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回避
下午,周少瑾去寒碧山房抄经书。
碧玉和翡翠正忙着指使几个丫鬟婆子搬桌椅碗碟。
周少瑾不免有些奇怪,道:“这是谁要来吗?”
碧玉笑道:“三房的姑奶奶回来省亲,晚上会过来用晚膳。”
刚刚那么诚意地拒绝了外祖母……原来并不是没有时间,只是看这时间挤不挤得出来而已。
好在周少瑾两世为人,见过了世态炎凉,心里虽然微微有些不舒服,但还不至于对程贤怒目以视。
但这样的人,不管看上去有多和善,还是少点来往吧!
她在心里暗忖,知道郭老夫人不在屋里,带着施香去了佛堂。
没想到郭老夫人竟然在佛堂。
她正襟危坐在书案旁,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她抄的佛经。
“老夫人!”周少瑾上前行礼。
“来了!”她微笑着放下手中的笺纸,神色非常和善地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道:“坐!没想到你抄得这么快!”
周少瑾笑了笑,安静地坐下。
郭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指了笺纸上的几个字:“你看,这一顿要果断的收回来才是,这一捺就收得很好。”
周少瑾乖乖受教。
郭老夫人让珍珠磨墨,写了几个字给周少瑾看:“你看,这样写是不是好看一点?”
那字,金戈铁马般跃然纸上……周少瑾觉得自己就是再写三十年,也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不过,别人常说人如其字,郭老夫人……性格不是一般的强势啊!
她在心里嘀咕着,却不住地点着头。
郭老夫人却面露怅然地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和我的性子不一样……我这是强人所难……”她说着,深吸了口气,顿时又精神振作起来,道,“你看看就行了,也不用一定要照着我的写,各人的喜好不同,你照着你自己喜欢的写就行了。”
周少瑾恭声应“是”。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这样的郭老夫人,好像很寂寞似的。
周少瑾接过小檀手中的茶,奉给郭老夫人。
郭老夫人喝了一口,笑着吩咐随身服侍的珍珠:“你去把刚刚大姑奶奶送的西湖龙井包几两过来给二小姐泡茶喝。”
珍珠笑盈盈地应喏,转身出了佛堂。
周少瑾忙起身推辞。
郭老夫人却笑道:“我现在很少喝绿茶了,你们小姑娘家的却经得住,正好消暑。”
周少瑾只得道谢。
碧玉进来,笑道:“老夫人,夫人过来了。”
郭老夫人“哦”了一声,由玛瑙扶了起来,想了想,对周少瑾道:“你晚上就留在这里用晚膳吧——我给二房的大姑奶奶接风,潘家的两个孩子也在,你们年轻人,说得上话。”
但程许也会出现吧?
周少瑾笑道:“中午已经见过了,之前没想到您留了她们吃饭,我还答应了外祖母早点回去,说是明天的寿诞,她老人家要叮嘱我们几句。”
郭老夫人想想,还真是这事。没有勉强,笑着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出了佛堂。
周少瑾松了口气,静下心来抄了几页经书,想着既然程贤过来做客,说不定那程许会提前过来,她决定提前走。
去给郭老夫人辞行,郭老夫人也没有留她,碧玉一直把她送出了寒碧山房。
周少瑾松了口气,远远地却看见两个少年缓缓地朝这边走过来。
他们一个穿着玉色,一个穿着穿着竹青色,一个神采飞扬,一个安静从容……竟然是程许与潘濯。
这两人怎么这么快就走在了一起?
前世好像没听说过程许和潘濯的关系很好啊?不过,前世她对程许根本不了解,也许两人很好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周少瑾看着再往前走大家肯定会迎面碰上,她朝着施香使了个眼色,两人躲到了颗合抱粗的榕树后面。
程许和潘濯都没有发现异样,一面说话,一面朝这边走了过来。
“……沂大叔外面的应酬多,族学里的事由章先生管着。他是至德十四年辛卯科的举人,和我四叔是同科,做秀才的时候就在族学里授课,学问扎实,你不妨多多向他请教。”
潘濯连连点头,道:“眼看着府试在即,家父本想留我在家里读书,是家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程氏族学里不知道出了多少秀才举人,让我跟着来见识一番。只可惜明天要给二房的老祖宗拜寿,不然跟着你去听几堂课,肯定受益非浅。”
“读书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也别急……”程许安慰着潘濯,两人从周少瑾藏身的榕树边走过。
周少瑾松了口气。
潘家祖籍扬州,潘濯若想下场,就得回扬州考试。好在南京离扬州不远,若是安排得好,并不耽搁潘濯科举。
在她的记忆里,这潘濯和程辂是同一年中的秀才,为此三房还大肆宣扬了一番。
若是没有意外情况,想必潘濯和程辂都会挤身秀才之列。
她快步地离开树林。
拜寿要穿的衣饰早就准备好了,回到嘉树堂时,关老太太不由得面露惊讶,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周少瑾不想节外生枝,笑道:“我想着明天要拜寿的事,就提早回来了。”
关老太太并没有起疑,道:“这样也好。我正好也有话要叮嘱你们。”然后吩咐似儿去叫了沔大太太和周初瑾过来,告诉大家:“女眷安排在了四宜楼,男宾在集福堂那边,寿筵前,老祖宗会过四宜楼这边,到时候二房的唐老安人领着我们给老祖宗拜寿,送贺礼。之后老祖宗就会去集福堂那边。你们等会回去就将准备的贺礼清理一遍,免得到时候出了错。牡丹台和桐花馆都安排了唱戏,我们在牡丹台,他们在桐花馆,你们到时候可别走错了,特别是要嘱咐丫鬟婆子,千万别贪玩走错了地方,冲撞了贵人是小,丢了程家的体面是大。你们可记清楚了?”话说到最后,语气已十分严厉。这对于关老太太来说,是很少见的。
周少瑾等人肃然应“是”。
关老太太神色微霁,道着:“你们下去吧!”
周少瑾等人鱼贯着出了上房,沔大太太又交待了她们姐几句“不用怕,只要跟着长辈别乱走动就不会有什么事”之类的话,众人这才出了嘉树堂,各自散了。
周初瑾不免有些担心。
周少瑾却不以为意。
前世和今生都是一样的安排。上辈子她都能乖乖地听长辈们安排,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何况是这辈子她早就下了决心要风平浪静,毫不引人注目地度过此生。
她早早就梳洗一番上了床。
夜里睡得很好,一夜无梦到了天亮,起来的时候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施香服侍她打扮的时候忍不住道:“二小姐的皮肤可真好,这胭脂水粉反而把二小姐装扮得俗了。”
别人敷粉她就敷粉,别人素面她就素面,绝不标新立异,独立特行。
周少瑾道:“这样的大日子,怎么能不用些胭脂水粉?你只管照着平常那样的帮我梳妆就行了。”
施香可惜了一阵子,见周少瑾意已决,不好再劝,给周少瑾化了个淡淡的妆容。
周少瑾瞧着却很满意,和周初瑾一起用过早膳,去了嘉树堂。
关老太太和沔大太太已经装扮好了,正坐在那里说着闲话等着她们。见她们姊妹一个穿着海棠色镶玉兰团花襽边的褙子,一个穿着雪青色方胜暗纹褙子,并肩站在一起,一个清雅如出水芙蓉,一个娇柔如静花照水,说不出来的漂亮好看,两人俱是眼晴一亮。关老太太更是扭头对沔大太太笑道:“你看我们屋里的这对姐妹,这才是真正的漂亮呢!其他的人,也不过是应着景说说罢了!”
屋里的人都掩了嘴笑。
周少瑾姐妹俩羞得面红如赤。
沔大太太由道:“您这话也就只能在屋里说说,可千万别嚷到外面去了,小心别人说您偏心!”
“我不说,我不说。”关老太太呵呵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心里难道还没有数。”
大家又是一阵笑。
关老太太就扶着王嬷嬷的手站了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过去吧!”
众人笑着就“好”,簇拥着关老太太往外走。
有小丫鬟跑了过来禀道:“柏大太太过来了。”
柏大太太,程辂的母亲董氏。
周少瑾颇有些意外。
前世,她们好像是直接去了四宜楼,在那里才遇到了来给二房老祖宗拜寿的董氏和吴宝璋等人。
这次怎么会有所不同?
她暗暗留心。见关老太太和沔大太太都很是意外,并且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沔大太太才道:“请她过来吧——我们这就要去四宜楼了,再迟就有些晚了。”
小丫鬟会意,跑了出去。
不一会,董氏由两个丫鬟服侍着走了过来。
“老安人!”她有些尴尬地给关老太太和沔大太太行礼,道,“我们汶大太太这一时半会走不了,我走得慢,怕耽搁了时辰,就特意过来您这边看看。没想到您已经出了门。正好,我就随您一起过去吧!”
“你们汶大太太一时半会走不了……”关老太太沉吟道。
董氏神色更显窘迫,半晌才低声道:“说是汶大老爷把大太太给老祖宗拜寿准备的一尊蓝田玉弥勒佛给弄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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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莫名
董氏想到儿子的话:“……总要有了功名,才好和四房的老安人说这件事。二房老祖宗的寿筵上却是富贵云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中少瑾。总得想个法子让少瑾知道我们家的心意才是。”
虽说这有些不合礼仪,可若是周少瑾成了自己的媳妇,却是个拿捏她的好把柄。
董氏这才会对周少瑾说那一番。
却不曾想周少瑾竟然不接招。
她坐在马桶上,气得胸口发疼,心情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之后她想到周少瑾还在外面等她,索性慢悠悠地数起澡豆来。
周少瑾左等右等,直到腿脚有些发酸,董氏也没有出来。
她想了想,朝着敞厅外当值的小丫鬟招手,道:“你去给我端张杌子过来。”
小丫头飞奔而去,给她端了张雕红漆的小杌子过来。
总不能坐在这里挡着别人的道吧!
周少瑾四处瞧了瞧,见她站的地方正巧对着丛芭蕉树,宽厚的叶片垂下来,像把伞似的撑在一块青石上,若是不留意,根本不会发现有人坐在芭蕉树下。
她不由抿了嘴笑。
就坐在那里好了——等董氏出来没有看见她,心里肯定会不高兴,到时候自己再站出来,既占了道理还可以抱怨一下董氏为什么在净房呆了那么长的时间。
周少瑾提着小杌子往芭蕉树去,眼角的余光却猝然看见那芭蕉树丛下露出一角朱红色绣联珠纹襕边的裙裾。
她如惊弓之鸟,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嘴里厉声道:“是谁躲在那里?”
芭蕉树枝叶婆娑,一个梳着俏丽的倾髻,戴着赤金牡丹蝴蝶簪,点翠大花的少女走了出来。
“潘清……”周少瑾目瞪口呆,“你怎么躲在这里?”
那她和董氏的话岂不是被潘清听了个一清二楚?
潘清满脸通红,急切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早就过来了……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你和柏舅母突然停了下来……我不是那种人,什么也不会说的。真的!”
她语无伦次,急得满额头冒出汗来。
周少瑾相信她的话。
潘清没有必要这样窥探自己,一旦被别人发现了,她的好名声就全完了。
周少瑾仔细地想了想自己刚才和董氏说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就算是丢脸那也是董氏丢脸……
她遂点了点头,道:“那你现在是回敞厅还是在这里站一会?”
周少瑾如此平静地就接受了潘清的说词,让潘清不禁张口结舌,半晌才道:“我回敞厅好了……再不回去,娘该遣人出来找我了……”
周少瑾客气颔首。
潘清脸更红了,低着头和她擦肩而过,上了长廊。
周少瑾在芭蕉树下撑开了小杌子。
走在长廊上的潘清却越走越慢,最后竟然停了下来,转身回望。
周少瑾正端坐在小杌子上,神色怡然而自在。
潘清就想到刚才她不问理由原因的淡定从容,想到她劝说程笳时不动声色……有着女孩子少见的大气沉稳……再想到哥哥看见她时的惊艳失态……她想了想,转身快步走到了周少瑾的身边。
“你,就这么相信我?”她目光灼灼地望着周少瑾,“万一我要是告诉了我娘呢?”
周少瑾正在想心思,直到潘清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发现,不免有些惊讶。可听了潘清的话,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反问她:“那你会吗?”
前世程笳那样的捉弄她,她都没有到长辈面前告状,有种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的傲气,何况是这种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呢?
潘家也是名门望族,人口众多。相信她见过的龌龊也不少!
潘清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好半天才道:“我当然不会去告诉长辈,可你什么也没有问……就不怕自己看错了人?”
周少瑾突然觉得潘清挺有意思的。她笑道:“那我看错了人吗?”
“你……”潘清再次觉得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了,好了。”周少瑾笑道,“你不用那么紧张,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你说出去又如何?别人只会觉得董氏存心不良,为人不厚道,与我何干?”
原来人家早就算计好了。
潘清脸色微变。
周少瑾原就是心思细腻敏感之人,哪里还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不免有些怅然,叹道:“你们这些人,别人相信你,你觉得别人居心叵测,别人不相信你,你又能觉得别人轻瞧了你……真是不好打交道!”
潘清的脸刹时红得能滴下血来,羞愧地说不出话来。
周少瑾性子柔顺,又两世为人,今生虽然年纪尚小,心理却觉得自己要比程笳、潘清都大,又怎么会去为难他们这些小姑娘呢?
她忙转移了话题:“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你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呢?”
周少瑾声音温和,听着很是真诚。
潘清长舒了口气,觉得脸变得不那么热了。她低声地道:“原本大家都好好的,偏生致仕的那个孙夫人提起娘家的一个侄儿来……”她说着,脸又红了起来,“拿了我的手不停地问东问西,我娘几次都没能把话岔开,我看不得她那混账样,就借口要去净房跑了出来,连丫鬟婆子也忘了招呼一声。”
原来是因为那孙夫人想求娶潘清而潘清不答应啊!
周少瑾没想到潘清会对她说这些,惊讶之后又有点理解。
这就好比她和程辂,虽然大家都知道董氏是什么意思,可这话不点透,不说穿。总归是有些变数的,这样大肆张扬却不太好。
她对潘清生出股同病相怜的味道来,道:“既是大姨母不答应,想必这件事是成不了的。”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潘清最后好像嫁给了一户姓于的人家。
周少瑾安慰潘清:“你别担心,大姨母对你的婚事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潘清听着竟然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难道……潘清和于家的婚事还有什么内幕不成?
上辈子她怎么没有听说?
周少瑾睁大了眼睛,觉得前世自己像个睁睛瞎,今生自己还是少开口为妙!
她窘然地道:“你快回去了吧!你不是说你出来太久大姑母会遣了人来找你吗?”
正说着,董氏从净房走了出来,抬头就看见周少瑾神色静然地和潘清站在一起说着话,那样子还挺亲昵的,她不由脸色微沉。
难道自己前脚刚走这潘清就来了,两人一直说着话,周少瑾根本就没有苦苦地等她?
“潘小姐!”董氏把周少瑾撇到了一边,笑着和潘清打着招呼。
潘清对她却很冷淡,喊了声“柏舅母”就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笑盈盈地对周少瑾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等寿筵结束,我再去畹香居探望你和初瑾姐姐。”
董氏和周少瑾的对话她听了个一清二楚,有好几次差一点就冲出去想拉了周少瑾的手不要听董氏胡八说道,还好周少瑾识破了董氏的阴谋……像董氏这样卑鄙无耻的小人,根本就不值得交往。
周少瑾笑着送她离开。
董氏却满腹狐疑:“她怎么在这里?”
周少瑾无意和她多说,淡淡地道:“正巧碰上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厢房。
菜已经全都上齐了,裕太太杨氏道:“你们怎么才回来?菜都冷了。”说着,指了桌上了的一碗鲫鱼汤道,“新上市的鲫鱼,鲜得很,快喝点吧!”
董氏胡乱应了一声,周少瑾却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安静地用饭,和董氏全程没有交流。
裕太太眼睛珠子骨溜溜直转,一会儿看董氏一眼,一会儿看周少瑾一眼。
不一会,管事的妈妈进来请大家移到牡丹台喝茶,并道:“还有半个时辰戏就要开锣了。”
大家笑哄哄地站起来往牡丹台去。
牡丹台是个二楼的小楼,有条小溪从楼前绕过,小溪里有锦鲤,溪面稀稀疏疏地飘浮着些许青萍,对面是片青石铺成的露台。
戏台就搭在露台上。
她们则在二楼看戏。
敞厅的客人早已到了,坐在二楼挂着珠帘的庑廊上,厢房的客人或坐在一楼的庑廊上,或挤在二楼的厢房里。
前世,董氏让周少瑾陪她,周少瑾就和董氏一起坐在了一楼的庑廊下。曾有人在戏楼下朝着她丢了包瓜子,惹得大家纷纷朝着她张望,惹得董氏很是不快。
这一世,她可不想再做这种没脸的事。
周少瑾去了二楼。
姐姐一看到她就朝着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几位老夫人都笑着回头善意地看了她一眼。
周少瑾的心情大好,笑着快步走了过去挽了姐姐的胳膊。只是姐妹俩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楼梯间“咚咚咚”的响。
程许跑了上来。
“祖母,祖母,”他高声急呼,好像没有长眼睛似的直直地朝着郭老夫人望去,“您可看见周家二表妹,我找她有急事!”
