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君心臣心
杨牧云跟在那小监身后,从左掖门进入皇宫,过了金水桥后,只见文武百官已自奉天殿中退了朝,三三两两的向午门方向走来。兵部尚书邝也在其中,只见他正和户部尚书王佐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他抬首一眼瞥见杨牧云,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小监引着杨牧云自左侧绕过奉天殿,来到谨身殿前。
“杨大人,您在此稍待,咱家进去向皇上通报一下。”小监说着垂首快步入了谨身殿。
“皇上此次召见我,会问我些什么呢?”杨牧云不禁心下嘀咕,自己跟元琪儿的事要怎生在皇上面前圆一下,倒破费一些思量。
正想着,只听里面一个尖尖的嗓音高声叫道:“传,兵部员外郎杨牧云觐见!”
杨牧云忙掸了掸袍袖,头稍稍垂下一脸肃容的进了谨身殿。
“臣兵部武库清吏司员外郎杨牧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牧云离御案前丈许处站定,纳头便拜。
“平身”御案后一个清朗的生音说道。
“谢陛下!”杨牧云起身肃立一边。
“杨卿,你且抬起头来!”
“臣遵旨!”杨牧云缓缓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朱祁镇威严略带欢喜的面容。
“杨卿啊,看你的气色不错,”朱祁镇头上系着一条黄色的抹额,身穿一袭柔软舒适的赫色衮龙袍,面带微笑的站起身来,“自从得知你被鞑子掳了去,朕一直在替你担心呐!”
“让皇上忧心,臣惶恐!”杨牧云一脸诚惶诚恐之色。
“在朕这里你就不要这么拘束了,”朱祁镇从御案后走了出来,在他面前站定,“难道你也要跟那些个古板的老臣一样,让朕这里变得奉天殿一样无趣么?”
“只要皇上不怪罪,那就恕臣无礼了,”杨牧云长出一口气,紧绷的双肩登时垮了下来,冲朱祁镇一笑,“说实在的,在皇上面前老是这么一本正经,臣也是很不习惯。”
“就是这样,”朱祁镇上前拍了他肩膀一下,“朕虽贵为天子,身边却没一个体己的人说话,只有王先生在的时候,朕才会觉得轻松一些......”见杨牧云一脸痛苦之色,忙止住话语,关心的问:“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还好还好,”杨牧云捂着自己肩头,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臣不敢有瞒皇上,那天晚上臣追出京城后,遇见大队的鞑子骑兵,臣与他们一场厮杀,结果肩头中了一箭,以致失手被擒......”
他讲得声情并茂,朱祁镇听得频频点头,“朕也听回来的人说了,要不是你迟滞住了他们,欧阳先生也不会从容布置玄鸟卫的人在柳营沟截住他们,可惜了朕的军火军械,被引燃的大火付之一炬......”
“欧阳先生?”杨牧云脸带诧异的问道:“他是......”
“她是玄鸟卫的指挥使,专门为朕训练死士,你也见过她,乔子良,林媚儿都是她的弟子。”朱祁镇解释道。
“哪个神秘的蒙面女子?”杨牧云面色有些古怪,“一个女人居然叫什么先生,当真稀奇。”
“朕要她派人四下打探你的消息,没想到你自己安然回来了。”朱祁镇笑了笑说道。
“多谢皇上关心,”杨牧云忙道:“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皇上大恩。”
“别,”朱祁镇挥了挥手,“你要粉身碎骨了,熙媛可就不让朕安生了。”
一提到永清公主,杨牧云忙岔开话题,“臣无能,没能将军火军械挽救回来。”
“军火军械没有了可以再造,”朱祁镇颇为大度的说道:“只要不资敌就成......”话锋一转,语气带有愤懑,“这些鞑子真是越来越猖狂了,借着向朕进贡的机会,却行私下里走私军火
军械之事,这还不算,竟然直接兵临我京师城下,直视我大明如无物。”
“鞑子能够越过我边军的层层防线,一定是获取了我大明军事布防的机密,才如此有恃无恐。”杨牧云想起了谷运铎与元琪儿交易京师周边军事布防图的事,若有所思的说道。
朱祁镇点点头,“朕也是这么认为,令刑部、大理寺彻查,发现此系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谷运铎所为,现谷运铎已畏罪自杀,朕已命人抄了他的家,家人送交有司发配......”顿了一下说道:“还有军火军械走私一事,我也已勒令锦衣卫进行彻查,工部下属王恭厂、盔甲厂的主管已经调离并控制起来,相信不久便会有结果......”
“如此皇上当高枕无忧矣。”杨牧云对朱祁镇的雷厉风行深为感叹。
“高枕无忧?”朱祁镇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谈何容易啊!经此一事,朕下面的诸多臣工都已畏敌如虎,他们不但不为如何保卫我大明江山出谋划策,反而劝朕迁都以避敌锋芒......”说到这里有些愤愤然,“距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不过才二十余年,我大明朝的臣子居然消磨得连血性都没了,有人奏请迁都,其他人就站在那里默默听着,连一句驳斥都没有,真是岂有此理......”
杨牧云心中一动,心中暗道:“原来早餐铺里那些太学生们说的竟然是真的。”
朱祁镇察觉他神色有异,便道:“怎么,杨卿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杨牧云躬身道:“回皇上,臣自早上回到京师,在一家早餐铺里听一位国子监的太学生在那里慷慨陈词,痛斥朝廷里那些劝皇上迁都的臣子,提出要联合所有国子监的太学生,致书祭酒、司业、监丞,要他们代为上书朝廷,请皇上一定坚定信心,万不可行迁都之举!”
“哦?”朱祁镇眼睛一亮,“我大明居然还有如此热血男儿,朕心甚慰,那个国子监的太学生叫什么名字?”
“他叫王越,”杨牧云说道:“他说鞑子的一次小小的入寇,就把一些朝廷大臣惊惧成这样,动辄迁都以避敌锋芒,说什么还都金陵,还有的要皇上仿效唐皇入蜀,驾临成都。当真恬不知耻,如真这样,我大明朝不就成了宋室南渡,弃半壁江山于胡虏了么?”
“说的好,”朱祁镇目露精光,“这个王越,朕倒真想见他一见,让他站在奉天殿上对着满朝文武说出来,羞一羞这些身居高位,尸位素餐的人,”接着一声冷笑,“还都金陵,还入蜀?何止,光禄寺少卿俞绍文还说什么当年太祖皇帝当年属意汴梁,欲迁都于此,还在那里建了宫阙,又说开封府据关河之险,为历代皇朝龙兴之地,我呸......”
看着朱祁镇激动的样子,杨牧云暗暗好笑,但事关国家大事,他也不便置喙,便在一旁住口不语。
“朕差一点儿忘了,”朱祁镇看了他一眼,“你来京的时候路经开封,在那里盘桓多日,颇受周王礼遇,怎么样,那里的宫阙跟朕的紫禁城比起来,是不是不遑多让?”
杨牧云见他神色不善,不敢乱说,于是一本正经的说道:“周王爷平素甚为低调,约束诸王子言行,从不干预地方政事,衣食起居也未逾制,请皇上明察。”
“你又来了,”朱祁镇嘴角一勾,“朕只是随便问问,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接着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对了,杨卿来自江南,不知对朝臣中议论还都金陵一事,有什么看法?”
“皇上明鉴,”杨牧云身躯微微一躬,满面肃容,“臣是大明朝的臣子,当忠君为国,在家孝敬父母,不敢囿于地域之分。臣事君于京师,臣父不离故土,何也,盖因祖宗之坟茔在乡,不能无人照拂。如今太宗皇帝、仁宗皇帝还有先帝三代帝王之陵寝坐于燕山,然皇上真如某些臣子所请,将帝都迁于别处,那帝陵将如何看护,百年之后,皇上又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诸位先帝?”
朱祁镇听了杨牧云一席话,身子一震,良久不发一言,末了,方长叹一声,“杨卿甚知朕心,汝父尚因祖先之坟茔无人照拂不忍离乡,朕身为天子,难道反不及一臣子的孝道,惑乱朕迁都之人,是要置朕于不孝啊!”
“皇上贵为天子,当以天下为己任。”杨牧云继续说道:“如果稍遇危难便行迁都之举,那么将置天下黎庶于何地,他们又如何看待皇上与大明朝廷?想当年,金帝离中都而就汴梁,整个黄河以北便不复听金的号令。宋室南渡,北地的万千子民便不再面南称臣。此情此景,皆历历在目,皇上乃有为之君,岂能重蹈覆辙?”
大殿中很静,静得落针可闻,朱祁镇面目凝重,抬头仰望高高的穹顶,脸上带着坚毅之色,“朕决定了,谁要再给朕上书蛊惑朕迁都,朕一定重重惩治。”
“皇上英明。”杨牧云由衷的说道。
“朕也看出来了,”朱祁镇淡淡道:“凡是给朕上书迁都的人,都是些官微职卑的小官,他们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哼哼......这些老家伙,不敢自己跳出来,竟让些小狗小猫打头阵,好探朕的口风,朕这道旨意一下,断了他们首鼠两端的念头。”接着看了杨牧云一眼,“你很好,非常好,那一番言语当真振聋发聩,待会儿朕会命人全部写到朕的旨意当中,明日早朝当众宣读......”接着若有所思的在殿中来回踱起了步子。
“皇上还有什么难处么?”杨牧云忍不住问道。
“嗯,” 朱祁镇侧目扫视了他一眼,“是有难处,不过不是朕的,而是你!”
“我?”杨牧云愕然,“臣有什么让皇上为难之处?”
“朕在想,把你安放到哪个位置更好?”朱祁镇淡然一笑,“朕把你调到兵部,是不想让你有任何闪失,这也是为了熙媛着想......”
“公主殿下,”杨牧云心道:“我去兵部难道是皇上顺着公主的意思?”
只听朱祁镇继续说道:“谁知兵部却还是把你当锦衣卫去使用,比你之前在锦衣卫南镇抚司还要惊心动魄......”转过身来对着杨牧云一笑,“也罢,你就待在朕的身边,做一个府军前卫五品带刀官吧!平时随侍朕左右,这样你就不会遇见什么危险了!”
“皇上,”杨牧云有些不解,“臣为皇上尽忠,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何皇上时刻担忧臣的危险?”
“嗯,朕是为了熙媛......”说到这朱祁镇微微一笑,转而言道:“你忠心耿耿,朕很欣赏你,怎么,待在朕的身边,你不愿意么?”
杨牧云恍然大悟,心中一惊,“如果跟公主殿下牵扯得不清不楚的话,恐非好事,这一点我还应当跟皇上讲清楚。”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禀道:“皇上隆恩,臣感激涕零,臣不敢有瞒皇上,臣家中已有妻室,对公主殿下,臣从未有过妄念,还请皇上明鉴!”
“你快起来,”朱祁镇眉头蹙了一下,立知他话中的意思,“怎么说着说着又大礼参拜了,你有妻室,朕知道,熙媛她也知道,勿须你言明。”
“是,皇上。”杨牧云站起来后,诚惶诚恐侍立于一边。
“朕留你在身边,不光是为了熙媛,”朱祁镇眉目舒展,和颜悦色的说道:“而是因为你这个人......很久了,从没有人如此推心置腹的跟朕说这么一番话,朕只是想找一个能跟朕说说知心话的人,这......你能明白么?”
“臣明白!”
“至于熙媛,”朱祁镇缓缓道:“她对你有好感,是因为你救过她,这中间也许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用心里太在意。她毕竟只有十二岁,等她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或许她已经忘了你......”
第二百七十五章 府军前卫
“但愿她真的会忘了我,”杨牧云心中暗道,向朱祁镇深深一揖,“臣能常伴皇上左右,是臣之幸事,臣当誓死以报陛下。”
“那你回去后就把兵部的差事交待一下,明日就来朕这里当值吧!”朱祁镇微微笑道。
“臣遵旨!”杨牧云躬身说道:“如果皇上没别的吩咐,臣请告退。”
“嗯,”朱祁镇点点头,“那你就下去吧!”
杨牧云转身欲走,朱祁镇忽又叫住了他,“杨牧云”
“皇上还有何吩咐?”杨牧云转过身恭敬道。
“成国公遇刺一事,朕已与他剖析明白,他必不会再与你为难!”朱祁镇说道。
“谢皇上!”
“这个月十八就是成国公之子与宁阳侯的孙女成亲的大好日子,”朱祁镇一脸深意的对他说道:“听说你与宁阳侯的孙子陈成锋颇有交情?”
“臣在南都时曾与陈公子相识。”杨牧云老老实实答道。
“这么说你与那陈家小姐也一定相熟了?”朱祁镇盯着他又问。
“臣......”杨牧云犹豫了一下说道:“臣在南都办案时曾身负重伤,幸好被陈小姐相救,臣对她很是感激。”
“仅仅只有感激这么简单吗?”朱祁镇嘴角微微一翘,眼中闪过一道异芒,“成国公与宁阳侯是朕的股肱之臣,他们两家喜结连理是朝廷的幸事,朕也为他们而感到高兴,朕说的话......你能明白么?”
“皇上是在怀疑我与陈思羽之间有私情。”杨牧云身躯一震,埋头说道:“臣对思羽......不,陈小姐很是尊敬,与她从未做出有违礼制的事,请皇上放心!”
“朕相信你,”朱祁镇淡淡的说道:“陈家小姐即将嫁作人妇,你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应该知道今后该怎么做!”
“臣......不会再跟她有任何交集了。”杨牧云说完这句话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话整个人都觉得空空落落的。
“那就好,”朱祁镇微微颔首,“你年纪轻轻,只要忠心报效朝廷,朕不会亏待你,况且你身边不乏娇妻美妾,又何必对陈家小姐念念不忘呢?”见他垂首不语,遂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
......
杨牧云出了谨身殿,长出一口气,心里感觉有些失落。他对陈思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一见到她,便油然而生出亲近之意,倒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之所以听说她将嫁与成国公之子朱仪心中有些不适,是出于对朱仪的厌恶,陈思羽如此清纯如水的女子,嫁给这么一个品行不良的纨绔,心里实在是为她而感到不值。但这又能怎样呢?一个出身于公侯世家的贵族小姐,当真可以选择自己的姻缘么?杨牧云相信,如果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自己......想到这里他嘴角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皇上的话还萦绕在他的耳际,或许,这就是命吧!
杨牧云举步下了谨身殿,远远来了两位前来换班的宫廷护卫,一色的大红麒麟服,交领右衽,阔袖束腰,前袖后背、两肩通袖及膝澜处彩织云纹、海浪、红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眼望去,神气非常。腰间挎着黑色鲨鱼皮刀鞘,上面镶有宝石的腰刀,缀穿宫腰牌,头戴一顶无翅纱帽。
即将与这几位宫廷护卫擦肩而过时,只听有人“咦”了一声叫道:“杨牧云?”
杨牧云心中一动,抬首循声看去,一位鼻梁高挺,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容貌颇为俊秀,只是眉宇间带有一丝戾气的宫廷护卫正脸色不善的瞪着他看。
“朱仪?”杨牧云脸上的诧异一掠而过,明白了皇上为何过问他跟成国公府之事,原来这位他一直看不过眼的朱世子就在这宫中当值。
“杨牧云,”朱仪眉尖一挑,似乎咬着牙说道:“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手紧紧握住了刀柄,似乎立刻就要拔刀相向。
“是呀,”杨牧云不卑不亢的
说道:“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朱公子。”向他身后看了看,语气中带有一丝调侃意味,“朱公子没带几条狗进来么?”
“你找死!”朱仪低吼一声,“呛”刀身拔出一小截,寒光毕现。
“朱兄莫要造次,”与他同来的宫廷护卫忙上前止住他,“深宫之中,切不可以身犯禁。”
“可他......”朱仪狠狠剜了杨牧云一眼,“刷”的收刀入鞘。
“这位大人面生得紧,”止住朱仪的那位宫廷护卫上下打量了杨牧云一下,“不知如何称呼?”
“府军前卫五品带刀官杨牧云。”杨牧云头微微一仰说道。
“阁下年纪轻轻,居然官居五品,幸会幸会!”那名宫廷护卫一抱拳说道:“本人徐永宁,不巧也是府军前卫五品带刀官。”
“哦,”杨牧云脸色一缓,“这么说我居然有幸与徐兄同殿当值了?”
“不光是我,”徐永宁指指朱仪,“这位朱兄亦是府军前卫五品带刀官,我看朱兄有些激动,莫非与阁下之间有什么误会?”
“此事说来话长......”杨牧云说到这里,只听“咳”的一声,方才领自己来谨身殿的那位绿袍小监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杨大人,”绿袍小监向着杨牧云说道:“皇上命咱家领你出宫,你这就跟咱家走吧。”目光扫了一下朱仪和徐永宁,“朱大人,徐大人,二位莫误了当值的时辰,还是速去为是。”
......
绿袍小监引着杨牧云回到午门前,转身说道:“杨大人,剩下的路咱家就不送了,您走好!”
“这位小公公,”杨牧云上前一拱手,“不知如何称呼,可否见告?”
“大人客气了,”绿袍小监笑着还礼,“咱家只是一个侍候主子的奴才,当不得您的大礼,如大人不弃,唤我一声小凌子便了。”
“小凌子公公,”杨牧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劳你带路,一点儿意思不成敬意,拿去喝茶!”
“杨大人,”小凌子又惊又喜,“你这是......您真是太客气了。”说着眉开眼笑的将银子揣入怀中,小太监不像大太监位高权重,且薪俸很低,没有其它油水可捞,因此对钱财倍加喜爱。
“小凌子公公,”杨牧云问道:“刚才那二位是谁,也在这宫中当值么?”
“杨大人有所不知,”小凌子收了好处,话便多了些,“当今主子好兵,因此命成国公和修武伯拣军中健卒专门操练,称之为天子幼军,也叫府军前卫,这幼军一部分来自三大营,还有一部分由勋臣贵戚的子弟充任,这幼军由成国公掌领。刚才杨大人见的一位是成国公之子朱仪,另一位是定国公之子徐永宁,他们这些勋贵子弟很少随军操练,平时也就常在宫中陪侍主子左右......”
“哦,原来是这样,”杨牧云恍然大悟,“那他们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御前禁卫了?”
“杨大人说对了,”小凌子羡慕的看了杨牧云一眼,“能陪侍皇上左右的禁卫可都是开国靖难的勋臣子弟,穿上这身麒麟服就是五品带刀官,等闲人就是掏银子找门路那也是连边也挨不上啊!大人好福气,皇上主子一句话,您就跟这些勋臣子弟平起平坐了。”
“皇上隆恩,咱做臣子的就是粉身碎骨那也是难以图报啊!”听了这些话杨牧云忙装模作样的表白一番,心中却暗暗叫苦:我与成国公府素来有隙,这御前禁卫都是朱仪交好的勋臣子弟,我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白丁突然拔擢此位,今后相处可是大大不妙啊!心念于此不禁脸带忧色。
“杨大人,”小凌子不知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见他不语,便道:“杨大人,皇上主子那里还需咱家侍候,就不跟您多聊了,告辞!”
“公公慢走!”
......
杨牧云出了午门,抬头看了看天色,心说我来兵部没有几天,也没
什么可交接的公事,去跟邝大人禀明一下情况就可以了。至于入宫当护卫,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那朱氏父子如果真找我晦气的话,我就奏明皇上,撂挑子不干了。想到这里,心里便轻松了许多。
......
