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三十九 诀别
有些事情,蔡邕想知道,郭鹏未必就不想说。
年轻的时候满心都是阴谋算计,心足够冷,足够狠,只觉得骗的还不够到位,还可以多骗一些,加把劲儿,把蔡邕的可利用价值榨的一干二净,这才对得起自己的付出。
可是时过境迁,郭某人年过半百,不复当年的阴狠毒辣。
从皇位上退下来数年,他的心渐渐没有那么冷、也没有那么硬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可以接受了,也不想着去改变了。
郭琼的一席话更是彻底摧毁了他的心防,让他痛苦万分,几度泪流满面。
现在他的心已经不再冰冷,渐渐地有了些温度,于是好多冰封在心里的事情都藏不住了。
午夜梦回之时,他甚至会惊醒,脑袋里会有些混乱,会怀疑当初的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一种残酷的思维去做那些惨绝人寰的事情。
他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拷问了。
面对蔡邕的拷问,他招了。
于是蔡邕瞳孔一缩,面露震撼之色。
“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你一直都在骗我?”
“嗯。”
“你骗了我四十年?”
“可以这样说。”
郭鹏没有否认,一概承认。
或许这当中有些区别,比如郭鹏对蔡邕的深厚感情并不完全是假的,除此之外,也就大差不差。
细细想想,郭鹏觉得自己对蔡邕的感情,大概也就属于那种骗着骗着骗出了感情的那种。
所以也逃不出骗的范畴。
所谓演员,就是通过精湛的演技骗过观众的理智,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对蔡邕不外如是。
蔡邕显然是被震撼到了。
从自己猜测,到最后被承认,这中间也是有区别的,好一会儿,蔡邕才反应过来。
“子凤,你与我初识,你才十二岁……那个时候,你就开始骗我了?”
“准确的说,八岁的时候,我就开始骗人了,最开始骗的,也不是您。”
郭鹏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看着蔡邕床脚上的雕饰,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了八岁那年的汝南月旦评。
“那一年,许子将在汝南办月旦评,我与那时才十八岁的曹孟德一起去了,许子将一开始不愿给曹孟德评语,曹孟德软硬兼施,还让袁绍帮忙,许子将无奈,才给了评语。
可给了评语还不算,还要嘲讽一句曹孟德家里的宦官祖宗,曹孟德气的脸色发白,我当时一看,觉得这是个巴结他的好机会,于是就冲上台,一脚踹过去把许子将踹了个趔趄。”
“你……你八岁就要巴结孟德?为什么?”
蔡邕愕然。
“为什么,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出人头地啊。”
郭鹏摇了摇头:“蔡公,那时候我可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一心只想出人头地,那时候,曹家权势滔天,和孝灵皇帝沾亲带故……那时候宋皇后还没死,曹家是真的沾亲带故。
我那时候不过是个颍川郭氏的破落户,除了士族的身份一无所有,父亲不过是千石县令,曹家人却是中央高官,不巴结他们,我怎么有未来呢?我怎么改变命运呢?”
蔡邕觉得不可思议。
“这怎么会呢?”
“蔡公,我和曹氏结婚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名满京城,您当然会觉得我和曹氏的婚姻中,我占主动,可其实,最早的时候,我和曹氏的婚姻,我可是弱势一方啊。
我家只是一个谯县县令,与颍川本家不睦,出了事情,指望颍川本家动用政治资源救我们,那是痴心妄想,我们家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县令罢了,除此之外,我就只有我自己。
我深深地知道我不能摆出弱势姿态,我越是弱势,曹家人就越看不起我,我必须要狠,要坚决,要强势,这样,我才不会被曹氏所左右,我才能抬得起头!
所以我从小不仅读书用功,还好勇斗狠,当时的风气就是如此,于是我打起架来不要命,经常带头打架,打遍谯县无敌手,是个十足的小恶霸,哈哈哈哈!”
想到四十多年前自己好勇斗狠打群架的过往,一打架就打得头破血流的过往,他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只要我能表现出士人的心气,表现出士人的才华,那么我就能压住寒门的曹氏老人,但是压得住曹氏老人,不代表能压得住小辈。
老人更在意学问,小辈更在意能否复起,所以我不仅要读书用功,更要足够凶狠,凶狠强势,才能镇住曹氏小辈,所以我好勇斗狠,打起架来不要命,以此成为曹氏小辈之中的领头羊。
我不仅打别人狠,揍起曹氏小辈也十分凶狠,我想,只要我在小的时候揍他们揍的足够狠,就算以后长大了,他们实际上可以打过我了,但是只要我一瞪眼睛,他们还是会怕我,会怕我一辈子。
我当时可没想到我后来做了皇帝以后能凭此压制住曹氏的功勋将领,当时,我只是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示弱,不能让曹氏把我当成提升家门的垫脚石,我不甘为人下,我要有主导权!”
郭鹏加重了语气,捏住了拳头,满脸决然:“我怎么可能愿意为人下?我要自己做主,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没人能为我做主!”
随后,他又松了口气,恢复了方才的淡然。
“结果没想到,我会走上这样一条路,他们也成了我的部将,立下了赫赫战功,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怕我,我一瞪眼睛,他们就腿发抖,曹仁曹洪尽在我掌握之中,到底也没有逃出我的掌握。”
这样说着,郭鹏得意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蔡邕惊讶的连身上的病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年幼的郭鹏就有如此心机。
但是想到十三岁做了秦王的赵政,而郭鹏和他是一个段位的,这样想想,或许他们这种人天生就适合做领导者吧。
“如此说来,子凤,曹氏、夏侯氏,是在你抵达洛阳之前就被你算计好了的?”
“嗯,不只是他们,我还用凿冰捕鱼的手段获取名望,那也是早就策划好的……这个蔡公应该不会惊讶吧?”
“你策划的?”
蔡邕惊讶了,但是转瞬之间又明悟了。
郭鹏笑了。
“蔡公,您应该是觉得这是我父亲主导的,不是我主导的,我只是一个参与者,但其实,是我想出的办法,然后拜托父亲配合我,把戏做全套了,这样比较好。”
蔡邕无语。
不过他已经渐渐有了承受能力,渐渐觉得郭鹏小时候做的这些事情并不奇怪。
这是他作为一个传奇帝王应该有的本事,要是没这个本事,他反而做不了如此传奇的帝王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你到洛阳之后的算计了?我和子干,都是在这个时候被你算计的吧?你先利用孟德接近我,然后又利用我接近子干,一环套着一环……”
“蔡公,这个真不能说算计,因为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我那位妻兄居然认识您,关系还不错,是他主动提起的,而且那个时候想要投献文章给您,得到您的点评的,又何止我一个?大家都在算计您?”
郭鹏笑着偏过头看着蔡邕,开口道:“大家都在用的自抬身价的手段,是当时的惯例,既然是惯例,就不能说是算计,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而且我又怎么知道曹孟德举荐就真的一定有用呢?”
“…………”
蔡邕沉默,想了想,觉得郭鹏说的也有道理。
“只是说您要接见我了,我就开始掩饰自己了,掩饰我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扮做一个诚诚君子,在您身边竭尽全力的迎合您的期待,用一年的时间,得到了您的信任,然后,您才会为我引荐老师。”
郭鹏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但是,我又怎么知道您会带我去见老师呢?我的目标最开始只是您,不是老师,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喜,不是计划之中的。”
蔡邕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什么对你来说是计划之中的?”
“您和您的族人蔡质被阳球陷害的那一次,我串通好了时任廷尉的我家长者郭鸿,特意在廷尉府门口演了一场戏,我被鞭打,阳球因为暴虐失了人心,最后不得不放过您,然后我也得到了极大的名望。”
蔡邕顿时感觉自己的情绪十分复杂。
明明自己是被搭救的那一方,的确也是被救了,但是没想到,这一切是郭鹏设下的一个局。
虽然说这是双赢的局面,但是被郭鹏这么一解说,整个感觉立刻就不对了。
“我本以为,你是出于情感而来救我。”
蔡邕微微叹息道:“当时听说你被鞭打,我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我在监狱里哭的昏天黑地,结果到头来……那后来你送我去五原,还有路上遇到贼匪的事情,该不会也是你?”
“蔡公,我固然是为了获取名望,但也是为了救您,才想到了这个办法,这样做对您对我都好,而且您不要觉得我算计,就觉得我什么事情都会做,那的确是阳球做的,不是我做的。”
郭鹏握了握蔡邕的手:“我的确算计了很多人很多事情,但不是每时每刻我都在算计。”
“呵呵呵……子凤啊,经你刚才那么一说,你说的这句话我又怎么敢相信不是新的算计呢?”
“之前我算计是因为能从这件事情上获取利益,可现在我算计您,有什么好处?”
郭鹏无奈的摇了摇头。
蔡邕一想也是,郭鹏已经是天下至尊了,还有什么算计自己这个糟老头子的必要呢?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稍微有点尴尬。
地位不同了,自己早已没有被算计的价值了,郭鹏现在说的话,只能是真话。
见蔡邕不说话了,郭鹏笑了笑。
“当然,我算计了您的,其实远远不止我说过的这些事情,相比之下,老师,我是真的没算计过,我很尊敬他,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让我受用至今。”
“我不值得尊敬?”
蔡邕有些激动,他觉得有些不平衡。
“当然也值得尊敬,但是蔡公,您的名望,还是比较高的,而且您活的也更久,更值得被我算计,不是吗?”
“我……”
蔡邕忽然间感觉自己不太擅长和这个卸下伪装的郭鹏对话。
“说到底,与其说算计,不如说是利用,您的名望很大,名声很好,我想做很多事情的时候,只要您愿意配合,愿意帮我背书,我就能放开手脚去做,这是您对于我而言最大的价值。”
郭鹏说的是实话。
蔡邕也听出来郭鹏说的是实话。
“原来如此,那么些事情,你做的那么多事情,让我知道,请我理解的,都是在利用我,让我帮你背书,承担骂名?”
“我输了,就是骂名,我赢了,就是美名。”
郭鹏认真的纠正蔡邕:“现在,我赢了,史书里只会记载您慧眼识英豪,每一次重要的历史节点,都站在了正确的地方。”
“美名,美名,好一个美名。”
蔡邕忽然有些凄凉的笑了出来:“子凤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从头到尾,我就没想过这些政事上的问题,我一直都觉得你对我是真心实意,是没有任何其他的考量的。
结果到头来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你的目的,包括我在内,四十年啊,子凤,四十年,你对我只有利用,说不定还在背后笑我,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
蔡邕躺在床上,觉得浑身发冷,浑身无力。
面对蔡邕的这个问题,郭鹏认真的思考了一下。
然后给出了一个他自己的确认同的答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蔡公,我再无情,我再冷酷,面对一个诚心待我、信任我的人,我又怎么能完全出于利用的想法,而没有一丝丝感情呢?蔡公,你如今可是魏国最高的官职,仅此一人的司徒。”
“司徒……呵呵呵呵……”
蔡邕笑出了声,那声音就和破旧风箱里发出的漏风声一样,十分难听。
“我不在意什么司徒不司徒,对于你郭子凤来说,什么人在你看来都是你手掌之中的玩物是不是?”
“并不完全是。”
“看来大部分都是的。”
蔡邕把头偏到了一边:“子凤,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能成就如此伟大的功绩了,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偏偏就做成了,你让整个天下再也没有敢于反对你的人……你真是无所不能。”
蔡邕喃喃一阵子,忽然转回了头,盯着郭鹏的侧脸。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子凤,你要认真的,不能隐瞒的回答我。”
蔡邕抓紧了郭鹏的手,生怕他拒绝似的。
郭鹏隐约知道了蔡邕想要问的是什么,他低下头,看着蔡邕枯槁的手,长叹了一声。
“好。”
蔡邕放下了心,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自己的问题问出。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取代汉室自己称帝的。”
郭鹏沉默了好一会儿。
沉默期间,蔡邕的老仆走进来给郭鹏送茶,蔡邕直接叫老仆出去把门关上,不准任何人进来。
老仆很奇怪,但还是按照蔡邕的要求去做了。
房间里再度只剩下郭鹏和蔡邕两人。
“此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然后……会被我带到棺材里,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蔡邕很担心自己不能得到真实的答案,所以给了郭鹏一个承诺。
郭鹏扭头看了看蔡邕,看到他满脸的紧张。
他决定了。
“中平四年。”
蔡邕愣住了。
“中……中平四年?”
“对,中平四年,张举张纯造反的那一年,黄巾起事被镇压之后的第三年,我做护乌丸校尉的时候。”
对于郭鹏的答案,蔡邕完全无法相信。
“中平四年?子凤,你骗我的吧?那一年你才……你才二……二十二岁?你就决定取代汉室?你只是一个护乌丸校尉,你就要取代汉室?”
郭鹏点了点头,微微笑了。
“没想到吧蔡公,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决定要推翻汉室重整天下做皇帝了,而且十五年后,我成功了。”
蔡邕完全陷入了震惊之中。
一系列他原先想不通或者不敢想的问题全部有了合理的解释,所有让他带有疑惑的问题迅速在他的脑袋里过了一边。
由于数量太大,以至于他的思维一时间陷入了停滞之中,无法正常反应。
郭鹏在中平四年就要造反做皇帝?
怎么会?
这不可能啊。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蔡邕忙问道。
“为什么……怎么说呢,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一个让我莫名其妙起了杀心的人,杀了他之后,我就认清了我不安分的心,它在告诉我,我想造反,我想做天下至尊,我想替代汉室成就帝业!”
“什么人?”
“老师在家乡办学的时候收下的一个学生,叫刘备,汉室宗亲,是个破落户,我估计老师也不一定能记得住他的名字,当时他来投靠我,然后我用计害死了他。”
“为什么?”
一个全新的为什么。
“蔡公大概不能明白我的想法,这个人有点特别。”
郭鹏摇了摇头,没打算说真实的原因,因为真实的原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谁会相信刘备会成为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从区区几百人的队伍发展为一方割据诸侯,最终称帝。
三国群雄里,刘备是基础最差的那个,顶着汉室宗亲的名头,结果父亲是瓜农的孙坚都当官了,他还在老家当潮男引领时尚呢。
可谁能知道,这家伙居然成为笑到最后的三个人之一。
要说起来,他也绝对是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奇男子。
看着他飞快地学习自己,飞快的进步,郭鹏有点慌,更有点嫉妒。
于是他起了杀意,在刘备还不能威胁自己的时候,果断用计害死了他。
害死刘备之后,郭鹏终于看清了自己真实的野心——那颗从六岁开始就扎根于心底并且逐渐成长起来的造反的野心。
于是郭鹏觉醒了,为自己定下了争霸天下的目标。
先争霸,然后改造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不再如此冰冷无情,让这个世界少一点吃人的惨剧,让这个世界更适合人类的生存。
蔡邕显然不能接受郭鹏遮遮掩掩的回答。
“中平四年,你二十二岁,只是一个护乌丸校尉,结果你告诉我你那个时候就要造反称帝?!子凤!我……咳咳咳咳!咳咳咳!”
蔡邕过于激动和愤怒,居然直起了上半身,脸涨的通红,结果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郭鹏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为他顺气,好容易顺了气,才准备扶着他继续躺下。
可蔡邕却一伸手抓住了郭鹏的胸口,喘息了一阵,稍微回了口气。
“我想不明白,子凤,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造反?我以为至少也是在你封公之后……”
“封公之后那叫篡位,不叫造反,篡位自上而下,造反自下而上,蔡公,我看上去是在篡位,实际上,我是不折不扣的造反。”
郭鹏握住了蔡邕的手:“至于为什么,怎么说呢……蔡公,你见过村庄里的农人们吗?不是现在的,是四十多年前的,孝灵还在位的时候,您还在做官,我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童子。”
“什么意思?”
蔡邕很疑惑,不知道郭鹏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蔡公,你生来就是士族豪门子弟,自幼锦衣玉食,不缺吃穿,能读书习字,能明世间道理,学究天人,名望遍及大江大海,还写了很多著作,可是,您有哪怕那么一个字,是为了那些农人们而写的吗?”
“………………”
蔡邕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吧?蔡公,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在意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郭鹏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或者说,您从未把他们当过人来看。”
蔡邕更加疑惑。
“你在说什么?”
“我在回答您的问题啊,蔡公,我在告诉您,我为什么要造反。”
郭鹏缓缓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决定造反,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了,我六岁的时候,那一年,沛国国相巡查各县,我父亲是谯县县令,为了得到国相的赏识,他特意带我下乡转了一圈。
当然不是为了体察民间疾苦,而是为了视察一圈辖下,有没有冻饿而死的尸体倒在路边没人收拾,有没有衣衫破烂的人到处乱晃,他规定,不准这些【有碍风化】的人出现在国相的视野范围内。
所以他要深入乡间,让手下人把这些会让国相不开心的人和事物全部清理掉,当国相来视察的那一天,他们不准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安排好的人,他们将扮做农人。
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些与我一起生活在谯县、却仿佛并不生活在一块土地上的那群农人,之前或许我也见过,但是我记不清了,我记得清楚的,就是那一次。”
“六岁?”
蔡邕更加惊讶了:“你不是说中平四年吗?”
“中平四年是我最终决定的时候,真要说萌芽,还要说到六岁的时候。”
郭鹏笑着说道:“办什么事情总要有个原因,不可能这边说要造反,我就要造反,就算是我,要造反也是需要一些理由的。”
“你的理由就是那些农人?为什么?”
蔡邕想不明白郭鹏的意思,怎么想都觉得想不通。
“为什么?蔡公,这是我要问你的,你为什么觉得那些农人的生死一点都不重要?他们不足以成为我造反的理由吗?”
郭鹏忽然变得有些悲戚,悲戚的看着蔡邕。
面对这个问题,蔡邕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眨了眨眼睛,眼睛里全是疑惑,全是不解。
郭鹏看了一会儿,深觉遗憾。
“蔡公,这就是你我之间最根本的问题了,你从没把他们当成人,所以你觉得我凶残,恐怖,杀人如麻,但是我把他们也当成人,和我一样的人,所以我不觉得我是个残忍的暴君。”
因为把他们当成人,所以就不残忍?
他们是人?
他们不是人?
蔡邕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而后他发觉自己本能的正在排斥这个问题,本能的不想去深究这个问题。
他莫名的担心这个问题万一被往深了去挖掘,会挖掘出一些恐怖的事情。
会冲击他早已稳固的不能再稳固的世界观。
他不敢细细往下想。
可郭鹏并没有打算就这样结束。
“眼睁睁看着农人穷困潦倒并且饥饿致死以至于饿殍遍野的名士一点都不残暴。”
“眼睁睁看着农人遭受瘟疫而无所作为以至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名士一点都不残暴。”
“巧取豪夺赈灾粮食以至下辖农人大批大批饿死的名士一点都不残暴。”
“汉末动乱二十年,千万人丧生,千万人!这一千万人的死,你们谁都不在乎。”
“而杀几千个贪腐官吏的我就是世所罕见的残暴之人,就是能让蔡公怀疑我本性的根据。”
郭鹏悲怆的叹息一声,反过来握紧了蔡邕枯槁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蔡公,您质疑我本性之时,是否注意到您自己的本性才是真正的残暴?”
“我?我残暴?”
蔡邕大吃一惊,惊得三观都要炸裂了。
一辈子手无缚鸡之力,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的蔡邕。
残暴?
“您不残暴吗?”
郭鹏悲伤的反问道:“您眼里只有那被杀掉的数千贪官污吏,全无因为天灾**而死去的一千多万黎庶百姓,一边是数千人,一边是千万人!蔡公!谁才是真正的残暴?谁才是真正的虚伪?您真的敢说那是我吗?!”
郭鹏怒吼一声,松开了蔡邕的手,站起身子指着蔡邕:“为什么你们的眼里从来就没有那些农人?为什么你们的眼睛总是朝上看却不肯往下移那么一点点?
看看啊!睁开眼睛看看啊蔡公!看看多少人饿死多少人病死,多少人死之前还在拼命挣扎!多少人死了以后连个坟墓都没有!他们都是人!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不是牲畜!不是蝼蚁!是人!人啊!!”
蔡邕的脸色惨白,偏着头,死死盯着悲怆嘶吼的郭鹏。
他忽然看到两滴泪涌出郭鹏的眼眶,顺着郭鹏的脸颊往下流。
他从没看到过郭鹏如此悲怆的表情,那种发自内心的悲怆,容不得半点作假。
他八十四岁了,分得清什么是虚情假意,什么是真情流露。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忘记了一切病痛,眼前只有郭鹏悲怆的表情,还有那两滴眼泪。
郭鹏没有抹掉这两滴眼泪,任由它们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到了地面上。
他强忍情绪,没有当着蔡邕的面哭出来,但还是没能管住那两滴眼泪。
正如他十九岁的时候管不住的那两滴眼泪一样。
他深呼吸几次,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夏商周为何覆亡?春秋诸国为何一一覆亡?秦国为何覆亡?两汉为何覆亡?蔡公,您知识渊博,我知道,您一定会说出无数理由,什么妹喜,什么妲己,什么褒姒,什么秦皇残暴,什么桓灵不察!