屋里的人“哗”地一下,目光全落在了周少瑾的身上。
周少瑾恨不得此时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为什么程许总做些让自己丢脸的事呢?
她躲到了周初瑾的身后。
郭老夫人的脸也沉了下去,不悦地喝斥着程许:“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鲁莽?你这样怎么能让师长们放心?还不快点下去!这是你能大呼小叫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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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躲避
周少瑾可算是看清楚了。
他们主仆是合着伙儿设了圈套让自己钻啊!
她甩手就走。
程许忙追了过去。
翡翠一看,暗喊了声“糟糕”,急急地就跟了上去,谁知道玉如却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笑道:“翡翠姐姐,大爷只不过是想和周家二小姐说几句话而已……”
“你好生糊涂!”翡翠再也忍不住,大声地喝斥着玉如,也借此告诫大苏,“大爷就是有什么心思,也应该堂堂正正地去跟夫人、太夫人说才是。这样纠缠着周家二小姐算是怎么一回事?君子坦荡荡,你们不规劝着大爷行事磊落,反而只知道阿谀奉承地讨大爷的欢心,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流言传了出去,你们这些身边服侍的准备怎么办?大爷的名声又怎么办?不要说大老爷了,就是太夫人和夫人知道了只怕也不会轻饶!”
大家本不在一个屋里服侍,太夫人屋里的有脸面,未来程家宗子屋里服侍的也一样有脸面,大家彼此间向来客客气气的,玉如被翡翠如此一通劈头盖脸的喝斥,脸色飞红,强辩道:“好姐姐,这件事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我们这些做下人,自然是主子怎么说就得怎么做了!”
原来大爷真的是看中了周家二表小姐!
虽然早有所觉,但这样说出来,还是让翡翠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苏毕竟是在外行走的男子,比她们这些每天只在内宅里兜兜转转的小姑娘有阅历,听着道:“我倒觉得翡翠姑娘说的有道理。我觉得我们还是跟过去好。我看周家二小姐看着柔柔弱弱的,性子却犟,若是大爷一言不合惹恼发了那周家二小姐,肯定会不欢而散的。这院子这么大,若是走失了就不好了!四宜楼那边,几位老夫人、夫人还在听戏呢!”
玉如闻言心中一慌,拉着翡翠就和大苏一起追了出去,可四周绿树叠翠,哪里还有程许和周少瑾的影子。
大苏四处瞧了瞧,对她们说了一声“你们等等”,哧溜一声爬上了最高的一株树。
翠绿掩映的青石甬道,周少瑾和程许正一前一后地走在通往四宜楼路上。
大苏松了口气,催着翡翠和玉如往东边去。
周少瑾却是羞愤不已。
“……妹妹为何要躲着我?之前的事我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程许在她身后不停地絮叨着,“若是你心里还有气,妹妹只管开口,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若是有半句推托,你下次再遇到我只管绕开了走就是。”又低声下气地问,“那天我特意去找妹妹,妹妹怎么那么早就走了?”
所以他广庭众之下把自己叫出来帮他掏那个什么钮印,不过是要告诉自己,不管自己怎么躲也休想躲了他去吧?
周少瑾气得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偏生程许还在那里道:“这钮印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是想找了妹妹出来走走,让妹妹散散心。那尊‘月下美人’漂亮吗?它是我祖母最喜欢的赏瓶之一,平时都收藏在珍玩库里,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弄出来的。我们家还有个赏瓶,是钧窑的,因是玫瑰紫的,所以叫‘魏紫’,你觉得有趣不有趣?那赏瓶比这尊还漂亮,我娘曾想向祖母讨了给我大姐做陪嫁,不过最后我爹帮我姐姐找了对定窑的梅瓶,我娘这才作罢……”
兔子急了还咬人。
周少瑾实在是忍不住了,转身对程许道:“你干嘛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你们家有什么瓶子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既不想看也不想得到它们,你说这些话有意思吗?我和你早已过了男女同席的年龄,枉你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连这些伦理人常也不懂?你以后少和我说话,我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程许是谁?
程家的嫡长嫡子,程家未来的宗子,又从小会读书,长得英俊……从他出生到现在,见到的人纵然不巴结奉承他,也没人敢随意得罪他,更不要说像这样的羞辱了。
犹如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他脸色大变,心里更像被捅了一刀似的。
可眼角的余光看见周少瑾明明已眼中含泪却故作坚强的样子,他迈出去的脚步一滞,重若千斤。
“我,我没别的意思……”他喃喃地道,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只恨自己喜欢眼前这个人,在她面前失了志气,她打了自己的左脸,自己还把右脸也给她打……
自己这样待他了,他还赖着不走,周少瑾心里也有了火气,跺脚道:“你还不快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话一说出口,好像上辈子她来不及对程许的话,此刻被她都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烦躁的心绪像淤塞的河道被清理干净似的突然间平静了下来。
程许勃然大怒。
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就是父亲,他小时候不愿意做功课,也是好言好语地跟他讲道理,从来也没有喝斥过他……
自尊心受伤让他气红了眼,他的情绪凌驾于理智之上,忿然地道:“怎么有你这样的人?我好心好意地待你,你不仅不领情,还恶语相向,你可真是柿子挑软得捏!难怪那程辂一会儿当着程举说什么他母亲十分中意你,只等他金榜题名就会向周家提亲,他亲手做了几个风筝给你,你喜欢得不得了,每到春天的时候就会拿出来放飞;一会儿又说什么你父亲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官员,也不知道瞧不瞧得上他。可他却和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他不能辜负了你,就算是门第有些不相当,他也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你说什么?”程许的口不择言让周少瑾如同五雷轰顶,耳朵嗡嗡作响,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程许眼看着周少瑾红润娇柔的面孔瞬间变得苍白如雪,如同朵被狂风骤雨吹落的花,这才惊觉到自己失言,顿时又羞又愧,道着:“我,我是胡说的?你,你别放在心上……”
胡说!
别人会胡说!
可程许不会!
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是看中了自己也犯不着以这种借口去诋毁程辂。
原来程辂是这样看待她的。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曾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程辂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还有程许。
难道前世程许之所以招惹她,是因为程辂的原因?
要不然自己一个默默无闻,寄人篱下的姻戚,程许一个万众瞩目,前程似锦的程家未来的继承人,怎么会注意到自己呢?
周少瑾气得心角都是疼的,胡乱扶了路边的一棵树才在程许面前瘫软下去。
望着倍受打击的周少瑾,程许又悔又恨,哪里还敢说什么,又是担心又是心痛的,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走上前去,低低地喊了声“二表妹”,道:“这事你还是跟老安人禀告一声吧?要不你和令姐商量商量也行。总之不能再听之任之下去。虽说是清者自清,浊着自浊,可这世上明辨是非的人少。我若不是认识二表妹,说不定也会信了他的话……”
难道他就对自己没有私心?
不然上辈子怎么会做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来?
周少瑾胸口就像被团棉花堵住了似的,透不过气来……就像当初她被程辂掐住了脖子……她的泪水如露珠滚滚而下,朝着程许就大声地喊了声:“滚!你快滚!”
程许十分难堪。
但他不敢走。
周少瑾这样子太吓人了。
他怕她走后来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周少瑾再也呆不下去了。
“好,好,好。”她擦着眼角,“你不走是不是?你不走,我走!”
她说着,提着裙子就朝四宜楼飞奔而去。
是啊,她都这样对待自己了,自己难道还要硬跟着她不成?
那自己成什么人了?
何况她要去的方向是四宜楼。
程许有片刻迟疑。
周少瑾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
程许在原地打着转。
周少瑾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下落,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四宜楼去。
迎面走来一男一女,拉拉扯扯的,好像在说什么。
周少瑾吓了一大跳。
她只要一哭眼睛就会红肿得像核桃,非得用凉帕子敷一敷才行。
今天到处是客人,若是被人看到了,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是非来。
她躲到了一旁的大树后面,定眼一看,那一男一女竟然是潘濯和潘清。
两人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争执,潘濯好像要去哪里,潘清拦着不让,两人低声地争辩着。
周少瑾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打声招呼,潘濯和潘清的声音却大起来。
只听见潘清发着脾气:“……我们家又不是什么寒门小户,难道还和程家换亲不成?”
潘濯的样子立刻变得很难看,嘴抿得紧紧的,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却能看出他的固执和坚持。
潘清哭了起来,道:“哥哥,是周家的二小姐对父亲有益?还是程家未来的宗妇对父亲有益?你不能只顾着自己,总要替母亲想想,母亲这么多年过得有多不容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他们兄妹吵架,怎么会和自己有关?
周少瑾不禁竖了耳朵听。
潘清的声音却渐渐地小了起来。
周少瑾咬了咬牙,轻手轻脚地穿行在长满了杂草的树丛里。
眼看着就要靠近潘氏兄妹了,他们兄妹俩却不欢而散。潘濯往西,和周少瑾擦肩而过。潘清往东,朝四宜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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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姐妹传了贴给我,问周少瑾为什么不带着贴身丫鬟+妈妈等官配一起去长春馆。大家可以想想当时的情况,小姐之尊的周少瑾尚只能在厢房的角落里坐席,她贴身的丫鬟和妈妈怎么会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说郭老夫人吩咐她去做事,又有郭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陪着,她能带着一堆丫鬟妈妈同行吗?古时候是很讲尊卑的,这也就是“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的道理。当然,我也没在古代生活过,但我会尽量遵照明清小说里反映出来的社会风俗来写文。不足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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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遇见
这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周少瑾有些茫然。
先是因为程许的缘由她被人众目睽睽地打量,接着被程许叫去长春馆掏那个鬼钮印,然后又被告知程辂在书院里一直语气**地说自己和他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又亲耳听到潘清说什么“是周家的二小姐对父亲有益还是程家未来的宗妇对父亲有益”……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颠覆了,她好像就生活在一个幻境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从来没有弄明白过……
有人从旁边的树林中走了出来。
胭脂红的织金褙子,双螺髻上规规矩矩地箍着珠花,眉心一颗米粒大的红痣,嘴角噙着一丝不明所以的笑。
周少瑾眼睛微眯。
吴宝璋!
她在这里干什么?
她是什么时候到的?都听到了些什么?有没有发现自己呢?
周少瑾思忖着。
吴宝璋却动作轻巧地重新返回了树林,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
周少瑾愕然,眼角的余光却看见程许和潘濯并肩走了过。
潘濯怎么和程许走到了一块!
她眉头微蹙,听见渐行渐近的程许问潘濯:“你就没有看见周家二表妹吗?”
“真没有看见!”潘濯皱着眉,神色有些严肃,道,“我刚刚和妹妹在这里分的手。如果周家二表妹过来,我肯定会看见的!”
此处是条笔直的甬道,有人走过就会看见。
“难道迷了路?”程许呢喃,放慢了脚步,四处张望。
原来吴宝璋是在躲他们俩人!
潘濯和潘清的话在周少瑾脑海里翻滚,她想也没多想,本能地躲在了棵合抱粗的大树后面。
空中却传来一声大喝:“是谁躲在那里?”
周少瑾向来胆小,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软,半晌都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周少瑾的心砰砰乱跳。
万一被人揪了出来,自己该怎么说好?
她悄然地睃过去,却看见程许板着脸朝着树林走过来,潘濯站在甬道间,满脸不解地问着程许:“出了什么事?”
“有人躲在树林里。”程许沉声道,眉宇间有着周少瑾从来不曾见过的冷峻。
周少瑾一愣。
吴宝璋战战兢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程公子,是我!”她满脸通红地望着程许,羞赧地道,“四宜楼里闹哄哄的,我感觉头很痛,又怕扫了长辈的兴,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没想到遇到了您和潘公子……原本想避一避的……”
这个借口真好!
周少瑾差点为吴宝璋击掌。
如果换成是自己,未必想得出这样的借口来。
她以为程许会看怜香惜玉地放了吴宝璋走,谁知道程许却眉头微蹙,看了眼远处的四宜楼,笑道:“小姐是?”
“哦!”吴宝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忙道,“家父上吴下岫,乃金陵知府。前几日到府上拜访袁夫人的时候曾和公子擦肩而过,公子不记得我了,我却记得公子!”
程许闻言深深地看了吴宝璋一眼,道:“没想到吴小姐的记性这么好,我下午酉时间三刻下学后才会去给母亲请安,吴小姐都能和我擦肩而过,可真是缘分啊!”
通常过了下午酉时三刻还没走的客人,都会留下来用晚膳。
程许话里有话,显然那天袁氏根本就没有留客。
周少瑾很是意外。
她一直以为程许只不过是个会读书的纨绔子弟罢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么细心的一面,竟然发现吴宝璋话中的破绽!
吴宝璋,她到底要干什么呢?
周少瑾看着她,有种旧仇未报又添新仇的感觉。
吴宝璋被揭穿,不仅没有慌张,反而有种“事已至此你没有证据就不能指责我说谎”的笃定,反而镇定下来,笑道:“可不是!要不是那天我们走得晚,也不会有幸见到公子了。”
潘濯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低声道:“吴小姐是什么时候出的四宜楼?刚刚我怎么没有看见吴小姐?”
吴宝璋笑道:“我刚出来,还没来得及四处打量一番就碰到了两位公子,可真是不凑巧!”
“是吗?”潘濯狐疑地望着吴宝璋,眼色冰冷。
吴宝璋依旧笑语殷殷:“不知道潘公子为何要怀疑我?”她说着,后悔道,“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避着两位公子了……”
周少瑾懒得听吴宝璋胡说八道,提了裙子,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可她的脚落下,树林里就发出了一阵清脆的践踏之声。
“是谁在那里?”程许喝道。
完了!
被发现了!
周少瑾拔腿就跑。
“周家二表妹!”她身后传来程许又喜又惊的声音。
周少瑾心里慌慌的。
相比被程许发现,她更怕被吴宝璋和潘濯知道她偷听的事。
前面有树枝横着档住了她的去路,可当她撩开挡着的树枝时,却看见绿树掩映之下,有条蜿蜒曲折的青石小道正经过她的面前,不远处仿佛还有水流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
她想也没想,朝那青石小道跑去。
程许苦笑,再也顾不得什么,草草地向潘濯陪了个不是,匆匆朝那青石小道追去。
潘濯略一思索,也跟了上去。
吴宝璋站在那里,神色犹豫,却看见大苏和翡翠、玉如追了过来。
大苏和玉如不认识吴宝璋,翡翠却有印象,忙道:“吴大小姐,您可看见我们家大爷了?”
吴宝璋眼底闪过一丝晦涩不明的光芒,笑道:“你们到底是找周家二小姐还是找你们家大爷?我可看见你们家大爷追着周家二小姐去了那边?”她说着,指了指小道。
翡翠神色不变,心里却恨不得骂程许几句。
“劳吴家大小姐费心了。”她笑道,“我们都在找周家二小姐,我们家大爷也是。”
“哦?”吴宝璋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们都在找周家二小姐?”
翡翠却不想和吴宝璋过招,笑着向吴宝璋道谢,没有理睬她,就和大苏、玉如上了青石小道。
周少瑾越跑,就觉得水流的声音越大,她心里的希望就越大——不管是些什么人在那里,自己只要一口咬定迷了路,当着外人的面,程许难道还能强行地送自己回四宜楼不成?
她想着,眼前豁然开朗。
岩石叠嶂,清泉飞溅而下。有个七、八岁的青衣道童正拿着竹筒在那里取水。旁边一座茅草亭,三、四个男子在亭间席地而坐。一个面容青瘦,形如枯竹的三旬男子双手拢袖地站在亭外,眼睛半张半阖,似乎没有睡醒的模样,但双目一张,却寒芒如电地朝周少瑾射过来。
她心中一颤,像掉进了冰窟里似的,手脚发寒。
身后是程许略显几分焦灼的声音:“二表妹!”
前面是群一眼就知知非同寻常的陌生的男子们。
周少瑾慌张地回头,进退两难。
亭间却有人向她招手:“小姑娘,你过来!”
她定晴望过去。
朝她招手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穿了件靛青色素面细布道袍,皮肤白皙细腻,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挺笔直,明眸清亮温暄,相貌十分出色。别人都正襟危坐在镶绿色卷草纹襽边的香草席上,只有他随意地支肘斜靠在一个葛黄色的大迎枕上,神色慵懒,颇有些睥睨天下的放任不羁,却又因气质温和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或是反感。
周少瑾有些犹豫。
那男子已道:“你会不会烧水?”
