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前途未仆
“杨千户真是少年才俊呀,”马顺笑道:“年纪轻轻就立下许多功勋,又受到皇上青睐,前途实不可限量呐!”
“大人如此赞誉,牧云内心实为惶恐,”杨牧云拱手道:“微末之功,得之侥幸,不值一哂。”
“居功而不自傲,年轻人有如此心性,难得,难得。”马顺点了点头,“杨千户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文采斐然。路经开封之时,能有闲暇参加开封乡试,本指挥倒是着实佩服。”
“属下当时身怀有疾,不能策马疾驰赶赴京城,有违圣命,着实有罪。”杨牧云心中悚然一惊说道。
“杨千户不必多心,”马顺一笑,“冷一飞办事牢靠,本指挥是信得过的,”他说着意味深长的瞥了杨牧云一眼,“杨千户的固边之策已呈送皇上的案头,皇上已经字斟句酌的审读了你的大作......”
“我的试卷已呈送给皇上了?”杨牧云感到有些意外。
马顺微微颔首,“杨千户可能有所不知,金秋乡试的固边策论一题其实是皇上出的,因此皇上对今年的各省乡试十分重视。”说着压低声音道:“皇上年方二十,春秋鼎盛,一心效法秦皇汉武,开疆拓土,扬国威于域外,使四夷拜服于我大明。杨千户的这篇策论写得洋洋洒洒,慷慨激昂,痛陈先皇的保守之策......”
“下官无知,胡言乱语,有渎圣听,死罪死罪......”杨牧云听到这里,心中不免一阵紧张。
“哪里,杨千户不必心慌,”马顺安慰道:“皇上读了杨千户的策论倒是十分欣喜得紧呢!”说着站起身,双臂负于身后,朗声道:“定麓川,使西南诸夷从心底不敢轻慢我大明......”
“这不是我写的策论么?”杨牧云身子微微一震,听马顺继续说了下去,“......先南后北,西南抵定,当移兵北境,逐步收复开平、大宁故地,恢复北平行都指挥使司,移烽燧于朔漠,变京畿为内地......”目光转向杨牧云,“杨千户,本指挥念得可对么?”
“大人博闻强记,下官惭愧。”杨牧云说道。
“杨千户觉得惭愧,可皇上读之,倒是击节赞叹不已,”马顺微微一笑,“对于皇上的宏图大略,朝中大臣支持着寥寥,英国公张大人,户部刘大人,兵部邝大人,都反对皇上再用兵麓川,唯杨千户你这篇策论说到皇上心坎里去了......”
见杨牧云默不作声,但听得极为认真。于是续道:“今早皇上在朝堂之上还使人读了这篇策论,一时百官大哗,群相议论......”说着冲杨牧云一笑。
杨牧云听了心中不由咯噔一声,听马顺这口气,应当是声讨反对者居多。
“有人说杨千户这篇策论指斥先帝,大逆不道,当交付有司论罪议处......”见杨牧云脸色一变,悠然一笑,话锋一转,说道:“皇上却说不过一篇策论而已,如何便大动干戈起来,倒显得满朝文武的器量也忒小了......”
“皇上圣明,”杨牧云忙道:“下官只是就当前时局分析利弊而已,如何敢指斥先帝?”
“杨千户的心意,皇上自是省得,否则也就不会在朝堂上回护于你了。”马顺笑道。
杨牧云暗叹一声,“本以为皇上九五之尊,一言九鼎,看来他想办件事也是很难的。”
“所以......”马顺盯着他说道:“杨千户入京后,位列朝班,当谨言慎行。一个出言不慎,就会引来群相攻讦,到那时连皇上也不好回护于你。”
“大人所言,下官谨记。”杨牧云连忙拱手道。
“人人都说我们锦衣卫手段严酷,滥用私刑,诛杀无辜......”看着杨牧云,马顺悠然一叹,“比起这些文臣,我们的手段实不足一哂。这些人满口道德文章,提起笔锋来杀人,比刀锋更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杀人于无形,毁人于千古,比起我们这快意一刀,不知要阴险多少倍。
“大人说的是。”杨牧云附和道。口舌杀人的伎俩,他刚刚领教过,不过一篇策论,却被人说成了指斥先帝,大逆不道,还要交付有司论罪,想起来他的脊背就不禁凉飕飕的。
“杨千户一路上鞍马劳顿,本指挥也不多说了,”马顺嘴角向上勾了勾,“你下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得进宫面圣呢!”
“下官告退!”杨牧云起身恭恭敬敬的向马顺深施一礼,便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杨牧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马顺轻轻一咳。从书案的屏风后转出一位红袍无须的老者来。
“翁公!”马顺连忙上前深施一礼,然后搀扶着他坐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
那位老者正是王振,他一双老眼中闪烁着一丝精芒,看了看杨牧云出去的方向,张口说道:“他便是皇上日思夜想,急欲招进京的杨牧云么?”
“正是他,”马顺回道:“翁公觉得此人如何?”
“倒是一表人才,”王振微微颔首,“年少才俊,能文能武,为人又精明干练,怪不得皇上对其极为青睐,一心招他进京。”
“看来翁公也是对他极为欣赏。”马顺在旁说道。
“厂卫里面功夫好,办事干练的人倒是不少,可能写出一篇锦绣文章来的打动皇上心思的,可就只有杨牧云这一人了。”王振不禁叹道:“文武双全的全才可不是能够轻易碰到的,你可得仔细把他招呼好了,此人前途不可限量,以后你的仕途说不定还得仰仗他呢!”
“翁公说的是。”马顺嘴上说是,脸上却挂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不相信?”看到他的表情王振的眼角一翘,“就在来这里的路上,他杨牧云还教训了几个我府上的鞑官呢!”
“他敢动翁公府上的人?”马顺不禁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这有何不敢?就算是我府上的人,在外面不守规矩的话,谁都可以出手教训,”他看了一眼马顺,缓缓道:“哈森巴雅尔和他手下的身手你也是见识过的,他们在杨牧云手上连一招都过不了,顷刻之间就被全部打倒在地。”
“嗯,看来他杨牧云的武功不弱,南司所传倒也不虚。”马顺点点头,倒不如何惊讶。
“何止,”王振嘿然一笑,“你以为他就是仰仗着文才武功才入得皇上的龙目么?”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马顺看了看王振奇怪的问道。
“你们锦衣卫的消息也不是在什么地方都很灵通么?”王振乜了他一眼,“皇上当政也有好几年了,什么人没有见过,偏偏天天催促他早些来京,好像一日不来这天就会塌下来一般。”
“小的也觉得奇怪,皇上就算欣赏一个人,也不该如此催促,这其中莫非......”说道这里顿口不语。
“那是因为永清公主喜欢了这姓杨的,”王振鼻尖一耸,缓缓说道:“公主殿下每天都要到皇上那里打听杨牧云的行止,皇上不胜其烦,就着令咱家时刻派人打探杨牧云的行止,及时上报给他知道。”
“公主会喜欢他杨牧云?”马顺奇道。
“你莫非忘了,”王振瞪了他一眼,“永清公主殿下和王殿下被人劫持到庐州时,是被谁所救的么?”
“这个小的又怎会忘记,”马顺说道:“只是公主殿下年方十二,又怎会......”不敢再说下去了。
“怎么?十二岁的小妮子便不会春心萌动么?”王振看着他的目光带着讥诮之意,“在咱家的家乡,便不乏十二三岁的女孩嫁人。南方的一些官宦商贾把玩并收纳十二三岁的女娃为妾,也是极其寻常之事。公主殿下以金钗之年喜欢一个少年男子,难道很奇怪么?”
“是,是,翁公所言极是,”马顺连连点头,“是小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杨牧云此人年方十五,就已是锦衣卫的正五品千
户,”王振说道:“况且他又受到皇上青睐,公主殿下的倾慕,再过几年,如被招为驸马,到那时位极人臣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多示好于他,难道很委屈了你么?”
“翁公教训的是,是小的太愚钝了。”马顺连连拱手笑道。随即话音一转,“不过据小的所知,他杨牧云已成过亲了,那皇上还会将公主殿下许配给他么?”
“这又有什么?”王振哂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娶了妻子也可以再休掉,为了荣华富贵,锦绣前程,该怎么去选择,对他来说这很难么?”
“翁公说的太有道理了,”马顺钦佩的赞道。然后一拱手,“杨牧云既然来我北司,给他一个什么职司为好,还请翁公示下。”
“他还没有见过皇上,”王振略为思忖了一下说道:“这个倒不好遽然先定,一切只有等他面见皇上之后再说,如果皇上也没有什么明确表示的话,就让他在你下边做一个闲散千户吧!”
“是,谨遵翁公示下!”马顺躬身应道。
“另外,你去寻一套院子赠予他,将他好生安顿在京城。能够安心在这里当差!”王振又叮嘱了一句。
“这......”马顺微一犹豫。
“不成器的兔崽子,”王振笑骂道:“你还不如南司的沈云,人家在南都还送了杨牧云一套院落。你还犹豫什么,等人家发达了,就是送一座金銮殿,人家恐怕也不稀罕了。”
“是,是,”马顺连声道:“小的愚鲁,翁公教训的是。”
那位锦衣卫军官领着杨牧云来到一处幽静的院子,含笑说道:“杨大人,您就先在这里休息。有什么需要,请随时知会下官。”
“多谢,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杨牧云拱手问道。
“下官门达,现为锦衣百户,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门达忙还礼道。
“原来是门百户,失敬失敬!”杨牧云说道:“杨某有一件事想拜托门百户,请问随杨某一同来的两位伙伴不知现下何处?”
“噢,”门达说道:“冷大人已经回东辑事厂了,现并不在北镇抚司里。”
“冷一飞是东厂的人?”杨牧云讶异的问道。
“是呀,冷大人是玄鸟卫的人,而玄鸟卫隶属于东厂,冷大人自然要回那里。”看到他的表情门达小心的回道。
“哦,好,我知道了,”杨牧云随即问道:“那宁祖儿呢?”
“宁百户现在在另一间馆舍里休息,杨大人需要叫他来这里么?”门达问道。
“不用了,”杨牧云一摆手,“你下去吧,有事我自然会叫你。”
“那下官告辞。”门达说着转身退了下去。
杨牧云站在房中,看着周围这全新且陌生的环境,心中感到有一丝茫然。终于到了京城了,这一路上可真不容易,先是被妮挟持到苗地,好不容易逃离了那里,又因蛊毒发作又在开封府耽搁了好些时日,这终于到了京城,反而不如先前觉得那样欣喜了。
“我就要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么?”杨牧云感觉像一切做梦一样,马顺马指挥史待他很是和气,其中不乏招揽之意,杨牧云心中自是明白。“明日就要去见皇上了,皇上长什么样子?”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王朱祁钰的样子,“他会不会跟王殿下长得有些像?”想起马顺说起皇上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讲起他写的那篇大明固边策论,心中不免一阵忐忑。“皇上会不会因为百官激烈的反应而对自己有所不满?”一切都是未知,只能在明日觐见皇上时揭晓了。
他感到一阵疲累,不再去想这些捉摸不透的事情,便倒在里屋的床上睡着了。也许是一路上奔波太累,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的缘故,一晚上他睡得很香。他不知道,周围有很多眼睛在悄悄注视着自己。
第一百五十一章 御前对答
第二天天还没亮,门达便过来引领着杨牧云出了锦衣卫衙门,向东来到大明门,过了大明门沿着长长的街道向北而行,路两边 是各有司衙门,左边是五军都督府,右边是六部衙门。路的尽头是承天门,过了承天门是端门,端门两边各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左边是社稷坛,右边是太庙。过了端门就是午门了,此时还未到卯时,天边微露晨光,午门外已经站满了等待上朝的文武百官。
看着那一大群身穿红袍青袍的官员,杨牧云恍惚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来了,在湖州动身去南都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头戴七梁冠,身着赤罗衫,手捧象牙笏,站于群臣之首,睥睨四方,等待进入午门上朝。
他看了看站在百官最前面的几人,他们个个白须白发,头戴七梁冠,身着赤罗衫,手捧象牙笏,想来能站在那个位置耗尽了他们一生最好的年华。
杨牧云穿着一身锦衣卫正五品的青色官袍,不知是站在一边好,还是站在那些百官中间去。这时,那些等待上朝的官员也注意到了杨牧云,脸上纷纷现出惊异的神色,仿佛奇怪一个锦衣卫军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时间互相议论纷纷。看着他们那些异样的目光,杨牧云一时感到有些尴尬,向门达瞥去一抹求助的目光。
门达领着一名身穿绿袍的太监来到杨牧云面前,还没等杨牧云开口,就见那位绿袍太监对自己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杨大人了吧?快随咱家去见皇上吧!”说着转身便走。
“皇上这个时候就要召见我么?”杨牧云狐疑的看了看门达,只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便跟着那个绿袍太监向皇城走去。
那个太监引着杨牧云通过一扇小门进入皇宫,杨牧云第一次来到这里,对一切都颇感到新奇,不住的左看右看,只见整个皇宫规模宏大,殿宇巍峨,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晨光下发出璀璨的光彩。一路上不时有一些太监宫女从他们身边走过,俱都是神色匆匆,目不斜视。
“杨大人,到了。”那个太监转身对杨牧云笑道。杨牧云抬头一看,面前是一座雄伟庄严的大殿,匾额上写着华盖殿三个大字。
“皇上正在上朝,等散了朝才能见你,你就先在这里候着吧!”那个太监说完便匆匆去了。
“公公......”杨牧云想叫住他多问几句,谁知他早去得远了。
“就在这里等么?”杨牧云抬头看了看天色,旭日已经东升,“要等皇上散了朝,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呀?”他不禁喃喃自语,“还以为皇上给了我什么特殊待遇呢?却被晾在这儿站着,也不说请进去看座。”默默念叨着看了一眼殿前按刀矗立的侍卫,只见他们目光精湛,身材魁伟,站在那里不怒而威。
杨牧云也不敢上去跟他们搭讪,只得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不时有一些宫女进出华盖殿,见他站在那里,不免多看几眼。
杨牧云也偷眼瞄了一下她们,这些宫女儿大多相貌端正、身材匀称,没有长得特别俏丽的。他正左顾右盼之际,突听有人“喂”,杨牧云愕然回首,只见一张俏丽的小脸从一根大红立柱后探了出来,一只嫩如春葱似的小手向自己招了招。
“刚说没有美女,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杨牧云心中一动,见四下没有人注意自己,用手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叫我么?”
那张美丽的小脸嫣然一笑,两边露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
杨牧云见她微颔螓首,又向左右看了看,便快步向她走来。他来到立柱后,见那少女约摸十二三岁,一身淡粉色的宫装,裙角绣着展翅欲飞的淡蓝色蝴蝶,外披一层白色轻纱,微风拂过,竟有一种随风而去的感觉。
“姑娘叫下官过来不知有何见教?”杨牧云拱手向她施了一礼。
那少女娇笑一声,眸波流转,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她素手轻掩檀口,“你是不是姓杨,叫杨牧云?”
“正是在下,”杨牧云大为惊奇,“姑娘怎么会知道下官的名字?”
“你可是从南都来的?”少女不答,继续问道。
“正是。”杨牧云心中惊疑不定,一个宫中少女怎么会对自己的来历这么清楚?
“你可终于来了,”少女一笑,“殿下她想你不知想得有多辛苦呢?”
“殿下?”杨牧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殿下?又怎会想得我想得这么辛苦?”
“皇上驾到”只听有人高声叫道。
“皇上?”杨牧云身子一震,连忙向那少女拱手道:“下官要去见驾了,先失陪一下,还请恕罪!”说着急忙转身向来处走去。
“哎,你......”少女还未说完,杨牧云早去的远了。
杨牧云刚回到原处,只见前殿转过一队人马,前边是执仪仗的大汉将军,后边黄罗伞盖下有个步辇,由八个太监抬着向这边走来,顿时精神一振。
周围远远近近见到黄罗伞盖的宫女、侍卫、太监们纷纷就地下跪,刚刚站稳脚跟的杨牧云也连忙学着跪倒在地,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从众人身边走过,直趋华盖殿,根本旁若无人。
“这皇帝老儿好大的威风。”杨牧云心中暗道。头却不敢稍抬,生怕被人发现后被押下去轻则杖责,重则推出午门斩首。
他心中一阵紧张,额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一滴滴顺着额角滴落在地上。这时一只蚂蚁爬过他的面前,一滴汗水正好滴落在它身上,它疾趋的身形一窒,犹如落在一处潭水中苦苦挣扎起来。
杨牧云伸出手指,把它轻轻拈了起来,屈指一弹,将它远远弹了出去。
“在皇权的威压之下,人就跟这蝼蚁一样。稍不留意,就会让自己的生命随风而逝。”杨牧云心中感叹,面前人影不住闪烁,想是仪仗仍在前行,执旗的,执伞的,执金瓜的络绎不绝,旗幡掩映下,是天边一角湛蓝的天空。
仪仗分立在宫门两侧廊下寂然不动,上了一上午的朝会,皇上他老人家也应该饿了,不免要喝点茶水,吃些点心,又过了良久良久,才见一个太监走出华盖殿大门,拂尘一扬,尖声喊道:“宣锦衣卫千户杨牧云进见!”
杨牧云听了急忙起身上前,高声道:“臣杨牧云晋见。”
那太监冲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杨千户,请随我进来吧。”说着扭身先进去了,杨牧云垂着头匆匆跟了进去。
进了庄严肃穆的大殿,杨牧云不敢四下乱看,只顾跟着那太监的脚步向里走,行至猩红的地毯尽头,那太监向旁一闪,高声道:“锦衣卫千户杨牧云面见皇上”。
杨牧云知道上边必是坐着当今天子正统皇帝朱祁镇了,连忙上前跪倒在地,双掌向上贴在毯上,额头叩在指尖,提足了气朗声道:“微臣杨牧云叩见皇上。”
只听一个雍容清雅的声音说道:“免了,起来吧”。
“谢陛下!”杨牧云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在一边,心中一阵激动,“我终于见到皇上了,皇上他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呢?”虽然很好奇,但眼睛却是不敢乱瞧,眼光微微一动间,就见前方有一双官靴伫立不动,似乎还另有一位官员在场。
只听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说道:“皇上,微臣与户部的几位大人计议好了,觉得内廷的俸禄还是由京仓支取的好,比之通州仓的路程不知近了多少倍,还使得公公们免去了奔波劳顿之苦,岂不是两全其美。”
“嗯”那个雍容清雅的声音说道:“刘爱卿言之有理,不过内廷之人去通州仓领取俸禄乃是惯例,从来无人提出质疑,为何刘爱卿突然提出改由京仓支取呢?”
“皇上”那刘大人说道:“若是平时,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近些年来我大明战事频仍,南来北往的军事调动颇多,所过之军队的军粮
均由通州仓提取,早已不堪重负,是以臣与邝大人商议过,通州仓专供军粮调运,发俸禄由京仓提取,这样不但能够保证战时的军粮供应,而且还不致拖欠了公公们的俸禄,如此岂不是好?”
“唔”皇帝似乎思索了片刻,方缓缓说道:“既如此,那朕回去便拟旨,即行颁诏,你下去吧!”
“谢陛下!”那位刘大人应了一声,躬着身退了出去。
“这位刘大人竟然追到这里请皇上颁诏,也算是位高权重了。”杨牧云心中暗道。他可不知道这户部尚书刘中敷在太宗皇帝时就已展露头角,到现在已历经四朝,功勋卓著,就算是朱祁镇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
“你就是杨牧云么?”皇帝说道:“你且上来,抬起头让朕好好看一看。”
杨牧云年少气盛,听皇上一说,也未多想,便缓步上前,抬起头向龙书案后看去。
这位正统皇帝年方二十,面容微胖,唇上留有短须,眼睛细长,举止间甚有威仪。他头戴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团龙袍,看向杨牧云时不由微微一笑,“果然年少才俊,怪不得她天天缠着朕要见你!”
听皇上夸赞自己,杨牧云不由心中一喜,待听到后半句又有些茫然,她是谁?为何要天天缠着皇上见自己?
“这一路上可真是辛苦你了!”朱祁镇一笑。
“微臣仰赖皇上护佑,方化险为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牧云忙垂首答道。
“好了,这里又没有外人,来这些虚套作什么?”朱祁镇站起身,来到杨牧云身边,含笑道:“说起来,朕还得感谢你,是你救了朕的御弟和御妹!”
“臣不敢,身为臣子当尽忠报效皇上,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杨牧云慷慨激昂的答道。
朱祁镇点点头,转身从御案上拿出一个卷轴回身递与他,嘴角一勾,“杨卿打开来看看。”
杨牧云忙上前伸手接过,展开一看,原来是自己在开封参加乡试时写的那篇大明固边策论,不由一怔,抬头向朱祁镇看去。
“杨卿已有官身,还能利用闲暇去参加金秋乡试,朕真是佩服。”朱祁镇说着眉尖微微挑动了一下。
“臣惶恐,臣自接了圣旨未能快马加鞭赶赴京城,有负皇上圣恩,还请皇上治罪。”说着连忙拜倒在地。
“起来吧。”朱祁镇微微一笑,“卿在开封之事朕已全部知晓,说起来杨卿又立了一大功,不但救了于谦和年富,还疏导了灾民,除去周王府叛党,使开封免遭战火。你又何罪之有呢?”
