”接着解释道:“这是我在澜沧国得的,只是觉得好玩,夫人认为很贵重么?我倒不觉的。”
紫苏狠狠剜了他一眼,“你身上还有什么宝贝东西,不妨现在都拿出来。”
“没了,”杨牧云大大方方的张开双臂,嘴角一翘笑道:“夫人要是不相信,就过来搜一搜。”
紫苏哼了一声,没去理他。
杨牧云趁她转过身去,蹑手蹑脚的来到她身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你干什么,放开我。”紫苏挣扎道。
“我知道,是因为我好久不来这里,夫人心里有怨气,”杨牧云在
她耳边轻声道:“今天晚上我好好怜惜一下夫人,成么?”
“谁稀罕你来了?你就是永远不登这个门我也不会睬你,”紫苏没好气的道:“你还是回......哎哟!”她整个人被杨牧云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杨牧云哈哈一笑,不理会她的挣扎,将她抱进里屋,放在了床上。
“你真的想留在我这里?”紫苏媚眼如丝的说道:“我的贽仪呢?拿来!”
“嗯......”杨牧云拍拍脑门,“对不住,全都给了嫦曦姑娘了,要不我去她那里过夜?”
“你敢?”紫苏眼眸一瞪,“你要是敢坏了她的清白,我可不饶你。我还指望着她成为京师花魁来光大我?萝院的门面呢!怎能让你玷污?”见他嘿嘿一笑,便加重了语气,“你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我可不准你打她的主意。”
“夫人尽管放心,”杨牧云拍着胸口道:“除了你之外谁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紫苏啐了一口,“你们男人全都是口是心非,没一个好东西。”
“夫人你这话说的,没你这样埋汰人的。”
“怎么,心虚了?”紫苏支撑起身子凝视着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再过几日便又是你的大喜日子了吧?”
杨牧云一怔,“你......你怎么知道?”
“你不说,我便不知了?”紫苏眯起了眼,“这么大的喜事,你那位贤惠的正室夫人又怎会不通知我?”
“原来是梦楠告诉你的。”杨牧云讪讪道。
“她虽然心里看我不起,可这件事上她还是要跟我说的,”紫苏秀眉微扬,“怎么?终于要跟她修成正果了么?”
“呃,你别误会,”杨牧云解释道:“媚儿一直跟着我,护我周全,我不能不给她个名分。”
“是呀!女护卫成了枕边人就更方便了,”紫苏睨了他一眼道:“行则同路入则同寝好不恩爱呀!”
见他脸色有些尴尬,便道:“你放心,周梦楠做人大方,我也不能小气。在你跟她大喜的日子之前我会送一份礼过去给她,不会让你失了面子的!”
“那我在这里多谢夫人了!”
“你们男人呐!总是贪心不足,”紫苏叹道:“只要有机会,就要纳新的女人!”
杨牧云默然。
“你的上司于大人倒真是一位真男子,伟丈夫,”紫苏眸中放光,“不但一心为国为民,感情上也专一得很,与他那原配夫人相依几十年,从未嫌弃过,要是我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就是死也值了。”
“你也很了解于大人么?”杨牧云讶异道。
“我比你更了解他,”紫苏说道:“你得空了真该去于大人家里看一看。”
“也是,”杨牧云沉吟道:“跟于大人相识这么久了,还真从未去他家里看过。”
“你要是有意,我陪你一起去,”紫苏道:“到时你会大吃一惊,一个朝廷重臣的居所,跟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除了一摞摞的书之外,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去过于大人的家?”
紫苏微摇螓首,“不说了,既然你今晚要留下,就早些歇息吧!”
“哦,听夫人这么一讲,我都觉得有些惭愧了,”杨牧云说道:“怪不得于大人来这里会感到很不自在。”
“性情高洁的人都是如此,你也不必觉得奇怪,”紫苏道:“夫君能跟随在于大人身边,我心里很是欣慰呢!”说着不禁有些感叹,“我知道夫君一直在替于大人谋划,希望他能坐上内阁首辅的位子。可于大人真心不在乎这些,这世上有些人做官是为了当上更大的官,而于大人他做官是为国为民做一些实事。所以夫君就不要再多做那些无谓的事了。”
“可是......不把于大人扶上内阁首辅的位子,我心里实在不甘心。”杨牧云握紧了拳道。
“但于大人他没有不甘心呐!”紫苏劝道:“夫君虽然胸中也有抱负,但跟于大人的理念真的不同。”
第九百一十四章 翁婿谈心
“你是绝得我太功利了些?”杨牧云凝起眉头。
紫苏螓首倚在他的肩头,柔声道:“其实男人功利心强些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太讲个人得失就有些可怕了。我不求自己的夫君封侯拜相,只希望你我能够相守在一起就好。”
“若我是一平民百姓的话,你还会与我相濡以沫么?”杨牧云抿了抿嘴唇问道。
“会,”紫苏回答得很是坚定,“如果相公现在辞官,我马上就跟你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好好过安稳的日子。”
“金公公会答应吗?”杨牧云盯着她的眼睛。
紫苏微微一笑,“我决定的事,义父从来不加阻拦。就怕夫君不舍得自己的前程。”
杨牧云默然。
“我说的话夫君不必往心里去,不管你做什么都是我的夫君,这一点不会改变。”
杨牧云叹了口气,紫苏说的不错,要他离开官场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他承认做不到。而且梦楠也会极力反对,她手里掌握着周家庞大的产业,虽然不再像以前抛头露面,但暗中应该已谋好了布局,借着自己的名义继续运转,如无自己官身加持,将会周家的生意有极大的影响,这是周梦楠不想看到的。
见他有些怏怏不乐,紫苏抬起头,捧着他的脸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会全放在我这里,没关系,夫君如果想起我时可以来看看我......”顿了顿,“就算不来,妾身也不会埋怨夫君的。”
“紫苏,”杨牧云忽然说道:“要是当年你知道我已有了梦楠,你会不会就不嫁给我了。”
听他这么突兀的一问,叫自己的名字而不称夫人,紫苏怔了怔,随即淡淡一笑,“或许吧,但我不后悔,夫君毕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能嫁给你也不枉此生了。”
“真的?”杨牧云眨了眨眼。
“你不信妾身?”紫苏眸波一转,“当年我可是舍弃了宁公子而跟了你的。”
一提到宁祖儿,杨牧云幽幽一叹,“宁公子孑然一身,当年你真应该跟他一起的,这样就少却了许多烦恼。”
紫苏吃吃笑了起来,“夫君是吃醋了么?”
杨牧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你也是够放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做势一扑,将她扑倒在了床上。
帷帐如波纹般轻轻晃动,两个人紧紧搅在了一起。
......
“嫦曦姑娘,你有事吗?”紫苏身边的贴身丫鬟茗儿见院门外倩影一闪,认出是嫦曦,便上前问道。
“杨大人......杨大人他......”嫦曦捏着衣角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你说公子啊,他在姑娘房中歇下了,”茗儿道:“嫦曦姑娘有事的话,明早再过来吧!”
嫦曦红着脸咬了咬樱唇,将一件莹然翠绿的物事塞到茗儿的手里,“请代我交还给杨大人。”便急急的转身去了。
茗儿愣在了那里,垂首看去,手里的那件物事赫然是一件孔雀玉雕,通体翡绿,尾羽是一颗颗米粒大小的蓝色玉珠镶嵌而成。
茗儿不禁睁大了眼,她虽见识浅薄,但也能看出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玉雕。
“她把这东西交给公子做什么?难不成要勾引他?”茗儿眯起了眼,“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蹄子,小姐好生捧她,她却暗地里打起小姐男人的主意,不行,我得把这交给小姐,让她好好治治这个贱蹄子。”
————————————
于谦回到自己家中时,天色已然全黑,而妻子却正站在门口候他回来。
他心里不由涌起一鼓暖意,“夫人呐,若我有事不能归来,会派人回来知会你一声,又何必等候在这里呢?天寒,小心冻着。”
于夫人微微一笑,“老爷整日忙碌,妾身放心不下......对了,骥儿来了,不知有什么事,正在书房候着你呢!”
“骥儿来了?”于谦微微一愕。
......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朱骥一见于谦,便躬身施礼。
“骥儿啊,你等了很久了吧?自家人不必客气,快坐!”于谦拉着他在一把旧木椅上坐了,一脸欠然解释道:“本来下了朝该早些回来的,结果被礼部尚书胡大人拉住吃了会儿酒,还有牧云坐陪,这才回来的晚了。”于谦的书房简陋得多,除了书柜书案之外,就只有两把旧木椅了,多来几个人都招待不下。
“哦?胡大人请岳父大人吃酒么?这倒是好事。”朱骥眼睛一亮。
于谦含糊道:“都是牧云从中安排,老夫不过应个场而已。”
“看来牧云知道岳父大人不喜应酬,这才从中牵线,好让他和朝中大臣多亲近亲近,以便得到更多支持,好争取到内阁首辅之位。”朱骥心中暗道。
于谦在另一把旧木椅上坐定后,看着他道:“骥儿,你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要事么?”
“嗯,”朱骥道:“小婿这里有一件事不吐不快,需要告知岳父大人。”
“何事?”
“昨晚卢忠去见了皇上,说了很多不利于岳父大人的话,”朱骥想了想道:“可能是有关于内阁首辅的事。”
“怎么,为了当上这内阁首辅,有人便坐不住了吗?”于谦目光一闪,“居然还搭上锦衣卫指挥使这条线了。”
“岳父大人,”朱骥面色凝重的说道:“皇上一直是有意于让您来当这内阁首辅的,可现在......”
“骥儿,”于谦打断他的话道:“你来见老夫,便是说这事么?”
“岳父大人,事关您的前程,小婿不得不挂心呐!”朱骥说道:“皇上本来今日就要定下您来当这内阁首辅,但却只字不提了......”
“好了,骥儿,”于谦一挥手道:“你不必多说,皇上要让谁当内阁首辅,必然有皇上自己的考量,你我何必在这里胡乱
揣摩?”
“小婿是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老夫当不上这内阁首辅?”于谦摇摇头道:“骥儿啊,老夫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怎么这个时候把心思全放在与人勾心斗角上了?”
“岳父大人误会了,小婿只是担心有人暗地里对您不利。”
“争这内阁首辅便是对老夫不利了?真是荒唐!”于谦训斥他道:“老夫从无意与别人争什么,他人也犯不着针对老夫,皇上让老夫出掌兵部,是对老夫的信任,至于谁去当那内阁首辅,不是你我该当操心的事。”又加了一句,“你怎么跟杨牧云一样,一门心思的算计,这还是堂堂君子所为么?”
“是,岳父大人教训得是,”朱骥垂首道:“小婿受教了。”
“骥儿啊,”于谦语重心长的说道:“自你父亲过世后,我便视你为己出,平日苛责了一些,你不会怨恨老夫吧?”
“岳父大人的谆谆教诲,使小婿受益匪浅,”朱骥道:“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好。”
“本来皇上是想让你当锦衣卫指挥使的,但被老夫回绝了,”于谦说道:“你还年轻,要走得路还长得很,所以老夫便想让你走得稳当一些,你心里不会怪我吧?”
“岳父大人是为小婿着想,小婿明白!”