周少瑾这才发现亭子中间有个红泥小炉,炉上架着个提梁紫砂壶,众男子面前各放着个紫砂小杯。
他们显然是在这里喝茶。
“我会一点点。”周少瑾有些摸不清楚这些人的底细,谦虚地道。
那男子就笑了起来,扭头对身边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杭绸袍子的三旬男子道:“别云,通常说自己会一点的,都是高手。”说完,他对周少瑾道,“过来帮我们烧壶水!”
其他的几个人都善意地笑了笑。
周少瑾眼眶微涩。
就算她长得像丫鬟,可穿衣打扮绝不像个丫鬟,可若说这男子认错了人……看他那清亮的眼睛,周少瑾就不相信。
他分明就是听见了程许的喊声在为她解围!
周少瑾轻声应“是”,忙低头走了过去。
泉溅石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男子衣衫身上若隐若现地传来淡淡的沉木香。
那是京城“霍记”香铺的镇店之宝,叫“如是我闻”,三十两白银一两,每年只售一百两,有价无市。
穿靛青色素面细布袍子,却用“如是我闻”的熏香,若不是身份地位极其尊贵,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就是已深谙吃穿住行真谛的世家公子,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个人都不可小视。
周少瑾有些拘谨跪坐在那形如枯竹的三旬男子摆在靛青色素面细布道袍男子身边的蒲团上,见他们喝的是铁罗汉,遂小心翼翼地用雕祥云银制长箸从光滑的湘妃细篾篓中夹了块银霜炭放进了红泥小炉里。
水轻轻地响了起来。
周少瑾就听见那个叫“别云”的男子道:“可万童就算是被贬到金陵城做镇守太监,他是皇上的大伴,情分到底不同,只怕没几天又会被召回京!”
周少瑾的手一抖,雕祥云银制长箸差点落下去。
众人却好像没有看见似的。
“别云”身边的男子道:“这次他牵扯到结党之争,回京,恐怕没那么容易。何况京里还有个王刚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我倒觉得,万童能在这里安老就不错了,怕就是怕他全身而退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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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们,再次声明,女主角前世只是个浮萍似的人物,很多事她根本就不知道,或者是说,以她的层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包括她和程辂,程许的事,并不像大家想像中的那样简单,所以请大家还是暂且别站队,先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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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止步
说话的人声音低沉,却有着春风扑面般的温暖,周少瑾忍不住抬睑飞快地向说话的男子睃去。
那男子相貌儒雅,穿了件石青色细葛布直裰,腰间系着布带子,用竹簪挽发,看上去和穿靛青色道袍的男子差不多年纪,虽然气质暖煦,双目间却有神光隐现。
周少瑾心中一颤,忙低下头去注意着炉火。
她对面的男子却朗声笑道:“九臬这次可猜错了!那王刚现在只怕是自顾不暇,哪有空闲盯着万童!”
他语气显得有些幸灾乐祸,好像这个叫王刚的倒了霉,他很高兴似的。
“咦!”别云闻言道,“竟然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鹏举,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称为“鹏举”的男子闻言笑道:“皇上前几天将酒醋局的刘永擢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刚的算盘落空了!”
“还有这种事?”别云大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道,“王刚不是乾清宫大太监陈立最得意的干儿子吗?怎么陈立这次没有为他出头?”
鹏举不以为然地笑道:“这些无根的东西,你还能指望着他们知道忠孝节义不成?怪只怪这王刚久贫乍富,得意的忘了形——万童和陈立再怎么斗,也是一起在潜邸里服侍过皇上的人,他这样一伸手就把万童给拉下了马,手段如此厉害,陈立岂能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他肆无忌惮地议论着朝政。
周少瑾心里直打鼓,眼角的余光飘了过去。
沉绿色香草席上一袭紫红色织金梅花方胜工字纹的袍子,通体洁白无暇仙鹤衔朱果的玉牌温润蕴泽,羽翅大开的仙鹤栩栩如生,昂首飞天,仿佛要从那玉牌里冲出来似的,袍下月白色细葛暑袜上缠着的明黄色带子更是让她胆战心惊。
自本朝立国,就对服饰有着严格的规定,但江南富足,自孝宗皇帝之后,世风日渐奢靡,庶民时有佩戴金银珍宝之事,穿着绫罗绸缎之时,官府责不罚众,睁只眼闭只眼,此风越演越烈,却没有谁敢用明黄——皇家宗室专属的颜色。
在金陵城,只有一户人家有资格用这种颜色。
良国公府!
这位,就应该是良国公府的世子朱琨,朱鹏举了。
周少瑾抬头朝靛青道袍的男子望去。
他神色悠闲地靠在大迎枕上,含笑不语,好像朱鹏举只是隔壁的邻居似的,不必太在意。
周少瑾茫然。
“别云”拍着大腿笑道:“‘无根的东西,你还能指望着他们知道忠孝节义’,这句话我爱听,理应大浮三白!”他说着,像想起什么似的,面露遗憾,叹道,“可惜九臬不能喝酒,不然我们又可以一醉方休了。”
这样说内衙门的大太监们,好吗?
周少瑾再次望向靛青道袍男子。
这次那靛青道袍男子似有所感,微笑着扭过头来。
周少瑾脸上火辣辣的,忙低下了头,耳边却好像听到道袍男子的轻笑。
她想听明白他到底笑了没有,九臬却颇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并道:“下次好了!下次你来金陵,我一定陪你大醉三天。”
这让周少瑾无暇分辩,脸上的热气经久未散。
“别,别,别!”别云迭声道,“不要说你现在孝期,就是不在孝期,你们顾家的酒宴也是向来不好下喉的。我还不如去鹏举那里蹭饭吃,不说别的,就鹏举养得那个小戏子,声高处如裂云,声低处如细涓,声急处如迸豆,声慢处如残漏……身段唱工无一不佳!”他啧啧地回味道,“你们家那几株百年的老梅树怎样比拟?”
众人一阵大笑。
周少瑾讶然。
姓顾,百年老梅树,家风严谨,字“九臬”,那就应该是金陵城梅花巷顾青鸿的后人了,之后累官至工部侍郎,位列小九卿的顾云鹤顾九臬了。
他是程许的表哥。
不过,看顾九臬的样子,应该不是随着程许胡闹的人,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曲折不成?
周少瑾朝路口望去。
程许正在路口的那棵合抱粗的大榕树下打着转,一副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潘濯则愣愣地望着这边,呆若木鸡。
周少瑾愕然,又有些不安。
万一要是程许冲过来怎么办?
她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那靛青道袍的男子突然的道:“清风,你去问大爷一声,不在外院待客,在这里做什么?”
打水的小道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把竹筒放在了一旁石墩上,正垂手立在形如枯竹的男子身边。听到吩咐他应声而去。
空气一凝,又很快散去。
在场的人好像都没有看见清风的离去般,继续说着话。
而在远处徘徊的程许听了道童的传话之后,意外地朝这边张望了一眼,竟然什么也没有做,乖乖地拉着潘濯就离开了。
周少瑾松了口气,感激地撇了身边的男子一眼。
周少瑾心中困惑却更深。
这人到底是谁?
男子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微笑着听顾九臬打趣别云:“嫂夫人怎么受得你这孟浪的性子?”
“这你就错了!”别云得意地摇头晃脑地道,“袁家十八子,你嫂嫂却独独挑中了我!你说,你嫂嫂可是那种分不清楚鱼目和珍珠的人?”
众人又是一阵笑。
袁,袁别云吗?
程许的外家就姓袁!
程叙大寿,当朝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袁维昌曾派长子来贺。
袁维昌是袁氏的族叔。
难道这人是袁维昌的长子?
他不是应该在集福堂吗?怎么会在这里喝茶?
给她解围的男子到底是谁?
周少瑾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掐丝珐琅里的粗陶,有些不知所措。
红泥小炉上的水却咕噜噜地冒起了热气。
她忙收敛了心绪,小心翼翼地照顾着炉火。
朱鹏举道:“子川,万童就要来镇守金陵,你准备怎么办?”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靛青道袍男子身上。
原来他字“子川”啊!
周少瑾看着身边的男子。
只见他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用大拇指摩挲着紫砂杯的杯口笑道:“我,我有什么主意?我不过是个商贾罢了,自然是他怎么说,我怎么做了?”
“子川,你说这话有意思吗?”朱鹏举不悦地皱眉道,“我来讨你个主意,你却避而不谈,这是好朋友应该有的立场吗?”然后抱怨道,“我发现你这些年越发的古怪起来,不娶亲不纳妾,也不章台楚馆飞鹰走马,你到底要干什么?”
周少瑾情不自禁地支了耳朵听。
“我啊……”子川笑道,声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你们以为我能干什么?”
袁别云听着和顾九臬就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正色地道:“子川,我听世鸣说,上九日大相国寺的第一柱香是你烧的……”
周少瑾心里“咯噔”一声。
佛教修来世,道教修今生。今生福禄双全的人少,所以修来世的多,信佛的人也多。
只是袁别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子川“扑哧”一声笑打断了。他揶揄地道:“你不知道吗?今年龙虎山的第一柱香,也是我烧的!”
袁别云语塞。
顾九臬道:“怎么外面都在传你要把程家的盐引转卖给杜鑫同?泽老知道吗?”
程叙别号“春泽居士”,外人常尊他为“泽老”。
“你都知道了,他还能不知道?”子川笑着,语气里带着几分促狭,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子川。”袁别云不由抚额,道,“我们都很担心你,要不然我也不会从京城赶过来了。泽老虽然面子大,但还不至于让我亲自跑一趟。你若是和我们这些老朋友都打太极,那就当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在金陵城里好吃好喝几天,屁股一拍,各自回家好了。”他说到最后,已是横眉怒目,面红如赤。
“我说你们今天怎么到得这么齐呢?”子川笑道,“敢情早就合计好了的,这是要逼着我表态啊!好吧!你们说,想要我怎样?我言听计从!”
顾九臬没有说话。
朱鹏举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冷脸道:“子川,朋友贵在相知。你明知道我们不是无的放矢,却这样推三阻四的,我没有别云兄的脾气好,我听不下去了,我走了!”
嘴里说着走,脚却有没有抬起来。
子川却闲闲地换了个姿态,指着炉上的紫砂壶提醒周少瑾:“水已沸三遍了。”
周少瑾忙去提壶,却让提梁烫了手,一触即缩,又慌慌张张地去拿帕子。
“你……”朱鹏举脸上有些挂不住,拔腿就要走。
袁别云起身拉住了朱鹏举,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子川的脾气,他不想说,就怎么也不会说。既是朋友,就不应该计较这些,快坐下来喝茶!”
“照你这么说,这还是我的错了!”朱鹏举冷笑,却忿忿然地坐了下来。
子川像没有看见似的,慢悠悠地烫着杯子,道:“听说这茶长在鬼洞中,能治时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它香气浓郁清长,味道醇厚爽口回甘倒是真的。你尝尝!”说着,亲自执壶倒了一杯茶。
朱鹏举没接。
子川笑着抬了抬手中的杯子。
朱鹏举扭过头去。
子川笑容渐淡。
气氛顿时有些凝滞起来。
袁别云眉头一跳,刚刚站起身来,有个小道童跑了过来。
他朝着子川行礼,捧上一张大红的拜贴,道:“老爷,浙江道监察御史洪大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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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们,祝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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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求见
红色的拜贴,标榜着来人两榜进士的出身。
可洪社为什么要来拜见子川?
他是二房沂大太太的娘家兄弟,程识的堂舅。
周少瑾望着子川。
子川却波澜不惊地接过了拜贴。
袁别云皱眉对子川道:“洪国珍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啊!”子川笑着把拜贴交给了一旁的清风,“等见到他不就知道了?”然后吩咐来禀告的小道童,“朗月,就说我请他喝茶!”
朗月笑着一溜烟地跑了。
袁别云站了起来,道:“茶喝得有点多,我得去趟毛厕。”然后喊了清风,“你在前面带路。程家这么大,我怕迷路。”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不想见到洪社了?
难道袁家和洪家不对盘?
周少瑾微微有些不安。
自己能安坐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袁别云等人看在子川的面子上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可洪社……看到袁别云的样子,她不知道洪社看到她的时候会不会佯装不知。而且她自重生之后,就对自己前世的遭遇起了疑心,总觉得前世的事并不像自己看到的那样简单,前世只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不想再让姐姐伤心,父亲难做,自己骗自己,掩耳盗铃。程家前世的结局,让今生的她,不管是想到二房程识还是三房的程证,都觉得他们并不像他们表面看上去那么的简单,那么的无害。
她始终对二房和三房有戒心。
而洪社却是二房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二房的靠山之一。
她想回避。
反正程许也走了,这里离四宜楼又不远。
只是这话怎么跟子川说好呢?
周少瑾咬在唇在心里琢磨着,就听见子川笑着吩咐站在亭外那形如枯竹般的三旬男子:“怀山,你把这小姑娘送回去吧!洪国珍未必有功夫喝铁罗汉,让人沏壶碧螺春过来就行了。我们也就不需要人照顾炉火了。”
最后一句,他是对周少瑾说的。
周少瑾愣住。
怀山略微犹豫了一下,这才低头应“是”,对周少瑾道:“请跟我来!”
周少瑾此时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不管是前世今生,她所盼的,也不过是有个庇身之处,有个自己的家,让她在寒风冷雨的时候不必流离失所,在凄苦无助的时候不必惶恐不安……可她的隐忍、退让、沉默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背叛……就在她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只能独自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顺境逆流的时候,一个和他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却不动声色救她于困境,不需要她的哀求,不需要她的求助,甚至不求回报……让她能在广庭大众之下保留住那么一点点微薄的尊严……这于他不过是随手之劳,不过是一时的慈悲,可对她来说,却足以温暖到心底,让她难以忘怀——前世,林世晟对她尚且可以,但那是她用妻子权利换来的,林家对她来说与其是个家,不如说是暂时的栖息之地,一旦情况有变,和林世晟既没有血亲关系,也没有结缡之情的她,将有可能是第一个被放弃的……
周少瑾低下了头……唯恐眼泪落下来……深深地蹲了一个福礼,然后起身跟着那个被称作“怀山”的人离开了茅草亭。
树木依旧碧绿,晓风依旧轻柔,可她的脚步,却再也没有闯进来时的慌乱和沉重。
耳边细乐喧闹,牡丹台眼看就在前面。因为感激子川为她解围,她向“怀山”道谢时非常的恭敬:“您就送我到这里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那好。”怀山从善如流,道,“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进去再走。”
周少瑾这才却发现他的声音非常的嘶哑,像把陈旧的老胡琴似的。
或者是心情的缘故,她并不觉得难听刺耳。
她再次向怀山道谢,转身朝牡丹台走去。一面走还一面想,看怀山的样子,应该是子川的随从之流。可正应了那句老话,有其主必有其仆。他看上去冷冰冰的,可实际上他和子川一样,都心思善良、温柔细心、宽厚体贴。
她回过头去。
怀山果然还站在甬道的中间望着她。
她朝着怀山笑了笑,走进了牡丹台。
台上正在唱《四郎探母》。
翡翠焦虑不安地在通往牡丹台的甬道旁等她。
看见她,如释重负地跑了过来。
周少瑾想着以后还要去寒碧山房抄经书,少不得要和翡翠打交道,她既留了把柄在自己手里,自己与其嚷得人人皆知打了翡翠的脸,还不如趁此卖个好给翡翠,方便自己以后在长房行事。
所以她没等翡翠开口已笑道:“我们一起去见老夫人吧!大爷那边的差事了了,我们也得去禀老夫人一声。只是不知道那钮印最后拿出来了没有——我已经尽力了。”
这是不想追究啰!
翡翠看了周少瑾一眼,曲膝低声说了句“多谢二小姐”,然后若有所指地道:“多亏了二小姐的主意,用红绳把那钮印给勾了出来,我正想陪着二小姐去给太夫人回句话呢!”
彼此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周少瑾笑着点头,和翡翠去了牡丹台的二楼。
郭老夫人并没有看戏,而是和良国公府太夫人附耳在说着什么。
碧玉上前在郭老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郭老夫人和良国公府太夫人都回过头来。
郭老夫人就朝着周少瑾招手。
周少瑾和翡翠上前给郭老夫人行了礼。
众人也不看戏了,都望过来。
翡翠就把那“用红绳将钮印勾了出来”的话对众人说了一遍。
高夫人当场就松了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
郭老夫人则连连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然后让碧玉,“给少瑾搬个凳子过来,坐在我身边陪我们听听戏。再给少瑾去沏一壶上好的龙井,虽说是四月天,走了这么远的路,估计也热得够呛。”
关老太太看了不免与有荣焉。
周少瑾心里有事,片刻也呆不下去,笑道:“太夫人,我风尘仆仆的,免得扰了大家的兴趣,还是下去换身衣服再来陪您看戏吧?”