听了这话,杨牧云方才站起,见朱祁镇脸上没有怪罪之意,心下一宽,便肃立一旁。
“朕有些好奇,爱卿为何想去参加这乡试呢?”朱祁镇问道。
“回皇上,”杨牧云屏息凝神,缓缓说道:“臣自幼读圣贤书,便是想着以一笔锦绣文章来换得金榜题名。自阴差阳错进入锦衣卫,虽不用考取功名来博得官身,但未进科场,终是憾事,因此......因此臣路过开封之时,见乡试应征,一时心痒难熬,便报名去了科场。”
“哦,”朱祁镇听了微微颔首,“杨卿的文章写得倒是不错,甚合朕意。”微微一顿,“不过其中有指摘先帝之处,倒是显得有些轻佻了。”
“微臣UU小说无状,冒犯了先帝,还请皇上恕罪。”杨牧云一惊,连忙说道。
“你也觉得先帝不该放弃交趾、开平、退出奴儿干么?”朱祁镇脸上并无怒意,反而问道。
“回皇上,”杨牧云说道:“先帝仁厚,不欲与四夷多动刀兵,方作出此退守之举。可四夷不体谅先帝苦心,却步步紧逼,皇上南伐麓川,实维护我大明尊严,我大明不能一退再退了。”
“嗯,”朱祁镇一听来了兴趣,“你也如此认为么?”
第一百五十二章 圣心独睐
“皇上,”杨牧云奏道:“交趾失而云南动荡,若再失云南,则川黔桂三省首当其冲,我大明的西南边陲就将长期不稳了。况且......”他接着续道:“西南诸省的苗民一直不服王化,与朝廷的征战时有发生,如西南边陲不稳,苗民再发生动乱的话,整个西南诸省将不再为我大明所有。”
听了杨牧云一番话,朱祁镇面色凝重的在殿中踱起了步子,没有哪个大臣对他说起过这样一番话。所有人都从自身角度叫苦,户部嚷着缺粮缺钱,兵部说装备不足,人员不整,无力征战。工部喊云南穷山恶水,道路不好修通。总之各有各的难处,前两天兵部尚书邝还劝他放弃麓川。
“这些大臣呀,都被京城的太平岁月把自身的锐气给消磨掉了。”朱祁镇叹道,他用一种很欣赏的眼光看了一眼杨牧云,“可如果朝廷要用兵西南的话,势必要调动北境的军队,这样北方的边防将大大削弱,将如何应对来自大漠的边患呢?”
“皇上,”杨牧云说道:“对待边患不一定要动刀兵的。”见朱祁镇不解,便道:“隋时,突厥强大,文帝从长孙晟计,用离间计,结盟小可汗,孤立大可汗。使得突厥内部自相残杀,分为东西两部,不再威胁长安。于是大隋北方大定,终文帝一朝,边境不再闻烽燧之警。”
“对蒙古也可使用此计么?”朱祁镇闻听不禁来了兴趣。
“这有何不可,”杨牧云说道:“蒙古大汗脱脱不花虽名为漠北共主,但听其号令的部落并不多。瓦剌部首领也先对其大汗之位虎视眈眈,皇上不如对也先示以拉拢,扶植其对抗脱脱不花。”
“这......可行么?”朱祁镇说道:“也先如今势大得很,屡次攻略我大明边境,蒙古各部十之七八都投效到其麾下。我大明要如何对其进行拉拢扶植呢?”
“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牧云说道:“自成吉思汗一统漠北以来,漠北的蒙古各部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非黄金家族的成员不得成为蒙古共主。也先虽然势力庞大,身份尊贵,但由于其并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所以永远不可能成为所有蒙古人的大汗。”
见朱祁镇沉吟不语,杨牧云接着说道:“皇上不如从这一点着手,封也先为王,刺激他的野心,让他敢于挑战所有蒙古人心中的权威,等他真的坐上脱脱不花的位置,那他就会成为所有蒙古人的敌人,这样的话,整个漠北草原就会征战不休,我大明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便可出面一举收服漠北各部,并消弭困扰我大明多年的北境边患。”
杨牧云一席话说得朱祁镇连连点头,“听杨爱卿一席话,使朕心中豁然开朗,朕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杨牧云一眼,“朕以前一直以为卿不过是一赳赳武夫,可如今看来,卿不但文采斐然,而且胸中颇有谋略。以卿之才略,留在锦衣卫镇抚司当个千户实在太委屈了。”顿了一下沉吟片刻方道:“这样吧,朕赐你同进士出身,你去兵部那里报个到,先从一个六品主事做起,卿以为如何?”
杨牧云连忙下跪拜谢道:“臣为皇上做事,唯知尽忠而已,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很好!”朱祁镇微微颔首,眼中颇有嘉许之意,“卿年纪轻轻,已官居六品,亦当戒骄戒躁,做事切不可操之过急,邝邝大人是你的顶头上司,四朝老臣,做事一定要多加请示,断不可擅自专为。”
“微臣谨记!”杨牧云刚说完,只听门外的小太监叫道:“公主殿下,皇上还在里面议事,您千万不可进去呀!”
“滚一边去,再敢拦我,小心我让人拖你下去打你板子。”一位少女的声音娇叱道。
“这位公主好火辣的性子,”杨牧云心道,“怎么听起来这声音如此的熟悉?”
只见眼前人影一闪,一位身穿绯色襦裙的少女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一位小太监跟在后面,一见朱祁镇连忙跪倒在地:“皇上......奴才......”
朱祁镇看了
那少女一眼,向那小太监挥了挥手,“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小太监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那少女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杨牧云,眼中瞬间泛起了潮光。
杨牧云也是心中剧震,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庐州一别的永清公主朱熙媛,他反应很快,立马向她下拜道:“微臣杨牧云拜见永清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朱熙媛的泪珠差点儿没流下来,“你总算来了,可想得我好苦。”
朱祁镇轻咳一声,说道:“熙媛,朕还在跟杨爱卿议事,你怎么就不管不顾的闯进来了?”
“熙媛失态,还请皇上恕罪。”朱熙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向朱祁镇福了一礼。
“罢了,杨爱卿你也见过了,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吧!这里不是你能够来的地方,还不速速退下!”朱祁镇绷着脸说道。
“熙媛告退!”朱熙媛深深的向杨牧云看了一眼,纤腰款摆,聘聘婷婷的步出了大殿。
“杨爱卿,起来吧!”见朱熙媛走出了大殿,朱祁镇方对杨牧云说道。
“谢皇上!”杨牧云胆战心惊的站了起来,举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跟朱熙媛乍一见面,让杨牧云的内心感到一阵紧张,他不安的用眼角看了一下朱祁镇。
朱祁镇只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朕只有这一个御妹,平常对她过于宠溺,才使得她如此失于礼数,倒让杨爱卿见笑了。”
“公主殿下性情率真,臣倒觉得十分可爱。”杨牧云忙垂首回道。
“杨爱卿”朱祁镇拉长了声音,脸上似笑非笑,“卿此次来京,可否携家眷前来?”
“微臣来的匆忙,不曾携眷同来!”杨牧云一愣,不知皇上问这话究竟何意。
“爱卿年少,娇妻美妾环绕身边,倒是让人颇为羡慕啊!”朱祁镇嘴角微微一勾,见杨牧云茫然的样子,便道:“公主年幼,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卿虽有恩于公主,但亦当恪守臣礼,不能做出有逾分寸之事。”
“原来皇上怕我跟公主之间产生私情。”杨牧云听了心中一凛,忙拱手道:“微臣不敢,微臣若有非分之想,教天地共诛之。”
“朕不过是一番戏言,卿何须发此重誓,”朱祁镇微微一笑,“与爱卿今日一番谈话,让朕十分开心,希望卿不要辜负朕的期望,谨守为臣的本分,我们君臣一体,共创大明盛世。”
“谢皇上隆恩,皇上之言,微臣谨记。”杨牧云毕恭毕敬的说道。
“卿独自一人在京,如遇生活琐事,亦多有不便,还是早些接家眷来京吧!”朱祁镇似叮嘱似关怀的说道。
“是,皇上。”
“你的谋划很好,回头去兵部报到时不妨向邝大人也陈述一番,”朱祁镇下颔微微扬起,“你先下去吧!”
“微臣告退!”杨牧云深施一礼,转身向殿外走去。
......
杨牧云出了华盖殿,仰望了一下湛蓝的天空,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突然,他感觉自己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便看见一张亦嗔亦喜的俏丽容颜。
“公主?”杨牧云不禁浑身打了个激灵,忙四下看了看,“你怎么还在这里?”
“跟我来!”朱熙媛伸出一只纤白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
“公主殿下,切不可如此。”杨牧云挣脱了她的掌握,退至一边。
“啧啧啧”看着他一脸惶恐的样子,朱熙媛讥笑道:“这时候知道跟我保持距离了,在庐州的时候你跟我同处一室,怎不见你如此胆小?”
“公主殿下噤声,”杨牧云连连摆手,压低声音道:“这话也是可以乱说的?”
“我说错了么?”朱熙媛走到他跟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日你我同处于地下暗室,将我紧紧
搂抱在你怀里的时候,你......”
“公主殿下,你究竟想怎样?”杨牧云连忙打断她的话说道。
“你跟我来,否则本公主就将你跟我之间的事全部抖搂出去。”朱熙媛紧盯着他说道。
“我跟你之间能有什么事?”杨牧云话刚出口,但转念一想,这小妮子如果把庐州的事添油加醋的说出来,那可就大大不妙了,于是无奈的说道:“那,微臣谨遵公主殿下吩咐。”
“看来你还是挺识相的么?”朱熙媛一笑,还想去拉他的手,见他远远躲了开去,唇角不由一勾,“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么?”
“公主殿下,微臣跟你走就是了,还请不要动手动脚的。”
“那好吧!”朱熙媛的小瑶鼻微微皱了一下,转过身去,“你可不要跟我耍花枪,否则本公主就喊人过来将你拿了去。”
司礼监内室,王振正坐在炕上,身前放着一张饰纹紫檀木的炕桌儿,桌上堆着几摞文牍,王振正一张张的仔细翻看,他本是举人出身,颇有文采,因此审阅这些奏章毫不费力。他手执红笔不住在上面批批注注,碰到一些难决之事时,便蹙起眉头,拿起笔杆轻敲额头,仔细的思量一番。
“马顺马大人到”门外的小黄门高声叫道。
“让他进来吧!”王振放下手中奏折,伸展了一下双臂。
门帘一掀,只见马顺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
“翁公”马顺躬身一揖。
“那杨牧云见着皇上了?”王振向他瞥了一眼问道。
“翁公料事如神,”马顺谄笑道:“那杨牧云见了皇上后,足足聊了有两个时辰呐。”
“哦?”王振不禁来了兴致,“他跟皇上都聊些什么呢?”
“都是些怎样拓边的话题,皇上雄才大略,对这些话题自然很感兴趣,两人可以说聊得很投机,”马顺接着说道:“皇上这一高兴,就赏了他一个兵部主事的六品官衔,让杨牧云去兵部报到。”
“把他安插到邝那个老家伙身边了么,”王振一笑,“也罢,如今我大明四方战事未歇,这兵部可是个香饽饽呀,皇上将他安置在那里,摆明了是要将他好好锤炼一番。”
“那他在我们锦衣卫这里......”马顺欲言又止。
“嗯,”王振知道他想说什么,瞄了他一眼,“那个五品千户的职衔还让杨牧云背着,他就是进了兵部,也还是你们锦衣卫出来的人。”
“是,翁公,”马顺话题一转,“还有一件事,户部尚书刘中敷今天追到华盖殿去见皇上了。”
“刘中敷?”王振眉头一皱,“追皇上居然追到华盖殿去了,又要折腾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么?”
“翁公明鉴,”马顺说道:“就是给内廷发俸的事。”
“连内廷的事儿都要管,”王振哼了一声,“他刘中敷的手伸得也忒长了些。”
“谁说不是呢?”马顺连忙说道:“那个刘中敷说内廷公公们的俸禄要去京城以外的通州仓去领,实在太远了些个,不如改在就近的京仓去领要方便得多。”
“他刘中敷会这么好心?”王振冷笑,“我看他是借改仓之机,行监视之实。”
“翁公高见,”马顺赞道:“阮公公是通州仓的管仓大使,发俸的时候不少照顾宫里的公公们。可这一改到京仓,就在户部和御史台的眼皮子底下,谁还敢再私相授受呢?”
“皇上答应了?”王振眼皮子一抬问道。
“那刘中敷说通州仓主要供应军粮,如跟内廷俸禄掺和一起发放,怕影响前线军粮的支应,他这么一说,皇上对战事又十分上心,又如何能够不答应呢?”
“岂有此理!”王振气得一拍桌子,大怒的说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暗中交锋
“假战事之机,行克扣之实,”王振涨红着脸说道:“这些朝臣的算盘打得也忒精了些,真当我们内廷的人都是傻子么?”
“翁公”马顺提醒道:“您和内廷公公们的俸禄是按洪武年间的旧制发放的,一两银子合一石米,可现在早已跟洪武年间不一样了,市面上一两银子可买三石米。可通州仓的阮公公还是按照洪武旧制将俸米折合成银两发给内廷的公公们的,户部这么一搞,直接在京仓发放俸米,不再折合成银两。公公们领到俸米后还得拉到市面上粜卖掉,这样一来,市面上突然涌进这么多粮食,那粮价就掉得更厉害了,这......这不是让公公们去喝西北风么?”
王振在屋里连转了几个圈子,抬头向马顺问道:“金英,范弘还有兴安他们怎么说?”
“金公公、范公公还有兴安公公他们都没什么表示,金公公听闻了只是说了一句,皇上这么做自有皇上的道理。”马顺说道。
“这个老狐狸,”王振忍不住骂了一句,“他们在外面都有进项,自然不在乎这点儿俸禄。”看了马顺一眼,“他们都不说话,咱家若是强出头的话,岂不受人口实......”顿了一下悠然道:“户部如此做,便是想彻查通州仓的账目,这个时候还是低调点儿好,反正咱家也不缺这点儿银子花。”
“那底下的这些公公们肯定是要闹事的呀!”马顺说道:“要不翁公去一趟刘尚书府上,请他向皇上撤销那道奏议......”
“不去!”王振气呼呼的打断了他的话,“闹就让他们闹去,户部弄出来的事情,凭什么要咱家去给他们擦屁股!”
一辆马车停在了兵部衙门的侧门,从车上下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红袍官员,他向周围扫视了一下,便径直从侧门走了进去。
“哎哟。刘公大驾光临,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老夫也好出去相迎啊!”兵部尚书邝出来满嘴打趣的说道。
“邝公,里面说话!”刘中敷一脸肃然的说道。
两人来到兵部内堂坐定,邝将其他人打发了出去,便向刘中敷询问起面圣的情形。
“刘公,你的奏议皇上准了么?”邝问道。
“皇上好大喜功,把通州仓军粮的支取和前线的战事联系起来,皇上还能不允么?”刘中敷得意的看了一下邝。
“刘公高见,”邝点了点头,拈着胡须说道:“如此一来,便可斩断一条内廷的进项,将通州仓置于户部的控管之下。”
“我这里的事情算是办妥了,”刘中敷看了邝一眼,“你那里进展得如何?皇上同意罢兵西南了么?”
“哪有那么容易,”邝苦笑了一声,“皇上还要求调派京军神机营五万南下云南,归靖远伯王骥指挥。”
“还要抽调京营的兵力?”刘中敷讶然道:“如此一来,京畿的驻军就不满十万了,万一鞑子破关而来,你这个兵部尚书拿什么来抵挡?”
“我也是这么向皇上说的,”邝看了刘中敷一眼,“可皇上却说要调动山东河南两地编练的新军十万来京师驻防,来补京营调动之空缺。”
“这......这不是儿戏么?”刘中敷瞪大了眼睛,“新练之军怎可跟京营精锐相比?”
“皇上决议如此,老夫又有什么办法?”邝叹了口气,“你我只能企盼王尚德能够快速平定麓川,使神机营及早回归建制。”
“哪有那么容易?”刘中敷不禁苦笑一声,“麓川之战从正统四年开始,已经整整打了八年,如果能快速平定的话,何至于等到今日?”
“皇上的雄心,比之先帝可要大得多了,”邝无奈的说道:“可惜今日大明的军力比之太祖太宗时不可同日而语,就算先帝,也只是仗着太宗时打下的余威做了一个守成之君而已。为君王者,不惜民力,而好大喜功,非国家之福。”
两位四朝老臣相对唏嘘感叹一番,便沉默不语。
半晌,刘中敷方道:“皇上好大喜功,便重用只会夸夸其谈的少年臣子,”看了邝一眼说道:“而且还把这人安插到你的兵部来。”
“哦?”邝闻听连忙问道:“此人是谁?”
“他叫杨牧云,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听说他本在锦衣卫南镇抚司当差,在南都期间由于救下王殿下和永清公主立下大功,被皇上调任到了京师,见了皇上后又慷慨陈词了一番,让皇上大为欣赏,这不,皇上一高兴就把他派到你的兵部来了。”刘中敷一笑,“恐怕就要到老弟你这里来报到了。”
“一个黄口孺子而已,”邝哂笑道:“还想在老夫这里掀起什么风浪么?”一捋颔下的花白胡须,“老夫倒是想知道,他究竟对皇上说了些什么,竟然让皇上把他派到我的兵部来。”
“还能有什么?肯定是皇上喜欢听什么他就迎合着说什么呗。”刘中敷说着深深注视着他,“邝公可要小心了,皇上把一个锦衣卫安插在你的兵部,醉翁之意可不在酒哇!”
“就是皇上不把他安插进来,老夫这个兵部难道就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关注得少了?”邝倒是很洒脱的笑了。
“不管怎样,多加小心还是好的,”刘中敷叮咛道:“现在东厂的番子和锦衣卫的密探撒得满京城都是,当年于谦如何下的诏狱,邝公难道忘了么?”
“刘公放心,老夫理会得,”邝倒是显得成竹在胸,“一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老夫都对付不了的话,我在这兵部也就不用干了。”
“公主殿下,就在这里吧!” 杨牧云随着朱熙媛来到一个幽静的小院止住脚步,向周围看了看,“如果再往前走下去,被人看到了,可是大大的不妥。”
“那好。”朱熙媛的眸子向他身上一转,唇角微微一勾,“翠柔”
“公主”倩影一闪,一位与朱熙媛年龄相若的美丽少女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宫装从旁边的花丛中蹁跹而出,她身上那绣着展翅欲飞的淡蓝色蝴蝶的裙角随风舞动,仿佛一个美丽的精灵在翩翩起舞。
“你”杨牧云瞪大了眼,她便是入殿面圣之前向他招手说话的那个可爱的酒窝少女。
“婢子翠柔见过杨大人。”翠柔一笑,向着杨牧云福了一礼。
“好了,翠柔,”朱熙媛吩咐道:“你去周围看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本公主要跟杨大人说几句话。”
“婢子遵命。”裙角一翻,翠柔犹如一朵彩云一般冉冉的去了。
“她......她是你身边的丫鬟?”杨牧云怔怔的道:“怪不得她把我叫过去问我的事情。”
“你看上她了?”朱熙媛横了杨牧云一眼,“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公主殿下说笑了。”杨牧云脸上微微一红,不安的看了她一眼。
“我们到前方的凉亭里坐一会儿吧!”朱熙媛一指假山后的一座四角凉亭,那里还算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说完她纤腰款摆,向着那里娉娉袅袅的走了过去。杨牧云犹豫了一下,便也跟了过去。
两人来到凉亭里,朱熙媛转过身,一双美眸深深的注视着他,那宝石般的瞳仁里充溢着脉脉的情意。
“公主殿下,你......”杨牧云有些心虚的向后退了一步。
“牧云”朱熙媛朱唇轻启,往下再也说不出来了。只听嘤咛一声,她已扑到杨牧云的怀里,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公主殿下”杨牧云一惊,心噗通噗通开始狂跳起来,他不敢品尝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感觉,一双眼只是紧张得四下张望。
“牧云,你知不知道我是有多么的想你?”朱熙媛倚在他怀里动情地说道:“自从庐州一别后,我每天都在想你,就是梦中也常
常看到你的身影。”
“......”
“我也想过偷偷去找你,在凤阳时我就装扮成宫女的样子悄悄出宫,可惜被人发现了......”她说着眼神中露出一丝懊恼之意,“到了京城后,我每天都会到皇帝哥哥那里,请他下诏招你进京。”
“......”
“你不舒服么?怎么这副表情?”见他不言语,朱熙媛便抬头向他看去,只见他脸色通红,样子看起来很不自然。
“公主殿下,”杨牧云尴尬的说道:“您松开我好么?我都快被你勒得喘不过气来了。”
“不,”朱熙媛执拗的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盼来,说什么也不会再松手了。”嘴里虽这样说,抱着他的手臂还是稍微松了一下。
杨牧云突然瞠目结舌的看向前方,嘴里说道:“皇上......”