那是原因吗?不是的蔡公,不是的!什么是真正的原因?我想了四十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那些国君和权贵们,从来没有把治下黎庶百姓当成人去看!”
郭鹏又指了指自己。
“为什么我能取代汉室建立魏国?为什么他们信服我?因为我把他们当成人看。”
郭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从始至终,我都把他们当成和我一样的人去看,我想活着,他们也想活着,我想吃东西,他们也想吃东西,我想学习,他们应该也想学习。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人,我是这样看待他们的,所以我知道他们要什么,他们所求的是什么,我能满足他们,他们会接受我的统治,心甘情愿向我缴纳赋税。
而若有朝一日,我的子孙后代们不再把他们当成人去看,而是把他们看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那么魏国就到了该覆亡的时候了,我对那样的君王绝无怜惜!”
蔡邕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郭鹏,除了喘气,一动不动。
郭鹏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要听到蔡邕说些什么,可蔡邕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等了一会儿,确定蔡邕不会说些什么的时候,郭鹏落寞的低下了头。
终究,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他。
他一声长叹。
“蔡公,您永远也不会懂,更不想去懂,我是知道的,所以,您就当我没说过这些好了,您尽管当我是昏君暴君好了,但是千百年之后,后人会给我最公正的评价。
谁是仁德之人,谁是残暴之人,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你们连谁才是人的问题都不屑一顾,既然你们不把他们当做人,你们就没有资格评论谁仁德、谁残暴!”
说罢,郭鹏转过了身子,强忍心中悲愤,快步离开了这间病房。
一拉房门,面色惨白的老仆站在门口。
郭鹏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杀意一闪而过。
“你什么都没听到,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懂?”
老仆一愣,然后如小鸡啄米般快速点头。
“懂!懂!懂!”
“去照料蔡公吧,蔡公身体很虚弱,离不开人。”
说罢,郭鹏快步离开蔡府。
他一刻都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三天以后,蔡邕去世了。
一千五百四十 父亲,你,要造反吗?
蔡邕的去世就像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一样。
大医馆出动了几乎全部的力量想要挽回蔡邕的命,却依然没能成功。
几个主要好手在蔡府待了一天一夜,想尽了办法。
各种珍贵药材轮流上,甚至用最珍贵的辽东野山参给蔡邕续命,但是终究也没能挽回蔡邕的生命,蔡邕最终还是咽了气。
咽气的时候,蔡邕的面色很不平静,好像在做什么挣扎似的。
终于也没有挣扎出什么结果来。
他的生命定格在了兴元三年五月初三。
大医馆群体战战兢兢地等着郭鹏和皇帝郭瑾的发落,但是郭鹏和郭瑾没有责怪大医馆。
郭鹏在泰山殿内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修缮《格物学》教科书,正在添加一些新的内容。
对于蔡邕去世的事实,他并未感到惊讶,他早有预感,有了心理准备。
了解了一切的蔡邕已经没有生存下去的**了。
所以他并不惊讶,连忧伤也是淡淡的。
两人在蔡邕生命最后的一刻完成了诀别,诀别的痛苦和蔡邕故去的痛苦仿佛能够中和似的,带走了郭鹏心中绝大部分的负面情绪。
他只是放下笔,默默地走到泰山殿宫门口,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空,追忆着与蔡邕相识的过往。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自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可是最后的决裂并非是他可以控制的,这是历史的决裂,是过去和未来的决裂,不可避免。
只是不知道蔡邕临终之前,是否能回想起四十年前两人初见的那个午后。
十二岁的郭鹏在蔡府后院的小亭子里见到了四十四岁的蔡邕。
蔡邕正在抚琴,郭鹏站在那边倾听。
一曲毕,蔡邕抬眼看向了郭鹏。
“来者何人?为何站在亭外一言不发?”
四十年前蔡邕的声音仿佛还在郭鹏耳边回响。
可惜直到四十年后,郭鹏依然听不懂蔡邕的琴声。
自然,蔡邕也听不懂他的心声。
这让人无奈的时代,让人痛恨的时代。
蔡公,来生若能再见于太平盛世,我们再一起谈论音乐,谈论理想吧。
愿那时你我之间不再有任何分歧。
愿那时众生平等,大家,都是人。
八十四岁,是一个绝大部分人想都不敢去想的年龄,包括郭鹏在内,也不觉得自己能活到八十四岁。
蔡邕原本应该在董卓之乱以后就死去,死于自己零分的政治水平,死于王允的膨胀。
而由于郭鹏的介入,蔡邕比原先多了二十多年的寿命,安安全全的活到了郭瑾做皇帝的时候。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幸运的。
一个幸运的东汉遗老。
郭鹏能想得开,但是不知为何,郭鹏的心里始终压着一块大石头,让他闷得慌。
蔡邕去世以后不过一天,五月初四,曹昂便带着蔡琰回到了洛阳,然后得知了蔡邕于昨日去世的消息。
蔡琰肝肠寸断,当时便哭晕过去不省人事,而在此之前,蔡婉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怎么劝也劝不住。
两姐妹哭的凄凄惨惨,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郭瑾十分为难,怎么劝说都止不住蔡婉的悲伤,对此无能为力。
蔡邕一脉并无男儿,蔡邕也不太想从族人里选一个继承自己的一切。
为了防止无人继承蔡邕的爵位和遗产,早年郭鹏与蔡邕有过约定。
若郭瑾和蔡婉有两个儿子以上,包括两个儿子,就把小儿子送给蔡邕做孙子,让他姓蔡,继承蔡邕的爵位和遗产。
郭瑾和蔡婉常年只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郭瑾纳妾前后,蔡婉多加努力,终于又怀上一胎,是个儿子,今年不到六岁。
这孩子生下来就决定姓蔡了,之后还由蔡邕亲自取名为咏,把他交给蔡邕做孙子。
将来会由这个孩子继承蔡邕的爵位和遗产,得到了蔡邕的准许,并决定把这个孩子录入族谱,接纳为自家人。
如今,除了蔡琰和蔡婉两姐妹之外,不到六岁的小蔡咏也在灵前为蔡邕守灵、尽孝。
因为事先有过安排和准备,所以这件事情并未引起任何波折,就这样确定了。
蔡邕的身后事全部都安排妥当,很快,就进入了灵堂祭奠的环节,满朝文武都来蔡邕的灵堂祭奠蔡邕。
哭得眼睛红肿的蔡琰和蔡婉两姐妹无法理事,蔡邕的后事就由刚回来还没有正式任职的曹昂全面主持——曹昂是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他来主持也说得过去。
总不能让郭瑾这个皇帝亲自主持吧?
蔡邕的葬礼还是相当有排场的,毕竟是满朝堂地位最高的官员,唯一的在任三公级别官员,八十四岁,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
满朝官员能来祭奠蔡邕的都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身份足够的才敢进入灵堂,身份不够的只能站在门外面充当背景板。
在蔡邕灵前祭奠他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高官显贵。
大将军曹仁。
内阁首辅曹操。
参谋台尚书戏忠。
参谋台左右侍郎荀攸、郭嘉。
尚书台下辖各部尚书、侍郎等数十人。
卫军大将军赵云。
卫军下辖四名将军郭栋、夏侯渊、李典、曹纯。
还有一系列与蔡邕有旧的中层官员,以及一系列蔡邕在太学之中比较赏识的学生,他们纷纷在蔡邕灵前哭祭,祭奠这位给了他们莫大关注和鼓励的长者。
蔡邕入魏以后,逐渐不在政治上有什么成就和建树,而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教育和学问上。
老一辈儒家学者郑玄等人相继去世之后,加之郭鹏打压儒学、创建新学,老一辈儒家学究逐渐式微,渐渐没有人专攻于儒家学问。
而蔡邕也能与时俱进,他自己年轻时学有余力,所以学了一些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属于【旁门左道】的东西,音乐,天文地理等等。
而这些在魏帝国也属于新学内容,很受追捧,在科举考试之中占有不低的份量,于是蔡邕成为少数能在旧时代和新时代都站稳脚跟的学术大师当中的一员。
这也为他带来了崇高的地位和名望。
他的去世对于这些与他相关的人们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件沉痛的事情。
不过眼下天气正在转热,虽然郭瑾特批了大量冰块,但是考虑到蔡邕遗体的问题,灵堂只设三天,三天之后,灵堂撤除,蔡邕的遗体将运回陈留老家入土为安。
一应人等愿意送行的可以送行,也可以在此之后再前往蔡邕坟前进行祭奠,任由他们选择。
为表孝心,皇后蔡婉将和自己的姐姐蔡琰一起,送蔡邕最后一程,从洛阳把蔡邕送到陈留老家,然后再返回洛阳。
这一点,郭瑾也同意了。
蔡邕出殡的那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
郭鹏站在洛阳城墙上,从高处凝望着蔡邕的出殡队伍缓缓离开洛阳城,一路往东而去。
一个时代结束了。
而属于他的时代,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
郭鹏长叹一声,为蔡邕送去最后的哀思。
五月下旬,曹兰带着郭承志直接改道前往陈留祭拜蔡邕,然后和蔡婉一起返回洛阳。
蔡琰很伤心,决定留在陈留老家多一些时候,多陪陪蔡邕,曹昂无奈,只好向郭瑾告假,在妻子身边陪伴她一段时间。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小插曲。
蔡邕的葬礼正式结束之后,陪伴他数十年不离不弃的老仆在蔡邕坟前自尽。
蔡家人感念他的忠心,遂把他的坟墓修在了蔡邕的坟墓旁边,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继续侍奉蔡邕。
蔡邕去世是大事,但是这件大事并不能阻碍魏帝国继续往前走。
兴元三年六月初三,皇帝郭瑾向天下宣布,册封皇长子郭承志为皇太子,在奉天殿举办盛大的册封典礼,然后正式昭告天下,以郭承志为储君,定立国本。
魏帝国第三代皇帝的人选已经确定,郭瑾作为皇帝的地位彻底稳固,再也没有任何可以阻碍他的人或事件出现,他可以顺畅的毫无阻碍的行使他的权力,治理他的帝国。
六月十七,云州刺史田丰和交州刺史满宠联名上表,言蜀道大动脉最南段已经顺利与交州道路合并,两州官道交通彻底接通。
蜀道大动脉工程历经十八年的漫长时间以后,终于宣告终结。
郭瑾十分高兴,立刻下令为整个蜀道大动脉的负责官员、工匠和民夫庆贺,大方的打开国库和自己的内库,对他们各有赏赐,并宣布连着册封皇太子的喜讯一起,大赦天下。
蜀道工程终于完结,对于魏帝国而言意义极为深远,当时的人们或许还没有更加深刻的体会,但是后世人民一定能十分深刻的认识到这个十八年的漫长工程到底意味着什么。
蜀道大动脉打通之后,郭瑾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大赦天下之后,他立刻下令调动蜀道大动脉部分精干负责官员和全体苦力奔赴大运河工地。
魏帝国两大世纪工程之一的蜀道完成了,接下来就是中东部地区的大运河工程。
这一工程自延德六年正式开工以来,也已经历时十年,江南段早已完工,中原段也几乎完工,现在只剩连接到洛阳的水道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拓宽,以增强运力。
剩下来正在忙碌的还剩下河北段,从洛阳连接到邺城的这一段。
原本这一段是不存在,延德四年程田党争时期这一段被郭鹏顺势提上正轨,加入了大运河工程的范围之中,把河北与中原、江南连成一线,方便未来的南粮北运。
这一段工程郭鹏是使用当年俘获的鲜卑人和乌丸人进行的,由于初期工程模式较为粗放,所以使得战俘大量死亡。
后来郭鹏告诫了运河工程负责官员要稍微善待战俘,才止住了战俘大量死亡的势头。
不过干到如今,又是挖掘河道,又是拓宽河道,这等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压榨,又得不到多少营养补充,加上零星几次战俘起事被魏军镇压,这一批超过百万人的战俘已经十去四五。
他们差不多是到了强弩之末,如今十分需要引入新的劳动力来补充。
虽然蜀道上的苦力们基本上也是强弩之末了。
不过蜀道上的苦力们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政治方面的罪犯,对于他们,郭鹏和郭瑾的态度都是废物利用,反正他们也别想活着离开工地。
集结两大工程全部的力量,郭瑾给了大运河工程最后一年工期,要在兴元四年六月之前彻底竣工。
虽然运河工程还未整体完工,但是南段和中段的部分河道已经被利用起来了。
官方和商人们已经开始利用运河进行一些行政和商业方面的工作了,比如往返传递消息之类的。
通过运河的方式,连马匹使用的次数都降低了,对于不堪重负的官道和车马司来说是一个利好消息。
当然,这一切都是郭瑾操作完成的,郭鹏并没有任何参与。
他严格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没有干预郭瑾的行政,也就是时不时在学部露面,继续严格督促学部进一步推动教育下沉,争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学校完全下沉到县一级别。
至于分级教育,或者下沉到乡一级别这样的目标,估计也只能交给后代子孙了。
为了降低魏帝国的文盲率,切实的提高教育普及率,郭鹏投入了自己大量的精力。
他希望这种行动可以切实的改变未来,切实的给未来的变革提供文化与思想的土壤,让这种变革尽早到来。
与蔡邕的决裂让他确信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任何一个这个时代的人的理解,他始终是一个孤独的独行者。
这让他更加重视教育,更加重视科技,以期在这两件事情上做出成绩,给他的理想更多一点实现的空间与可能。
就算这一切真的非常困难,真的遥不可及,他也必须要往那个方向走。
一寸就一寸,慢慢挪就慢慢挪,哪怕是龟速,进一寸也有一寸的好处。
只要他活着,就要不断的向前走,不断不断的向前走。
兴元四年年初,经过多年筹备,格物学正式成为官学学科当中的一份子,并且纳入科举考试的范畴之内。
从此以后,任何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都必须要掌握最基本的自然科学知识。
太学,州学宫,郡学校,还有目前已经办设起来的县学校,全面铺开格物学教育。
经过他精心培养的格物学教师被分配到各州郡县的学校之中,成为格物学老师,带领学生们学习格物学。
而在此之前,郭鹏授意郭瑾设立魏帝国的皇家格物堂。
格物堂将与算术堂并列为太学下属重要的科研机构,专门负责为科举考试之中格物学的内容出题,测试学子们格物学的知识,以此在最基本的程度上保证格物学的存在。
然后将其引导至科学技术方面的发展,引导魏帝国目前急需改进的冶铁、农耕、造船、筑城等各项技术的研究上,用积累的理论知识为现实服务。
这个要求,郭瑾大体上是答应了。
但是在一件事情上,郭瑾与郭鹏产生了分歧。
格物学教材最终定稿之前,自然需要皇帝的认可,光太上皇认可是不行的。
“父亲,格物堂什么的当然可以设立,为冶铁农耕这方面的事情做些研究推动,当然也是好事,但是父亲,这种事情且不说他是不是真的,就说这样的说法……不方便公之于众用于教化吧?”
郭瑾拿着正式确定的格物学教材看了一天,然后亲自来到泰山殿,支开其他人,向郭鹏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郭鹏看了看郭瑾的质疑。
是关于宇宙观的那一部分,郭鹏说世界是个球体,大家生活在球体上,球体存在于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所谓天,也就是宇宙,日落月升乃是自然之理,并无人刻意操纵。
郭鹏竭尽全力的用一些当代人能理解的词句形容了一个粗浅的宇宙观,而郭瑾就对这一段觉得不满。
郭鹏并不感到意外。
“怎么不方便呢?”
“父亲!皇帝,自号天子,自董仲舒以来,就阐明君权天授之理,天子代天行政,所以所作所为极为正义,所作所为都是合理合法,旁人完全不得质疑。
这是天下万民的共识,人人都觉得上天有灵,天子真的是上天的儿子,您现在告诉他们天就是宇宙,日落月升乃自然之理,这不就是告诉他们上天无灵,一切都是自然之理?
既然上天无灵,皇帝又怎么能自称天子呢?又怎么能代天行政呢?皇权从何而来?由此而来的整个魏国的权力从何而来?整个上行下效的基础都要被动摇,这是动摇国本的事情啊!”
郭瑾苦口婆心的劝说郭鹏:“父亲,儿子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儿子也不关心咱们到底是不是活在一个球上,儿子只知道,这是关乎魏国国本的大事,马虎不得!”
之前,郭瑾第一次看到这个内容的时候,地位尚且不够稳固,一心一意稳固地位和权力,不敢对郭鹏有任何质疑。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地位和权力逐渐稳固,时至今日,他已经是个真正的皇帝了。
再看格物学最终定本时,他心中的疑惑和不满完全爆发了。
郭鹏盯着郭瑾看了好一会儿,与蔡邕决裂时那痛苦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他不得不痛苦的承认,他的儿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君主,一个拥有了他部分的思想,却无法超脱时代的封建君主。
其实细细想想,郭鹏曾经期待过他的儿子会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有所不同,但是终究,他没有经历过。
他不曾经历过翻天覆地的改变,不曾经历过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的彻底变革,所以他无法超脱于其中。
郭鹏自己经历过,可是郭鹏存在于这个时代,他的一切都是合乎这个时代的法则,仅有的破格献给了科举,那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大变局了。
魏帝国的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郭鹏g细细想过,为什么那个时代的中国成功了。
生产力和社会结构也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甚至比原先更加糟糕。
饿殍,文盲,半封建半殖民的糟糕状况,落后的生产结构,处境可谓是危险到了极点。
可为什么那群理想主义者成功了呢?
后来他细细想了想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那句话。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他明白了。
因为国家和民族经历百年高强度的压迫、剥削以及战乱,旧的路走绝了。
于是先人把能走的路都走了一遍,走的一塌糊涂,处处是坑,摔得鼻青脸肿血肉模糊,最后奄奄一息之际,终于发现中国应该走哪条路。
旧的路走绝了,其他的路被先行者封死了,走不通!
血都快要流干了,再不走上正确的路给自己上药,就要死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前提。
而在那条路上,有引路者,有先进的生产关系和工业技术,这是另一个重要的前提。
而这两个前提,魏帝国一个都没有。
自己的路没有走绝,反而像是走上了康庄大道一样,顺畅无比,越走越宽,越走越光明,美好的未来正在前方向我们招手呢!
外敌?
距离近的外敌都被干掉了,距离远的外敌自己还落后的要死,咱们自己的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已经是最先进的……
没错,我们就是最强的,放眼四海,天下无敌!
国家处在强劲的上升期,人们正在努力生产获取更多的生产物资,以获取更美好的明天。
社会矛盾被暂时调和,阶级矛盾被极大的缓和,这可都是郭某人自己的功劳。
眼下,魏帝国无比强盛,内部的驱动力和外部的驱动力一个都没有。
而他郭某人却在这个时候振臂疾呼,让大家抬头看看天上,让大家知道天上没有神仙,只有自然形成的日月星辰!
皇帝不是天子,只是一个统治者而已!
这不就像个疯子一样吗?
自掘坟墓?
于是代表着这个时代最先进生产关系的郭瑾向他提出了质疑。
父亲,你,到底要干什么?
父亲,你,是要毁掉咱们魏国的立国根基吗?
父亲,你,要造反吗?