郭老夫人喜欢直爽之人,闻言很是欢喜,笑道:“好得很,快去换了衣裳来陪我们。”
周少瑾笑着应喏,转身的时候却朝着姐姐使了个眼色。
周初瑾几不可见地朝着妹妹颔首,不动声色地帮关老太太剥着李子。
周少瑾让人叫了在四宜楼后院等着的施香过来,一起回了畹香居。
她刚梳洗一番还没来得及重新换件衣裳,周初瑾就匆匆赶了回来。
周少瑾忙把屋里服侍的都遣了,拉着姐姐坐到了内室的填漆床上,低声把程辂在族学里说的话告诉了周初瑾。
周初瑾惊讶之极,气得差点昏过去,大怒道:“这个程辂,他到底想干什么?当着我们一副面孔,当着别人又是一副面孔,我们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他了,他要这样败坏你的名声。”随后又安抚她,“你别担心,这件事我会跟外祖母和大舅母说的,定不能就这样轻饶了程辂!”
周少瑾却脸色发白,颤声问姐姐:“若是我真的对那程辂有情,外祖母会答应我和那程辂的亲事吗?”
周初瑾吓得跳了起来,连声道:“你说什么?难道那程辂说得都是真?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喜欢上这样一个不把你当数的东西……”
周少瑾忙拉了姐姐的手,道:“我没有看中程辂。我就是再傻,他这样待我,我怎么可能看中他?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对程辂有情……”
周初瑾狐疑地打量着周少瑾。
周少瑾坦荡地任由姐姐观看。
周初瑾见妹妹表情真诚,目光清亮,这才相信她没有说谎,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来。
“应该会答应吧?”她沉吟道,“你在外祖母膝下长大,若是有这种事,外祖母和大舅母怎么都有失察之错,加上你性子软弱,那程辂好歹是长辈们看着长大的,也算得上是个读书种子,且那程辂是独子,势单力薄,只要他有心入仕,就得依靠程家,就算他有一天飞黄腾达了,为了名声,也不敢亏待与你……”
这就是上辈子外祖母和大舅母为什么那么轻易的就默许了她和程辂的婚事吧?
周少瑾再也忍不住,眼泪籁籁而下,哽咽道:“我和他何曾有什么情份?不过是大家都说我们好,外祖母和大舅母也都说他好,我想着长辈们吃过的盐比我走过的桥还多,总归不会有错,才会待他好……那东西,也是长辈们许了我们之间的事我才拿的,之前全是诣表哥他们带给我的。我原想,这是表哥给的,过了明路,接受了也没什么,谁知道他却拿了这做文章……”
为什么?
程辂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名声坏了,他就是娶了她,他岂不也跟着坏了名声?何况他以后是要做官的人,清誉第一……不对,前世他最终并没有娶自己,而是和吴宝璋定了亲,被程家遣出家门,革了功名之后,吴家也和他退了亲,他远走宁波,娶了当地一位富商的女儿,依靠着岳家成了一方富贾!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那么聪明的人,难道他不明白他这么做会置她于死地吗?
如果没有程许那件事,上辈子她会如何?
会被父亲接回去,然后悄悄地嫁了吧!
父亲当时已是正四品,她就是嫁得再差,也能保证她尊贵体面、衣食无忧地过一生……
周少瑾打了一个寒颤。
她之前怎么从来没有把这两件事想到一块去?
总觉得是程许禽,兽不如。
却没有想到,当时程辂在场,却没有救她……不,她曾经怀疑过,却以为他是怕长房的势力不敢得罪程许……或者,她这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为自己看中了这样一个人渣找借口……
周少瑾茫然无措地在屋里打着转转。
周初瑾吓得声音都变了:“少瑾,少瑾,你这是怎么了?”
姐姐的声音,让周少瑾冷静了下来。
她抱着姐姐,安慰着周初瑾:“我没事,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有事了。”
周少瑾重生后第一次觉得,想救程家,必须先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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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瑾渐渐开始独立起来……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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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商量
周少瑾想了想,把几次和程许相遇的事也告诉了周初瑾。
周初瑾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道:“你是说,你是说长房的许大爷,对你,对你………不一般?”
如果是前世,周少瑾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经历了程辂突然和吴宝璋定亲的事之后,她已学会三缄其口,别人不把话说清楚,她绝对不会自做多情。
“我不知道。”她道,“但我总觉得这样不好。瓜田李下的,还是离他远点……”
周初瑾思忖了半晌,斟酌道:“我倒觉得他比程辂可靠……”
周少瑾惊出一身冷汗,忙道:“姐姐,你刚才也说了,我若是和程家的哪位表哥闹出点事来,外祖母和大舅母少不得有失察之职。两位长辈对我们疼爱有加,我们没能给她们掌脸,也不能给她们脸上抹黑啊!我看这件事千万不要再提,你得想办法帮我离那程许远远的才是。”
她想到程辂和吴宝璋定亲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五房程举对自己的纠缠,她这才知道程举早已垂涎自己的美色,早就想意图不轨,不过是碍着程许不敢下手罢了。她遂道:“最好是离程家的这些所谓的表哥都远远的。”想到姐姐出嫁之后自己的艰难,又道,“等到姐姐出嫁,我就去父亲的任上。”家里毕竟是父亲做主,继母就是待她再不好,也不敢在婚姻大事上为难她。
周初瑾闻言真是又惊又愧,拉了妹妹的手道:“是姐姐糊涂了。只想着荣华富贵,却忘了门当户对,还好你心性持重,不然姐姐就误了你。”
“不是,姐姐是关心则乱。”周少瑾觉得自己如果不是两世为人,也未必能看得这样清楚,她挨着姐姐坐下,和姐姐说着体己话:“我知道姐姐担心我,想我能嫁个好人家。只是程家未必是谁都能嫁进去的。别的不说,就说三房的证表哥。他今年都二十二岁的,至德十七年的秀才,却还没有说亲。我听程笳说,她祖母觉得三房势弱,一心想给证表哥找个在仕途上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岳家。三房尚且如此,何况长房?
“你肯定会说。长房已贵为小九卿,父祖辈们陆陆续续出了五个进士,找个能在仕途上助一臂之力的岳家不过是锦上添花,没什么必要。可姐姐你想过没有,外面的人看着我们穿金戴银,出入有车马仆从,十分的艳羡,可我们还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不怎么顺心,巴不得更上一层楼才好。同理,我看许表哥已是极好,泾大舅母说不定还指望着他封相入阁,名流青史了。”
话说到这里,周少瑾自己愣住了。
她前世怎么没有想到?!
按理说,她和程许出了那样的事,以袁氏的精明,应该顾着程许名声先把自己娶进去再说,是搓磨是责骂,是生是死,她成程家的媳妇,就是父亲知道了也管不着。袁氏的反应却那么大,完全是气极败坏,歇斯底里,鱼死网破的做法……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她不仅仅破坏了程家和闵家的联姻,阻碍了程许的前程,而且还让袁氏的希望破灭……
谁又会从中得到好处?
二房!
长房二老爷程渭的儿子程让年纪还小,书读得虽好性子却十分软弱;程池,好像没有成亲,也没有子嗣;二老太爷那边的程训早逝,如果程家不出事,二房的程识碾压程让成为程家的家主只是迟早的事。
还有三房!
因为程证最后由洪家保媒,娶了吏部侍郎王简的一个女儿,并先于程诰考中进士,进了庶吉士馆,在刑部任给事中。
那时候程泾的身体已经不好了,据程诣说,程证中举之后就一直跟着程泾读书,而且当年程证的主考官是程泾的同门师兄。
现在想来,程泾可能是有所感觉,这才开始不遗余力地提携程证。
程证在给事中的职上不过两年,就提了大理寺少卿,仕图之顺,让人眼红,就连姐夫廖绍棠也曾感慨过……
周少瑾抿了抿唇,把得了子川庇护的事告诉了姐姐。
周初瑾骇然,道:“你可听清楚了,那些人称他为‘子川’?”
“我听得清清楚楚。”周少瑾严肃地道,“的确是称那位公子为‘子川’。莫非姐姐知道他是谁??
周初瑾有些哭笑不得,道:“他就是长房的四爷程池,字子川,至德十五年的进士。”她说着,点了点周少瑾的额头,“你啊,得了长辈的庇佑还不知道,还好今天跟我说了,不然岂不是连声‘谢’字也不知道跟谁说?”
“是,是长房的四老爷,程池?”周少瑾真的是做梦都没有料到,“我看他待良国公世子很是随意……还以为他是哪位来给二房老祖宗拜寿的王公贵族呢?”
她小声地嘀咕着,想到前世是他劫法场救了程许,又突然觉得他理应是这样的人才对,不然也不可能做出劫法场的事来。
难怪程许什么也没有说就拉着潘濯走了。
还有潘濯当时的表情,好像傻了眼似的,他显然是认出其中的一个人。
不过,他到底认出了谁呢?
顾九臬此时还没有名动天下,不过是金陵城中一个诗书传世的世家子弟而已;朱鹏举虽贵为公卿,于读书人的影响却小,还不至于让潘濯那么的惊讶……会不会是认出了袁别云呢?
周少瑾心里充满了好奇,更多的却是感激。
如果今天遇到的不是程池,就不可能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道:“姐姐说得有道理,池堂舅那里,不知道是不知道,既知道是他,怎么也得去道声谢才是。等二房老祖宗的寿筵过后,姐姐陪我去给池堂舅道个谢吧?还有父亲那里,也应该说一声才好。”
周初瑾点头,犹豫道:“父亲那里,我看还是不要声张了,免得横生支节。”
是啊!怎么解释程池对自己的帮助呢?
周少瑾颔首,道:“郭老夫人那里要不要说一声呢?”
周初瑾道:“你我去说肯定是不合适的,这件事最好还是和外祖母,大舅母商量了再说。”
姐妹俩正说着话,施香隔着帘子禀道:“大小姐,二小姐,冬晚说,牡丹台那边的戏快要散了,问还过不过去?”
自然是要过去的。
不然长辈们问起来怎么回答。
周少瑾忙换了件衣服,和周初瑾一起去了牡丹台。
好在她们进去的时候正好散场,大多数的人都以为周初瑾是等了周少瑾一起进来的,只有少数人注意到自周少瑾离开后周初瑾就再没出现过,这其中就有程笳一个。
她拉着周少瑾的衣袖低声地道:“你们姐妹去干什么了?鬼鬼祟祟的!”
“你才鬼鬼祟祟的呢?”周少瑾不悦地道,“什么话被你一说怎么就变得那么不中听呢?你若是再这样,以后就别和我说话了!”
程笳一气之下扭头走了。
周少瑾不以为然,悄然地打量着来做客的女眷们。
潘清神色自若地扶着外祖母唐老太太,吴宝璋则和穿着绯红色织金褙子的孙小姐笑语殷殷低声说着话。
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周少瑾朝着翡翠使了个眼色,翡翠瞅了个机会走到了周少瑾的身边。周少瑾问她:“潘小姐和吴家大小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之前心里有些发慌,并没有注意这些。
现在却不一样了。
她要救自己,除了要查清楚程辂为什么要毁坏自己的名声之外,还要查清楚程家几房之间的厉害关系!
翡翠有些意外,但还是道:“我回来之前吴家大小姐正和孙小姐说着话,大约过了两刻钟,潘小姐回来了,当时唐老安人还问潘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潘小姐说她遇到了潘公子,两人说了会话。”
周少瑾还以为潘清是最先回来的。
也就是说,潘清和潘濯分手之后,潘清并没有立刻就回牡丹台,不是去了别的地方,就是做了些别的什么事……
周少瑾笑着向翡翠道了谢。
翡翠不动声色地和周少瑾拉开了距离。
吴宝璋却走了过来,笑吟吟地道:“没想到二小姐刚认识翡翠姑娘没几天就这么的投缘,两人有说有笑的,真是羡煞旁人!”
难道只有你会佯装!
周少瑾在心里冷笑,面上却很是客气,道:“承蒙郭老夫人垂爱,特意让翡翠姑娘照顾我,翡翠姑娘细心又体贴,和我很是投缘。”
“是吗?”吴宝璋笑道,“我还以为是许大爷缘由呢!”
就知道吴宝璋会用这件事做文章。
周少瑾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奇道:“许表哥?这与许表哥有何关系?翡翠姑娘可是郭老夫人屋里的人。”
吴宝璋讶然,随后慢慢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二小姐,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有趣!不止是我,好像潘小姐也看到许大爷一直追着您到了三支轩呢!”
原来池堂舅喝茶的地方叫三支轩。
她还以为三支轩是幢房子,没想到是个茅草亭。
周少瑾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有闲心来关心这些……她道:“吴大小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许表哥一直追着我到了三支轩,潘小姐也看到了……”她高声喊了声“清表姐”,然后笑着低声道,“我们不妨喊了清表姐来对质好了!”
※
明天又是让人泪奔的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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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惊退
吴宝璋没想到在她印象里温顺柔弱,沉默寡言的周少瑾被挑衅竟然说翻脸就翻脸,转眼间就咄咄逼人起来。
她不由脸色大变,连连后退了几步,勉强地笑道:“周家二小姐说笑了,何必要和潘小姐对质?倒显得我们一副小家子气似的……”
强的怕横得。
吴宝璋见周少瑾眉宇闪过一丝毅色,她还真怕周少瑾年幼无知,不懂人情世故,不计后果地把事情闹到潘清那里——潘清和潘濯的话她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那潘清看着一副温良敦厚的样子,心里却九弯十曲,不是个省油的灯。在她暂时还没想到怎么利用这件事之时,又打草惊蛇和周少瑾把话挑明了,还不想腹背受敌,把潘清也扯牵进来。
她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道:“二小姐,或者是我眼花,看错了。是我的不是,你就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了。”她说完,还有些不放心,遂上前去拉周少瑾的手,诚恳地道,“端午节的时候,二小姐到我们家来赏花吧?有人送了我们家两盆昙花,我爹爹就赏了我一盆,就养在我屋里,照顾我家花木的大嫂说,端午节的时候那昙花就会开花了,我前几日还想着要不要邀了三、五知己开个花会,可巧就遇到了二小姐。我自到了金陵,也没有交到几个投缘的好友。二小姐到时候一定要来赏花,给我捧捧场!”
吴宝璋偃旗息鼓,一副求和的模样。
想刺了自己就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周少瑾想起前世的事,心里就有那么股气。
她在吴宝璋唱念作打的时候脑子也飞快地转着,等到吴宝璋伸过手来,她任那吴宝璋牵了自己,淡淡地道:“出门的事,还得外祖母和大舅母首肯,到时候再说吧!”
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吴宝璋松了口气,心里不免得意的想,这周少瑾毕竟年幼,喜欢听好话,自己的姿势这么一低,事情也就揭了过去。只是不知道周少瑾的心性到底如何?是不是个藏事的人?以防万一,自己还得好好奉承奉承她,让她不好再和自己计较这件事才好。
她笑着挽了周少瑾的胳膊,道:“那到时候我给妹妹下张贴子吧?”
“好啊!”周少瑾说着,和吴宝璋往四宜楼去,“不过到时候不知道家里会不会开灯会,你要下帖子,就提前几天派人送过来。”
还真惦记着玩啊!
吴宝璋在心里撅了撅嘴,彻底放下心来,笑道:“程家端午节还准备开灯会啊!那得多少开销啊?”说着,惊觉失言,不由瞥了周少瑾一眼,却见周少瑾四处张望,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说了些什么,她透了口气,就听周少瑾高声喊着“清表姐”。
她心里一紧,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潘清已走了过来。
“什么事?”潘清问周少瑾。
她笑容温柔,举止大方,看上去依旧一副清雅的模样,可在周少瑾的眼里,她如戴着面具的伶人。
“吴家大小姐说,她看见我单独和许表哥在一起,”周少瑾说着,毫不掩饰地渐渐露出个讥讽的笑容,“还说,清表姐也看见我和许表哥单独在一起了,我就想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和清表姐问清楚:我明明没有单独和许表哥在一起,清表姐怎么说看见我和许表哥单独在一起呢?清表姐这不是造谣吗?”
她说着,表情已变成了满腹的委屈,心里却道:你吴宝璋说事情揭过就揭过,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潘清大惊,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望向吴宝璋的目光中顿时变得锐利如锋:“吴大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什么时候看见周家二表妹和许表哥在一起了?你也是官家小姐,识字断文的人,说话可得负责任!我一直呆在外祖母身边,中途出去一趟,也不过是奉母之命给哥哥递句话,在座的诸位长辈都可以给我作证,你信口开河的,却足以坏了我们表姐妹之间的关系,哪有像你这样在别人家做客却挑拔着别人家姐妹关系的?莫非这是你们吴家的家传不成?”
一席话不仅置疑了吴宝璋的人品还置疑了吴家的教育,最最重要的是,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有藏着掖着,站得笔直,正气凛然,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让厅堂里的人听个清楚。
把潘清拉进来和吴宝璋过招,真真再对不过了!