朱熙媛一惊,连忙松开手臂,转身向后看去,身后却什么人都没有,这才发觉上当,待她回过身来,杨牧云已远远的退开,倚着亭柱而立。
“你又骗我,”朱熙媛恨恨的说道:“在庐州时,你就说要随我一起进京,现在,你又诓骗我皇上来了。”
“公主殿下......”杨牧云怯生生的说道:“还请您自重,这可是皇宫大内,要是被人发现了微臣和您......微臣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你现在知道怕了?”朱熙媛看着他,一步步的向他走去,“在庐州时,怎么不见你如此胆怯,那时你跟我......”
“公主殿下,”杨牧云连忙打断她的话,“事急从权,微臣当时一心救人,如有什么逾矩之处,还请您见谅,微臣......微臣从未对公主殿下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你不用解释这么多,”朱熙媛走到他身前,抬起头凝望着他,幽幽的说道:“你和我那些天经历的事情,我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你救过我,抱过我,解过我的衣衫......”见他身躯一震,接着道:“你说对我没有非分之想,但是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可以么?”
“公主殿下,”杨牧云几乎快哭出来了,“微臣出身寒微,跟您实在高攀不上,况且......”他一咬牙说道:“况且微臣已经有了妻子,公主再垂青于微臣,是有失皇家体面的。”
“我不管,”朱熙媛的眸子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哪怕什么名分都没有,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皇上会允许公主殿下这样么?”杨牧云劝道:“公主执意如此,只会害了微臣,”见她激动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便继续道:“微臣对您所做的一切,是身为臣子的本分,殿下记挂于心,已经让臣不胜惶恐了,如再因此作出逾越之举,那殿下就再也不会见到微臣了。”
“如果我不是公主的话,你会不会喜欢我,接受我?”朱熙媛问道。
“公主殿下你这又是何必?”杨牧云叹道:“人是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的,更不可能去改变。”
朱熙媛檀口微张,还想再说什么,只见翠柔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公主,不好了,奴婢刚才看见太后朝这边来了。”
“公主殿下,微臣告退。”杨牧云闻听忙躬身一礼,转身向亭外走去。
“哎,你......”朱熙媛刚张开口,杨牧云已去得远了。
杨牧云逃也似的匆匆出了皇宫,出了承天门后向东长安街而行。
向人问明了去兵部的路后,杨牧云从东公生门走了进去,在路东的一个衙门口止住脚步,匾额上写着两个大字“兵部”。
“兵部原来是在这里,”杨牧云看着衙门口的立着两排盔明甲亮的官兵后,心中暗道:“这里的守卫可比锦衣卫北司的气派多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兵部之行
杨牧云注视了一会儿刑部的匾额,正要迈步入内,一个身穿盔甲的校官上前问道:“这位大人,请问您来兵部有何公干?”他见杨牧云身穿一身锦衣卫的五品官服,不敢怠慢,但此人又从未见过,直接放进去又不妥当,便上前问了一句。
“哦,”杨牧云微一拱手,“本官今日是来兵部报到的,还烦请老兄进去通报一声。”
“来兵部报到?”那位校官低声嘟囔了一遍,难以置信的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道:“大人您稍等,下官这就进去通报。”
兵部衙门内堂,兵部尚书邝送走了户部尚书刘中敷后,突然有人禀报兵部左侍郎侯求见,邝面容一凛,忙道:“快请他进来。”
一个年约五旬,豹眼长须的红袍官员匆匆走了进来。
“廷玉,看你行止如此匆忙,莫非有何要事?”邝问道。
“大人难道忘了,”侯正色道:“五万神机营官兵已整装待发,下官是特来向大人辞行的。”
“哦,”邝恍然道,“看老夫这记性,”一挥手说道:“廷玉,请坐!”
“大人莫非还有什么事需要嘱托么?”侯边说边坐了下来。
“一言难尽,”邝长叹一声,“如今北境的虏患逾加深重,而皇上还不断将京营精锐调往云南,京师的防务堪危啊!”
“大人所虑极是,”侯也说道:“奈何皇上所定战略是先南后北,待麓川之乱彻底平定后,再将精锐调回北境。”
“但老夫恐怕不等西南之乱抵定,北方的胡骑就已进抵京师了。”邝苦笑道。
“大人,”侯见邝一脸沉重的样子,“北境的虏患真的深重到如此地步了么?”
“廷玉,”邝深深注视了他一眼,“蒙古瓦剌部首领也先兵锋直指兀良哈三卫,朵颜卫乃儿不花,泰宁卫达子歹歹都受其掳掠,人畜损失甚重,连建州三卫都督李满柱,察董山都被其兵威所慑。大同参将都督佥事石亨也上奏说也先并吞诸部其势日盛,他日必来犯边,正加紧整顿兵备。凡以上种种,皆不是空穴来风啊!”
“大人可有应对之策?”侯问道。
“老夫若有,就不会如此彷徨了。”邝无奈道。
“可下官这边也无更好的办法,”侯皱着眉头说道:“况且下官现在就要随军南下云南参赞军务,恐帮不了大人您什么。”
“廷玉,”邝拈着胡须说道:“现兵部事务日益繁重,右侍郎李又不幸卒于任上,老夫身边乏人呐,你不如暂且留下,待于谦进京后再行南下,你看如何?”
“这......”侯面有难色,“大军整装待发,又如何说停便停呢?”
“京营的军队,不妨先行南下,廷玉你就暂留兵部,老夫回来给皇上上个折子即可,你不必多虑。”邝说道。
“那下官谨听大人令嘱。”
两人正说着,只见守门校官匆匆进来禀告道:“尚书大人......”看了一眼侯欲言又止。
“侯大人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邝说道。
“是,尚书大人,侍郎大人,”守门校官说道:“有位锦衣卫军官来我们兵部说是来报到的。”
“锦衣卫军官来我们兵部报到?”侯不明所以,看向了邝。
邝拈须笑道:“老夫还以为他会过一两日才来,没想到刚出了皇宫就直奔这里了。”对守门校官说道:“你领着他去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陆裕林那里,由陆郎中来安置吧!”
“是,尚书大人。”守门校官闻听后便退了下去。
“怎么锦衣卫把人都派到我兵部来了?”侯不解的问道。
“这是皇上的意思,”邝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此人既然好谈兵事,就让他去那里好好参谋策划一番,也不枉了皇上的一番苦心。”
“那大人将他
派至那里,合适么?”侯不明白邝为何如此安排。
“这又有什么不合适的?”邝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兵部职方清吏司的职责主要是统筹谋划,最是能锻炼人,皇上看中的人如何能等闲视之。”
“可他做不来怎么办?”侯不可思议的说道:“在那里做事很辛苦,责任风险又大,而且还没什么油水。他一个锦衣卫军官能受得了那个罪?”
“受得了受不了可就不是老夫所能管得来的,”邝的一双老眼微微眯了起来,“做不来的话就滚回他的锦衣卫北司去,老夫早就受够了他们,没理由再在自己的衙门里养个内贼。”
“大人,您这边请”守门校官满脸堆笑的在前引路,“尚书大人正忙,让下官先领着大人去见一下兵部职方清吏司的陆郎中。”
“有劳了,”杨牧云笑了笑,“兵部职方清吏司那里缺个主事么?”
“兵部的每个司固定配备两个主事,”守门校官说道:“兵部职方清吏司是兵部最繁忙的一个职司,两个主事早已不敷使用,陆郎中一直向尚书大人请求再配一位主事,谁知大人您就来了。”
“哦?”杨牧云心中暗笑,面上不动声色的道:“看来我来的是真巧。”
“那是,”守门校官看了他一眼,“陆大人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
......
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陆裕林年约四十,长得比较富态,圆圆的一张脸上长着两只绿豆般的小眼睛,他见了杨牧云的确显得很高兴,只不过他笑得跟哭差不了多少。
“杨......杨大人,你请坐。”陆裕林破天荒的没在他的签押房里摆官架子,反而对杨牧云客客气气的。
“不敢,陆大人,下官站着就好。”杨牧云不敢托大,陆裕林陆郎中毕竟是他的直管上司。
他上前几步,将皇上下的圣旨恭恭敬敬的递到陆裕林面前,便躬身退了下去。
陆裕林展开细细看了一番,满脸堆笑的对杨牧云说道:“不知杨大人为何要来我兵部呢?”
“下官在开封参加乡试的时候,写了一篇关于我大明的固边策论,皇上见了大为赞赏,便赐下官同进士出身,并委派下官来兵部做一名主事。”杨牧云解释道。
“哦,杨大人还参加过乡试,”陆裕林点点头,随即说道:“杨大人既然来我兵部,本官也不瞒你,我兵部职方清吏司的公务繁多,做事比较清苦,还没什么油水,不知杨大人对此有什么意见?”
“下官奉皇命而来,为的是报效朝廷,大人如有所命,下官任由安置,绝无怨言。”杨牧云拱手说道。
“很好很好,杨大人年轻有为,本官很是欣赏,”陆裕林眼角向后一瞥,“来人呐!”
“大人!”一名书吏从他身后转出来躬身说道。
“带杨大人去他办公的地方,跟黄主事和赵主事他们认识认识,从今天起他们就在一起办理公务了。”陆裕林说道。
“是,”那名书吏来到杨牧云跟前,做了个请的姿势,“杨大人,请”
......
看着杨牧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陆裕林方才长吁了一口气。
“陆大人,”一位身穿从五品青色官袍的官员走了进来,“听说你一直向尚书大人要的主事已经派过来了。”
陆裕林一看,是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谷运铎,松了一口气,“运铎,是你,你方才去哪里了?”
“侍郎大人要去云南参赞军务,我去向他送军图了。”谷运铎说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碗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茶水。
“派是派过来了,可是......”说着连连摇头。
“怎么,对派来的人不满意?”谷运铎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的问道。
“不是不满
意,而是伺候不起呀!”陆裕林愁眉苦脸的说道:“你知道派来我司的人是什么身份么?是一位锦衣卫北司的堂堂正五品千户,跟我的品阶一样,你说,让我怎么安置这位大爷?”
“哦?”谷运铎放下茶碗,坐直了身子说道:“锦衣卫什么时候对我们兵部职方清吏司产生兴趣了?这里可是个清水衙门,可没什么孝敬!”
“这可是皇上亲自任命的,”陆裕林在房中踱了几步,抬头看了一眼谷运铎,“你说,皇上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皇上对我们兵部不放心,派一名锦衣卫来监视咱们?”谷运铎思忖道。
“我们这里有什么好监视的,”陆裕林想不出个所以然,遂跺了跺脚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们都小心些办差也就是了。”
那名书吏将杨牧云领至一间很大的公务房中,这里案牍堆积如山,许多书吏在这里进进出出,房中的大堂上是一座巨大的沙盘,沙盘上绘制的是整个大明的万里江山版图,杨牧云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上面三川河流城池道路绘制得无一不细,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房中靠里是用木板隔开的两间板壁房,一间房里是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另一间房里是一名年约三旬的中年人,他们都头戴双翅纱帽,身穿正六品青色官服,低头提笔忙着在纸上写着什么?
“这位是黄善亭黄主事。”那名书吏一指那名五旬老者。
“......”
“那位是赵炫明赵主事。”那名书吏又一指那名年约三旬的中年人。
“......”
“黄主事,赵主事,”那名书吏抬高了声调向他们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杨牧云杨主事。”说着转向杨牧云。
黄善亭抬头一看,见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登时眼皮就耷拉了下来,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杨主事,真是年轻有为呐!不知你中的是哪一年的恩科呀?”
“牧云惭愧,”杨牧云拱手一礼,“晚辈只参加过乡试,皇上赐我同进士出身。”
赵炫明嗤的一笑,“难怪,杨主事如此年少,来这里真是难为你了,这往来的公文浩如烟海,如胸中文墨不深的话,恐怕看起来都是很费劲的。”
“牧云见识浅陋,”杨牧云听了他二人的嘲讽,也不生气,依然毕恭毕敬的说道:“还请二位前辈多多提携!”
“提携说不上,”黄善亭一挥手,招来身边一位书吏,“去,搬一套桌椅去外间,以作杨主事办公之用。”然后看着杨牧云嘴角一撇,“待会儿上来一些公文你先看着,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老夫和赵主事。”
“多谢两位前辈。”杨牧云向着他们深深一躬。
......
待杨牧云坐定后,就真的感到有些目瞪口呆了,才屁大一会儿工夫,眼前就摞了两堆半人高的公文。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自打他进入官场以来,做的是锦衣卫侦缉办案的公干,无非是打打杀杀,缉拿查办。坐在公堂上办理如此之多的公文,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虽然自己是读书人出身,可如此之大的审阅量,还是让他感到心中有些发毛。
杨牧云翻阅了一些公文,原来上面写的全是跟军事有关的一些情报信息。例如蒙古的哪个部落移动到了大明边境的哪个位置,云南思机发的党羽涓孟车等复聚夷人作乱,大同参将都指挥使马义和都指挥佥事田忠遣夜不收觇虏,境外猝遇虏被杀败一事......
杨牧云看了只觉头大如斗,不知这些公文信息要如何处理,便过去问黄主事和赵主事应如何处理。黄赵二人只轻描淡写的对他说道,拣公文中的重要信息撰写下来整理好并及时上报即可,但如果遗漏了重要军情以致军事决策失误,是要被判刑律的。说得杨牧云背后凉飕飕的,这么多的公文,光看就能把人累个半死,还要撰写下来并及时上报,真是太难为人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京城风月
“杨主事,感觉如何?”赵炫明来到杨牧云身边,脸上似笑非笑。
“还好还好,”杨牧云苦笑,“只是一些公文的头绪还理不清楚。”
“一回生二回熟嘛,慢慢就能上手了,”赵炫明向他桌上瞥了一眼,轻慢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杨主事的字写得还是不错么,”他伸手拈起杨牧云撰写的宣纸瞄了瞄,不由捋须颔首道:“文理清楚,重心明确,杨主事莫非以前在哪个衙门做过文书?”
“惭愧惭愧,”杨牧云赧然道:“晚辈以前在锦衣卫镇抚司是做捕匪缉盗的,这整理文案的事,还是头一回做。”
“杨主事原来是锦衣卫?”赵炫明闻听身躯一震,脸现惊异之色。
这时,门帘一掀,陆裕林身穿一白鹇补子的青色官服走了进来。
“陆大人。”赵炫明对着他深施一礼。
“唔,”陆裕林只淡淡的了他一眼,就转向了杨牧云,“杨大......杨主事,在这里做的还习惯么?”
“陆大人,”杨牧云站起来向他施了一礼,将写好的文稿向他递了过去,“下官初来乍到,有很多东西还须向大人和几位前辈请教。”
“嗯,嗯,”陆裕林看了赵炫明一眼,“这是杨主事做的么?很不错呀!”接着又赞了几句,转向赵炫明说道:“杨主事初来,你和黄主事要多帮着他些,明白么?”
“下官明白,请大人放心。”赵炫明心领神会的说道。
只有黄善亭大睁着一双老眼不明白陆郎中为何对一位新来的少年主事如此客气,赵炫明走过去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黄善亭脸上的皱纹抖了几下,对着杨牧云瞥去一束惊异的目光。
“我这双老眼也真是花了,”黄善亭喃喃自语道:“怎么连他官服上的五品熊罴补子也没看出来?”
陆裕林又跟杨牧云说了几句话,便退出去了。
杨牧云发现,不但陆郎中,就连黄赵二位主事对自己也和善多了。
......
也不知埋头忙了有多久,等杨牧云再抬起头时,日已西斜,黄赵二位主事已开始整理自己的案牍。
“杨主事今天的收获看起来还是蛮大的么!”黄善亭呵呵笑着来到他案前,“明日杨主事不妨向陆大人讨一个书吏,这样办起差来也方便些。”
“多谢前辈提醒。”杨牧云拱手谢道。
“杨主事不必客气,都是同僚么,”黄善亭看了看窗外,“现在已到了放衙的时辰,杨主事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还得早些来上衙呢!”
兵部衙门口,两位身穿浅青色云锦服的锦衣卫紧盯着门口的进出人员。
“达哥,你说那位从南司新调来的千户大人进去也有许久了,怎么还不见出来?”说话的锦衣卫年约二十**岁,下颔尖尖,两眼细长,说起话也尖声细气。
跟他在一起的就是领杨牧云入宫的锦衣卫百户门达,只听他哼了一声说道:“你懂什么,杨大人是去兵部当差去了,你以为是去喝花酒么?”
“去兵部当差?”那锦衣卫惊讶道:“这位杨大人怎么顶着锦衣卫千户的头衔去当兵部的差?”
“跟你小子说不清楚,”门达乜了他一眼说道:“杨大人办的是皇上交待给他的差事,懂么?”
“唔......”那锦衣卫似懂非懂,不再吭声了。
就在这时,门达眼睛一亮,说道:“杨大人出来了。”
......
杨牧云神情有些疲惫的出了兵部大门,“大人”,他不禁一愕,循声望去,只见门达领着一位二十**岁的锦衣卫军官向自己迎了过来。
“门兄,你怎么来了?”杨牧云惊讶的问道。
“奉马指挥马大人之命,下官是专门陪护大人左右的,”门达一指身边的锦衣卫军官,
“这位是锦衣百户逯杲。”
“逯杲见过千户大人。”那位锦衣卫军官上前对着杨牧云躬身一揖。
“大人辛苦了,”门达笑着对杨牧云说道:“您初来京师,属下理当给您接风洗尘,还请大人不要推辞。”
“门兄,逯兄,”杨牧云眉头微皱,说道:“本官已从北镇抚司调到了兵部,怎好再叨扰两位。”
“大人这话说的就见外了,”门达一笑,“您不管调到了哪里,都还是北司的千户,都还是下官的直属上司。”
杨牧云听了心头只觉微微一震,想起了沈云给自己说过的话,一旦入了锦衣卫,终身都要打上锦衣卫的烙印。自己入了兵部,从朝廷上看是正常调动,站在锦衣卫的角度,说成是卧底兵部也不为过。
门达让逯杲叫来一辆马车,恭恭敬敬的请杨牧云上去做好,便坐上车驾指引着马车向西而去。
马车穿街走巷,过了好半晌儿,杨牧云从车内向外看去,只见马车驶入一条十分繁华的胡同,路两旁酒肆林立,旗幡招展,甚是热闹,马车到了这里渐渐放满了速度。
“门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杨牧云禁不住向门达问道。
“大人一路劳苦,怎能不好生放松一下,”门达在车驾上回过头笑嘻嘻的说道:“总之那地方去了大人一定会好生欢喜的。”
杨牧云听了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从门达脸上有些下作的笑容中,他就明白了门达领自己去的会是什么地方。
马车终于嘎然而止,车帷一掀,门达满脸堆笑的说道:“大人,就是这里了,哈哈哈,请下车,请下车......”
“门兄,我突然感到身体有些不适,还是回去找个清静些的地方歇下的好。”杨牧云听到外面响起一阵男女的欢笑声,心中便不愿下去,于是推脱着说道。
“大人,那有什么关系,此处有的是清净歇息的地方,没有旁的人敢扰了您的兴致,你请随意喝几杯,长夜漫漫,就当是消磨时光嘛!”逯杲也过来劝解道:“此地可是我们京城最有名的地方,您一路辛苦,如果不在这里驻留一下的话,就相当于没来过京城。况且......”他顿了一下眼中放光的笑道:“这里酒好,人更美,在温香软玉的环抱中进入梦乡,这滋味,可不是谁都能享受得到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由分说杨牧云搀下马车,杨牧云无奈,只得随他们而去。抬眼处,前方一栋高楼凭地而起,到处高高挂着大红灯笼,富丽堂皇,楼前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门达和逯杲觉得杨牧云青春年少,渔好美色那是一定的了,到了这里一定能投其所好,他万无不喜的道理。
谁知杨牧云最不喜的便是这风月场所,但初到京城,人家待自己极为热情,又不好拂了人家面子,只得尴尬的随他们二人向里走去。
在走进大门的时候,杨牧云淡淡的向门楼上一瞥,只见上面写着凤鸣院三个大字。“这座青楼好大的排场,看气势不输于南都的国色馆。”杨牧云心中暗道。
这门达和逯杲显见是凤鸣院的常客,一进大门,便有一位妈妈迎上前来。说是妈妈,但看这女子一身素青色罗裙,淡紫色的褙子,手执一纨团扇,脸上倒没有寻常勾栏里老鸨的媚笑,长相清秀,举止优雅,倒像一位大户人家的夫人。
“门爷,逯爷,你们可有日子没来了,”她走上上前来殷勤说道。乜了杨牧云一眼,“二位这是请的谁家府上的公子?是第一次来吧?可是面生得紧。”
“不瞒乔妈妈,”门达满脸神秘的说道:“这位是我的顶头上司,北司的堂堂正五品千户,皇上跟前的红人,今儿皇上还亲自招见了我们大人呢?我跟你说,你可得把他侍候好了,将来可有你的好处。”说着瞄了她一眼。
“哟......”乔妈妈听得满眼放光,又上上下下将杨牧云仔细打量了一番,“真看不出,大人年纪轻
轻竟有如此鸿运,恕老身眼拙,”说着看了一下门达和逯杲,“两位爷还是找寒烟和绿兰么,不知道这位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门达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你少要装模作样,我听说你这儿新来了几位江南美人,才带着我们大人来光顾的,把那最俊俏的、最会侍候人的俏姑娘叫来便是。”
乔妈妈笑道:“两位爷如此喜新厌旧,如果被我那两个女儿知道了,真不知要如何伤心呢!”