郭瑾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历史的车轮仿佛再次滚到了岔路上,他们父子就站在路口,一言一行,都能决定这辆车朝着哪个方向前进,有着什么样的结局。
深深叹了口气,郭鹏自嘲的笑了出来。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终于认清现实的这一天。
一千五百四十一 焚书
其实,郭鹏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
现在到来,或者晚一点到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本格物学的教科书,是他最后的尝试,向郭瑾发去了最后的试探。
而郭瑾的反应其实根本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自打董仲舒为了维护皇权和大一统的局面而革新儒学之后,君权神授就成为这一整套君臣纲常伦理体系的根基。
这一整套体系严密、强势、有理有据。
皇帝靠着这一套体系从此有了神秘的面纱,成为了神圣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是真理,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理论上拥有无限的权力。
臣子们则依附皇权,以忠诚为代价换取皇帝的信任,被赋予这份权力,代替皇帝行使权力,在皇帝理所不能及的地方作为皇权爪牙而生存,而作为。
到了民间,家族的存在也被纲常理论进行了一番改造和强化,皇帝是天下人的君主,家主就是家人的君主,皇帝对天下人拥有无限的权力,家主对家人拥有无限的权力。
皇帝理论上可以对天下人肆意妄为,而家主理论上也可以对家人肆意妄为,这一切以君权神授和三纲五常为基础。
而为了给这过于**的法则披上温情的掩饰,避免、限制反抗,光靠忠诚是不够的。
于是统治者精巧的选择了【孝】这一大义,给君权神授的基础裹上了孝的外衣,让这一丑陋的伦理体系看上去变得温情脉脉。
因为忠,臣子要对皇帝服从。
因为孝,后辈不能反抗长辈。
反抗的正义性遭到了【忠孝】的双重压制,瞬间沦为叛逆举动,为世人所不容。
皇帝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会竭力维护这一套体系。
君为臣纲,臣子虽然受到皇帝的压迫,但是也能在这一压迫之中获取利益,得到权力的分润,满足自己的权益,当然也要竭力维护。
下到民间,以家族为单位的基层社会之中,很难得到权力的分润。
但是因为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所以就算是普通家庭的家主也获得了这一体系当中相对优势的地位,当然也要维护这一体系。
封建君权绑定了父权、夫权,君、民、黎庶前所未有的就这一体系达成了一致。
君权神授和三纲五常就此成为了贯穿中国封建社会的思想基础。
这一套体系之精巧不仅在于此,也在于它给皇帝上了枷锁,给臣子上了枷锁,给天下万民也上了枷锁。
大家若要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就必须要维护这一套体系。
而这一套思想体系虽然已经和孔子坚持的儒家学说相去甚远,可它偏偏名为儒学。
这是一套极具包容性的体系,把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包裹其中,深入到民间最基层,不分贫富,让每一个男性都得以在这个体系中获利。
也不单单是男性,有些时候女性也会因为失去丈夫而年龄较大,从而利用孝的存在,接替了丈夫的父权,成为家主,成为这一体系当中的既得利益者。
正因为在这样的一个体系下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压迫他人的人,都有可能从中获得利益,都有可能成为【吃人】的那个人,以至于在残酷的阶级压迫之下,这一体系还能维持近两千年。
说起来,这个体系真的很“公平”。
公平的让任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个吃人的人,公平的让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压迫者。
也因此,每一个人都在默默的维系着他。
在汉武帝和董仲舒等精英的努力之下,一个保守的、排斥进步的超级稳定的社会结构由此诞生。
在此之后,无论王朝更迭,分分合合,这一社会结构再也没有发生过改变,如果没有强大外力介入,这一体系大抵能维持到天荒地老。
神权、皇权、父权、夫权已经完成了绑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郭鹏自己也深陷其中。
他奉天称帝,接替的是汉朝法统,立国根本就是这一套法统。
他不是因为得到了人民群众的拥护而建立魏国从而称帝,他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于废帝刘健,刘健的权力合法性来自于汉朝,来自于上天。
郭鹏是魏天子,是天子,是天的儿子,代天行政,所作所为皆由天来背锅,由天来负责解释——听不听得懂是别人的事情。
你靠着这一份社会共同认知走到了现在,结果就要过河拆桥?
格物学最早在朝中出现争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番说辞,当时郭瑾忙于巩固权力地位,无暇顾及此事,郭鹏也要时间来筹备这件事情,核心争议就暂且搁置了。
时至今日,格物学正式推广已成定局,而其中这关系到这一套三纲五常伦理体系根基的认知,已然成为了郭瑾不能退让的核心利益。
皇权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世俗的认知。
这一份过于无限且广大的权力,需要超乎人类认知的神秘力量来背锅,这样才能勉强得到社会的共同认同,如果这一份认同被推翻了,皇权的根基就要被动摇。
魏帝国的根基就要被动摇。
重塑认知?
那么大的无限的权力,你让谁来给你背锅?
群臣都知道这是一种伪装,但是他们需要以此获利,所以他们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但是天下万民是相信的。
你现在主动告诉他们这是假的,然后呢?
你要怎么向天下万民解释你能拥有如此强悍的权力?
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假的,没有神明,没有上天,没有天人感应,举头三尺无神明,这一切全都是统治者的统治手段和工具?
告诉你们这些,为的就是要你们安安稳稳当顺民,然后老老实实被压迫和剥削?
父亲,你这样做,是多想看着咱们魏国二世而亡?
郭瑾拿着郭魏政权的核心利益来质疑郭鹏,他希望自己的父亲没有失去理智。
他的父亲总能做出一些超乎他的想象的事情,过去的也就算了,总体也能算是维护魏帝国的统治,而这一次,郭瑾是真的不能忍。
他第一次质疑起了郭鹏。
郭鹏在郭瑾的面前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郭瑾,心中痛苦,但痛苦之后便是了然。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阿瑾,就照你说的做吧,你觉得那里有不合适的,删减掉便是,其他的就留下来吧,格物学,到底还是有用的。”
郭瑾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郭鹏那么好说话。
还以为郭鹏又要和他扯一大堆大道理,试图让他明白什么之类的,甚至还要吵架,要不欢而散。
这种事情,郭瑾现在已经不是很想去听了。
以前没当皇帝的时候还有心思听听,可现在做了皇帝,满脑子都是权势都是功绩,哪里有时间听父亲唠嗑?
我是个大人了,我不是个小孩子了,我有能力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了。
所以父亲,别对我说那些大道理了。
郭瑾是这样想的。
最差的结局是郭鹏要强行这样去做,而他则面临两难的局面。
当然来到泰山殿之前,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哪怕郭鹏要强行去做,他都要全力阻止,绝对不能让他这样做。
除非郭鹏能下定决心把他废掉,自己重新做皇帝。
他觉得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虽然低到不可置信的程度,却也存在着这样的可能。
但是他没有想到郭鹏居然真的顺着他的心意,什么都没说,没有说教,没有反对,没有斥责,没有生气。
郭鹏就那么平淡的答应了。
以至于一时间还让郭瑾有些不习惯。
“父亲,这……真的可以吗?”
“当然,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郭鹏笑了笑,脸上满是温和,看不到任何其他的表情。
郭瑾犹豫了一会儿,看郭鹏的确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才放心,向郭鹏行了礼,然后离开了泰山殿。
他要吩咐新成立的格物堂按照他的意志删减重编这本格物学教材,绝不能让一些不该公之于众的讯息公之于众,威胁到郭魏政权的稳定性和统治地位。
话说回来,咱们真的活在一颗球上?
郭瑾素来是很相信郭鹏的,但是这件事情上,他自己都觉得非常惊讶。
这种事情说出去真的有人相信?
但是按照郭鹏的这种说法,还就真的解释了很多的日常看上去没什么奇怪但是细细一想很有些问题的事情。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郭瑾一边走,一边翻看手上这本实验性质的格物学教材,满脸都是困惑不解。
什么巨大的引力。
什么潮涨潮落日升月落之类的,这些事情自家老爹都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
虽然执掌权势的大家都知道这一整套体系维护的都是大家的利益,维护的也是皇帝的利益,但是当一种全新的学说放在眼前,郭瑾也开始思考和怀疑。
谎话说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原本世界上没有神,但是信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神。
以致于连统治阶级内部都有人真的相信董仲舒的这一套理论,并且奉为圭臬。
现在,让大家去推翻这一套理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郭瑾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只好想着等日后有空闲了再去找郭鹏询问一下。
郭瑾走了之后,郭鹏也没有去找曹兰,而是一个人坐在泰山殿后花园的亭子里坐了许久。
一边往亭子边的池塘里抛下鱼食喂鱼,一边落寞的叹息。
郭瑾说的没错,这种事情,已经威胁到了郭魏政权乃至于整个伦理体系存在的根本。
一旦流传起来,必将威胁到郭魏政权的稳定,到时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就不好说了。
小冰河时期,魏帝国必须要保持存在和统一,必须要保持国家的稳定与和平,粮食减产的大环境之下,一旦魏帝国崩塌,战乱带来的死亡人数会远超东汉末年。
郭鹏四十年的奋斗就全部白费了。
郭鹏一直都很认同一句话。
生产力水平不够的时候,千万别想着变革社会性质,否则,社会就该崩溃了。
万般问题的根源,其实都可以归咎到社会生产力的问题上,生产力要是足够了,共同富裕了,那么就该天下大同了。
但是问题就在于,社会生产力的进步是一个超大的命题。
从农业时代过渡到工业时代,社会生产力天翻地覆的变化,所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台蒸汽机啊……
就算是一台蒸汽机,从实验室到可实用,期间又跨越了多少艰难险阻呢?
而且有一台可用的蒸汽机,就要有质量过硬的工业品质钢铁。
质量过硬的工业品质钢铁又需要炼铁技术的发展,同时也需要炼焦技术的发展,要高炉炼钢,又需要耐火砖。
中间会涉及到相当程度的化学知识,需要这套化学理论完全成熟,成为可用于生产的技术。
而每一套成熟的技术后面需要一整个成熟的可量产产业,每一个可量产产业的形成还需要自己的规范,自己的管理模式,自己的经营模式,背后又是无数的利益牵扯。
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巨额的原始资金投入。
更重要的,是社会需求。
社会有需求,才会产生市场,有了市场才会有人消费,产生利润,这个产业才能发展下去,继续创新。
郭鹏坐在小亭子里,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如果现在的魏帝国拥有火车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当然是很有好处的。
军事上很有意义,军队的行动、物资的投放效率将会得到空前巨大的提升,魏帝国可以近乎完美的掌控自己的国土。
讯息传递的速度也会变得很快,政府行政效率会大大提高,中央集权效率也会大大提高。
商业层面也会大大减少商业运输的时间成本,也会大大提高商业效率,绝对是商人的福音。
好了,魏帝国最精英和最有财富的一群人已经充分享受到火车的便利了。
然后占据绝大部分人口数量的平民百姓呢?
他们……目前来说需要用到火车吗?
他们用火车干什么呢?
火车对于平民百姓最大的意义应该在于方便经商和方便外出打工,但是以魏帝国的商业发展水平和手工业发展水平来说……
好像意义不大。
魏帝国的商业发展水平和手工业发展水平吸纳了多少人口?
嗯,反正不多。
其他耕种土地的农民们需要火车吗?
他们用火车干嘛呢?
观光旅游?
走亲访友?
以他们普遍的财力来算,他们能付得起乘坐火车的费用吗?
魏帝国有严格的户籍制度,外出需要路引。
平民百姓大部分的时间需要用来生产,春季耕种,夏季除草除虫,秋季收获缴税,只有冬季稍微闲暇一些。
但是闲暇时间时不时地有徭役要负担,青年男子还有兵役要负担,少年儿童再怎么也要进学。
而且他们都有土地,都有家,城乡收入差距也不是那么大,好像并没有迫切的进城务工和从商的需求。
就算进城也是去距离最近的县城,而不是东南沿海的大城市,所以并没有大规模迁徙的需求。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土地亩产数量太低了。
忙活一年到头,打上来的粮食交了税以后养活几个熊孩子还是有些难度的。
逢年过节扯几块布做件衣服吃点好的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花钱坐火车到外地,光吃粮食不挣钱养孩子……脑子有泡?
如此看来,平民百姓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只靠精英人士和最有钱的那么一小撮人,能摊平研发成本、火车运行成本、铁路修筑成本和后续的养护成本吗?
官员公务出行肯定不能自费,军事方面的运输肯定也不能让军队士兵掏钱不是?
所以这成本还是要算在商人头上。
那一张票要多贵啊?
万一比马车长途旅行还要贵的话……会有那么多人坐火车吗?一车厢能拉满不?
如果这群人都不能摊平成本实现盈利,那么政府就要不断地往里贴钱,贴钱,贴钱……
以魏帝国主体为农业税收辅助为商业税收的财政收入模式,打造遍布魏帝国国土范围之内的铁路线,维持运行,能支撑多久呢?
火车带来的利益和付出的代价,二者能够找到一个平衡点吗?
郭鹏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研究一下怎么提升土地亩产好了。
这才是真正在提升生产力不是?
耕作技术,耕作效率,耕作面积,以及肥料,这一系列行动所瞄准的提高粮食亩产的目标,才是真正的在提高生产力。
生产力不能获得全面提高,仅仅获得一两件器物,反受其害。
而且如果一定需要的话,郭鹏更希望得到的是大棚技术,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技术。
有了大棚技术,小冰河对于魏帝国来说就真的不是一个过大的威胁了。
当然,这样的现实也让郭鹏感到失落。
钳制思想,愚民弱民,以稳固统治,这当然有正面的意义,比如让这个国家更加稳定,少一些动乱,少死人,大家都能活得开心。
只是钳制思想的发展,限制新思想的诞生,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生产力。
如果魏帝国能拥有更强的生产力,新的思想就能够流传起来了,可魏帝国的生产力受限,经不起新思想的冲击和社会结构的瓦解。
小冰河侵袭之下,需要一个强势的政府用国家政令作为手段,在漫长的岁月里进行南粮北运的大工程,并且控制成本,控制粮价,在魏帝国人口上涨的大环境之中,确保神州大地的和平稳定。
魏帝国一旦分崩离析,战乱和寒冷必将摧毁民众赖以生存的农业体系,到时候死人的数量会成百万上千万,灾祸不亚于东汉末年。
生产力……生产力……生产力……
郭鹏念念叨叨着这三个字,一挥手,把手上的鱼食全部撒入池塘之中。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做更多的事情了,他要改变这个世界,首先要从最底层入手,从最基础的地方入手,从生产力入手。
空有思想没有生产力,就是空中楼阁。
所以。
深深的叹息之后,郭鹏选择了妥协。
第二天,郭鹏下令学部把刊印完成的样本格物学教科书全部送到泰山殿,一本也不许留。
然后自己只留下三本,剩下的全部都堆在泰山殿宫门口的大院子里,让伺候自己的内侍们将其全部焚毁。
内侍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太上皇的意思去办了。
于是所有已经完成刊印的试行版格物学教科书都被付之一炬。
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堆,郭鹏攥紧了手上仅剩的三本。
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血消失在火焰之中,郭鹏内心十分平静,无喜无悲。
火焰熄灭之后,郭鹏盯着内侍们把一切痕迹处理干净,而后回到宫里,拿出一个盒子,把这三本崭新的格物学教科书放于其中。
郭瑾那里的一本就让他留着传给后代皇帝,而这三本,郭鹏打算留着,到时候,让工匠们做一下防腐处理,然后带到自己的陵墓里陪葬。
千百年以后,若是自己的陵墓被毁,以至于需要被发掘,那么再由后人把这本初版格物学教科书公之于众。
既然这个时代无法和这样的思想完成匹配,那么,就让这样的思想随着自己的死亡长眠于地下吧。
希望它们重见天日的时候,那个时代已经拥有足够的生产力可以接受这一切。
郭瑾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不动声色,没有去找郭鹏。
他只是默默的把自己手上这本孤本留在书桌上,打算把它定义为仅限皇帝阅读,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能阅读的**。
旁人的思想开不开明不要紧,但是作为皇帝自己,本身肯定要有开明的思想,什么书都要看一看,获取足够的信息差。
可别真的觉得天人感应天人合一是真的,是可以限制皇帝的存在。
皇帝自己要知道,举头三尺……有个屁!
郭瑾这个皇帝做的越来越像样、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一千五百四十二 一眼望穿三百年
焚书的烈焰中,郭鹏看到了魏帝国的末路。
末路是注定会到来的,无论怎么想要挽回,也挽回不过来。
但是在末路之前,在危机之中,未必没有一条能给魏帝国续命的道路。
郭鹏无法改变魏帝国的生产关系,但是,他能让魏帝国多出一个殖民的属性。
中华帝国从来不曾有过殖民的属性。
这好吗?这不好。
这只能造成殖民时代到来的时候,垂垂老矣的中华帝国被年轻力壮的西方殖民者偷袭,暴揍。
他们可不讲武德,跟他们讲道理是没用的。
不过他们的路子并非没有借鉴的价值和意义。
郭鹏没有办法带着魏帝国走上未曾设想的道路,既然不能把魏帝国变成理想国度,那就把魏帝国变成日不落帝国好了。
不能成神,那就成魔,总好过逃不过的死循环!
让魏帝国成为一个可怕的日不落帝国,内部的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通过殖民、压迫和奴役转移矛盾,为魏帝国续命。
在这种残酷的原始积累的基础之上,开启早期的大航海时代,或许能点亮未来的科技之光,大海航需要的一切,殖民需要的一切,都能倒逼着科技的进步,科技的进步,必将影响思想。
养成强大的海外利益集团,将来若有昏了头脑的人想要闭关锁国,大概也是办不到的,
如此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之后,鬼知道魏帝国会发生什么。
这样想想,郭鹏发现其实从最开始自己就做了两手准备,若不能让魏帝国就此升华,那就干脆彻底埋头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好了。
封建也好,帝国也罢,既然已经罪恶累累,加一笔也没什么。
封建殖民帝国,岂不美哉?
反正两条都是未曾设想之路,只是一条眼下走不通,另一条可以走通。
郭珺去了印度,郭琼去了印尼,将来还会有其他的孩子们分封到其余各地,陆上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魏帝国外循环之势已成。
日不落帝国,将不是虚妄,将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坐在泰山殿后花园的小亭子里,郭鹏望着鱼塘,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为了不让魏帝国的子民们受太多苦,只能向外转移矛盾,至于那些原住民们即将遭受到的残酷对待,当然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了。
为了能熬过这寒冷的三百年,郭鹏只能不择手段。
当日不落帝国日薄西山之时,二月份的长安城应该已经开满了桃花。
这样,也好。
落寞的郭鹏放松了身体,倚着旁边的石柱,身上披着落日余晖,一眼望穿三百年。
这一年年中的时候,郭瑾下令皇太子郭承志跟随在他的身边开始协助他处理政务。
他打算按照郭鹏教育他的方式,早早的锻炼他的政治能力,培养他的皇帝思维。
郭鹏听说了,叹了口气,握着身边曹兰的手。
“咱们郭家的第三位皇帝就要诞生了。”
曹兰似是幽怨的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你最期待的事情吗?”
“是啊,我很期待,我真的很期待。”
郭鹏点了点头,少倾,又说道:“只是觉得多少有点对不住承志,但愿他能和阿瑾一样,到最后,可以理解我。”
曹兰没再说话,把另一只手盖在了郭鹏的手背上,握紧了郭鹏的那只手。
兴元四年七月初,大运河工程彻底完工,历时十年的超级大工程终于成功结束,举国欢庆。
郭瑾为了表示庆贺,再次大赦天下,并且给参与整个工程的民夫们免掉了一年的赋税,然后自己亲自前往冀州邺城观看大运河的北段终点,然后乘船一路南下,游历了整个大运河。
直抵扬州。
大运河工程的彻底通行为魏帝国抵御小冰河的来袭奠定了基础。
这让郭鹏更有底气,更加确信魏帝国能带领万民度过小冰河的侵袭,并且一起迎来长安城的二月桃花。
整个兴元四年下半年平安无事,结束了两大工程的魏帝国的财政紧张程度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在这样的前提下,郭瑾开始筹备货币改革,打算发型全新的货币,以此让商业更加繁荣。
同时,他宣布强化地方警察职能,赋予警察更多的权限,让地方警察加紧打击各种贩卖私盐的行为。
魏帝国实行严格的盐铁专卖,为了从这两样硬通货身上赚取足够的钱财,在郭鹏的严格监督下,魏帝国的官盐、官铁质量都很不错,数量也足够,价格也不高。
平民百姓就当是在普通商店内购买盐铁一样,没什么不同,所以魏帝国贩卖私盐的行为在郭鹏统治时期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到了兴元五年三月,临淄营中央总局向郭瑾汇报了他们调查取证一年有余的盐务系统**案件,让郭瑾知道了魏帝国的盐务系统出了很大的问题。
魏帝国的盐铁专卖、组建皇家商队开辟两条丝绸之路、消灭中间商直接掌握农户税收这三大行为确保了财政收入的极大丰沛,这三项堪称魏帝国经济的三驾马车。
有了这三驾马车的保驾护航,魏帝国的财政收入远超东汉,以至于连翻上马大工程搞大事情也能撑得住,财政虽然紧张,但是并非无法支撑,可以说是相当有钱。
三驾马车里,农业税收是绝对的老大,盐铁专卖是老二,两条丝绸之路是老三,盐铁专卖作为魏帝国财政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直都很受重视。
郭鹏在建国以前就决定进行盐铁专卖,并且设置了专门的盐铁司负责专卖事宜,负责开采、制作食盐,并且管理食盐的发卖。
建国以后,郭鹏细化职能部门,设置了专门的铁务司和盐务司,隶属财政部,专门负责盐铁专卖事项。
为了进一步确保这一部分的收入,郭鹏下令铁务司和盐务司与皇家商队协作,他们负责开采制作和收钱,皇家商队下辖的商铺负责深入地方发售,等于皇帝内库和国库分润这笔收入。
内库占小头,国库占大头,左手换右手,反正钱总归是朝廷的。
这一制度下不仅方便盐铁专卖的严格执行,也能在相当程度上确保皇帝对盐铁专卖的控制,不至于让盐铁专卖失序。
郭鹏参考了历朝历代盐铁专卖制度下的弊病,尤其参考了北宋南宋的私盐困境,定下了质量、数量和价格三手都要硬的标准。
不能一边赚钱,还要一边给平民百姓提供劣质食盐。
本身已然是旱涝保收的暴利行业,还要在暴利上增加更多的利润用以贪污**,这样的情况将极大地影响国家税收,也会让民间私盐贩子集团极大的膨胀,极大的干扰国家税收和行政。
南北两宋盐税极高,盐价本身就很高,到了地方,地方官员为了贪污**从中捞好处,又各种巧取豪夺,最后卖给百姓的往往是劣质且不足量的盐。
百姓买到的官盐往往是发黄发臭潮湿成块,吃起来苦涩不已,价格还高,量还不够,就这还经常缺货。
人不能不吃盐,官盐不行,那就只能买私盐,私盐的质量好,价格比官盐便宜一倍还要多,那么不买私盐就是傻子了。
巨大的市场需求催生了极为庞大的私盐贩售集团,遍布各地,沿海内陆到处都是贩卖私盐的团伙,宋政府屡次重拳出击,私盐屡禁不绝。
而且从官方到地方,似乎都对私盐的存在达成了奇怪的默契,大家一起从盐身上捞好处,最后受苦的,就是国库和百姓。
郭鹏严控质量、数量和价格,把盐务控制的很好,所以延德年间,私盐并没有存在的市场。
根据临淄营的汇报情况,大约在兴元二年开始,河北盐务部门就开始出现了官员偷取官盐私自倒卖的事情。
他们利用职务之便,盗取官盐,然后用低于官盐的价格卖给商人,从中获利。
而商人消息灵通,知道各地官盐价格不同,根据各地与盐产地的距离区别,越近价格越低,越远价格越高。
拿到盐之后,商人就会到官盐价格较高的地方,用低于官盐的价格兜售私盐,虽然价格低,但是相比与成本,他们依然有得赚,赚的还很多,很厉害。
为了逃避官道上税卒关卡的盘查,他们甚至选择不走官道,而选择走深山老林。
为了避免猛兽的袭击,他们常常成群结队抹黑前进,为了赚钱不惜一切,还总结出了不少行之有效的贩卖私盐的经验,广泛传播。
贩卖私盐的团伙往往都是利欲熏心之辈,他们组织严密,成员间歃血为盟,嘴巴极严,互相之间还约定了一旦被抓,家人怎么处理后事怎么处理等等,约定极为详细。
兴元三年,这样的情况开始进一步蔓延。
到兴元四年,河北、辽东、中原、关中各地都被临淄营刺探到了私盐出现的讯息。
兴元五年,中央局局长郭朝东把整顿好的情报全部提交给了郭瑾,郭瑾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看完,然后感觉自己的大刀有点饥渴难耐了。
一千五百四十三 严厉的郭瑾
盐铁专卖是魏帝国熬过困难时期的重要财政保障。
在郭鹏统治初期,盐铁专卖得来的钱为帝国的稳定和扩张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时至今日,在郭鹏打通海上路上两条大商路的前提之下,魏帝国的经济也有了长足的发展,农业生产完全恢复,进一步提升,盐铁专卖带来的收益已经渐渐不是魏帝国财政的支柱。
当然,一样很重要。
“这一次,你们的证据搜集的如此详细,应该也对这些私盐团伙有一些了解,对吧?”