周少瑾悄然地向后退了一步,把主战场让给吴宝璋和潘清。
吴宝璋做梦都没有想到周少瑾两面三刀,当着自己的面说得好好的,眨眼就翻脸无情把自己给卖了。她惊骇之余,在心里把周少瑾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又不得不应战,硬着头皮笑道:“潘小姐,这完全是周家二小姐误会了。我在牡丹台听到马班主唱‘夜奔’的时候,突然有些头昏,就出去走了走,因贪念牡丹台的好景致,不知不觉地走进一条甬道……”
既然你不给我留余地,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她决定威胁威胁潘清。
可她却忘了,这是程家的主场。
没等她的话说完,得了丫鬟报信的姜氏面沉如水地走了进来,厉声问潘清:“清丫头,吴家大小姐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你母亲不过是让你去给你哥哥传句话,你怎么牵扯出周家二小姐和许大爷来?”
看是训斥,实则是在为潘清作证。
吴宝璋暗叫糟糕。
她没有想到程家三房的长辈来得这么快,更没有想到的程家三房的长辈竟然会这样公然的护短。
吴宝璋进退不得——争辩,她人微言轻,相比程家三房的长辈,在场的人会相信谁?不争辩——就是承认了潘清对她的指责,到时候“喜欢搬弄口舌”、“吴家的姑娘没有教养”这两顶大帽子她是戴定了。
一心想为亲生女儿结门好亲事的继母岂会轻饶了她?
只怕就算是有哥哥帮着说项,父亲也会勃然大怒。
她想想就觉得通体生寒,忙低下了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厅堂里有人皱眉,有人低语,也有人劝:“吴小姐,快别哭了!今天可是程家老祖宗的生辰……”
吴宝璋却哭得更起劲了。
她就是让别人看看,三房的大太太在怎么欺负她!
姜氏心中大怒,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却不得不笑上前揽了吴宝璋的肩膀,柔声劝道:“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是不是清丫头欺负你了,你快告诉我,我帮你教训她……”
潘清愕然。
她没有想到吴玉璋的反应这么快,她顿时心里生几分悔意来。
潘清和潘濯分手之后,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哥哥,人都走到了牡丹台,又折了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她哥哥跟着程许进了要中的一条小道,吴宝璋却和程许的随从丫鬟笑语盈盈地说着话。
潘清记得很清楚,她出来的时候吴宝璋正坐在吴夫人身后听话,可等她回去的时候,吴宝璋却出现在了她和哥哥说话的地方。
她之前心里还有些不敢确定,可当周少瑾喊了她要和吴宝璋对质的时候,她明白过来,不仅吴宝璋听到了她和哥哥的谈话,就是周少瑾,也有可能听到她对哥哥说了些什么。
可不管怎样,周少瑾却是自己人。
怎么也得打发了吴宝璋再和周少瑾计较。
所以她想也没想,立刻站在了周少瑾这一边。
但现在看来,这个决定也许是错的——周少瑾性子懦弱,没有什么主见,她虽然没有什么地方救得到周少瑾,但也不喜欢身边有个什么事也帮不上忙还会不小时拖你后腿的。吴宝璋却不一样,心计,手腕,甚至是反应,都是一等一的。这样的人纵然不能成为朋友,最好也别成为敌人。
潘清有了放吴宝璋一马的打算。
她看了周少瑾一眼,上前拉了姜氏,嘴角微翕,正准备说话,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少瑾猝然上前,顺手就指了个丫鬟道:“去帮吴家大小姐拿个帕子来擦擦眼泪。”然后转身对吴宝璋柔道:“我在程家住了这么多年,程家的长辈并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跟长辈说了,长辈定会为你做主的。这样哭哭啼啼的,别人不免要误会泸舅母欺负了你。吴大小姐难道这是要学御史死谏不成?”
最后一句,她是笑着说出来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调侃的味道,却锦里藏针,颇有些暗示吴宝璋争强好胜,一言不和,就要哭闹不休,非要争赢不可,没有大家闺秀应有的顺温和忍让。
把吴宝璋推到了悬崖边!
潘清眼睛一亮,悄然地退后几步,立刻打消了为吴宝璋解围的心思。
周少瑾看在眼里,不免有些齿冷。
潘清果然不是值得相与之辈。
不过,事情既然由自己起了头,岂是她想退出去就退出去的?
她喊潘清:“清表姐,你也来劝劝吴家大小姐!”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潘清的身上——她可是把吴宝璋气哭的人!
潘清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周少瑾,这还是她了解的那个周少瑾吗?
一箭双雕!
不,不仅仅是一箭双雕。
自己是三房的人,被拖下了水不说,程许是长房的人,她自己是四房的人,今天是二房请客……程家除了五房,全都站在了吴宝璋的对面……不过,五房向来没用,可以忽视不计……
潘清突然有些同情起吴宝璋来。
今天的事,肯定不能善了。
而且就算吴宝璋能逃过今天这一劫,她以后想在金陵城立足,想在金陵城找门好亲事,那就只能指望着菩萨开天眼了!
她慢慢走了过去,心里却再也没有之前面对周少瑾的轻快。
※
郁闷的星期一,做不完的事……
※
第四十三章 哭诉
吴宝璋则又急又气,差点就闭过气去。
周少瑾几句话,让她哭也变成了错!
她好不容易挽回了些许潘清造成的颓势,又被周少瑾给破坏了。
女孩子家性子这么要强,谁家还敢聘了去做媳妇?
她急中生智,扶着额头,身子一软,决定“昏”过去算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
潘直虽然没有妾室,可风、流债却不少。
一直关注着吴宝璋的潘清立刻就明白了吴宝璋的用意。
如果站吴宝璋旁边的不是姜氏,她可能睁只眼闭只眼让吴宝璋蒙混过去了,可偏偏站在吴宝璋旁边的是她嫡亲的大舅母,若是此时吴宝璋昏了过去,在别人看来,岂不是大舅母恃强凌弱欺负了吴宝璋?
潘清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到了吴宝璋的身边,没等吴宝璋软下去已扶住了吴宝璋的胳膊,并朝着姜氏使了个眼色,急声地喊着姜氏的贴身丫鬟“果儿”,道:“还不快去给吴家大小姐打盆水来,你没瞧见吴家大小姐这胭脂都哭花了吗?”
姜氏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仅庶兄妹就有七八个,这样的场面从小见得多了,反倒是嫁到程家之后再也没见到过。
见潘清给她使眼神,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立刻半揽半扶地架住了吴宝璋。
潘清松了口气。
她可没力气架得住吴宝璋!
吴宝璋黔驴技穷,上,上不得;下,下不去。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两眼一翻,真的要昏过去了。
姜氏在心里冷哼,朝着吴宝璋的手掌心狠狠地一掐,硬生生地把吴宝璋的那口气给掐了出来。
吴宝璋这下子就算是想真的昏过去也不能了。
她不由眼含泪花,柔柔弱弱地朝刚才那个劝她的妇人望去。
那妇人略一犹豫,就要上前,厅堂里却传来二房老太太唐氏带笑意的声音:“哎呀,这是怎么了?大家不去坐席,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啊?”
众人循声望去。
就看见沂大太太洪氏扶着婆婆唐老太太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厅堂里的女眷纷纷上前给唐老太太问好。
唐老太太一一颌首,对姜氏道:“泸侄媳妇,你不在敞厅里帮我待客,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又奇道:“吴家大小姐,潘丫头,周家二丫头,你们三个这是干什么呢?”
潘清没有说话。
姜氏在这里,还轮不到她说话。
周少瑾也没有说话。
她向来不是那喜欢出风头的人,且多说多错,不如看看情况再说。
只有吴宝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若是没有人通风报信,以唐老太太的身份地位,又怎么会一眼就认出自己?
原本应该在敞厅里招待客人的唐老太太怎会携了儿媳妇洪氏亲至?
既然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不责怪周少瑾惹是生非,不责怪潘清得罪了客人,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不就是想给周少瑾和潘清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潘清和周少瑾两人都不说话,不就是仗着有长辈帮她们出头吗?
她惺惺作态这是在骗谁呢?
吴宝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周少瑾和潘清讥讽,唐老夫人的话就像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勃然大怒,跳起来就要和周少瑾、潘清理论,可当她看见唐老太太身后同父异母的妹妹吴宝华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为了让吴宝华在金陵城里的那些夫人太太们面前露脸,这种场合,吴宝华向来是在继母身边服侍,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
看来不仅是唐老太太,继母也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继母惯会作戏,当着程家的人肯定什么也不会说,可回去之后却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她不能发脾气。
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事。
这件事是她失策了!
她不应该掉以轻心。
没想到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周少瑾却这样的不好惹,自己给她赔了不是都不行,还非要让她消了那口气才罢休。
吴宝璋冷静下来,转眼间就有了主意。
她眼圈一红,上前就拉住了唐老太太的衣袖,道:“都是我不好,之前误会了周家二小姐,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您来得正好,可得帮晚辈说个情,请周家二小姐不要再生我的气就好……”
这样一来,周少瑾总不好和她计较什么了吧?
唐老太太气得够呛。
轻轻地瞥了一眼自己贴身的唐嬷嬷。
原本她来之前就吩咐下去了,只要自己问起三个小姑娘的恩怨,唐嬷嬷就上前和自己耳语一阵,然后自己就可以借口“小姑娘家不懂事”,快刀斩乱麻地把这件事平息了。现在倒好,竟然被吴家大小姐抢了先机……
周家那个二丫头也是,四房关氏那么精明的人,她在四房养了这几年,却一点也没有学会,听见吴家大小姐这么说,也不主动上前赔个不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似的。
唐老太太腹诽着,呵呵地笑了数声,道:“周家二丫头,既然吴家大小姐说是误会,你看你是不是……”
不趁着这次机会让吴宝璋受个教训,只怕她以后还会把自己当软柿子捏。
周少瑾心思转得飞快,脸上却露出茫然之色,喊了一声“唐老安人”,眼睛却朝潘清望去。
厅堂里的人之前都没有注意到周少瑾和吴宝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周少瑾和吴宝璋来找潘清对质,潘清夹枪带棒说了吴宝璋一顿,之后周少瑾虽然待吴宝璋不客气,可吴宝璋那样不顾场合地哭泣,她做为程家的亲戚,年纪又小,沉不住气地讥讽吴宝璋两句也是情有可原。反倒是吴宝璋,明明是来和潘清对质的,最后却把事情推到了周少瑾的身上,也难怪周少瑾会对她不客气。
加之周少瑾眉宇间温驯娇柔,就有人看不顺眼吴宝璋小声地道:“吴小姐,这明明是你和潘小姐的事,怎么却扯了周家二小姐?我看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这样三家扯四家的,亏得你还是大家小姐,说话行事怎么这么不靠谱?”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人?
吴宝璋气得浑身发抖。
她不知道此人是金陵同知申青云的姻亲,而申青云和她父亲吴知府却有些不对付。
唐老太太也不认识这个人。
她很隐晦地瞥了潘清一眼,觉得三房全是些搅事精,没一个正经安分的人,就算是嫁了出去,也还改不掉那些坏毛病。她心里就像吞下了个苍蝇似的,很是难受,也不看周少瑾了,笑道:“原来是清丫头惹的祸!你怎么能让周家二丫头帮你挡着!还不快给吴大小姐赔个不是?”
姜氏听了脸色微变,正想拦了潘清,谁知道潘清却上前几步朝着吴家大小姐行了个福礼,然后抿着嘴站到了一旁,颇有些“我没有错,但因长辈已说了话,我只好给你赔个不是”的意思。
吴宝璋脸色微变,感觉自己好像又做错了!
全是一群狐狸。
唐老太太在心里骂着,嘴里却道:“好了,好了,小姑娘们吵架,还不是今天吵,明天好的。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掺合了,免得越帮越忙。”随后她吩咐洪氏,“你在这里待客。一定要好生招呼客人,让大家吃好喝好。”接着拉了姜氏,“你还是帮我去敞厅里陪客去。她们小姑娘的事,由她们小姑娘自己说去。”又对厅堂里的女眷道,“招呼不周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众人纷纷笑着和唐老太太寒暄。
关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似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她笑着对周少瑾道:“二小姐,老安人正到处找您呢,您快随了我去。”
周少瑾正想脱身,笑着先姜氏和唐老太太一步去了敞厅。
潘清则随后被姜氏拉走了。
只有吴宝璋,吴宝华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神色间露出几分尴尬,自己慢慢地走了过去,吴宝华才轻声道:“母亲说,怕父亲、哥哥喝了酒家去无人照顾,让姐姐先回去吩咐家里的丫鬟婆子煮些醒酒汤。”
这就是要撵自己回家了!
吴宝璋嘴里像含了枚破了的苦胆。
她望着敞厅,觉得自己面前仿佛有一道天壑。
这就是有母亲的孩子和没有母亲的孩子之间的区别吧?
自己的妹妹对自己这样说话,她甚至连脾气都不能发!
吴宝璋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也不想再回敞厅了。
回敞厅做什么?看周少瑾和潘清的家里人怎么爱护她们吗?
吴宝璋由吴宝华“陪”着,离开了厅堂,离开了程家。
敞厅那边,关老太太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对周少瑾道:“用了晚膳,等会还会放烟火。黑灯瞎火,烟雾缭绕,最容易生事。你们姐妹哪里也不许去,等会就跟在我身边。”然后让二房的一个管事妈妈把周少瑾挤到了周初瑾的桌上。
周少瑾根本不想理睬吴宝璋和潘清。
她笑着应“是”,温顺地跟着那位管事妈妈就要过去。
郭老夫人却喊住了周少瑾,对那管事的妈妈道:“再开一桌吧!宁愿有多的座位也不能让几位小姐挤在一块。”
那管事的妈妈殷勤地笑着去安排桌子去了。
关老太太向郭老夫人道谢。
郭老夫人却叹了口气,道:“这原本是我考虑得不周详,你不怪我就好。”
※
我们这里天气变冷了,不知道姊妹们那里的天气如何?
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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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八面
“小孩子家的事,总是一会晴一会雨的。”关老太太笑着安慰郭老夫人道,“你也不用自责。就当是受了教训好了!”
郭老夫人忍俊不禁,道:“我都一把年纪了,不知道受过多少教训,这样的教训,不受也罢!”
关老太太也笑了起来。
郭老夫人身后的袁氏却眼中闪过一丝锋芒,声如轻风地问周少瑾:“那吴家大小姐,二小姐可了解?”
周少瑾差点就笑出声来。
她怎么把袁氏忘了!
吴宝璋敢坏程许的名声,袁氏就能吃了她。
周少瑾可不想掺和进去,笑道:“我和吴家大小姐算上今天也不过是见了两面,实在不了解她的为人。”
袁氏点头,若有所思。
周少瑾这才发现吴夫人和程贤都不在敞厅里。
不知道她们干什么去了?
她思忖着,唐老太太由姜氏虚扶着走了进来。
潘清跟在她们的身后。
良国公夫人正和致仕回乡的原吏部侍郎孙大人的夫人说着话,听到动静两人齐齐扭过头来,良国公夫人更是问道:“事情怎样了?”
敞厅里的人都朝她们望去。
众目睽睽之下,潘清望着安静地站在关老太太和郭老夫人身边的周少瑾,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件事明明就是周少瑾惹出来的,现在弄得像是她在生事似的。难怪母亲对四房的关老太太推祟有加,说她精明却不咄咄逼人,宽厚却不胆小怕事。她不过是派了个小丫鬟提前把周少瑾叫走,就不动声色地把周少瑾摘了出去。
唐老太太则看了潘清一眼,粉饰太平地笑道:“没什么事。小姑娘家口角,说清楚就没事了!”
潘清一愣。
姜氏差点吐血。
唐老太太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潘清就是没错也会给在座的夫人太太们留下个心胸狭窄,不能退让、不愿隐忍,喜欢惹是生非的印象。而潘清这两年正是说婆家的时候……
姜氏可不是那种吃闷亏的人。
她立刻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现在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听风就是雨,针眼大的小事也能闹得沸反盈天的……”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什么周少瑾奉了郭老夫人之命去帮程许取东西;什么吴宝璋早不头昏迟不头昏,周少瑾和程许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却正巧出去透气,看了个正着;什么吴宝璋振振有词地喝斥周少瑾为何单独和程许走在一起,周少瑾又是怎么被气得手足无措,只好跑来找潘清做证……说得她好像就在旁边看着似的,周少瑾成了那个被欺负的人,潘清是打抱不平,如果说有错,那全都是吴宝璋的错。
吴宝璋不在场,她就是在场也没几个人认识她是谁,而周少瑾和潘清一个软弱柔顺,一个端庄大方……和姜氏所形容的都很符合,就算有人怀疑姜氏的说词,可看到这两个女孩子的时候,也很难再怀疑下去了。
良国公太夫人更是听得眉头紧蹙,摇着头道:“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程笳则像听天书似的,眼睛瞪得像铜玲,困惑地望着周少瑾。
周少瑾好生佩服姜氏。
这可真真是将活的说成了死的,将死的说成了活的。
从前她有点怕姜氏,如今看来自己却也不冤。
姜氏能主持三房的中馈,可见也不是侥幸得来的。
当然也有人觉得这件事是周少瑾和程许的不对。
“男女七岁不同席。”致仕的原吏部侍郎孙大人的夫人对郭老夫人道,“还好是在自己家里,又有丫鬟婆子跟着,这若是在别处,还不得闹出大事来。”
袁氏脸一沉,挑着眉就要站出来,却被郭老夫人一记冰冷的目光阻止。
“这算是什么大事?”郭老夫人端起茶盅吹了吹水面上的浮叶,轻轻地喝了一口,这才道:“佛祖看见美人是堆枯骨,膏粱子弟看到美人却以为是天仙。我只能管我自己的事,我还能管着谁成佛谁入十八层地狱不成?”