“嗯,”于谦点点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句话,你可明白?”见他不语,便继续道:“争有大争小争之说,朝中的这些龌蹉伎俩,是上不得台面的,老夫不屑为之。能为国为民做一些实事,让鞑子不敢小觑我大明,再不敢进犯,我心足慰。至于别的,老夫从不去想,也不愿去想。所以也希望你以大局为重,要尊重上司,不起纷争,老夫也就安心了。”
“岳父大人教训的是,”朱骥道:“与您一比,小婿的心中格局不免小了。”
于谦慨然一叹,“我的话希望你能进到心里去。倒是牧云,本来是一挺上进的孩子,可一搅到朝局纷争,就迷失了心智,可叹!”
“牧云也是为了您好,”朱骥解释道:“扶您登上高位,他不也跟着水涨船高么?”
“所以你们打着我的名义与人相争?”于谦脸一沉,“此事切不可再为之。”
“是。”朱骥话音一转,“岳父大人,我已派人潜入了斡剌特部,成功打进太上皇周围。要不要趁机动手,把太上皇救出来?”
于谦沉吟道:“先不可轻举妄动,也先想要与我大明修好,如能堂堂正正将太上皇迎回来,那是最好!”
“岳父大人是怕将太上皇救回会对双方关系不利,抑或使也先对我大明再动刀兵?”
于谦颔首道:“现在大明需要的是时间。如能将我大明边关整备一新,又何惧也先?”
“小婿明白了,”朱骥点头道:“小婿会吩咐下去,决不会让他们妄动的。”
“还有,你让你的人一定暗中保护好太上皇周全,”于谦叮嘱道:“在太上皇回京之前,不可让他受到丝毫伤害。”
第九百一十五章 夜里凉风
“是,岳父大人。”朱骥躬身应道。
......
一间空旷的石室内,相对坐着两人。
欧阳伊然看着自己的爱徒林媚儿,眼帘微动。
“你决定了?”
“嗯,”林媚儿微颔螓首,“我忘不了他,也不可能离开他,所以只能嫁给他。”
“你不后悔就好。”欧阳伊然缓缓阖上了双目。
“徒儿自己的选择,决不后悔!”林媚儿目光凝视着她,“师父,我出嫁那天,希望您......”
“我累了,”欧阳伊然打断了她的话,“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林媚儿身子一颤,站起身来,咬着嘴唇说了一句,“那......徒儿去了。”
欧阳伊然再不说话。
林媚儿转过身,慢慢走出了石室。
外面的夜空星光灿烂,她长出了一口气,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忽然,眼前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条人影。
“谁?”林媚儿心中一紧,不自觉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精钢峨嵋刺,待看清了那人的相貌,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你。”
那人面色冷峻,浑身散发着一股森然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他那双眼,锐利的犹如刀锋,不用说,这人便是冷一飞。
“师父答应了?”冷一飞目光盯着她问道。
“师父没有反对。”林媚儿回了一句,眼中有些许失落,“她没有答应送我出嫁。”
“那是因为师父她不愿意看到你给别人做小,”冷一飞道:“师父也是女人,所以不愿意你自贬身价屈从于他。”
“可我并不觉得委屈,”林媚儿眸子里有些泪光莹然,“我已经是他的人了,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
“有!”冷一飞目光炯炯的道:“我若是你,宁可一刀将他杀了,也不会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喜欢的男人。”
林媚儿娇躯一震。
“师妹是不忍心下手么?”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两人侧目看去,墙头上斜倚着一人,却是乔子良,他嘴角含笑的看着林媚儿,“师妹要是心软,不妨由我代劳,那姓杨的今非昔比,杀他是很容易的。”
“你不许胡来!”林媚儿秀眉一凝。
“现在就这么护着自己的男人了?”乔子良嘻嘻一笑,自墙头上一跃而下,目光看着她道:“他身边的女人多得很,还在乎你一个么?师妹你虽**于他,我却是不介意的,你......”话未说完就见冷一飞紧握刀鞘,左足踏前半步,刀锋般的目光森然扫了一眼自己的脖颈。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冷一飞,你想干什么?”
冷一飞嘴角轻轻一撇,“你再多说一句的话,试试看!”
“你......你又要为她出头,是不是?”乔子良咬了咬牙说道:“你心里一直暗恋师妹,又能怎样?她还不是要跟别人做小?你......”话音未毕就见眼前寒光
一闪,他整个人如飞般跃起。
颔下忽然有一丝灼热的感觉,乔子良伸手摸去,锁骨侧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刀痕。
“你......你真敢动手?”他怒道。
“这是你自找的,”冷一飞的话寒气袭人,“如果你闭上嘴,就不会迫得我动手。”
“好好好......”乔子良气极反笑,“你从未将我这个大师兄放在眼里,可在师父的密室前向我出手,就不怕师父怪罪么?”
冷一飞瞪视着他,“师父若有责罚,我担着,可你再说有辱师妹的话,就不仅仅身上多一道刀痕那么简单了。”
乔子良眯起了眼,手摸向了插在腰间的铁骨扇。
“怎么?你想跟我交手?”冷一飞瞄住了他的手势。
乔子良全身戒备,将铁骨扇操在手中。
“你可不要后悔,”冷一飞淡淡说了句,“先提醒你,我的刀一旦出鞘,必见血光,并不会因为你是大师兄而有所留手。”
“刷——”乔子良展开铁骨扇,扇了扇风笑道:“冷一飞,我知道你的刀快,可你别忘了,要是逼急了我,你也讨不了好去。”
“不错,”冷一飞目光里的寒气没有稍减,“我敢与你同归于尽,而你,敢么?”
乔子良笑意一敛,“冷一飞,你真是个疯子,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栽在我手里。”
“那我便等着这一天,”冷一飞道:“要是你去找师妹和杨牧云的麻烦,我保证你等不到那一天。”
“好,冷一飞,你很好!”乔子良说着将铁骨扇一收,转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夜幕中了。
“冷师兄,谢谢你!”林媚儿低低的说了一句。
冷一飞看看她,“你就算跟了杨牧云也比跟他好些。杨牧云虽到处留情,却还是肯对每一个女人负责的,不像他......”说着脸上显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冷师兄,”林媚儿抿了抿嘴唇,看着他道:“那一天你会来吗?”
“不会!”冷一飞断然道:“那一天我不再京城。”
“师父又派你去别处执行任务了吗?”见他不答,林媚儿默默的说了句,“冷师兄,一路小心!”
“嗯,保重!”他说完这句话时,已没了踪影。
————————————
天色未明,杨牧云就起床了,紫苏亲自为他梳洗。
“夫君,你还是不要再暗中串联人助于大人谋取内阁首辅之位了,”紫苏为他盘好了发髻,用一根玉簪挽住,“于大人并不喜欢你这样做。”
“我明白,”杨牧云淡然道:“于大人是一谦谦君子,只好让我来做这个小人了。凡事在人为,你总不能让我在一旁呆呆看着,什么也不做吧?”
“夫君,”紫苏叹息一声,“你跟于大人这段日子风光无二,已经够惹眼的了。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又归了兵部,现在又要攥取内阁首辅的权力,怎能不招人猜忌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我懂,”杨牧云站起身穿
上官袍,“朝中那些小人看着眼红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要做大事,就要谋取高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现在兵部衙门里的琐事都由我出面打理,别的事还好说,一涉及钱粮、军械就少不了跟户部、工部打交道,当然,将士们的升迁与赏赐还要报到吏部。王大人还好说,可户部的陈大人和工部的石大人处处刁难,没一件事会让你办得顺当。要是能助于大人成为内阁首辅,谁还敢不依着我们兵部?”
“我知道是劝不了夫君的,”紫苏微摇螓首,“但凡事还是给人留些余地的好,不要把自己的路走绝了。”
“夫人放心,”杨牧云笑道:“有皇上支持,谅那些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还要上朝去。”杨牧云从紫苏手里接过双翅乌纱帽,冷不防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晚上我还会到你这儿来,”杨牧云笑道:“夫人只管扫榻相迎好了。”
“讨厌......”紫苏娇嗔一声,脸红红的像涂抹了一层胭脂。
————————————
送走了杨牧云后,紫苏回到自己的院子,见茗儿来到自己面前,目光闪烁,欲语还止。不由秀眉微蹙,“你怎么了?”
“小姐,”茗儿鼓足勇气道:“有件事婢子想跟您说。”
“什么事?”
“嫦曦姑娘她......”
“嫦曦她怎么了?”紫苏不悦道:“看你这吞吞吐吐的样子?莫非做了什么亏心事?”
茗儿忙辩解道:“不是我,是嫦曦姑娘......”说着摊开一只手,“小姐您看!”赫然是昨晚杨牧云送给嫦曦的那只孔雀玉雕。
“它怎么会在你手里?”紫苏皱了皱眉。
“这是嫦曦姑娘昨晚给婢子的,”茗儿道:“让我把它交给公子......小姐,嫦曦一定是心中暗恋公子,想要勾搭他,所以让婢子转交这个给公子。”
“呃,”紫苏拿起孔雀玉雕看了看,“去,把嫦曦叫来。”
“是。”茗儿心中窃喜。
......
嫦曦忐忑不安的来到紫苏的居处,“姑娘,您找我?”
“嗯,”正在梳妆台前描眉的紫苏放下笔,站起身来,伸手指着桌案上的孔雀玉雕,“这是昨晚你让茗儿交还给我夫君的?”
“是的,姑娘,”嫦曦垂首道:“大人给的东西太贵重了,嫦曦不敢受。”
“有什么敢不敢的?他既然赏了你,你就收下,”紫苏乜了她一眼道:“如此假人之手,难免传出闲话,还以为你要勾搭男人呢!”
嫦曦一惊,“姑娘,我决无此意。大人点了我敬献歌舞,而我却未能好好展示,所谓无功不受禄,大人这么重的贽仪,嫦曦受之有愧!”
“哦?”紫苏眼帘微抬,“你心中当真是如此想的么?以你如今在?萝院的地位,就是有人奉上千金要见你一面,也不稀奇。这么就不敢受这个玉雕呢?”
“杨大人是姑娘您的夫婿,那自是不同的,”嫦曦说道:“就算没有一文贽仪,嫦曦也甘愿。”
第九百一十六章 草原生活
“那时他的身份不过是咱们院子里的一位客人,与是不是我夫君无关,”紫苏眸波一转,来到她面前,冲着她微微一笑,“有人说你对我夫君有意,这是真的吗?”
“不——”嫦曦睁大了眼睛,“我这样做只是想要为了避嫌,姑娘千万不要误会!”
“我没误会呀!你又何必这样紧张?”紫苏吃吃一笑,“我夫君现在可是兵部侍郎,堂堂朝廷正三品大员,爵封靖昌伯......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位少年郎,跟着他总比跟着老头子要好得多。你要真是有意,我来安排,今晚便可让你如愿!”
“不不不,”嫦曦后退几步,咬着嘴唇说道:“嫦曦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姑娘......姑娘再这样说,嫦曦宁可一头撞死在这儿!”
“别别别,”紫苏忙上前拉住了她,怕她真做出傻事来,“你现在可金贵得很,要是擦破一点儿皮,我这儿的损失可就大了。”拉着她坐了下来,“我也是为你以后考虑,毕竟做这一行不太体面,而且风光的日子不长。要是不趁自己正红的时候觅得一个好归宿,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可就作难了。你之前的绮晴和碧柔都是在中了花魁之后找机会把自己嫁了的,你比她们长得都美,乐舞技艺也更精湛,比起我当年也不遑多让了呢!”
“姑娘说哪里话,我就是再努力,也及不上你万一。”
“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谦虚了,”紫苏笑道:“我阅人无数,要不是你姿色悟性极佳,为什么会挑中你好生栽培?你可不要枉了我这一番苦心呐!我夫君前途不可限量,你跟了他,也算是有一个很好的归宿了。”
“姑娘是嫁了他的,可为何依旧留在这院子里呢?”