郭瑾盯着郭朝东。
郭朝东立刻点头。
“限于我朝官道上严格的关卡,私盐团伙难以跨地区贩售,往往都在本地兜售私盐,如今,各地临淄营组织已经派人加入到了三十七个私盐团伙之中,若陛下下令收网,我等可立刻收网。”
收了网之后,就能审讯幕后主使,然后连根拔起。
郭瑾知道的。
但是他还有点不满足。
“才三十七个?范围那么广大的话,应该不止三十七个私盐团伙吧?”
“的确如此,但是时间有限,各地临淄营组织也有无法及时渗透的,但是对于他们的动向还是多有掌握的,若陛下下令,一举捣毁七十个左右的私盐团伙不是难事。”
郭朝东如此说道。
郭瑾这才稍微满意的点了点头。
“虽然还不太多,但是比刚才多了,这一次,你们临淄营办的不错,事成之后,潜伏进去的细作要重赏,参与其中的临淄营密探也要赏赐,行了,收网吧。”
郭瑾眼中寒芒点点:“临淄营人手不够,就让地方警察加入一起帮忙办理,我倒要看看这个盐务司已经烂到了什么地步!”
“遵旨!”
郭朝东顿首,立刻下去安排了。
临淄营没有明确的首脑的前提下,中央局局长就是大家默认的副指挥使,郭朝东秉承郭瑾的意志,替郭瑾传达最高指示,本质上已经开始执行阎柔的职责,只是没有那个职权罢了。
现在,既然皇帝已经下令了,那么还等什么?
收网!
郭朝东把郭瑾的命令快速精准的传达到各地方临淄营组织手中,地方临淄营组织立刻开始了各自的行动,或者按照细作的指示发起行动,或者根据之前探知的情报发起了行动。
地方临淄营组织人手有限,大部分不能暴露身份,所以行动的主要力量就是当地的警察队伍。
警队的调遣需要县令或者郡守的许可,决定调动的时候,就算是拥有事后处置权的地方刑部也不能干涉。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当临淄营行动的时候,警队必须无条件配合,行政长官必须签署出动命令,不得干涉,刑部也不得过问。
这是皇帝的命令,皇权的延伸,行政长官和刑部怎么能干预呢?
行动的时候,地方临淄营首脑手持令牌找到县令或郡守,县令和郡守必须立刻签署出动命令,然后出动警队协助办事。
临淄营从最早的秘密组织一路发展壮大,立国之后已经渐渐不能隐藏自己的存在,必须转为明面上的官方机构。
官员们已经都知道这是个听皇帝命令行动的特务组织,但是临淄营到底是怎么运作,怎么行动,有何等职权,他们知道的并不多。
如县令和郡守知道,一旦有人持临淄营令牌要求调遣警队,必须无条件配合,不得搪塞干涉,临淄营要做什么,也不得过问。
其他的他们就不清楚了,比如临淄营办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权,组织机构在什么地方之类的,这些都是不知道的。
一如眼下,不少郡守或者县令被要求签署出动警队的命令去办事,但是具体办什么事情,他们不得而知。
等各地方都传来大量私盐贩子被逮捕的消息之后,这些地方官员才恍然惊觉——皇帝对私盐贩子们下手了!
兴元五年三月底,临淄营对潜藏在社会表面之下的私盐团伙全面收网,一举爆破了七十三个私盐贩售团伙,逮捕超过两千人,行动中杀死数百人,打出凶名赫赫。
有人在贩售私盐这样的事情,由于发生次数不多,发生范围不广,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员和团伙行事低调,所以相当多地官员对此还不得而知,骤然听说皇帝对贩私盐的人收网,还相当惊讶。
有人贩私盐?
官盐不差啊,而且也不贵啊,怎么贩起私盐来了?
有些事情只能用贪婪来解释,或者也可以说,只要盐铁专营还存在一天,必然会有贩私盐的人存在。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帮人被逮捕了。
然后被押往洛阳交给司隶校尉部严格审讯。
皇帝下令,无论如何也要从他们的嘴里掏出有用的消息,把他们的上线一网打尽。
于是程昱再次大显身手,仅仅三天,就拷问死了五十多个私盐贩子,利用从他们嘴里掏出来的情报,构建出了一条一条的犯罪网络讯息。
很显然,这是一起官员**带动商人**,双方协作一起挖国家墙角的恶**件。
由于盐专卖的收入对于目前的魏帝国来说依旧比较重要,郭瑾认为无论如何不能宽恕这些人,拒绝了刑部提出的量刑建议。
他下令把这些私盐贩子的领头者全部处斩,连带家人也一起处斩,以儆效尤。
贩卖团伙可以免死,但是连同家人一起发配为苦力,前往平州、漠州、云州和交州等地进行苦力劳动,大赦天下与他们无关,他们从生到死都是苦力,不得宽恕。
一口气惩戒两千多人及其家眷,波及上万人,规模很大,执行起来有一定难度,但是为了防止盐政败坏,形成对民间的威慑,郭瑾坚持要执行如此严酷的惩治方案。
对下游执行者的惩戒结束了,对上游发起者的惩戒才刚刚开始。
整个盐务司从上到下被临淄营摸了个透,然后开始对盐务司犯官和犯事商人的大肆抓捕。
司隶校尉统领范围内的交给司隶校尉的法卒们逮捕,外地的则交给地方警队进行逮捕,押送到洛阳交给法卒处理。
一石激起千层浪,犯罪人数最多的河北地区盐政官员几乎被一扫而空。
有些人消息灵通,知道这一次皇帝是来真的,绝无活命的机会,于是试图逃跑。
但是在魏帝国严格的地方网络之中,他们纷纷被抓获。
也不是没有聪明的,手脚最灵活的一个甚至已经跑到了海上,乘船避难,试图逃亡,结果被临淄营协调水师出动战舰跨海抓捕,一样给抓了回来。
这部分官员和商人没有一个得到宽恕,全部处斩,家人被剥夺权利发为苦力,遇赦不得归。
从兴元五年三月到兴元五年六月,三个月的时间,盐政系统被郭瑾整理了一个遍,清洗官员人数达二百三十七人。
他们的全部土地被没收,收归国有等待进行再次分配。
这还不算,郭瑾觉得对于那些贪小便宜购买私盐的人也要加以惩戒,处以一定数量的罚款,以此震慑平民百姓,告诉他们谁敢买私盐就要付出代价。
棒子不敲到头上就不懂得畏惧,居然敢买私盐扰乱市场,不惩戒一下他们就不知道律法的威严!
贪小便宜是人之本性,郭瑾则认为,如果贪小便宜的惩戒比小便宜本身带来的利益要重得多,那么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敢于去贪这个小便宜了,所以惩戒是必须的。
对此,朝中部门官员觉得这有违郭鹏时期定下的宽仁为政之道。
他们觉得如果要惩戒平民,未免波及面太广,而且容易引起民间的恐慌。
这恐怕会带来一些让地方官员感到头疼的事情。
比如民间聚众闹事集体抗议什么的,这会让官府感到十分头疼,难以妥善应对。
郭瑾则认为不是这样的。
他召开了国务会议,在会议上措辞严厉。
“太上皇开国之初,国朝百废待兴,民众穷困,亟待休养生息、藏富于民,经太上皇十三年励精图治,四海升平,百姓殷富,现如今,早已不是开国之初的境况了。
孤以为,乱世重宽容,弛世用重典,当今天下,早已不是乱世,盛世初现,正是应当用重典治理天下之时!而不是持续用宽容仁政无限制的宽恕民间犯罪之人。
先汉文帝景帝时,用黄老学说,行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固然为先汉积累国力,但武帝初,政令不出三辅,豪强遍地,游侠丛生,民间豪侠说一句话,比官府还要有用。
官员就任,第一件事做的不是体察民情,而是去拜见当地豪侠,以求庇护,如果与豪侠为敌,豪侠甚至会当街杀人,屠戮官员,这样的景象,难道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与民休息固然有用,法度更不可乱!无时无刻,都要展现朝廷的存在,无时无刻,都要让万民知晓,谁,才是说话算数的那个人!给孤推行下去!不得有误!”
郭瑾大手一挥,强制要求地方官府执行自己的命令,皇帝诏令四散而出,从洛阳向各地方传播而去。
一千五百四十四 郭瑾的货币改革
对于贩售私盐这件事情,郭瑾决定的态度是零容忍。
郭瑾强硬的要求推进这项严惩措施,惩戒犯法之人,让他们知道律法的威严所在,要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存在,心中常怀敬畏。
对于这一决定,郭瑾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顾虑。
于是他亲自前往泰山殿给郭鹏请安,顺便问一下郭鹏对他这样大规模惩戒的看法。
他有点担心郭鹏会对这样的做法感到不满。
但是郭鹏并没有。
“你说的其实不错,乱世重宽容,乱世之中,人们的生存都是问题,人口折损严重,继续用严刑峻法,只会引发大规模民变,得不偿失,而眼下,已经不是乱世了。
我治理天下十三年,魏国已经安稳,民间已经安稳,并且积累了一定的财富,这个时候如果继续重宽容,到你的儿子做皇帝的时候,地方势力就要起来了。
文景之治固然重要,给了汉武北伐匈奴的底气,但是汉武北伐匈奴之前,可是和天下人狠狠地战斗了一场,若非他天纵之才,以黄老之学无为而治的先汉怕是难以振奋。”
郭鹏坐在池塘边乘凉,一边乘凉一边喂鱼,一边笑着讲了自己的看法。
郭瑾听后心下大定,决定趁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下民间,把一些将起未起的势力给他打下去。
同时再来锻炼强化一波基层官府的执行力,让地方好好的动一次。
得到了郭鹏的赞同,郭瑾底气更足,百官噤声,不敢反对,老老实实推行郭瑾的政策。
于是三司再次组成联合工作组,分成数个小分队下到地方,开始联合地方刑部,对民间购买私盐的民户进行追究、惩罚。
根据临淄营搜集到的情报名单,他们精准的惩戒了购买私盐的民户,挨家挨户的上门惩罚,一个都不漏下。
交不出罚款也可以,但是若有享受减免税扶政策的,就要取消这一政策的享受,以此抵消他们所犯下的过错。
这一下是真的让不少人觉得疼痛不已,纷纷在保证书上签字,表示今后再也不会购买私盐,还保证发现有人贩售私盐的话一定第一时间向官府汇报。
如此,这一波大范围惩罚在民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人民都感到畏惧,纷纷表示不敢再次犯禁。
这一次打击,对于犯官、商人和民间消费者都进行了严肃的惩戒,可以说是把政策执行到底,给幸存者们带来了巨大的震慑。
与此同时,朝廷再次宣布,如果有发现贩售私盐而向官府汇报的,一经查实,予以重赏。
若有胡乱汇报试图骗取赏赐的,将以犯罪论处,要吃牢狱官司。
一系列大动作下来,满朝文武百官都知道了盐铁专卖是皇帝的红线,碰不得,一旦碰了,下场绝对好不了。
盐务司的官员被凶狠的清洗了一遍之后,郭瑾拿掉了原先盐务司郎中的职位,把他罢黜,贬为庶人,然后决定重新任命一个精干官员负责管理盐务,重整地方盐务系统。
盐务司是中央朝廷里并不少见的等级不高但是建制庞大权力庞大的部门之一,而且一看就是油水颇丰的部门,比起那些清汤寡水的部门,简直是很多官员梦寐以求的职位。
但是这一波大清洗之后,盐务司郎中这个职位成了官员们避之不及的职位,唯恐这个职位干扰到自己的前途,非常惧怕。
郭瑾审核了好几个官员之后感觉都不太合适,又挑选了几个,忽然想起了财政部的右侍郎诸葛亮来。
郭鹏可是相当看好此人的,觉得此人可以成为他重要的臂助。
既然如此。
那就给我整理好盐务,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领再说,光一个财政部右侍郎恐怕不足以发挥你的能力吧?
郭瑾做出了决定,于是很快下令财政部右侍郎诸葛亮监管盐务司,在盐务司有新的郎中之前,主掌盐务司的工作,整理一片混乱的盐务司。
于是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看向了进入中央不久的诸葛亮。
诸葛亮倒是十分大方的应下了这个差事,监管起了盐务司的工作——并且实际上也就是完全负责起了盐务司的工作,并且把自己的主要精力也都放在了这方面。
没办法,诸葛亮属于被破格提拔,直接从的等级一下子跃升为中央主要官员之一。
而财政部的另外两个领导吕虔和毛玠都是资深官员,资历非常深厚,不是诸葛亮能比拟的。
所以诸葛亮在财政部右侍郎的职位上其实只能给两位大前辈打打下手。
不过他看上去到挺怡然自得的,做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觉得自己被架空,不觉得自己的职位不被尊重。
这种心态倒是让诸葛亮在财政部内逐渐有了一些好名声,并且多了一些朋友。
现在诸葛亮终于掌握实权,还一下子就掌握了名义上向财政部尚书负责但实际上直接向皇帝负责的盐务司,不由得让人感到诸葛亮还真是简在帝心。
不过此时此刻掌握盐务司的工作,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大家都不太敢确定。
平常掌握盐务部门,那自然是富得流油,值得羡慕,但是现在……
一个刚刚被清洗过的部门,必然在一段时间内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诸葛亮想做点什么,恐怕没那么容易就是,一些想套近乎的人也不敢套近乎,生怕诸葛亮就是下一个被贬斥的倒霉蛋。
他们决定观望。
但是郭瑾倒不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盐务工作上。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比如货币改革。
他想要完成货币改革很久了,这是他主导之下可以拿的出手的政绩,他很想办成。
郭瑾一方面关注着诸葛亮的工作,一方面紧锣密鼓的开始筹备起了货币改革的事情,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发行三种货币——金币、银币和铜币。
通过常年累月的贸易积累和从倭岛上发掘出来的庞大数量的黄金与白银,魏帝国开始具备了发动货币改革的能力。
之前,由于严重缺乏贵重金属,魏帝国只能以铜制五铢钱为法定流通货币,但是铜钱价格低廉,小宗生意来往还行,大宗生意来往,需要的铜钱数量就不是简简单单几贯钱的事情了。
这实际上严重限制了商业贸易的发展,很不便捷,于是民间商业交易之中又自发以蜀锦等贵重物品当做大额交易的【替代货币】。
但是这些替代性质的大额货币都有贬值的风险,很可能拿到手的时候还是完好无损的,下一次交易之前就破损了。
一旦破损,商人的利益就会平白无故受到损失,问题真的很大。
所以魏帝国的商业贸易长期以来都被大面值货币不足的问题困扰着,税收始终上不去,聊胜于无。
直到西域商路打通,魏帝国开始直接和贵霜等国开始贸易,发现他们使用金银货币进行大额贸易,便有了学习他们进行货币改革的想法。
历经郭鹏多年积累,不断地从贵霜、安息和罗马等帝国吸取黄金白银等贵重金属的储备,到郭瑾统治时发现的日本银矿的积累,还有蜀道和大运河两大工程的完结……
于是在兴元五年,魏帝国进行货币改革推动商业进一步繁荣的时机已经到了。
兴元五年八月初,皇帝郭瑾下令组建一个钱币司,挂靠在财政部行政规划之下,又组建了一个货币改革小组,开始就货币改革的事情进行讨论和筹备。
小组成员有内阁首辅和负责财政这一块的群辅,还有财政部的部分官员,以及内廷东厂方面的负责人苏远和其他几名管钱的宦官,大家一起拿主意,一起决策。
魏帝国的经济也是两套班子,以国库为中心的内阁、财政部班子,和以内库为中心的内廷东厂班子。
两套班子时而合作,时而也有不对付的事情,打打口水仗是常有的事情,不过总体还是平稳的。
郭瑾继位以后,在内廷的经济问题上,东厂厂公越发的有发言权,不仅是天下开矿事务属于东厂管理,两支皇家商队也被交给了东厂管理。
东厂厂公已经是皇帝本人的金融顾问了。
因为掌控着内廷的财务管理权,所以很多时候东厂厂公也会作为内廷的代表出面和朝廷协商问题,俨然是一个很有权势的身份。
也就是对上有审计权的内阁首辅的时候会有点发憷……
但是对上内阁首辅会发憷的人也不止东厂厂公一个。
苏远,这个太上皇郭鹏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显然已经走向了属于自己的巅峰,在魏帝国的金融层面有了很高的发言权。
对此,朝廷里也有人感到不满,觉得这涉及到了宦官干政的问题,但是作为皇权伴生物的内侍宦官,朝官是拿他们没有办法的。
对于货币改革的事情,大部分人还是持赞同态度,所以郭瑾顺利搭建起了这个改革小组,准备以此为中心计划好货币改革的一系列步骤,尽快完成。
在落实执行的时候,内阁首辅曹操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意见。
一千五百四十五 曹操中风了
曹操认为,五铢钱使用已经数百年,天下人都已经认同了五铢钱的存在,五铢钱在他们的生活之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如果骤然废除五铢钱使用新币,可能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改革或自然是有必要的,但是骤然推行,恐怕会引发民间的混乱。
所以此事不方便尽快推行,不如徐徐图之,放慢步伐。
“首辅有何高见?”