孙老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
那林教谕的夫人忙笑道:“郭老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她娓娓道,“早些年我们家老爷有个学生,家中附近有个香烛铺子,他常看到个年轻漂亮的道姑在那香烛铺子里挑选香烛,有一天,那店家的儿子在那里守店,道姑又来了,两人说了会话,就换成家里的一个小伙计在看店,过了快一个时辰,那店家的儿子才送了道姑出来。
“他就留了心,每次路过那香烛铺子的时候都要多看两眼。
“这一看,就让他发现原来那店家的儿子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在铺子里守店,到了下午,道姑就会到他们家来挑香烛,之后两人就会去店里,一个时辰之后,店家的儿子就会送那道姑出来。
“他就去报了官。
“说店家的儿子和那道姑有首尾。
“谁知道官衙一查,原来那道姑已年过四旬,不过因是武当弟子,习内家功夫,所以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香烛铺子的老板娘是那道姑的嫡亲姐姐,已瘫在床上好几年了,这道姑云游到了金陵城,知道姐姐瘫在床上,就每逢初一、十五来给姐姐按摩,那店家的儿子正是她嫡亲的外甥……”
敞厅里顿时炸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就连年事已高,听说过不少奇闻趣事的良国公太夫人都生出几分兴趣来,问林夫人:“后来怎样了?”
“还能怎样?”林夫人感慨道,“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官衙一句‘误会’也就消了案。倒是那书生,还不认错,非说是那店家儿子的错,男女授受不亲,虽说是亲姨母,也理应回避!”
孙老夫人道:“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有什么道理?”那个穿着大红色织百蝶穿花的褙子少妇一直都没怎么说话,此时却突然道,“那开香烛铺子的不过是个寒门小户,还不知道是否会识文断字,你让他守这些规矩,他懂吗?要不然现在朝廷怎么会把‘教化’作为官员岁考的内容之一呢?”
孙老夫人不免有些讪讪然,道:“刘大人不愧是‘能吏’,连刘夫人对官场上的这一套都娴熟得很。”
原来这个少妇是江宁县令刘明举的夫人。
听她这说话的口气,娘家恐怕也是有人做官的。
周少瑾打量着她,就看见吴夫人和程贤低声说笑着走了进来,依旧还可以听见俩人的对话:“……我也是觉得虞记的脂姻比谢复香的好,但谢复香的香粉却比虞记的好。”
程贤道:“正是。所以我每年都会让人从金陵城给我捎十来盒谢复香的香粉,既可以自己用,也可以送人。”她说着,抬起头来,好像这才发现敞厅里多了个周少瑾和潘清,遂宠溺地对潘清道,“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让我一阵好找!”随后问周少瑾:“不是说你和吴大小姐一块吗?怎么没见吴大小姐?”
周少瑾目光微闪,本能地感觉到了程贤的恶意。
只是她还没有开口,吴夫人已笑道:“我让她先回去了——我们老爷老家来了客人,说是从小看着大小姐长大的,特来拜见大小姐的。”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谁也不会煞风景地追根究底,大家笑着,也就把这件事翻了过去。
等到开席,周少瑾就坐了吴宝璋的位置。
潘清没话找话,和周少瑾搭着讪。
周少瑾秉承一贯的沉默寡言,潘清说上十句,她才应一句。潘清累得不行,程笳却气得不行。没等到散席就拉了周少瑾低道:“潘清为什么和你那么亲热?刚才你帮潘清说话了?”
“为什么不能是潘清帮我说话了?”周少瑾道,“你管她想干什么?反正她过些日子就要走了?”
程笳半信半疑。
周少瑾从来没有和人这样纠缠过,此时船过波平,看到吴宝璋被长辈们嫌弃,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
她连喝了两碗鲥鱼汤,冒了点汗,这才有了精神。
看过烟花,帮着二房送走了客人,周少瑾等人回到四房,已打了二更鼓。
关老太太面露倦容,吩咐周少瑾等人:“都去歇了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众人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沔大太太叮嘱了她们姐妹几句“小心烛火”之类的话,也和周少瑾姐妹散了。
周少瑾看着周围没人,让施香、持香等人远远地跟着,悄声把回到四宜楼之后发生的事告诉了周初瑾。
周初瑾骇然,之后又有些啼笑皆非,道:“敢情你还挺得意的啊!是无知无畏。敞厅里坐着那么多人,哪一个不是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主意的,你竟然还敢设计吴宝璋。这若是露了馅,你准备怎么收场?”
说着,两人进了畹香居。
周少瑾道:“我当时就是气极了,也没有想那么多。”
现在看看,的确很凶险。
如果这事搁在前世,以她的懦弱,十之八九就忍了。
吴宝璋不是拿着这件事威胁自己就是拿着这件事讨好自己,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事情都会像前世那样,自己心虚之下只好和吴宝璋常来常往,吴宝璋会认识程笳,会认识和程笳关系紧密的郑氏……
但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吴宝璋被良国公府的太夫人这么一“点评”,不要说融入金陵城的仕女圈了,就是略有些门第的人家都不会允许自家的姑娘和她走得太近。
自己和她,以后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交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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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教训
周少瑾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不说,还很用心地梳了个垂挂髻,戴了赤金发箍,镶百宝的珠花。
施香忍不住赞道:“二小姐这模样可真漂亮!您早就应该每天都这样好好打扮打扮了。”
璀璨的宝石把周少瑾衬得肤光如雪,明眸生辉。
“那多麻烦啊!”她理了理衣袖,手指抚在粉色万字莲花暗纹的杭绸褙子上,越发显得白嫩纤细,“就这头就梳了快半个时辰,等到中午午歇,又得散开了重梳。我有这个闲功夫,还不如去花园里看看哪些花开了——我准备把姐姐和我的夏衣绣完之后,就做几瓶花露。说不定还能赶上外祖母的生辰。”
“好啊!”施香喜欢看到这样的周少瑾,仿佛清晨开在薄雾里的第一朵花,不仅漂亮,而且有种让人心生向往的勃勃生机,连带着屋里的气氛都轻快起来,“到时候奴婢给二小姐打下手,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保证不耽搁您的事。”
捧着鞋子进来的春晚听了,来不及让周少瑾挑选今天要穿的鞋子已急急地道:“二小姐,做花露是不是要让工匠打个您那天画的桶?也不知道马总管能不能找个技艺高超的木匠师傅?”
“那桶有什么难的?”周少瑾打量着春晚手里的鞋,挑了双靛青色镶银红色芽边的素面高底鞋,道,“和北方蒸馒头的蒸笼差不多,多半的手艺人都做得好。难就难在琉璃瓶上了。那香露是个随风走的,想把香气封在瓶子里,就只能找个锡匠师傅来给琉璃瓶做盖子。这可是个手艺活,盖子做薄了,用几次就坏了;盖子做厚了,压住了琉璃瓶,显得头重脚轻,不好看。还有琉璃瓶,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有订做的?”
她犯着愁,春晚却被她的一番描述迷得两眼发光,涎着脸问:“二小姐,做琉璃瓶的时候能不能订几颗琉璃珠,到时候我们可以镶在簪子上。我前几天就在街上看到个妇人戴着镶了琉璃珠的簪子,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亮,比宝石还要漂亮……”
“没想到春晚喜欢琉璃珠?”周少瑾问施香,“你喜欢吗?要不到时候我们多订些珠子,让院子里的姐妹都分点?”
“好啊!好啊!”春晚拍手称快。
周少瑾屋里一片欢声笑语。
周初瑾却后半夜才睡着,早上就起得有点晚。听到妹妹这边不时有笑声传来,她想了想,吩咐冬晚:“你去跟二小姐说一声,就说我早上有事去了大舅母那边,让她辰正三刻再去外祖母那里问安,我在那边等她。”
冬晚笑着去了周少瑾那边传话。
周初瑾则草草地用过早餐去了鹤鸣堂。
关老太太刚刚敬完香,见周初瑾一个人,奇道:“少瑾呢?难道昨天累着了?她要不要紧?”
“不是!”周初瑾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盅放在关老太太面前,欲言又止。
关老太太喝了口茶,遣了屋里服侍的,肃然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周初瑾把昨天周少瑾和吴宝璋之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关老太太。
关老太太听了眉头紧锁,但随着周初瑾的叙述,她的脸色慢慢舒缓,等到周初瑾把话说完,她已是面带笑容,柔声道:“你这是在担心什么呢?怕别人觉得少瑾心机太沉,不喜欢她吗?”
周初瑾点头。
关老太太笑道:“可你看昨天,少瑾可曾有事?”
周初瑾小声道:“那也不过是侥幸……把几房都拉扯了进去……”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能侥幸把自己摘出去,那也是她的福气。”关老太太笑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锦垫,示意周初瑾到她身边坐下,“以少瑾当时的情景,那吴家大小姐分明包藏祸心,还好她机敏,趁着几房的老太太都在,把这件事给嚷开了。若是换了另一个场合,只怕她都没有这么幸运。可见少瑾平日里唯唯诺诺,关键的时候却知道怎样保护自己,这可是大福气,你就不要担心了。”
周初瑾挨着外祖母坐下,吞吞吐吐地道:“还有一桩事……吴大小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看见程许追着少瑾……”她把程许的事告诉了关老太太。
关老太太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捧着茶盅不知道是喝茶还是放下,半晌才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照着少瑾的话说给您听的。”周初瑾道,“一个字也没有添减!”
关老太太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心情这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周初瑾道:“若是真有此事,寒碧山房那边……是不是暂时别去了?”
“不行!”关老太太想也没想地道,“如果就因为吴家大小姐的几句话少瑾就不再去寒碧山房,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少瑾不仅要去,而且还要从前怎样现在就怎样。”说到这里,老太太话风一转,道,“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我这就派人去寒碧山房那边打听打听。无风不起浪,以郭老夫人的精明世故,这件事她此时应该已经知晓了才是。按理,她应该告诫程许一番。但她有事素来藏在心里,到底会怎么做,我还真有点拿不准。”
这才是周初瑾单独来见外祖母的目的。
她连连点头。
关老太太让似儿去请了王嬷嬷过来,低声嘱咐了王嬷嬷一通,王嬷嬷去了寒碧山房。
寒碧山房里,袁氏正低眉顺目地站在郭老夫人身后,郭老夫人坐在雕红漆万字梅花纹的罗汉床上,慢慢地用着血糯粥,程许跪在青石铺成的地铺上,膝盖硌得生痛,他偷偷地打量了母亲和祖母一眼,悄悄地挪了挪身子。
屋子里仿佛平地一声惊雷,传来祖母的冷哼。
程许忙直身跪好,却忍不住拿了眼角的余光朝母亲瞥去。
袁氏心如刀绞似的痛。
从她身子里落下的一块肉,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吴宝璋,造谣生事,还有周少瑾,三言两语揭过就是了,非要嚷得人尽皆知,也不是隐忍持重的。
她抬头朝婆婆望去。
见婆婆放下了粥碗,夹了个小笼包子,袁氏忙递了个小泥碟过去,轻声地提醒婆婆:“娘,您看,现在都快辰时了,大郎跪了快半个时辰了,他等会还要去族学里上课呢……”
“他要去上学啊!”郭老夫人放下小泥碟,轻声慢语道,“族学里教的都是圣人教诲,他在族学里也听了快十年了吧?竟然一句都没有听进去,那还去族学里做什么啊?当个人影子在那里晃?还是想挣族里那每月八两的笔墨银子?”
说出来的话却极其尖刻。
袁氏气得指尖发抖。
婆婆怎么能这么说大郎?大郎与这又有什么关系……
程许的脸却腾地一下红得仿佛可以滴出血来。
他高喊声“祖母”,抬头却迎上了郭老夫人冷峻,锐利的眼神。
程许愣在那里。
他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祖母这样,不过,那时候是父亲跪在地上,他年纪尚小,但也知道祖母最疼爱他们这些晚辈,不仅没有觉得害怕,反而很是好奇。
现在,跪在这里的人变成了他,他才能体会父亲当时的难堪。
程许把那些申辩的话全都咽了下去,低着头,跪得更笔直了。
郭老夫人这才神色微霁,开始吃包子。
屋子里静无人语,轻微的碰瓷声和咀嚼的声音让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袁氏焦虑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郭老夫人视而不见,直到用完了早膳,净了手,端起茶盅,这才道:“去上学吧!以后就免了你的昏省。”
“娘!”
“祖母!”
袁氏和许程不约而同地望着郭老夫人,满脸的惊愕。
郭老夫人重重地把茶盅顿在了桌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质问程许:“怎么?我还指使不动你了不成?”
“没有,没有!”程许急急地道,额头都冒出细细的汗来,“我,我只是没有想到……”
“没想到,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郭老夫人冷笑道,“我养了三个儿子,可没一个像你似的。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知道在书房里服侍你祖父了……”
接下来,就应该说大郎这性子到底像谁了吧?
袁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透不过气来。
程许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出乎袁氏的意料,郭老夫人的话到此为止,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朝着程许挥了挥手,淡淡地道:“你退下去吧!”
程许不敢停留,扶着膝盖起身。
袁氏见儿子趔趔趄趄,心痛得不得了,想上前扶了程许,却被郭老夫人的一个冷眼吓得又退了回去。
程许一瘸一拐地出了门,他贴身的小厮欢喜忙迎了上来。
“大爷,您这是……”他一面问,一面扶住了程许。
程许揉了揉麻木得几乎抬不起来的腿,郁闷地道:“别提了!被祖母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欢喜可不敢再问,扶着程许慢慢地往外走。
大苏默默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这人怎么这么木讷?
欢喜在心里嘀咕着,冲着大苏道:“还不过来扶了大爷!”
大苏默然上前,谁知道程许却手一扬,道:“不用了!这里不用你服侍,你去帮我到族学里请个假好了!”
“大爷!”两人齐齐惊呼。
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还不得打断他们的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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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有读者在书评里提出为,程池应该是堂舅,不应该是表舅,我查了一下,的确应该是堂舅,在此向那位读者致谢。
若是还有什么错误之处,请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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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求助
“你们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去上课吗?”程许指着自己的腿,不以为然地对大苏道,“你见到了章先生就照实说,说我被祖母惩罚,不良于行,下午才能去族学上课。章先生虽然为人严厉,却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你只管去帮我请假,他一定会同意的。”
大苏还有些犹豫。
程许已道:“你还不快去——再过两刻钟就要上课了,到时候你就算是去帮我请假,按着族学里的规定,我也算是缺课。章先生向来秉公执法,到时候可不会管我是因何而请假!”
族学里的规定,大苏比程许还要熟悉。
他不敢耽搁,只好应“是”,飞奔着去了族学。
欢喜却吓得瑟瑟发抖,道:“大爷,您今天上午真的不去族学上课吗?要是被夫人知道了,肯定会把我扫地出门的……”
程许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是惹了我不高兴,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扫地出门?根本不用等夫人知道!”
“信,信,信!”欢喜哭丧着脸道,“我这不是怕夫人知道了……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回多稼阁碧玉那丫头肯定会跟夫人通风报信的,夫人知道了,太夫人也就知道了。要不去春泽轩?家里还有客人没有走,二房的老祖宗最喜欢那里了,就怕他老人家会在那里待客……要不去听松风处,不行,不行,二房的识大爷常在那里出入,您去了,那里服侍的小厮肯定会告诉他的,他瞅了机会肯定会告诉太夫人的……还有哪里能去……”
程许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道:“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当然是回多稼轩去。母亲听说我没有上课,只会担心我的腿,哪里会想到我没有去上课?祖母知道了也不要紧,你别看她老人家板着脸,实际上心底最柔软不过了,知道我因为腿疼没有去上课,定会派人悄悄的来看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要不怎么大家都夸大爷聪明呢!”欢喜狗腿地道,“我娘说我跟着大爷,这脑子都比从前好使了。”
“你小心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程许大笑,然后低声道,“喂,我问你,要是你得罪了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办法让她不再生你的气?”
欢喜愣住。
他比程许还小半岁,因是在程许身边服侍,平日里那些丫鬟见到他哪个不是笑语盈盈……得罪人……那也是别人得罪他。
欢喜仔细地想了想,他好像还真没有得罪过谁!
就算是有,谁还敢给他脸色看。
难道还有人敢给大爷脸色看?
欢喜想起前几天在玉如屋外偷听到的话。
大爷,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了周家二表小姐吧?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是应该的。
周家二表小姐那么漂亮,谁看见不喜欢啊!