逯杲打个哈哈说道:“瞧你这嘴,说的跟真的似的,我和门兄不来,她们还不照样接客?罢了,我们是喜新,但并不不厌旧。不过,这新么,不及时尝那就也要做旧了,哈哈,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呀。不多说了,你快些过去,把最顺眼的姑娘给我们大人送过来。”
两人显然是风月场上的常客,杨牧云听得略显局促,虽然有些不太自在,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向四处乱看。
乔妈妈与门达和逯杲又谈笑几句,便翩然转身招唤姑娘去了。自有一个小厮领着他们三人上楼,杨牧云跟着他们循着楼梯到了第三层,只见上面雕梁画栋,装饰得金壁辉煌,与一楼的简朴素雅又有不同,想来是青楼中的高级去处。
“三位大人,请这边。”那个小厮笑着将三人领到了一幢房间前,只见门上挂着一块红底金字的牌子,上书流芳阁三个字。人言万古流芳,可是个极高雅的词汇,可见这流芳阁在这楼中是个品味极高的所在了。
“三位大人,里面请!”小厮一掀珍珠门帘,做了个请的姿势。“大人,您先请。”门达和逯杲很自觉的站在杨牧云身后,杨牧云无奈,只得缓步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布置得极精致典雅的轩厅,几个侍女正忙着在一张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碗安箸,绣着山水花木的屏风前又有数女或立或坐,脂光粉艳,手里持抱着红牙檀板箫管琵琶诸器,个个衣鲜鬓秀,容颜俏丽。
杨牧云一脸镇定的走了进来,他以前在国色馆这样的风月场所待过,所以并不显得如何不安,他瞥了一眼手持乐器的诸女,觉只这些女孩从身形体态、容颜姿色,无一不是上乘之选,不禁暗暗称奇:“这些持琴弄箫的女孩,竟有如此这般的姿色,虽然比之国色馆的蝶雨诗茵还颇有不如,但也是一流人才了,出手便是如此,可见这座青楼还是颇有来历的。”
“大人,”门达在一旁陪笑道:“她们......还入得大人法眼吧?”
“嗯。”杨牧云点点头,不置可否的在一张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坐下,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欢喜的表情。
这一下不禁使得门达和逯杲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千户大人究竟是否满意,心下不由惴惴。他们却不知道杨牧云最怕的便是一进这里,便有莺莺燕燕的庸脂俗粉投怀送抱,如今一瞧这般景致,毫无烟花之地的俗气,倒是别样雅致,紧绷的心情顿时放松了,再见这些姑娘们一个个眉目如画,巧笑倩兮,心中便不再生反感之意。
“大人向乔妈妈点的姑娘呢?怎么还不送来?”门达不住的向小厮催促道:“再不过来的话,我们大人就要生气了。”
“妈妈给大人指派的可是我们院中的红牌黛羽姑娘,她是从扬州来的,”小厮向门达解释道:“黛羽姑娘听说来了贵客,便亲自沏茶去了,那可是上好的敬亭绿雪呀,还请大人再多耽一会儿。”
“不急,”杨牧云看了门达一眼,“坐着就是了,急赤白咧的催促人,倒真是大煞风景。”
“是,大人说的是。”门达不再多言,与逯杲一齐侍立在杨牧云身后。
正说话间,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儿已经从外厢姗姗而入,裙拖六幅湘江水,袅袅娜娜仿佛踏云而行,进了轩厅,先向杨牧云盈盈地福了一礼,道:“小女子黛羽见过大人!”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光风霁月
“姑娘不必多礼,”杨牧云见她声音娇柔,举止娴淑,哪有半点风尘之色,倒比许多大家闺秀还要落落大方。便笑着一挥手,“请坐!”
“谢大人!”黛羽姑娘妍然一笑,弱柳扶风般施施然坐在杨牧云身侧,片刻功夫,就有两个俏婢端来了三杯香茗。
“这是小女子亲手烹制的敬亭绿雪,还请大人品评!”纤白如玉的柔荑端起细瓷玉盏,奉至杨牧云面前。
“好香”杨牧云深深嗅了一下,也不知他说的是茶香,还是美人香。
黛羽提起水袖,轻掩檀口,娇嗲嗲的轻推了他一把,“大人......”
杨牧云一笑,轻启茶盖,一阵茶香扑鼻而来,只见茶水莹泽翡绿,茶叶朵朵,缓缓向杯下沉去,那披附于茶叶的白毫随之徐徐飘落,如同绿荫丛中雪花纷飞一般。他心中一喜,将茶盏凑至唇边,轻轻舐了一口,一缕甘味充溢齿间,醇香之气透过喉舌直沁入肺腑,绕腹一周,又回返至口腔,甘香味久久散之不去。
“好茶,好茶!”杨牧云赞道:“敬亭绿雪,好美的名字,有什么由来么?”
“大人感兴趣的话,小女子便讲给您听,”黛羽嫣然一笑,娓娓说道:“绿雪是一位茶仙的名字,有一次她在路上救了一位濒死的人,用自己烹的仙茶救了那人的命,后来那人取了天下,登基做了皇帝。为了报恩,皇帝将绿雪封于江南宁国府的敬亭山,她将茶树遍种于山上,也就有了敬亭绿雪这道名茶。”
“好故事,”杨牧云侧首看向门达和逯杲,“你们两个也别晾着,也来品尝一样黛羽姑娘亲手沏的好茶。”
“不敢,不敢,”两人连连摆手,“大人面前,哪有下官的位置?”
“都是自家兄弟,又何必如此见外,”杨牧云佯装恚怒道:“你们这样做,真当本官是个挂名千户么?”
“大人息怒,”门达陪笑道:“我们坐下陪您便是。”心道:您哪是个挂名千户啊!皇上这么看重你,你就是个泥雕木塑,我也不敢怠慢呀!
两人在杨牧云下首坐定后,各色佳肴美酒流水般呈上来,一班丽人调丝弄弦,丝竹管乐之声冉冉响起,紧接着又有两位姿容不俗的美人儿笑盈盈地赶来,分别在门达和逯杲两人身边坐了,这酒席便算是开了。
黛羽张罗着给杨牧云斟酒夹菜,盈盈笑语播于席间,很快使整个酒席的气氛活泛了起来。
“连门大人和逯大人都听听命于您,大人怎么会是一位挂名千户呢?”黛羽斟好一杯酒向杨牧云敬了过去,不由好奇的问道。
杨牧云见她秀眼藏媚,娇靥含春,不由心中微微一荡,“你想知道?”杨牧云乜了门达和逯杲一眼,只见他们早已按奈不住,将身边的美人搂于怀内,上下其手,胡乱抓摸起来,“你喂我一杯酒,本官就告诉你。”他收回目光冲黛羽笑道。
黛羽的俏靥微微一红,皓腕微微颤抖了一下。
“看来黛羽姑娘在这风月场所中并不专门以色侍人,所以还是比较拘谨。”杨牧云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大定,伸过手去将酒杯接了过来,仰脖一饮而尽,“姑娘是从江南来的?”杨牧云说这话时夹杂了几分湖州口音。
“小女子是常州宜兴人。”黛羽听他的话音跟自己家乡的乡音相仿,心中顿生亲近之意,“大人莫非也是从江南来的?”
“本官是湖州府人,”杨牧云一笑,“倒是跟常州府地域相连。”
“大人,那您和黛羽姑娘说起来还是同乡呢!”门达在一旁凑趣道:“黛羽姑娘,你更得把我们大人伺候好喽,大人一高兴,说不定就会替你赎身呢!”
黛羽姑娘俏脸晕红,轻轻啐他一口,也不驳斥,只是把头轻轻低下,那娇羞风情说不出的迷人。稍顷,她方微抬螓首,提起酒壶斟满一杯酒,盈盈起身向杨牧云敬了过去,“小女子没有想到在这里得遇乡音,大人,黛羽敬您一杯,还望勿却。”
杨牧云不
再轻薄,伸手接过,正欲一饮而尽。这时乔妈妈手持团扇掀帘而入。
“哎哟,”乔妈妈眉开眼笑的说道:“几位大人,姑娘们可有怠慢之处?”
“有,”逯杲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喷着酒气说道:“乔妈妈,我和门兄也不是第一天来了,怎么从未见你将像黛羽姑娘这么漂亮的可人介绍给我们呢?”
“逯大人,你喝醉了吧!”乔妈妈乜了他一眼说道:“黛羽前儿个才来,千户大人可是她的第一个客人呢!”说着冲着杨牧云抛了一个媚眼,“千户大人对黛羽还满意么?如果可以的话,就让她今晚陪千户大人,您意下如何?”
黛羽的脸更红了,杨牧云还未发话,只听门达说道:“如此千娇百媚的美人,又跟我们大人是同乡,服侍大人再合适不过。”接着阴笑一声,“乔妈妈,你可不能因为我们大人第一次来,就乱要银子。”
“瞧门大人说的,”乔妈妈一摇团扇,嗤笑一声,“这里可是教坊司官办的院子,价钱可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您连这个都忘了么?”
房中燃着大红蜡烛,床上帷帐的流苏来回摆动。帷帐里,鸳鸯双枕,大红锦被在烛光的映照下发出暧昧的光芒。如此香艳的闺房内,黛羽却像是很不配合的离床铺越来越远,她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眼中却满是惧色。
“大人,黛羽给您弹奏一曲,可好?”她面对着杨牧云,声音微微发颤。
“你......是第一回么?”杨牧云见她强装的笑靥下满是惊惧之色,于是问道。
黛羽秋水般的眸子黯淡下来,贝齿轻咬朱唇,双手藏于背后,垂首默然不语。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碰你,”杨牧云一笑,在房中的太师椅上缓缓坐了下来,“你可以上床休息,我坐在这里就好,明日一早我就走了。”
一番话说得黛羽大为惊异,抬首看向他,他充满善意的笑容里没有丝毫淫邪之色,心下才稍稍放宽松了些。
“大人你真的不上床休息吗?”黛羽不放心的又问了一遍。
“我是练武之人,坐着也可以睡着的,”杨牧云伸展了一下身体,嘴角一勾,“你尽可放心,我如果想要你的话,你就不会站在那里了。”
黛羽的脸一红,惊惧之色尽去,见他不再向自己这里看上一眼,便慢慢轻移莲步,来到床榻边缓缓坐了下来。
“这里是教坊司下辖的院子,你被送到这里,是因为自己是犯官之女么?”杨牧云问道。
黛羽轻咬朱唇,眼中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却没有说话。
“我会向乔妈妈说一下,不会再让你去接客,”杨牧云接着说道:“过一段时间,我会给你赎身,带你离开这里。”
黛羽娇躯剧震,抬起眸子向他看去,眼中泛起激动的泪花,但随即眸光一黯,垂下头去。
“没用的,”黛羽说道:“像我这样的官妓,光有钱赎身没用,还需要礼部的批文脱去贱籍才行。”
“那我就去向礼部讨批文。”杨牧云淡淡的说道,好像这件事对他来说很轻易办到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黛羽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
“不为什么,”杨牧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道:“就算是为我自己积点儿阴德吧!”
屋里的红烛忽闪了一下,突然灭了。黛羽心头一紧,惊恐的张大了瞳孔。
“今天我在兵部审阅了一天的公文,”杨牧云很平静的说道:“明天卯时还得赶回兵部去,根本没有精力做那种事情,你不必害怕。”
“你......不是锦衣卫么,”黛羽紧张的问道:“怎么会去兵部当值?”
“这是皇上委派给我的差使,”杨牧云说道:“我正式的职司是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至于锦衣卫千户,不过是挂个虚衔。”
“原来你也是兵部的,”黛羽有些诧异的说道:“怪不得你说自己是个挂名的千户。”
“姑娘还认识兵部的其他人么?”杨牧云转过身,一双眼睛向她看过来。
“不......不认识。”黛羽不敢接他的目光。
“那姑娘怎么会说我也是兵部的,”杨牧云紧盯着她追问道:“这个也字从何而来?”
黛羽默然片刻方道:“在大人来之前,乔妈妈是准备让我接待一位从兵部来的大人,可自大人到来后,她就让我过来您这儿了。”
“怪不得你那么久才来,”杨牧云一笑,“原来你被乔妈妈临时又拉到我这儿来了。”不禁有些好奇,“那位兵部的大人是谁?你知道么?”
黛羽微摇螓首,“他还没到,我不曾见过。”
“那他被安排在那个房间,你知道么?”杨牧云又问。
“绿玉轩。”黛羽不假思索的说了出来。
杨牧云腾的一下从椅中站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黛羽一惊,双手捂紧了胸前的衣衫。
“别怕,”杨牧云的目光看向门口处,“我出去一下,你千万不要声张。”
绿玉轩是一间很大的轩厅,并不难找。杨牧云倚在窗外,偷偷在窗纸上捅了个洞,然后悄悄向里面看去。
里面坐着四男四女,一位年约四旬文士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一身褐色的长袍坐在主位。在他的左边坐着一位满脸虬髯的壮汉,右边是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俊秀少年。那少年长得唇红齿白,鼻如玉柱,一双眸子粲然生光,杨牧云不禁心下暗赞,这人生得好俊,跟宁祖儿简直一时瑜亮。他们的对面是一位身材瘦长的汉子。四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坐在他们身边。
杨牧云仔细看了一会儿,没有一个人是熟识的。“这四个都是兵部的人么?”他凝神思忖了一会儿,不由哑然失笑,自己才来兵部一天,所认识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偌大个兵部有很多人没碰过面也并不奇怪。他听了黛羽的话说是有兵部的人来这里,心中就感到一阵好奇,想来看一看会不会碰到熟人,谁知竟然一个也不认识。
他摇了摇头,兴致顿时大减,待要转身离开,只听那个少年说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等需要的时候你们再进来。”那些女子齐声应是,起身对着他们福了一礼,便姗姗走了出去。那瘦子起身来到门边向外看了看,杨牧云忙收身紧贴墙壁,大气都不出一口。那瘦子确定门外无人,便关上门转身坐了回去。
“谷大人,”那少年对着中年文士微笑道:“我需要的东西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小公子,”中年文士脸现难色的说道:“你要的东西可不好弄呀!”说着伸出右手掌缘在颈间比划着一切,压低声音说道:“搞不好本官是要掉脑袋的,”目光上下一扫,“连妻女恐怕都得发配到这个地方来。”
“谷大人现在想退缩么?”那少年一笑,“如果你觉得钱少的话,我可以再加一些。”
“不是钱的问题,”中年文士说道:“这件事风险太大了,我就算拿到钱怕也无福去花销呀!”
杨牧云不禁大奇,这位谷大人应该就是黛羽口中说的那位兵部大人了,他究竟要卖什么东西给这位小公子?事关兵部,就跟军情脱不开干系,难道他要出卖大明的军事机密么?杨牧云感觉背后凉飕飕的,那三个人又是什么人呢?
“谷运铎,”那虬髯壮汉蓬的一拍桌子,怒目圆瞪的说道:“你答应了现在又反悔,莫不是来消遣我家小公子么?”
“对不住,对不住,”中年文士脸色一变,从身上取出一个包裹放置桌上,“你们给我的定金都在这里,不曾少了一分一毫,你们可以清点一下,在下无能,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暗室密谋
“谷大人,”对面那个瘦长汉子阴阳怪气的说道:“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如此大事,你那时说接手便接手,说不干现在又不干了,当小孩子过家家么?”
“你们待怎样?”谷运铎目光一闪,厉声说道。
“我们既然向你要那样东西,估计你已猜到我家小公子是何来历了吧?”瘦长汉子说道。
谷运铎阴沉着脸默然不语。
“谷大人所担心之事倒也不可不虑,”瘦长汉子阴鸷的目光在谷运铎身上一扫,阴恻恻的笑道:“毕竟你这样做跟通敌无异,大明的律法我还是晓得一些,通敌按律当斩,妻女发配教坊司......”
谷运铎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可我们这条船也不是那么好上的,”瘦长汉子一阵冷笑,话锋一转,“你要么一开始就别上,既然上了再想下来你以为就那么容易么?”
谷运铎脸色一变,他听明白了瘦长汉子话中的威胁意味。
“大明朝廷可以让你家破人亡,我家小公子也可以。”瘦长汉子的一双阴鸷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你......你们......”谷运铎双目圆睁,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瞒谷大人,”瘦长汉子森然一笑,“你的家人已被我家小公子控制起来了,你若将那东西取出来交予我家小公子,你的家人自可平安,否则的话,嘿嘿......”下面的话不言而喻。
“你们......你们竟然......”谷运铎怒极,脸颊不住的抖动。
“好了,”那少年瞪了瘦长汉子一眼,“谷大人是斯文人,你怎可做出如此下作的事?”对着谷运铎灿然一笑,眸波一转,“谷大人,真对不住了,等此间事一了,小生自会向您赔罪。”
谷运铎气哼哼的喘着粗气,看都不看他一眼。
“谷大人,”那少年也不急,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区区一个兵部职方清吏司的员外郎一个月的俸禄不过才十四石而已,兵部职方清吏司又是一个清水衙门,又没什么油水可捞......”见谷运铎的脸色缓和了些,便续道:“如此微薄的俸禄养活这么一大家子的人真是难为你了,而且......”他话锋一转,“你想去吏部打通关节,求得一个外放知府的缺额,可惜手里又没有多余的资财去上下打点......”谷运铎身躯一阵,愕然向他看去。
见被自己说中了心事,小公子脸上好不得意,“谷大人难道想浑浑噩噩的在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的职位上了此一生么?”谷运铎眼睛一黯,垂下头默然不语。
“俗话说,‘功名危中取,富贵险中求。’谷大人若办成此事,价钱上我愿再加三成,而且......”小公子面色一正,“此事一了,我再不会相烦谷大人,你看如何?”
“当真!”谷运铎霍然抬头向他看去,脸现激动之色。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小公子悠然一笑,“到那时谷大人恐怕已到地方上作一方父母了,本公子还找你作甚?”
“那好,一言为定!”谷运铎目光炯炯的看向他,举起了右手。
小公子一笑,举起白皙如玉的右手,在他掌上轻轻击了一下。
“不过,”小公子说道:“谷大人就暂时住在这凤鸣院里,什么时候将东西取来,什么时候再回府上吧!”
“你想软禁本官?”谷运铎脸色又是一变。
“不敢,”小公子嘴角微微一翘,悠悠道:“我这也是为了谷大人好,现在京城里到处都是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稍有不慎的话,对谷大人您和您的家人都不好。”
谷运铎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作为补尝,谷大人在凤鸣院的一切花销都由本公子来承担,”小公子笑道:“谷大人看中哪位姑娘尽管去点,不用客气。”
“若我十天半月取不到东西呢?”谷运铎抬起头盯着他问道。
“十天半月不成,那就待上一月两月好了,”小公子脸色不变,接着说道:“别说一月两月,就是一年半载
住在这里本公子也管得起。”
见谷运铎又沉默了下去,便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彩衣姑娘在房中该等得着急了,”抬起头看向那瘦长汉子,“还不快送谷大人过去,**一刻值千金呐!”
瘦长汉子一笑,来到谷运铎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谷大人,请”
......
杨牧云慢慢撤回身子,心道:“原来是兵部职方清吏司的员外郎谷运铎,此人我还未见过,不知他要取什么东西?那小公子又是谁?”转身正要走,突然感到有一人站在自己面前,悚然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红衣的俊俏少年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她虽然穿着男人的衣衫,但依然掩饰不住身段的风流婀娜,一双桃花眼妩媚之极。
杨牧云见了她不禁脸色骇然,差点儿脱口而出,“林......”下面媚儿两字生生吞回肚里。
林媚儿点点头,唇角微翘,没有说话。
门“吱呀”一声开了,那瘦长汉子陪着谷运铎走了出来。
林媚儿脸色一变,对着杨牧云呵斥道:“彩衣姑娘已被我们家公子给包了,你还想过来抢不成?”
“穆公子,怎么回事?”瘦长公子向林媚儿问道。
“没什么,一个不开眼的家伙而已,”林媚儿说着在杨牧云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不快滚,再过来纠缠不清,小心把你腿也打断了。”
“是,是,”杨牧云连忙把头低下,佝偻起身子,“小的再也不敢了。”说着慌慌张张的跑了。
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小公子和那虬髯汉子也走了出来。
看着杨牧云落荒而逃的背影,小公子眉头一皱,向林媚儿问道:“云卿,发生了什么事?”