紫苏一怔,随即笑道:“他那座府里我住不惯,还是在这里自在些!”
“姑娘是怕与他的原配夫人处不来,是么?”嫦曦明媚的大眼睛眨了眨说道。
“算是吧,”紫苏并不否认,“在这里我可以呼来喝去,总比在那里给人敬茶请安强。”
“杨大人也真是心宽,若是别人定不会依着姑娘的性子呢!”
“小蹄子,你可真会岔开话题,”紫苏瞪了她一眼,“正说着你呢!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姑娘这样的人才,还要受这委屈,我心里真替你感到不平了呢!”嫦曦眸子霎了霎,随即一声轻叹,“前天我见到了碧柔,她被府里的大夫人撵到了一座别院里,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这么冷了,身上连一件棉袄都没有,别提多凄惨了。”
“哦?”紫苏诧异道:“永顺伯薛绶对她宠爱得紧,去年她中了花魁后可是花了大价钱赎身纳她为妾的,如何会让永顺伯夫人如此作贱?”
“姑娘怕是不知道,永顺伯已战死在土木堡了!”
“难怪!”紫苏一声叹息,“原来宠她、护着她的那个男人没了!”
“我把自己的几件旧棉袄给了碧柔,”嫦曦说道:“还给她买了些上好的炭火让人送去,听说她现在住的院子就像个冰窖......”
“你倒是挺有情有义的,”紫苏夸赞了她一句,又道:“她离开这里时攒下的私房钱我都让她带走了,而且还贴给她不少,怎么就过得这样窘迫呢?”
“我也问过,”嫦曦道:“她说都被永顺伯夫人给扣下了,想要回,却被撵了出来。”
“这该死的老虔婆......”紫苏咬着牙骂了一句。
“姑娘,”嫦曦担心道:“我真担心碧柔,长此下去会被那个永顺伯夫人折磨死的。”
“好歹姐妹一场,看着她落难,我不会不管的,”紫苏沉吟片刻说道:“我会想办法把她弄出来。”
“那嫦曦在这里替碧柔谢过姑娘了。”嫦曦欠了欠身。
“这个你拿去,”紫苏指着那孔雀玉雕说道:“既然是客人给你的,就算是座金山你也不能推到我这里,咱这院子里没这个规矩!”
嫦曦犹豫了片刻,“姑娘,可这是您夫君的贴身之物......”
“他能够随手送出去,便不会在乎,”紫苏面色微动了动,“我也更不会稀罕,你不用心存芥蒂......”顿了顿,“拿去吧!”
“是。”嫦曦却定在那里不动。
紫苏拿起玉雕塞了给她,皱着眉说道:“怎么,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嫦曦不敢。”
“记住,”紫苏目光看着她道:“女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男人,否则一旦押错宝就会输得很惨!”
“我明白了,姑娘,”嫦曦眸子连闪,“可以的话,我想在这里陪姑娘一辈子。”
“说什么傻话?”紫苏叱道:“女人终归是要嫁人的,怎可留在这里一辈子?就算我们身份低贱,不能嫁给高门大户作正室,好歹也要找个老实的平常的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
“若是我不愿意找人嫁了呢?”
“那我就把你卖了,”紫苏横了她一眼,“以你的姿色与才艺,相信高价买你的不少。”
“姑娘真那么狠心么?我不信!”
“你不信?”紫苏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涂着凤仙花汁的长长美甲红得让人炫目。她恶狠狠的道:“你要不听话,我就撕破你的脸!”
“啊哟,请姑娘手下留情,嫦曦不敢了!”
......
“听见了吗?”茗儿对韵儿说道:“把咱们姑娘惹恼了可没好果子吃!”
“唉!也难怪,”韵儿叹了口气,“要是我也有嫦曦那样美貌的话,也会试着探探公子态度的。”
“你昏了头了,竟然说这种话?”茗儿吃惊的看着韵儿,“不怕姑娘撕烂你的嘴?”
韵儿嘻嘻一笑,“姑娘虽然脸上凶巴巴的,可心里再仁慈不过。”
————————————
清晨,朱祁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看着已经挤了多半桶的牛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再挤一会儿,就可以挤一满桶的牛奶了。”他心中暗道,揉了揉累得发酸的腰部,又把双手伸到了母牛的腹下。
“太上皇......”只听一声惊呼,紧接着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噔噔来到朱祁镇的身后,“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不是您该干的事情。”说话的是袁彬和哈铭。他们两人一左一右的想要将朱祁镇架起。
“放肆!”朱祁镇喝道:“你们都给我站一边去。”
“太上皇......”
“怎么?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放开!”朱祁镇一甩肩膀,硬是挣脱了四只手的束缚。
袁哈二人只得诺诺的站在一旁。
“我已不再是曾经的九五之尊了,现在只是一个寻常人,”朱祁镇说道:“怎么就不能挤奶了?”边说边双手不停,不大会儿工夫木桶里的奶已满。
“成了。”朱祁镇站起身来,捶捶自己的腰,瞥了一眼他二人道:“你们帮我把这桶奶提回去吧!”
“是,太上皇。”袁哈二人互相看了看,哈铭上前去提那桶奶。而袁彬上前扶住了朱祁镇,“太上皇,您累了吧?赶快回去歇歇!”
“还好!”朱祁镇道:“没想到挤奶这么有趣,这么一大桶奶够咱们三人一天食用了的。”
“太上皇,”袁彬抱怨道:“在草原上,挤奶都是女人们干的活儿,您......”下面的话不好说出口。
“我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干这个太跌份了?”朱祁镇瞪了他一眼。
“太上皇,”袁彬好生劝道:“这里有臣与哈铭,您只管歇着就是了。”
“在你们眼里我什么事都做不得么?”朱祁镇叹道:“我以前在京城的皇宫里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这一段日子下来,可算好好体会了一把。做一个寻常百姓真是不易呀!”
“太上皇能有这样的感悟,臣心甚慰,”袁彬心中一热,“臣的老家江西,种地也是要看天吃饭的,如果风调雨顺,老百姓日子倒还好些,一旦遇到洪水和大旱这样的天灾,庄稼颗粒无收,那就很凄惨了,背井离乡,卖儿卖女那是常事。”
“唔......”朱祁镇脸色一黯,“朕不该好大喜功,死了这么多将士,不知要让多少家庭伤心欲绝呢!我实在对不起他们......”
“太上皇不过是受人蒙蔽,”袁彬安慰他道:“其实并不是您的过错!要不是王振那个阉宦蛊惑太上皇亲征,如何能有土木堡之败?太上皇也就不用在这里受辱了。”
朱祁镇身子一震,“你们认为这是王先生的过错?”
“不单单是臣,”袁彬啐了一口道:“当时军中没有人不骂王振的,英国公、成国公、邝大人、王大人他们生前都在骂。骂他狐假虎威,为了自己的私欲置太上皇与大明江山的安危与不顾......”
朱祁镇默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解释什么?御驾亲征是自己的决定,与王振无关,胜了,自己便是千古明君,败了,他就得给自己背黑锅。
第九百一十七章 暗夜寒风
现在王振已经死了,而自己还活着。朱祁镇多么希望当年就死在土木堡,也好了却这无休无尽的羞辱。
也先把他扔在了一边,还给了他一群牛羊,不过没有马。周围看不到一个斡剌特骑兵,而朱祁镇知道,自己是走不出草原的。他和袁彬、哈铭三人相依为命。他们两人放牛牧羊,而朱祁镇就拾牛粪、挤牛奶,总之过着清苦而单调的日子。
草原上的冬天比关内要冷得多,就算帐篷里的火烧得再旺,也挡不住彻骨的寒气。一到晚上,三个人在帐篷里挤在一起,仍瑟瑟发抖。
朱祁镇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个滋味,随时觉得自己要捱不住而被冻死,可一睁眼,总能看见第二天的阳光。
这天晚上,三人挤在帐篷里,忽然听到外面有沙沙的声响。
袁彬警觉的一掀帐帘,随即惊愕道:“太上皇,下雪了。”
“又下雪了?”朱祁镇身子一震,推了一把身边的哈铭,“快,把羊都赶进帐篷里。”前些日子天降大雪,一晚上冻死了十几只羊,把朱祁镇心疼得直掉泪,因此一听说下雪便让袁哈二人把剩下的羊都赶进来,以免再被夜里的风雪冻死。
帐篷里装不下整个羊群,他们便将小羊和母羊赶了进来。
袁哈二人都抱着两三只羊。
哈铭还风趣地说:“这东西都顶盖好几张毛毯了,今儿夜里不怕受冻了。”
朱祁镇和袁彬听了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真难为了你们,陪着我过这样的苦日子,”朱祁镇感慨道:“你们......不觉得后悔么?”
“后悔?”哈铭看看袁彬,咧嘴一笑道:“太上皇如果觉得对不住俺们两个,他日回到京城,重重封赏也就是了。”
朱祁镇摇头苦笑:“你们觉得我还会有回到京城的日子么?就算真有,我也再不会成为皇帝了。如何封赏你们?”
“俺们倒不这样认为,”哈铭倒是挺乐观,“太上皇若是再重新登上皇位,可不要忘了俺们陪你过的这些苦日子。”
“真如你所说的话,我会与你们共享富贵,”朱祁镇叹息一声,“如我一直没有出头之日,你们两个跟着我可不要后悔。”
“俺们认了,就算陪着太上皇一生一世待在这草原上,也绝不后悔。”
“对......”袁彬也附和道。
朱祁镇心里一热,眼眶变得潮潮的。
“老哈,”袁彬看了一眼哈铭,“我守着太上皇无话可说,可你是蒙古人,为什么也要这样做呢?”
“老袁,你这话可就不厚道了,”哈铭瞪着他道:“俺跟你一样,也是大明的人,从祖辈起,就在大明生活。怎么,你怀疑俺吗?”
“好了好了,”朱祁镇怕他们二人吵起来,连忙和稀泥,“你们对大明都是一样的忠心,我对你们从来都是一视同仁,都这个时候了,不要因为无聊的事再起争执,而伤了彼此的和气。”
话音刚落,哈铭忽然站起身,看着袁彬。
朱祁镇以为他想要跟袁彬打架,脸色一变,“哈铭,你想要干什么?”
哈铭脸有异色的对袁彬道:“外面好像有人。”
袁彬一脸
凝重的点点头,“我也听见了。”
哈铭从帐篷顶端摸出两把刀,丢给袁彬一把,“你守着太上皇,我出去看看。”
“你小心些。”袁彬叮嘱了一句。
哈铭持刀一掀帐帘,快步走了出去。
看着两人凝重的神情,朱祁镇紧张的问道:“这么晚了,会是些什么人?”
袁彬唇竖中指,“嘘——”让他噤声,然后掀起帐帘的一条缝向外看去。
雪越下越大,漆黑的夜色下,只见哈铭的身影小心的向前挪去,陡然,他身形晃了晃,倒了下去。
袁彬瞳孔一缩,手猛地攥紧刀鞘。
“太上皇......”