他还看见过五房那边的那个旁支程举偷偷地躲在树林子里窥视周家二表小姐呢!
不过,怎么讨周家二表小姐欢心,他还真不知道。
周家二表小姐可是千金大小姐,总不能像前院扫地的小柳似的,自己得罪了她,花了五个大钱买了两包瓜子,小柳就又和自己欢欢喜喜了……
想到这里,他试探地道:“要不,您给周家二表小姐买点东西?”
这次轮到程许惊愕了。
他敲着欢喜的头,道:“你怎么知道我得罪的是周家二表小姐?“
“这,这,”欢喜总不能说是听到了玉如和碧如说私房话,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道,“家里的这几位小姐,我想了想,除了周家二表小姐,您也不可能得罪其他的人啊?”
程许知道他可能是听了什么风声。
念头闪过,他张大了嘴巴。
连欢喜都猜到了,祖母……肯定也猜到了……
但祖母却让他从今以后免了昏省。
也就是说,禁止他和周少瑾见面……这可怎么办?
程许顿时如坐针毡。
他想了想,喊了“欢喜”,道:“我们去四叔父那里去!”
欢喜听着畏缩了一下,道:“去,去四老爷那里?”
“是啊!”程许喃喃地道。
周少瑾误入三支轩,还是四叔父程池帮她解的围。
自己的心思,四叔父肯定知道。
从小,他就很佩服他的这个四叔父。
别人都在寒窗苦读的时候,他却在外面游山玩水,访道寻仙;别人在考场奋笔疾书的时候,他却放浪形骸,流连在青、馆楼楚馆……照理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四叔父纵然不被遣出家门,也会被惩戒训斥,可不管是父亲还是祖母,好像都管不住四叔父似的,只能拿好话哄着他。就是二房的老祖宗程叙,也拿四叔父没有办法——五年前,四叔父决定下场科考,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三房的沂叔父更是调侃道:“若是四郎都能金榜题名,那我们这些十年寒窗苦读的岂不是都要跳莫愁湖!”
谁也没有料到,仅仅三年,四叔父就从秀才,举人,一路考到了春闱,成为至德十五年壬辰科的两榜进士。
当时家里人的眼睛落了一地。
可更让人意外的是,四叔父中了进士之后竟然没有参加翰林院庶吉士的擢选,出了琼林宴就直接回了金陵城,好像他去考个进士,就是为了堵住二房老祖宗等人的嘴,让他们不再管束他似的。
然后,他依旧想干什么干什么……有段时间甚至梳着道髻穿着道袍让祖母害怕他是不是要出家做道士。
这样的一个人物,在程许眼里,就像章回小说里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快意恩仇,磊落不羁,令他向往不已。
如果他和周少瑾的事能说服四叔父,那父亲和祖母那里……肯定能事半功倍!
虽说自他启蒙之后因刻苦攻读和四叔父之间来往的比较少了,可他还记得小时候四叔父常带着他到处玩耍的情景……四叔父一定会帮他的!
程许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前途又充满了希望。
他拔腿就往程池位于九如巷东边的宅院“小山丛桂”去,一面走还一面对欢喜道:“四叔父为什么要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还叫什么‘小山丛桂’?太湖石垒成的小山倒不少,可桂花树却一棵也没有看见。难道之前曾经种过一片桂花树,然后全被砍了?可为什么要砍了呢?我们族学里的秦子安,就是那个长得高高瘦瘦的家伙,据说他们家种了一百多棵桂花树,就成了村里的富户,可见这桂花树也是挺值钱的……既然桂花树都砍了,为什么不换个名字?也不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时候取的?谁取的名字……”
小山丛桂在长房和二房的交界处,花园的最北面,距九如巷的后街只隔着堵墙。
他絮叨着,却没人回应。
程许回头,就看见欢喜有些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
“你这是怎么了?”程许奇道,“一副死了娘老子的样子?”
欢喜苦着脸嘀咕道:“死了我娘老子只直管办丧事就是了……我怕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许停下脚步,蹙着眉峰望着他。
欢喜只觉得脖子一凉,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上次五房汶大老爷身边的多福帮汶大老爷借着程家的名义放印子钱,后来闹到了四老爷那里,四老爷把多福按在地上打了个半死,汶大老爷不仅不敢为多福说一句话,还得在一旁陪着笑脸,事后还要请四老爷吃饭……”
“这关你什么事?又没有打你?”程许微愠,道,“何况四叔父管着家里的庶务,这种人不往死里打一顿,杀鸡给猴看,难道要等到别人告到官衙里去了再帮汶叔父收拾烂摊子不成?”
问题是事后他被四老爷叫去问了句“听说欢庆是你胞兄”,就被晾到了书房里……站了快两个时辰才出来。
如果不是四老爷身边的大丫鬟南屏提醒了他一句“要不是这事牵扯到大爷身边的人,我们家四老爷才不会管呢”,他还不知道四老爷这是在警告他呢!
欢喜一直没敢告诉程许。
当时多福给他们几房的贴身小厮都递了话,让他们随个份子,有财大家一起发。他在外院管车马的哥哥欢庆没有跟他知会一声就以他的名义随了份子……
他都不知道的事,四老爷却知道。
这几年他头顶就像悬了把宝剑似的,吓得他乖乖的一点犯规逾矩的事都没有做。
等会见到了四老爷,也不知道四老爷会不会记起当年的事来……
欢喜小腿肚子打着颤,跟着程许去了小山丛桂院。
四老爷住的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上次欢喜来的时候惴惴不安的,走的时候诚惶诚恐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山丛桂院是个什么样子。这次有程许掠阵,他心中略安,才敢打量四周的景致。
正如大爷程许所说,小山丛桂院的太湖石垒成的山挺多的,东一群,西一堆的,形态各异,玲珑有之,厚重有之,轻巧有之,质朴有之,加之大树参天,野草丛生,还有清泉潺流其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走到哪处深山老林了,却没看见一颗桂花树。
他们刚踏上院子里的青石小道,四老爷身边的小厮清风就一身青色道袍出现在了小道上。
“大爷!”他向两人行礼,“您怎么过来了?请到花厅用茶,我这就去通禀南屏姐姐。”
程许停下了脚步,道:“四叔父不在吗?”
不然为何让南屏来待客。
清风笑道:“四老爷和顾六爷去了鸡鸣山,说是后天才回来。”
程许大失所望,道:“那好,等四叔父回来了,你就派人去跟我说一声,我要事要找四叔父。我今天就不进去了。”
清风笑着应“是”,送程许和欢喜出了小山丛桂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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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了周末。
祝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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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不见
程许漫无目地走在绿树遮日的甬道上。
欢喜忍不住道:“大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程许想了想,怅然地道:“回多稼轩吧!回去练几页字,到时候拿了来给四叔指点指点。”
程池的书法在金陵城的士子中颇有些名气。
到时候也有机会再去拜访四叔父。
欢喜松了口气。
大爷要是不好好读书,夫人肯定会觉得是自己怂恿着大爷玩耍的。
他殷勤道:“听说樱桃、李子都上了市,小的去帮大爷买些回来尝尝鲜吧?”
欢喜的话提醒了程许。
他喜欢吃樱桃,家里的人就总惦记着,小厮们会想着法子从外面买回来孝敬他,母亲也会特意嘱咐秦总管到果农那里去收最新鲜的,就是祖母,到了樱桃上市的季节,也会专程买给他。
投其所好,才能讨好一个人。
“欢喜,”程许沉吟道,“你说,我要是帮她把她最讨厌的人收拾了,她会不会就不生我的气了,对我另眼相看呢?”
欢喜脑子转了转才反应过来程许说的那个“她”是周少瑾。
他笑道:“那当然。书上不是说‘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吗?您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一席话说得程许高兴起来,他拍了拍欢喜的肩膀,道:“你上次不是在永福盛看中了一对金手镯?等会去碧玉那里支二十两银子,就当是我赏你的。”
“真的!”欢喜喜不自禁,连连道谢。
小山丛桂院的太湖石堆成的小山顶上,红漆栏杆围成的美人倚旁站形如枯竹的怀山,他程许和欢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绿树丛中,这才转过身去,走进了题着“清音阁”匾额花厅,低声禀道:“爷,许大爷走了。”
三阔的花厅梅花六棱窗扇上镶着透明的玻璃,宽敞明亮,阳光直直射进来,落在大书案前穿着靛蓝色细布道袍的男子身上,白皙的皮肤仿佛最上等的无暇美玉,润莹光泽,透着雍容矜贵,却也透着冷漠疏离。
“是吗?”他放下手中的笔,打量着摊在书案上的宣纸,淡淡地道,“不是说文德阁这次制了批好墨吗?让他们的掌柜送几锭过来瞧瞧。”
怀山应“是”,欲言又止。
程池静静地立在书案前,提腕挥墨。
清音阁里只听见笔落宣纸的沙沙声和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
怀山静伫半晌,悄声退了下去。
嘉树堂中,周初瑾正和关老太太说起三支轩的事:“……还好遇到了长房的池舅舅,否则事情恐怕难以收场。”
“这个大郎,没想到这么鲁莽。”关老太太有些不相信,蹙了蹙眉,道,“不过,长房的四老爷虽然冷冷淡淡的,行事却很让人放心——他不管是不管,若是管了,没有事办不成的,特别是这几年,打理着家中的庶务,越发的干练了。既然他插了手,你大可放心,他是绝不会说出去的。至于道谢,若是遇到了,就试探一句,他若是无意多说,你们也不要再提了。若是没有遇到,也不用专程去道谢。他这个人,说得好听点是目下无尘,有晋魏之风,说不好听点那就是脾气古怪,桀骜不驯,等闲的人根本不瞧在眼里,和你搭上两句话,那是瞧得上你,他瞧不上眼的,你热脸贴过去他都不搭理你。可他又管着家里的庶务,不理睬又不行。你看五房的汶大老爷就知道了。家里的人都对他有些敬而远之。你是没有和他打过交道,等哪天打过交道就知道了。”
外祖母还是第一次这样评价人。
周初瑾有些惊讶,但她素来信服外祖母的见第,笑着应“是”,奇道:“长房和二房、三房不是分了家吗?就算是不得不和池舅舅打交道,那也是长房的事,和五房有什么关系?”
关老太太笑道:“你是不知道。池四老爷还是个财神爷。早年长房、二房和三房分家之后,三房自立门户,长房和二房却还在一块儿。先前是二房的励老太爷管着两家的庶务,后来二房的励老爷病逝,你沂舅舅年幼,他们这两房的庶务就由长房的勋老太爷接了过去。可勋老太爷在京都为官,哪里会打理庶务?又推给二房。二房的老祖宗那时候仕途正盛,根本就不愿意接手。两房的庶务就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的。后来实在没办法了,让郭老夫人管了几年。
“郭老夫人虽然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可到底是女人,有些事情受了限制。不过三、五年的功夫,三房一家独大,长房和二房勉强算是保住了祖业。直到池四老爷接手,长房和二房的日子那才否极泰来,烈火烹油,不仅添了几顷祭田,还和安徽那边的人做票号生意,所谓的‘北有李蔚,南有裕泰’,这李蔚,指的就是歙县李家的‘蔚字号’票号,‘裕泰’,指的就是我们程家的‘裕泰’票号了。
“因‘蔚字号’是歙县李家几兄弟合伙的,池四老爷就建议我们几家也合伙。程家族学能不问阿堵物,一心向学,几位老爷能安安心心地在仕途上累擢,我们几房的日子能越过越红火,全因有了‘裕泰’票号的分成,就算是池四老爷的脾气再古怪,又有谁敢不忍着?”话说到最后,关老太太哈哈地笑起来。
这些事周初瑾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不由面露惊讶。
“这些都是我们程家的家务事,”关老太太笑道,“你们是小辈,平时没事,谁和你们说这些?”
民以这样一来,说话权就落到了程家长房。
周初瑾想到这几年三房的别扭,怀疑道:“三房也入了伙吗?”
“谁会和钱过不去。”关老太太笑道,“当初长房和二房占大头,三房,我们和五房占小头,结果三房说,本是亲戚,还合伙做生意,怕平白地生出嫌隙来,所以他们就不入伙了。”老太太说着,笑容渐淡,感慨起来,“那时候你沔大舅舅还一心惦记着举业,我也指望着他光耀门楣,你沅二舅舅是个愣头青,什么也不懂,家里的事全压在我身上了。我想着你沔大舅舅要进京科举,你沅二舅舅还要拜名师,要死要活,就这一次了。遂拿出钱来认了三房的那一股。没想到,四房就这样兴旺起来了……后来三房后悔,涎了脸去求袁老夫人,泾大老爷,五房的汶大老爷又闹出事来,想把票号的股份盘成银子,三房这才有机会入了股,就这样,长房也只让他买了半股。”
周初瑾没想到程池这么有本事。
程家没人以他为荣,可能是因为他行的是商贾之事吧?
周初瑾有点为他可惜,道:“如果池舅舅去做官做官,肯定是个计相!”
文官里数算数的不多,有一个都会被户部视为珍宝,别的不敢说,一个侍郎是熬得到的。
关老太太笑道:“谁说不是!可池四爷说了,户部已经有个宋景然,他就不去凑热闹了。还是回家管管自家的账房好了。”
宋景然,宋旭,户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翰林院侍读学士,天下闻名的计相。
周初瑾咋舌,道:“他口气可真大!”
关老太太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年轻人,有本事,口气怎可能不大……”
老人家话没有说完,有小丫鬟通禀,王嬷嬷回来了,话题从程池身上转移到了寒碧山房:“……许大爷跪了一顿早膳的功夫,出来的时候腿都不太利索了。袁夫人站在一旁没敢吭声,还免了许大爷昏省。”
关老太太不由长吁了口气,道:“到底是在外面行走过的,做事果断。初瑾,你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少瑾,让她不用担心,郭老夫人那里明镜似的,许大爷是不敢乱来的。再就是……关于许大爷的事……她做得很好……袁夫人那里,对许大爷的婚事只怕早有打算,不然也不会到如今也没给许大爷说话,许大爷今年都十七了……至于她的婚事,你也别急,我会好生帮她看看的!”
周初瑾明白了外祖母的意思,趁机把程辂的事也说了。
关老太太气得差点闭过气去,铁青着脸让王嬷嬷去请程沔过来:“……敢情我们家养出了条白眼狼来。这要不趁着发现得早打发了,还不得等着被反噬啊!”
王嬷嬷也觉得兹事体大,匆匆去了外院。
谁知道程沔被二房的老祖宗叫去了闻木樨香陪客。
关老太太只好先把这件事放下,对周初瑾道:“总归是不会让你们姐妹吃了亏去。”
周初瑾当然知道,向关老太太道谢,等到周少瑾过来给关老太太问了安,周初瑾送周少瑾去上学。
路上,她低声把关老太太嘱咐她的话转告了周少瑾。
周少瑾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这才算落了地。
过了明路,以后程辂再玩什么花招就没有人会相信了吧?
说起这件事,她还得感谢程许。
要不是程许告诉她,她只怕会一直蒙在鼓里。
一报还一报。
前世的那些事也还没有发生,她和程许,就算是两不相欠了吧!
周少瑾笑盈盈地和姐姐在静安斋门口分了手。
转身却被程笳揽住了肩膀:“你怎么这么晚才来?你昨天都和潘清说什么了?怎么潘清一大早就跑到祖母那里,说什么我们姐妹多时不见,想像小时候那样,和我们一在静安斋上课……”
※
表舅,堂舅的问题,我问问老一辈的。
⊙﹏⊙b汗
都可以开贴讨论了……
※
第四十八章 挑明
潘清?!
周少瑾讶然,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她来了吗?”
程笳撇着嘴朝里面指了指。
周少瑾默然。
潘清恐怕不是来上课的,是来打探自己到底听没有听到她和潘濯说的话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笑着和程笳进了静安斋。
周少瑾的书案旁加了一张书案,潘清穿着件玫瑰色织金褙子,杭白绸素面立领春衫,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纂,正静静地坐在那张新加的书案前看书。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笑盈盈地和周少瑾、程笳打了个招呼,耳边两颗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晃来晃去的,清雅中透着几分活泼。
真是个美人!
可惜是个戴着面具,表里不一的美人!
周少瑾在心里感叹,上前和潘清见了礼。
程笳则目不斜视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这样一来,周少瑾的左边是程笳,右边变成了潘清,她坐在了中间。
自己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这么瞩目,这么重要。
周少瑾在心里自嘲着,沈大娘过来了。
看见潘清,她并不意外,笑着和潘清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讲课。
可见有人已经给她打过招呼了。
三个人安静地听沈大娘讲了一章《烈女传》。
等到中途休息,潘清给沈大娘斟了杯茶,和沈大娘说起离别后的情景。
接下来的课程是写大字。
周少瑾摊开了宣纸,准备练字。
程笳跑了过来,和她交头接耳:“等会放了学你去我那里用午膳吧?我让人烧了只野雉。”
周少瑾只觉得无力,道:“我中午答应了外祖母陪她用膳。”
程笳犹不死心,道:“要不你到我那里去用晚膳?”