郭瑾看着曹操。
曹操开口道:“不敢称高见,但是臣以为,骤然废除五铢钱,对于民间而言还是有很大影响的,不如留给民间一段缓冲期,让新币与五铢钱共同使用。
这期间,朝廷应当明确规定五铢钱和新币之前的兑换标准,规定民间该去某处将手中的五铢钱兑换为新币,如此,民间就能反应过来,也不至于出大乱子。
朝廷随后可以规定时限,规定在某年某月某日前,必须要把手中五铢钱兑换为新币,过时,则五铢钱不可以在流通使用,如此就可以了。”
郭瑾听了以后,感觉很有道理,于是缓缓点头。
“首辅所言,言之有理,是要给民间一些反映的时间,既如此,那就这样定下来吧,你们商议一下新币的价值,还有与五铢钱之间的兑换标准,搞一个章程出来。”
“遵旨。”
群臣顿首。
郭瑾又以曹操思路清晰为理由,下令改革小组以内阁首辅曹操为首,开始执行这个任务。
郭瑾把主要的事权交给了曹操,曹操当然很高兴,之前担心被取代的忧虑一扫而空,发觉郭瑾对自己还是信任,还是愿意任用的。
正好现在曹昂也在内阁任职,担任群辅之一,正好负责财政部的工作,所以父子两可以一起办公,这让曹操非常开心。
对于这个长子,曹操还是相当满意且喜欢的。
曹昂虽然不是正妻丁夫人所生,但是由于从小是被曹操的正妻抚养长大的,所以身份上就和嫡长子一样,除了曹操最喜欢的小儿子曹冲之之外,他最在意的就是曹昂。
之前曹仁和曹洪相继去职,曹氏在军中的实力大为缩水,这让曹操非常担忧,生怕自己的官职也不保,曹氏在朝中将彻底失去话语权。
现在曹昂回来了,他感觉就算他去职了,曹昂也能接替他继续在朝中保持曹氏的影响力。
现在日夜都和儿子在一起处理政务,虽然办公的时候不能表达出对儿子的关切,相反还要更加严厉,但是私下里曹操还是多次对曹昂嘘寒问暖,并且多次和他在一起吃饭的。
这一回负责货币改革的事情,曹操肩负重责,日以继夜的工作,甚至连吃饭的时候都会和曹昂在饭桌上商讨相关的问题,不可谓不上心。
曹昂对此感到担忧。
“父亲年事已高,应当多多休息,不应该过多的劳神,既然不在官署里,还是不要商议政务,多休息一下吧。”
曹操连连摇头。
“到了咱们这个位置上,休息只是说说而已,低级小官还能休息,咱们又怎么能休息呢?咱们休息了,权势不保,前途难料。”
曹昂叹了口气。
“父亲,到了您这个岁数,休息才是最重要的,权势固然重要,但是身体不好了,权势难道能把握住吗?”
曹操想了想,苦笑了一阵。
“为父也是担心啊,前些年,你子孝叔和子廉叔相继去职,咱们曹氏在军中只剩下了子和与文烈,他们都还年轻,算不得高级将军,而朝中,除了为父以外,你们兄弟几个和几名族人都在地方任职。
中央朝廷里只有为父一人还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为父也是担心啊,担心为父要是不在了,咱们曹氏可就真的没人能在中央朝廷里说上话,能在陛下身边说上话了。
子脩,咱们是外戚,外戚的生存之法与一般群臣不同,更何况现在科举大兴,新晋官员无人不有科举进士之身份,你立足未稳之时,我如何能不担忧呢?”
曹昂低下头沉默片刻,深深感受到曹操的用心良苦。
“父亲的忧虑,儿子懂,但是我等身为外戚,不更应该谨言慎行,谨小慎微吗?早先,子孝叔在地方统兵,子廉叔和子和在中央带兵,父亲在朝廷为高官,我等在地方为羽翼。
那时,我曹氏一门极尽尊荣,军政两面都极有权势,固然尊荣,难道不是危机四伏吗?若没有太上皇后在太上皇身边,父亲,曹氏就真的能安然到现在吗?”
曹昂的话说的就比较直接,当然父子之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曹操也没有生气。
曹操于是想起了亲妹妹曹兰,叹息不已。
“为父当然知道,太上皇后在太上皇身边,是你子廉叔能活着离开京城的最大原因,但是,权在手,又怎么能轻易交给他人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无权,在这洛阳城中,就是蝼蚁。”
曹操看着曹昂,握住了他的手:“子脩,现在你回到中央,为父终于可以稍微放心,待到完成这项任务之后,若能给你某个弟弟争取回到洛阳,那么为父就能放心的离开这个位置了。”
说完,曹操有些感慨的看向了窗外:“这内阁首辅,为父做了十几年,这里头有太上皇后多少功劳,为父也不是真的不了解,所以此番以后,为父觉得,是时候乞骸骨了。”
曹昂有些意外的看着曹操。
“父亲此言……当真吗?”
“自然当真,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都退位五年了,我们这些老朽要是继续占着要职不松动,怕是就要被赶走了。”
曹操自嘲的笑了笑:“当今天子的亲信们现在还都在中层职位上磨炼,但是成长起来也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为父这官儿也就七年一任,就算到时候不想走,也要走了。”
曹昂抿了抿嘴唇,没再多说些什么。
父子两人同在一个部门办事,虽然有人说这是美谈,觉得这是皇帝的恩典,但是更会有人说这是不注意回避,不注意父子不当共事的政治忌讳,容易引人诟病。
有史以来的外戚家族权势滔天者多,但是有好下场者甚少,尤其东汉一朝中后期宦官外戚接连掌权,把外戚的名声都给败的一干二净。
曹氏虽然有权势,也有人愿意巴结,但是也有很多朝官自认清高,不愿意和曹氏来往,甚至因此敌视曹氏,与曹氏不对付。
那么曹氏怎么能不从中吸取教训,更加的谨言慎行谨小慎微以求取家族的繁衍呢?
否则太上皇后和太上皇一旦故去,曹氏还有那么大的面子吗?
在曹昂看来,历经曹仁和曹洪事件之后,曹氏最重要的任务早已不是什么保全曹氏的权势,而是要保全曹氏的生存。
曹昂看得很清楚,现在曹氏地位崇高,很多官员都愿意巴结曹氏,主要还是太上皇后的面子在,有朝一日发生了变化,曹氏就要面临很不妙的局面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夹起尾巴做人,也好搏一个谨小慎微的美名,将来好处多多。
曹操显然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就想着站好最后一班岗,然后功成身退,带着功勋回到老家,就此安度晚年。
但是天不遂人愿,曹操还是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长期案牍工作耗尽了曹操的心力,也让他的身体没有年轻时那么好,货币改革事务繁杂,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曹操昼夜工作,终于支撑不住了。
兴元五年九月初七,曹操忙碌了一上午,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身边吏员喊他吃饭,曹操抬头看了看天色,感觉腹中饥饿,显然也是到了要吃饭的时候了。
于是他站起身子,走了两步,忽然间瞪圆了眼睛,然后眼睛一翻,身子往后倒,幸而站在他身后的吏员扶住了他。
“首辅?首辅?首辅您怎么了?首辅!!!”
曹操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曹操病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洛阳朝廷,人人对此议论纷纷,连郭瑾都很快得知此事,大吃一惊,立刻命令张德前往探视,搞清楚原因,然后把此事告诉了郭鹏和曹兰。
张德从曹府探视回来,一脸沮丧的向郭瑾汇报了曹操的病情。
“中风?”
得知曹操的病是中风,郭瑾顿时意识到问题很严重。
“怎么会这样?大医馆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曹首辅年事已高,又连续多日日以继夜的办公,终于累坏了身子,风邪入身,导致中风,奴婢去探视的时候,曹首辅已经醒了,但是还不能说话,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像是瘫痪了似的。”
张德低声道:“大医馆的人已经紧急治疗了,说暂时无虞,但是大医馆的人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用药物慢慢治疗,继续观望了。”
“怎么会这样?”
郭瑾皱着眉头走来走去,觉得十分为难,又走了一阵,便开口道:“你去把张昭喊来,我有事情要和他说。”
“遵旨。”
张德立刻出去办事了。
一千五百四十六 新币
得知曹操忽然病倒,郭鹏大吃一惊,连忙带上同样吃惊的曹兰一起出宫,抵达曹府探视曹操。
然后郭鹏得知曹操是中风了,半边身子动不得,也不能说话,眼珠子还能转,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仅此而已。
曹兰坐在曹操床边上握着曹操的手抹眼泪,郭鹏把曹昂拉到外面说话。
“华佗怎么说?”
“华大医说眼下父亲的性命无虞,但是情况依旧很不好,他们回去找寻治疗方法去了,但是,华大医说,就算治好了,父亲的身体状况也无法适应正常的办公了。”
曹昂悔恨莫及,红着眼睛攥着自己的头发,十分痛苦地说道:“之前父亲忙碌的时候,我就该阻止他的!父亲都六十五岁了,哪里经得起那么繁重的任务!”
郭鹏倒是知道郭瑾安排曹操主掌货币改革的事情。
他成立了一个办事小组给曹操,归曹操全面管理,这本是表达对曹操的信任,可谁知道曹操居然中风了。
郭鹏长叹一声。
“如何能到这个地步呢?大兄未免太操劳了,子脩,你怎么不劝劝你父亲?”
“臣如何没有劝诫呢?可父亲他……”
曹昂无奈长叹。
眼见曹昂如此无奈,郭鹏也没有其他的事情能做,他也不懂医术,只知道中风就算是现代都是一种麻烦的病症。
涉及大脑,十分凶险,死亡率也算是高的,更多人就算不死,也要落个残疾的下场,从此再也不能正常生活,活着都是一件挺痛苦的事情。
曹操这病症已经让他无法说话,半边身子动不得,已经半身不遂了,显然是神经受到压迫了。
可现在这种情况……
难道要让华佗操刀开颅手术吗?
医术上的事情郭鹏不懂,也不能卖弄自己那点文不达题的知识,于是便前往大医馆亲自询问华佗该怎么办。
“太上皇,曹首辅太累了,做的事情太多,一着不慎,风邪入身,才有了这样的病症,眼下我等并没有太多的好办法,只能斟酌用药。”
“斟酌用药……曹首辅六十五岁了,你们还想怎么斟酌用药?”
郭鹏语气不善。
华佗十分为难。
“太上皇,曹首辅的病症在脑中,在颅内,本就万般危险,我等实在不能不慎重,眼下我等也在想办法。”
“想到什么办法没?”
郭鹏看着华佗。
华佗低下头。
“暂时还没有,但是臣一定会竭尽全力。”
郭鹏也不好过多逼迫,只能点头。
“总之,曹首辅的身份你也清楚,有些不好的消息,我并不想听到,大医馆那么多年,得到朝廷那么多的财政拨款,我不希望你们故步自封毫无建树!”
华佗连忙点头。
“臣等一定竭尽全力,请太上皇放心!”
郭鹏点了点头,满脸忧虑的离去了。
郭鹏走后,张机走到了华佗身边,低声道:“医正,曹首辅的病非常难治,您这样说,怕是讨不得好啊。”
华佗无奈的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不是我等逃避就能逃避的,曹首辅身份特殊,你觉得我有很多选择的机会吗?别想这些了,想想办法才是真的。”
华佗随后走开去翻阅古书,去想办法,张机则面色复杂的看着华佗的背影。
曹操病倒的事情对于整个洛阳朝廷来说不算是小事,但是也没有到离开了曹操朝廷就无法转动的地步,曹操毕竟不是那个最高的权力拥有者,但是不管怎么说,影响还是有的。
他牵头的内阁与货币改革小组的工作受到很大的影响,很多需要曹操去做的工作没人做,急切的需要其他人来代理。
于是郭瑾一边下令内阁群辅之一的孙超接替曹操,暂时代管内阁之事,一边下令财政部左侍郎毛玠代管货币改革小组,暂时承担起货币改革小组的工作。
接着,郭瑾意识到自己需要新的内阁首辅了。
曹操这个内阁首辅虽然年迈,但是大体上还是听命令的,所以不管怎么说,郭瑾也不认为曹操是个必须要排除的对象。
他把曹昂放进内阁,主要是为了褒奖曹操在之前的**之中站对了队伍,让他们父子团聚,享受一下亲情。
他可没料到曹操误以为他是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到了,要把他往外赶。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可是曹操就是产生了这样的误会,以至于过于努力的工作,结果倒下了,留了一个烂摊子让郭瑾发愁。
下一任内阁首辅的人选成了一个大问题。
该选择谁呢?
郭瑾翻阅了不少官吏的履历资料,最后做出了决定。
郭瑾叫来了张昭,与他一阵商谈之后对外宣布,由于内阁首辅曹操无法履职,朝廷决定调任交州刺史满宠入京就任内阁首辅一职。
接着郭瑾又宣布调任内阁对接兵部的辅臣孙文东南下,接任交州刺史一职,继续满宠还没有完成的工作。
郭瑾思来想去,因为内阁首辅是很重要的职务,虽然郭鹏时期已经设立南书房削弱内阁职权,但是内阁依然是直接帮助皇帝处理政务的机构。
职责上能对接尚书台各部,内阁首辅还掌握审计职权,对内廷宦官是重要的制约,属于不可或缺的职位,需要能足够信任的官员担当。
满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而曹操的病,已经让他半身不遂,就算能治愈,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郭瑾召见大医馆医师询问,得出了准确的判断,知道曹操难以回到一线工作,于是宣布晋升曹操为三公之一的司空,让他退居二线,慢慢休养身体。
魏帝国的三公职位从立国之后就是荣耀职位,只是地位尊崇,没有实际权力,之前唯一的在任三公蔡邕已经病逝近两年,时隔两年,魏帝国再次有了三公职位的顶级官员。
可惜,或许曹操并不会因此感到高兴。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曹昂长叹一声,为曹操感到遗憾的同时,却也为他感到放松。
到底是功成身退了,虽然用的是这样一种方式,但是曹氏,也算是彻底安全了。
为了避免有人说郭瑾行狡兔死走狗烹之事,更要照顾母亲的感受,郭瑾又让张昭下调令,把曹操的二子曹丕和三子曹植调回了洛阳。
他让曹丕在河南尹府中任职,让曹植进入御史台任职。
把曹操的两个儿子叫回洛阳在身边侍奉,或许能让曹操的心态好一些,康复的可能性也更大,也是一种皇帝依然宠幸曹氏的象征。
不过事已至此,以他的年龄来看,所有人都知道,曹操已经不可能重新执掌大权,他实际上已经退休了。
巨大的权力真空被满宠接下,满宠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而曹氏只是得到了两个儿子回京的待遇,真要算起来,实在不好说曹氏是赢家。
但是曹氏因此全身而退,从复杂的魏帝国高层政治之中脱身而出,以外戚的身份获得如此尊荣,倒也不能说完全是坏事。
而且三个儿子都回到京城,凭借太上皇后的关系,怎么说也不至于沦为中等人家,曹氏还是魏帝国最顶级的家族之一。
对于郭瑾的处理方法,郭鹏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一个多月以后,满宠完成了政务交接,强忍喜悦回到了洛阳,接替了内阁首辅的职位,然后自然而然的接任了曹操货币改革小组组长的地位,开始从事货币改革的工作。
满宠的能力很强,很快就上了手,把曹操没有完成但是已经规划好的工作全部做好,把货币改革的任务提上了新的日程。
兴元五年年末,满宠把铸币司铸造的全新的三枚魏帝国法定货币送到了郭瑾面前,郭瑾看了以后非常喜欢,然后第一时间拿到了郭鹏面前给郭鹏看。
“这是……我?”
郭鹏拿着这三枚铸造精美的钱币,看了看钱币正面的人像,颇有几分自己的模样,很显然,那就是自己。
金币银币和铜币正面雕刻的都是自己的半身像。
“是的,铸币司的工匠参考了贵霜国金币的铸造方式,把父亲的半身像镌刻于其上,让每一个使用钱币的人都知道父亲,都认识父亲。”
郭瑾笑呵呵的说道。
“不把你自己的半身像刻在上头?”
“哪能呢?儿子些许微末之功,怎能与父亲相提并论?父亲是魏国永远的缔造之主,无人可以替代。”
郭瑾满脸都是讨好的味道。
郭鹏笑了笑,看了看钱币的背面,发现钱币背面刻的是钱币的面值和标准重量,还有铸币年月日,背景是则洛阳奉天殿。
钱币边缘处还刻着一些小字,细细一瞧,刻的都是些吉祥话,什么【我魏国祚万年绵长】之类的。
整体看起来,这三枚钱币都相当精致,稍微掂量一下,也发现重量十分到位。
“钱币做的挺精美,重量也足够,不过你想好怎么预防伪币出现了吗?但凡有钱币,就有伪币,早些时候为父是怎么对付那些私铸五铢钱的,你应该都知道。”
一千五百四十七 太子妃的人选
伪币的事情,郭瑾当然也考虑到了,整个货币改革工作小组都把这件事情当做头等大事来考量。
毕竟前汉五铢钱乱局他们基本上都是经历过的,各种仿造五铢钱层出不穷,劣币驱逐良币,惹得经济崩溃,秩序不再。
所以决定铸造新币的时候,他们首先考量的就是如何应对伪币的出现。
“是,儿子都想到了。”
郭瑾点头说道:“正因为想到了,所以才给这些钱币做了很多纹饰,还有特别小的小字,都是叫最顶级的工匠一个字一个字的刻,废了几百套模具才做出了最后的模具。
要想在这样的基础上仿造新币,估计那成本之高,已经能断绝大部分的人的念想了,当然了,总有人喜欢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儿子给每一枚铸造的钱币都加上了标号。
每一枚钱币都有自己的标号,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铸造出来,位列第几,都是能找到标号对照的,若是没有这样的标号,自然是伪币,直接叫临淄营处理去。
而且铸造的手法,咱们是学了贵霜国的,包括父亲的半身像,还有这后头的奉天殿,都是学了贵霜国的手法,一般工匠办不到,这样严防死守还能叫他们伪造,那也是算他们的能耐。”
郭鹏点了点头。
“想的挺周到,不过还是要做好防控准备,当初,私铸五铢钱泛滥于世,造成物价飞涨,货品奇缺,为父每占领一地,都要花费一些心思把私铸五铢钱赶出流通。
现在虽然咱们这新币铸造精美,仿制困难,耐不住有心人,为了万全之策,还是在民间铺开讯息,告诉全民如何辨别真金、真银,以免有人用其他的东西铸伪币,骗走咱们的真金白银。”
郭瑾想了想,觉得郭鹏说得有理。
“父亲言之有理,儿子这就吩咐人下去办,务必叫全民都知道如何辨别真金白银,莫要让人骗了去,那么父亲觉得这些钱币做得如何?能使用吗?”
“做好规划,做好准备,给民间足够的缓冲时间,一点一点的把旧五铢钱全部回收,不要想着一蹴而就,那样的话……会很麻烦的。”
郭鹏把三枚钱币放在了郭瑾的手上,帮他紧紧握住:“这就是咱们魏帝国的命根子了。”
“是,儿子一定小心谨慎。”
郭瑾恭敬的回答。
郭鹏点了点头,又问道:“之前听你说,你有意挑选承志的妻室人选,现在有眉目了吗?”
“暂时还没有做最终决定,但是综合各方面的态度,感觉是要选个和咱们距离比较近的贵胄女子,这样和承志比较般配。”
郭瑾低声道:“父亲,舅父生病之前,母亲和我说过,听母亲的意思,好像比较属意于子脩兄长的女儿。”
“子脩的女儿?”
郭鹏顿了顿,开口问道:“子脩的嫡长女早已嫁人,那么就是……”
郭瑾点了点头。
郭鹏明白了,曹兰中意的,是曹昂和蔡琰的女儿。
这身份可就有趣了,曹氏和蔡氏的女儿,这要是娶了,可不得亲上加亲,然后一举安定曹氏和蔡氏两大家族的心?
政治上的好处多多,并且可以瞬间帮郭承志奠定政治基础。
但是。
“你觉得好吗?”
郭鹏看着郭瑾。
郭瑾沉默片刻。
“儿子以为,以当今天下局势,皇太子的婚事已经不太需要看那些权贵的脸色了,察举已废,科举当兴,我朝出现延续数代人的官员家族的可能性已大大降低。
科举制度下,官员选拔不问出身,而问考试结果,与前汉察举相比,出现袁氏杨氏那种大士族几无可能,累世权贵左右朝政的可能性已经大大下降。
此时继续与他们联姻,使得外戚权贵继续延续下去,并无太大意义,反而容易助长某些人的不良心思,倒不如另外选择合适人选,扩大备选范围。”
郭瑾很好的洞悉了眼下魏帝国政治局面的转变。
察举和科举的区别,就是让绵延不断子孙不绝的超级政治豪门就此消失,从此以后再难出现累世政治高门。
弘农杨氏、汝南袁氏、颍川荀氏这一类的政治豪门将失去诞生的基础,就算出现,那也要连着好几代人智商超群,全靠实力。
那真要出现了也无话可说,谁让人家真的厉害。
魏帝国未来的官员主体是科举官僚,而不再是前汉遗留下来的政治权贵们,不再是跟着郭鹏打天下的这群人。
他们虽然很努力的不想被淘汰掉,但是参加科举考试总有意外,若不愿参加科举考试,只能走门荫入仕,但是门荫入仕,怎么说呢……
延德十年以后,当初被郭鹏哄骗着一起推翻士族的那群帝国精英们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门荫入仕者可以选择的官职有限,晋升途径相对单一,且几乎无法触及核心政治部门。
门荫入仕的官员一般只能做郎官,郎官做完之后一般都是做闲散职位,不怎么需要干活,很清闲的那种职位。
魏帝国的三公九卿形同虚设,虽然有这个编制,但是除了太仆以外,就没有实权职位,也没有人任职。
但是却有编制。
三公九卿的编制依然在,他们的属官职位也在,都记录在《魏官》之中,是国家正式官位。
这些门荫入仕的权贵子弟们就做这样的官职。
什么司徒掾属啊,司徒令史啊,司徒御属啊之类的,在前汉那真的算是比较重要的官职,非累世权贵不能得。
放在当初,入朝之初就想要做到这样的职位,那家里的关系一定要很硬才可以。
现在虽然也是,但是……
现在的三公和当时的三公不是一个含义啊!