“欻欻欻——”一柄柄泛着寒光的利刃刺透了帐篷。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袁彬拉住朱祁镇冲了出去。
朱祁镇还未立定,就听见身后帐篷里的羊发出一阵阵惨叫声。
袁彬顾不得停歇,略微一辨方向,便拉着朱祁镇一阵狂奔。
刚奔得一阵,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道寒光扑面而来。
袁彬脚步一顿,提刀迎去。
“当——”的一声,袁彬只觉手腕发麻,按道对方好大的臂力。
对方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又是一刀劈来,却是直取他身后的朱祁镇。
“太上皇,小心!”袁彬一咬牙,伸手使劲一推,朱祁镇蹭蹭蹭连着向后退了几步,定睛看时,只见袁彬已和一人战在一起。那人的刀挥舞如风,袁彬仅够招架。
“太上皇,快走!”袁彬冲他喊道。
朱祁镇心中一紧,一转身,踉踉跄跄的冒着风雪而走。
黑夜里辨不清东西,朱祁镇本能的循着袁彬厮杀相反的方向行去。还没走多远,忽见雪地里钻出几条黑影向他扑来。他一惊,正要再转向一边,忽然一道寒光已劈至眼前,他惊叫一声,一矮身,就地一滚,“嚓——”刀锋斫在雪地里,离他脖颈只差数寸。
朱祁镇惊出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还未行出多远,又是一刀劈来,眼看避无可避,忽然,“咻——”的一声尖锐破空声响过,一支羽箭正中砍向自己那人的面门,那人嚎叫着仰面便倒。其余几人一愣,只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一匹马顷刻间驰近,马上骑士一把将倒在雪地上的朱祁镇拉上马背,转瞬间便驰出老远。
“快追——”那些人呼喝着去追时,那马连人已消失在夜幕里。
......
朱祁镇只觉耳旁呼呼灌风,趴在马背上也不知跑了多久,待得马儿的步子慢下来,他方仰起脸来看了看。救自己的人脸上蒙着黑巾,看不清相貌。
“壮士......”他刚一开口,便觉胸口一阵颠簸,下面的话便再说不出来。
蒙面人一探手,将朱祁镇的身子提起,让他端坐在了马背上。
“多谢壮士。”朱祁镇很不容易说出了这句话。
蒙面人没有应声,策马依旧疾驰。忽然,他眉头微微皱起,一勒缰绳,马儿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壮士,怎么了?”朱祁镇问道。
蒙面人没有回答,一双锐利的眼睛向周围看去。
朱祁镇循着他的目光,心中一抖,一、二、三、四、五......
夜幕中,无数骑兵正朝他们围来,一双双眸子有如锐利的箭锋。
蒙面人一只手握紧了缰绳,另一只手往腰间摸去。
围成一圈的骑兵在离他们十丈距离时停了下来,然后摸出背后的弓箭,弯弓搭箭,一支支森寒的箭镞对准了他们。
蒙面人目光凝重,正思忖对策时,忽然有人高声道:“慢!”
所有骑兵放下了弓箭,让出了一条道。
朱祁镇眯着眼睛看去,只见元琪儿身穿一身雪白的狐裘大衣,策马入了圈子。
她径直来到二人面前,目光盯着那个蒙面人,“宁公子,别来无恙。”
蒙面人扯去了脸上的蒙巾,留出一张极为俊秀的脸庞,正是宁祖儿。
“郡主,我们又见面了。”宁祖儿朝她拱了拱手。
“你这是要劫持他回去吗?”元琪儿说着瞄了朱祁镇一眼。
“郡主这话错了,”宁祖儿道:“他是我大明的太上皇,自当要迎回我大明,何来劫持?”
“你就这样迎回你们的太上皇?”元琪儿扬了扬娇俏的下巴,“我若是不答应,就会命人将你们射成两团刺猬,你信不信?”
“我信,当然信,”宁祖儿微微一笑,“郡主的手段,宁某甘拜下风,不过太上皇他深夜遭人行刺,若无我出手搭救,恐怕太上皇的命已休矣!郡主这又怎么说?”
“这个不用你操心。”元琪儿目光看着他道:“把人留下,我放你走。”
“唔......”宁祖儿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虎视眈眈的骑兵。
“你出不去的,趁早打消了这个心思,”元琪儿告诫道:“接应你的人跟本过不来,就算来了也是个死。”
宁祖儿面色微变,“我若将太上皇留下,你会如何处置?”
“放心,想置你们太上皇死地的并不是我们,”元琪儿悠悠道:“或许是你们明人也说不定,他是我们的座上宾,我们会好生对待他的......”顿了顿,又道:“我们若想让他死,又何至于等到今天?”
宁祖儿犹豫了一阵,对朱祁镇轻声道:“太上皇,得罪了!”把他放下马来。
“宁爱卿,”朱祁镇对他道:“不要再挂念我了,此地凶险,你赶快走吧!”
“太上皇,保重!”宁祖儿朝他拱手一礼,再不迟疑,兜转马缰,斡剌特骑兵让开一条道,看着他离开。
......
宁祖儿策马一阵疾驰,眼看渐渐远了,忽听到身后响起了马蹄声,侧目看去,见是元琪儿。
“吁——”他收住马步,转向元琪儿,“郡主还有何见教?”
元琪儿停下坐骑,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启朱唇,“他......还好吗?”
“他?”宁祖儿目光一转,“郡主莫非问的是杨牧云么?”
元琪儿微颔螓首,默然不语。
“杨兄他很好,上有皇上看重,下有于大人提携,”宁祖儿说道:“他现在可风光了。”
第九百一十八章 年关景象
“哦?是么?”元琪儿淡淡瞥了他一眼,“这么说来他对你实在不够义气,以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他在京城逍遥快活,却把你发配到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实在太不够义气了些?”
宁祖儿唇角翘起,并没有吭声。
“你想将你们的太上皇带回大明?”元琪儿眸子盯着他,见他依然不言语,便道:“你也别再费心思了,你们的太上皇既然落在这里,谁也别想带走他,若你们有诚意的话,拿厚礼来赎回,我们倒还会考虑考虑......”
“太上皇已经不可能再复位了,”宁祖儿开口道:“对你们来说不再有任何价值,何必扣着人不放呢?皇上不会倾尽国库来赎回太上皇的,你们就不要再作这奢望了。”
元琪儿眸光一闪,轻笑一声,“如此你便请回吧!这里也不多你们太上皇一个人的饭吃,至于你,若再打见不得人的主意,我决不会对你客气。”顿了顿,接着道:“不过你也请放心,我会保证太上皇的安全,不会再发生今夜的事......”
宁祖儿见她调转马头,向她大声喊了一句,“杨牧云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忘了他。”
元琪儿娇躯一震,缓缓扭过头来。
“他现在很好,不会再跟你产生任何交集,”宁祖儿道:“你还是彻底把他忘了吧!”
元琪儿咬了咬嘴唇,“如果有一天你们大明会派使臣来迎回你们的太上皇,就让他亲自来吧!”说着一挥马鞭,马儿扬起四蹄,飞快的去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宁祖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杨兄,看来你还得跟这个女人继续纠缠下去。”
————————————
“景泰,”朱祁钰的目光在礼部呈上的几个备选年号中停在了这两个字上,“景象繁荣,国泰民安。这两个字好!”
成敬在一旁陪笑道:“皇上相中了这个年号么?老奴这就回给礼部,让他们准备在大年初一改正统十四年为景泰元年,皇上觉得如何?”
“嗯,”朱祁钰颔首道:“你下去办吧!”脸上难掩兴奋之色,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年号,证明已走出兄长的阴影,正式开启自己的时代。
“皇上,还有一事,”成敬呈上一本奏折,“这是胡尚书让老奴呈给皇上的,上面有胡大人、吏部尚书王直王大人、大理寺卿任怀正任大人、都察院御史王文王大人、宁阳侯陈懋等六十七名大臣的联名,一致推举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为内阁首辅!”
“哦?”朱祁钰眉毛抬了抬,并不去看成敬手里的那份奏折,“有人便这么迫不及待的想上位了吗?”
“皇上,”成敬笑道:“这眼看就到年底了,内阁首辅的位子一直悬而未决,难免遭人议论。再说到了大年初一,总得有人率领群臣向皇上恭贺新春大喜不是?”
“难怪,”朱祁钰笑了笑,“看来是朕疏忽了,一直没去考虑这件事。”看了看成敬,“还有其他推荐的人选么?”
成敬摇摇头。
“看来于谦是众望所归啊!”朱祁钰叹
道:“这事你怎么看?”
“回皇上,”成敬道:“你身边确实需要一个股肱之臣来为您分忧不是?老奴眼看着皇上夜夜操劳,心里着实心疼啊!”
“你还没有回答朕,”朱祁钰目光盯着他,“你也认为于谦应为内阁首辅么?”
“禀皇上,”成敬想了想说道:“论声望、论才干,于大人在朝中无人能及。正是于大人指挥调度,才能挫败也先对我大明的进犯,使我大明转危为安!”
“这么说朕不得不答应这些大臣们的所请了?”朱祁钰眯起了眼。
“这就要看皇上心里如何衡量了,”成敬道:“于谦主持兵部,又接掌了五军都督府的权力,京畿重地的军权尽操于他手,皇上给予他的难道还不够多么?”
“呃,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奴是说,皇上给予于大人的荣宠已无人能及,这内阁首辅之位让他坐不坐已无关紧要了,”成敬笑道:“皇上总不能将所有的光环集于他一身吧!”
“这么说,你是让朕另选他人喽?”朱祁钰目光一闪说道。
“皇上大位已定,忠心耿耿的臣子难道还会少么?”成敬道:“多给他人一些机会,让更多的人为皇上效力,不更有利于朝局的稳定么?”
“你说的也有道理,”朱祁钰沉吟道:“依你看,除了于谦之外,还有谁能胜任内阁首辅之位?”
“之前不是有人在皇上面前提过么?皇上怎么忘了?”
“你是说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对,他也是担忧于谦势大,因此才向皇上提了一个人的。”
朱祁钰哼了一声, “于谦让他的女婿做卢忠的副手,使他如鲠在喉,自然不会填于谦的好话!”
“那是自然,人人皆有私心嘛!这并不奇怪,”成敬说道:“重要的是他提的这个人用来制衡于谦是很合适的。”
“陈循?”朱祁钰皱了皱眉,“他可是太上皇提拔的臣子,对太上皇念念不忘,迎回太上皇一事也是他首倡,让他来当内阁首辅,朕......不大放心呐!”
“这是因为之前陈循还认为太上皇回来后会重新登上皇位,”成敬替他分析道:“过了这么些日子,皇上的地位已然稳固,他也就不做他想了。”顿了顿,续道:“皇上,陈循掌管户部,等于掌握了我大明将士的粮饷,于谦做什么也要看他的脸色,正好可以作为制衡于谦的一个棋子......另外,皇上让他做了内阁首辅,他怎能不对皇上感恩戴德,竭忠以报呢?”
“嗯......”朱祁钰面色凝重,背着双手来回踱了几圈,方抬起头说道:“你去探探陈循的态度,如果他能堪大用的话,朕便让他做朕的内阁首辅!”
......
进入正统十四年十二月后,京师的年味儿越来越浓了。虽然连降了几场大雪,仍然挡不住人们过年的热情。
杨府,人人脸上露着喜气,开始清扫院子房舍,准备过年的东西。
“哎呀,老爷,您别动,
您这一动我又量不准了。”屋内,素月双手撑着卷尺在给杨牧云量尺码。
周梦楠和林媚儿、宁馨、黛羽说着话。
林媚儿穿着一身大红袄裙,一副新妇的打扮,一对眸子水汪汪的,俏脸含春。
“妹妹这几个晚上过得还好吧?”周梦楠笑着瞥了杨牧云一眼。
林媚儿脸红红的,没有说话。自打过了门后,只要杨牧云回府,就会歇在她那里,这时周梦楠问起,她忽然感到有些害臊。
“这可是妹妹过门后的第一个新年,可得好好庆祝一下,”周梦楠笑道:“待来年呐,说不定会更热闹呢!”调笑中带着其他意思,林媚儿的脸更红了。
“行了行了,”杨牧云有些不耐烦,对素月道:“不就是一身衣裳么,做出来能穿就行了,用得着量那么仔细么?”