“幼军直属于天子,并不归我兵部管辖,”邝听杨牧云说明来意,捋须说道:“能在皇上身边锤炼,自比在兵部当一文吏要好上万倍,杨大人得皇上垂青,前途不可限量啊!”接着话锋一转,“杨大人自去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找沈大人报到便是,这是皇上的旨意,勿须本官签署调令,兵部的事,本官自会找人打理,就不用杨大人操心了。”
邝话虽说的客气,杨牧云却心中暗道:“这老狐狸,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这个锦衣卫早点儿离开你兵部吧!”当下也客气的起身说道:“既如此,那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了,告辞!”
杨牧云自兵部衙门出来,天色已暗,他便沿着长安街向西走去。
“莫氏兄弟跟了宁祖儿去,他必不会亏待他们,现在天色已晚,我只有明日去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报到了,不知那位尚未谋面的指挥使大人好不好打交道......”脑中正胡思乱想,人已拐入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那晚下着大雨我匆匆离开,黛羽一定担心死了......”想到那个对自己痴心一片的美人儿,杨牧云心中一暖,“她跟着我宁愿没名没分,还要担惊受怕,真是苦了她了,等进了门,不知要怎生安慰她才好?”
他脚下的步子很慢,但最终还是走到了巷子的尽头。
家门已映入眼帘,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拍响了门板。
“吱呀”,开门声还是那样熟悉,但是开门的人却不是他心中惦念的那个人。
“玟玉?”杨牧云惊愕的说道,随即省起朱芷晴说过玟玉随她来京找自己的事。
门口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秀美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弯弯的月眉下一双清灵澄澈的美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她还是初见面时的那一身淡黄衣衫,秀发飘飘,绰约多姿。
“你......怎么来了?”杨牧云有些不知该怎生开口。
“我......”玟玉脸上挂着红晕,“只是过来想看看你,看你的毒伤好了没有?”
“哪儿有那么容易?”杨牧云笑了笑,“劳你大老远的来,一路上一定很辛苦吧!”
玟玉“嗯”了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
“三殿下他还好么?”
“三殿下正寸步不离的照顾王爷,”玟玉说道:“我来时他还托我打听你的身体好了没有呢!”
“玟玉妹妹,” 两人正说着话,黛羽从里面走了出来,“你怎么跟大人一直在外面说话呀?还不快让大人进来!”见了杨牧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没从眸中流下来,“大人......”
“我离开的这些日子,让你担惊受怕了!”杨牧云淡淡的说道。
“......”眼泪还是不争气的顺着她晶莹的脸颊流了下来,黛羽忙把脸别至一边,“只要大人无恙,黛羽就......就心安了。”
“你看你,我都好端端的回来了,你哭什么?”杨牧云语气中微带责怪之意。
“我......我是高兴,让大人见笑了,”黛羽拿出一块丝巾擦了擦微红的双眼,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大人,大夫人回来了,正在厅中等你呢!”
“大夫人?”杨牧云眉头一蹙,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你的夫人呐,她说她姓周......”玟玉在一旁说道。
“周梦楠?她竟然找到这里来了?”杨牧云挂着笑容的脸一下子皱了起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周梦楠静静的坐在厅中,还是那样的雍容大气,她的秀眉微微蹙起,似乎满怀心事。安定门大街瑞福祥布行的事她听说了,宁祖儿已经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她现在心里稍稍有点儿乱,据说杨牧云回到兵部衙门后换上官服便匆匆进宫去了。于是她向素月和宁馨交代完手头的事便来到这里,因为她知道,相公一定会到这里来的。
门帘一掀,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她轻轻仰起俏脸,一双美眸向前看去,和来人四目相对。
“是他......”周梦楠沉静若水的心境漾起了一丝波澜,淮安一别又是几个月过去了,相公白净的脸庞变得黑了些,人也更瘦了,只有一双眼睛还泛着熠熠神采。
“你......还好么?”见杨牧云怔怔的看着她没有吭声,周梦楠先开了口。
杨牧云没有回答,径自来到她对面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大碗茶,然后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你真是好本事,竟然能找到这里来,”杨牧云放下茶碗说道:“你的本事都快赶上锦衣卫了。”
“你......进宫是去见皇上了?”周梦楠没有理会他话语里的讥刺,又问了一句。
“嗯,”杨牧云看了她一眼,“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怎么听你的话音里好像对我有很大的怨气似的?”周梦楠迎着他的目光,“是怪我没有早些来找你么?”
“我可没这么无聊,”杨牧云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凝注在她一脸无辜的如玉娇颜上,稍顷方淡淡的说道:“你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岂能被无聊琐事羁绊?”
“相公,”周梦楠脸带惊诧的说道:“你这是怎么了,说的话好生奇怪。”
“很奇怪么?我倒不觉得,”杨牧云目光缓缓移往他处,“一直以来我心里就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我和你结为夫妻倒底合不合适?”
周梦楠一愕,杨牧云的话让她的心底里升起一股凉气。
杨牧云继续说道:“你也知道,我们能够喜结连理并不是出于你我两家的本意,我的家境虽然还算可以,但比起你们周家却差得远,若不是那次意外的为皇上选秀事件,你我根本就不可能走在一起。”
“这件事我们都已经说开了,还提它作什么?”周梦楠勉强一笑说道。
“是呀,是说开了,”杨牧云的眼角扫了她一眼,“所以你行起事来更加肆无忌惮,不是么?我们成亲后,基本上是各行各事,我走我的仕途,你忙你周家的产业,两个人很少交集在一起......”
周梦楠的脸色变了,她听出了杨牧云的意思,“相公,为妻我不曾亏待过你,更不曾慢待了公公婆婆。”
“你所指的亏待是什么?慢待又是什么?”杨牧云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差点儿忘了,你们周家是商人世家,你比我那岳父周大官人更加精明,在你眼里,恐怕认为一切都可以用钱来衡量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推至她面前,“你给我的银票,我都好好收着,现在物归原主,用了多少,我会从我的俸禄里扣除还你。”
“相公,”周梦楠眸中露出一丝恐惧,“我是你的妻子,你难道还要跟我分这么清吗?”
“梦楠,”杨牧云静静的说道:“你我之间,除了夫妻的名分之外,还有什么?我从来没有碰过你,甚至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都很少......”
他顿了一下续道:“如果我们和离的话,我相信,你会找到一个更适合你的人。”
周梦楠只觉一股寒意凉到了心底,杨牧云对她的称呼都变了,之前他是一直叫她娘子的。
“为什么......”周梦楠的大气雍容不见了,她还从来没这样慌乱过,“为什么你会这样说?我是犯了什么罪过么?七出之例为妻从不曾犯过一条,你为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
“不,你误会了,”杨牧云避开她灼灼的目光,“我并不是想休你,而是和离,你很能干,能干到令我觉得自惭形秽......不是你不好,而是我确实配不上你。”
“你......”一个念头在周梦楠心中闪电一般掠过,她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幽怨的瞥了杨牧云一眼,“你是因为那件事才提出要跟我和离的么?”
杨牧云默然不语。
“相公,”周梦楠解释道:“那件事我也是才知道,宁公子说给我听后,我便将那几个人撵出去了,我已经跟瑞福祥的老板李祥签了份长期租约,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一直在那里经营他的布庄。”
“真的?”杨牧云没有忍住,张口问道。
“相公,为妻怎么会骗你?”周梦楠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不信的话,你可以去安定门大街去看一下。”
杨牧云沉默着没有吭声,但脸色却已大大和缓。
“相公,”周梦楠幽幽道:“你也知道,我掌管着周家这么大一摊子产业,底下的人我又怎能一一看的过来?”见杨牧云仍旧没有说话,便把桌上的银票又朝他推了过去,“相公,我可以向你保证,为妻的钱都是清清白白挣来的,决不会像你想的那样......”
“我有自己的俸禄,你的钱我用不上!”杨牧云淡然道。
“你对紫苏妹子,也是这么说的么?”周梦楠贝齿轻轻咬着自己红润的唇瓣,眸中含着一丝幽怨。
“以你的为人,似乎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杨牧云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我怎么感觉你像是有一种吃醋的味道。”
周梦楠笑了,她知道相公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是原谅了自己。
“相公,”周梦楠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这里的地方太小了,进出也不甚方便,我在大时雍坊盘下了一幢大宅子,离兵部衙门不远......”
“不用了,”杨牧云打断她的话说道:“这里没什么不好,我也住的习惯了。况且,兵部那里,我也不用去了。”
“怎么?”周梦楠神色一动,“皇上免了相公的官么?”
“你这么在意我不当官么?”杨牧云看了她一眼说道。
“不是,”周梦楠避开他的目光,语气平和的说道:“我只是关心相公你罢了。”
“那好,我说给你听,”杨牧云缓缓说道:“皇上召我入宫,封我为府军前卫五品带刀官,从此便在宫中陪护他左右,不用再去兵部那里做文官了。”
“真的?”周梦楠眸子一亮,说道:“那可真是天大的恩典,要知道,能够时时刻刻陪在天子身边,对相公你今后的宦途可是大有助益呢!”
“是么?我可不觉得,”杨牧云淡淡的笑了笑,“要知道伴君如伴虎,如哪一天我侍候不好了,皇上一怒,说不定就将我推出午门斩首......”
“不会的,相公你想多了。”周梦楠劝
道。
“说起来还是你聪明,”杨牧云乜了她一眼,“要不然你也不会在皇上选秀女的时候千方百计的躲开了。”
“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什么?”周梦楠忸怩的说道。
“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杨牧云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说道:“明日我还要早些入宫,如没别的事的话,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
“相公,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么?”杨牧云送她出了院门,周梦楠咬着嘴唇说道。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要随你去哪里?”杨牧云淡淡笑道。
“事到如今,你还跟我分那么清么?”
“分倒不至于分那么清,”杨牧云摇摇头,“我只是心里有些怕而已。”
“你怕什么?”周梦楠奇怪道。
“怕你突然心里不爽就把我给卖了。”杨牧云笑着说道。
“......”
目送周梦楠上了马车渐渐走远,杨牧云方跟黛羽和玟玉回到院中。
“大人,你跟大夫人之间说的话好奇怪。”黛羽在一旁说道。
杨牧云斜了她一眼,“玟玉姑娘休息的房间收拾好了么?人家可是从周王府专程来的,千万怠慢不得。”
“大人莫要怪罪,”黛羽吐了吐舌头,“婢子这就去收拾。”说罢匆匆去了。
“玟玉姑娘,”杨牧云看着她说道:“你怎么突然想着来京师找我了?”
“没......没什么,”玟玉和他单独相对,突然感到有些紧张,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只是想看看杨公子你的毒伤是否全都好了。”
“我很好,你都看到了。”杨牧云伸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个圈子,笑着对她说道。
“杨公子你不是明早还要入宫么?”玟玉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忙垂下螓首,“还是早些休息为好!”说完向着黛羽身影消失的方向逃也似的去了。
杨牧云回到自己房中,刚解开自己的衣带,就见黛羽聘聘婷婷的走了进来,“大人,黛羽姑娘的房间婢子已经收拾好了。”
“唔......”杨牧云目光一闪,“那你就去陪她吧,我这里不用你侍候。”接着压低声音说道:“你不知道,她一个人睡觉是很害怕的。”
“杨大人,你的头再抬高一点儿,”小凌子打着手势指点道:“对了,就是这样,要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在皇上身边做护卫,可不能坠了皇上的威风。”
在他身边半丈距离,杨牧云穿着交领右衽的绯色麒麟服,玉色的腰带扎得紧紧的,阔袖前后摆开,前袖后背、两肩通袖及膝澜处彩织麒麟、云纹、海浪、红崖,随之摆动,好不神气。
“小凌子公公,你看这样可好?”翻来覆去摆这几个姿势,杨牧云都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就这样,随咱家来吧!”小凌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末了,再叮嘱一句:“杨大人,马上您就要上殿当值了,可千万不能乱!”
......
第二百七十七章
“皇上,”那名官员仍不紧不慢的说道:“燕地靠近边陲,紧偎胡地,虽重兵环伺,可稍有不慎,敌骑便能长驱直入,直至京师城下。不及关中之西安深处腹地,无锋镝之警......昔日汉唐建都于此,开创盛世,四夷宾服,国祚长久,且......”
“说来说去你是来劝朕迁都的吧?”朱祁镇打断了他下面的话,双眼紧紧盯视着他,稍顷方道:“燕京有何不好,太宗皇帝自金陵迁都于此,五征漠北,七下西洋,开创永乐盛世,难道四夷没有宾服么?”
“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名官员大着胆子说道:“太宗皇帝武运兴国,靠的是霸道慑服诸胡。如今圣天子在位,重在文教,诸胡狡诈,阳奉教化,实阴谋不轨。皇上仁厚,不与这些胡人计较,可又不能不防,又不能时时防之,何如将圣驾安于稳妥之处,至于燕地,可仿效洪武年间置一藩王领兵就藩在此,以防鞑子南下,这样我大明当可安然无忧矣!”
“好主意,好主意,”朱祁镇唇角微微一勾,“爱卿忠心为国,朕心甚慰。依卿所言,朕在内地是安稳了,也不用时时刻刻担心鞑子会兵临城下,可在燕地也培养了一支靖难之师,不是么?”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满殿皆惊,那名官员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有如筛糠颤抖不止,“皇上,臣......臣......”
当年燕王借靖难之名谋了侄儿朱允的天下,这血淋淋的教训犹在眼前。刚才劝谏的那位官员心中更是懊悔不已,劝皇上迁都劝出了一个靖难谋国,自己这张嘴......想到这儿他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刮子,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大殿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出来。人人垂下头噤若寒蝉,生怕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被皇上揪住。
朱祁镇的目光在大殿中扫了一圈,嘴角隐隐现出一丝得意的笑意,“爱卿现居何职?”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跪倒在地的那名官员身上。
“臣......臣艾文嘉,现任都察院监察御史。”那名官员战战兢兢的说道。
“一个七品的小官竟然也敢建言国本大事?”朱祁镇心下暗暗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的说道:“哦,艾御史,
艾大人,你是哪里人呀?”
“臣、臣是陕西县人,宣德八年进士。”艾文嘉胆战心惊的答道。
“怪不得你劝朕迁都西安,”朱祁镇目光一转,望着阶下群臣朗声说道:“前些日子鞑子骑兵突然入寇京师,让众卿忧心了,有些人便向朕献言献策,吏科给事中许梦言是江南人,他给朕上奏说让朕还都金陵。户部主事梅远亭是四川人,他让朕仿效当年的唐明皇李隆基,迁成都以避敌锋芒。光禄寺少卿俞绍文是河南人,借当年太祖之言,劝朕迁都汴梁......”说着乜了一眼俯伏于地的艾文嘉,轻蔑的说道:“还有这位艾御史,更是公忠体国,不但劝朕迁都西安,连燕京的事情都替朕安排好了,说封一位藩王领兵于此,替朕看守北疆......”冷笑几声,“朕该怎么办,是从他们的奏陈中选一条么?”目光在每一位殿上的公卿大臣身上扫过。见每个人都把头压得低低的,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不由拉长了声调,“朕是不敢答应啊,太宗皇帝,仁宗皇帝还有先帝,他们的陵寝都在燕山,朕虽不肖,但也不忍背他们而去,以落个不孝的骂名......胡大人,你是四朝老臣,觉得朕说的对么?”
他口中的胡大人是礼部尚书胡,只见群臣中一位站在前列,白须白发、身材甚高、面貌清癯的老臣抬起头朗声说道:“圣天子至仁至孝,理当维护诸位先帝陵寝,以做天下表率。”
朱祁镇微微一笑,“可是有些人要朕摒弃孝道,落荒而逃,朕若真照此做了,以后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面见诸位先帝,到那时,人人都可以兴起靖难之师,向朕吊民伐罪了。”
“皇上圣明!”胡高声应道。
朱祁镇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朕提倡文教兴国,虽不如太宗皇帝神武,但自忖做个守成之君还不算太难,怎能一听闻敌寇入境,就立行仓皇之举,朕再庸懦,难道诸位臣工就不能为朕分忧么?”
“皇上,”邝这时站了出来,“我大明带甲百万,随时供皇上驱策。如何能因为一小支鞑子骑兵入寇京师就行迁都这动摇国本之举?”
“是呀,皇上,”一位头戴梁冠,身穿大红斗牛绣蟒服的须发皆白的老者声若洪钟的说道:“老臣在太宗皇帝在位时便南征北战,如今虽年过七十,但只要
皇上下旨,老臣当重新披挂效命疆场。”
“好,”朱祁镇赞了一声,“英国公年事虽高,据朕观之,仍不减廉颇之勇!”
“原来他就是鼎鼎大名平定安南的英国公张辅。”杨牧云不禁想起了南都时的好友张天合,觉得他眉眼依稀间与这位老国公有些相似。
这时群臣纷纷建言,剖肝沥胆,表明心迹,痛斥撺掇皇上迁都的不义之举。
艾文嘉这时瘫软在地上,瑟瑟发抖。
朱祁镇厌恶的看了他一眼,高声说道:“监察御史,当监督纠察百官之言行举止、巡视郡县政务施行、纠正刑狱冤错、肃整朝仪以正官风,岂能参言关乎国本社稷之大事,左右,将他拉下去,打他二十大棍,以儆效尤!”
杨牧云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见侍立于皇上龙椅另一侧的一位跟自己服色相同的禁卫官大跨步向御阶下走去。当下不及思索,连忙也走了下去,与他一左一右,架起那位艾御史便向殿外走去。
两人走出殿外,沿着御阶拾级而下。耳中依然回荡着朱祁镇那振聋发聩的声音。两人架着艾御史过了奉天门、金水桥直到午门前。
“就这里吧!”那名禁卫官瞥了杨牧云一眼,轻声说道。
杨牧云学着他将胳膊一甩,把艾御史狠狠的掷在地上。这时过来几位衣着普通的侍卫摁住艾御史的双臂,一人手持大棍看向杨牧云二人。
那禁卫官轻轻点了下头,“此人在殿上出言不逊,皇上口谕打他二十大棍!”
话音甫落,大棍已噼啪砸下,一声惨嚎立时响彻空旷的午门广场。
“一、二......”那禁卫官仔细数着,直到最后数到二十,方颔首说道:“你们将他拖出午门,通知其家人,将他领回去。”
“是,大人!”
......
“看你面生得紧,是第一次入宫当职吧!”在返回奉天殿的途中,那名禁卫官向杨牧云问道。
“在下府军前卫五品带刀官杨牧云。”杨牧云向他拱了拱手说道。
第二百七十八章 旧地重游
“你怕皇上,不怕我是不是?”朱熙媛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皇兄能责罚你,本公主就责罚不了你么?”
“公主殿下......”杨牧云暗暗苦笑,“这位小公主的个性,比之紫苏不遑多让,不知要怎生哄她才好?”
“听说你被鞑子掳了去,他们可曾伤了你吗?”朱熙媛不忍再欺他了,凶巴巴的神色缓和了下来,代之一脸的关切。
“多谢公主殿下的关心,”杨牧云不敢稍假词色,当即说道:“臣此行有惊无险,还好全身而退。”
“我就知道你有的是办法,”朱熙媛一拍杨牧云肩头,兴奋的说道:“你是怎么脱险的,待会儿一定要讲给我听。”
“哎哟”杨牧云痛苦的叫出声来,肩头的箭伤一直没好利索,朱熙媛刚才这一拍手劲虽不甚大,但还是疼得杨牧云出了一头冷汗。
“怎么了?”朱熙媛脸色一变,眸波一转,登时省道:“你身上有伤,是不是?快让我看看,拍坏了没有?”说着伸手就欲解杨牧云衣衫。
杨牧云忙向后一躲,眼神有些飘忽,“不碍事的,公主殿下,切不可如此......”向她身后看去。
朱熙媛顺着他的目光向后一瞥,只见跟来的一众宫女太监目瞪口呆的向自己这边看来,俏脸一红,恚怒道:“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得远远的......”