“小公子,”林媚儿缓步上前淡淡的说道:“一点儿小事而已,此人不知在哪儿灌饱了黄汤,吵着要来这里找彩衣姑娘,现在已被我打发走了。”
“原来是一个花痴,”小公子嗤的一笑,“男人呐,都是这么不长进。”随即看向她,“刚才我们在房中说话,有没有人在外面偷听?”
“有我守在外面,小公子还不放心么?”林媚儿眸波一转,反问道。
小公子一笑,转身回屋,摞下了一句话,“真是辛苦你了,进来陪我喝一杯吧!”
林媚儿眉尖一挑,随在他身后缓步入屋,虬髯汉子向外看了看,小心的将房门掩上。
黛羽和衣躺在床上,正想着心事,突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颤声问道:“是谁?”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是我,噤声”
嚓的一声,黛羽点亮了桌上的红烛,见杨牧云快速掩上房门,轻轻的说了一句,“大人去了这许久,倒让奴家十分担心呢!”
“你怎么还没休息?”杨牧云见她衣衫齐整,不禁问道。
“我睡不着,”黛羽幽幽的睨了他一眼:“大人,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唔......”杨牧云淡然道:“没什么,你去休息吧。”见她站在那里没动,便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出去了。”
“大人,”黛羽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柔声道:“你累了吧?奴家......奴家来服侍你上床休息。”
“你不怕我了?”杨牧云讶异的问道。
“大人......大人若是对奴家有意,奴家怕你就能躲得开么?”黛羽顿了一下还是大胆的说了出来。
“有道理,”杨牧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瞟了她一眼说道:“但你不用服侍我,我在这里坐一晚上就可以了。”
“大人......大人是嫌奴家身子脏么?”黛羽轻咬樱唇说道:“奴家虽入了教坊司,但从未侍人......奴家,奴家还是清白之身。”说完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黛羽姑娘......”杨牧云放下茶杯,一脸正色的向她说道:“你误会了
,杨某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入教坊司并不是你的本意,就算你已不是清白之身,杨某也不会轻慢于你......”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放缓,“我如现在与你同床共寝,那跟其他来这里的寻欢客有什么分别?”
黛羽听了长长的睫毛不住的颤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欢喜。本来以为入了这教坊司这一世就算是完了,谁知、谁知遇上了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杨牧云见她脸色一变再变,于是问道。
“没,没有,”黛羽从思绪中醒来,对着杨牧云羞涩的一笑,“大人坐着,奴家也坐在这里陪你!”说着盈然坐在他对面。
杨牧云轻轻摇了摇头,也只得由她。
两人静静坐在那里,黛羽秋水般的眸子深深注视着他,如花娇靥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杨牧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大人说是兵部的,但看起来更像是一位锦衣卫。”黛羽俏皮的说道。
“是么?”杨牧云干笑两声,“何以见得?”
“听到一丁点儿风声就迫不及待的出去盯人家的梢儿,这不正是锦衣卫的一贯举动么?”黛羽笑道。
“什么?”杨牧云身躯一震,眼中带着些许厉色向黛羽看去。
“奴家说错什么了吗?”黛羽被他的目光骇得心弦一颤,整个人不禁向后一缩。
“笃笃”门板上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谁”杨牧云问道。
没有人回答,“笃笃”声依旧又响了几下。
杨牧云看着黛羽,举起手做了个手势,让她不要轻举妄动,黛羽点点头。
杨牧云站起身,迈着凝重的步伐向门口走去。他双手搭住门闩向两边一分,门板开处,一个俏生生的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杨牧云面容一紧,瞳孔骤然一缩。眼前的人居然是是林媚儿,她还是那一身男装,她一双媚惑的桃花眼看着杨牧云,脸上似笑非笑。
“你......”杨牧云半晌才接下去说道:“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出来一下。”林媚儿的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转过身向外走去。
“大人”黛羽起身快步来到杨牧云身边。
“我出去一会儿,”杨牧云微微笑道:“很快就回来,你不用担心。”说完向着林媚儿身后快步蹑了上去。
两人下了楼,来到一座幽静的小院里,小院里栽满了桂花,时值中秋,金黄色的花朵竟相开放,使整个小院弥漫着醉人的香气。
林媚儿走到院子中间便停住了脚步,杨牧云也在离她五步远的距离止住了身形。
“你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林媚儿转过身,眸子冷冷地向他看去。
杨牧云没有说话,静静的站在那里。
“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不用我再告诉你了吧!”林媚儿的目光冷如刀锋,手腕一翻,一对六棱精钢峨嵋刺已抄在手中,在月幕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杨牧云退后了一步,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但还是不发一语。
“你还不亮出你的兵刃?”林媚儿冷然道:“你以为你空手就能对付得了我么?”
“我没有携带兵器,”杨牧云很平静的说道:“我现在是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按律是不能携带兵刃的。”
“你居然入了兵部,”林媚儿点点头,“很好,那你现在更是非死不可。”话还未说完,她整个人已消失在月幕下。
杨牧云心弦一紧,脚尖一点地面,整个人瞬间向旁侧滑出七尺。
“嗤”但他还是慢了一步,左手衣袖已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还不错,”林媚儿微微笑道:“你的功夫还是没有落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假戏真做
杨牧云眉头一皱,双手已握紧了拳头,林媚儿手下丝毫没有留情,若不是他躲得快,刚才划破的恐怕就是他的咽喉了。
“你想赤手空拳来跟我打?”林媚儿哑然失笑,“难道你认为你还会像在庐州那一次侥幸得手么?”
杨牧云没有说话,身形已如风而至,一拳直击林媚儿面门,拳未到,她的秀发已被劲风激荡而起。接着,整个人在凌厉的拳风下就像扩散的涟漪般慢慢消散。
杨牧云心头一紧,拳还未收一股劲风已袭向他的颈后......
林媚儿娇滴滴的身躯不知何时已转到他的身后,手中的精钢峨眉刺照着他的后颈狠狠戳了下去,没有利刃入肉的声音,也没有鲜血溅出。林媚儿秀眉一蹙,身形已飞跃而起,杨牧云一腿已自她身后扫到,但却扫了个空......
两个矫捷的身影在栽满桂花的院中倏忽来去,劲风呼啸,却无兵刃拳脚交击的声音,满院的桂花亦无一朵飘落于地。
明月当空,月光洒在林媚儿的精钢峨眉刺上,泛起两道耀眼的流光。
林媚儿右手圈转,精钢峨眉刺卷起漫天的寒芒,向着杨牧云周身袭至。
杨牧云大袖一拂,双掌拢起冲天的劲气向那片袭来的寒芒迎去。
“当啷”漫天寒芒立收于无形,一柄六棱精钢峨眉刺掉落在洒满月华的院中空地上。
杨牧云身形一震,只觉喉头一凉,咽喉处已被一尖厉之物抵住。
“杨牧云”林媚儿娇俏的身影转到他面前,左手持六棱精钢峨眉刺抵在他咽喉,唇角微微翘起,一双桃花眼重新变得妩媚起来,“被人拿兵器指着喉咙的滋味怎么样?”
“很不好受,”杨牧云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姑娘把你的兵刃拿开好么?庐州之仇你已经报了。”
“这还不够,”林媚儿妩媚的眼睛中露出一丝寒意,“从未有人拿兵器指过本姑娘的咽喉,所以,你必须死!”
“......”
“一切都结束了!”林媚儿悠悠一声长叹。
“未必!”杨牧云嘴角一勾,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笑意。
“你......”林媚儿妩媚的眼神闪过一丝骇异,左胁下一寒,杨牧云不知何时已手执袖箭抵在了她肋下要害,自己固然能刺穿他的咽喉,可对方的利箭一送,也可自肋骨间的缝隙直入自己的心脏。
两人一时僵在了那里,谁也不敢妄动一下。
“啪啪啪”只听一阵清脆的击掌声响起,一位俊秀无比的少年不知从何处闪现出来,居然是小公子。
“精彩,精彩!”小公子鼓掌惊叹道:“两位的武功当真高强,真让本公子大开眼界。”
杨牧云一惊,向林媚儿看去,只见她的眼中也露出一丝异色,心中一动,袖箭立时撤回,林媚儿稍一犹豫,也自他的咽喉处撤回了自己的精钢峨眉刺。
“你跟踪我?”林媚儿看向小公子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是担心你遇到什么危险,千万别误会,”小公子一笑,转向杨牧云,“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怎么会认识云卿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问的太多了。”林媚儿寒声道。
“那个瘦长汉子叫她穆公子,小公子又称呼她为云卿,看来她并没有以自己的真姓名示人。”杨牧云心念电转,向着林媚儿粲然一笑:“卿儿,你现在还生我的气么?”
“你说什么?”林媚儿稍一愣神,立马会意,面容一寒,“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卿儿,我现在诚心诚意向你道歉,你......你就原谅我吧!”杨牧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休想”林媚儿哼了一声,将两柄六棱精钢峨眉刺收回腰间,乜了他一眼,粉面含霜的走出了院子。
“这位公子”小公子上前对着杨牧云一拱手,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罢了,罢了,”杨牧云痴痴的看着林媚儿远去的背影,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卿儿既
然不原谅我,跟你多说又有何益?”说着转过身长吁短叹的也步出了院子,倒把小公子一人晾在了那里。
一迈出小院,杨牧云便加快了步伐,心中暗暗替林媚儿捏了一把冷汗,很显然,林媚儿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由于自己的出现,差一点儿打乱了她的计划,还好刚才自己急中生智,配合林媚儿扮了一回痴男怨女,才把这破绽掩饰了过去,但愿能把小公子瞒过去才好。
他回到黛羽的房间,黛羽还坐在点着红烛的桌前等着自己,她一只纤纤素手扶着自己娇巧的下巴,一双晶亮的眸子痴痴的看着跳跃的烛火,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房门一响,她便收回思绪,盈盈起身向小鸟一般迎了过来,“大人,您总算回来了,奴家不知有多担心你。”
“看你,”杨牧云看向她时脸颊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怎么在你眼里我出去就像是九死一生似的。”
“说明在奴家心里不知有多牵挂大人。”此话刚一说出口,她的脸登时就红了。
“唔......”杨牧云在桌边一坐,“我今晚就坐在这里,你还不回床上休息么?”
“大人坐在这里,奴家又怎能安卧于床上?”黛羽微摇螓首,仍坐在杨牧云对面。
杨牧云见她不时向门窗处看去,有些奇怪的问道:“你这是在作什么?”
“哦,没什么,”见他问自己,黛羽忙道:“奴家只是怕又有人来找大人,到时又得让奴家担心了。”
“你就那么担心我么?”杨牧云瞥了她一眼。
“嗯......”黛羽似乎用尽全身力气点了一下螓首,脸上仿佛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如果大人......大人有什么不测的话,又有谁替奴家赎身呢?”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济么?”杨牧云不以为然的说道:“赎身的事你不用担心,本官无论如何都会让你走出这个院子。”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黛羽见他脸上微露不悦之色,连忙解释道:“奴家只是希望大人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因为......因为这里一直都有一个人在牵挂着您。”
“好了,你不用再解释了,”杨牧云一笑,“你的心意本官都晓得。”
见他不再责怪自己,黛羽放渐渐放下心事。
房间里的红烛燃放了整个晚上,直到天边微露晨曦时才渐渐熄灭。
黛羽再也挺不住了,支着自己螓首的手肘一歪,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杨牧云站起身来,从床上抱起一条锦被,轻轻盖在她的身上。他走在窗棂边上,窗纸逐渐变白,便轻轻拉开门闩,走了出去。
“大人”一个小厮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好像还没睡醒,走过来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门达和逯杲在哪里?”杨牧云问道。
......
门达四仰八叉的很畅快的躺在床上,怀里的小娘子像一只小猫咪一样乖乖的趴在他胸膛上。这个小娘子实在太够味了,让他折腾了半宿犹不能尽兴,他轻抚着小娘子光滑的脊背,嘴角掀起一丝荡然的笑意,下身又有些蠢蠢欲动了,看来还没有喂饱它呀,他瞄了一眼还睡得正香的小娘子,正欲再一次剑及履及,门板响起了一阵笃笃声。
门达骂了一声,便大声叫道:“是谁?”
门外没有人应答,又响起了一阵笃笃声,他骂骂咧咧的推开怀里的小娘子,很不情愿的起身拉开房门。
“大......大人,”门达惊恐的瞪大了双眼,忙躬身道:“下官不知道是大人您,方才,方才......还请大人恕罪。”
“行了,”杨牧云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本官要去兵部当值去了......”
“那下官叫起逯杲陪大人一同前去。”门达连忙抢着说道。
“不用,你忙你的吧,”杨牧云向屋里瞄了一眼,嘴角一勾,“本官有一件事拜托你。”
“大人请说,下官一定竭力办到。”
“你待会儿知会乔妈妈一声,从现在起不要让黛羽姑娘再接其他的客人。”
“下官明白,”门达抬头笑道:“大人,只要您一句话,现在属下帮您把黛羽姑娘带走都成。”
“门达,”杨牧云罕见的脸上露出一丝厉色,“这里毕竟是教坊司下辖的地方,容不得你如此胡来,明白么?”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门达忙不迭的连连点头。
小公子倚着窗棂向外看去,一辆马车缓缓向胡同外驶去。他抬头看了一下天色,转身对身边的瘦长汉子说道:“派人跟上他,看他要去哪里,把他的情况一定要摸清楚。”
“是。”瘦长汉子躬身说道。
“穆云卿现在情况如何?”小公子又问。
“没有什么异常,郡主难道怀疑她的身份?”瘦长汉子问道。
“那倒不是,”小公子眼角微微一翘,“她昨晚刚跟他的情郎会过面,我只是怕她感情用事,坏了我们大事罢了。”
“那人真是她的情郎?”瘦长汉子不禁向窗外已经驶远的马车看了一眼。
“应该不假,”小公子沉吟了一下方道:“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恨到恨不得致其于死地,如果不是感情上的纠葛,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
“那或许是仇杀呢?”瘦长汉子不以为然的说道。
“仇杀的话那个男人还会请求穆云卿原谅么?”小公子乜了瘦长汉子一眼,唇角一勾,“那个男人回房后的举动如何?”
“据属下派人观察......”瘦长汉子眼中现出一丝怪异的神色,“那人回房后并未与房中女子同床共枕,而是两人相向而坐直到天亮。”
“那女子长得怎么样?”小公子悠然问道。
“貌若天仙,”瘦长汉子不禁赞了一声,“比起郡主您昨晚叫的那几位都要漂亮,属下问过乔妈妈,说这是凤鸣院新进的犯官之女,听说还未开怀呢......”
“哼”小公子细长的眉毛一蹙,脸现愠色。
瘦长汉子自知失言,尴尬的笑笑:“这么美的姑娘他竟然碰都不碰一下,属下真的是大惑不解。”
“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跟你是一路货色么?”小公子冷笑,“看来那个男人还是挺有情义的,见了穆云卿心中有愧,不去碰房中女人有什么奇怪?”
“是,是,”瘦长汉子连连点头,“郡主所言极是。”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敲门声响起。
“你下去吧,别忘了我交代给你的事。”小公子说道。
“属下明白,请郡主放心。”瘦长汉子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
门开了,林媚儿走了进来,她还是一身男装,显得是那样的英姿飒爽。
“小公子,”她瞥了一眼退下去的瘦长汉子,上前拱手说道:“谷运铎已上了车,往兵部去了。”
“嗯,”小公子似乎并不在意她说的事情,反而冲着她一笑,“你的情郎也出去了,你知道么?”
“什么?”林媚儿一愣,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昨日回房后就没再碰房中的那个女人,”小公子悠然道:“你听了是不是有点感动?”
“他在说杨牧云,”林媚儿心中暗道:“看来杨牧云演的那番戏让他当真了。”脸上却不动声色的说道:“他碰不碰别的女人与我又有何干?”
“你真这么恨他?”小公子看向她的眼睛,“你们之间究竟因何生怨,能给我说说么,说不定我还能帮帮你们。”
“都过去了,还提他作甚?”林媚儿幽幽道:“多谢小公子关心。”
“大人,前面还有一辆马车,要超过它么?”赶车的车夫回首向车上的杨牧云问道。
“不用,天还早,慢慢走着即可。”杨牧云看了一眼微露晨光的天空说道。
“是,大人!”车夫放缓了缰绳,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朦胧的晨光中碾过京城寂静的街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兵部尚书
京师,紫禁城南,衙署街,兵部衙门。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兵部大门前,谷运铎缓步下了马车,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跟了他一路,然后停在他后面的这辆马车。
马车上下来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少年官员,胸前的补子上绣着一对鹭鸶。
“这位小哥面生得紧,你也是兵部的么?”谷运铎笑着向前问道。
“大人,”杨牧云对着他拱手一礼,“下官昨日才来兵部报到,难怪大人眼生。”
“哦,”谷运铎一捋颔下胡须,“不知小哥在哪个司里当职?”
“回大人,”杨牧云一脸正色的说道:“下官现任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
“嗯?”谷运铎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原来你就是昨日来我司报到的杨主事。”
“大人如何知晓下官之事,”杨牧云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大人是......”
“本官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谷运铎。”谷运铎朗声说道。
“原来是谷大人,”杨牧云佯装吃惊,重新施礼,“下官昨日方到衙署,未能拜望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不知者无罪,”谷运铎微微一笑,“杨主事又何必如此多礼?”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马车,“杨主事从何处而来呀?”
“下官初到京城,还没有住处,昨日放衙之后跟几位相熟之人夤夜饮酒......”当即顿了一下,续道:“还好没误了今日上衙的时辰。”
“杨主事年少风流,与人饮酒狎妓乃人生一大乐事,”谷运铎笑道:“本官也曾年轻过,杨主事无须讳言。”
“让大人见笑了,”杨牧云脸色有些赧然,侧身站于一旁,“大人请”
谷运铎微微点头,袍袖一甩,施施然向衙内走去。
兵部职方清吏司的主事房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杨牧云也埋头于如山的公文中开始誊写文稿。
“延安卫所指挥请求拨付军马八百匹,绥德卫指挥请求拨付军马八百匹,庆阳卫......”杨牧云读完嘿然摇了摇头,“三卫相隔数百里,几乎同时上书兵部要求拨付军马,居然都是八百匹,莫不是串通了......”正思索间,只听门帘一动,杨牧云抬头看去,谷运铎走了进来,只见他快步来到黄善亭办公的书案前。
黄善亭忙放下手中公文,向谷运铎拱手施礼。谷运铎很客气的跟他说了几句话,像是询问他什么事情。黄善亭眉头紧蹙,默然思索良久,然后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向谷运铎回了几句话,谷运铎轻轻叹息一声,袍袖一甩,便匆匆出了主事房。
由于距离隔得较远,杨牧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昨晚谷运铎跟那小公子约定取一样兵部的物事交予他,并收取不菲的报酬,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杨牧云禁不住想道,他向黄善亭那里看了一眼,“方才他跟黄主事言语了半天不知是否提及那样物事。”心中一动,拿起手中公文向黄主事走去。
“黄主事。”杨牧云来到黄善亭书案前拱手施了一礼。
“哦,是杨主事,”黄善亭坐在椅中的身子稍稍欠了欠,一挥手,“请坐!”
“黄主事,晚辈有一些不明之处要向您请教一下,还望不吝赐教。”杨牧云说道。
“杨主事不用客气,请讲。”黄善亭一脸和善的说道。
“延安、绥德、庆阳三卫上书请求兵部给他们拨付军马各八百匹,不知当如何处理,还请黄主事指点一二。”杨牧云问道。
“一个卫所就要八百匹军马,”黄善亭花白的眉毛一挑,“好大的胃口,京军里的一卫也配不了这么多军马,况且......”他轻咳了一下说道,“况且京郊马场里的军马现下并不掌握在我们兵部手里。”
“军马竟然不掌握在我们兵部手里?”杨牧云一怔。
“杨主事初来京师,看来很多事情还不太明白,”黄善亭看了他一眼,“现在京郊马场和里面的军马一并
已交予了宫里的御马监了,他们想要军马的话,就去找御马监的掌印提督兴安兴公公吧!”
“哦,原来是这样,”杨牧云恍然,“那拨付军马岂不是还要我们兵部向御马监讨要?”
“这份文书直接照抄上报即可,”黄善亭说道:“上面自会派人去御马监交涉此事,”说着摇了摇头,“八百匹军马......哼哼,每个卫所能拨给五百匹军马就不错了。”
“前辈高见,晚辈谨记,”杨牧云接着将一份塘报放置黄善亭面前念道:“有人秘密上书沙州卫都督佥事喃哥等阴有叛附瓦剌之意,恐构成边患。”
“阴有叛附......”黄善亭默念几遍,微闭双目说道:“此事可有可无,没有证据就随意怀疑内附的蒙古人守边将领,若处置不当的话,无事也恐激起兵变。”
“那,此份塘报就此略过放置一旁?”杨牧云小心的问道。
“不可,”黄善亭睁开双眼,一脸肃然的说道:“若真有其事,我等略过不报,岂不酿成大祸......还是抄上吧!”