“老爷,您现在可是朝廷重臣了,”素月撅着嘴道:“总不能穿身衣服出去让你笑话,那不是太跌分了吗?”
“你呀,”杨牧云无奈的笑笑,催促着她道:“你快点儿......”
“相公,”这时周梦楠的目光向他看来,“紫苏妹妹是什么意思,这年节快到了,还要分作两处么?”
“这个......”杨牧云不自然的笑笑,“以后再说吧,现在先不提!”
“怎么不提?”素月瞪着眼说道:“她难道还要待在那里不成?老爷,你也太宠着她了,连点儿规矩都没有了。”
“素月,”周梦楠叱道:“你这么跟相公说话,便是咱府里的规矩么?老爷自己的事老爷自会安排妥当,要你多什么嘴?”
杨牧云不想牵扯在这个话题上,便道:“我得走了,不然上朝得迟了。”
“牧云,我陪你一起去。”林媚儿说着站起身来。
“不必,”杨牧云把她按了回去,“你坐这儿陪着梦楠说话便成,不过是上个朝,又不是去龙潭虎穴......今儿没什么事我会早些回来。”
“老爷不去?萝院么?”素月又插了一句。
“死丫头,再胡说,我让人撕烂你的嘴!”周梦楠脸一板,训斥道。
素月吐吐舌头,躲在了林媚儿身后。她虽与紫苏不对付,但却跟林媚儿很合得来,两人都会武功,林媚儿更胜一筹,时常对她进行指点,她对这位新进府的三夫人佩服得很。
杨牧云有些尴尬,不再多说,便转身走了出去。
“姐姐,”林媚儿又站起身对周梦楠道:“我还是去看看,不然心里不放心。”
“嗯,”周梦楠微颔螓首,“妹妹你尽量小心些,要是让相公发现你跟着他,会不高兴的。”
“我晓得,姐姐放心!”
......
“大人,天还早,不再多耽会儿么?”莫不语打趣道。
“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杨牧云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备马。”
“是,大人。”
第九百一十九章 首辅旁落
天还未亮,街道上的行人稀少,马蹄踏在路面上发出嘚嘚的响声。
黑漆漆的天空中开始飘荡着雪花,莫不语抽了抽脖子,暗骂了一句,“又下雪了,今天冬天的雪真是多。”
“想在冬天看不到雪那也容易,”杨牧云乜了他一眼说道:“从这里往南走上六七千里路,到了安南国,就没有雪了。”
莫不语嘿嘿一咧嘴,“大人真爱说笑。”
这时路边的一个胡同里冲出一顶轿子,差点儿没有撞上杨牧云的坐骑上。
轿夫一惊,好不容易稳住轿字,不禁破口大骂,“你瞎眼了,敢挡刘大人的路,不怕吃官司么?”
莫不语火往上冒,策马上前挥鞭喝道:“咋啦!这路是你们家的么?我还说你们冲撞了我们家杨大人呢!快让轿里面的人下来,给我家大人陪罪!”
“你......”轿夫们正待拉开架势跟他吵架,轿帘一掀,露出一张尖瘦的脸,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目光落在骑马的杨牧云身上。
“哈,原来是杨大人,幸会幸会!”轿里的人脸上带着笑走了出来。
杨牧云也看清了这人的相貌,朝他拱了拱手,“原来是刘大人,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原来从轿子里出来的人是户部侍郎刘中敷。
他见杨牧云并不下马,嘴角微撇,“杨大人虽位列朝堂,却还未脱去行伍之风......”嘴里略带讥嘲之意。其时大明朝文官集团崛起,朝堂上渐行重文轻武之风,正四品以上官员出行都坐轿子,要是见谁骑马上朝,免不了讥笑一番。
杨牧云听了却淡淡一笑,“这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比坐轿要快些。”望了胡同里一眼,“刘大人住在这里面么?”
“正是,”刘中敷笑道:“若有闲暇的话,请杨大人到本官那里坐坐,也好多熟悉熟悉。”
“一定一定......”
“杨大人,”刘中敷目光一转,“听说你前几日刚纳了一位新夫人,这新人在榻,还这么早起,真是难得呀!”
杨牧云笑笑,“刘大人过奖了,杨某新官上任,可不敢稍有懈怠,以负皇恩呐!”
“也是,”刘中敷道:“杨大人这些日子忙得很,特别是你大喜的那日,前来贺场的人可不少啊!”
“只是刘大人没能来,未免有些遗憾!”
“那日本官确有要事,未能登门道喜,杨大人心里不会责怪本官吧?”
“刘大人说哪里话......”杨牧云笑道:“这顿酒杨某定是要补上的,希望到时刘大人不会推辞啊!”
“杨大人如有所请,本官定不会爽约,”刘中敷的声音略微顿了顿,“只怕到时杨大人又平步青云,眼中看不上本官了呢!”
“刘大人这话我可就不懂了,杨某年少资浅,如何比得上刘大人根基深厚?”
刘中敷目光向周围看了看,踏前几步,离杨牧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杨大人年纪轻轻,手段却着实老辣,联合朝中多人造
势,是为于大人当上内阁首辅作铺垫么?”
杨牧云脸色不变,淡淡道:“于大人如有幸能当上内阁首辅,那是众望所归,与杨某有何相干?”
“杨大人的口风倒是挺紧,佩服佩服!”刘中敷抬头看了看天色,“杨大人,我们日后再聊,您请!”
“还是刘大人先请!”杨牧云一提马缰,让马儿退后几步,让出了一条路。
刘中敷微微一笑,“杨大人的脚程快,莫要让本官再挡了您的路!请吧!”
“如此就请恕杨某不客气了。”杨牧云不再推脱,朝刘中敷拱了拱手,领着莫不语策马而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刘中敷冷冷一笑,钻进了轿子里,高声说了句,“走!”
......
“大人,”莫不语向身后瞥了几眼说道:“其实坐轿子也挺好的,最起码这大冷的天不用顶着这寒气走路了。”
“唔......”杨牧云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在思索着什么。
“其实大夫人也让俺劝您,”莫不语继续道:“京城里的高官多是乘轿上朝的,您这样实在扎眼得很。”
“嗯......”
莫不语越说越起劲,“大夫人已经请人做好了一顶轿子,连轿夫都请好了,总不能一直闲晾着。我看大人您就依了大夫人的话吧!”
杨牧云充耳未闻,逐渐褪去的夜色下,午门越来越近了。
————————————
群臣肃立在奉天殿中,朱祁钰却迟迟不露面。
正待大臣们等得心焦之时,成敬来到殿上,脸色木然的宣读了一份圣旨。圣旨上说皇上身体有恙,今日不能出来处理政事。接着念到户部尚书陈循老成持重,深得众望,特命其为内阁首辅,帮助皇上处理政事。大臣们当廷如有所奏可以先交到陈循处。
圣旨未念完,殿上肃立的大臣们个个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于谦。于谦却面色平静,并未显露出丝毫异色。
陈循脸上微起变幻,但听得成敬将圣旨宣读完,冲陈循道:“陈大人,接旨吧!”
陈循怔了怔,待成敬说到第二遍时,方如梦初醒,上前跪倒在地,“臣陈循接旨!”
杨牧云在一旁听了犹如五雷轰顶,他私下里联络诸多朝中大臣一起联名上书,请立自己的上司兵部尚书于谦为内阁首辅,却不成想听到这个结果。
这时很多大臣上来恭贺陈循成为内阁首辅,其中不乏曾联名上书请立于谦者。
杨牧云恍若梦中,上前拉住正要退下的成敬道:“成公公,我......我想见皇上。”
“杨大人,”成敬拨开他的手说道:“皇上病了,不见任何人,你要想见皇上的话,还是改日吧!”
杨牧云嘴唇抖了一下,又拦在成敬面前,“成公公,皇上为何会下这样的旨意,那个陈循论名望、论功劳实远不如于大人啊!”
成敬叹了口气,“杨大人,这是皇上下的圣
旨,咱家如何回答于你?你要心中有疑惑的话,改日面见皇上时再问吧!”说着摇摇头,“杨大人年轻气盛,一意为之,须知做事过犹不及,可叹呀可叹......”说着出了奉天殿。
杨牧云只觉脑中嗡嗡直响,不愿看眼前的景象,缓缓离开了奉天殿。
“杨大人......”后面有人叫他,他浑然不觉。
出了奉天殿,远处金水桥边,胡濙和王直正跟于谦说着什么,于谦脸带微笑,神情很是坦然。
杨牧云待胡濙和王直离开后,方上前深深一躬,“大人......”
“牧云,你这是做什么?”
“下官对不住大人,”杨牧云声音沉痛的道:“未能助大人一臂之力,甚是惭愧。”
“牧云,借一步说话。”于谦看看逐渐退出奉天殿的诸位大臣,低声对杨牧云道。
......
出了午门,两人沿着西长安街一路西行,在路边一个茶寮坐下。
“牧云,也真是辛苦你了,”于谦说道:“为老夫的事而到处奔走。”
“下官无能,未能促成大人您当上内阁首辅,”杨牧云咬了咬嘴唇,“实在对不起大人。”
“这些话你都说了一路了,”于谦神情淡然的说道:“老夫不想再听......”说着掂起茶壶朝杨牧云面前的杯中倒茶,茶水很快蓄满茶杯,于谦却浑然未觉,依然倾倒,茶水很快溢出了茶杯。
“大人,杯子满了。”杨牧云提醒道。
于谦微微一笑,将茶壶放下,“牧云,你从中悟到了什么?”
杨牧云一怔,没有吭声。
“凡事须适可而止,”于谦叹道:“若不自知的话,就像蓄满了茶水的茶杯,倾倒得再多,也是无用。”
“大人......”杨牧云抿了抿嘴唇,“下官知错。”
“你还是不大明白,”于谦缓缓摇了摇头,“自打正统十二年时老夫与你在开封相遇,便觉得你是一可造之才,当年若没有你挺身而出,整个开封城难免生灵涂炭......”叹了口气,“当年的你真让人眼前一亮,有老夫年轻时的影子。”
杨牧云默然。
“后来你我再见就是在草原与鞑子的厮杀中相遇,”于谦回忆道:“你不顾自身生死深入敌营,擒得敌酋赛因孛罗,从而让我大明所剩将士安然回到关内。那时的你何等的英姿勃发?怎么短短的两年不见,你就成为一名以卷入朝内纷争为乐的逆臣了呢?”
“我......”杨牧云嘴张了张,终究没说出一句话。
“老夫不止一次的跟你说过,”于谦深深看着他道:“我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对高官厚禄也从不感兴趣,不想与他人争什么?而你,为何一再忤逆老夫之意,执意与人相争呢?”
“下官......下官有负大人信任。”杨牧云垂下头说道。
“老夫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于谦叹息一声,“可你要知道,皇上心里并不喜你这样做。”
第九百二十章 心结郁积
杨牧云静静的听。
“老子曰:自视者不章,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于谦继续说道:“这四点你都占了,皇上他虽然心向于你,但为了平衡朝局,也不会采纳你的做法。”
“大人是说皇上已经知道这是我所为么?”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于谦目光凝视着他,“你要知道,皇上虽然刚刚继位,但并不容易被蒙蔽。他不愿意给,你就不能硬抢。”
杨牧云深吸一口气,“下官明白了。”
于谦淡淡一笑,“当年你离开开封时,老夫曾送给一幅字,不知可还在?”