众宫女太监忙不迭的应了一声,慌慌张张的向一边跑去。
“快点儿,再滚远些......”朱熙媛见他们离得不够远,接着呵斥道。直到他们远远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方才满意的回过头来,一眼却看见站在殿门另一边的郭聪,秀眉一蹙,“你也给我一边去。”
“公主殿下,臣下职责所在......”郭聪脸上勉强露出一副笑容,还想再说下去,却被朱熙媛生生打断,“你不走是不是?那本公主就告诉皇兄,说你对本公主无礼,让皇兄打你板子。”
“公主殿下,您可千万别......”郭聪苦苦哀求道:“臣下转过身去还不行么?您就当臣下是空气,您不管说什么,做什么,臣下一律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说着当真转过身去,背对着朱杨二人。
朱熙媛“噗哧”一笑,身段如风中芍药,摇曳生姿。目光回转了来,正要对杨牧云说什么,只听谨身殿里朱祁镇威严的声音传了出来,“杨卿,给朕进来。”
杨牧云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假装一脸无奈的对着朱熙媛耸了耸肩,转身向殿内走去。
朱熙媛轻咬了一下樱唇,跺了跺脚,迟疑了一下,眼见杨牧云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一咬银牙,抬腿向殿内迈去。
......
“臣参见皇上,皇妃!”杨牧云躬身向朱祁镇、周妃行礼。
朱祁镇点点头,假装没看见跟进来的朱熙媛,对周妃说道:“这就是朕常向你提起过的杨卿家,为人很是干练,别看年纪尚轻,可已屡立功勋......”
“嗯,”周妃目光一闪,向着杨牧云略为打量了一番,“原来你就是杨牧云,本宫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年轻......”乜了一眼他身后站立的朱熙媛,接着说道:“不知杨卿家成家了没有,家里都有什么人......”
朱祁镇哈哈一笑说道:“爱妃,你别看杨卿年轻,却早已娶妻纳妾,金屋藏娇了。”
“哦?”周妃脸上滑过一抹异色,随即淡淡一笑,“既如此,杨卿家当收摄心神,多为皇上分忧才是,切不可再将心思用往她处。”
杨牧云心中一凛,连忙应道:“皇妃所言,臣谨记在心。”
周妃微颔螓首,转而对朱祁镇说道:“皇上,臣妾就不打扰你处理政事了......”稍顿了一下,“皇上一定要注意龙
体,切不可太过操劳,臣妾给你亲手熬制的那碗茯苓乌鸡银耳参汤,可是整整耗费了两个时辰呢?您抽空可一定要......”
“朕晓得了,”朱祁镇笑着说道:“你看你,都七个月了,不在宫中好生将养身体,还到处乱跑,要是让太后知道了,指不定要怎生埋怨朕呢?”
“臣妾在宫中待着有些气闷,这出来一走便好多了,”周妃笑着解释:“臣妾这就告辞!”说着向杨牧云身后的朱熙媛遥望了一眼说道:“公主,皇上这里很忙,没空跟你多说话,这就随本宫回去吧!”
朱熙媛频频摇首,看了一眼杨牧云,正要开口说话,周妃已来至自己面前,拉住了自己的手,“对了,太后吩咐过,要本宫与你过去她那里一趟,时辰不早了,可不能再耽搁了。”
“母后什么时候说过要我们去她那里了?”朱熙媛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
“是呀,熙媛,”朱祁镇也在一旁说道:“母后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你和周妃了,周妃她现在行走不便,那群奴才又笨手笨脚的,还不如你机灵。有你在周妃身边招呼,朕也就放心了。”
“皇兄也真是,给我戴一通高帽,还不是想把我支走?”朱熙媛想到这儿,白了朱祁镇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既然这样,那熙媛就告辞了,不过皇兄......”眼波一动,“我会经常来你这里。”说着拉着周妃的手向殿外扬长而去。
待两人的身影消逝在殿门口,杨牧云方一脸尴尬的对朱祁镇说道:“皇上,臣方才无论怎么掩饰,公主都一眼认出了臣下......”
“朕知道,”朱祁镇淡淡说道:“熙媛年幼不懂事,你一定要守好自己的分寸,否则被太后知道了,朕纵不治罪于你,太后她老人家也不会饶你!”
“臣明白,臣不敢......”杨牧云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忙深深一躬,“臣告退!”
“慢!”朱祁镇叫住了他。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朱祁镇盯视着他,稍顷方缓缓道:“朕记得,前些时日你在兵部的时候,曾经去王恭厂的火药作坊检视过,对吧?”
“正是,当时臣就觉得里面有些不对,每位坊主私下里给臣说的火药产量加在一块儿,要远大于王恭厂向兵部提交的产量,臣权力有限,未能彻查......”杨牧云一五一十答道。
“现在出了这么大件事,王恭厂的主管邓恩广和盔甲厂的主管黄造石难辞其咎,朕已将他们调离,并着人看管起来......”脸色一凝说道:“谁知黄造石回到家中便悬梁自尽了,邓恩广换了装束想逃跑,被锦衣卫抓住,现正关押在刑部大牢里......”
“皇上,”杨牧云有些不解的问道:“人既然是被锦衣卫抓的,为何不关在锦衣卫的诏狱里,反而却关入刑部大牢?”
朱祁镇悠然一笑,斜了他一眼说道:“锦衣卫的诏狱是关押王公大臣中的不轨之徒,可邓恩广和黄造石是宫里的太监,岂能由锦衣卫押入诏狱?”见杨牧云还是不明白,进一步解释道:“现在东厂与锦衣卫关系紧密,厂卫一体。邓恩广和黄造石这两个奴才不过是工部军器局下设的两个主管,与鞑子奸细交易如此巨量的火药军械,谅他们也没这么大胆子。他们背后一定是受人主使,而这个主使也一定是宫里的人,把这个奴才交给东厂和锦衣卫看护,朕不放心啊!”说着微微叹道:“朝中大臣视厂卫如蛇蝎,视宦者若异类。如能借这个机会压内廷一头,他们怎么也不能放过。所以,刑部的人一定会替朕把这个奴才看护好。”接着对杨牧云说道:“左右无事,你就替朕去一趟刑部,去审审这个邓恩广,如能扒出他幕后的大人物,朕一定会重重赏赐与你。”
“可是皇上,”杨牧云一蹙眉,有些忐忑的看了朱祁镇一眼,“臣也出身于锦衣卫,要去审他,恐不太方便吧?”
“唔,这个却是不妨,
”朱祁镇轻轻揉搓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眼中颇为玩味的看着他,“朕相信你对朕忠心耿耿,一定会不辱使命,”接着又加了一句,“公主她为人任性,你也不希望她转过来再寻你吧?你若实在不愿去的话......”
“臣愿去,”杨牧云脸上的犹疑之色一扫而空,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说道:“能为皇上分忧,臣之幸也。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就好,”朱祁镇微笑着点点头,“审理人犯是一个细致活儿,要有耐心,万不可操之过急,把人犯给逼死了。你去一次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不用着急,朕也不会催你,多去几次细细审问也就是了。”
“这鬼天气,上午还好好的,一过午便下起雨来了。”杨牧云心中暗骂一声,北方的秋雨寒气甚重,他肩头的箭伤未好,遇上这天气肩头的伤处便酸痛不已。他在伤处揉搓了一下,便披上蓑衣,戴上竹笠,出了宫门后便骑上一匹马,向着刑部打马而去。
对这刑部大牢,他并不陌生。在广聚轩酒楼戏弄蒙古使节团的一行人后,他便被中城兵马司的常副指挥给带到这里,兵部的人也没难为他,把他关进大牢里的一个雅间,还怕自己闲着,还送了一沓案卷让自己审查,当真让人啼笑皆非。
后来刑部尚书金濂、礼部尚书胡、大理寺卿薛、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给自己来了四堂会审,阵势虽大,但过程并不复杂,自己陈述一番事情经过,又背了一遍太祖皇帝的奉天讨元北伐檄文,便将自己释放了。
蹄声的的,杨牧云打马驰过行人稀少的部院长街,马蹄踏过处溅起片片水花,穿过蒙蒙雨雾,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曾经熟悉的地方。
......
刑部大牢门口,两个狱卒懒洋洋地斜倚在大门的廊柱下,欣赏着雨景。
一人一马穿过雨幕来到门前,马上的人很利索的跳下马来,牵着马儿到了滴水檐下,系好马匹,这才向大门走来。
“这鬼天气,居然还会有人到这里来?”一个狱卒抬了抬眼皮,迎上几步说道:“干什么的?”
来人解开蓑衣,露出一身大红的麒麟锦袍。两个狱卒神色一肃,忙打起了精神,只见来人又扬手拿出一块牌子,沉声道:“我从宫里来,带我去见钦犯邓恩广。”
两个狱卒对视了一眼,面有难色,“这位大人,邓恩广可是皇上钦点看押的重犯,没有刑部正堂的传票,就这样让您进去,我们兄弟可做不了主。这是您在宫里当差的牌子,只能证明您的身份,却不能证明......”
“你们刑部好大的架子,”来人冷哼了一声,“我是奉皇上口谕而来提审钦犯的,难道还顶不上你们刑部的一个传票?耽误了皇上的大事,别说你们,就是刑部尚书金大人,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
两人稍一犹豫,来人已断然喝道:“还不快带本官进去!”
......
外面雨下个不止,本来就阴暗的刑部大牢变得尤为潮湿。狱中光线昏暗,潮湿的空气中带着腐霉的味道,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天气,谁都懒得动弹一下。犯人们像是都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在监牢里懒洋洋地坐着、躺着。穿着红黑对襟罩衣的司狱官关烁巡弋一圈也回到了出口处,据桌而坐,摸出一包炒猪肝,一包花生米,就着一葫芦酒,边吃边喝,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大门咣啷一声开了,把个正悠哉悠哉喝酒吃东西的关烁吓了一跳,赶紧把炒猪肝和花生米揣回怀里,好在牢里光线昏暗,外边闯进来的几个人一时没注意到这里。关烁趁这机会又把酒葫芦揣好,方站起身来说道:“今儿是怎么了,下这么大的雨,堂上还要提审犯人?”
第二百七十九章 功亏一篑
一个声音说道:“头儿,不是堂上要提审犯人,而是宫里来人要问钦犯邓恩广的话。”
“宫里来人?”关烁眯着眼向前看去,来人大红袍服上的麒麟在牢里阴暗的烛光下熠熠生光,“不错,是宫里的禁卫官,”他点点头,向来人的面部看去,不由浑身打了个激灵,眯缝的眼瞬间张得老大,“您、您不是兵部的杨大人么?”
“正是,”杨牧云见是他这个老熟人,脸上挂起一丝笑容,“关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
“杨大人,您请这边走,”关烁满脸堆笑,在前面引着路,“杨大人不是在兵部当差么?怎么又到了宫里?”
“既是当差,在哪里不一样?”杨牧云笑了笑,“都是为朝廷效力,皇上一句话,咱便调进了宫里。”
“这么说,大人是得了皇上的恩旨?”关烁一脸羡慕,“能在皇上身边效力,大人前途无量啊!”
“哪里哪里,不过是为皇上跑腿罢了。”
......
刑部大牢的甬道仍然是那样的幽暗深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杨牧云正走着,突然身形微震,顿住了脚步。
“杨大人,你这是......”关烁见他脸色微变,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左边的一间狱室。而那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影皆无。
“这里面以前应该关着一个人吧?”杨牧云若有所思的说道。那次自刑部大牢出来时,无意间看见里面坐着一位对他来说熟悉至极的人,他身上的衣衫浆洗得很干净,没有一丝褶皱,因为他是面壁而坐,看不见他的面貌,但是那个身影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应该是吧?”关烁叩了叩自己脑门,“这刑部大牢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多了,我也记不清那么多,听大人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了,上面让在这里单独关一个人,那个人很怪,每天只是呆呆的面壁而坐,连动都不动一下......”
“那个人呢?现在哪里?”杨牧云连忙问道。
关烁摇摇头,“不知道,前两天好像别的衙门来人把他给提出去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好像大人上一次出去时就关注过这个人,不知......”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想多了,”杨牧云打断了他的话,“快领我去见那个钦犯吧!”
......
甬道尽头一间异常幽暗的囚室里,关着一位身穿月白色囚衣,披头散发,颔下无须的人,他大约四十出头,满脸污垢,神情呆滞,蹲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小棍不住的在地上画圈子。
他便是王恭厂的总管太监邓恩广。
囚室的门“吱嘎”一声开了,里面光线变亮了些。一个声音高声说道:“邓恩广,宫里有位大人来问你话,你要好生答着!”
“宫里来人了?”邓恩广心中一动,停下手中的小棍,抬头看去,映入瞳仁中的是一位身穿大红麒麟服的禁卫官,眼神一黯,又垂下头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关烁喝问了一句,转而对杨牧云谄媚的笑道:“这个人就这样,不管谁问他话,都跟傻了一样,一个字都不肯吐一句,依我看,也只有用刑......”
“好了,你下去吧,”杨牧云向他挥了挥手说道:“别忘了把门关上。”
“是,杨大人。”关烁低头应了一声,出去时“哐啷”一声,把厚重的木门给带上了。
囚室里一时寂静无声。
杨牧云绕着邓恩广走了一圈,见他不住的在地上画着圈子,眼皮也不抬,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般。
“咳......邓恩广,你可认得我么?”杨牧云轻咳一声,打破了这件囚室的宁静。
邓恩广缓缓抬起头,眯缝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向杨牧云看去,只觉这位年青的禁卫官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茫然的摇了摇头。
“你既然想不起,我就提示你一下,”杨牧云见他一脸颓丧之色,与那时所见的趾高气扬截然不同,便压低声音说道:“数日前,我当时是奉的兵部的差遣来王恭厂检视火药的生产进度,你可记起了么?”
“你......就是兵部的那位员外郎?”邓恩广喃喃的说道。
“看来你的记性不错么,”杨牧云见他开了口,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邓公公当时不过只看了我一眼,就能记起,着实不简单呐!”
“那日我压根就没将你放在眼里,你一定很记恨咱家吧?”邓恩广垂下头又摆弄起了那根小木棍。
“哪里,邓公公的品级比我高,我初来乍到,你没将我晾在一边,我就已感激不尽了。”杨牧云和颜悦色的说道,他们之间就像闲话家常,一点儿也没审问的意味。
“杨大人宽宏大量,不与咱家计较,咱家这里向你道声谢了,”邓恩广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圈子,在里面轻点了一下,“杨大人此来,可是奉皇上的旨意送咱家上路的?”
“邓公公此话怎讲?”杨牧云淡淡一笑,“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让自己脱罪么?”
“脱罪?”邓恩广轻笑一声,“私通鞑子,倒卖火药,咱家就是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皇上砍的,还能想着去脱罪?”
“既如此,皇上还留着你这条命作甚?”
“这你得去问皇上,咱家又如何知道?”邓恩广静静的说道。
“皇上是觉得有些事你没交代清楚,如果你能够交代清楚,说不定皇上真能够网开一面。”杨牧云看着他说道。
邓恩广神色不动,“咱家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杨大人不妨明言。”
“邓公公何必明知故问?”杨牧云悠悠道:“难道你就不想把背后主使你私通鞑子的那个人招出来么?这个黑锅一个人背的滋味可不大好受。”
“王恭厂的火药我一个人就可以把它倒卖出去,还用得着谁主使?”邓恩广哂笑一声。
“是么?”杨牧云目光一闪,淡淡道:“那你倒卖火药所得的钱财呢?为何遍搜你的住处却没有寻见?”
“咱家与鞑子那方的人约定,下次交易时将银钱带来,谁知没等到下次便东窗事发了。”杨牧云解释道。
“邓公公做事还真是老道,”杨牧云轻叹一声,“鞑子交易给你的恐怕不是银钱,而是金砂吧?”
邓恩广身形微微一震,脸上恬淡的表情消失了,地上的圈子画了一半便蓦然停住。
“邓公公这么信任他们,”杨牧云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继续道:“他们也不能不讲义气,要知道邓公公你可是担着天大的风险,不能及时银货两清的话,下次还如何再做交易呢?”
邓恩广的脸登时僵住了。
杨牧云侃侃而言,“邓公公你这边准备的货是出了问题,可责不在你。而他们那边准备的用于结清货款的金砂也已经运进了关里,邓公公,你说那金砂来了会交给谁呢?”
邓恩广不答,握着木棍的手一紧,“啪”的一声,木棍被生生折为两断。
“交给邓公公你么?可你却身在刑部大牢,交给盔甲厂的黄公公?可他却已经死了。”杨牧云悠然一笑,俯下身子对他说道:“两位大人物一死一囚,可这金砂还是有人能够接收,邓公公就真的不想说出他是谁么?”
“你既已知晓,又何必再问咱家?”邓恩广的脸色有些发青,显然已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杨牧云心中一喜,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我这里知不知道是一回事,你那里招不招供是另一回事。就算主谋授首,你这里也少不了一张亲笔供状......”说着放缓语气,“你若认罪态度诚恳,皇上对你网开一面也不是不可能。”
邓恩广现在心中备受煎熬,杨牧云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的一番话打乱了他的心绪。说实话,他并不想死,他还幻想着那个人会救他,谁知...
...他阖上双目,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罢罢罢,大势已去,自己心里还坚持个什么,如真一五一十将那个人和所有的事全部交代出来,说不定真像这位年青的禁卫官所说,皇上会留他一条命......”他睁开眼,似乎下定了决心,嘴唇翕动了一下,正要开口......
“吱嘎”一声,门开了......
杨牧云眉头一皱,向后喝道:“不是让你出去候着么?谁让你进来的?”目光一凝,见是一名狱卒,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大人,吃饭的时间到了,”狱卒躬身笑道:“小的是专门来给犯人送饭的。”
“好了,把饭放下便是,快些出去,本官还有话要问。”杨牧云压住心中怒气说道。
“是,大人!”狱卒慢吞吞的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拿将出来......
杨牧云蹙了蹙眉,正待呵斥他退下,陡然见到食盒中射出一道乌光,径直朝着邓恩广面门飞来。“不好!”杨牧云不及思索,一脚向邓恩广踢去。
“啊呀!”邓恩广猝不及防之下,被杨牧云一脚踢翻。“嗤嗤”那道乌光尽数钉在邓恩广的肩头,原来是一蓬钢针,那蓬钢针乌黑发亮,在烛光下泛着蓝光,一看便知上面抹有剧毒。
人影一闪,那狱卒动如脱兔,飞身向囚室外奔去。
杨牧云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踢在门板上,囚室的门在那条人影飞近之前“哐啷”一声合上了。
那条人影见门已被堵死,迅即退后几步,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两把雪亮的短刀,不待杨牧云拔刀,便揉身而上,一刀戳向他面门,一刀直刺他胸口,劲风飒然。
杨牧云身体贴着墙壁疾忙滑开。
“叮”一柄短刀戳在囚室坚硬的石壁上,火星四溅。另一柄短刀甩出一道光弧,划向杨牧云颈侧。
“嗤”杨牧云躲得慢了些,刀锋划过他的肩头,将他的衣衫划开了一道口子,所幸没伤到皮肉。
杨牧云悚然一惊,“呛”的一声,刀已出鞘。“当”堪堪架开了另一柄短刀的致命一击。
两人就在囚室中打斗起来,这个装扮成狱卒的刺客身手不弱,一对短刀在手中使得迅若疾风,杨牧云虽持刀在手,却一时奈何不了他。
七八招过后,杨牧云渐渐稳住心神,出招的速度逐渐加快,将对方的凌厉攻势一一化解。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潜入这里刺杀邓公公?是谁派你来的?”杨牧云嘴里问着话,手上却不停。
对方不答,阴鸷的双目瞪视着杨牧云,一双短刀使得如狂风暴雨般在囚室内划出片片刀影,向着杨牧云周身要害招呼过去。
“叮叮叮”杨牧云身形如陀螺般疾速转着圈儿,单刀使得风雨不透,将划向自己的千百刀影逐一挡下。
“”的一声,那刺客手中的一柄短刀被杨牧云大力劈出的一刀磕的脱手而出,砸在墙上掉落于地。
那刺客身形暴退,贴墙而立。
杨牧云双手握刀,一步步向他紧逼而来。
“杨大人,你还好么?”囚室外传来关烁的声音,他听出不对,便叫来一群狱卒围在门口。但不知里面情形如何,不敢贸然推门而入。
“你们谁都不要进来!”杨牧云大声喝道。目光却紧紧盯在那个刺客身上,“此时此刻,你还想逃么?”厉声道:“放下你的刀,本官不杀你!”