唯一的司徒蔡邕根本不掌握实权,只是个吉祥物,其他职位上除了太仆之外都是没人担任的,更别谈什么实权了。
连主官都没有,他们这些属官还能干什么?
尤其是两年前蔡邕病逝,没有司徒,可司徒属官还在,现在这些司徒属官们成天无所事事。
当然也不是所有权贵子弟都做这样的属官。
尚书台和御史台内,郭鹏好像也专门为他们设计了一些等级不同的闲散职位。
他们只需要干坐着喝茶聊天看书,就能领俸禄。
总而言之就是闲散,不干事,清贵,可是没有实权。
有点想法的已经在恳求父辈帮他们调职,让他们做点事情,不然做这种职位真的是毫无前途可言,空有地位没有权势,有个屁用?
没有想法只想混吃等死的倒觉得这是不错的职位,成天和一群狐朋狗友们斗鸡走狗,倒也怡然自得。
急坏了他们的父辈们。
可是那些真正去办事的执掌重要权力的官职,都是要科举考试出身才能担任的呀!
难道现在让子弟们参加科举考试?
这些上个时代的遗老们终于能体会到当初寒门子弟和黎庶子弟被五经十四家法拦住上升途径的无奈与彷徨了。
眼下在魏帝国的中央政府里,真正干事的那群人基本上都是科举出身,然后从地方历练之后调入中央部门办事,和这群权贵子弟们完全不是同一个路线。
非科举出身的官员已经渐渐无法出任真正办事的职位了。
中央如此,地方也是如此。
除却中央层面,在地方,也有一些权贵子弟按照正常流程被外放。
但是一般科举出身的办事官员被外放都是去中央在地方的实权部门,或者县府、郡府和基层官吏,都是办事的。
而权贵子弟们基本上都被外放到刺史府里。
还不是边地四州的刺史府,而是内地和平州的刺史府。
大家都知道,魏帝国的内地刺史们位高权轻,徒有其表,整日里就在很多个鸡蛋上跳舞,名义上权力很大,实际上处处受限。
刺史尚且如此,刺史的属官又能如何?
除却少数还有点作用的属官之外,大部分属官已经没什么存在的意义,只是用来养闲人的。
外放的那些权贵子弟就是做这样养闲人的官职。
他们成天看书写字喝茶,没什么事情做,呆呆傻傻不知道为何而活,只能斗鸡走狗琢磨些玩的乐的。
门荫入仕就是这样的结果,要么去三公九卿府里喝茶,要么在尚书台御史台喝茶,要么在地方刺史府里喝茶,总归就是喝茶,没事儿干。
权贵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感情,因为郭鹏也没有真的不让他们掌权。
想做实权职位可以啊。
考试去。
所有的考生们一起在残酷的科举考场上竞争。
科举考试通过,你就能和科举官员们一起走正常的升迁之路,将来可以做高官,掌握大权,这些都看你们自己。
路就摆在这里,没有对你们关闭,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上。
你们自己不愿意让子弟辛苦读书去考试,那不怪我。
看看其他的一些家族,曹家,郭家,荀家等等等等,这些家族子弟就有大大方方在科举考试之中击败对手获取名次从而正规出仕的。
是你们自己没用,还埋怨我?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给你们留了当官的途径,给你们门荫入仕的优待,已经是特权了,还想干嘛?
一千五百四十八 您觉得农部尚书诸葛瑾之女如何?
科举取代察举之后,除了少数看不清未来走势的糊涂虫之外,大部分人应该都察觉到了不可取代的新趋势。
然而蔡氏很显然就是那个看不清未来走势的糊涂虫家族。
蔡氏家族无人参加科举考试,新一代子弟全部赋闲,靠着门荫入仕,出任各种闲职,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架势,为郭鹏所不喜。
蔡邕去世前大抵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才非常不喜欢他的这批亲族子弟们。
没一个愿意竞争上岗的,大概都以为可以通过门荫入仕走上高位,真正执掌权力。
是啊,门荫入仕,只要活得够长,三公九卿都可以等着他们,但是权力……
省省吧。
未经过基层磨炼,他们不可能被调入实权职位真正的去办事。
曹氏家族倒是有曹植是科举出身,其余旁支也有两三人考取功名得以入仕,但是他们的权势已经不小,且身为外戚,绝不可能继续增加权势。
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郭承志的皇后人选绝不能是旧权贵出身,必须要更换人选,旧有的围绕在郭氏皇族身边的权贵家族一概不能选择。
曹昂的女儿绝对不行。
“你说的很对,这个人选,不可。”
郭鹏支持了郭瑾的看法,把曹氏和蔡氏之女排除在了郭承志的太子妃人选之外。
“父亲支持我就太好了,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那边交代,母亲的想法,还是亲上加亲,大概觉得这样对咱们最好。”
郭瑾为难的笑了笑:“有父亲的支持,儿子就无所顾虑了,承志的太子妃,一定要和科举官员有关联,以表达我朝对科举的支持,表示我朝对科举官员的鼓励,一些旧东西,该消失的,就消失吧。”
郭鹏点了点头。
“嗯,那子脩之女之外,现在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倒也有几个……”
郭瑾犹豫片刻,开口问道:“父亲,您觉得农部尚书诸葛瑾之女如何?”
“诸葛瑾?”
郭鹏有点意外,眯起了眼睛:“你怎么会想到他?他……并非是科举官员出身啊。”
郭瑾点点头,开口道:“他的确不是科举出身,但是他的两个弟弟,诸葛亮和诸葛均,都是科举官员出身,他的儿子诸葛恪今年刚刚通过科举考试,考取功名,是科举官员。
所以诸葛瑾一家除了诸葛瑾本人以外,基本上都是科举出身了,往后,也会是科举出身,整个家族的转变还是相当成功的,诸葛瑾本身是农部尚书,身份上也足够。
他出身徐州,从最早的时候就与父亲起兵时身边那些权贵将军们没有关联,早先还是被打压的那一群人,直到父亲倡导科举之后,他才渐渐被提拔,与旧权贵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关联。”
郭鹏想了想,觉得的确是如此。
诸葛瑾出身徐州,早先青兖冀士人占据主流的时候,他就是被打压的那一群人。
被士人欺负,被权贵欺负,在官场上屡遭排斥,资历很深厚的时期也还是员外郎这一类的中低级官僚。
直到他支持郭鹏推翻士族采取科举制度之后,才终于翻身。
后来因为张昭被郭鹏看中,纳其女入郭瑾后宫,这才顺带着提拔了一下诸葛瑾,真要算起来,诸葛瑾是张昭那一派的。
纯粹的文官,曾经的弱势群体,一家都是科举官员,科举考试的既得利益者,并非旧权贵,与旧权贵没有往来,身份也足够。
的确,诸葛瑾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个最优选项,符合太子妃本家的一切要求。
而且还有一点,魏帝国已经是一个文武分治的体系了,汉时所更加注重的出将入相这样的传统观念在魏帝国行不通。
郭鹏不喜欢出将入相的全才,那会使得政治和军事产生关联,诞生超强的权势家族,威胁皇权,所以郭鹏从立国之初就设置了参谋台分割行政与军事。
文官就是文官,武将就是武将,决不允许出将入相的人再次出现。
文官按照文官的晋升途径一路晋升,武将按照武将的晋升途径一路晋升,二者是两条平行线,彼此不应该有过多的接触。
参谋台就是负责隔绝二者的重要机构。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郭鹏非常反感一个家族有人从事行政有人从事军事这样的情况。
这样的家族在前汉比比皆是,大家都以出将入相为人生准则,但是郭鹏非常讨厌这样的家族。
所以郭鹏对曹氏的不满由来已久。
又有人从事行政,又有人从事军事,一个家族横跨军事和行政两大领域,在各大领域都有很重要的地位。
这一点在延德七年以前尚且能够为郭鹏提供帮助,但是延德七年科举制度确立之后,这样的存在就是障碍物了。
文官就是文官,武将就是武将,不仅是个人,家族也是如此。
要么行政,要么军事,能全都要的只有皇帝,没有其他。
这样的家族至今为止在魏帝国也有,但是已经不多了,曹氏夏侯氏这样的亲眷家族则一直都是这样。
说来也是讽刺,当初这是郭某人急切的需求,现在却又成为了郭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过皇帝嘛,理所应当是这样矛盾的集合体。
郭鹏甚至打算让郭瑾着手把曹氏整顿一下,拔除掉曹氏在军队里的势力,或者解决掉曹氏在行政领域的势力,让曹氏变为纯粹的文官家族或武官家族,连带着夏侯氏也应该如此。
以此确保魏帝国文武分治的正确传统。
而与之相比,诸葛氏就好了许多,纯粹的文官家族,与军事无关——郭鹏当然不需要诸葛亮为他五次北伐强敌,所以诸葛亮永远也不会触及军队。
这样的家族引为政治方面的臂助,对于郭承志来说,无疑是有很大的好处的。
思考到这里,郭鹏缓缓点了点头。
“你可以继续思考一下,考察一番,如果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这个人选我赞同。”
这就等于是郭鹏认可这个人选了。
于是郭瑾很高兴。
“既然如此,那儿子会谨慎的考察一番,若没有其他的干扰问题,就这样定下来,承志已经十九岁了,是时候加冠成亲了。”
“这样挺好,尽快确定下来,多生孩子,国本也就更加稳固了。”
郭鹏笑着说道:“其他的问题,你不必过多的在意,还有我,我帮你解决掉。”
郭鹏的意思,郭瑾明白。
要不是郭鹏还活着,能帮他遮风挡雨,郭瑾真的感觉这一波不是那么好应付过去的。
但是有了郭鹏的首肯,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谈完这个事情,郭鹏想起了曹操。
“你舅父现在如何了?有一阵子没去看他了。”
郭鹏问起了曹操的近况。
现在曹操没有任何威胁了,可以是郭瑾的舅父了。
郭瑾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说是无大碍,但是现在说话还很难,半边身子也还是动不了,做什么都要人帮着,因为这个事情,子脩他们都不能全心的投入办公之中,也怪儿子,本来是想给个奖励,谁知道弄成这样……”
郭瑾稍微有点自责。
“你也不要觉得自责,这种事情谁能想到呢?”
郭鹏安慰了他:“你母亲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尽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过几日我再去看看他。”
“儿子明白了。”
郭瑾放下了心,继续去办自己作为皇帝的事情了。
郭鹏则在第二天整顿一下,又和曹兰一起去了曹操的府上。
到了曹操的府上,曹兰去看望曹操,郭鹏则撞上了正好前来探视的曹仁。
看着四下无人,也有不少时间没有单独交谈了,郭鹏便和曹仁一起在曹府的花园里做了一番交谈。
“近些时日过得如何?在谯县老家可有觉得寂寞、烦闷?离开军队,开始赋闲,很多人都会觉得不习惯,当初我刚退位的时候,也觉得不习惯。”
郭鹏笑呵呵的看着曹仁,发现曹仁和上一次相见相比胖了不少。
曹仁颔首,落后郭鹏半个身位,低声道:“臣得太上皇恩典,得以纵情山水,享乐无边,哪里能有什么烦闷呢?离开军队,没有琐事需要烦扰,只会觉得轻松。”
“那就好,你能过得舒心,我也就放心了。”
郭鹏点了点头,低声道:“大兄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是没想到的,我为大兄设想了不少退休以后的生活方式和好的去处,却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中风。
这样的病症,非常凶险,大医馆的人说大兄就算治愈,也难以从事政务,今后必须要静心休养身体,不能继续办事了。”
“唉……命数如此,又怎能怪罪他人呢?”
曹仁苦笑道:“大兄这样的病症,还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怎能有其他的奢求呢?而且大兄还得了司空的职位,满朝文武第一人,又有什么的值得不满的呢?”
郭鹏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
“子孝,我曾一度觉得,曹氏对于阿瑾的继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一千五百四十九 承志的太子妃,绝不会是子脩之女
郭鹏一语即出,叫曹仁一愣。
一时半会而曹仁是没有反应过来的,但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顿时大惊失色。
“太上皇,我……”
“你听我说,不用说话。”
郭鹏转过身子看着曹仁:“子孝,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初,我是把你们曹氏,当成吕氏来看待的。”
曹仁眨了眨眼睛,深觉震撼。
吕氏,是哪个吕氏?
还能有哪个吕氏?
汉高祖刘邦的那个吕氏,那个帮着刘邦打下偌大江山居功至伟、权势最高时期汉军一百多名将军有七十多人是吕氏旧部的吕氏。
如此庞大的家族势力,是刘邦也奈何不了的,他曾想废掉刘盈另立太子,就是为了不让吕氏专权,威胁刘氏江山。
但是吕氏的根基太深厚,群臣一致反对,以至于刘邦算盘落空。
这也是吕后在刘邦死后得以秉政的主要原因。
当然,吕氏第二代子弟们没有乃父吕泽、吕释之的能力,却不知进退,不懂人心,肆意妄为,引发群体反感,连曾经的旧部都不愿意跟随他们,于是被周勃陈平一番设计,举家覆亡。
这个汉初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家族也因此彻底败落,在史书上连原有的功绩都不配被记录下来,只能留下寥寥几笔。
吕泽和吕释之的光辉完全被汉初三杰取代。
有汉一代外戚难得善终也由此而始。
吕氏在军队里的深厚威望和根基是吕氏专权的原因,而曹仁从未想到郭鹏居然用看待吕氏的眼光看待他们曹氏。
细细一想,曹仁觉得曹氏虽然功劳很大,地位很高,但是比起吕氏那种恐怖的根基和声望,以至于开国皇帝都奈何不了的地步,还差得远。
他觉得要是曹氏值得被这样对待,那得恐怖到什么程度啊?
“子孝,或许你觉得,曹氏远没有吕氏的威望那么大,是不是?”
郭鹏盯着曹仁。
曹仁低下头,不敢言语。
他不敢说话,郭鹏却也知道他的意思。
“那是因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觉得曹氏没有吕氏的威望那么大呢?那是因为,从中平四年开始,我就在有意识的限制曹氏的发展,限制曹氏宗族子弟的仕途,不让曹氏站得太高,掌握太多实权。”
郭鹏咧嘴笑道:“曹氏能有今日善局,是因为我数十年如一日苦心孤诣的对曹氏的压制啊。”
曹仁直接傻在了郭鹏面前。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郭鹏所说的话是真的。
但是他又觉得郭鹏没有必要欺骗他。
“子孝,我相信你是能明白的,你在外统兵,大兄在内做内阁首辅,一文一武两高官,加上你们的那些亲眷子弟,若非我的刻意压制,你们早就飞黄腾达到了堪比吕氏的地步了。
我能放任这样的事情出现吗?当然不能,所以从我打算做皇帝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决定了,绝不能让你们成为第二个吕氏家族,对你们的压制,必须贯穿始终。”
郭鹏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或许你的去职是因为你察觉到了曹氏的权势太大了,但是这样的权势和吕氏相比还是相差很多的,至少你们没有那么多的门生故吏和旧部不是吗?
但是若没有我的压制,又会如何呢?那恐怕等待曹氏的,就不是接二连三的去职了,太上皇后都保不住你们,子孝,在这里,我不骗你,我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曹仁站在郭鹏身后,一声不吭,就那么傻傻地站着,傻傻的看着。
一阵冷风吹过,风嗖嗖的往曹仁脖子里灌,把曹仁狠狠地冻了一个哆嗦,回过神来。
“太上皇,臣……臣族绝无吕氏之意!!”
曹仁扑通一声跪在了郭鹏面前,声泪俱下:“曹氏自太上皇起兵以来,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天地可鉴!”
曹仁一边喊着,一边觉得遍体生寒。
郭鹏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着跪伏于地的曹仁。
他弯腰伸手,把曹仁扶了起来。
“子孝啊,你别怪我那么多疑,那么喜好猜忌,王莽难道是天生下来就想篡位称帝的吗?不是啊,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上,大势推着他往前走,推着他走到悬崖边上,又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很多时候,咱们没有选择,很多事情都不是咱们自己想要去做的,但是没办法,咱们身上背负的东西逼着咱们去做这些事情,不做不行啊,高祖死后,吕后临朝称制,等同于皇帝,你说那时候汉是姓刘还是姓吕?
吕后难道天生就是要做这样的事情,要做一个女皇帝的吗?她原先不过是高祖皇帝的妻子罢了,温柔贤淑,贤妻良母,为高祖皇帝吃尽苦头,她何曾想过自己有那样一天?
被逼的啊,为政者如临水泛舟,不进则退,不奋力拼搏,就要船毁人亡,她若是放任高祖把刘如意扶为皇帝,她还能保住皇后的位置?能保住吕氏的地位?
吕氏一族从高祖起兵时就为他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吕后更为高祖两次坐牢几乎丧命,临了,高祖却要废了刘盈的太子之位,是你,你反抗还是不反抗?”
郭鹏握着曹仁的双手:“曹氏和吕氏所处的环境有多少不同?皇帝身上有无曹氏血脉?若我不立阿瑾为太子,你们到底是从,还是不从?”
曹仁震骇欲绝,浑身颤抖,脸色惨白。
这问题诛心至极,险恶到了极点。
他都已经退休了,交出了一切权势,可郭鹏还不愿放过他?
还不够吗?
曹仁六神无主,十分慌乱,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可郭鹏忽然间笑了出来。
“子孝,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曹仁愣愣的看着郭鹏,良久,从嘴里蹦出两个字。
“不曾。”
“嗯,我想也是,因为我也没有给你们想的机会,我封邦建国做了魏公以后,第一时间就确立了阿瑾的太子地位,让大家都知道他是我的继承人,这样你们当然会放心了。
嫡长子的身份,还有我多年的教诲,不选他,还能选谁呢?而且那个时候我的敌人还有很多,我并不能确定我一定能战胜他们,若我不能,阿瑾的确需要你们为他保驾护航。
可问题也是随之而来的,你们能保驾护航,也就能占有权势,你们的权势越多,阿瑾的权势就越小,恐怕到最后,你们虽然不曾主动想过,但是权势会不知不觉的被你们掌握。
前汉故事会再次发生,那些外戚将军会秉政专权,你们自然也会拥有极强的权力,而阿瑾对你们没有任何的办法,到时候那个局面虽然不及吕氏,但是和窦氏、邓氏、梁氏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郭鹏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仿佛并不是在说什么很可怕的很诛心的话语。
但是他所做的对比,让曹仁心惊胆战。
窦氏、邓氏和梁氏,那都是东汉时期著名的专权外戚家族,因为东汉皇帝多短命,外戚家族自然能掌握很大的权力,从而主导帝国政治。
当然,这些家族都有一个共同的下场。
拿他们和曹氏作对比,里头的用意是什么,曹仁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陛下,曹氏……曹氏绝无异心……”
曹仁这话说的就很没有底气了。
尤其听到吕氏的发迹史之后,就更没有底气了。
郭鹏显然不是看他们有没有这样做,而是看他们有没有这样做的可能,如果有,自然就会针对他们。
他不知道郭鹏在这个时候这样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子孝,有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
郭鹏松开了曹仁的双手,转过了身子:“你和大兄都在职的时候,我是真的担心啊,我没办法不担心,我还没有收拾掉所有的敌人,如果我办不到,阿瑾就不得不倚重你们。
他也就算了,可是等到他的儿子继位的时候,你们又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呢?我这样想着,觉得非常担忧,还好,我最终收拾掉了所有的敌人,到了这个份上,曹氏能不能,意义已经不大了。
当然,现在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去职,大兄去职,你们两人的退却对于曹氏来说是很重大的损失,但是对于皇帝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才有如今的曹氏啊。”
曹仁小心翼翼的看着郭鹏的背影,目光游离间,有一抹惶恐不安之色,但又莫名觉得心安。
“太上皇与陛下皆雄才大略,天下人俯首称臣,绝无叛逆。”
他再度试图表示曹氏的绿色无公害。
郭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叛逆又不是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我不是说了吗?关键是能不能,所以子孝啊,无论是曹氏外戚还是蔡氏外戚,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所以,承志的太子妃,绝不会是子脩之女,你明白吗?”
曹仁悚然一惊。
“太……太上皇!臣没有!臣没有!臣不敢!!!”