“下官一直珍藏在手,”杨牧云吟道:“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冰霜历尽心不移。况复阳和景渐宜,闲花野草尚葳蕤,风吹柏树将何为?北风吹,能几时!”吟完后说道:“大人写的诗句映出大人的风骨,下官甚是感佩!”
“这是老夫在狱中所作,”于谦说道:“牧云能够娓娓道来,可惜却不明其中真意。”
“哦?大人还下过狱?”杨牧云讶异道。
于谦微微一笑,“当年老夫被王振党羽通政使李锡构陷,下了刑部大狱,百无聊赖之际,才写了那首诗。本以为无幸,谁知还能重见天日......况复阳和景渐宜,闲花野草尚葳蕤,风吹柏树将何为?北风吹,能几时!嘿嘿,老夫冬天入狱,出来时已然是春天了。”看着杨牧云,“老夫的心志,在于保国抚民,牧云若摒弃心中私念,也不枉了老夫一番苦心。”
“大人之言,牧云谨记,”杨牧云身子一躬,“牧云当以大人为楷模,再不行龌蹉之事。”
“嗯......”于谦颔首道:“牧云若能作此想,老夫甚慰!”
......
跟于谦作别后,杨牧云怏怏不乐。
莫不语牵过马来,“大人,天晚了,咱们该回去了。”
“唔。”杨牧云心事重重的接过马缰,翻身上马。
“大人,这不是回府的路。”莫不语在后面喊着,而他早行得远了。
......
杨牧云进了?萝院的后门,径直走向紫苏的居处。
“公子,姑娘他不在。”姚妈妈一脸歉意的对杨牧云道。
“她去哪了?”
“去双鱼胡同了,”姚妈妈说道:“是带着小公子一起去的。”
“哦。”杨牧云怔了怔,忽然想起金英住在双鱼胡同,姚妈妈言下之意是紫苏领着杨圣文去看望她义父金英了。当下有些意兴索然。
“公子不如在这里坐会儿,”姚妈妈笑道:“老身找个人过来陪陪公子。”
“不用了,”杨牧云瞥了她一眼道:“姚妈妈说这话不怕她听了去么?”
“老身失言,”姚妈妈笑意一凝,“老身送送公子。”
“不必,”杨牧云摆摆手,“姚妈妈忙去吧!”
杨牧云转过一条小径,刚到一道月亮门前,差点儿没跟迎面来的一人撞上。
“抱歉......”杨牧云抬眼一看
,“嫦曦姑娘?”
眼前一少女容色绝美,着一身素白衣裙,在夜色下愈发惊艳,不是?萝院的头牌嫦曦是谁?
“原来是大人,”嫦曦欠身一礼,“小女子无心冲撞,万望大人莫怪。”
“没事没事......”杨牧云说着正抬脚欲走,又被叫住。
“大人。”
“嫦曦姑娘有什么事吗?”
嫦曦灿然的眸子转了转,抿着嘴唇说道:“可否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这个......”杨牧云有些犹豫。
“不会耽搁大人多少时候的。”
“那......好吧。”杨牧云点了点头。
......
嫦曦住的院子颇为幽静雅致,屋内的陈设和紫苏居所相类,墙上悬着字画,棋盘琴筝放在屋内角落,桌上笔墨纸砚俱齐,给人一丝温婉的书卷气。
“姑娘。”一名青衣小婢朝着嫦曦福了福,“顾公子想要见姑娘,已在外等候多时了,婢子要不要让他进来?”
“今儿我有些不舒服,你让顾公子回去吧。”嫦曦吩咐她道。
“是。”青衣小婢看了杨牧云一眼。
“若有别的人再来,也替我挡了去,”嫦曦道:“没事你也不要进来。”
青衣小婢又应了一声去了。
“大人,请坐!”嫦曦看向杨牧云时眸子霎了霎。
“唔,”杨牧云有些不自在,“嫦曦姑娘有什么话请直说。坐就免了。”
“我对大人没有别的意思,大人请不要多心,”嫦曦柔声说道:“您是紫苏姑娘的夫婿,我怎么也不能怠慢了。”
“呃,”听她提起紫苏,杨牧云才在椅子上做了下来,“不知嫦曦姑娘何事将我叫到这里?”
“大人的话未免太急了些。”
“哪里,我是不好在这里叨扰的,”杨牧云不自然的笑笑,“嫦曦姑娘的见面贽仪太重,我可拿不起。”
“看来大人还是对那日的事耿耿于怀,”嫦曦说道:“那日是紫苏姑娘故意让我跟您开个玩笑,您怎么还当真了。”说着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下面的一层小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绢帕包裹的东西来,呈递至杨牧云面前。
“这是......”杨牧云并没有去接。
嫦曦轻轻一笑,掀开绢帕,露出一翡绿的孔雀玉雕来。
“这不是我送给姑娘的么?”杨牧云不解,“你又拿来作甚?”
“大人如此贵重的东西,嫦曦可不敢收,还是请大人收回去吧!”
“原来嫦曦姑娘把我叫到这里来,是因为这事,”杨牧云恍然大悟,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些,“我既已给姑娘了,又哪儿有要回之理?姑娘还是请收好吧!”
“我说过,那日是紫苏姑娘让我跟大人开玩笑的,”嫦曦道:“怎能真收大人的东西?大人若不收回,嫦曦的心会不安的。”
“嫦曦姑娘,”杨牧云态度坚决的对她说道:“那日是开玩笑也好,认真的也罢,总之既然这件物事已然给了姑娘,杨牧云就不会再收回了.
... ..左右不过一寻常物事,姑娘就留着吧!”
“嫦曦虽然见识鄙陋,却也能看出此物价值连城,”嫦曦的眸子霎了霎,“一个玩笑就要了大人这么贵重的一件物事,是甚为不妥的。”
“有什么不妥?”杨牧云一挥手,“这翡翠玉雕产自澜沧国,虽在大明少见,却在那里俯拾皆是......不瞒姑娘,我从那里回来时带了不少精致的翡翠玉雕,这一件给了姑娘不算什么。”
两人推来让去。
杨牧云不悦道:“就算杨某将此物暂时寄放在姑娘这里,需要的话再来取,这总行了吧?”
嫦曦咬了咬红润的樱唇,“既然大人执意如此,那嫦曦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顿了顿,“以半年为期,如果大人半年内不取的话,嫦曦定然要将此物送至大人府上的。”
“一年吧,”杨牧云想了想说道:“嫦曦姑娘要是喜欢,随时可以忘了这个约定。”
嫦曦俏脸微微一红,“那就说好了,一年后我就将这玉雕送还给大人。”
杨牧云叹道:“女人做事就是麻烦,好,就依你。”说着抬眼看了看,“你这里有酒吗?”
“大人想要喝酒?”嫦曦的眸子眨了眨,讶异的问了一句。
“嗯,”杨牧云点点头,“我今日心里烦得很,想痛痛快快喝一杯,你这里没有的话,那就算了。”说着正欲起身,被嫦曦拦住。
“大人想喝酒的话,我让人去取便了。珠儿——”
“姑娘。”方才的青衣小婢进来应道。
“去,”嫦曦吩咐她,“去前面那些酒菜过来。”
“在这里吗?”青衣小婢眼露异色。
“嗯。”嫦曦微颔螓首。
“可这是姑娘的闺房,姑娘是从不让人......”
“你多说什么,还不快去。”嫦曦打断了她的话。
“是。”珠儿看了杨牧云一眼,退了出去。
......
“大人,请。”嫦曦为杨牧云斟了一杯酒道:“小女子不擅饮酒,大人请自便。”
“唔......”杨牧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人心里如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可以跟小女子说说。”
“你?”杨牧云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今日皇上下旨定了内阁首辅的人选,不是于大人,而是户部尚书陈循。”
“大人心里是希望于大人成为内阁首辅的,是么?”嫦曦小心的问道。
“于大人带兵打退鞑子,成功挽救了大明江山。朝中有谁能够比肩?”杨牧云又喝了一杯酒,满嘴喷着酒气,“可皇上一道圣旨,却让那个碌碌无为的陈循成为了内阁首辅,真是待人不公。”
“说不定皇上心里有其他想法,”嫦曦说道:“并不是刻意让于大人难堪的。”
“皇上的想法?”杨牧云嘴角一翘,“对,皇上是想让户部压我们兵部一头,制衡术么?又有谁看不出来......”
“其实于大人掌管兵部,又有调动兵马的大权,不一定看得上内阁首辅这个位子的。”
第九百二十一章 酒中话语
“是呀,于大人高风亮节,不屑于朝堂纷争,”杨牧云嘿然一声,“可兵部责任重大,虽归并了五军都督府的权力,但钱粮兵饷的发放掌握在户部手里,只要粮饷供应不及时,那么兵力调动,边关整顿武备就成为空谈。这一点,户部正好卡在了兵部的脖子上......”
“要是于大人当上内阁首辅,便能解决兵部与户部之间的种种问题么?”嫦曦眨了眨眸子问道。
“那是自然,”杨牧云叹了口气,“内阁首辅的权力在六部之上,在整合六部事务上有一定处置权,要是于大人当上内阁首辅,那么兵部办起事来就顺畅多了。”
“原来是这样,”嫦曦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又为他满上了酒,“小女子不懂朝政,但听杨大人这么一说,看来这个官是不好当的。”
杨牧云呼出一口气,咕咚一声又饮尽一杯酒,抹了抹嘴角的酒渍,“京师一战,于大人威望日著,本可再进一步......”一声长叹,连道几声可惜。
“大人的心情小女子理会的,”嫦曦再替他满上,“于大人能够成为内阁首辅,那么大人您也会跟着水涨船高。不过,像大人您这般年纪轻轻就成为朝廷正三品大员,整个大明朝绝无仅有。”
杨牧云摇摇头,“相比现在,我还是觉得以前的日子快活些,起码不会有这么繁多的事要处理,还有一些不喜欢的人,不得不硬起头皮跟他们打交道。”
嫦曦听了却嫣然一笑,“大人说的自己跟小女子很像呢!每天我这里也有很多应酬,碰见讨厌的人也不得不笑脸相迎......”
“哦?”杨牧云见她笑靥如花,甚是妩媚,不由心中一动,“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是?萝院的头牌,很多人慕名而来,总不能全部拒之门外吧?要你陪我这许久,真是难为你了。”
“有幸能够听杨大人一番倾吐,小女子也算大开眼界呢!”嫦曦笑道:“不过酒能伤身,大人还是少饮为妙!”
杨牧云盯着杯中的酒液,苦笑一声,“你的话就跟紫苏一样,她也劝我平时少喝些酒。”
嫦曦俏脸微微一红,“我怎能跟紫苏姑娘相比?她可是当年南都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就连舞姿也惊为天人,不知我能不能像她一样......”
“她栽培你更为用心,不是么?”杨牧云看了她一眼说道:“论相貌,你比之前的?萝院花魁绮晴和碧柔长得都美,就算比起紫苏,也毫不逊色。对你的要求也严得多,可见她对你更为看重。”
“大人过奖了,”嫦曦垂下眼帘,“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何大人娶了紫苏姑娘,却仍然让她留在这里,是因为府里的那位大夫人容不得她么?”