那人嘴角微微上扬,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杨牧云一怔,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纵身向前一跃,左手抓向他下颚......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嘴角已溢出鲜血,双目圆睁,瞳孔里的光芒渐渐发散,靠着墙壁的身体缓缓向下软倒......
“竟然服毒自杀了?”杨牧云身上不寒而栗,转身向邓公公看去,只见他躺倒在地,脸色转成灰黑色,像涂了一层铅。
第二百八十章
“快,快去找大夫。”杨牧云一把抱起邓公公,向囚室外飞奔而去......
“刑部大牢竟然出了刺客?”谨身殿中,朱祁镇皱着眉头在御案前踱着步子,若有所思的说道:“看来是有人急于杀人灭口。”
“一定是这样的,皇上,”杨牧云带着一脸的悔意说道:“都是臣大意,没有及时觉察出那送饭的狱卒是刺客所扮,就差一点儿,邓恩广已经准备把背后的主使交待出来了,唉......”边说边悔恨不已。
“有没有查出刺客是如何混进刑部大牢的?”朱祁镇问道。
“刑部尚书金大人已派人仔细查过了,”杨牧云说道:“刺客是自己找了一套狱卒的衣服混进来的,并没有刑部的人作为内应。”
“那邓恩广呢?现在情况怎么样?”朱祁镇抬起头看向他又问道。
“情况很不好,”杨牧云蹙了蹙眉头,说道:“刺客施放的毒针毒性虽烈,好在未伤及要害部位,尽管如此,现在邓恩广昏迷未醒,性命堪忧啊!”
朱祁镇沉吟了一下,高声唤道:“小凌子”
“奴婢在,”小凌子垂首快步而来,“主子,您有什么吩咐?”
“去,你赶快到太医院找到秦院使,就说是朕的旨意,让他速带御医去一趟刑部,无论如何也要把邓恩广给朕救过来!”
“是,主子。”小凌子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朱祁镇瞥了一眼身边的杨牧云,“今天你辛苦了,这就下去休息吧!”
“臣告退!”杨牧云退出大殿的时候偷眼瞄了一下朱祁镇,年青的皇帝静静的站在那里,脸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大人,您回来了,”杨牧云一进门,黛羽就雀跃的迎了上来,“我和玟玉好担心您呢!”
“担心我什么?”杨牧云虽一脸疲惫,但还是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不过是去宫里当差而已,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黛羽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垂首答道:“大人在皇上跟前当差要小心谨慎一些才好,万一皇上哪天不高兴了,为难大人的话,大人也不要意气用事,顺着皇上的脾性也就是了。”
杨牧云心中一阵感动,握住她手说道:“放心吧,为了你,我每天也得平平安安回来。”
黛羽羞涩的缩回了自己的手,忸怩道:“玟玉还在屋里等着呢,大人还是快进屋吧!”
......
“今天的菜可都是玟玉做的呢,”黛羽指着桌上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大人您尝尝看,跟婢子做的有什么不一样?”
“姐姐夸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玟玉腼腆的看了杨牧云一眼说道:“别的都好说,只是这糖醋熘鱼却不是开封特产的黄河鲤鱼,而是本地草鱼,味道未免就差了些,还望公子勿怪!”
“玟玉,”杨牧云看了看桌上她精心烹饪的菜肴,轻叹了口气,“你是我的客人,怎能让你下厨,这不显得我太失礼了么?”
“大人,”黛羽在一旁怯生生的说道:“婢子也是这样劝玟玉的,可她执意如此......”
“杨公子,你千万别怪姐姐,这都是我自己要做的。”玟玉忙道:“在开封的时候,我不是也服侍过公子么。”
“那时与现在不同,”杨牧云笑了笑说道:“那时我在王府作客,蒙姑娘照顾,已是心中不安,怎能让你到了这里还为我忙碌?”
玟玉眼圈一红,作泫然欲泣状。
“我说错什么了么?”杨牧云愕然,“杨某说话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姑娘勿怪!”
“我只是想精心为公子做一顿饭而已,”玟玉俏脸一黯,“若公子不喜欢,那玟玉告辞!”说着掩面欲走。
“玟玉,”黛羽忙上前拉住了她,“大人他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说着转向杨牧云,“大人......”
“是呀是呀,”杨牧云尴尬的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刚来,怕你太辛苦而已,其实我老早都想吃你做的菜了。”
“真的?”玟玉转过身来,破涕为笑。
“嗯,”杨牧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生怕再说错话。
“玟玉,我家大人心里其实是很欢喜的,”黛羽拉她坐下,“你这么能干,又这么漂亮,我家大人是在心疼你呢?”
玟玉脸一红,螓首垂得低低的。
“大人,”黛羽向杨牧云问道:“您一定很累了,婢子先服侍你吃饭。”
......
“嗯,好吃,真是太好吃了。”杨牧云一边吃一边赞道。还偷眼瞄了一下玟玉,见她一脸欢喜,方松了口气。
“看大人吃饭的样子,”黛羽对玟玉说道:“知道的是觉得你做的菜好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午没吃饭呢!”
玟玉吃吃的笑了起来。
“还真被你说着了,”杨牧云抬头看了黛羽一眼,“我中午还就真的没吃饭。”
两个美人吃惊的看向他。
“公子在皇上身边当差,皇上连管一顿饭都不舍得么?”玟玉奇怪的问道。
“不是不舍得,而是急着去办差,根本没顾上,”杨牧云解释道:“皇上命我去刑部大牢审一个人......”他一五一十的将刑部大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玟玉听得很仔细,最后问道:“公子说那邓恩广中的暗器上有毒,他中毒之后的症状是脸色变成灰黑色,是么?”
“嗯。”杨牧云点点头,奇怪玟玉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那他颈下有没有起一些紫色的斑点?”玟玉又问。
“刚开始没有,”杨牧云思索了一下说道:“不过大夫过来后发现他颈下确实生出了好些紫色的斑点。”
玟玉脸色一变,“那邓恩广中的是一种奇毒,是很难解的,如不能及时解毒的话,恐怕熬不过今夜......”
“你怎么这么肯定?”杨牧云随即省然,她一直追随在周王府三殿下朱子的身边,朱子的医术造诣很深,玟玉耳濡目染之下,一定也学会了不少。忙问道:“那这毒你会解么?”
“我不知他中的毒是不是如我所说?”玟玉迟疑了一下说道:“如果真是的话,我便有办法帮他解开。”
刑部大牢,司狱官关烁的签押房里现在热闹非凡。太医院的秦院使和几名御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签押房内靠墙摆着一张床铺,床铺上躺着一个人,正是那邓恩广,他现在兀自昏迷未醒,而且呼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再这样下去的话恐到不了天亮,这位邓公公就呜呼哀哉了。
“怎么,你们还没想出解毒的方法么?”秦院使不禁焦躁起来,皇上下的旨意是务必将邓恩广救活,如真在自己手里一命呜呼的话,那如何向皇上交待?
“此毒已遍及他全身血液,更侵入五脏六腑,就算是大罗金仙,恐也无力回天了。”一名御医叹道。
“那给他放放毒血如何?”另一名御医说道。
“不可不可,”先前那名御医摇头晃脑的说道:“他全身血液皆毒,如何个放法,全放光的话,也难逃一死。”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秦院使跳着脚骂道:“你们要是到天亮还治不好他的话,统统都给我从太医院里滚出去
。”
几个御医听他一通骂,不由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又瞅瞅你,又都一齐摇了摇头。
签押房的门吱嘎一声开了,杨牧云领着玟玉走了进来。
秦院使见杨牧云穿着一身大红麒麟袍服,眉头一皱,向他问道:“皇上又有新的旨意了么?”
杨牧云不答,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邓恩广,便道:“秦大人,钦犯身上的毒还未解开么?”
秦院使苦笑一声,说道:“谈何容易啊!本官得到旨意带御医赶来时已经有些晚了,他中毒已深,恐回天乏力。”
杨牧云点点头,对身后的玟玉说道:“你过去看一下,他可还有救吗?”
玟玉嗯了一声,迈着袅娜的步子走上前,向床铺上看去,只见邓恩广脸上黑气甚浓,一蹙秀眉,解开了胸前的衣衫。邓恩广颈下直至胸口的紫色斑点已扩大成了铜钱大小,状极可怖。
“怎么样?还能救么?”杨牧云来到她身侧问道。
“我试一下吧,或许还有救!”玟玉轻叹一声说道。
这时秦院使带了几个御医围了过来。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秦院使见玟玉取下肩头挎着的一个彩色丝织编袋,有些奇怪的问道。
“哦,她叫玟玉,是我专门请来给这钦犯解毒的。”杨牧云不等玟玉开口,便对他们说道。
“什么?”秦院使和这几个御医登时瞪大了双眼。一名御医甚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女人给人看病解毒,真天下奇闻!”一名御医说道。
“是呀,小姑娘,你以为这是过家家么?这医不好可是要死人的。”另一名御医哂笑道。
“胡闹,真是胡闹,”秦院使咆哮起来,“这是谁让她这么做的?是皇上的旨意么?当真胡闹!”
玟玉目光一闪,登时满脸愠色。
“秦大人,”杨牧云扫了他们一眼说道:“你说这是胡闹,可你们呢!就这样呆呆坐着无所事事么?”
“你......”秦院使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一甩袍袖,忿忿道:“岂有此理,竖子不足与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当真岂有此理......”
“跟我掉书袋,我岂能惧你?”杨牧云反唇相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就算是孔夫子,也曾向小儿求教过,秦大人,你怎能因为她是女子而如此轻视呢?”
“本官是奉皇上的旨意来给此人疗伤解毒的,你如此对我就是对皇上不敬!”秦院使气呼呼的说道。
“秦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杨牧云轻蔑的看了他一眼,“皇上下旨让你们前来就是让你们如此敷衍皇上的么?”
“本官竭力施救,绝不负皇恩......”秦院使抬起双臂向着皇宫方向遥一拱手,“又岂能等同你们儿戏。”
“好了好了,”杨牧云有些不耐烦的说道:“有本事你就上前去治,别在这里酸个没完!”
“我和几位御医正在研究,”秦院使瞪了杨牧云一眼,气鼓鼓的说道:“等研究好了再施救不迟。”
“什么?还在研究?”杨牧云几乎要张口骂人了,“等你研究好了,人也早就没命了。”
“公子,”玟玉转身说道:“现在还要我为他解毒么?”
“解,为什么不解?”杨牧云说道:“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的看着他没命么?”
“你若治不好他,又当如何?”秦院使向他逼问了一句。
“那我自会向皇上请罪,一切与你们无关。”杨牧云斩钉截铁的说道。
......
第二百八十一章 君前密议
“二针少商大指下,名鬼信刺三分深......”玟玉抽出第二根银针在瓷瓶药液中搅了一搅,散发出青绿色荧光的银针刺入邓恩广右手少商穴,使得他一动不动的身体猛然间乱颤起来。
“怎么看起来他好像中了邪似的?”一名御医张口说道。
众人的目光被玟玉的施针术所吸引,谁也没有听见他的话。
......
“十二上星名鬼堂,镇邪去火神冥冥......”玟玉纤手轻点,一根银针刺入邓恩广头部上星穴后,他的头顶弥漫出一层灰白色的烟气,下颔一动,嘴巴翕张,吐露出舌尖。
秦院使吃惊的睁大了双眼,像是在看一件极为诡异的事件。
“这......这小姑娘怕是在施用妖术吧?”一名御医一脸骇异的说道。
“闭嘴!”杨牧云怒目而视,右手紧握刀柄,“你再胡言乱语我就一刀劈了你!”
“十三舌头当舌中,此穴须名是鬼封,灵台澄明神归位,猖狂恶鬼走无踪。”玟玉拈起瓷瓶内最后一根银针刺入邓恩广舌下中缝,只见他双眼泛白,喉咙里嗬嗬连声,一股灰黑色的气息自他口鼻中喷出。
玟玉轻吁一口气,额上已是香汗淋漓,她提袖轻抹了一下额头,娇躯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杨牧云忙上前扶住她,一脸担忧的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玟玉恬然一笑,轻声说道:“我没事,只是觉得有些累了,待会儿休息一下便没事了。”
“那你赶快坐下来。”杨牧云说着扶她到一张椅上坐下,又给她端来一杯茶。
“他身上的毒已大部散去,余毒已不足为碍,”玟玉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再过半炷香的时间,他应该就会醒了。”
“玟玉,你真好本事,”杨牧云赞了一句,“这针法是三殿下教给你的么?我看你施针的手法熟稔无比,比起三殿下来,也不遑多让!”
“你当时与那榻上的人一样昏迷不醒,又如何看到三殿下施针了?”玟玉美眸瞟了他一眼笑道:“我与郡主曾在通许县药仙庙呆过一段时间,跟着三殿下一起与王药仙学过一段时间医术,只是我笨得很,所学远没有三殿下精通罢了。先前我心里也是紧张得很,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为人施针,真怕出了什么差错呢?好在......”她话还未说完,只听一名御医的声音说道:“院使大人,邓恩广身上的毒好像真的消了。”
“你在这儿休息一下,我过去看看。”杨牧云说着走上前去。
邓恩广的身体开始微微颤动起来,浑身肌肤变得通红,铜钱大的紫斑逐渐泛黑,不一会儿漆黑如墨。
“姑娘,”一名御医抬头向玟玉这边望来,“他身上的紫斑已经变黑,不妨事么?”
“不妨事的,”玟玉坐在椅上淡淡说道:“这只是他体内的余毒慢慢凝在一起,不多时便会排出。”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邓恩广的身体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连带着床榻都开始不住的晃动,突然,他眼皮一掀,双目圆睁,霍的一下坐了起来。口一张,“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腥臭无比的黑血,就此慢慢软到在床上。
“成了。”玟玉美眸一亮,从椅中站起,迈着袅娜的碎步来到榻前,将银针一根根的从邓恩广身上拔了下来。当银针从他体内拔出时,银白色的针体已变得像染了墨一样,还散发出阵阵腥臭的气息。
“叮”玟玉将银针一根根扔入放置在地上的一个水盆中,不一会儿盆中的清水就变得跟墨汁一样漆黑。
“他身上的毒清除干净了?”秦院使皱着眉向玟玉问道,似乎不相信她真能将邓恩广身上的毒清除掉。
“嗯,”玟玉微颔螓首,“还好他身上的毒未侵入心脉,如再晚半个时辰的话,我就算全力施为,恐也难救他一命了。”
“那他何时清醒呢?”秦院使又问。
“刚才他不是已将余毒吐出来了么?”玟玉眨了眨眼,“应该快醒了吧?”
“院使大人,快看,他醒了。”一名御医说道。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邓恩广呼的一下坐了起来,双目尽赤,口中嗬嗬连声,一把抓住身边的枕头向秦院使扔了过去,状极癫狂。
秦院使猝不及防之下,被砸了个正着,登时官帽掉落一边,连头上的发髻也散乱开来。
“他疯了,”一名御医惊叫一声,扑上前去紧紧抱住已发疯的邓恩广,“快,帮我摁住他,千万不能让他伤到院使大人。”几个御医冲上前去,七手八脚的想拉住他的手脚。谁知邓恩广发疯之下力大无穷,一把推开抱住自己的那名御医,又一头撞开冲上来到另一名御医,十指戟张,怒吼着向玟玉扑去。
玟玉尖叫一声,眼看对方冲到自己面前,一时忘了躲闪。
“啪”的一声,邓恩广的瞳仁蓦然睁得老大,前扑的身形倏地顿住,嘴唇翕动了几下便一头扑倒在地。
杨牧云轻轻放下扬起的刀鞘,冲外面喊道:“来人啊,快把钦犯押回牢里。”
门帘一掀,进来两位身强力壮的狱卒,架起倒在地上的邓恩广便向屋外拖去。
“没事了,”杨牧云轻声安慰着一脸惊骇的玟玉,“我已将他打昏了,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玟玉轻吁一口气,拍拍胸口,还未说话。只见秦院使跳着脚大叫道:“妖女,你用妖术以致犯人疯癫,我一定要禀告皇上......”目光一凝,一柄乌黑的刀鞘横在自己眼前,喉头“咕咚”一声,下面的话生生吞回到肚里。接着是杨牧云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你若再说一句,我保证你会跟他一样躺在地上,你信不信?”
秦院使脸色一变,退后几步,嘴唇绷得紧紧的,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声息,对方就拿着刀鞘向自己的脑袋砸下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秦院使他本人并不是一条好汉。他此时正满脸怨毒的看着杨牧云返回身安慰玟玉去了,“小子,现在由得你猖狂,待会儿本官见了皇上,一定好好参你一本。”秦院使暗暗咬牙切齿说道。
“他怎么疯了?”玟玉脸色惨白,喃喃自语的说道:“这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不对啊,我施针的穴位、力道都分毫不差,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不是你的错,”杨牧云在她耳边柔声说道:“他骤然毒解,一定还有些神志不清,我想待会儿他一切都会好的。”
“他疯了?”朱祁镇一脸诧异的看向侍立一旁的杨牧云。
“是的,皇上,”杨牧云的目光有些闪烁,“或许他因中毒伤了神智,虽然毒解,可神智一时未能恢复过来。”心中也暗自不解,自邓恩广被押回囚室苏醒后,就一直胡言乱语,疯疯癫癫,见谁都嘿嘿傻笑,问他叫什么,他却一脸茫然。狱卒给他送饭,他一把打翻在地,反而抓起马桶里的屎尿塞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那模样......杨牧云直到现在想起来也恶心不已。
“或许?”朱祁镇乜了他一眼,缓缓道:“太医院的秦院使回来禀告朕,说你不顾他和御医们的劝解,执意让一位自己带来的妖女为钦犯疗毒,结果钦犯被妖女的妖术伤了神智,以致疯癫......”
“不是的,皇上,”杨牧云忙道:“秦院使和一众御医面对邓恩广所中的毒一筹莫展,再拖延下去的话,他便有性命之忧。于是臣便让玟玉上前一试,玟玉用银针帮邓恩广解了毒,谁知......”
“谁知邓恩广毒解醒来便疯了,是么?”朱祁镇嘴角微微一翘,看着杨牧云,“朕问你,你说的那个玟玉有多大年纪。”
“她......她跟臣年纪差不多,不是十四岁,便是十五岁。”杨牧云期期艾艾答道。
“十四五岁的一个小姑娘?”朱祁镇轻笑一声,抬高了声调说道:“杨牧云,要知道秦院使和太医院的御医们在医学病理上浸淫了不下几十年,所接触的医患何止千万?你将他们晾至一边,却让一个小丫头为那邓恩广疗毒,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皇上,”杨牧云一惊,听出朱祁镇话中有责备之意,连忙解释道:“玟玉年纪虽幼,但和周王府的三殿下一起拜了一位名师,跟其学习医术。在开封府通许县,他们开庐行医,专为普通百姓治病,在他们手底救治的人何止千百,在当地一时传为美谈......不瞒皇上,臣在来京的路上,中了一位苗女下的蛊毒,行至通许县毒发,幸得三殿下和玟玉救治,不然的话,臣现在早已身死,无法见到皇上了。”
“哦?你说的那个三殿下莫非是周王膝下的第三子朱子吗?”