曹仁双膝一软,瞬间吓得浑身瘫软无力。
巨大的恐慌席卷而来,让他一瞬间几乎有了要死掉的想法。
天崩地裂是什么感觉,他差不多明白了。
“起来,我没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没说这是你的错。”
郭鹏转身把曹仁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事情,我和阿兰说过,我外出巡游的时候,跟她说过,让她留意一下合适的人选,我想过,她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恐怕就是子脩之女了。
其实我也不瞒你说,子脩之女曾也是我的想法之一,我与阿兰交谈过,但是啊,子孝,你要知道,兹事体大,很多事情不能被感情所左右,亲上加亲,民间可为之,皇家不可为之。”
曹仁吓得身体微微颤抖,一句话也不敢说。
郭鹏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好了,就到这里吧,我先去看看大兄,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洛阳,多住些日子再走,多去陪陪大兄,这样说不定大兄的身体会康复。”
说完,郭鹏笑了笑,迈步离开。
留下曹仁一个人站在花园里,良久,听不到郭鹏的脚步声了,曹仁才长出一口气。
郭鹏还是那个郭鹏。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同一尊神灵,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令人生不起一丁点儿的反抗意志。
无论是军事,还是政治。
曹仁长叹一声,擦了擦脑门上细密的汗珠。
是时候收起不该有的妄想了。
曹仁迈动脚步想要离开这里,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在了地上,好容易扶着墙站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麻了。
一千五百五十 郭鹏还是那个大忽悠
曹操的病到底还是没什么好转,说话口齿不清,很难组织话语,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另一半边也挺困难的。
他只能躺在床上,或者坐在大医馆专门为曹操特制的轮椅上,让人推着他,才能行动。
虽然如此,但是看到郭鹏和曹兰的时候,曹操还是会很努力的动动眼睛,说几个字,然后红了眼圈,眼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曹兰只能和曹操一起哭。
郭鹏站在一旁,看了看从外地调职回来的曹丕和曹植。
曹丕和曹植虽然是曹操的庶子,但是曹操对于儿子们还是比较关注的。
他对待儿子们没有太多的嫡庶之间的看法,主要看儿子们是否和他的胃口,是否足够聪明勤奋。
和郭鹏比起来,曹操无疑是个更加称职的父亲了。
很显然,他也把更多的精力倾注在不同儿子的身上,所以除了曹昂之外,曹丕曹彰曹植曹冲之等四个儿子都是比较优秀的。
身子骨较弱的曹熊前些年病逝了,还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病逝了,这对于曹操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幸好他最关注最钟爱的几个儿子都还在,这让他感到慰藉,不至于太伤心。
如今,他成年的儿子们都结婚了,该生孩子的也生了孩子,他含饴弄孙,倒也有别样的快乐。
他本想完成这一次货币改革的任务之后就彻底退休,正式过上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退休生活,谁知道临门一脚,他却倒下了。
这让儿子们非常上心非常担忧,日日侍奉在曹操身边,生怕曹操再有什么三长两短。
看着曹操差不多平静下来了,郭鹏便把曹昂喊到了另一边。
“你把这件事情告诉冲之了吗?”
“已经送信去了,具体还没有等到冲之的回复,臣希望冲之能早些回来。”
郭鹏点了点头。
“能尽快回来就尽快回来吧,眼下这个情况,我听大医馆的人说,还是有风险的,万一再犯,就真的药石无救,子脩,你最年长,是长兄,这个家你要撑起来才行。”
“臣明白,臣会管好这个家。”
“那就好。”
郭鹏笑了笑,拍了拍曹昂的肩膀:“对了,子脩,我听说你的嫡次女还未嫁人,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你可以择一好人家与之结亲,尽快成婚,给你父亲冲冲喜,说不定病就好了呢?”
曹昂一听这话,就愣住了。
郭鹏并不在意愣住的曹昂,他看望了曹操之后,便和曹兰一起离开了。
回宫的路上,郭鹏握住了曹兰的手,安慰着情绪低落的曹兰。
“放心吧,阿兰,大医馆的医师会竭尽全力为大兄医治的,你要相信他们。”
“我不是不信他们,我是不信这时运。”
曹兰摇了摇头,面色凄怆道:“先前是郭公离世,再然后蔡公离世,咱们身边的老者一个接一个的离世,我在想,是不是时候到了,他们都要走了……”
郭鹏叹了口气。
“生老病死,乃自然之理,自古以来,哪里有不死之人呢?阿兰,你不要想太多了,包括咱们在内,终究也是要走的。”
“那也有个先后,先走的人一了百了,后面的人该如何心痛?”
曹兰盯着郭鹏:“还是说你觉得你可以走在我前头,留我一人孤苦伶仃?”
郭鹏愣了一下,然后无奈的笑了。
“那你是要与我争一争谁先走,谁后走?”
“我不与你争,争这种事情作甚?不是纯粹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曹兰撇过脸去,叹了口气,又说道:“只是觉得这些年,走的人越来越多了。”
“毕竟咱们也不年轻了,什么时候走也是正常的。”
郭鹏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令人怀念的片段,但是那终究是一些回不去的思念。
回到现实里,郭鹏看了看曹兰,缓缓开口。
“我已经和阿瑾商量好了承志的太子妃人选了。”
曹兰转过头,一双眼睛盯着郭鹏。
“谁?”
“农部尚书诸葛瑾的女儿。”
“…………”
曹兰愣了一下:“农部尚书诸葛瑾的女儿?”
她似乎有点疑惑。
“之前咱们不是谈论过,你也觉得子脩的女儿很适合吗?还是蔡公的外孙女,亲上加亲,不好吗?”
“亲上加亲当然好,但是那是对民间而言的,皇家,可不能总是亲上加亲。”
郭鹏握着曹兰的手:“我和子脩说了,打算让他也尽快给女儿找个夫家,和承志一样,办个两场婚礼,给大兄冲喜。”
冲喜当然是可以的,曹兰也希望曹操尽快康复,可是郭承志的婚事,这……
“你不喜欢子脩的女儿吗?”
曹兰盯着郭鹏。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觉得诸葛瑾的女儿更合适一些。”
“更合适?哪里更合适?”
郭鹏叹了口气。
“承志是阿瑾的儿子,阿瑾是你的儿子,你又是大兄的亲妹妹,子脩是大兄的长子,你弄清楚了吗?承志和子脩之女是有血脉关系的。”
“那不更好吗?亲上加亲有何不可?”
“关系未出三代,那血脉联系就比较接近,血脉越近,越不好结合,否则会产生很多不可预料的风险。”
“啊?”
曹兰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
她本以为郭鹏是因为不想让曹氏继续和郭氏联姻所以才有这样的决断,结果郭鹏居然和她说起这种事情。
“这是什么说法?我怎么从未听过?”
“你没注意到吗?我何曾允许过咱们的孩子跟与他们有血脉关系的人成婚?”
郭鹏掰起手指头开始数:“除了我和你,我们绝无血脉关系,阿瑾和阿琬,他们也绝无血脉关系,阿珺的妻子,阿琼的妻子,还有其他孩子们的妻子、丈夫,哪一个和咱们有血脉关系了?”
曹兰想了想,觉得还真就是这样,郭氏的孩子,的确没有和与他们有血脉关系的人成婚过,连纳妾的都没有。
“会有问题吗?”
“大医馆的人与我谈过这方面的事情,他们说,遍阅古籍,便能感觉到总是和血脉亲族联姻结婚的家族,他们的后代寿命会越来越短,子嗣原来越艰难,最后容易绝嗣。”
郭鹏毫无顾虑的说着刚编出来的话。
“有这样的事情?”
曹兰很是疑惑:“你怎么从没和我说过?”
“你不是一直都觉得亲上加亲是最好的吗?大医馆的人也不敢确定,因为人们总是觉得不能让外人玷污什么高贵血脉,所以必须要近亲结合是最好的,可这恰恰是最危险的。
没有亲眷关系的人结婚才是最安全的,否则,你说古人为何讲究同姓不婚?为何不允许亲生的兄弟姐妹结亲?你倒是说说理由何在啊?是什么原因?”
“这……”
曹兰还就真的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很早以前古人就有规矩,不允许亲生兄弟姐妹结亲,也定下同姓不婚的约定,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也不清楚。
“有悖伦理纲常?”
她试探着询问。
“伦理纲常是汉武帝时才有的,而这些规矩早在宗周时就有了,你说说为什么呀?”
郭鹏乘胜追击。
“这……难道真有问题吗?”
“如果没有问题,古人为什么要做此规定呢?为何不允许家内通婚,乃至于族内通婚,一定要异姓通婚?肯定是很早以前的古人也是觉得亲上加亲最好,结果闹出了很大的乱子,死了很多人,后果十分惨烈,才有如此规定。”
郭鹏叹气道:“你以为我不懂得亲上加亲的道理?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没注意到吗?咱们孩子的孩子,至今为止,有哪个夭折?”
曹兰细细想想,还真是这样。
人家家孩子怎么说都有那么些夭折的,可郭氏的孩子……
“真是这样?不对啊,规矩不是同姓但不同族者可婚吗?承志姓郭,子脩的女儿姓曹,有问题吗?”
曹兰立刻想到了关键点。
郭鹏一脸你太年轻的表情。
“左传云,男女同姓,其生不蕃,阿兰你想啊,上古时男女同姓,就是同族,血脉相通,彼此联姻,就出了大事,然后被禁止,但是这是因为同姓的缘故吗?非也,是因为血脉相通啊。
同姓者,血脉相通,这才是不婚的原因,而不是什么同姓不同族,姓氏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因为血脉相通,血缘太近,所以才有同姓不婚之说,实质上,就是血脉相通者不当成婚!”
“这……好像真的有点道理。”
曹兰越想越觉得郭鹏说的有道理,越想越觉得这是对的。
要是没有问题,大家都亲上加亲了,怎么会有同姓不婚这样的规矩呢?
于是她陷入了强烈的动摇之中。
郭鹏当然不是骗她,这道理是真的,也有科学依据。
只是身份不同,对曹兰,郭鹏不想来硬的,所以选择讲道理。
再者说了,这样的规矩的确是前人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先秦时期中国人姓氏分别,同姓者常为同族,血脉相近,而西周以前,婚姻常为族内婚,即所谓亲上加亲。
结果到了商末西周时期,同姓男女彼此通婚酿成后代畸形或无法生育的问题已经无法忽视,人们终于意识到这样做的危害。
付出惨痛的代价之后,古人才终于经由大量的经验事实而形成了同姓不婚的共识,中国于是从西周初期开始盛行族外婚。
秦汉以来姓氏合流,不再有姓和氏的区别,这一规定也从同姓不婚改为同姓不同族可婚。
直到唐朝以后讲究复古,又开始讲究严格的同姓不婚,明清以后这一规矩逐渐消亡。
但是这一规矩的根源并非是姓氏,而是血脉太近导致的后代基因病问题,在姓氏合流的当下,早已没有了西周时的严谨。
所以血亲关系三代以内者不当成婚才是最适当的。
曹兰只知道同姓不婚,不知道血脉关联,郭鹏则巧妙利用自己和曹兰之间的信息差使劲儿的忽悠她。
结果还真给他忽悠成功了。
曹兰当然知道郭承志和曹昂的女儿有血缘关系,郭承志是她的孙子,曹昂的女儿是曹操的孙女,而她和曹操是亲兄妹。
但是她不曾想过这样的关系结了婚会造成后代的病变。
想想古人的规矩,加上郭鹏的使劲儿忽悠,曹兰的立场逐渐软化。
“这样说起来,郭氏和曹氏的后代,因为我的缘故,都不能成婚了?”
曹兰指了指自己。
“阿兰,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是因为血脉的缘故,所以血脉亲缘未出三代者,最好还是不要成婚,以免遗祸后人啊。”
郭鹏语重心长的样子让曹兰越来越相信他说的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所以有些失落。
郭瑾那边可没有时间顾忌到母亲的失落,火速开始推进郭承志结婚的事情。
他找到了诸葛瑾。
“臣女?”
诸葛瑾听闻郭瑾问起他女儿的事情,顿时一愣:“臣女的确还没有嫁娶之事,不过家中也有一些商议,正准备议论议论。”
郭瑾点了点头。
“那正好,太子承志即将加冠成年,我遍寻朝里朝外贤人之女,感觉唯有诸葛尚书的女儿最适合为太子之妻室。”
诸葛瑾愣在当场。
目瞪口呆的看着郭瑾,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郭瑾笑了。
“诸葛尚书?”
“啊?哦!陛下所说的……臣……臣……”
“别急别急,诸葛尚书,我在和你谈论子女的婚事,你家女儿尚未婚配,我的儿子也没有结婚,不如结成儿女亲家,你觉得如何?”
听到皇帝真的说出了这样的话,诸葛瑾的心脏开始了加速跳动。
“陛下,这……这……”
“我知道,这有点突然,但是选择你家,我也不是没有深思熟虑过,事实上,这个选择,是我和太上皇一起做出的决定,太上皇也认可这个决定,所以你不用担心。”
郭瑾安慰了诸葛瑾一句,诸葛瑾更加激动了。
“陛下,臣……臣何德何能?”
“诸葛尚书也是太上皇的老臣了,为我魏办事十数年,勤勤恳恳,没有任何违法违规之处,朝堂上下都没有人说诸葛尚书是不称职的,这一点我认为尤其难得。”
郭瑾走到了诸葛瑾面前,握住了诸葛瑾的手:“贤臣之女,必然温柔贤淑,知书达礼,正是我儿良配,如果诸葛尚书没有不愿意,这件事情,咱们姑且就定下来,如何?”
诸葛瑾还能怎么说呢?
原来天下真的不会掉馅饼。
只会掉肥肉!
还是一块肥的流油的超级大肥肉!
居然就掉在了自己的嘴巴里!
诸葛瑾离开宫中的时候还晕晕乎乎的,回到农部官署里,属下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反应,像幽魂一样飘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弄得属下们十分奇怪。
怎么往日里随和的诸葛部堂忽然间不理人了?
而且还一脸迷茫的模样?
这是自然的,论谁忽然意识到自己要成为皇亲国戚了,都是这样的情况。
所以诸葛瑾整个白天办公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到了下班的时候,更是十分罕见地准时下班回家,弄得整个农部议论纷纷,都在怀疑诸葛瑾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才如此急切。
难道说……
农部又要遭殃了?
不会啊,没有听说这样的消息啊。
农部的大部分官员都是原来民政部分割出来的,现在似乎有点创伤后遗症了……
诸葛瑾下班之后快速的回到家里,然后托人送消息给诸葛亮还有诸葛均,打算和自己的两位兄弟一起商量一下……
不,是炫耀一下这件事情。
赶快炫耀!
因为农部细分工作之后要做的事情特别多,丈量全国土地还有应对土地盐碱化等工作都需要时刻进行,所以诸葛瑾平常下班都很晚。
他往往回到家里的时候往往都是星夜,而经常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很少有休息在家的时候。
下班回家早也是不怎么寻常的事情,所以诸葛夫人一看诸葛瑾回来那么早,顿时有些惊讶。
“你怎么回来那么早?”
诸葛瑾盯着诸葛夫人看了好一会儿,叫诸葛夫人有些奇怪,伸手摸摸脸,没觉得有什么不同的。
“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但是你知道我今天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诸葛瑾强忍激动。
“事情?又出事了?”
想起之前那段时间的惊魂时刻,诸葛夫人顿时被吓了一跳。
“好事!好事!”
诸葛瑾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陛下今日召见我,说,皇太子即将加冠成年,陛下选中了咱们的女儿为太子妃!”
诸葛夫人眨巴眨巴眼睛,嘴巴微张,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太子妃?”
“太子妃!”
“咱们的女儿?”
“咱们的女儿!”
“真的?”
“真的!”
诸葛夫人不认为素来严于律己的诸葛瑾会在这种大事上和她开玩笑,于是她便清楚这件事情是真的。
他诸葛家要成皇亲国戚了!
夫妇两在内屋激动之时,忙于盐政的诸葛亮和正在刑部供职的诸葛均纷纷接到了诸葛瑾的消息,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去他家里,有大事要和他们商议。
大事?
诸葛瑾的大事?
诸葛亮和诸葛均十分疑惑,惊疑不定,于是只好放下手上的活计,请副手帮忙处理,然后赶着上了马车前往诸葛瑾的府邸。
两兄弟前后脚抵达了诸葛瑾的府邸,在府门外碰头。
“仲兄,到底是什么事情?大兄为什么那么急切的喊我们过来?”
诸葛均一脸奇怪。
诸葛亮也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正在办公,就有人来送消息,让我赶快过来,你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知道。”
“那先进去看看吧。”
“嗯。”
兄弟两一起进入诸葛瑾的府邸,管家立刻前往通报,诸葛瑾便从内房出来,把两个弟弟喊到了书房里,屏退左右,只和两个弟弟说话。
“什么?太子妃?!”
诸葛均不够沉稳,听诸葛瑾说皇帝要让他的女儿做太子妃,大为惊讶。
素来沉稳的诸葛亮也吓得不轻。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诸葛瑾指着自己对着诸葛亮说道:“你兄长是会说妄语的人吗?陛下白日里召见我,与我相谈此事,我也非常惊讶,但是陛下宽慰我,说这件事情暂且就这样定下来,还说太上皇也认同了!”
郭鹏也认同了?
诸葛亮和诸葛均互相看了一眼,顿时感觉这件事情的确是真的。
皇帝没必要骗人,更不可能搬出太上皇的名号来骗人。
他们三人都是在郭鹏统治时期入仕担任官职的,这件事情上皇帝咨询郭鹏是完全有可能的,甚至于这件事情本身就是郭鹏的主意。
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诸葛氏的女儿居然可以成为太子妃,让诸葛家瞬间成为皇亲国戚,若未来皇太子顺利登基为帝……
诸葛家就是外戚了。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久久无言,但是彼此之间的激动溢于言表,难以自抑。
稍晚些时候,诸葛亮和诸葛均告辞离开,两人同坐一辆车返回官署,去处理还没有处理完的事情。
车上,诸葛均对诸葛亮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仲兄,就算是现在,我依然感觉这件事情非常难以让我相信是真的,此事若是真的,我诸葛家不就要变成皇亲国戚了?”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动了手上的羽扇。
“的确如此,此事若成真,诸葛氏便是皇亲国戚,待未来太子登基为帝,诸葛氏便是外戚。”
“外戚……”
诸葛均仿佛想到了什么:“外戚,不久等同于过去的曹氏、如今的蔡氏吗?”
诸葛亮点了点头。
“是啊,过去的曹氏,如今的蔡氏,都是外戚,重要的外戚,只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太上皇会选中诸葛氏。”
“这……”
诸葛亮这一问,诸葛均也觉得有些奇怪。
但是诸葛均觉得这不重要,这件事情一旦成真,诸葛氏将会攀上怎样的高峰,这才是最重要的。
怀着如此的想法,诸葛均和诸葛亮分头回到了官署,继续着未完成的任务。
一千五百五十一 诸葛亮只好收起心中的遗憾
当天深夜,诸葛亮完成了繁重的工作,松了口气,从官署离开了宫城,向距离并不远的自己家而去。
魏帝国立国以来,依然保持有宵禁的政策,但是比起前朝,在几个主要大城市,魏帝国宵禁的时间比原先晚了许多。
较为繁荣的商品经济催动着洛阳城的商业市集继早市和午市之后,又诞生了【昏市】这一市集。
昏市,顾名思义,午市结束之后,从黄昏时分太阳落山一直维持到戌时四刻,东南西北四大市集依然维持着商业活动,直到规定的时间为止。
很多洛阳居民往往在此时已经结束了一天的生产工作,正是闲暇之时,于是会在这一时刻选择和家人到昏市上游玩购物,或者解决晚饭。
于是昏市自然而然就成为洛阳城中最热闹的市集,每到昏市开始时,东南西北四大市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站在路口,一眼望不到街尾,就是如此的繁盛。
诸葛亮从官署里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宵禁的最后时分,洛阳城内游览昏市的居民们纷纷从市集返回家中的时候。
顺着人流,诸葛亮感受着这一份与前朝迥然不同的繁华,深深地感叹着。
从他幼年经历颠沛流离之苦,到最后安顿于荆州,从利用两个姐姐联姻获取栖身之所,到独立在郭魏政权获取一块立足之地,他一路走来,看过无数人间奇景,发现这里才是他理想的国度。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所渴求的,是他无比希望看到的。
他经历了很多磨炼,经历了很多年很多地方的考验,亲身参与到了政治行动的每一个环节里,甚至亲身经历了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
所以他更加明白这一切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放下车架上的帘布,诸葛亮静静的坐在车上,一言不发。
回到家中,妻子黄氏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炖品,让他喝了再去睡觉。
黄氏总是担心诸葛亮的身体经不起那么长时间的政务摧残,所以想方设法给他补身体,就算他在官署吃了晚饭,也要炖点汤品给诸葛亮喝,让他补身体,别累坏了。
诸葛亮暖心的喝着妻子准备的汤,喝了一碗,在黄氏乘第二碗的时候,问道:“乔儿睡下了?”