“晚辈明白,”杨牧云接着赞道:“前辈的片刻指点,抵得上晚辈思索半天,黄主事实乃我主事房的第一人是也。”
“杨主事过誉了,”黄善亭拈须笑道:“黄某在这兵部主事房待了快三十年了,浸染日久,不过多熟悉一些内情罢了!”
“若谷大人如愿调到外地任一方父母,那这司里员外郎的位置一定非黄主事莫属。”杨牧云笑道。
“你说什么?”黄善亭瞪大了眼睛看向杨牧云,“你说谷大人想要谋求外调?”随即恍然,以杨牧云私下里锦衣卫的身份,调查到这些也并不稀奇。
“难道方才谷大人没有向您提起过这些么?”杨牧云反而奇怪的问道。
“谷大人方才向老夫索要京师周围五百里的兵力驻防图,并未提起外调之事啊!”黄善亭沉思了一下说道。
“京师周边五百里的兵力驻防图?”杨牧云听了心中不禁悚然一惊,“他找这东西干什么?”脸上却不动声色的说道:“谷大人肯定是记错了,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会在您这里?”
“这副图当时主要由老夫绘制,谷大人以为老夫这里还留有一份底稿,因此过来讨要,”黄善亭边思索边说道:“但是那副图连同底稿老夫已全部上交给尚书大人了,这里并未留下只言片字。”
“看来谷大人是怕前辈这里有什么遗漏,所以过来查一查。”杨牧云打了个圆场。
“老夫在这里做事快三十年了,从未出过纰漏,谷大人此番做法未免多此一举。”听杨牧云如此说,黄善亭倒不禁有些悻悻然了。
这时一名书吏抱来一堆公文放置黄善亭案头,便退了下去。
“前辈公务繁忙,晚辈就不多打扰了。”杨牧云起身说道。
“杨主事请便。”黄善亭身子稍稍向后靠了一下。
......
“一个兵部职方清吏司的员外郎千方百计找一份京师周边五百里的兵力驻防图,这可是我大明的顶级军事机密,”杨牧云暗暗心惊,“那位小公子不知是何方人氏,出高价买这份机密,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杨牧云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下,拿起一分公文,“广宁边报,兀良哈贼众数千匿于林中......”嘴里虽念着塘报,思绪却已乱成了一团麻,“这件事我要不要报告给尚书大人?”随即摇摇头,“我刚来兵部,又有锦衣卫的背景,兵部的人会相信我么?”转念又一想,“要不我报给锦衣卫北镇抚司......”正胡思乱想间,一名书吏走进主事房,来到他的书案前,躬身说道:“主事大人,郎中大人有请。”
“郎中大人找我?”杨牧云一怔。
杨牧云来到陆裕林的签押房,却看到一位年过六旬,长相威严的老者身穿一身绯色官服坐在陆裕林的书案后,陆裕林却恭恭敬敬的侍立在一旁。
杨牧云一愣,向陆裕林看去。
“杨主事
,这位就是我们兵部的尚书大人,还不快上前拜见!”陆裕林向杨牧云朗声说道。
“尚书大人?” 杨牧云身子一震,忙上去拜倒在地,“兵部主事杨牧云拜见尚书大人。”
“起来,起来,”邝呵呵笑道:“杨主事不必多礼。”
“谢尚书大人!”杨牧云起身侍立于一旁。
“杨主事来老夫这兵部当差,一切都还还习惯么?”邝看着他问道。
“还好,还好......”杨牧云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主事有些言不由衷啊,”邝紧盯着他,“老夫这兵部衙门里规矩颇多,可不像锦衣卫北司那般自由啊。”
“尚书大人,”杨牧云一拱手,不卑不亢的说道:“下官自入得兵部,便一直兢兢业业的作好本职的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老夫理会得,”邝点点头,从陆裕林书案上拿起一篇文稿,“这是杨主事你写的么?”
“正是下官所写,”杨牧云瞄了一下,便躬身说道。
“嗯,”邝一捋颔下胡须,“字写得不错,摘抄的公文塘报内容也主次分明,看来确实读过书。”
“谢尚书大人夸奖!”杨牧云连忙应道。
“杨牧云,”邝看向他的目光露出一丝欣赏之意,“皇上对你非常看重,老夫也对你给予厚望,相信你的能力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下官一无所长,惟知为皇上尽忠,以自己所学报效朝廷。”杨牧云朗声说道。
“很好,老夫相信你。”邝站起身,双手负于背后来到他面前,“如今老夫这里有一件差使要交由你去办。”
“请尚书大人明示!”杨牧云面容一正说道。
“如今边军多缺马匹,已经有很多卫所的指挥报到老夫这里,要求兵部尽快向他们拨付军马。”邝说到这里语音稍稍顿了一下,“可是军马并未掌握在我兵部手里,而是由内廷的御马监所掌控。”
“尚书大人的意思是说,边军向兵部要马,而兵部的马还得向御马监讨要。”杨牧云自得黄善亭点拨,对此中关节不再惊奇。
“好一个讨字,”邝嘴角一勾,目光一凝,“没想到我兵部在杨主事眼里沦落到此番境地。”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就事论事,”杨牧云说道:“尚书大人一句军马由内廷的御马监所掌控,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
“杨主事心思细敏,倒让老夫刮目相看,”邝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道:“军马由内廷的御马监所掌控,讨要着实不易,不知杨主事可有其他办法解决军马的问题?”
“下官才入兵部不久,见识浅陋,冒然献策,恐贻笑大方。”杨牧云垂首说道。
“杨主事但讲不妨,老夫这里正需集思广益。”邝说道。
“各大边镇紧靠塞外,为何不与蒙古人交易,以获得良马呢?”杨牧云下颔微微抬起,淡然说道。
“好主意,”邝眼中露出一丝讥诮之意,“看来我大明的边将都不如杨主事聪明,放着近在咫尺的蒙古军马不去交易,却来向千里之外的兵部讨要。”
“下官愚鲁,还请尚书大人多加训示!”杨牧云一听邝的语气,便知自己的话很是不妥。
“杨主事,如果你是蒙古人,你会怎么做,会把自己的骏马卖给我大明么?”邝乜了他一眼问道。
“这......”杨牧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答。
“杨主事,老夫再问你,我大明修长城,筑九边,防的是谁?”邝的语气加重了一些。
“自然是塞外的那些蒙古鞑子。”杨牧云毫不犹豫的回答。
“很好,”邝接着说道:“那些蒙古鞑子屡次犯我大明边境,所恃着不外乎胯下的骏马往来如飞,让我大明边军无法追及。”
第一百六十章 太监领俸
邝继续说道:“若蒙古鞑子将胯下骏马卖于我大明将士,那么他们所凭恃的倚仗还能有什么?”
“大人之言,下官闻之如醍醐灌顶,”杨牧云说道:“不过蒙古各部林立,难道就没有一些部落私下里与我大明交易马匹么?”
“当然有,”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陆裕林这时接口道:“不过各边地马市所交易的马匹都是既不能驭车,亦不能作战的羸马。”
“这却是为何?”杨牧云不解的问道。
“因为好的马匹都已被征集走了。”陆裕林说道。
“那下官请问陆大人,是何人征集走了这些良马呢?”杨牧云接着问道。
“是蒙古的太师淮王也先,”陆裕林说道:“他将各部的良马全部征集走不说,还指使各部将老弱马匹拉到马市与我大明交易。”
“老弱马匹也能交易?”杨牧云奇道。
“不但交易,而且价格奇贵,”陆裕林睨了杨牧云一眼说道:“洪武年间,三十六斤茶叶就可换一匹良马,可是现在......”他顿了一下说道:“1186斤茶叶才能换到一匹马,而且还是羸弱不堪的劣马。”
“怎么会这样?”杨牧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杨主事久在锦衣卫任事,自然不知其中玄机,”陆裕林说道:“番人拿劣马与我大明交易,我大明却不得不用高价收买,”见杨牧云脸上更加疑惑,苦笑道:“不肯交易劣马的边堡无一例外的遭受鞑子大队骑兵的袭击,一旦堡寨被鞑子攻破,则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陆大人的意思是与蒙人交易劣马的边堡实际上是在花钱向鞑子买平安。”杨牧云恍然说道。
陆裕林点点头,却没有回答。
“暂时的相安并非长久之计,”杨牧云皱着眉头看向邝,“难道兵部任由这种境况一直维持下去?彼强则更强,我若则愈弱,一旦对方欲壑难填,挥兵大举来袭的话,我大明如何抵挡?”
“皇上的策略是先安定西南,再图漠北,”邝沉声说道:“在西南彻底平定之前,北境各边采取守势,对待蒙人的嚣张挑衅,暂时隐忍,况且现在军马粮草兵仗正源源不断调运西南,以北境各边现在的军力,也无力出击塞外。”
杨牧云默然,一时无言以对。
“与蒙人作战,当以军马为先,”邝郑重的看向杨牧云,“此次请杨主事来,是想让你去御马监一趟,向掌印提督兴安公公讨取一万匹军马。”
“一万匹军马?”杨牧云面色一变,“下官刚来兵部,如何能够担此大任?”
“不然,”邝呵呵笑道:“杨主事是皇上身边能够倚仗信任的人,况且你还身兼锦衣卫千户的身份,与兵部其他人大大不同,如能出面,兴安公公必不致一口驳回。”
“可下官与兴安公公素未谋面,此等大事他如何能与我一区区六品主事接洽?”杨牧云犹豫道。
“杨主事,”陆裕林上前说道:“兵部调运军马,乃是例行公事,难道你让尚书大人亲自出面不成?”说到最后语气已渐渐加重。
“那下官就权且一试,”杨牧云不敢再推脱,躬身说道:“如若不成,还望尚书大人莫要怪罪。”
......
看着杨牧云匆匆离去的背影,陆裕林向着邝说道:“尚书大人,您觉得杨牧云这一去能将此事办成么?”
邝意味深长的看了陆裕林一眼,“如若能轻而易举的将此事办成,又何须他去?”
“那尚书大人此为何意?”陆裕林听他这么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皇上将军马与马场交予内廷御马监,意在制衡我兵部,就算是老夫出面,不能讨得皇上旨意的话,也休想从兴安那里提取一万匹军马。”邝淡然说道。
“那杨牧云又如何能够将此事办成?”陆裕林更加不解了。
“此人背景有些复杂,不可以常理猜度之,”邝悠然一笑,“别忘了,他是一位可以直达天听的小人物。”语气稍稍一停,“有时小人物未必不能办成大事。老夫很想就此事掂量一下他到底有多
大道行?”
杨牧云坐上兵部专门提供的车驾,在一名尉官和十名身穿罩甲的兵丁护送下出了衙署街,沿着东长安街前行不远转而向北行去。
坐在车中,杨牧云心下惴惴,一万匹军马不是个小数目,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兵部六品主事能够轻易讨要来的?一时弄不明白邝如此安排究竟是何用意,不由头痛不已,
“大人,御马监到了!”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那名尉官在车外禀报道。
“御马监到了?”杨牧云止住翻腾的思绪,整了整衣冠,掀开车帷,缓步走了下来。
御马监在紫禁城东北,保大坊市对面,衙门口倒颇为气派,立着一对巨大的石马。只是整个衙门显得空空荡荡,好像没什么人。
御马监的大门口也没有守卫,只是坐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监,他一袭灰袍,未带纱帽,看不出品阶。
杨牧云不敢怠慢,上前向他深施一礼,“这位公公请了!”
老监像是没听见一般,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半晌方扯着尖锐的嗓音说道:“是哪个衙门的啊?”
“下官乃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杨牧云,有事求见兴安公公,烦请公公进去通报一声。”杨牧云用很平静的语调说道。
“兵部的啊!”老监眼皮也没抬,“来这里又是为了军马的事吧?”
“正是!”杨牧云说道。
“兵部职方清吏司?”老监斜了他一眼,“军马的事不是由你们兵部车驾清吏司管么?怎么派了你这个兵部职方清吏司的主事来?邝这个兵部尚书当真老糊涂了么?”
邝堂堂朝廷一品大员,被御马监一个不知名的守门老监如此调侃,杨牧云虽觉怪异,但仍不敢少了礼数,“这位公公,都是为朝廷办事,又何分彼此,还烦请公公通报兴安公公。”
“既是为朝廷办事,就不能坏了规矩,你一个谋划军策的来掺和军马的事儿,皇上是让你们兵部如此办差的么?”老监冷笑着说道。
“这一个大门都如此难进,这差使可当真难办了。”杨牧云的心不禁一沉,但脸上笑容不减,“公公说的是,下官也是才调到兵部,很多关节不甚明白,还请公公通融一下。”说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块银子。
老监掂了掂,瞪着一双三角眼看着他,阴阳怪气的说道:“你们兵部好大的手笔,不像我们御马监,连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公公......”
“罢了,”老监一摆手,“你也别再跟咱家罗唣了,今日御马监上下没有一个人在里面。”
“御马监里没人?”杨牧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那他们都去了哪里?”
“都去领俸禄了呀,”老监嘿然说道:“户部定下的新规制,要让我们亲自去京仓那里领米粮,你沿着东直门大街向东走,到了路南的新太仓,如果能够碰见兴安公公,就在那里找他办差吧!”
“谢公公!”杨牧云心中暗骂一声,给了银子还将我耍弄一番,这个阉人当真是断子绝孙。
见杨牧云匆匆返回,那个送他来的尉官不禁奇道:“杨大人,您这是......”
“快,摆好车驾,本官要去新太仓!”杨牧云阴沉着脸说道。
......
车轮碾压着街道急匆匆向东行去,杨牧云坐在车中心情烦躁,这还没进门就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这往后的事情还怎么办?正心烦意乱间,突然感到马车一阵剧震,驾车的马儿唏律律一声长嘶。
“怎么回事?”他掀开车帷问道。
只见马车正好行在一个十字路口,从左侧路北行来一支驼队,由于马车行得过快,驼队避让不及,当先一个牵着骆驼的老者被马车撞倒在地。
“你瞎眼了,怎么走的路,连兵部的车驾都敢挡么?”那尉官下马呵斥道。
老者嗨哟躺在地上,看来撞得不轻,这时从后面过来一位长满络腮胡须的壮汉,扶起他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杨牧云一句也没听懂,见他们服饰怪异,高鼻深目,不类中原人氏,便向那尉
官看去。
“大人,他们是从西域来的,到我大明经商的。”那尉官向杨牧云说道。
“哦,”杨牧云下了车,来到那老者身边问道:“老人家,本官的车驾行得快了些,不知可否撞伤了你?”
那位满络腮胡须的壮汉瞪大了眼不明所以,老者吃力的一拱手说道:“承蒙大人见问,小老儿......并无大碍。”竟是一口标准的大明官话。
“老人家会说汉话?”杨牧云微觉惊异,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交到他手里,“找个郎中看一看,本官还有公事要办,就不能陪你同去了。”
这时又聚过来十余人,见那老者倒地,人人目露凶光看向杨牧云。那尉官见情形不对,也招呼麾下官兵手握刀鞘迎了过来。
那老者大喝一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些人忙垂首退了下去。
“大人,请吧!”那老者对杨牧云说道。然后挥手让手下人牵开骆驼让出了一条路。
杨牧云向老者一拱手,转身上了车驾,马车越过驼队重新向东驶去。
待马车走远,老者才指挥驼队向南行去。
......
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在路口。坐在车驾上的一位青衣少女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们都走了么?”车内传来一句娇柔的女子声音。
“嗯,”青衣少女微颔螓首,“回小姐,他们都走了,我还真怕他们打起来呢!”
“傻丫头,”里面的声音娇笑一声,“他们不过是西域来的一群胡商,怎敢跟官府的人动手?”
“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官儿好和气,不但好言相慰,还给了他们一锭银子呢!”青衣少女说道。
“哦?”车里的声音奇道:“这样的官儿倒真是少见。”
见那青衣少女没有回话,便道:“宁馨,你在想什么?”
“小姐,”青衣少女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看那官儿怎么那么像老爷?”
“怎么会?”车里的声音说道:“我明明听那群官兵说是兵部的车驾,相公是锦衣卫,怎么会坐兵部的车?”嗤的一笑,“小妮子,你是想你老爷想疯了吧!”
青衣少女俏脸微微一红,“才没有,可是那相貌,那声音......”她回想了一下,坚定的说道:“他一定是老爷,绝不会错的。”
车里的人默然片刻,方道:“马车向哪个方向去了?”
“一直向东,是东直门方向。”青衣少女说道。
“那就跟上去,看究竟是不是相公。”
“是,小姐。”青衣少女对车驾另一边的车夫说道:“老方,快,转向东,跟上刚才那辆兵部的马车。”
新太仓是京城里新建的一座粮仓,离东直门不远,占地极广,几十座大仓囤黑压压连成一片。这里现在挤满了前来领俸米的大小宦官,偌大的仓囤前映入眼帘的满是太监们穿的青袍绿袍,还间有一些红袍。他们有的套着车,有的牵着驴子,根据自己的品阶不同,来拉俸米的运载工具也不同。
两名武官带着几十名兵丁站在发放宦官俸米的仓囤前,仔细盯着这些宦官领自己的俸米。
囤丁们架起大杆秤,身后码着成堆的粮袋。
太监们排好了队,等着管事库管念到自己的名字,好去上前领取俸米。
“尚衣监典簿杜海。”“印绶监佥书冯义。”管事库官按领俸名册顺序,大声吆喝着太监们的名字。
......
“这就是新太仓么?”杨牧云坐着马车来到新太仓的大门前。下了马车,正欲准备入内。
守仓门的兵丁见是一名六品官员,于是上前问道:“请问大人来此有何公干?”
“哦,”杨牧云说道:“本官是来找人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京仓风云
新太仓正在等着领俸米的一众太监里,有两个年约十二三岁,相貌俊秀,身穿绿袍的小监。
“公主,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一个眼睛大大,脸上有两个酒窝的小监向另一个带有高贵雍容之气的小监说道。
“嘘”那小监瞪了她一眼,嗔道:“你那么大声干么?想要他们都知道我的身份么?”
先前说话的小监顽皮的吐了吐舌头。
这两个小监便是朱熙媛和她的贴身宫女翠柔,她们假借太监们出宫领俸之机偷了两件太监的衣服穿在身上混在太监的队伍里从宫里偷跑了出来。
“兵部衙门在哪里,你知道么?”朱熙媛向翠柔问道。
“公主,我又没怎么出过宫,怎么会知道兵部衙门的所在?”翠柔微摇螓首。
“算了,等出去后再向别人打听吧。”朱熙媛叹了口气,向人群外看去,突然,她眼睛一亮,“咦,他怎么来这里了?”一听这话,翠柔也顺着公主的目光向外看去,只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年轻官员在一群官兵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正是兵部六品主事杨牧云。
“御马监掌司曹信,俸米六石。”管事库官颊上肥肉一抖,又念出了一个名字。囤丁们嘻嘻哈哈的将几袋称好的大米扔在地上。
管粮库官历来是优差,那班库官和囤丁们个个脑满肠肥,趾高气扬。似乎前来领俸米的人都是来请求他们施舍的叫花子。
“来啦,来啦!”一个身材瘦小的太监从人群中挤出来,慌忙牵着一辆骡车前来领俸米。
他上前吃力的提起一袋米扛在肩上,还没走两步,就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有摔倒。陡然觉得肩头一轻,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青袍的年青官员替他扶住了肩上的粮袋。
“谢谢,谢谢这位大人!”曹信连声道谢。
那位年青官员正是杨牧云,他帮曹信将肩头的粮食搬到骡车上,转身从地上一手抓起一袋百多斤的米粮,像掂小鸡似的蹭蹭蹭几步返身将两袋共两百多斤的粮食稳稳的放在车上。
“这位大人好大的力气。”杨牧云露的这一手让周围众太监看得目瞪口呆。
“这位大人身上是有功夫的。”一位太监说道。
众太监议论纷纷,管粮库官乜了杨牧云一眼,阴阳怪气的说道:“这日头真是变了,一群鸭子里竟然伸出个鹅头来,这位大人,你也是来领宫里的俸禄么?”此话一出,他身边的囤丁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曹信怒目向他们看去。
“不用理睬他们,”杨牧云面色如常的将剩下的几袋米都搬上了曹信的骡车。“公公是御马监的?”杨牧云向他问道。
“是的,大人,在下御马监掌司曹信。”曹信拱手说道。
“哦,是曹公公,”杨牧云接着问道:“兴安公公在这里么?”
“兴安公公?”曹信一愣:“兴安公公是宫里的大总管之一,怎会来这里和我们这些苦命人一起领取俸米?”
“糟糕,又被人放了鸽子。”杨牧云听了心里不由一沉,一时愣怔在了当地。
“多谢大人援手,在下该告辞了。”曹信见他不说话,便施礼称谢告辞。
他一抖缰绳,那匹大黑骡子却纹丝不动。
“畜生,你也来跟我作对。”曹信骂了一声,上前踹了一脚,谁知那头骡子似乎上了犟劲,大睁着眼一动不动,反而屙了一地。
“曹公公,”一个囤丁乜着一对三角眼揶揄道:“你这头骡子怕是没有骟干净吧!”