“正是,他比臣大不了几岁,却医术精湛,可见术业有成,并不在年纪大小,而在于名师指导和自身参悟。”
“听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招他们一见,”朱祁镇悠然向他瞥去一眼,“不管怎样,邓恩广被那玟玉救治之后疯了,这要如何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皇上勿忧,”杨牧云似乎成竹在胸,“邓恩广还活着,不是么?只要他没死,就是那幕后主使之人的一块心病......”压低了声音,“皇上你想啊,邓恩广现在是疯了,但不代表他今后不会恢复神智......再说了,邓恩广是真疯还是假疯,这谁也说不准......”唇角一勾,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之色,“皇上,你说什么人能够真正保守一个人的秘密?”
“能够保守秘密么?当然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朱祁镇不假思索的说道。
“错,”杨牧云断然否定道:“那最信任的人若是背叛了他呢?”
“那你说是什么样的人能够保守秘密?”朱祁镇蹙了蹙眉不耐烦的问道。
“是死人,”杨牧云淡淡一笑,说道:“没有比一个死人更能让人放心他所保守的秘密了,所以,只要邓恩广没死,他疯或不疯并不重要。他幕后主使之人会一心置他于死地,这样的话,皇上不需要大张旗鼓,只需暗中布置,等这幕后主使之人自己跳出来......到那时,就可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你是说他还会派人来刺杀邓恩广么?”朱祁镇皱着眉头问道。
“皇上,”杨牧云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这邓恩广活着,他就是一个饵,有这个饵摆放在那里,还怕鱼不去咬钩么?皇上只管等着瞧就是了,邓恩广背后的人一定会先沉不住气的。”
朱祁镇沉默不语,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方缓缓抬起头来,盯着杨牧云说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朕这回就相信你一次。”
“皇上圣明!”杨牧云忙躬身说道。
朱祁镇紧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杨卿,朕可以信任你么?”
“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杨牧云一脸肃然的躬身应道。
“那好,”朱祁镇眼角一翘,“朕希望你好好做事,千万不要欺瞒朕,否则的话,你纵然像邓恩广一样疯了,朕也必不饶你。”
杨牧云悚然一惊,“臣不敢。”
就在此时,只见小凌子匆匆走上殿来,向着朱祁镇躬身禀道:“主子......”看了杨牧云一眼,没再往下说。
“杨卿乃朕之近侍,有话但讲无妨。”朱祁镇眉尖一挑说道。
“是,主子,”小凌子恭恭敬敬说道:“方才都察院有人来报,说监察御史艾文嘉死了。”
“艾文嘉?就是那个昨日在大殿上劝谏朕迁都西安的那个艾文嘉么?”朱祁镇说着瞥了杨牧云一眼。
“正是,”小凌子回道:“艾文嘉昨日挨了二十大棍后回到家中便死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朱帘隔燕
“挨了二十大棍就死了?”朱祁镇剑眉一轩,眼中射出两道凌厉的精光,吩咐小凌子,“去,把郭聪叫来。”
......
“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郭聪不知朱祁镇叫他所为何来,心怀忐忑,一进谨身殿便伏地不起。
“郭聪,朕问你,”朱祁镇脸上似乎罩了一层寒霜,“昨日艾文嘉被你与杨牧云拖出去后,外面的人是怎么行刑的?”
“怎么行刑的?”郭聪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看来他并不知晓艾文嘉已死的事,“皇上不是下旨打他二十大棍么?臣依旨令外面的侍卫照数打了,一棍不多,一棍不少啊!”他见皇上脸色不善,老老实实的将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讲了。
“朕没问你这个,”朱祁镇沉声道:“当日行刑的情形如何?他们下手是否过重。”
“他们......他们都是按平常的力道打的啊!”郭聪结结巴巴的说道,边说边向杨牧云偷瞄了一眼。
“平常的力道?”朱祁镇冷笑一声,“自朕登基以来,廷杖过的官员不止一个,为何偏偏他被打死了?”
“艾文嘉死了?”郭聪大吃一惊,忙道:“这......这......皇上,艾大人当日下股虽有血洇出,但只是皮肉伤,远未伤到筋骨......臣令人将他搀扶出午门时,他尚能一瘸一拐行走,如何......如何便死了?”
朱祁镇冷冷的盯着他,没有说话。
“皇上若不信,当时杨禁卫也在场,他也可以作证!”郭聪说着向杨牧云投去一缕求助的目光,盼他能够开口为自己辩解一番。
“杨牧云刚刚进入宫中任当值禁卫,你们那些伎俩他又如何晓得?”朱祁镇冷哼了一声说道。
杨牧云嘴唇翕动了一下,刚想开口,但又忍住了不说。
“皇上,臣冤枉,臣实在是冤枉啊!”郭聪叫起撞天屈来,额头触地,磕得嘭嘭直响。
朱祁镇绷着脸,俟他动作稍缓,便一字一句道:“艾文嘉是你带出去行刑的,之后便身死了,你说,这件事该由谁负责?让朕么?”
“臣不敢,臣......”郭聪刚想说让自己一力承担,可见到皇上脸色不善,自己即便痛快认了,皇上要是顺势来个让自己以命相抵,那可糟糕之至,因此伏地不语,浑身有如筛糠般乱颤个不停。
“艾文嘉所言虽忤逆朕意,但罪不至死,”朱祁镇缓缓道:“可你却不分轻重,让人将他给打死了,有失朕的仁厚之德,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郭聪头皮一紧,心都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偿上你这条命,也于事无补了,”朱祁镇语气缓和了一些,“你监管不力,有违朕意,朕罚你二十大棍,另外自己拿五百两银子出来,代朕抚恤艾文嘉一家。”
“谢皇上......”郭聪浑身一松,心口的一块大石终落了地。
“杨牧云,”朱祁镇转而对杨牧云说道:“你领他下去行刑,然后陪他一起去艾家。”
“臣遵旨!”杨牧云躬身应道。
......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杨牧云眼看着宫卫们如数打完二十大棍,轻吁一口气,上前将郭聪扶起,“郭兄,得罪了,皇上吩咐打您的,你可千万不要记恨小弟呀!”
“贤弟说哪里话来,为兄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郭聪摸了一下屁股上被打的地方,一呲牙,“这文官就是不经打,才几下子就一命呜呼了,早知道为兄当时就替他受过了,也不至于被皇上......”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他体形健硕,但这二十大棍挨下来,还是疼得有些揪心。
“郭兄,要不您找个大夫看看,然后回府歇息一下,去艾家的事先缓一缓。”杨牧云见他刚迈出步子,就一个趔趄
差点儿摔倒,忙搀住劝道。
“不成不成,”郭聪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皇上当面下的旨意,我说什么也不能怠慢!就算是让人抬,我也得叫人抬到艾家去。”
“郭兄一片忠心,小弟甚为感佩!”杨牧云见他脸上没有一丝怨忿之色,有些忍不住说道:“艾御史之死,非郭兄之过,皇上对您的惩戒,未免太过了些。”
“贤弟,千万不可这样说!”郭聪连忙摆手,四处扫视了一下,轻声道:“咱为人臣子的,为皇上分忧那是义不容辞。不管怎样,艾御史是我让人行刑的,行完刑后便死了这也是事实。我不担了这罪过,难道让皇上下罪己诏么?”
两人说着话便出了午门。
......
郭聪出身公侯世家,家境殷富,拿五百两银子出来并不费难。他回到府里让人略为处理了一下伤口,便换了一声衣服,带上银子,和杨牧云一道向艾家走去。
他屁股上挨了棍伤,骑不得马,坐不得轿,又不愿趴在担架上让人抬着,便只有步行。好在走两步路对他一个习武之人来说不算什么,只是屁股受伤之后走动起来一扭一扭的,未免太不雅观。
艾御史的住处在明时坊的椿树胡同,离崇文门大街不远,不算太难找。快到他家时,远远看见那里围了一群人,其中一些人身穿公服,正在维持秩序。
杨牧云看了不禁眉头一皱,“那里怎么会有公门中人,难道艾家报案报到了顺天府么?”
郭聪却是不以为意,只想着见到艾家的人,随口安慰几句,将银子扔下就走。
“都站远些,再挤过来,小心把你们锁了关到牢里去。”一名身穿黑色公服,身材如山般的大汉一抖手中锁链喝道。
“是锦衣卫,不是顺天府的衙差,”郭聪认出了大汉身上的服饰,心中不由嘀咕起来,“锦衣卫来这里作什么?”脚下不停,和杨牧云一起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老子的话你们没听到么?怎么还敢过来?”大汉的目光看向分开人群走来的郭杨二人,浓眉一拧,大声喝道。
郭聪与杨牧云没有穿大红麒麟的禁卫装,而是一身便服,因此那锦衣卫大汉见了便大声呵斥二人。
杨牧云眉毛一扬,眼中露出讶异与惊喜之色,怔怔的看向那大汉。
“你们聋了是不是?”大汉“当啷”一抖铁链,大踏步上前,像一堵墙似的拦在二人面前,“再不退回去老子就真的拿人了。”
“莫不语,是你?”杨牧云双眼盯着那大汉开口说道。
大汉庞大的身躯微微一震,呆呆的看向杨牧云,既而狂喜的伸出一双大手抓住他的肩膀,不住的摇晃道:“大人,真的是你,不语正想着如何去找你呢!”
杨牧云被他晃得头脑一阵晕眩,苦笑着拍拍他的手背说道:“松开手好么?再晃下去我都快被你晃散了架了。”
莫不语尴尬的呵呵一笑,撤回了自己的一双大手。
杨牧云见他一身崭新的黑色校尉装,不由微微一笑说道:“你加入锦衣卫了吗?现在跟谁做事?”
“回大人,”莫不语毕恭毕敬的答道:“现在我和我大哥都已经是锦衣校尉了,我们现在都跟着宁公子。”
“你们能跟着他,我也就放心了。”杨牧云点点头,心说宁祖儿初来京师,在锦衣卫指挥使司孤身一人,正好自己介绍莫氏兄弟给他,以作为他的臂助。
“不语,大人叫你在外面维持秩序,不可教闲杂之人进来,你怎么跟人说上话了?”从艾家的大门里走出一位身材瘦小的黑衣校尉,冲着莫不语走来,杨牧云看得真切,来人竟是莫不言。
“大哥,你看这是谁?”莫不语激动的一指杨牧云。
“大人?”莫不言脸上神色一动,上前向着杨牧云躬身施礼,“锦衣校尉莫不言见过大人。”
“你我俱不是外人,这么客气干什么?
”杨牧云笑着说道。
“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莫不言礼毕向杨牧云问道。
“唔......”杨牧云斜眼看了一下身边的郭聪,“我是陪这位郭大人来的,他与这户人家的主人有旧交,听说主人过逝,因此前来拜祭一下。”
“哦,”莫不言沉吟了一下,转而对郭聪说道:“那就请这位郭大人稍待一下,我们宁大人正在里面问话,等他问完您再进去不迟!”
“宁祖儿怎么会来这里的?”杨牧云笑笑问道:“难道这户人家的主人生前做了什么不法之事?就算这样,也该由顺天府过问,堂堂锦衣卫出面,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吧?”
“大人,”莫不言看了一眼郭聪,在杨牧云耳边低声道:“实不相瞒,这户人家的主人姓艾,在都察院任监察御史,昨晚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宁大人是奉指挥使大人之命前来调查这位艾御史的死因。”
杨牧云心中微微一震,“这哪里是奉指挥使的命令?分明就是皇上的意思,看来皇上虽然明面上责怪郭聪,暗地里还是怀疑艾文嘉的死因,因此派锦衣卫前来调查。”当下一笑说道:“我与宁公子乃至交好友,进去见他一面应该不妨事吧?”说着向他们解释道:“这位郭大人是在宫里当差的,拜祭完艾御史还得赶快回到宫里,还请你们兄弟行个方便!”
“大人说哪里话来,”莫不语说道:“大人对我们兄弟二人恩同再造,区区小事,难道还要阻拦么?”
“正是,”莫不言也笑着把身子一侧说道:“大人,还有这位郭大人请跟小的来。”然后冲着莫不语说道:“不语,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领两位大人进去便是。”
......
艾文嘉住的是个小四合院,地方不大,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四处已挂上了白绫,正房的厅内停放着一个漆黑的棺材,棺材上方还未封盖,一位年约三十的妇人领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跪在棺材前嘤嘤哭泣,想是艾御史的妻子和一对儿女了。宁祖儿站在棺材前看着静静躺在里面的艾御史,似乎若有所思。他听见脚步声不禁侧首看去,待见到是杨牧云眼中闪出一抹异色,转身迎了出来。
“宁公子,”杨牧云向他抱了抱拳,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在宫里当值的郭大人,特来凭吊艾御史的。”
“哦,郭大人。”宁祖儿向郭聪抱拳施了一礼。郭聪还了一礼,客气几句便进入厅中与艾御史的家人寒暄去了。
杨牧云把宁祖儿拉至一边,向厅里面看了看问道:“宁公子,可曾查出艾御史的死因有什么特别之处?”
宁祖儿摇了摇头,睨了他一眼说道:“这话是皇上让你来问我的么?”
“当然不是,”杨牧云瞥了一眼厅内,见郭聪与那妇人互相答礼,正低声说着什么,那妇人眼圈红红的,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转而对宁祖儿说道:“我只是感到好奇,能够惊动你们锦衣卫来这里的究竟是个什么由头?”
“你们锦衣卫?”宁祖儿斜了他一眼,满嘴打趣道:“这进了宫常伴皇上身边就是不一样,你呀我的都开始生分了,别忘了,你这锦衣卫千户的名分还在指挥使司那里挂着呢!”
“你嫉妒了?”杨牧云迎着他的目光,嘴角一勾,“要不要我跟皇上说一下,把你也调进宫来?”
“别,”宁祖儿连连摆手,撇撇嘴说道:“俗话说的好,伴君如伴虎,看看里面躺的那位,就知道了。我呀,还是在锦衣卫这里当差自在些,跟在皇上身边战战兢兢的,说不定还能吓出病来。皇上高兴还好,一个不高兴的话,咔嚓一下,连吃饭的家伙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有时咔嚓一下掉的不一定是脑袋,”杨牧云一脸坏笑,见宁祖儿瞪着一双大眼睛不明所以,接着道:“你长得这么俊,皇上一定不舍得杀你,最多不高兴时咔嚓一下让你去做太监而已。”
第二百八十三章
“呸”宁祖儿红着脸啐了他一口,微带怒意的说道:“皇上就应该先把你咔嚓了去做太监,省得你去祸害那些花样年华的女孩儿。”
见宁祖儿又羞又恼的样子,跟之前深沉大气的仪容大相径庭,杨牧云不由一愕,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然惹出他如此大的反应,当下淡淡一笑,话题一转说道:“莫氏兄弟俩在你手下当差还算本分吧?”
宁祖儿瞪了他一眼,似乎余怒未消,没好气的说道:“怎么,你觉得他们跟了我屈才了是么?你若觉得他们委屈的话,把他们带进宫也就是了。”
听着他像是吃了枪药似的话,杨牧云笑笑,别过了脸去,只见郭聪脸上带着笑从停放灵柩的厅堂里走了出来。
杨牧云一怔,心说拜祭完死者你也不用笑道这么灿烂吧?当即向他拱了拱手,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事情都办完了?”
“嗯,”郭聪点了点头,十分开心的把脸凑到杨牧云耳边轻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艾御史是自缢死的,与那二十大棍毫不相干,我这就回宫向皇上复命去......”
“自缢死的?”杨牧云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的向他问道:“这怎么会?你是怎么得知的?”
“是他夫人说的呗,”郭聪回头向厅内看了一眼,说道:“我方才还仔细看了一下艾御史的尸身,颈下的勒痕十分明显,嘴边的涎沫已经风干,面皮青紫,现已发黑,当是自缢无疑。”
“哦?”杨牧云眼珠子转了转,奇怪道:“那艾御史因何自缢呢?你有没有问过他夫人?”
“这些文官肚里弯弯绕绕多得很,谁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原因上的吊?总之与我无关就好,老子才懒得问呢!”郭聪为人粗豪,脑袋里从未想过什么复杂的问题,杨牧云多问了几句,他便不耐烦起来。
杨牧云笑了笑,低声说道:“郭兄说回宫向皇上复命,不知如何向皇上述说此事呢?”
“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呗,”郭聪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明所以,“皇上一直认为是我打杀了他,我自然要向皇上分说清楚。”
“然后呢?”杨牧云脸带讥诮的说道:“你是想让皇上为你平反昭雪,还是磕头赔罪呢?”
“......”郭聪一时语塞,他是个直肠子的武人,只觉得自己受了冤枉就要去倾诉,可毕竟不傻,这番话如果当面对皇上说出来,心中也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妥。
“那......那贤弟认为我该如何去做呢?”郭聪脸上有些不安的问道。
“回宫后,你只需回复皇上那五百两银子已交予了艾家,别的什么也不要说,至于艾御史是上吊死的,更是一个字也不能提起。”杨牧云脸色一肃说道。
“那皇上岂不是永远也不知道我是冤枉的了。”郭聪有些不甘心的说道。
“你受些冤枉,又值得什么?”杨牧云说道:“这总比让皇上下不来台的好,况且......”他向宁祖儿瞥了一眼,“锦衣卫都介入进来了,这事情的真相还能瞒得了皇上么?”
“你说这些锦衣卫是受皇上的差遣......”郭聪见宁祖儿的目光向自己看来,连忙闭上了口。
“郭兄,”杨牧云乜了他一眼,“锦衣卫直属于谁,这你还不知道么?”
“哦......”郭聪连连点头。
“所以啊,”杨牧云缓缓道:“这事情的真
相是你知我知皇上知,大家心知肚明就成了,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
“还是贤弟你聪明,不然做哥哥的我可就犯下大错了。”郭聪轻吁了口气,似乎有些后怕。
“郭兄还是不笨的,否则名字里怎会带着一个聪字呢?”杨牧云揶揄道。
“让贤弟见笑了。”郭聪眯着眼笑道:“此间事了,我们这就回宫吧!”
“郭兄先回去吧,”杨牧云看了一眼宁祖儿,“我与这位宁大人是旧识,有几句话想跟他说一下。”
“那好,愚兄就不打扰贤弟了。”郭聪向他拱了拱手,“告辞!”
......
眼见得郭聪出了院门,宁祖儿方开口说道:“这个人倒是有趣得紧,他是和你一起在宫里当值的么?”
杨牧云点点头,“你别看他是一个粗人,来头可大得很呐!曾祖父是太祖皇帝身边的开国功臣武定侯郭英!”
“这个何须你说,”宁祖儿方才的气似乎还没顺,“能做皇上贴身禁卫的哪一个不是功臣勋卿的子弟?”
杨牧云揉了揉鼻子,脸色怪异的瞅了他一眼,“你是在讽刺我么?我就不是。”
宁祖儿看着他,突然“噗哧”一声笑了,俏靥灿若桃花,比女子还要妩媚。
杨牧云见他笑了,心里登时轻松了许多,“你笑起来可真好看,我若是个女子,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宁祖儿俏脸一板,“你再说疯话,我可就真的和你翻脸了。”
“宁公子,是我错了,”杨牧云向着他深深一揖,“我这里向你赔罪还不成么?”