“这个......说来话长,”杨牧云又饮下一杯酒,眼睛变得朦胧起来,“是我当年对不起她,关于我的事对她有所隐瞒,所以她喜欢怎样,就随她去吧!我决不阻拦。”
“那大人会让紫苏姑娘一直待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杨牧云缓缓摇头,“只要她高兴,待在这里又有何妨呢?”
“大人的心胸真是非常人可比,”嫦曦深深望了他一眼,“
紫苏姑娘能够嫁给大人,真是有福气呢!”
“是么?”杨牧云苦笑着又喝了一杯酒,“可惜我不能给她正室的身份,只有多陪陪她了,而她今晚又不在......”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身子一晃,趴在了桌案上。
“大人?”嫦曦轻轻唤了一声。
“唔......”杨牧云含糊应道,接着鼻腔中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嫦曦站起身,“珠儿——”
“姑娘,”青衣小婢进来道:“要不要叫两个人进来扶他出去?”
“不必了,”嫦曦微摇螓首,“就让他待在这儿吧!”
“姑娘,你疯了?您房里可从未留过男人,”珠儿瞪大了眼,“他可是紫苏姑娘的男人,要是让她知道在您房里过夜,那......”
嫦曦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大人醉了,不过在这里趴一会儿,何必大惊小怪,你在这里看护着,如等大人醒来,就送他出去吧!”
“是,姑娘。”
嫦曦回头看了醉倒在桌上的杨牧云一眼,轻移莲步出了屋子。
————————————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正在批改奏折的朱祁钰看了看侍立在自己面前的成敬,“你宣读完朕的圣旨后,他们都有什么反应?”
“什么表情都有,对皇上的这次任命谁都没有想到,”成敬道:“尤其是那个陈循,老奴连叫了几声他才缓过神来,像是根本就没有料到皇上会让他来做这个内阁首辅。”
朱祁钰微微一笑,“于谦呢?他有没有对朕的旨意不满?”
“于大人的态度倒很是平静,”成敬想了想说道:“不过在离开奉天殿时跟胡濙和王直说了会儿话......”
“哦?他们在说什么?”朱祁钰眉宇一凝问道。
“隔得太远,老奴听不到,”成敬垂首说道:“不过想来应该是一些安慰的话。”
“后来呢?”朱祁钰又问。
“后来于大人跟杨牧云在外面的一间茶寮聊了一会儿,”成敬道:“于大人回兵部衙门继续办公,而杨牧云的脸色有些不大好。”
“自是者不章,自建者不立,”朱祁钰笑道:“一味的拉拢人造势,以为这样朕便会从了他么?”
“皇上手段高明,这样既打击了于谦的威望,又使陈循心里对皇上感恩戴德,可谓是一举两得。”
“凡事不可过,于谦不会因此对朕心存怨忿吧?”
“这哪儿能呢?”成敬笑道:“于大人是个明白人,怎会跟皇上计较这个?五军都督府的权力都归了兵部,于大人可是风光得紧呐!内阁首辅当不当难道还能失了他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么?”
朱祁钰点点头,微笑不语。
“皇上,”成敬道:“您明日上朝么?”
“朕就多病上几天吧!”朱祁钰思忖片刻说道:“看看陈循当上内阁首辅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有多少人会卖他的面子。”
“皇上说的是,”成敬一笑,“现在很多
人的心里还转不过这道坎,多晾一晾也是好的。”
“杨牧云呢?”朱祁钰问了一句。
“他呀,”成敬目光转了转,“现在一头扎进了?萝院里,怕是已在温柔乡了吧?”
朱祁钰轻叹一声,“于谦为人清高,不擅结党,底下的事都是这个杨牧云在串联,经过这一番打击,希望他能醒悟些,能体会到朕的苦心啊!”
“杨大人还年轻,来日方长,”成敬说道:“怎会真的对皇上不满呢?只要多给他几天时间,就什么都想通了。”
“希望如此,”朱祁钰话音一转:“李贵人呢?这几日如何?”
“李贵人一切安好,有玟司药精心侍奉,皇上就放心吧!”成敬笑道:“等到了秋后,就会诞下皇子。”
“你又怎知是皇子呢?”朱祁钰看了看。
“这是玟司药说的,”成敬道:“她可是侍候过太上皇身边的周贵妃,听她说呀,李贵人怀的胎相跟周贵妃一模一样。”
“要真如你所说,朕到时重重赏你,”朱祁钰脸现喜色,“朕也要后继有人了......太子还在仁寿宫么?”
“回皇上,”成敬躬身道:“听说在太后那里好得很,气色也比原来要好多了。”
“嗯......”朱祁钰脸色微微一沉,不再说话。
成敬揣摩到了他的心思,劝慰道:“皇上,依老奴之见,您应该去仁寿宫看看太子,毕竟名分在那儿,面子上总得过得去。”
“太后希望朕过去她那儿么?”朱祁钰轻轻哼了一声,“现在局势渐稳,他巴不得朕离开,重新回到郕王府里吧?”
“太后心里怎么想老奴不敢断言,”成敬说道:“废立大事,不是她能够任意为之的。只要皇上给足了她面子,她也不好散布对皇上不利的消息。都住在一个宫里,不好彼此太僵。只要皇上地位稳固,群臣拥护,她又能够掀起什么风浪呢?”
“嗯,朕知道了,”朱祁钰扫了他一眼,“你下去吧!”
“老奴告退!”
————————————
天还未亮,杨牧云匆匆忙忙的从后门离开了?萝院。
“大人,您怎么早就出来了?这离上朝还早着呢!”莫不语一脸讶异的对他说道。
“我没来过这里,你明白吗?”杨牧云劈头对他说道:“今晚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要说。”
“是。”莫不语拍了拍脑门,一时不明所以,“可现在去哪儿,回府么?”
“不,”杨牧云一跃上马,“走,回兵部衙门。”
“这个时候回兵部?”莫不语以为自己听错了。
“费什么话,赶快走。”杨牧云揉了一下还有些晕眩的脑门,一挥马鞭,和莫不语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
“姑娘......”
“什么都别说,”嫦曦止住她的话头,“我这里谁也没来过,明白么?”
“嗯。”珠儿很乖觉的点了点头。
第九百二十二章 新春家宴
大明景泰元年正月初一,紫禁城中钟鼓齐鸣,爆竹声声,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朱祁钰端坐奉天殿。陈循领衔文武百官行五拜三叩首礼,礼毕,忽然狂风大作,之前晴朗的天色俄而变得晦暗。
朱祁钰眉头一皱,目光看向钦天监监正曹瑾。
“曹卿,这是怎么回事?”
曹瑾连忙出班奏道:“禀皇上,昨日臣夜观天象,至夜有流星大如杯,色赤有光,出自内阶,西北行至大陵尾迹炸散,二小星随之。”
一番云山雾罩,说得人一阵懵懂,不知所云。
“这是怎么回事?”朱祁钰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曹瑾一时语塞。
“这分明谕示郕王得位不正,惹得上天震怒......”有人窃窃私语。
“你说什么?”成敬指向臣列中位置靠后的一名青色袍服的官员,“胆敢诽谤圣上,好大的胆子。”
那名官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来人,”成敬大声道:“诽谤圣上乃欺君之罪,杀无赦,拉出去,斩了。”
当即进来两名身形魁梧的大汉将军,架起那官儿就向外走。
“且慢,”陈循上前奏道:“皇上,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也是景泰元年的第一天,大喜的日子里不宜见血光,还请皇上赦免了他。”
朱祁钰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成敬见状高声道:“将他押下去暂且收监。”
景泰元年的新年第一天闹成这个样子,朱祁钰感到好不晦气,当下也不在殿上坐了。
“众卿若没别的事,便退朝吧!”
“臣有本请奏!”
“臣也有本......”
“先交至首辅那里,他阅过之后朕再看。”朱祁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御阶走出大殿。
“听见了么?”成敬扫了一眼那些想要奏事的大臣,“你们有本的话先呈至文渊阁,让陈阁老过目吧!”
走至曹瑾面前,低声斥道:“曹监正,你是干什么吃的,这大喜的日子连句好话都不会说么?”
“成公公,我......”没等曹瑾说完,成敬便拂袖去了。
杨牧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来到于谦身边低声道:“大人,难道这真的是上天示警?”
“怪力乱神的事,理它作甚,”于谦微微摇了摇头,“皇上有些太敏感了。”
......
“遣辽东军一万五千人,去岁京城戒严,命都督焦礼施聚帅众赴京,既而虏寇遁去,官军悉回,朝廷以其道路跋涉,特命赏之礼聚纹银各百两,都指挥使各赏银三十两,指挥各赏银二十两,千百户镇抚旗军各赏银十两......”
陈循看了这份奏表微微一笑,看了看于谦和他身后的杨牧云。
“这是于大人为他们请功了?”
“首辅大人,”于谦面色平静地说道:“去岁鞑子入寇京师,各地
勤王兵马来援。而今局势稳定,当遣归各军。”
“遣归需要这么多银子么?”陈循嘿然道:“于大人这是要把户部掏空以飨诸军啊!你这一开口,区区万把人就需要几十万两银子,要是把京郊十几万人都遣归各镇的话,我户部干脆关门大吉便了。”
听他一阵冷嘲热讽,杨牧云气往上冲,正待开口,却被于谦阻住。
“首辅大人,”于谦说道:“去岁国难当头,各部舍生忘死,才将鞑子击退。保住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其功在千秋。无论多少遣归银都不算多的。”
“于大人说的好,将士们舍生忘死,击退强敌,可皇上也没亏待了他们,论功行赏,户部也是依次分发了赏银的。”陈循抬了抬眉毛说道:“非是本辅吝啬,于大人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正统十三年起,我朝东南剿匪,西南平贼,去岁却虏......这银钱花得就跟流水一般,户部的国库其实早就空了。要不是提前征收了一年的钱粮,我大明朝的财政早就垮了......这样,都督焦礼施聚纹银各十两,都指挥使银三两,指挥银二两,千百户镇抚旗军银各一两,于大人看如何啊?”
“哈,”杨牧云忍不住道:“首辅大人牙齿一碰,辽东军遣归银十成就去了九成,真是好盘算。”
“杨侍郎是不满本辅么?”陈循微微一笑,“你身在兵部又如何知道户部的事?不如你转来户部任职几天?再不然,你可去面见皇上告本辅一状。”
“首辅大人言重了,”于谦挥手制止杨牧云继续开口,“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代替辽东军将士谢谢首辅大人了。”
......
出了文渊阁,杨牧云牢骚满腹,“大人就应该当场驳斥他,将士们拼了命来救京师,却拿点儿回家的钱都难如登天,岂不让人心寒?若下次京师再闻警的话,又有谁还会再来勤王?”
“忠义之心人皆有之,”于谦说道:“牧云怎能以己度人?首辅大人批的银钱虽少了些,但总算对辽东军将士们有所交待了。”
“要是坐在首辅之位上的是大人,陈循安敢这么说话?”杨牧云恨恨道:“京师危急时,皇上倚重大人。强寇一去,便把大人晾在一边了。”
“牧云,”于谦脸色微微一沉,“你怎能私下里议论皇上?难道忘了奉天殿里发生的事么?诽谤圣上可是欺君之罪,要是让人听见了告到皇上那里,本官也救不了你。”
“大人,我只是气不过,”杨牧云吐出一口气说道:“你也看见了陈循的那副德性,以后刁难您的日子在后面呢!难道你忍得下去?”