“我要去寒碧山房抄经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那,你回来的时候让小丫鬟去我那里打个招呼,我去找你玩。”
“天色太晚,还是等哪天休沐的时候吧?”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潘清笑着走了过来,道:“在说什么呢?这么亲热。真是让人羡慕。”
前世她和程笳比今生还要亲热,也没见潘清羡慕她!
潘清一开口,周少瑾心里就平添了些许的警惕。
“我们在商量休沐的时候去哪里玩?”程笳颇有些挑衅地望着潘清,道,“少瑾说,到时候我们在花园里划船。”
潘直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北方任职,潘清是旱鸭子。
“是吗?”潘清笑着,露出一副大感兴趣的样子,“我很少有机会划船,到时候我也参加一个好了。”
程笳鼓着腮帮子,想要拒绝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转,甜甜地笑道:“好啊!到时候定不会忘了清姐姐的。”
潘清微微地笑,低头打量周少瑾写的字,然后露出惊讶之色,迟疑道:“这,这是少瑾妹妹写的字?”
还没有等周少瑾回答,程笳已得意洋洋地道:“当然是少瑾写得字了!要不然郭老夫人怎么会让少瑾帮着她抄经书呢!所以少瑾平时都没空——要练字。”
潘清“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少瑾一眼。
程笳叽叽喳喳地夸奖了周少瑾一通。
很快,练字的时辰到了,静安斋安静下来。
沈大娘在各自的书案前看了看,各指点了几句,就由小丫鬟陪着,去隔壁厢房看书喝茶了。
书斋里立刻又活了起来。
程笳问周少瑾:“哥哥从外面给我带了些兰花的花茎回来,你要吗?要不我让婆子等会给你送几株去,养在羡阳盆里,等到春节的时候就能开花了。”
潘清笑道:“我不知道少瑾妹妹喜欢书法,我那里新得几锭文德阁的墨,等会让婆子给妹妹送几锭过去用着试试顺不顺手。”
周少瑾无语。
但这感觉真得不错!
她想了想,对程笳道:“也不用那么麻烦,我等会让春晚去拿就是了。”又对潘清道:“多谢潘表姐了。我现在练字练得勤,就不和清表姐客气了。”
两边的东西都收下了,两边都不得罪,可到底有点差别——她和程笳说话随意多了。
接着周少瑾搁笔站了起来,笑道:“我要去趟毛厕。”也不约谁,径直出了书斋。
程笳狠狠地瞪了潘清一眼。
潘清左右看了看,见程笳的丫鬟远远地坐在屋檐下绣花,面色一沉,冷笑道:“程笳,你别给我添乱,小心我对你不客气。我不过是在程家做几天客罢了,你说不定要在金陵呆一辈子。孰重孰轻,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分辩得出来才是!”说完,不屑地瞥了程笳一眼,拂袖而去。
程笳气得直跳脚。
潘清出了书斋,朝毛厕去。
青石小径蜿蜒曲折,两旁青竹摇曳生姿。
穿着粉色素面杭绸子褙子的周少瑾安静从容地站在一丛斑驳的湘妃竹前,清雅如兰。
潘清愣住。
周少瑾已笑着和她打招呼:“你来了!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潘清被问得一窒,神色有些晦涩地望着周少瑾。
周少瑾笑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山涧的清泉,清澈见底。
潘清哂笑。
突然生出几份珠玉在侧的自惭形秽来。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玩这种手段也就太低下了点。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在湘妃竹旁站定。
“你应该知道,我父亲升了山东按察使吧?”潘清说着,狠狠地拽下了一片竹叶,“可你们恐怕都不知道,我父亲之所以升官,是因为走了泾大舅舅的路子吧?”
可以猜得到。
程泾是个喜欢帮人的人,特别是族亲姻亲,只要不是为非作歹的事,求到他面前,他都会尽力帮忙。
周少瑾没有说话,她猜,潘清也不需要她说什么。
“要不是我舅舅,他怎能有今天?”潘清眼底闪着寒光,“可就这样,他还不满足,三番两次的要我母亲给舅舅写信,不是说他做官如何尽心尽力,就是说他在任上如何艰难,若是舅舅回信让他略有不满,就会作贱我母亲……”
她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显然潘直对程贤所作的事让潘清觉得说不出口。
周少瑾很是惊讶。
前世,潘直和程贤一直是对相敬如宾的好夫妻,潘濯和潘清也是让人羡慕的官家子女。
“这一次,父亲不知道听谁说的,泾大舅舅拿到了国子监祭酒的差事,他竟然让我母亲写信给泾大舅舅,让泾大舅舅推荐他出任。”潘清说着,面露几分嘲讽,“他也不想想,他一个外放的四品知府,怎么有可能越过那些在翰林院熬了十几、二十的年老翰林被推荐到国子监去?他简直……”她顿了顿,把“不知死活”这句话给咽了下去,继续道,“这件事自然是不成!他就在家里发脾气,说母亲没用,不能讨泾大舅舅的喜欢,到底隔着房头,出了五服,早知道如此,他当年就应该求娶贺姑母的,至少有个同进士的舅兄,不像泸舅舅,读了一辈子的书,也不过是个秀才……”
程贺?
周少瑾睁大了眼睛。
“你没有想到吧?”潘清苦笑道,“当年我母亲和贺姑母都没有出阁,他看着三房富贵,就娶了我母亲……这么多年,他只要一发脾气,就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遍……”
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
潘清找自己肯定也不是为了说这些家事。
她无意在这件事上和潘清浪费时间。
不过,潘清的话却让当时她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猝然间都鲜活起来。
周少瑾明白过来。
她道:“也就是说,你们这次来给二房的老祖宗拜寿只是顺带的,想和长房的许表哥结亲才是目的。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让你这么紧张,在寿筵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告诫我。”
“你误会了!”潘清忙解释道,“我没有告诫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我母亲……我哥哥很看重你,但我父亲那个人,做事向来喜欢算计,我哥哥注定了不能如愿以偿……”
潘濯?!
看重自己?!
周少瑾听了气得手脚冰凉。
潘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会和潘濯有什么不成?
这也太荒谬了!
潘家兄妹看上去风光霁月的,没想到行事却如此的离谱。
潘清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她心里顿时撺起团火苗,面色也不由变得冷凛起来:“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倒不知道,原来你们潘家的儿女是不讲究这些的。你想嫁程许也好,你哥哥想娶豪门千金也好,你都找错人了!”她说着,转身就走,“这件事就当我没有听说过。你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少瑾!”潘清拉住了周少瑾的手,诚恳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正如你所言,我和许表哥的事,自有父母做主。我只是担心我母亲,若是不能如了父亲的心愿,他会加倍的折腾我母亲……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也不应该找你,可你也知道,不管我怎么做,程笳看见我都是副横眉怒目的样子,我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像程氏这样的人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换亲’的,哪怕是表兄妹,说出去了总归是不好听,我这是担心哥哥闹腾起来,大家都没脸……”
周少瑾不由在心里冷笑。
说来说去,不过是怕她看中了潘濯,影响了她和程许的婚事。
这才是潘清找她的真正原因吧!
难怪前世程贤会灰溜溜地带着潘清和潘濯离开程家,而且在之后的十几年里再也没回过金陵!
连重点都没有分清楚,就妄想嫁到程家长房去,真真是……作死!
知道结局的周少瑾差点就笑出声来。
※
姊妹们,问过雁九了,是堂舅……
PS:明天就要入V了,但承诺过写五十章的公共章节,晚上十一点左右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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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再见
话不投机半句多。
周少瑾丢下潘清回了书斋。
她的心情都被潘清破坏了。
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姐姐已经和外祖母说了程辂的事,她和程辂的婚事就绝不可能了,关于潘清说的事,她得给姐姐和外祖母提个醒才是,免得外祖母和姐姐不明所以,把她和潘濯凑成对!
可当她回到嘉树堂,看见和外祖母谈笑风生的程贤时,愣了半天才把似儿拉到了一旁,悄声地问她:“知道贤姑母过来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似儿低声道,“您和大小姐刚走,姑太太就来了,和老安人聊天,一直说到现在。”
周少瑾心中一动,想起几房之间的关系。
长房和二房明争暗斗,此消彼长;三房一直想和长房、二房并肩而立却又没有能支应门庭的子弟;四房帮理不帮亲,一直站在中间;五房稀里糊涂,像扶不上墙的稀泥。
程贤若是想把潘清嫁到长房去,外祖母就是最好的媒人了。
难怪这次程贤回来对四房颇为礼待。
她问似儿:“外祖母留了姑太太用午膳吗?”
“留了。”似儿笑道,“不过姑太太说,今天三房那边的李老安人娘家来给二房老祖宗拜寿的客人今天下午启程回淞江,姑太太要帮着李老安人送客,所以不能留在这边用午膳了。不过,姑太太说了,下次等带了表少爷、表小姐过来给老安人请安的时候再来打扰老安人。”
不用应酬程贤,周少瑾松了口气。
等到用了午膳,大家移到宴息室喝茶的时候,周少瑾故作好奇地问关老太太:“外祖母,贤姑母是来请您给清表姐和许表哥提亲的吗?”
关老太太很是惊讶,道:“谁跟你说的?”
周少瑾道:“清表姐今天去静安斋和我们一起上课了,我听清表姐说的。”
关老太太闻言神色微凝,道:“清丫头是怎么跟你说的?她告诉你潘家要和程家联姻?”
“她没这么说。是我猜的。”周少瑾笑道,“今天笳表姐又和清表姐斗嘴了,笳表姐说:你还想永远留在程家不成?若是平时,清表姐肯定会冷哼一声不理睬笳表姐的,可今日清表姐却脸色通红,跳起来和笳表姐理论起来。事后,又专程来跟我说,让我别把她和笳表姐斗嘴的话告诉别人,还说什么她是去是留,都是长辈们才能决定的事……那天吴宝璋说起许表哥的事,我看清表姐也很介意的样子,就猜是不是长辈们有意‘亲上加亲’。这次贤姑母回来,只和长房、我们走得最近,外祖母在族里又素来有‘公正’之名,我就想,要是贤姑母有意把清表姐留在程家,肯定会请外祖母出面的。”说到这里,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我刚才看到贤姑母的时候不知怎地就有些怀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关老太太闻言笑了起来,道:“你这鬼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精明了?这件事八字还没有一撇,我也还没有决定帮不帮她们说项,你可别乱说才是。”
周少瑾忙抿了抿嘴,做了个“闭嘴”的动作,然后才笑道:“您放心,肯定像蚌壳一样紧。”
关老太太、沔大太太和周初瑾都笑了起来。
回去畹香居的路上,周少瑾的心情非常的好。
可见有些事不必藏在心里,该说的时候就说,该做的时候就做。像吴宝璋,若是前世,她肯定怕坏了自己的名声,瞻前顾后,不敢动弹,反而被吴宝璋认为心虚,捏住了她的把柄,没事也变成有事;像这次潘清的婚事,她大着胆子问外祖母,就把程贤的来意问出来了。
以后自己的胆子要更大些才是。
姐姐前世不是常说,不管什么事,只要动脑筋,就有解决的方法。
她就是犯了错,也应该有解决的办法吧?
周少瑾想着,不知不觉中哼起了小调。
周初瑾笑道:“你这嘴里哼哼唧唧的,嘟呶些什么呢?这么的高兴?”
这是前世周少瑾听田庄的那些小丫鬟们哼的小调。
这些小事自然不必对姐姐说,而且说也说不清楚。
她挽了姐姐的胳膊,道:“姐姐,我们晚上煮粥吃吧?煮咸粥吃?放点葱花,青菜。”
“那能吃吗?”周初瑾骇然,“你这又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
周少瑾喜欢看书,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喜欢照着做。当然,多数都以失败告终。可她乐此不疲。周初瑾从前见她整日呆在家里,除了程笳,几乎谁也不来往,怕她呆傻了,想着不过是浪费些银子,也不扰乱旁边的人,就随她了。
“广东那边的人都这么吃。”周少瑾这次回答的理直气壮,前世,她田庄里就聘过一个广东那边来的厨子,“天气这私热,总吃甜的,更容易上火,不如换了咸粥来吃。”
“随你,随你。”周少瑾好脾气地道,“只要你别逼着我和你一起吃就成!”
周少瑾嘻嘻地笑。
觉得在自己的努力下,自己的生活也会慢慢变成自己最喜欢的状态。又知道程许被免了昏省,所以她下午去寒碧山房抄经书的时候,心情雀跃。就连碧玉看见她发光的脸都忍不住笑着问她:“表二小姐有什么高兴的事吗?说出来让也我们也跟着欢喜欢喜。”
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周少瑾赧然,只得道:“中午外祖母那边做了火腿笋子汤。”
谁知道郭老夫人正好从屋里出来,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地笑道:“这孩子,吃到了自己喜欢吃的就欢天喜地的,心地真是宽。”
是说她有点傻吧?
周少瑾红着脸屈膝行礼喊了声“老夫人”。
郭老夫人就摸了摸她的头,吩咐碧玉:“等会把二老爷从京城送过来的糕点给二小姐装一盒,小孩子家家的,正长着身体,时时刻刻都饿着,不像我们,什么东西都老迈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了。”
“您好好的,”周少瑾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好像花凋树枯似的,纵然繁花似锦,自己见到的也不是原来的那一花一木了,她忙道,“还没有抱着重孙呢!”
郭老夫人能从中听出话语中的焦急和认真,她有些意外,然后笑了起来。
难怪关氏不愿意把这两个孩子还给周家,要是换了她,她也不愿意。
郭老夫人的笑容里就比平时多了一份温柔,语气也变得随和了很多,道:“重孙我倒是管不了,如果你池舅舅能让我抱上孙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再无所憾了。”
周少瑾无措。
前世,她对这个舅舅知道的真的很少。
特别她离开程家之后,有意忽略程家的一些人和事,就更不知道这位舅舅到底成亲了没有,有没有孩子……连句安慰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可这看在郭老夫人眼里,就觉得周少瑾太实在了,要么什么也不说,要么说出来的全是真心话。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不怪这孩子会吃亏。
这九如巷里哪一个不是个顶个的精明厉害,不动声色。
也就是程许这孩子,都被袁氏养歪了。
郭老夫人面露怅然,又摸了摸周少瑾的头,一言不发地进了正房。
周少瑾被郭老夫人的这翻“慈爱”弄得不知所措,还好她并没有非讨郭老夫人欢心的心思,也就有些“荣辱不惊”,回到佛堂,就开始准备抄经书。
小檀高高兴兴地帮她铺纸磨墨,把施香的事都抢做了。
周少瑾见她年纪虽小,一张小脸却雪白,嘴角还长了颗美人痣,娇俏可爱,很是喜欢,就逗了她说话。
小檀能在郭老夫人屋里服侍,机敏伶俐不在话下,她从来没见到过像周少瑾这样柔弱无害的女子,让她觉得很放松,很喜欢,因而也愿意和周少瑾说话。
两人笑语盈盈,把寒碧山房都养了些什么花,平时谁在照顾;饭菜好不好,谁最喜欢吃什么……都胡扯了一通,周少瑾才开始抄经书。
因为心中无事,她比平常更快地沉浸到了经文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虽然悄无人语,可她却莫名地有种如针芒在背的感觉。
周少瑾毛骨悚然,猛地转过身去。
斑管狼毫漆黑的墨汁滴在雪白的杭绸挑线裙子上。
她身后站着个身长玉立的男子。
“吓着你了?”男子穿着靛蓝色细布道袍,有双温暄明亮的眼睛,“我看你写得挺认真的,就没有打扰你。”他温声解释,眼底满是歉意,“没想到还是吓了你一跳!”
“没事……是我自己没有注意……”周少瑾看清楚了眼前的人,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紧绷的情绪跟着忪懈下来,她想起姐姐的话,吞吞吐吐地道,“池……池舅舅……上次的事……谢谢您了……”
“上次的事?”程池的笑容淡淡的,却有着洞察秋毫的清明和宽容,“上次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周少瑾听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忙道:“是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池舅舅不要放在心上。”
程池笑了笑,转身离开。
但在脚就要迈出佛堂的时候,他却突然回头,笑道:“字写得不错。再好好练一练,就能写春联了!”
真的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周少瑾的字。
她顿时激动起来。
若是能写春联了,那,那该多好啊!
一个女孩子,写的字能贴出去,成为这个家族的脸面,那才是无上的荣耀。
廖章英曾说过,她写字就是从写春联开始的。
之后廖章英出了字贴。
虽然是在闺阁之间流传,却在江南的士子间声名大振,很多人都请她去指点家中的女眷,不必依靠廖家就能衣食无忧。
如果有一天她能像廖章英那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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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入V,还欠大家一章公共章节,可能会到凌晨,大家明天早上起来看吧!
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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