宁祖儿一闪身躲至一边,脸上似笑非笑的说道:“别,你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你这一揖我可生受不起。”接着说道:“好了,不跟你说笑了,你特意留下来,想要跟我说什么话?”
杨牧云脸色一正,向停放灵柩的厅堂望了一眼,里面孤儿寡母还在嘤嘤哭泣,边哭边将一串串纸钱丢进火盆里,一阵火焰升腾过后,荡起袅袅青烟。
“方才郭聪所说的,是真的么?”杨牧云问了一句。
宁祖儿微微颔首,回道:“你若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不用了,”杨牧云摇摇头,“无端打扰亡灵,我这心里会不安的。”两眼看向他问道:“那这艾御史又是因何原因自缢的呢?”
宁祖儿思忖了片刻说道:“听艾夫人说,艾御史自被人送回家中后,神情呆滞,不言不语,连晚饭都没有吃。他把自己一人关在屋里,说是想要静一静,谁知第二天一早,就发现他在自己的屋内自缢了。”
“那他有没有留下遗书什么的?”杨牧云紧接着问道。
“没有,”宁祖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么详细作什么,这也是皇上交代给你的差事么?”
“不是,”杨牧云笑笑,“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为什么好几个劝谏皇上迁都的人,只有他死了。”
“那是因为只有他挨板子了,不是吗?”宁祖儿眨了眨眼睛。
“挨了顿板子就愤而自缢,这位艾御史的心胸未免太偏狭了些。”杨牧云叹道。
“人受了折辱心生愤懑,进而想不开自寻短见,也不是不可能。”宁祖儿说道。
“或许吧,”杨牧云又向厅内看了一眼,“
监察御史乃是言官,依据风闻奏事是其职责,他们只能依靠微薄的俸禄养活家人,却没有其它进项。艾御史这一去倒是痛快了,丢下这孤儿寡母真是好生可怜!”
“看来我给出的答案你并不满意。”宁祖儿淡淡的说道。
“不说这个了,”杨牧云转而对他说道:“自回京后我还未好好请你吃酒,待会儿你若得闲的话,可一定要让我做一回东。”
“你怎么对我这样客气了?”宁祖儿瞟了一眼站在院门外的莫氏兄弟,“是因为他们么?”
“你想多了,”杨牧云淡淡一笑,“难道你我之间就不能好好坐下来喝一杯么?”
一辆马车在京师最气派的酒楼庆元楼门前停了下来,车帘一掀,一位身穿浅黛色的绮罗衫裙的绝色少女从车上曲身走了下来,她乌黑的秀发梳了一个三丫髻,上面斜插一支金步摇,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灵动清雅的气质。
这时一个店伙计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
少女眸光一闪,待那店伙计走进了些方低声问道:“他来了?”
“嗯,”店伙计背微微一躬,脸上却不动声色,“他就在三楼的清字号房,看样子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再不耐烦他也得等下去,反正着急的人又不是我!”少女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袅然入了酒楼。
......
庆元楼三楼尽头的一间雅室内,坐着一位身穿玄色袍服,头戴斗笠的人,他头上的斗笠压得低低的,看不见他的面貌。他的右手搭在桌面上,指节轻叩桌台,发出“踏踏”的声响。
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绝色少女俏生生的出现在门前。
她看了看那头戴斗笠的人,纤足轻点门板,“咣”的一声门板像上了机关一样自动合上了。
少女唇角含笑的来到那人对面坐定,提起茶壶在自己面前空杯里斟满了茶,然后端至唇边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沫子,轻抿了一口,方笑着对那人说道:“大老爷亲自大驾光临也不点几个菜么?这岂不显得小女子招待不周?”
那人鼻腔中重重的哼了一声,话音中带着一丝怨气说道:“罢了,你那虚情假意的一套还是收起来的好,我此来是跟你谈正事的。”
“大老爷哪一次来谈的不是正事呢?”少女眼角含笑,“您既然来了,我又怎忍心让您饿着肚子来谈事情,这岂是待客之道?”说着拍了拍手掌,声音并不大,却只见雅室的门再次开了,店伙计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丰盛的菜肴整整齐齐摆放在桌子上,然后躬身退了出去,门又一次的合上了,雅室里静得出奇。
少女盈盈起身,拈起桌上的青瓷雕花酒壶来到那人面前,皓腕一动,一缕金黄色的酒液倾入那人面前的酒杯里,室内一时酒香扑鼻。
“这是江南上好的二十年陈酿金盆露,听说是以水和姜汁造曲,以浮饭造酿,醇美可尚,色泽金黄,入口甘冽,回味绵长,大老爷来了,可得好好尝一尝。”少女笑盈盈的说道。
“让郡主亲自斟酒,我可不敢当啊!”那人头也不抬说道。
“这有什么敢不敢当的?”少女娇笑着说道:“我这块郡主的招牌只有放在草原上还能唬一唬人,在这大明的地界,可是一钱不值。”
第二百八十四章 玉勒雕鞍
少女的唇角微微一勾,端起酒杯向那人递了过去,“大老爷别急,请满饮此杯!”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将酒杯接了过来,也不抬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如何?”少女淡淡一笑,“这江南名酒的滋味怎样?”
那人不答,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沉声说道:“酒我已喝了,你还是先说正事吧!”
见对方如此不识风趣,少女也不着恼,娇笑一声,方正色道:“我的要求其实也很简单,大老爷只需再准备一批火药军械交予我,这两车金砂么,我自然如数奉还!”
那人冷笑一声,“你打的好盘算,一批货的钱就要我备上两批货,不嫌胃口太大了些么?”
“没办法,”少女假作愁眉深锁,“大老爷也不希望我两手空空回草原复命吧!”
那人哼了一声,没有作声。
“我也知道,这让大老爷很难做,可您身处高位,这点儿事对您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事成之后,我再补你一车金砂如何?”少女秋泓般盈润的双眸看向他说道。
“再补十车金砂我也做不了,”那人怫然道:“眼下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军械走私案已发,天子震怒,工部军器局下属各厂坊已被严密监控起来,就是一叶甲片,一星火药也休想再带出来了。你若念着以往多次交易的份上,就把两车金砂交予我,让我分发下去......”
少女“噗哧”一笑,眸波流转,“大老爷真妙语也,盔甲厂的主管黄造石已自缢身死,王恭厂的主管邓恩广关在刑部大牢里也已疯了。金砂交予你手又分发给哪个?”
“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吗!”那人语气中难掩一丝诧异,“话虽如此说,我这里的好处得先交予他们,他们才答应办事。现在货出了,钱也被你截了,我这里的亏空找谁补去?”
“说来说去你还是绕回来了,”少女怡然一笑,“亏空的事好说,这脑袋要是掉了可就大大不妙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人身子一动,厉色喝问道。
“没什么意思,”少女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我只是想让我们之间都好做罢了,”声音微顿了了顿,“你放心,我不会将我们之间的事捅出去的,否则今后我再来这里又去找谁做交易呢?”
那人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捅不捅出去我也再帮不了你分毫了。”
“大老爷身份尊贵,我怎能让您冒如此天大的风险呢?”少女嘻嘻笑道:“军械走私案虽然已发,但火药军械的生产却不会就此停下,你们大明用兵的地方很多,这火药军械生产好了总不能一直堆放在京城里吧?”
“你想说什么不妨把它挑明了。”那人阴沉沉的说道。
“很简单,”少女笑容一敛,“就是请大老爷到时透露给我一些信息,军械火药何时运出京城,运往哪里,路线如何走,一一详细告知与我,到那时我又何吝这区区两车金砂呢?”
那人默然,半晌方道:“这如此机密之事,我又如何知闻?”
“别忘了宫里的兵仗局可是归你管,”少女似乎知道他有这一说,因此不紧不慢的说道:“兵仗局铸造的火器可是与火药军械一同发往边地的驻军中,而且火器军械的押运照例由兵仗局的一位公公和兵部的属官共同担当,这对旁人来说虽是机密,可对大老爷你就不算什么了。”
那人长长叹息一声,“总有一天我这条命都得交代到你手上。”
“大老爷何必太过自谦,”少女悠悠道:“想把我永远留在这儿你只需知会一下顺天府就可以了。”紧接着说道:“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会出卖谁的。”
“我和你不同,”那人苦笑道:“一旦风声不对,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回到你的草原去做那万人敬仰的郡主去,可我......”语气颇为沉重的说道:“到时候能有人捧一黄土把我埋了都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啊!”
“大老爷做事谨慎,怎会如此?”少女安慰道:“就拿这次来说,你交给我的这批货中可没掺杂一件兵仗局的火器,走私案虽然发了,可对兵仗局还有你却没丝毫触动。”
那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少女目光灵动,“你是怕刑部大牢里的那个人把你供出来,是么?”
那人身子微微一动,沉默不语。
“他不是疯了么?”少女说道。
“疯或不疯只有自己知道,”那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就算真的疯了,他也有可能会有再次清醒的一天。”
“你的意思是......让他死?”少女的一双美眸微微眯了起来。
“你觉得死人和活人倒底谁更能将秘密烂在自己的肚子里?”那人头上的斗笠稍稍抬起,露出一对冷厉的目光。
“我明白了,”少女的眸子霎了霎,“刑部大牢的刺客是你派去的。”
“......”那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要想让你安安生生坐在这里和我谈交易,就先把那个隐患除了。”少女的眼角一翘。
“你是个聪明人,”那人悠然道:“跟聪明人谈话总会让人省心不少。可惜呀,我派出的人死在了刑部大牢里......”目光有意无意向少女投去淡淡一瞥。
“那接下来的事由我去做好了,我保证一定会让大老爷你高枕无忧的。”少女秀眉一挑说道。
“那就有劳了,”那人提起酒壶在另一个空杯里倒满了酒,双手郑重端起向少女递了过去,“我忘了给你说,这江南陈酿的金盆露,醇美可口,入口甘冽,回味绵长,端的是好酒哇!”
“杨大人,您回来了。”小凌子一见到杨牧云便眉开眼笑的迎了上去。
“皇上现在谨身殿么?”杨牧云问道。
“杨大人要见皇上么?这可真不巧,皇上去仁寿宫向太后请安去了,”小凌子笑道:“您当值的时辰已过,没什么大事的话,就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唔”杨牧云看了看谨身殿门口,已换了两位禁卫官,其中一位赫然便是自己的对头朱仪,另一位是和朱仪一起的徐永宁。他揉了揉自己的下颌,对小凌子说道:“小凌子公公,那我可以在这里等皇上回来么?”
“这个么?”小凌子迟疑了一下说道:“杨大人,您看这日头,皇上一定会留在仁寿宫和太后一起用膳,恐怕您要多等一会儿......”
“不妨事,不妨事,我在这里等就是了,”杨牧云淡淡一笑,掸了掸袖子在殿前站定。
小凌子刚想再说什么,只听一人高声喝道:“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还不赶快退下。”他不禁吓了一跳,回身看去,只见朱仪目光狠狠瞪视着杨牧云。
“你在说我么,”杨牧云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我哪里鬼鬼祟祟了?”
“这个地方岂是你随便呆得的,还不快给我滚得远远的。”朱仪喝道。
“我是皇上身边的带刀官?又怎么不能呆在这里了?”杨牧云抗辩道。
“你没听小凌子说么,你当值的时辰已过,还呆在这里作什么,赶快滚开!”朱仪手按刀柄,一脸肃杀。
“朱兄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徐永宁在一旁劝道:“杨禁卫刚来,宫里的规矩还不太熟悉,你提点他几句也就是了。”
“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朱仪嘿嘿一笑,“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原是什么也不懂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现在你知道了,还不滚么?”
“我有事要禀奏皇上,还不能走!”杨牧云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禀奏?”朱仪哂笑道:“你是御史言官么?来这里奏事?”沉喝一声,“三品以下官员非皇上诏见,不得盘桓于此,有违规制的话,立斩不赦
!”说着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小公爷,”小凌子一见这剑拔弩张的情景,心下不禁慌了,连忙上前劝道:“您有所不知,杨大人和郭小侯爷一大早就被皇上派出办事去了,杨大人回得晚了些,不巧皇上又不在......”
“皇上不在就可乱了规矩么?”朱仪打断他的话道:“他刚来不懂事,难道你也忘了宫里的规矩么?”
“是是是,小公爷教训得是,”小凌子回过身苦着一张脸对杨牧云说道:“杨大人,我看您还是先退下吧,如果事情不急的话,明儿一早您过来当值时再面禀皇上不迟。”
“小凌子公公,”杨牧云这时牛劲也上来了,强压着怒火说道:“皇上是命我陪同郭聪去办差的,因为多了解了点儿情况,才回来的晚了些,如不能及时面禀皇上的话,岂不对皇上太不恭了。”
“杨大人说的也是,”小凌子又瞅瞅身后,劝道:“可现在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朱小公爷是铁了心的要寻你晦气,你若不退下的话,他就真敢拔刀指向你啊!”
“拔刀就拔刀,我还怕他不成?”杨牧云不禁气往上冲,心说一个纨绔子,我伸一根指头就把他戳翻了,怕他作甚?
“杨大人,别介,”小凌子慌忙劝道:“这可是皇宫大内,私相斗殴可是要掉脑袋的。”
看着小凌子一脸哀求的样子,杨牧云狠狠的瞪了朱仪一眼,转身就走。
“徐兄,你看到了么?”朱仪得意的向徐永宁投去一瞥,“土包子就是土包子,随便吓他几句就夹着尾巴老老实实的像个哈巴狗一样滚了。”说着咧开嘴刚要笑,眼前一花,“啪”的一声脸上已重重吃了一巴掌,笑了一半的脸登时僵住,让人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
只见杨牧云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丈许处,略一拱手说道:“对了,还未向二位告辞!失礼失礼!”
“你......你居然打我?”朱仪捂着火辣辣的脸又惊又怒。
“小公爷说什么?我打你了么?”杨牧云假装愕然,看看小凌子,又看看徐永宁,“你们看到我打他了么?”
“姓杨的,本公子跟你拼了。”朱仪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面子,一咬牙,“呛”的一声拔出刀来,向着杨牧云砍去。
那次在成国公府外,朱仪虽见识了杨牧云的武功,但他不认为对方会在这皇宫大内跟自己动手,况且这些日子他跟府中一位使刀的高手学了几招极厉害的刀法,由此自信心爆棚,认为凭着这几招现学现卖的刀法就一定能够打败杨牧云绰绰有余了。
因此被杨牧云打脸后,脑中气血上涌,不管不顾的拔刀就向杨牧云砍来。
杨牧云好整以暇的躲过朱仪疾如暴风般的一刀,谁知刀光一卷,刀锋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向自己腰胁之处划来。
“咦!”杨牧云惊叹了一声,心说几日不见,这位纨绔子的武功大涨,居然能使出如此精妙的招式来。几招过后,杨牧云这才发现,这位小公爷的刀法招式虽然精妙,但身法缓慢,力道不足,显是没有内功基础,当即放下心来,随心所欲的施展开辗转腾挪的身法来逗弄对方。
朱仪的刀法越使越急,如大风狂飙一样向杨牧云席卷而来。杨牧云整个身形就像巨浪滔天里行驶的小船,有随时倾覆的危险。
可就在朱仪一刀狠似一刀的劈砍下,杨牧云总能在千钧一发的险境中堪堪避了开去。
几十刀过后,杨牧云没有伤着分毫,朱仪却已气喘吁吁的有些支撑不住了。
“且住!”人影一闪,杨牧云远远跳了开去,朝着朱仪一拱手笑道:“小公爷武功高强,在下佩服,现在就此罢手如何?”
“不行,”朱仪把刀一横,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涨红的脸庞有如饮过醇酒,瞪着眼睛说道:“再有几招我就能砍到你了,你有种就站着别动,躲躲闪闪的不像个男人!”
第二百八十五章
杨牧云哑然失笑,心中暗道你当我是一截木桩子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任你劈砍?这位小公爷真是天真得可以,陈思羽如此温柔可人的一个少女,居然会嫁给这样一个人......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朱仪见他摇头,脸上更形怒意,凌空虚劈一刀,“你什么意思,当我真奈何不了你么?”
“哪里哪里,”杨牧云脸上挂着笑说道:“小公爷身手不凡,在下甘拜下风。”
见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朱仪脸一沉,踏前一步,长刀斜指,深吸一口气,正欲纵身而上,突听一声尖厉的喝叫:“住手!”
杨牧云转身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王振陪同朱祁镇连同身后一群禁卫太监向这边走来。
朱祁镇沉着脸停下脚步,一名身材魁伟的校尉力士举着一顶黄罗伞盖撑在他上面。
不等朱祁镇开口,王振上前斥道:“你们干什么,宫禁之内动刀动枪,想造反么?”
朱仪心一慌,忙收刀回鞘,上前快走几步向着朱祁镇跪倒在地,“臣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牧云也走了过来,对朱祁镇拜道:“微臣参见皇上!”
朱祁镇阴着脸没有说话,举步向殿内走去,看都不看这二人一眼,生生把他们晾在了这儿。
“你们......”王振还想再说几句,一见朱祁镇走了,跺了跺脚,忙跟了过去。
一时大殿外就剩下他二人跪在那里。
时辰一点一滴的流逝过去,朱祁镇既不传唤二人,也不让人唤他们退下,仿佛把他们给忘了一般。
朱仪跪得膝盖酸痛,抬头看了看日头,只觉今天的阳光格外晃眼,晃得眼睛一阵阵发黑,他举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向杨牧云瞄了一眼,只见他就像望夫石一样直挺挺的跪在那里,双目微阖,显得气定神闲。
“真晦气!”朱仪心里暗骂一声,“这皇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我快要砍中他的时候出现了,害得我跟他一齐跪在这里......”向着殿门口看去,只见徐永宁端端正正的立在殿门口,目不斜视。
朱仪向着他频使眼色,意思是要他想办法进殿去往皇上那儿为自己求个情,谁知徐永宁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故意躲避他的目光,竟缓缓将眼睛闭上了。
“狗日的徐麻子(因徐永宁脸上长着一些雀斑,朱仪私下里常唤他作徐麻子),真他娘的不讲义气!”朱仪气得心中大骂,但皇上没发话,自己又不敢起来,只得耷拉着脑袋在那里生闷气。
就在朱仪焦躁不安的时候,听到一阵脚步声自殿内向外而来,他不由精神一阵,举目看去,只见眼前红袍一晃,王振迈着八字步一摇三晃的从谨身殿里走了出来。
“王公公......”朱仪张口唤道,但不敢太大声。
好在王振听到了,两道白眉一耸,瞥了他一眼,嘿嘿一笑,迈步朝他这边走来。
“小仪子,你叫我作甚?”王振向他挤挤眼笑道。
“王公公,”朱仪想冲他笑笑,可发现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嘴唇翕动了一下,“皇上......皇上有没有提到我?”
“提你作什么?”王振说着朝杨牧云那里看了一眼,杨牧云神色泰然,没有一丝局促不安的样子。
朱仪
心中一紧,脸颊抖了抖,“王公公,你看我这都跪了老长时间了,总不能......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跪下去,您看......您能不能在皇上那里求个情,让我起来一下!”
“没出息!”王振笑骂一声,指了指一旁的杨牧云,“人家还没开口呢!你就先顶不住了,早知道这样你跟他斗什么狠呐!”
“是是是,王公公教训的是,”朱仪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嘴里却喊冤道:“是他先动手打的我,我迫不得已才......”