此话一出,引得旁边管粮库官和周围一众囤丁哄堂大笑。
“吴老四,”另一个囤丁对刚才说话的那个囤丁说道:“你这可就错了,那可是一头骡子,骡子还用骟么?”
“对,”方才那个囤丁挤着眼说道:“骡子是天生当公公的料,压根就不用骟的。”
那一群人笑得更狠了。
曹信气得瞳仁充血,额头上的青筋直暴,他上
前几步,扬起手中的马鞭就朝着那个囤丁抽去。
“啪”的一声脆响,那囤丁脸颊上登时现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那囤丁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竟然抹了一手鲜血。
“妈的,你个不男不女的居然敢打老子,真是反了你了。”那囤丁骂骂咧咧的几步上前扭住曹信,举起拳头就向曹信脸上砸去。
“打人了”不知哪个太监尖叫了一声,人群登时就炸开了。
前来领俸米的一众太监受这些库官囤丁奚落嘲笑,早憋了一肚子气,这时见囤丁上前去打曹信,便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去打那囤丁。其他囤丁见同伴挨打,不肯袖手旁观,便也加入了战团。一时间粮囤前拳脚纷飞,斛翻秤断。
杨牧云见粮仓前乱战成一团,不禁瞠目结舌。
“大人,现在怎么办?”随同杨牧云而来的那名尉官上前问道。
“这......”杨牧云一时也没了主意,御马监的人都出来领俸了,掌印提督兴安也找不着,这差使没有办成,如何回去回复尚书大人?
他一时心乱如麻,瞥眼向乱战的人群中看去,只见两个娇小的身影在里面左躲右闪,狼狈不堪。
“她们怎么来这里了?”杨牧云一怔,那两人便是朱熙媛和翠柔,她们的帽子在人群中挤掉了,露出了万千青丝。
杨牧云忙冲进人群中,拉起她们两人的手臂便往外走。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杨牧云身上挨了不少拳头,官袍上也不知被谁踹了几个鞋印。杨牧云将她们两人拉到安全的地方,气喘吁吁的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公主想要找你,便穿成这样出来了。”翠柔笑嘻嘻的说道。
“公主找我作什么?”杨牧云向朱熙媛看去,见她满脸红晕,登时就明白了,一跺脚,“胡闹,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他正说着,眼角只觉寒光一闪,转目看去,只见人群中一个太监装扮的人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向着一个身穿青袍的太监的背心狠狠刺去......
“啊”只听一声惨叫,那名太监倒了下去。
“杀人了”一声尖叫,人群登时大乱。
一听说杀人了,管粮库官和囤丁们的心登时就怯了。打架他们倒不怕,可要是出了人命,那事儿可就闹大了。
管粮库官发一声喊,领着囤丁们且战且退,最后退到囤仓里面,大家合力把仓门关上。
“开门,你们杀了人,一位躲在里面便没事儿了么?”一名太监把仓门擂得咚咚响,涨红着脸骂道。
“贼厮鸟,再不出来,老子一把火把这粮仓烧了。”另一名太监捋起袖子骂道。
......
杨牧云见用匕首刺杀太监的那人悄悄溜出人群,正欲向一无人之处隐去。便对那尉官说道:“你带人保护好这两位......呃......两位公公,本官去去就来。”
“杨牧云,你......”朱熙媛刚喊出声,杨牧云早去得远了。
......
那假扮太监之人转到一座粮囤之后的高墙下,正想飞跃上墙。只见杨牧云阴沉着一张脸拦在了他面前。
“你是什么人?为何装扮成太监的样子来这里杀人?”杨牧云沉声问道。
那人也不答话,身形一动,手中匕首便直刺杨牧云眉心。
“好身手”杨牧云身子一侧,堪堪躲过。右手并掌,直劈那人持匕首的手腕,左手疾探而出,向那人咽喉处抓去。
那人的腰身却疾速一拧,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子,远远的躲了开去。杨牧云却迅速跟进,伸手向他抓去,只见那人背靠粮囤,从身上拿出一副索套,猛向上甩去,索套飞向粮囤顶部,套住了粮囤的尖顶。那人抓住绳索向上一跃,飞快的向粮囤的顶部爬去。
“哧啦”杨牧云晚了一步,只扯下他身上的一片衣角。
杨牧云见他快速攀至粮囤顶部,然后向着离粮囤不远的高墙纵身一跃......“蹭”的一
声便稳稳的落在了墙头。
杨牧云一惊,迅速奔至墙根下,双手扣住墙缝全身猛然向上拔起......待他跃上墙头时,那人已飞身跳了下去,墙下刚好有一匹骏马,那人轻轻巧巧的落在马背上。
“驾”那人双腿紧紧一夹马背,那马便像离弦的箭一般向前飞奔而去,蹄声的的,眨眼间便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唉”杨牧云一拳重重拍在墙头,不胜扼腕。
待杨牧云返回时,一群太监仍旧围着粮囤叫骂不休,守卫仓场的武官带着兵丁赶了过来,见此情状,也不敢上前拿人,只是紧握手中刀枪将他们围了起来,另外派人向上面通报去了。
杨牧云来到被刺杀的太监面前,只见他双眼紧闭,脸呈死灰之色,伸手摸向额头时,入手冰凉,显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这位公公如何称呼,在哪个衙署里当值?”杨牧云向守在周围的太监问道。
“大人,他叫卫炯,任司礼监秉笔。”一个太监回道。方才杨牧云帮御马监掌司曹信搬粮食,太监们对他都很有好感,见他问话,便很快回道。
“杨牧云”这时朱熙媛快步来到他身边,看向躺在地上的卫炯,“他......死了么?”
“嗯,”杨牧云皱着眉头,站起身向她看了一眼,“公主殿下,走吧,微臣护送您回宫。”
“不,”朱熙媛退后一步,明亮的眸子紧紧的盯着他,“我要跟着你,绝不会回宫。”
“公主,你别胡闹了,”杨牧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外面乱得很,你也看到了,一位公公刚刚被杀,你要有个什么事,要微臣如何向皇上交代?”
正说着,只听“橐橐橐”一阵军靴声响起,整个地面都跟着微微颤动。
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官兵开进了仓场,将出事的粮囤和所有太监团团围了起来。
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相貌威严的官员跃马而出,来到粮囤前。
“大人,”一位红袍宦官上前拱手施礼道:“我等遵制前来领俸,谁知这里的库官囤丁口出秽言辱骂我们,还动手打死了司礼监秉笔卫炯,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嗯,”那名绯袍官员如电般的双目看向粮囤紧闭的大门,“那些库官和囤丁呢?”
“他们就在里面。”红袍宦官一指前方粮囤。
“来人,”绯袍官员一挥手,“上去叫门,让里面的人出来。”
......
“这位大人是谁?”杨牧云问身边的尉官。
“回大人,”尉官说道:“他便是兵部左侍郎侯侯大人,他领的是五城兵马司的军兵。”
这时,一群红帽褐衣着白靴的番子冲了进来,来到粮囤前按刀分两边侍立。
“东厂的人来了。”尉官一脸紧张的说道。
蹄声的的,两位身穿红袍,披着黑色斗篷的官员骑着马来到粮囤前,他们身边随侍着一队青衣纱帽的锦衣卫。
杨牧云的眼微微眯了起来,马上一人赫然是锦衣卫指挥史马顺,另外一人年约三十余岁,面白无须,目光阴鸷。门达和逯杲也在这队锦衣卫里面。
“那位是东厂的大档头纪欣,是统领东厂的第二号人物。”尉官向杨牧云介绍道。
“东厂的督主就是司礼监掌印王振么?”杨牧云问道。
尉官点点头,眼中显露出一丝异色,“现在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都来了,这好戏可有的看了。”
“京仓出现骚乱,你们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来做什么?”侯皱着眉头问道。
“侯大人,”纪欣皮笑肉不笑的向他施了一礼,“下官奉王公公令,前来缉拿杀我内廷之人的凶手。”
“你这是拿王振来压本官么?”侯冷笑一声,“杀人命案自有刑部大理寺过问,三法司会审,什么时候需要你们东厂的人来缉拿凶手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兵部侍郎
“侯大人,”纪欣阴阳怪气的说道:“您也说了,这审凶缉人是刑部大理寺的事,既然他们不在,就由我们东厂和锦衣卫代劳了。你们兵部办的都是大事情,就不必插手了。”
“京仓发生如此大的事情,本官岂能置身事外,”侯大喝一声,“樊指挥”
“大人”一位身披铁甲,头戴雁翅盔的威猛汉子大踏步来到他面前,拱手听令。
“京仓发生骚乱,危及内廷的诸位公公,”侯一脸肃杀的说道:“你速去带人将前面的粮仓围起来,不可使凶徒走了一个,否则,本官唯你是问。另外......”眼角扫了一下纪欣和马顺,加重语气:“在刑部的差官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粮囤,违令者,杀无赦!”此言一出,在场人人背脊生出一股寒气。
“末将遵令!”樊指挥高声应了一声,大踏步去了。
“侯,你”纪欣闻听大怒,正待戟指怒骂,马顺连忙止住了他,向侯陪笑道:“侯大人,你这又是何必呢?都是为皇上办差,如此小事竟闹得大动干戈,岂不伤了内廷与兵部的和气?”
“小事?”侯冷哼一声,“京仓发俸,内廷诸监竟然在这里大打出手,还使得司礼监一位公公身亡,你敢说是小事么?”
“侯大人,”马顺压低声音说道:“死者是司礼监的,王公公乃司礼监之首,东厂督主,过问此事也并无不妥,还请您念在与王公公同殿为官的份上,行个方便。”
“同殿为官?”侯冷笑,“真乃天下奇闻,他王振也敢堂而皇之的立于朝堂之上么?”眼神瞥向一边,嘴角一勾,“莫不是有何见不得人的事藏在这里面,怕被人发现不成?”
“侯”纪欣双颊涨成了紫猪肝色,怒道:“你如此诋毁我们督公,究竟是何居心?”
“放肆”侯大喝一声,马鞭一举,“事情刚一发生,你们就急匆匆跑来,究竟有何图谋,本官还未曾问你们,你们就指斥起本官来了。”森严的目光向周围一扫,大声说道:“在场的人一个都不许走,违反军令者,一律给本官拿下。”
“是”在场官兵一齐大声应道,声浪起处,直如山呼海啸一般。
“你......”纪欣目呲欲裂,右手刚攥住了刀柄,就感觉手腕一紧,侧目看去,却是马顺,只见他向自己摇了摇头,便强抑制住自己胸中的怒气。
侯一挥手,手下一众官兵便跑步出列,将在场人众一一围住。
杨牧云周围也围了一圈五城兵马司的官兵。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朱熙媛向杨牧云身边靠了靠,一双美丽的眸子看向他问道。
杨牧云心中大急,看此情形,等刑部的官员一到,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被押到刑部去问讯。旁人倒还罢了,可身边的这位公主殿下如果也被押到了刑部,那可就......他不禁出了一头冷汗,顾不上回答朱熙媛的话,便向周围官兵中的一位小军官装扮的人说道:“这位兄台,请了!”
小军官眉头一皱,打量了他一下,“你要做什么?”
“实不相瞒,本官也是兵部的,有要事要向侯大人禀告,还望兄台通融一下。”杨牧云脸上挂着笑说道。
“你是兵部的?”小军官又细细的看了他一番,见他虽然年轻,却是一身六品官服,正沉吟间。杨牧云身旁的尉官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雷兄弟......”
那小军官眼睛一亮,“胡兄,你怎么在这里?”
“雷兄弟,这位大人是兵部职方清吏司的杨主事,奉尚书大人之命出来办差的。”尉官说道:“还请您向侯大人那里述说一下。”
“你们等着。”小军官转身向侯走去。
“杨牧云,你是想让侯大人放我们出去,是么?”朱熙媛眨了眨眼睛问道。
“公主,你现在就站在这里,千万不要再生事了。”杨牧云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在你眼里,本公主就只会给你找麻烦,是么?”朱熙媛不高兴的嘟起了嘴。
“公主......”杨牧云正待再说,只见那小军官匆
匆返回,说道:“杨主事,侯大人让你过去一趟。”
“多谢兄台!”杨牧云向他拱了拱手,又扭头向朱熙媛看去。
“好啦,好啦,”朱熙媛乜了他一眼,“我就乖乖站在这里,你放心了吧?”
杨牧云点点头,转身匆匆而去......
“你就是昨日兵部来的那位新主事杨牧云?”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问道。
“正是下官。”杨牧云看了一眼相貌威严的侯侍郎,连忙躬身施礼说道。
“本官听说你原本是一位锦衣卫千户,怎么会来到我兵部的?”侯盯视着他。
“回大人,”杨牧云恭谨的说道:“下官进京觐见皇上,皇上问了微臣一些问题,见微臣颇知兵事,就让下官来兵部报到了。”
“一个锦衣卫还能颇知兵事?”侯哂笑道:“你上过战场么?”
“下官不曾。”杨牧云垂首答道。
“每个锦衣卫办事都说自己身负皇命......”侯厌恶的看了他一眼,“你的差事先放一放,等待会儿去刑部录完了口供,再去办你的差事不迟。”
“侯大人......”杨牧云上前一步,对着他低声说了一句。
侯的眼睛登时瞪大了,“当真?”见杨牧云点了点头,便一摆手,“那你就把她请到本官这里!”
“是。”杨牧云低低应了一声。
......
侯仔细审视了一番穿着一身太监服色的朱熙媛,忙上前施礼道:“臣兵部左侍郎侯,参见公主殿下。”
朱熙媛嘻嘻一笑:“喂,长胡子,你带这么多兵过来作什么?”
“自然是为了公主殿下的安全,”侯下颔微抬,“公主殿下私自出宫,皇上那里必定圣心不安,还请公主殿下速速回宫才是。”侧身叫道:“鲁大海”
“大人”一位虎背熊腰的军官身披重甲,手握刀柄大踏步走了进来,朝着侯躬身抱拳说道。
“你带一队兵,护送这位殿下回宫。”侯吩咐道。
“殿下?”鲁大海一愣。
“多问什么?还不快去!”侯喝道:“如若出了什么差错,本官定剥了你的皮!”
“是,是。”鲁大海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
“公主殿下请”侯站至一旁躬身说道。
“那杨牧云呢?”朱熙媛看着他问道。
“他作为现场证人,等刑部的差官来了,必须到刑部去录口供。”侯说道。
“他必须跟本公主一起走,”朱熙媛一字字的道:“否则,本公主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
侯愕然......
一辆马车静静的停在东直门大街路北居贤坊的集市口,对面便是新太仓的大门。
马车上的青衣少女对车里面的人说道:“小姐,那辆兵部的马车就是从这里进的新太仓。”
车里的人沉吟片刻,说道:“宁馨,你进来说话。”
“是,小姐。”青衣少女轻盈的跳下,拉开车门步入车内。
马车的车厢里很大,很宽敞,松木的车厢,带着精致镂刻的壁板,车厢里有张很大很舒服的软榻,还有几张锦墩和一张小几,两侧的壁板下半截造有夹层,里边可以盛放沿途解闷用的乐器、棋盘,或者美酒、蜜饯,车子四壁都悬挂着轻幔,车窗位置则使用了织的比较稀疏的竹帘。
一位梳着高髻,秀发上斜插一枝金步摇,穿着一身浅紫色襦裙的雍容美丽的少妇坐在小几旁,她纤白如玉的右手托着娇巧的下颔,左手轻轻翻着书页,见青衣少女进来,便合上书页,一指小几旁的锦墩,微微一笑:“坐”
“谢小姐!”青衣少女来到小几旁的锦墩上坐下,身子微微前倾,螓首微垂,一副恭顺的模样。
那少妇便是周梦楠,青衣少女是她的贴身丫鬟之一宁馨。
“宫里的公公们一向是在京城外的通州仓领取折算的俸银,怎么现在倒来这京仓领取俸米来了?”周梦楠看着宁馨问道。
“回小姐,”宁馨说道:“按往例却是这样,可现在听说户部向皇上上奏折,说通州仓离京城太远,不如京仓就近方便,于是皇上就改由京仓发俸。”
周梦楠听了一笑,“说路程远不过是虚言,就近监视才是真的,”缓缓放下右手,续道:“这样一来,宫里公公们的俸禄可就少了一大半。”
“小姐明鉴,”青衣少女说道:“公公们的俸禄原先是按洪武旧制折算的,一石米一两银子,可现在粮价是一两银子三石米。公公们领了俸米后还要去市场上卖掉,落在手里的银钱就更少了。”
“相公急匆匆赶去新太仓,一定是找宫里的哪位公公办事去的。”周梦楠说着不禁向窗外看去。
“现在因为发俸之事内廷已与外廷势如水火,老爷去找内廷的公公办事恐会受到不少刁难。”青衣少女担忧的说道。
“宁馨,”周梦楠沉吟了一下说道:“你通知一下鼓楼金台坊大通粮铺的申管事,让他挂出牌子,专门收购内廷公公们的俸米,价钱定为一两银子一石。”
“小姐,”宁馨吃惊的说道:“这得需要大笔银钱的流转,申管事那里恐没有那么多现钱。”
“你急什么?”周梦楠乜了宁馨一眼,“缺钱的话,只管去教忠坊剪子巷的万源钱庄取就是了。”
宁馨还是有些不解,“小姐,你这可是拿周家自己的钱去贴公公们的俸禄,这么做......值么?”
“怎么,你心疼了?”周梦楠唇角微微一翘,翻开面前的书页看起书来。
见周梦楠不再说话,宁馨凝思了片刻问道:“小姐此举......是为了老爷么?”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周梦楠眸波一转,淡淡说道。
“宁馨不明白,小姐您能详细分说一下么?”宁馨眸子睁得大大的,一脸好奇的问道。
“你想知道?”周梦楠合上书页,淡然一笑,“你和素月什么时候能多长进一些,我也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
宁馨脸一红,垂下头去。
“我们周家的买卖在南方做的风声水起,可是在以京师为中心的北地,却是举步维艰,你可知是什么原因?”周梦楠问道。
“是我们贩卖的商货不对路么?”宁馨问道。
“不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背后的力量来支持我们,”周梦楠说道:“特别是在京城,高官勋贵遍地,他们都有代理自己利益的商贾,我们周家要插手进去很难。”看了宁馨一眼,“皇上倾向文官刻薄对待内廷,我们这时帮他们一把的话......”
“小姐是想通过此举跟整个内廷建立关系。”宁馨一下子明白了。
周梦楠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颇有嘉许之意,“经商要着眼于全局,不能计较一时的得失。内廷的背后是整个皇家,如能跟他们建立良好的关系,那么整个大内宫廷的采买我们周家就可以承揽下一部分。”眸子一亮,“皇家的商路打开了,那么在京师我们周家就可以牢牢站稳脚跟。”
“小姐真了不起。”宁馨由衷赞叹道。
“我说是是因为此举可以帮到相公,说不是是因为就算相公不牵扯到其中,我也会这样做。”周梦楠有些得意的说道。
“小姐真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宁馨感叹道:“怪不得你一直不愿意嫁人。”
周梦楠晶莹如玉的脸颊微微一红,目光又看向了窗外,“其实嫁给相公也没什么不好,他一直善待我,我做什么他从来不干涉,他是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好人......”她晶亮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一辆马车在一群骑兵的簇拥下出了新太仓的大门,其中一个骑马的官员赫然是她的相公杨牧云。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子之眼
紫禁城养心殿,年轻的皇帝朱祁镇正在御书案前批阅奏章,杨牧云和一身太监装束的朱熙媛立于御书案下方。
“你疯够了?”朱祁镇将批改完的一张奏折放置一旁,看向立于下方的朱熙媛。
朱熙媛捻着衣角垂首不语。
“去坤宁宫太后那里领取责罚吧,”朱祁镇脸上没有一丝愠色,淡淡的说道:“你不是外臣,朕也不好处置于你。”
“皇帝哥哥,”朱熙媛上前几步,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臣妹知错了,您偷偷放臣妹回去,就不要惊动太后了吧!”
“熙媛,”朱祁镇脸色一沉,“你身为大明公主,却带头逾越后宫的规矩,若不惩戒于你,我皇家体统何在?”
“皇帝哥哥......”朱熙媛眼泪汪汪的来到朱祁镇身侧,轻轻拉住他的衣角,“臣妹年幼不懂事,你就原谅了臣妹这一次吧!”
朱祁镇阴沉着脸不答。
“皇帝哥哥,臣妹的母妃在臣妹出生后不久就不在了,请你念在臣妹孤苦伶仃......”朱熙媛越说越哀婉,最后已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朱祁镇也受不住她的眼泪攻势,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但仍绷着脸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臣妹知道了。”朱熙媛收住了泣声,悄悄向杨牧云看了一眼。
杨牧云忙垂下头不敢看她。
“你回去吧,这件事就当我没看见,也不知晓。”朱祁镇说道。
“谢皇帝哥哥”朱熙媛向他福了一礼,看向杨牧云,“那杨牧云他......”