“牧云......”于谦叹道:“你我是大明的臣子,便当正心以待国事,只要上对起皇上,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个人的这点儿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人心胸阔达,下官远远不如,”杨牧云回头看了文渊阁的牌匾一眼,“要是每日受这窝囊气,还不如离京去别处任职便了。”
“你呀......”于谦摇了摇头,心说这杨牧云毕竟还是太过年轻了,心性不够沉稳,稍遇挫折便容易心生怨气。
......
大年初一,杨府里的女眷齐聚一堂,连紫苏也带着杨圣文来了。
“妹妹能来,真是蓬荜生辉啊!”周梦楠很是亲热的拉着紫苏的手,“好些日子不见,妹妹是越来越漂亮了。”
“没来经常拜见姐姐,是我的不是呢!”紫苏道:“姐姐不会怪罪我吧?”
“妹妹说哪里话,”周梦楠眨了眨眼,“只要相公高兴,我又能说什么呢?”
“夫君呢?”紫苏问道。
“他呀,一大早就去宫里朝贺了,”周梦楠道:“这个时候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高声道:“老爷回来了......”
周梦楠与紫苏的眸子俱各一亮,互相对视着道:“走,咱们一起出去迎迎。”
......
杨牧云脸色有些不大好,林媚儿在旁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周梦楠和紫苏陪着向里走去。
家宴便在厅中摆开了,杨牧云坐在上首,周梦楠和紫苏左右相陪,林媚儿挨着周梦楠坐下。素月、宁馨、黛羽站在一旁。
“相公,今儿是大年初一,有什么不快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周梦楠笑着为他斟满一杯酒,“妾身敬你一杯。”
“唔......”杨牧云看看周围,“这里没有外人,都坐下吧!圣文呢?”
“圣文有些困倦,”紫苏解释道:“被奶妈抱去睡了,等醒了再过来给夫君拜年。”
“没事,小孩子睡便睡吧,不用去叫醒他,”顿了顿,看看素月等三人,又说了句,“都坐!”
“相公既然发话了,你们便坐吧!”周梦楠道:“就不要拘着了。”素月等三人这才就坐。
几杯酒落肚后,家宴上的气氛便活络了起来。
“这是我们在一起过得第一个新年呢!”周梦楠笑道:“说来惭愧,妾身嫁给相公快三年了,还是第一次大年初一的时候跟相公一起呢!”
“是呀,”杨牧云看看其她人,“今天我们得好好喝一杯,乐呵乐呵!”
“夫君漂泊在安南的时候,是如何过的年呢?”紫苏瞄了林媚儿一眼,“那个时候是媚儿陪在夫君身边吧?”
“那不过是后来的事了,”杨牧云道:“安南的节日与大明一样,不过那时我颠沛流离,也无心去想那些,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了,过去的事也不用再提了。”
“也是,”周梦楠笑道:“如今相公仕途正顺,正该向前看才是。”
“仕途正顺?”杨牧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外患一去,朝内诸公便互相攻讦,何谈顺畅?”
“夫君是遇见了什么难事么?”紫苏关心地问:“不妨说一说。”
“些许小事罢了,不值一提,”杨牧云举起酒盅,“来,我们共饮此杯。”
紫苏不好再问。
“好在相公是可以面见皇上的,”周梦楠安慰道:“有什么难处可以向皇上陈述,皇上是不会不听的。”
第九百二十三章 书房夜话
对于周梦楠的安慰,杨牧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一顿家宴在表面上还是很温馨和谐的。
夜深宴终时,杨牧云轻咳一声,“我有些公文要赶着写一下,今夜就睡书房了。”看了看紫苏,“你也别回去了,就在这里歇着吧?”
紫苏浅浅一笑,“是,夫君既然发话了,我遵从也就是了。”
杨牧云又看向周梦楠。
周梦楠也是一笑,“紫苏妹妹的住处我已安顿好,相公请放心!”
“唔......那就好。”杨牧云点了点头。
————————————
夜,爆竹依旧声声,一道道炫目的火光划破了漆黑的夜空,与平日里寂静的气氛迥异。
杨牧云满腹心事,站在桌案前盯着铺在桌上的一张宣纸,用蘸满了墨汁的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忍字。
“夫君的字写得越来越有风骨了呢!”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娇笑道。
杨牧云身子一抖,侧过脸看去,见是紫苏。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大壶茶。
“你没休息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夫君夜不能寐,妾身又如何能够安寝?”紫苏嫣然一笑,“怕夫君口渴,便煮了一大壶茶来。”
“呃......辛苦你了,放下吧!”
紫苏放下托盘,看了看他写的那个忍字,“夫君的气度愈发深沉了,连个忍字也写得这般遒劲有力。”
杨牧云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夫君在外面受了气,却还要像没事人般与家里人同欢,也真是难为你了。”
紫苏的话使得杨牧云身子微微一震,目露异色。
“夫人也晓得朝廷里的事么?”
“妾身如何晓得,不过是听义父偶然谈起罢了。”紫苏笑道:“于大人未能当上内阁首辅,兵部的事办起来就更加掣肘了。”
杨牧云脸色微变,放下了手中的笔。
“其实夫君也不必心生怨气,”紫苏睇了他一眼道:“皇上对你和于大人够倚重了,连五军都督府的权力都归并到了兵部,要是再让于大人当上内阁首辅,那么户部不也是要让兵部予取予求了么?”
“夫人说的是,”杨牧云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一方权力太大,未必是好事。你义父他身体还好吧?”
“他还是老样子,不过不像以前那么风光了,”紫苏叹道:“宫里面都知道太后与皇上不和,连他也被波及了。”
“或许你义父应该留在南都,不应该掺和京师的这趟浑水。”
“义父何尝不知?不过太后身边缺个得力的人,义父不能不来。”紫苏说道:“当年若不是太后向太皇太后求情,义父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今天。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嗯,你义父的为人我省得,”杨牧云笑了笑,“想当年在扬州府高邮县的清水潭镇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南都守备太监,你的义父。”
“义父也没想到,”紫苏的眸子睨
了他一眼,“他还向我埋怨你当时没有表明和我之间的关系呢!”
杨牧云笑道:“我当时没有想太多,希望你义父不要因此对我产生误解。”
“不会的,”紫苏轻轻一笑,“你那时救了他,义父心里很是感激。对于你现在的处境他现在却爱莫能助,不过他让我转告你,凡事要忍,这样才能成大事,不想你早就将这个字值根心中了。”
“不能忍也得忍呐!”杨牧云道:“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如此。我现在想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好调整调整心情。”
“你想走?”紫苏眸子一亮。
“嗯,”杨牧云颔首道:“天天看那些人的面孔,心都烦透了,还不如出去散散心。”
“兵部衙门离得开你?”
“笑话,兵部哪里就离不得我了?”杨牧云一展眉说道:“一些文笔上的事交给底下人就行了,大事有于大人坐镇,我嘛,可以外出巡边,这巡边可是兵部的例行差事,我以这个由头请旨离京皇上一定准的,这样就可以好几个月不用待在京师了。”
“那我呢?”紫苏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你?”杨牧云目光转了转,“夫人不待在?萝院么?”
“你真的要我待在风尘里一辈子啊!”紫苏嗔道:“我跟在你身边不行么?”
“夫人要随我巡边?”杨牧云连连摇头,“那可不成,大臣出去办差哪儿有带家眷的?”
“不行么?”
“当然不行!”
“你在安南的时候林媚儿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紫苏妩媚诱人的眸子霎了霎。
“那时她跟我之间可没什么......”
“真的没有么?”紫苏打断了他的话。
杨牧云把头垂至一边,不去看她。
“杨牧云,”紫苏眼中似笑非笑,“你跟嫦曦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我跟她之间......”杨牧云忽然变得有些结巴了,“我......我又跟她怎么了?”
“怎么了?”紫苏轻轻哼了一声,“你趁我不在,便去勾搭她,还去了她房里,是不是?”
杨牧云吓了一跳,“夫人是怎么知......不,夫人误会了,我......我跟她不像你想得那样......”
“我怎样想了?”紫苏的眸子眯了起来,“你拉着她喝酒了对不对?还睡在了她房里......”
“不是的,”杨牧云连连摆手,“事情不像夫人想得那样,我跟她之间根本没发生什么。”
“那你为何这么紧张?”紫苏俏脸微沉,“杨牧云,你以为我不在,你便可以在?萝院里胡来么?嫦曦可是要代表?萝院竞争京师第一花魁的,你要是破了她的身子,可就是砸了?萝院的牌子。”
“我没有......”杨牧云神色激动起来,“我可以对天发誓,那晚我若动了她一根指头,让我巡边时被鞑子给一箭射死。”
“你们这些男人,总是这花捏在手里看着那花香,”紫苏眸子一翻,“你是不是觉得她很美啊?”
“她再美,又哪里美得过夫人?”杨牧云讪讪笑道。
“口是心非,”紫苏红润的樱唇撇了撇,“要不是她姿色绝佳,我才不花大力气捧她呢!你这人,我还不知道?一见漂亮的姑娘便心猿意马、情不自禁了,对吧?”
“我哪里有夫人说得那样不堪......”
“那你当年为何不向我澄清你已成过亲了呢?”紫苏盯着他问道。
“我......”杨牧云话音一转,“夫人,我若能成行,定当带上你,这总行了吧?”
紫苏莞尔一笑,“这不太难为夫君了吗?”
“我想想办法也就是了,”杨牧云道:“就是圣文年纪还小,能经受得住这一路奔波么?”
“他都快三岁了,”紫苏说道:“总不能一直待在?萝院那个脂粉堆里,在外面经历经历风霜也是好的。”
杨牧云叹了口气,“夫人这又是何苦?在京城里太太平平的,却要跟着我去一路颠簸劳顿,为夫心里实在是不忍呐!”
“行了,你就别在我面前演戏了,”紫苏伸出一根纤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就是想看看,一到了外面,你的心会飞到哪里去。”
“有你栓着,我的心还跑得了吗?”杨牧云说着抬眼看了看已变得昏黄的烛火,“夫人还不回去就寝么?”
紫苏眸波一转,“我去......你会跟着么?”
“我还有事要忙......”
“行了,这个借口就不用再抬出来了,”紫苏眨了眨眼说道:“你忙,我陪着你也就是了,这书房大得很,总不会容不下两个人吧?”
“只要夫人高兴,”杨牧云干笑几声,“随意就是。”
......
“让你送茶过去,怎么就让她钻了这个空子?”书房外,素月训斥着宁馨道。
“是黛羽要替我端茶过去的,”宁馨有些委屈,“谁知就变成她了。”
“这两个都不是好东西,”素月咬着银牙,“都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抢着往男人身上贴,真不知羞耻!”
“素月姐姐,你小声些,”宁馨提醒她道:“要是被老爷听到了......”
“听到了,他还能追出来么?”素月咬了咬嘴唇,“不行,我得告诉小姐去。”
......
周梦楠斜倚在床头,静静地听着素月述说着书房里看到的事,末了淡淡说了句,“行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
“小姐,”素月急道:“我都说了这么些了,你......你不去看看么?”
“看?我去看什么?”周梦楠道:“要我去跟一个侧室去争男人么?她忍不住要去便由得她好了,我又去凑什么热闹?”
“可、可这是咱们府里啊!”素月不忿道:“怎能让她为所欲为?”
“素月,稍安勿躁,”周梦楠指了指床沿,“坐下说话。”
“是。”素月依言挨着床边坐了下来。
“素月,你可知相公为何没能帮于大人拿下内阁首辅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