“你们之间的这些烂事咱家可没兴趣听,也没兴趣断谁是谁非,”王振打断了他的话,“你手里这把刀方才舞得风风火火的,皇上可都看在眼里了......”眼角扫了一下不远处的杨牧云,续道:“他刚来,不懂宫里的规矩也就算了,你是第一天当差么?在皇上面前耍大刀片子,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了。也亏得皇上大度,没说什么,不然的话,把你们俩都拖下去打个五十大棍,叫你们爬都爬不起来......现在只是让你跪上个把时辰,算是便宜你了。”
“王公公您说的都对,”朱仪苦着脸哀求道:“现在皇上的气应该消了吧?劳您老的大驾去皇上那里帮我求求情,就说我已知罪了,请皇上怎么惩罚我都行,就是别让我一直这么跪下去了。”
王振摇摇头,微抬眼皮说道:“这个情咱家我可不方便帮你求呀,皇上正处理政事呢!一大堆奏章把皇上弄得头都大了,”对着殿内一努嘴,“喏,皇上正在里面发脾气呢!这个霉头任谁都不敢去触碰......我说小公爷,你也别急,等成国公知道了信儿,一定会进宫来保你出去的,你就再稍待一会儿,啊?”说着悠然一笑,迈着八字步摇摇摆摆的去了。
“这个阉货......”朱仪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只得无奈的把头又低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日已西斜,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斜影。
就在朱仪昏昏欲睡的时候,只觉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不禁打了个激灵,急忙回头看去,对着他的是徐永宁一张笑脸。
“你......你想吓死我啊!”朱仪张口说道。
“朱兄,”徐永宁笑了笑说道:“我看你也跪得累了,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手脚。”
“不,不......”朱仪摇摇头,脸带畏惧的向殿内看了一眼,“皇上罚我跪在这里,我岂能不遵皇命。”
徐永宁脸上笑容一收,肃然道:“传皇上口谕,天色已晚,尔也跪得累了,这就便下去吧!”
“皇上降口谕了?”朱仪精神一振,激动之下双手在地上一撑,便要站起,谁知双腿麻得失去了知觉,刚起身便一个趔趄,没站稳差点儿摔倒,徐永宁赶快上前扶住。
“皇上没让他也起来么?”朱仪目光向着杨牧云瞥去。
“没有,”徐永宁缓缓摇首道:“皇上降下口谕只让我带你下去,并没有提到他。”
“看来皇上还是向着我,”朱仪得意的乜了杨牧云一眼,“皇上最好再降下一道口谕,罚他在这里跪上个三天三夜,跪死在这儿算了。”
夜幕终于降临了大地,皓月初升,如水般的月光洒落在谨身殿前的空地上,仿佛下了一层薄薄的亮霜。
杨牧云睁开微阖的双眼,很淡然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突然感到一阵神清气爽,在跪着的这半日,他进入了冥想状态,导引自己全身的功力游走于四肢百骸的脉络之中,也不知运行了多少个周天,他只觉浑身的气息越来越炽热,越来越厚重,直到被全部吸纳入丹田中为止。
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浊气之后,全身骨节一阵轻响,不知不觉他的功力又深了一层。
朱仪早已随徐永宁走了,杨牧云呆呆的看着他原先跪的地方发怔,“他使的刀法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伸出指节轻轻叩了叩自己的额头,但就是想不起之前谁使用过这刀法。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扭头看去,只见小凌子提着一个食盒向他走来。
“杨大人饿了吧?”小凌子来到他面前放下食盒,打开盒盖,从里面端出两碟精致的点心来。“这是玫瑰杏仁酥,还有茯苓桂花糕,全是皇上赏给你的。”
“皇上赏的?”杨牧云一怔,“皇上不怪罪我了么?”
“皇上怪不怪罪咱家不知道,”小凌子一笑,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不过这两碟点心都是周贵妃精心做给皇上的,皇上还没动就叫奴婢给杨大人送来了。”
“这......这如何使得?”杨牧云吃了一惊说道:“贵妃娘娘做给皇上的点心,我这做臣子的如何敢先自享用?”
“杨大人你就放心吃吧,”小凌子笑道:“皇上亲自交待的,您吃过之后赶快入殿见驾。”
“皇上要见我?”杨牧云激动的站了起来,正欲举步,却被小凌子给拦住了,“杨大人,你要做什么?”
“去见皇上。”杨牧云向着大殿遥遥拱了拱手。
“皇上说了,让您吃完点心再去见他,”小凌子说道:“您不会让奴婢难做吧?”
“这样啊!”杨牧云看了看小凌子一脸认真的样子,便又坐回地上。他伸手拿起一块玫瑰杏仁酥,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突然目光一闪,他看到小凌子喉结动了动,似乎吞咽了一口什么,眼睛里也露出一丝馋意。便拿起一块茯苓桂花糕递了过去。
“不不不,杨大人,”小凌子连连摆手,“这是皇上赏给你的,我不能要,唔......”正说着,齿间挤入一股香甜的气息,桂花糕被杨牧云塞进了嘴里。
“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杨牧云笑了笑说道:“你陪我一起我才吃的下去,况且,这么多点心,我吃不完。”
小凌子只得一口咬下,把剩下的桂花糕攥在手里。
“没想到贵妃娘娘的手艺这么好,”杨牧云边吃边说:“这是我吃过的味道最好的点心。”
“那是,”小凌子也应和道:“贵妃娘娘不但糕点做的好,为人也很和气,从不打骂宫里的下人呢!”
“哦,”杨牧云点点头,“我见永清公主殿下和贵妃娘娘一起,她们之间相处得很好么?”
“嗯,”小凌子说道:“贵妃娘娘为人和蔼,不像太后与皇后娘娘硬逼着公主殿下守宫里的规矩,所以公主殿下常常去贵妃娘娘那里去玩。”
杨牧云感叹一声,心说公主才十二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如花年华,怎受得那么多桎梏缠身。也难怪她偷偷出宫跟着王一起到南都游玩。
第二百八十六章 伫倚危楼
朱祁镇绷紧的脸色缓缓舒展开来,对着他淡淡一笑,“还是你懂事,郭聪没有向朕开口,也是你嘱咐的吧?”
“郭聪对艾御史的死是很歉疚的,他曾亲口对臣说未能办好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以致于无颜面对艾御史家的孤儿寡母。这五百两银子他掏得心甘情愿。”杨牧云面色平静的说道。
朱祁镇点点头,悠然道:“他能这样想那就很好,”瞥了杨牧云一眼,“你也很好,所想和所做都很周到,甚合朕意,”接着微微一笑,“朕让你在殿外跪了这么多时辰,你不会在心里怨恨朕吧?”
“此乃臣咎由自取,理当受罚!”杨牧云身形稍稍一躬说道。
“可朕先赦免了朱仪,你会不会觉得朕处事不公呢?”朱祁镇紧盯着杨牧云问道。
“若非如此,臣又如何能够尝到贵妃娘娘亲手做的糕点呢?”杨牧云迎着朱祁镇的目光淡淡的说了一句,两人的目光对视片刻,同时脸上露出会心的一笑。
“你跪了这么久,应该累了吧,”朱祁镇抬高声调说道:“小凌子”
“主子爷!”小凌子连忙闪了出来。
“去,给朕搬一把椅子过来?”
“椅......椅子?”小凌子一愕,瞅见立在一旁的杨牧云,恍然悟道:“奴婢遵旨!”很快转身退了下去。
“皇上,”杨牧云说道:“臣真的没事,臣练过武,在殿外静候皇上只当是打坐练功了。”
“哦?”朱祁镇目光一转,“朕也闻听杨卿武功非凡,不知所学何门何派,又是拜得何人为师?”
“回禀皇上,”杨牧云略为犹豫了一下说道:“臣自幼在湖州府学读书,一日遇见一老丐沿街乞讨,心生怜悯,便领回家中,孰料他竟身怀武功。他感激臣将他收留,便教授臣武学。”
“嗯,”朱祁镇似乎对杨牧云讲的故事产生了兴趣,“那老丐呢?他还在你家中么?”
“回皇上,他数月前便离开了臣家,臣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杨牧云心中一阵忐忑,生怕皇上再问下去。
朱祁镇听了只感叹一句,“真奇人异士,就像本朝的三丰真人一样犹若闲云野鹤,行踪飘忽不定。”
这时小凌子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杨牧云身侧,便退了下去。
“杨卿,坐吧!”朱祁镇没有再就刚才的话问下去,话锋一转,问道:“艾御史家今天来吊唁的人多么?”
“皇上,艾御史在朝中交往不多,来吊唁的只有几位他的陕西同乡还有都察院的几位同仁,此外再无别的人了。”杨牧云依言而坐,身子却向前倾。
“可有京中的大人物派人来吊唁么?”朱祁镇又问。
“没有,艾家居处简陋,屋内陈设简约,而艾御史本人又未官居要位,臣也并没有打听到他曾依附于何人。”杨牧云一五一十的答道。
“没打听到不代表没有,”朱祁镇乜了他一眼,“自太宗皇帝将都城由金陵迁至燕京以来,就风波不断,一些元老勋贵并不愿跟着太宗皇帝北来,也难怪,六朝金粉地,秦淮烟雨楼。江南的纸醉金迷非北疆的大漠风沙可比,人堕于其中,极易消磨壮志。太宗皇帝大行后,皇祖继位,听一些大臣的劝谏,便动了将都城迁回金陵的心思,孰料不到一年皇祖便随太宗皇帝去了。然后就是父皇继位,父皇曾随太宗皇帝征战漠北,久居燕京,对回迁金陵的言论严厉予以驳斥。但有些人还是不死心,明里暗里借一些由头鼓动朝里的言官上书朝廷说定都燕京的种种不好......”
“皇上觉得这些上书迁都的人都有人在背后指使?”
“你不觉得奇怪么?”朱祁镇悠悠道:“许梦言,吏科给事中;梅远亭,户部主事;俞绍文,光禄寺少卿;艾文嘉,都察院监察御史。这其中可有一位朝廷的一二品大员?没有,全都是六七品的小官。国本大事岂是他们能妄加置喙的?若说背后无人指使,那可就真见了鬼了。”
“皇上圣明,”杨
牧云说道:“臣却未及虑于此。”
朱祁镇长叹一声,“朕纵然不及太祖太宗,可也不是一个昏聩懦弱的君王,一次鞑子小小的入寇,他们便以为朕吓破胆了,更以此要挟朕迁都,朕一定要把他们挖出来,重重惩处......”说着看了杨牧云一眼。
“皇上,”杨牧云脸色有些为难的说道:“其他几人尚可暗中查探,但艾文嘉已死了,他背后这条线恐怕就不好查了。”
“未必,”朱祁镇眉尖微微一挑,“几个人都是上的迁都的奏疏,偏偏他却死了,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可他确实是自......”杨牧云杀字还未出口,就立刻顿口不语。
“有时眼见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朱祁镇慢悠悠的说道:“就譬如你与朱仪交手,旁人可以认为你是因为不敌他而苦苦躲闪,而朕观之,你的武功远在他之上,你之所以不还手,不过是戏弄他罢了。”
“皇上英明!”杨牧云这次是心中由衷的佩服。
“喏,这几封奏疏你帮朕看一下,”朱祁镇说着将几轴奏章向杨牧云递了过去,“看看他们所写有什么不同?”
杨牧云忙起身上前伸手接过,展开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合起又恭恭敬敬放回御案案头,见朱祁镇一脸询问之色,便道:“皇上,奏疏上所说大同小异,只是劝谏的迁都之地不同而已,他们根据各自籍贯推荐自己家乡,这原本无可厚非。只是......”
“只是什么?”朱祁镇脸色一动。
“臣仔细看了看艾御史的奏疏,觉得上面所写跟他生前在奉天殿上所说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杨牧云蹙着眉头苦苦思索道。
朱祁镇目光一凝,“有何不同你但讲无妨,在朕面前你勿须有任何忌讳。”
“皇上......”杨牧云眼中目光一闪,微一迟疑但还是答道:“昨日臣也在殿上,只见他侃侃而言,面对皇上的质问,仍铿锵以对,不曾面露惧色,可最后导致他心绪大乱的是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讲!”朱祁镇抬高了声调的同时不忘补一句,“朕赦你无罪!”
“启禀皇上,”杨牧云脸色郑重的说道:“他说假若迁都后,可在燕地仿效洪武年间置一藩王领兵就藩在此,以防鞑子南下。当时皇上驳斥说......说他这是在燕地培养了一支靖难之师。”当年太宗朱棣在燕地北平起兵靖难,并夺取了天下,因此他说最后这话时分外小心,并不时的去看皇上脸色。
朱祁镇胸脯些微有些起伏,轻吐一口气道:“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臣不知,”杨牧云答道:“只是这句话艾御史未在他的奏疏中提及,但却在早朝中说了出来,究竟是精心谋划还是无心之失,臣就不知道了。”
“精心谋划,究竟是为谁精心谋划?”朱祁镇眉头一拧问道。
杨牧云垂首不语。
“你的意思是他为可能在燕地就藩的藩王而精心谋划么?”朱祁镇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杨牧云一惊,不知皇上此言何意,若依自己提出的这句话断自己个离间皇亲之罪,那可就糟了,忙离开椅子跪了下来,并俯伏于地,“臣口无遮掩,望皇上恕罪!”
“杨卿你这是作什么,还不快快请起,”朱祁镇连忙说道:“朕说过了,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谢皇上不罪之恩!”杨牧云这才站起身来,立于一旁连椅子都不敢坐了。
“杨卿,你跟朕说说,朕若真如艾文嘉所说将都城迁至西安,那京师会留给哪位藩王就藩呢?”朱祁镇主动把话敞开了说。
“臣职微人轻,于朝堂之事不大了解,还望皇上恕罪。”对这敏感话题杨牧云自然不敢多说。
朱祁镇轻轻一笑,“朕还没有子嗣,仅有一个弟弟,朕并没有把他封藩于外地,而是留在了京师。他你也是见过的,而且还曾救过他......”
“皇上,”杨牧云大惊,“臣不敢诽谤王殿下,请皇上明鉴!”说着又想跪伏于地,却被朱祁镇止住。
“起来起来,朕说过了,让你言之无罪,你怎么又跪下了?”朱祁镇笑道:“朕的亲弟弟,岂是他人能够诽谤离间得了的?艾文嘉的诛心之语,你又何必诚惶诚恐?”
“臣......臣......”杨牧云张了张嘴,刚吭吭哧哧从里面蹦出两个字,便又顿口不语了。
“艾文嘉即便是为王张目,朕也不会怪罪于他,”朱祁镇睨了杨牧云一眼,“王如为朕固守北疆,朕放心得很!”见杨牧云仍不言不语,便微微一笑说道:“时辰不早了,因为朕耽搁了你一天,你不会怨朕吧!”
“臣不敢!”
“嗯,那你就回去好好休息,明儿一早你还要到朕这里当值呢!”
“臣告退!”
杨牧云出了谨身殿,长出一口气,跟皇上一通分析那些劝谏迁都的奏疏,谁知分析分析就分到了离间诽谤皇亲上了,还好皇上没有不快,否则......杨牧云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真有了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杨大人,”在他身前为他领路的小凌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天都这么凉了。您怎么还出了满头的汗呀?”
“唔......”杨牧云讪讪的笑笑,“可能是我穿得太厚了。”
“是么?”小凌子瞅瞅他身上穿的衣服,“杨大人跟其他禁卫带刀官穿的也没什么两样,怎么就他出了这么多汗呢?”
因天色已晚,午门已经关闭,小凌子是从西华门领着杨牧云出去的。出了宫后,杨牧云只觉月凉如水,周遭无不透着一股凉意。
“明天还要天不亮就去宫中当值,”杨牧云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暗叹一声,“跟在皇上身边比在兵部时更让人感到身心疲累。”他终于明白小时候一位致仕还乡的老人给他说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位老人在洪武年间就入朝为官了,他说在太祖皇帝时,上朝的官员离家时都要跟家人痛哭告别一番,因为他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回来,直到晚上归家时,家人们才松一口气。一个简简单单的上朝就弄得跟生离死别一般,可见常伴君侧是多么的让人胆战心惊。艾御史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希望明天皇上不会再给自己出什么难题,他如是想。
他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胡同口,与往常不同,胡同口停着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马车前站着两个服饰华丽,相貌绝美的少女。一见到他,两个少女脸上便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迈开轻盈的步子向他迎了过来。
“老爷,你回来了。”
“素月、宁馨,你们在这里作什么?”杨牧云感到有些意外。
“小姐吩咐我们请老爷回府!”素月和宁馨一齐向着杨牧云福了一礼。
“我不是跟她说过了么,这里面才是我的住处,”杨牧云的目光向胡同里扫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不会去她那个地方的。”
“老爷,”宁馨上前一步对他说道:“可今天府里有事,小姐说务必要请您过去。”
“府里有事?还务必?”杨牧云眉毛一拧,“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非要我出面,要知道我明儿天不亮还要去宫里当值呢!”
“是老太爷和夫人来京了。”素月说道。
“老太爷,是哪个老太爷?”杨牧云心中一阵激动,“莫非是爹和娘他们来京城了?”
“当然是周老太爷,”宁馨抿嘴笑道:“他一来到府上就嚷着要见您呢!”
“原来是岳父大人,”杨牧云满腔的喜悦之情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爷,我们在这里已等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老太爷和小姐应该等得都急了。”素月说道。
第二百八十七章 执手伊人
车轮碾过繁华的西四牌楼大街向南行去,杨牧云正了正衣冠,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对了,快调转马头”
“怎么了,老爷?”宁馨奇怪的问道。
“我得回去换一身衣服,”杨牧云说道:“我穿这一身禁卫官服去见岳父大人未免太不恭敬了些。”
“没关系的,老爷,”宁馨笑着劝道:“您穿着这一身官服神气得紧,老太爷见了只会更加欢喜。”
素月笑嘻嘻的揽住宁馨的香肩说道:“哟,看你这高兴的样子,都已经这么向着老爷了,要知道以前老太爷可是宠得你很呢!”
“小蹄子,你醉了吗,没的嘴里乱说。”宁馨又羞又恼,伸手向素月胳肢窝里挠去,素月“咭儿”一笑,躲了开去。
“老爷,你别听素月乱说,我是侍候夫人的,从来没去过老太爷那里。”宁馨在杨牧云面前辩解道。
杨牧云淡淡一笑,“我去梦楠那里,你跟黛羽和玟玉说了么?”
“嗯,”宁馨微颔螓首,“老爷放心,婢子已经知会过她们了,黛羽倒没说什么,只是那个玟玉还问老爷晚上会不会回来。”
“那你是怎么对她说的?”杨牧云问道。
“婢子说老爷这是回自己府里,自然是要在那里安歇的。”宁馨霎了霎眸子说道。
杨牧云轻轻叹息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不快之色。
“怎么了,老爷,婢子说错了么?”宁馨见了心中有些忐忑。
杨牧云摇摇头,眼睛看向窗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那地方还有多远?”
周梦楠在京城的新府邸坐落在大时雍坊的倒钞胡同,这本是一座勋臣子弟的府邸,其祖上曾随太宗皇帝一同靖难,后来因得罪王振获罪,被关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其家人急需银钱打点为其赎罪,因此把这座府邸低价卖给了周梦楠。周梦楠搬进来后,又修葺一新,因此显得比之前更加富丽堂皇。
杨牧云下了马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石牌坊,上面还有当年太宗皇帝的题字“功在千秋”,是表彰那位功臣当年立下的功勋,谁知子孙不肖,将牌坊后的产业贱卖给了一个商人。
牌坊后的宅子飞檐斗拱,高院朱门,门前左右两尊石狮子蹲伏,不怒自威,很是气派。
素月上前拍了拍门,大门缓缓打开,半敞着,从里面走出一位头戴幞头,身穿棕色丝袍的人,竟然是冯全。
“姑爷,您可来了,”冯全一见杨牧云,登时如同遇见大赦一般,满脸喜色的迎上前去,“老爷,夫人还有小姐已等候您多时了,快随我进去吧!”