“朕还有事要问他,你现在还是快些回去的好,”朱祁镇凝视了她一眼说道:“若是被太后发现了你擅自出宫的事,朕也不好回护于你。”
“是,皇上,臣妹告退!”朱熙媛下去时走过杨牧云身边,伸手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啊”杨牧云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杨爱卿你怎么了?”朱祁镇奇怪的看着他问道。
“没......没什么,”杨牧云忙掩饰道:“微臣突然想起一件大事要上奏给皇上。”狠狠瞥了朱熙媛一眼,朱熙媛嘴角含笑,快速走出了养心殿。
待朱熙媛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朱祁镇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朕不是派你去兵部当差了么,”朱祁镇睨了杨牧云一眼,“你怎么会出现在新太仓的?”
“回禀皇上,”杨牧云躬身说道:“臣奉尚书大人命令,去御马监讨取一万匹军马,结果到哪里发现整个御马监空无一人,听守门的公公说都去新太仓领俸米去了,因此臣才匆匆赶至那里......”
“邝让你去御马监讨要军马?还一万匹?”朱祁镇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问道。
“正是!”杨牧云垂首说道。
“他可真是挺看重你的。”朱祁镇心念一转,已明其中的道理,这分明是邝在试探他。
“所以你就去了新太仓,想在那里找到兴安?”朱祁镇接着问道。
“是。”杨牧云答道。
“那你找到了么?”朱祁镇饶有兴致的问道,心说这还真是个愣头青,竟然异想天开的追到那里去。
“臣去那里才发现,宫里职司高的公公本不用亲自现身去那里领俸的。”杨牧云有些沮丧的回答道。
朱祁镇一笑,“如果兴安在那里,他会让你如愿办妥手中的差事么?”
“这......”杨牧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祁镇嘴唇抿成一线,微闭双目摇了摇头,“杨爱卿,你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呀!”
“微臣愚钝,有负皇上。”杨牧云拜倒在地。
“起来吧,”朱祁镇睁开双眼,“跟朕说说,你是怎么遇见公主的?”
“微臣赶到新太仓后,”杨牧云站起身,微微思索了一下说道:“管粮库官正
在按花名册上的顺序给公公们发放俸米......后因言语不和,双方就打斗了起来......”
“他们动手了?”朱祁镇目光一凝。
“是的,皇上,”杨牧云回道:“当时情况很乱,有杀手假冒宫里的公公寻机杀人......”
“有杀手假冒宫中之人?”朱祁镇眉头一皱。
“微臣在混乱中发现公主和她的贴身宫女翠柔也在其中,便将她们拉到安全地带......”杨牧云点点头说道:“那名杀手趁乱将司礼监秉笔卫炯刺杀,然后准备逃走,臣追上去正要拿住他,谁知他身手不弱,跳墙骑马而逃......”说着垂首说道:“臣无能,未能将他缉拿住,请皇上治罪。”
“事发突然,你能护得熙媛周全,已经很不易了......”朱祁镇乜了他一眼,“朕就这一个御妹,朕不想她因为你再跟朕惹什么麻烦。”
“是,臣有罪,臣惶恐......”杨牧云紧张得额角渗出了汗水。
“你现在又没有罪,紧张个什么?”朱祁镇嘴角微微一翘,悠然道:“你就算真的因为熙媛犯了什么事,朕也不会杀你的,”微微眯起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熙媛这么喜欢你,你就净身入宫,常伴她身边吧......”
“皇上......”杨牧云大骇,腿一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一个小黄门匆匆入了大殿,躬身禀报道:“王公公到”
“知道了,”朱祁镇下颔微抬,“你带杨主事到偏殿休息一下,天黑的时候再送他出宫。”
“是,皇上,”小黄门转向杨牧云,“杨大人,请吧!”
“皇上,”王振匆匆步入大殿,来到朱祁镇面前躬身施了一礼,“奴才王振参见皇上。”
“王先生这么急匆匆的来见朕,有什么急事么?”朱祁镇气定神闲的看了他一眼。
“皇上,”王振老脸通红,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户部粮仓的人无法无天,口出污言秽语辱骂领俸米的内臣......”加重了声调,“这还不算,他们居然还动起了刀子,将我司礼监秉笔卫炯当场刺杀,皇上......”王振脸颊一抖,哽咽着说道:“你可得为我们内臣做主啊!”
“王先生是说户部管粮的人杀了司礼监秉笔卫炯?”朱祁镇脸上没有丝毫惊异之色。
看着皇帝异常冷静的样子,王振的眉毛微微一颤,“老奴不敢有瞒皇上。”
“凶手抓住了?”朱祁镇接着问道。
“是的,皇上。”王振有些忿忿然的说道:“户部杀了我内廷之人,他兵部居然派兵将现场围了,还把一干人犯押到了刑部,特别是那兵部左侍郎侯......”
“这么说人犯被押到了刑部?”朱祁镇饶有兴趣的问道。
“是啊,皇上,他们兵部,户部,刑部联起手来欺负我们内臣,皇上可得为我们做主啊!”王振哭丧着脸说道。
“那王先生想要朕怎么为你做主?”朱祁镇眉尖一挑,“是让朕出面把人犯要出来交给先生你处置么?”
王振的脸登时僵住了,他发现皇帝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善,心下不禁嘀咕起来。
“让朕替先生想一想,”朱祁镇悠然说道:“朕把人犯要出来交给先生,先生再将他们交给锦衣卫,然后他们在锦衣卫诏狱的严刑拷打下,恐怕就算是头死猪要它招什么它就得招什么吧!”
“皇上......”王振听得不禁呆住了。
“怎么,朕说的不对么?”朱祁镇看着他微微一笑。
“奴才......奴才不敢欺瞒皇上,”王振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如捣蒜,“卫炯他死得实在是太冤了。”
“好啦,快起来吧,看看你这成什么样子,”朱祁镇嘴角微微一勾,“王先生,卫炯他死得冤不冤朕不知道,但朕知道你是不会让他白死的。”
“奴才......奴才......”王振不知道
皇帝是何用意,吭吭哧哧的不知如何说下去。
“内廷的俸米原先是按洪武旧制折银发放的,”朱祁镇踱着步子说道:“如今直接发放俸米让他们去市场上粜卖,这损失可是不少......”
王振默默的听着。
“户部的这种做法王先生认为一定是他们外臣整治你们内廷,是么?”朱祁镇说道。
“......”
“这其实是朕的意思,”朱祁镇此话一出让王振大吃一惊。
“朕也是没有办法,”朱祁镇无奈的看了王振一眼,“对麓川的第四次征讨即将展开,兵马粮草调动频繁,这银钱就花得跟流水一样,”他叹道:“户部那里很是紧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朕想着先对付几个月,等稍微宽松一些再恢复旧制,不成想......”
“皇上......”王振听了不禁心中一酸,痛哭失声,“是老奴没考虑到皇上的难处。”
“如今大战在即,军马未动,粮草先行,南方各布政使司管钱粮的官员都在户部听候安排调遣,如果现在你要办他们的话,整个户部恐怕就要停止运转了,这粮草不能先行,负责调兵出征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又如何保证兵马的正常调动呢?”
“奴才见识浅薄,还请皇上降罪。”王振颤声道。
“所以......”朱祁镇缓缓道:“这人犯还是由刑部来审,你们东厂还有锦衣卫就不要插手了。”
“老奴谨遵皇上圣命。”
“至于卫炯,朕一定会善加抚恤;其他人的俸禄,朕以后会酌情补上;还有人犯,朕会让刑部从中找一个人抵罪;刘中敷用人无方,需戴枷视事十日......王先生,朕说的你可满意?”朱祁镇盯着他说道。
“皇上圣断,奴才拜服!”王振叩下头去。
“那好......”朱祁镇面容一正,肃然说道:“现在,你回去知会一下内廷其他诸监的管事人,都给朕把底下人约束好了,再给朕来阴的,就别怪朕不客气了。”说到这里声色俱厉。
“老奴明白,老奴一定去办。”王振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忙不迭的说道。
“谁忠心为朕办事,朕不会忘了他的好处,”朱祁镇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谁要是把朕当傻子耍,朕绝不轻饶了他。”
“老奴不敢,老奴对皇上绝无二心......”看着皇帝坚毅威严的神情,王振心中感到暗暗后怕,自己精心的布置,如何就让皇上知道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下只得感叹,皇上长大了,再也不如一个小孩子般好控制了。
等日已西斜,夜幕重新降临大地的时候,杨牧云才在一个小太监的引领下匆匆由西华门出了皇宫,因为此时再不出去,所有的宫门都要上锁了,时辰把握的可谓妙到毫巅。
杨牧云郁闷的出了宫门,他却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帮皇帝戳穿了王振设的一个圈套,也避免了内外廷的互相倾轧。他仰头望了一下天色,暮色低垂,现在兵部应该已经放衙了,回去也不合适,可京城并无自己的落脚处,现在要去哪里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难住了。
他沿着京城的街道踽踽而行,漫无目的地走着。
忙活了一天,差事却没有办成,反而因为护送公主回宫被皇上不阴不阳的数落了一番,完了还被关了半晌,天黑才放出来。
他想起皇上最后对他说的一番话,脊背就直冒寒气,入宫去当公公,那是宁死也不能去的。
明日回兵部向尚书大人复命说什么呢?内廷因为发俸问题跟外臣闹得沸沸扬扬,这差事恐怕一时办不成了。杨牧云摇摇头,感觉自己从来没这样窝囊过。
眼前人烟渐多,他已来到一个热闹的坊市上。入夜后,北京城一片灯火通明,士绅官员放了衙后,换上一身便服和平民百姓们一起走街串巷。因此整个北京城的繁华程度不下于南都金陵。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食客偶谈
“汤饼,上好的羊汤,酥脆的饼,路过的客官里面请咧”
西单牌楼大街上有一间小小的汤饼屋,汤饼屋的老板姓胡,年纪在四十开外,五短身材,每天笑眯眯的。他的婆娘比他高一个头,又高又瘦,一件宽大的长裙套在身上,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夫妻俩一高一矮,站在一起相映成趣。店中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翻腾着雪白的汤花,胡老板站在旁边不住用大铁勺搅拌,喷鼻的香气扑面而来,旁边的案上摆着切好的羊肉、羊头肉、羊肚、羊肠、羊肝、羊肺等等,可以根据客人的个人喜好用漏勺在大锅里冲好,再盛到大瓷碗里,末了浇上一勺热汤,撒上一把葱花,闻着都让人感到食欲大开。
他瘦瘦高高的婆娘将揉好的一个个面饼放到壁炉里,不一会儿金黄焦亮的烤饼就出炉了。
鲜香美味的羊汤配上焦亮酥软的烤饼,能让人的口舌一直暖到胃里。
夫妻俩待人热情,价钱公道,小小的汤饼屋客源一直不断。
“客官”胡老板见远远走来一人,便出了店门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待看清楚了来人之后心中微微一怔,来人竟然穿着一身官服。
北京城的大小官员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就算出来在街上漫步,也会换一身便服,没有穿着官服一人独自上街的道理。
杨牧云看着胡老板愣怔的样子,便知端倪,当下一笑:“老人家”
“哦,”胡老板缓过神来,“大人,小店的汤饼乃京城一绝,您要不要进来品尝一下。”
“嗯,甚好,”杨牧云点点头,“本官也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
“大人请”
杨牧云随他步入店内。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今天客人不多,杨牧云拣了一个靠墙的桌子坐定。
“二两羊肉,二两羊杂,两张烤饼。”杨牧云瞟了一眼汤锅边的桌案说道。
“好咧,”胡老板笑着吆喝一声,“大人您稍等,很快就来。”
杨牧云本是南方人,自从北来以后,对北方的饮食也逐渐的适应了。
一碗漂满葱花的羊肉羊杂汤端上来,杨牧云已经能很熟练的将焦黄酥软的烤饼掰成小块,放到羊汤里。
“好鲜”杨牧云拿起汤匙尝了一口,抬起头看了胡老板一眼赞道:“掌柜的好手艺。”
“谢谢大人,”胡老板笑道:“大人如果觉得好喝的话,还请以后多多光临小店。”
杨牧云点点头,“掌柜的是本地人?”
胡老板微一犹豫,说道:“不瞒大人,小的是开平人。”
“开平?”杨牧云一听不禁来了兴趣,“是长城以北的开平卫么?”
“大人也知道那地方?”胡老板讶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摇摇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开平卫了,那个地方已经被废弃了。”
“本官幼时也听人提起过,如此重镇,就这样轻易的放弃,着实可惜。”杨牧云叹道。
“谁说不是呢?”胡老板也感叹道:“小的年轻时在开平有一个很大的牧场,后来随着开平卫内迁不得已放弃,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开一个小小的羊汤馆了?”说罢唏嘘不已。
“当家的,都过去的事了,还提他作甚?”胡老板的婆娘插口道。
“听说当年朝廷因为开平孤悬塞外,易攻难守,不得已才放弃的。”一个食客忍不住插口说道。
“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胡老板被人勾起了往事,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那里是容易受到鞑子的攻击不假,可我们开平人谁都没有怕过......”胡老板涨红着脸说道:“洪熙元年的时候,鞑子三百人袭击我家的牧场,当时我父亲领着我们家百十口男丁抄家伙就上......”
“掌柜的还跟鞑子打过仗?”杨牧云惊讶的问道。
“那有什么?”胡老板越说越来劲,“鞑子也是人
生父母养的,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那一仗鞑子在我家牧场留下了七十八具尸体,剩下的也多数带伤逃之夭夭了。我也不是吹给你们听,那时我射死了两个,用刀劈死了一个......”胡老板说的口沫横飞。
小店的食客都听得张大了嘴巴,谁都看不出如此其貌不扬的一个人当时竟那么英勇。
胡老板说着扯开了衣襟,有些得意的说道:“你们看看,我身上的这些伤疤,就是跟鞑子打仗时留下的。”
杨牧云仔细看去,他前胸后背有如蚯蚓小蛇般扭曲着数十条疤痕,肩头上还有一处伤疤深深凹了进去......胡掌柜指着肩头这处凹进去的伤疤说道:“有一次我在跟一个鞑子拼杀,不知哪个狗日的偷偷射了我一箭,贯穿了我的肩胛骨,我咬着牙愣是把那个鞑子的头砍了下来......直到最后战斗结束才让人把箭给我拔了下来,之后我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掌柜的英勇,”一个食客赞道:“掌柜的当时为什么不把箭拔出来呢?”
“你懂什么?”另一个食客乜了他一眼,“如果当时拔出来的话,一定会因失血过多而危及生命的。”
......
说起当年的事情,胡老板满面红光,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热血沸腾的岁月。
“听掌柜的这么说,当年对战鞑子我们并不落下风,可为什么朝廷说撤就撤了呢?”杨牧云不解的问道。
“朝廷的事我们做小民的又如何知晓,”胡老板脸色一黯,摇了摇头,“当官的一心想回到关内的安乐窝里,不想在塞外啃风沙......说实在话,我们这些做小民的真不愿意离开呀!”
“当家的,”他婆娘看了杨牧云一眼,对胡掌柜说道:“赶快招呼客人吧,净说过去的事干什么?”
这时,门帘一掀,一个年轻的车把式走了进来。
“哟,是恽哥儿,”胡老板迎上去说道:“怎么样,拉过去的粮食鼓楼金台坊的大通粮铺收了么?”
“别提了,”那个恽哥儿气哼哼的坐在一张条凳上,“他们只收宫里公公们发的俸米,别处粮食一概不予收购。”
“看来那位申大老板此举是专为讨好宫里的公公们的。”胡老板笑道。
一听这话,杨牧云不禁上了心,向着恽哥儿微一拱手,“这位兄台请了!”
恽哥儿循声看去,见是一位年青的官员,当即不敢托大,起身行礼,“不敢,请问大人有何见教!”
“刚才听兄台说鼓楼金台坊的大通粮铺专门收内廷公公们的俸米,莫非出的价钱比市价要高不成?”杨牧云问道。
“小人不敢有瞒大人,”恽哥儿说道:“市场上的米价是三石米一两银子,而大通粮铺的收购价为一两银子一石米,不过这价格是专门为收购公公们的俸米而定的,小人一时没弄明白,因此兴冲冲的拉着满车的粮食去到那里,谁知......唉”说着摇了摇头,脸上怏怏不乐。
“这就奇了,”一个食客听了说道:“难道大通粮铺的申大老板要拍公公们的马屁不成?”
“我看多半是这样,”另一个食客说道:“不过他这马屁拍得动静可太大了,宫里这么多公公,要把他们的俸米都收购下来,这笔银子的数目可不小哇!”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申大老板能够办得了的?”先前的那个食客问道。
“你想想......”后边说话的那个食客意味深长的一笑,“今天是宫里的公公们领俸的日子......”
“我也听说了,白天的时候东直门大街的新太仓挤满了领取俸米的公公们......”先前的那个食客压低了声音,“后来听说公公们和管粮库的人打了起来,还死了人......”
“听说死的人是司礼监的一位公公,为此宫里的大总管王公公动了怒,派东厂和锦衣卫来拿人,却被兵部的侯大人带兵硬顶了回去......”后边说话的那
个食客说道:“公公们不依不饶,结果大通粮铺发出了高价收购俸米的消息,公公们登时就不闹了,现在都挤着去大通粮铺出手自己的俸米换银钱呢!”
“看来真正的原因是公公们对自己的俸禄不满呀!”先前的那个食客叹道。
“可不是,”后边说话的那个食客嘴角翘了一下,“以前公公们收的是俸米折合后的银两,一石米一两银子,可现在直接发俸米,而且还得自己去市场上粜卖,这事儿放到谁身上谁都得闹起来。”
“大通粮铺如此做是为朝廷平息风波,他申俊平一介商贾能有这么快的觉悟和这么大的手笔?”先前的那个食客冷笑,“此定是哪个大人物授意的无疑......”
“噤声......”后边说话的那个食客向杨牧云这边看了一眼,对先前的那个食客说道:“贾兄,你我少谈国事为妙,待会儿兄弟带你去一个好去处......”声音越压越低,说到最后竟嘿嘿笑了起来。
杨牧云听在耳里,心中也产生了疑惑。新太仓刚因发俸发生了命案,这边就有一家大通粮铺高价收购俸米以平息风波,的确让人怀疑这其中的关联。
他思索着,汤饼也吃得差不多了,心下一动,“我何不去大通粮铺那里看看,或许能看出些端倪,反正自己又没地方可去。”主意一定,付了账正欲起身。此时又有一人掀帘进了这家汤饼店,飘然来到杨牧云对面坐下,此人一身褐衫,头戴笠帽遮住了自己相貌。
“客官来点儿什么?”胡老板上前陪笑说道。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是来找人的。”来人冷冰冰说道:“你还是到一边去招呼其他人吧!”
“是,是。”胡老板脸上笑容不减,转身向别处走去。
杨牧云听他语气不善,看着他问道:“阁下是谁?莫非是来找我的?”
“你说呢?”来人微微抬起笠帽,露出了底下的那张脸,“我们白天刚交过手,你不会那么健忘吧?”
“是你?”杨牧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来人居然是新太仓刺杀司礼监秉笔卫炯的那个人。
来人嘴角微微一勾,迅速起身向店外走去。
“你站住”杨牧云大声叫道。可那人已飘然出店,身法快极。
等杨牧云追出了汤饼屋,只见褐衫一闪,那人已隐入人群中向北去了。
杨牧云快步追了上去,此人若隐若现,总是在他快追上时失去踪影,定下神时现出踪迹。也不知穿过了多少条胡同街巷,杨牧云始终追他不上。
两人追逐多时,只见那人闪入一条幽深的巷口,杨牧云纵身提气蹑了过去,远远看到他似乎进了一座高宅大院的大门。
杨牧云快步走上前去,前面是一座恢宏壮观的府邸,两只大石狮子立于朱漆铜环大门的两旁,两只大红灯笼悬于其上,巨大条石砌的阶蹬,门左拴马石,门右悬灯杆,杆上的灯笼随风摇曳,黛瓦白墙,高墙深院,飞檐翅角,富丽堂皇。
“看样子这应该是一座公侯的府邸。”杨牧云向大门上看去,上面并未悬挂什么匾额,他不禁眉头一皱,那人明明是从这扇大门进去的,自己要不要也追进去。他犹豫了一下,只听大门“吱嘎”一声大开了。
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穿一件淡青色的交领长袍的老者,颌下三绺长须,双目如电,衣衫浆洗得整洁笔挺,大袖飘飘,洁白板整的里衬一尘不染,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难以言明气势。
“这位大人在我家主人府前门口徘徊,是有什么事么?”老者微微一笑拱手问道。
“唔,”杨牧云忙还礼道:“方才我见有一鬼鬼祟祟之人进了此间宅院,便追了过来。”
“哦?”老者拈须说道:“小老儿方才就在这大门左右,并未看到有人进到这里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