杨牧云微点了点头,随同冯全进了府邸。
这座庭院占地极大,里面楼台亭阁甚多,雕梁画栋,朱门青瓦,气派非常。杨牧云跟着冯全穿过一道月亮门,灯火闪耀之下,只见眼前佳木茏葱,奇花灼,一道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沿着青石子路向前行不多远,渐渐平坦宽豁,两边楼阁伫立,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
“看来梦楠此次入京,收获颇多。”杨牧云轻轻一笑说道。
“小姐操持偌大个家业,甚为不易,”冯全随着感叹一声,“这座宅子谈下来,可废了不少周折呢!”
“王公公在中间出力甚多吧!”杨牧云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却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
“姑爷,你怎......”冯全一愕,随即说道:“小姐来京,自然少不了要跟京里的达官贵人打交道,事事要她出面,也真是难为了小姐。”
杨牧云面无表情的微点了下头,话锋一转问道:“岳父大人怎会来京的,莫非要把周家的产业全部转到京师么?”
“老爷跟小姐很久没见面了,”冯全说道:“听说小姐又随着姑爷您来到了京师,心中牵挂的紧,便与夫人一起来了。”
杨牧云唇角一勾,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她是随我来到京师的么?怎么我却不知道。”
“姑爷在京里做官,公务繁忙,小姐不忍打搅您,也是有的。”冯全笑了笑说道。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后院。后院有一大池,仔细看去,四周数条清溪挟着咆哮的水花汇入池中,白石为栏,环抱池沿,一座石桥逶迤延伸至池心一座小岛,小岛上假山绿树,簇拥着一栋拔地而起的高楼,高楼约摸三层,周围灯笼处处,楼上灯火通明。
“到了,姑爷,”冯全伸手一指,“老爷,夫人还有小姐就在那楼上等候姑爷您大驾光临!”
杨牧云微微一笑,“光临是有的,大驾就免了,我又不是什么贵客,岂有让他们三位倒屣相迎的道理?”说着举步漫过冯全的身侧,向石桥上走去。
“姑爷,你说的这话可真有意思。”冯全的脸颊抖了抖,想笑却没笑出来,见杨牧云上了石桥,忙也跟了过去。
......
“相公,你来了。”楼前的大红灯笼下,周梦楠云鬓高挽,额前一串玉花头箍,身穿一件绯色绣有金色纹饰的褙子,下身一袭桃红色襦裙,显得整个人珠光宝气,雍容华贵。
看着她一脸恬然的笑容,杨牧云也笑了笑说道:“岳父大人来此,我又怎能不来拜见。”
“看你说的,”周梦楠眸波在他身上一转,嗔道:“我爹要是不来,你就永远不登这个门么?”接着一笑,“好了,不说了,爹和娘应该都等得急了,我们赶快上去吧!”
三楼凭栏的一间厅堂的木质屏风后,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在这里向外看去,整个后院的景色尽收眼底。一男一女坐在主位上,男的约摸四十出头,相貌清癯俊雅,头戴平定四方巾,颔下三绺长须,身着一身清爽的淡青色家居燕服,甚是文雅。女的大概有二十七八岁,身穿一件三色水田衣,额前戴一串翠玉头箍,相貌异常美丽。
那男的正是周伯安,女的是冯夫人。周伯安手捻三绺长须,指节轻击桌面,一对细长的眼睛向窗外望去。
“老爷,你也勿须着急,他应该就快来了。”冯夫人在一旁笑着劝道。
“唔......”周伯安收回目光,似乎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夫人,你说他会来么?”
“老爷,”冯夫人讶异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牧云是你的女婿,你来了,他又怎能不来拜望你,京城衙们里的公务再忙,他也不会彻夜不归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伯安看了冯夫人一眼,“我怕他跟梦楠闹别扭,不肯前来。”
“他们闹别扭了么?怎么没听梦楠提起过?”冯夫人奇道:“你提起牧云的时候她说了很多,也没什么不对呀?”
“你呀,是怎么做人母亲的?”周伯安微微摇了摇头,“你没见我问起他们在一起的生活起居时,她都闪烁其词的模糊了过去。”
“老爷你是不是想的有些多了?”冯夫人说道:“梦楠统共嫁给他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羞于说及私房事也是有的。”
周伯安眼角微微一翘,向她投去淡淡一瞥说道:“难道你就没有仔细观察过,梦楠的行为举止跟之前有什么不同?”
“她......一直就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同了?”冯夫人思忖了一下说道。
“你呀,”周伯安嘴角一勾,“咱们的女儿步履轻盈,眉锁腰直,颈细背挺,而且站立,坐卧皆......”压低声音在冯夫人耳畔说道:“我怀疑,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夫妻之实。”
“什么?”冯夫人惊愕的张大了嘴,“这......这怎么可能,莫不是杨牧云他在外拈花惹草,冷落了我们的女儿?”
周伯安缓缓摇头,“牧云这孩子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求取功名上,在湖州府学的时候他就洁身自好,没有劣迹,又哪里拈花惹草了?”
冯夫人瞪了他一
眼说道:“那他现在呢?这官也当了,名也就了,还会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么?”
“这个......”周伯安沉吟了片刻说道:“不好说,他的为人应该还算本分。”
“为人本分?何以见得?”冯夫人睨了丈夫一眼,她可不相信男人会对女人本本分分,就自己的贴身丫鬟宁馨来说,若不是打发到了女儿身边,也早就被眼前这个男人给霸占了。
“不瞒夫人,”周伯安的眼珠子一转,神色颇为古怪的说道:“不光咱们的女儿,就连素月和宁馨我敢肯定他也没有碰过。”
“啊?”冯夫人这次是真的惊呆了,以自己女儿的相貌,男人不可能不动心。素月和宁馨是整个周府里姿色最出众的两个丫鬟,连周伯安见了她们都垂涎三尺,可杨牧云为什么不......她阖上了眼睛:自己的这个女婿,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冯夫人睁开了眼睛,和自己的丈夫对视了一下,向着门口的木屏风看去......
“父亲,母亲。”周梦楠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从屏风后转了过来,她身后,是一脸木然的杨牧云。
“小婿见过岳父、岳母大人。”杨牧云对着周伯安和冯夫人拱手一揖。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周伯安呵呵笑着站起身来,上前拉住杨牧云的手说道:“贤婿啊,我们可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是呀,是呀,”冯夫人也在一旁说道:“看到你们现在这副装扮,让我又想起了你们刚成亲的时候。”
杨牧云一身大红麒麟的禁卫官服,配上周梦楠那身绯色绣金纹饰的褙子,真的就像一对拜堂成亲的新人。
“本想换一身便装来见岳父大人,”杨牧云说道:“但天色已晚,回去重换衣服怕耽搁了时辰,因此便穿着官服而来,还望岳父大人勿怪!”
“不妨事,不妨事,”周伯安笑着拉他到座位上坐下,“这样我才能看到贤婿穿一身官服是多么的威武。”
“贤婿呀,”冯夫人笑道:“听你说什么回去重换衣服,莫非你还住在别处?”
“母亲,”不等杨牧云说话,周梦楠便抢着说道:“锦衣卫北镇抚司给相公安排了一个住处,就在鸣玉坊的宝巷胡同,为的是去衙门办公方便。”
“是么?”冯夫人目光一转说道:“梦楠呀,白天的时候我也在这京城里转悠过,好像这里离牧云当差的地方更近吧?”
“岳母大人所言极是,”杨牧云接过了话头说道:“那个地方我只是住习惯了而已,而且离闹市较远,比较清静。”
“牧云啊,”冯夫人脸上似笑非笑,斟了一杯酒端至杨牧云面前,“我家梦楠从小就跟着她父亲走南闯北,在我身边的时候很少,针织女红什么的都不熟悉,跟你在一起如有怠慢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呀!”
“岳母大人,”杨牧云慌忙站起身来,“哪儿有您做长辈的敬小辈酒的道理?实在是折杀牧云了!”
“母亲......”周梦楠嗔怪的瞥了冯夫人一眼,上前接过她手里的酒杯,“你这是怎么了,应该是我们向您敬酒才是,您这样对待我相公,他还怎么坐在这里呢?”
“是呀,是呀,夫人,”周伯安也说道:“今天是我们一家团聚的大好日子,你就别让我的贤婿尴尬了。”
“看来是我想多了,”冯夫人悠悠笑道:“贤婿莫怪,我这做母亲的总怕自己的女儿嫁到别人那里受委屈,因此......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哪里哪里,岳母大人多虑了,”杨牧云脸上不自然的笑笑,“梦楠如此能干,小婿心里对她是极为钦佩的,怎敢让她受丝毫委屈?”
“那就好,”冯夫人笑笑,“那你就安下心来住在这里,也好让我们家梦楠尽一个做妻子的本分,不用再时时刻刻牵挂你。”
第二百八十八章
杨牧云一怔,还未说话,周伯安在一旁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我的女婿不住在自己家,还让他去哪里?”说着向女儿使了个眼色。
周梦楠会意,斟满一杯酒端至杨牧云面前。
“贤婿,”周伯安笑吟吟的举起酒杯,“说起来梦楠自嫁给你后,你我翁婿二人还从未在一起好好吃过酒,来,你我先干一杯。”酒杯在杨牧云杯沿上一碰,发出悦耳的声音。
“岳父大人请”杨牧云待周伯安喝干酒之后,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杯酒落肚之后,杨牧云的拘束一扫而空,跟周伯安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贤婿,”周伯安面皮微微泛红,满嘴喷着酒气说道:“你知道我这一生中最得意的是什么吗?”见杨牧云微笑不答,伸手一指坐在他旁边的周梦楠,“就是为我的女儿找到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说着喟然一叹,“梦楠这孩子自小跟着我走遍大江南北,商场百业的经营之道已尽得我真传,比之与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我心怀甚慰......”
“岳父大人所言极是,”杨牧云看了周梦楠一眼,“周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就算小生,也是远远不及的。”
他称呼周梦楠为周小姐,冯夫人听了脸现讶色,看着自己的女儿,只见周梦娜秀眉微蹙,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周伯安像是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脸带伤感的说道:“可惜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周家偌大的家业以后都要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一念于此,老夫心里便不胜唏嘘......”看了杨牧云一眼,见他状若恭谨,便道:“好在她嫁给了你,你也没让老夫失望,仕途上一帆风顺,现在能在皇上身边当差,可谓前程远大!”
“岳父大人言重了,”杨牧云谦逊的说道:“牧云常伴君侧,每日惶恐之至,生怕做出有违君心之事,以致累及家人。”
周伯安微微一笑,“贤婿为人稳重,断不至此。以后你与梦楠相扶相携,就算他日我魂归九泉,也亦当瞑目!”
“父亲,”周梦楠嗔怪道:“您春秋正盛,如何说这样的话。况且今天是我们一家人相聚的大好日子,您老说这话就不怕不吉利么?”
周伯安淡淡笑道:“为父老了,精力日衰,不得不去想身后之事......”说道这里声音微微一顿,“梦楠呀!爹年近半百膝下就你这一个女儿,我周家的香火还需你和牧云传继下去......”
“父亲,”周梦楠打断了他的话,“您醉了,天色已晚,女儿这就扶您去休息吧!”
“不不不,”周伯安摆摆手,“我没醉,今天和牧云在一起难得高兴,我翁婿二人定要一醉方休!”
“岳父大人,”杨牧云也劝道:“梦楠说的对,您刚来京师,一路劳累,要早些好生休息才是,等改日我再来这里陪您一醉方休!”说着站起身,就要上前搀扶周伯安。
“牧云,”周伯安一把抓住他的手,目中有些泪光莹然,“你是我的好贤婿,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女儿,是吧?”
杨牧云心中一阵惊愕,欲挣脱他的掌握,不想他却抓得很紧,一时没有挣脱,不由向周梦楠看去,见他也在怔怔的看着自己,便移开目光,硬着头皮回道:“岳父大人这话......这话好生奇怪,我与梦楠已结为夫妇,定当,定当与她相伴一世的。”
周伯安点点头,转过脸对女儿说道:“梦楠,你也过来!”
“父亲......”周梦楠不明其意,盈盈站起,若风摆杨柳一般袅然来到父亲和丈夫的跟前。
“把手伸出来。”周伯安声音不大,但自有一股威严。
周梦楠依言将一只纤纤玉手伸了过去,周伯安拿起她的手和杨牧云的手放在一起。
“你们跟着我念,”周伯安一脸严肃的说道:“
此生此世,卿不负我,我不负卿!”
杨牧云和周梦楠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由面面相觑。
“父亲......”周梦楠怯怯的说了一声。
“念!”周伯安不容辩驳的说道。
“此生此世,卿不负我,我不负卿!”周梦楠无奈,说完后心怀忐忑的看了杨牧云一眼。
周伯安满意的点点头,目光又看向杨牧云。
杨牧云迟疑了一下,方缓缓道:“此生此世,卿不负我,我不负卿!”
周伯安的脸色和缓了些,松开了两人的手。
“牧云,梦楠,你们过来。”冯夫人向二人说完,转身离开酒桌,来到窗前站定。
周梦楠和杨牧云对望了一下,一前一后来到冯夫人身侧站定。
“牧云,”冯夫人凝视着杨牧云说道:“老爷酒后有些失态,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哪里,岳母大人多虑了。”杨牧云恭敬答道:“岳父大人的谆谆教诲,牧云自当铭记在心。”
冯夫人灿然一笑,“你是读书人,很明事理。”转而看了女儿一眼说道:“我们周家只有梦楠一脉,老爷把她和整个周家都托付给了你,他的心情,你能明白么?”说着两眼紧盯着杨牧云的脸。
“我......”杨牧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垂下头去,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年轻有为,仕途顺遂,但以后要走的路毕竟还很长,”冯夫人说道:“圣心难测,官场波诡云谲,你今后需要打交道的人和事太多了。好在我们梦楠还算懂事,在很多事情上她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说到这里,语气加重,“为了你,我们周家可以倾力相助。”
“岳父与岳母对牧云关怀备至,牧云......牧云无以报答。”杨牧云的心有些发虚。
“我和老爷不需要你报答,”冯夫人淡淡一笑,“你对我女儿好一些,也就是了。”
“牧云定当......定当不辜负小姐。”杨牧云说这话时声音微顿了一下。
“那就好,”冯夫人睨了他一眼,悠然道:“那个南都第一美人真的比我女儿还要漂亮么?”
杨牧云身形一震,侧目向周梦楠看去,见她一双美眸也看着自己,娇俏的下巴轻轻点了一下。
见他没有说话,冯夫人哼了一声,看了看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的丈夫,心中暗道:“这世上的男人,都是看着家里的女人,心里却在想着怎么摘外面的花草,老的是这样,小的也是这样......难怪这小子宁可宿在外面,也不愿意守着我的女儿。”轻叹一声,脸上强装出一副笑脸,话锋一转说道:“牧云呐,你这在皇上身边当差,这俸银一定很高了?”
“回岳母大人,”杨牧云恭恭敬敬答道:“说来惭愧,朝廷的俸银是依制度发放,牧云虽在皇上身边当差,但品秩不高,月俸不过三十两而已。”
“三十两?”冯夫人哑然失笑,“这点儿银子能养得起你那位南都第一美人么?”
“母亲,”周梦楠在一旁替他解围道:“紫苏妹妹也有自己的家业,并不需要相公的钱去贴补她。”
“哦?”冯夫人瞪了她一眼,“这么快你就跟她姐姐妹妹的叫了,她当着牧云的面给你奉茶了么?”
“母亲......”周梦楠一窒,贝齿轻咬着樱唇没有说话。杨牧云更是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去看冯夫人。
“也是,这官做大了么,”冯夫人瞥了他一眼,“身边的女人少了怎么成,自然是越多越好。银子不够养也没关系......”眼角扫了一下女儿,“我们家梦楠替你补上也就是了。”
“母亲,你别说了。” 周梦楠见杨牧云脸色越来越
难看,忙打断她,“相公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是很好的。”
“是么,有多好?”冯夫人嗤笑道:“把你丢在这空宅大院里一摆,自己在外面乐不思蜀么?”
“母......”周梦楠刚吐出一个字,便被杨牧云制止住了,他向着冯夫人拱手一礼,“岳母大人教训的是,我不该冷落了梦楠的。”
“你是官,我是民,谈不上教训,”见杨牧云一点儿不恼,仍是一副执礼甚恭的样子,冯夫人的声音缓和了下来,“我和老爷就这一个女儿,心中难免偏向了些,方才说话若哪里重了,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岳母大人是长辈,无论怎么教训都是应该的,”杨牧云说道:“我与梦楠夫妻名分已定,原应好好待她。”
“好”周伯安这时开口说道:“贤婿说的好,当浮一大白。”说着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由于饮得急了些,酒水呛到了嗓子里,连连咳嗽起来。
“老爷,”冯夫人连忙上前,“你今天喝得可不少了,千万不能再喝了。”当下顾不得再跟女儿女婿说话,高声叫道:“来人”
“老太爷,夫人。”当即进来两名家丁。
“快扶老爷回房休息,”冯夫人吩咐道,回头看了杨牧云一眼,“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明早和梦楠一起过来给老爷请安!”
“谨遵岳母大人吩咐!”
“父亲”周梦楠欲上来相扶,却被冯夫人一把推开,“你过来作什么,我陪他回房就是了,你还不快守着你男人去!”
“贤婿,”周伯安有些醉眼朦胧的冲杨牧云说道:“我周家能不能延续香火,可就全靠你了。”
“看你,在这里说什么疯话?”冯夫人拽了他一把,让两个家丁架着他匆匆下楼去了。
厅堂上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杨牧云和周梦楠两人,显得有些空旷冷清。
“你若想回去的话,我马上让人准备马车。”周梦楠双眸瞄向他,贝齿咬着自己的樱唇说道。
“不用了,”杨牧云向窗外看了看,然后冲她一笑,“明早我还要向岳父岳母请安呢!来回奔波恐来不及。”
周梦楠美眸一亮,期期艾艾的说道:“那......今晚你要怎生休息?是要素月,还是宁馨过来陪你?”
“难道你就这么怕与我同处一室么?”杨牧云叹了口气,看着她说道:“我可不想再被你母亲当面训斥了。”
“你就这么怕她?”周梦楠脸上似笑非笑的说道。
杨牧云摇了摇头,深深的注视着她说道:“自成亲以来,你我相聚的时候就很少,无论是在南都,还是淮安,我们都没能好好的在一起聊过,今晚承蒙岳父岳母两位大人牵线,我们总算可以静静的呆在一起了。”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么?”周梦楠迎着他的目光说道:“你不是说到这里来怕我把你给卖了么?”
杨牧云心说女人的心眼儿看来都不大,连周梦楠都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耿耿于怀,当下有些无奈的摇首说道:“自打我们成亲的那一天起,我不就卖给你们周家了么?”顿了一下续道:“有时你做的一些事情我的确看不惯,因为我不想自己朝夕相对的人靠欺凌弱小来创下这偌大家业。”
“我明白你的心思,”周梦楠缓缓向他解释道:“瑞福祥布行的租房续约文书我亲手给了那位老板,一年内我不会收他任何租金,算是对他们一家三口的补偿吧!你也知道,我底下用的人很多,难免鱼龙混杂,但我一经发现里面有行为不轨之徒,一定会把他们清除出周家!”
“你能那样做,就很好!”杨牧云悠悠道:“我第一次来你这里,你能带我到处看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