“嗯,睡下了。”
“近日他功课如何?”
“挺好,每日都很刻苦用功,阿恪考取功名之后,他更加努力了,说过两年他也要考取功名,身为状元的儿子,不能给状元丢脸。”
黄氏笑着说道。
诸葛亮也笑了。
“阿恪天资聪颖,乔儿略有不及,但只要愿意付出努力,终究还能取得成就,天资不足,就要用努力来弥补,如此甚好,你也要注意他的身子,别累坏了。”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乔儿的。”
黄氏说着露出了落寞的表情,又强笑道:“现在,他已经是我的亲儿子了。”
诸葛亮瞬间明白了黄氏的意思。
他伸手握住了黄氏的手:“我从未责怪过你,无论是口头,还是心里,我南北奔波,甚至远赴西域十余年,都是你陪伴我,照顾我,咱们夫妻一体,你千万不要觉得对不住我。”
黄氏心里一暖,眼圈一红,便依偎在了诸葛亮的怀里抽泣。
“我没能给你生孩子,对不起……”
“都说了,我没有怪过你,现在不也一样吗?乔儿是咱们的孩子了,我也有后人,也入了咱们的族谱,又有什么所谓呢?”
诸葛亮抱着黄氏,不停的安抚她。
嘴上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心里,诸葛亮多少也有些遗憾,有些失落。
他和妻子黄氏成婚十几年了,但是直到如今都没有孩子,尽管他多加努力,也未有所出。
随着黄氏年龄渐长,诸葛亮也不再有所期待,渐渐觉得或许是上天注定自己和黄氏没有孩子。
本来按照诸葛亮的身份条件,是可以纳妾的,而且他年龄也大了,就算是民间,四十岁没有儿子也可以纳妾延续香火,他完全可以纳两个到三个妾侍为自己延续香火。
不过出于种种考虑,可能更多的是考虑到黄氏的心情,诸葛亮最终没有决定纳妾。
本来诸葛亮还想再努力一下,和黄氏生子,但是等他回到洛阳就职之后,因为身兼要职却没有嫡子,因此在讲究【单身不任】的郭魏政权之中引起了一些议论。
有些话就不是那么的友好。
比如说他不生孩子,没有嫡子,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妻子身体有问题,或者妻子善妒,诸葛亮惧内不敢纳妾,又或者是居心叵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本身他破格被提拔就引起不少人的不满,现在这样的情况就更是危险。
深知郭魏集团【单身不任】的浓厚氛围传统,知道时间不在自己这边,诸葛亮下定决心,便和兄长诸葛瑾商量了一下,希望能从他的三个儿子里过继一个过来给他作为儿子。
诸葛瑾也理解诸葛亮的处境,答应诸葛亮的请求的同时,也劝诸葛亮纳妾,生个亲生儿子,大不了交给黄氏抚养即可。
总归是要有的。
诸葛亮对此十分矛盾。
“她待我情深义重,不远万里随我赴任,吹风吃沙受尽苦楚,江南水乡养育出来的女儿,在西北风沙之地又是如何困难?如此她坚持了十数年,如今苦尽甘来,我又如何能纳妾呢?”
诸葛瑾宽慰诸葛亮。
“你是官员,纳妾本身就是可以的,更何况我魏讲究一个【单身不任】,你即使过继我的儿子做自己的儿子,旁人也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而且弟妹多年未有所出,你还不纳妾,外人会怎么看待?不会觉得她是妒妇怨妇,从而对她更加不好吗?现在外边那些流言不正是如此?”
诸葛亮沉思一阵,还是摇了摇头。
“她与我夫妻多年,情深义重,早已不是这些闲言碎语可以动摇的,况且我公务繁忙,贸然纳妾,没有多少功夫管理家事,家里也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此事,还是算了吧。”
诸葛亮再次回绝了诸葛瑾的建议,诸葛瑾劝说无效,只能摇头叹息。
随后诸葛瑾选择了自己的次子诸葛乔,请族中长辈出面见证,完成了过继礼。
于是从此以后,诸葛乔就是诸葛亮的儿子了。
那时,诸葛乔才十四岁。
如今两年过去,诸葛亮和黄氏夫妇与诸葛乔相处和谐,诸葛亮花费了一些心思在诸葛乔身上,亲自他读书习字,给他讲解难题。
这倒也让之前在家中被长兄诸葛恪掩盖住光芒的诸葛乔心生欢喜——
诸葛恪太聪明了,诸葛瑾最喜欢他,对诸葛乔和弟弟诸葛融倒是多有忽视,不怎么关注,也难以得到父爱,心中常有失落和小小的嫉妒。
过继之后,诸葛乔在诸葛亮这里体会到了满满的父爱,逐渐接受了诸葛亮成为自己的父亲,并且觉得过继过来未必就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说不定还是幸运的事情。
黄氏也把诸葛乔视为自己的儿子,对他多有关照,一家三口日渐亲密。
但是说到底,黄氏和诸葛亮的心里都还是有些遗憾的。
可事已至此,诸葛亮眼看着到了不惑之年,少年时的**早已被常年累月的辛苦工作磨平,他便不再有任何想法,收起心中的遗憾。
“对了,有个事情和你说一下。”
诸葛亮笑了笑,转移起了话题,说道:“今日晚间,兄长喊我和三弟一起去他家里,告诉我们说,陛下打算让兄长的女儿与太子成婚,成为太子妃。”
黄氏愣了片刻,大为吃惊。
“太子妃?皇太子的妻子?”
“是啊,谁也没想到,陛下居然选择了兄长的女儿作为太子妃,听说太上皇也赞成这样的人选,这件事情基本上算是定了。”
诸葛亮这样一说,黄氏惊讶的捂住了嘴巴。
“那这岂不是说咱们诸葛氏要……要成皇亲国戚了?”
“嗯,便是如此了。”
诸葛亮点头道:“的确事出突然,但是陛下既然说起,必然是深思熟虑,恐怕不日就要对外公布,到时候,咱们诸葛氏可就要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了。”
诸葛亮所预料的并没有错。
约半个月以后,在郭鹏也秘密召见诸葛瑾做了一番长达一个时辰的谈话之后,这件事情正式对外公布了。
皇帝下诏,在不久以后的太子惯例之后,以农部尚书诸葛瑾之女诸葛氏为太子妃,与皇太子郭承志正式成婚。
这个消息爆出来,瞬间成为了洛阳城当日的头版头条,整个洛阳朝廷上上下下万余官吏及其家人、平民百姓乃至于驻防士兵都开始热烈的讨论起了这桩婚事。
皇太子的冠礼还有几个月就要举行了,冠礼之后,必然就是婚礼的举办,到时候,诸葛氏直接升级为皇亲国戚,待到多少年后皇太子顺利继位,诸葛氏就是正儿八经的外戚了。
谁也不会想到当初处境艰难的诸葛氏居然不声不响的成为了皇太子妻室的本家人选。
一千五百五十二 我把天下黎庶都当做人去看
当年,诸葛氏寂寂无名,最早出仕郭鹏的诸葛瑾只是作为徐州降人进入郭魏集团,横竖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
真要说出挑,他还没有他的弟弟诸葛亮那么出挑。
诸葛亮好歹还被认为是魏帝国第一位状元,履历还不错,挺漂亮的,诸葛瑾也就是出任农部尚书开始才被大家所重视,在此之前,完全不显山不露水。
结果一朝登堂入室,居然就能得到如此待遇?
很多家族其实都在盯着郭承志的妻室的位置,而且也有很多好事者列出表单,尝试着把所有符合要求的家族的名单列了出来。
比如首当其中的曹氏和夏侯氏,那是最早和郭鹏一起起兵的家族,对郭鹏有很大的帮助,那肯定是要位列其中的。
蔡氏,郭鹏最重要的恩人的家族,二代皇帝郭瑾的皇后的本家,这一次选择,亲上加亲也未可知。
剩下的诸如张昭家族、赵云家族、李典家族、关羽家族等等等等,都被列于其中,诸葛家族也在其中,这是考虑到皇帝对诸葛瑾的特殊照顾,勉强列在末位。
大家考虑的都是掌握重要的政治权力和军事权力的家族,诸葛家族虽然近来势头挺不错,但是底蕴浅薄,不够资深,所以只能排在末位。
结果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个不够资深、不被大家看好的诸葛家族获得了最后的胜利,被皇帝选中成为皇太子妻室的娘家。
一时间前往诸葛瑾府上恭贺的官员络绎不绝,诸葛瑾的府上门庭若市,门前街道上车马繁多,几乎堵住了一整条街的交通。
诸葛瑾本来人缘就算是不错的,一个好好先生,大家都不讨厌他,现在更是追捧他,各种送礼的人几乎把他家客厅都给挤爆了。
不得不说,官员们的政治嗅觉始终都是那么灵敏。
诸葛瑾一边感到些许的不习惯,一边却也从心底里感觉到舒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被吹捧呢?
诸葛瑾府门口门庭若市之时,也有些人看着挤不进诸葛瑾的府门,就转换思维,想起诸葛瑾还有两个弟弟也在朝中为官。
于是他们立刻掉头前往诸葛亮的府上和诸葛均的府上。
就算巴结不到诸葛瑾,巴结一下诸葛瑾的两个弟弟,靠这样的关系不也就等于间接的巴结到了诸葛瑾了吗?
嘿嘿,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于是乎诸葛亮和诸葛均的家门口也被堵的水泄不通。
诸葛氏一门三子顺利成为洛阳焦点之际,郭鹏把郭承志喊到了泰山殿。
郭承志不知道郭鹏为什么要喊他来,但还是乖乖的来到了泰山殿。
抵达泰山殿的时候,郭承志看到郭鹏正坐在小亭子里喂鱼。
很多次他来到泰山殿给郭鹏请安的时候,都看到郭鹏在这里喂鱼。
于是他靠了过去。
“大父,我来了。”
“承志来了?”
郭鹏朝着郭承志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坐在这里,陪我一起喂鱼。”
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郭鹏经常让郭承志陪着他一起喂鱼,郭承志不以为意,走了过去坐在了郭鹏身边,接过了郭鹏递来的一块鱼食。
看着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多了一丝稳重的郭承志,郭鹏笑了笑。
回到洛阳以后,郭承志先是被册封为皇太子,而后跟在郭瑾身边观政,接受郭瑾关于政治上的亲自指导。
几个月前,郭瑾觉得郭承志把为政大略都掌握的差不多了,于是按照郭鹏培养他的方法,把郭承志丢到了内阁里,让满宠带着郭承志跑腿,让他从零开始熟悉朝廷行政运转的规矩。
先从这里了解皇帝到内阁再到各部尚书的办事流程,感受政令上传下达的过程和不易,完全熟悉之后再去做其他的事情。
做皇帝之前,总要把整个朝廷乃至于地方官府的办事流程搞得一清二楚,继位之后才能有的放矢,不会被轻松蒙蔽住。
这几年下来,郭承志褪去了当年的少年懵懂,开始变得有些沉稳的味道了。
这种变化当然是可喜可贺的。
“听说近些时日你被你父亲派到内阁,满首辅让你负责跑腿,做得如何?累吗?”
郭承志摇了摇头。
“累的确也是有的,但是比起在云州的那二十天,内阁的跑腿虽然疲累,却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嗯,内阁的政务的确多,需要和各个部门接洽、联络,跑腿也是从早到晚不停歇,非常疲累,但是在这里可以很好地了解朝廷政务是如何从皇帝到具体执行命令下发的,是一个很重要的学习流程。”
郭鹏点了点头:“当初你父亲也被我放在内阁放了一阵子,学了一阵子,好好的跑了跑腿,对上下政务了然于胸,我才把他放到了另外的岗位上,等你在这里学了点东西之后,你也会去其他的岗位。”
郭承志缓缓点头。
“孙儿绝对不会辜负大父和父亲的期待。”
“那就好。”
郭鹏笑着说道:“多经历一些,多担任一些职务,多学点东西,以后肯定用得上,各部门都有各部门的弯弯绕,深藏于表面之下的潜规则,你要是搞得清楚这些,你当皇帝就能相对轻松的应付群臣。”
拍了拍郭承志的肩膀,郭鹏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只要我待在宫里,除了写写字之外,最多的就是坐在这里喂鱼,想想过去的事情,或许是我上了年纪,越来越怀旧,越来越容易想起过去的事情。
十几年前可不是这样,当时,我满心想的都是未来,都是如何才能给魏国带去更好的变化,让魏国变得更强大,国祚更久,整天都在忙碌,根本没有时间怀旧。
等我真正做到了我所能做到的一切,让魏国远迈秦汉,我才有闲暇时间空下来,坐在这里,然后就不自觉地开始想起过去,想起我年幼时,和年轻时,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郭鹏掰了一小块鱼食丢到了池塘里,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儿。
郭承志眨了眨眼睛。
“大父起兵以来所做到的事情,孙儿以为,是任何人都无法重现的。”
“我也是这样感觉的。”
郭鹏笑了笑,说道:“即使让我自己回到四十年前再来一次,我也觉得我不可能完全按照过去的一切重现我的起兵之路了,太多的巧合,运气,太多的不可思议。
你太祖父不过是前汉的一个县令,而我不过是一个县令的儿子,郭氏的破落户,没有家族作为后盾,怎么就能打败四世三公之子,并且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呢?”
“大父文成武德,袁绍、袁术色厉内荏,故有此败。”
学足了历史的郭承志很自然的回复道。
“文成武德?哈哈哈哈,承志啊,这里只有咱们两人,有些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你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可以打败袁绍和袁术吗?”
郭鹏看着郭承志。
“为什么?”
“承志啊,我之所以能打败袁绍、袁术,创立基业,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把天下黎庶都当做人去看。”
郭承志皱了皱眉头。
“大父的意思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把他们当人看,整个魏国八千多万子民,都是人,一模一样的人,没什么区别。”
郭承志似乎有些明悟,似乎又有些疑惑。
“大父是说,天下众生,都是一样的?”
“嗯,就是这样的意思,我觉得,天下黎民百姓与咱们这些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人。”
郭鹏看着郭承志,问道:“你以为呢?黎民百姓与我等有区别吗?”
郭承志思虑片刻,感觉郭鹏的问话另有深意。
“若说区别,自然是有的,但是要说我等完全不同,也未必,太学里的老师曾说过,吾等都是父母生养,都是如此身躯,都是吃饭,喝水,都在生活,若说完全相同,也不尽然,黎民百姓只是生产,而我等需要治理,位居其上。”
郭鹏笑了笑。
“没错,区别就在这里,可是,袁绍和袁术和你可不是一样看待这件事情的。”
“啊?”
“承志,袁绍和袁术,还有以他们为代表的那群士人,根本就没有把黎民百姓和他们看作一样的人,准确的说,他们没把黎民百姓当人,黎民百姓在他们眼里和牛马一样。
甚至因为数量比较多,黎民百姓的地位还不如牛马,牛马能干的活儿更多,更能生产,所以在他们看来,黎民百姓是不如牛马值钱有用的,对待黎民百姓也不如对待牛马那么好。”
“这……有这种事情?”
“可不是吗。”
郭鹏长叹一声:“所以啊,无论是袁绍还是袁术,还是那群与他们一样的士人,从来就没有谁真的把黎民百姓放在心上,他们觉得他们是人,而黎民百姓和牛马差不多。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也想不明白,也没问过,反正不是人,根本不配与他们共处一室,若是黎民百姓与他们共处一室,他们会很难受,因为他们感觉这群庶民身上很脏。”
一千五百五十三 郭承志不懂郭鹏的落寞
听郭鹏说完,郭承志面露不满之色。
“脏?他们凭什么认为别人脏?他们自己做的那些丑事恶事才是最脏的!”
郭鹏对郭承志的反应很满意。
消灭士族之后,他完全把持了教育,对于教育拥有相当大的权限,所以就在教育里掺入了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
比如拿掉儒家奇技淫巧的思想和道家的机心思想,删掉墨家的政治思想。
然后就拿掉了士人们的遮羞布。
他无情的揭露了察举时代人们为了获取名望举孝廉而做的那些事情,还把自己曾做过的事情移花接木放到了别人身上一起讲了出来。
于是新时代的学子们都知道曾经有那么一群为了做官不惜在孝顺的问题上大搞表演的人。
对于察举制度和察举时代的人们的鄙视由此开始。
可以说郭某人又做了一件过河拆桥的事情,自己走这条路还把这条路堵死,可谓无耻到了极致。
但是这又有什么问题呢,反正他才是最大的那个人,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人奈何不了他。
于是他点了点头。
“对啊,他们觉得只有他们是干净的,其他人都是脏的,所以在前汉的时候,所有诸侯、将军都是这样看待黎民百姓的,只有我不是,所以他们就都不是我的对手了。”
郭承志有点没想明白郭鹏的这个超级大跳跃。
于是郭鹏说的更直白了一些。
“读书的士人高高在上惯了,平民百姓也俯首耕地惯了,他们都忘了,能够影响天下大势的,并非是我们这群人本身,而是天下的黎民百姓啊。”
郭承志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
“大父,父亲告诉我,执天下牛耳者,皇帝也,除了皇帝,谁还能影响天下大势呢?”
郭鹏点了点头。
“没错,执天下牛耳者,的确是皇帝,但是,只是咱们魏国的皇帝而已,前汉,可不是这样的,承志,你读了史书,你告诉我,光武帝取天下,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光武帝的文韬武略……”
“不。”
郭鹏打断了郭承志:“我的意思是,他得到了什么人的帮助?”
“帮助……光武帝娶南阳阴丽华,河北郭圣通,遂得天下人心,而取天下。”
“对啊,南阳阴丽华,河北郭圣通,这两个女人背后,是什么?”
郭鹏看着郭承志。
“南阳豪强,还有,河北豪强。”
郭承志似乎明白过来了:“大父的意思是,因为得到了南阳豪强和河北豪强的帮助,光武帝才取了天下,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自然,没有南阳豪强和河北豪强的帮助,他连兄长被更始帝杀了都无能为力。”
郭鹏摇了摇头:“光武,是因为得到了南阳豪强与河北豪强的帮助,所以才脱颖而出,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可是为什么他得到了南阳豪强与河北豪强的帮助,就能胜利呢?你想过吗?”
郭承志点了点头。
“因为南阳豪强与河北豪强有钱粮,有兵器,有人马,他们归附光武,光武就拥有了这一切,钱粮兵马都不缺少,光武从而能拉起千军万马,逐鹿天下。”
“那南阳豪强与河北豪强的钱粮人马又是从哪里来?”
郭鹏接着询问。
“自然是从他们的土地庄园里获得,他们通过土地兼并,使自耕农破产,将为国家纳税的自耕农收归己有,继续让他们耕种生产,把生产所得独自吞并,再不交给朝廷。
于是豪强越来越强,朝廷越来越弱,前汉末年和新莽时期便是如此,也正为此,豪强拥有极大的势力,可谓得豪强者得天下,于是光武帝起兵四年,便称帝了。”
郭承志这几年看来是被郭瑾安排了名师深入解读一部分历史,所以已经明白了一些根本性的社会问题。
“没错,你学了不少东西。”
郭鹏夸奖了郭承志,郭承志很开心。
结果郭鹏话锋一转。
“但是,承志,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啊?”
郭承志一愣。
“我问你豪强的兵马钱粮从何而来,你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是啊,孙儿已经回答了,是从庄园中而来。”
“从何而来?”
“庄园啊。”
“不对,再答一次。”
“啊?不是庄园吗?”
“不是,再想。”
郭鹏连连摇头,问的郭承志极为动摇。
明明就是如此啊……
郭承志左思右想,忽然间一拍手。
“大父的意思是……庄园里的黎民百姓?”
“对咯。”
郭鹏笑了:“空荡荡一座庄园有个什么用处?是庄园里的黎民百姓辛苦耕作,才能生产出粮食和其他东西,然后粮食和其他物件流通于市场,换来了钱,这才是钱粮的来源。
兵器自然也是工匠打造,兵马,自然也是庄园里的壮丁组成,一切的一切,不是因为庄园,而是因为庄园里的黎民百姓啊,他们才是豪强的底气,有了他们,豪强才是光武帝的底气。”
“原来如此。”
郭承志眉头紧锁,连连点头。
“其实啊,很多人都习惯了高高在上,他们总是很容易遗忘掉自己为什们能高高在上,习惯了高高在上,便觉得自己生来便是高人一等的,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因为底下的黎民百姓生产出来东西,甚至亲身上战场厮杀,这才换来了他们的高高在上,可他们却误以为那是他们本该得到的,并非如此,能够主导天下大势的也不是他们,而是黎民百姓。
他们总是觉得黎民百姓很好控制,只要武力够强,打败敌人,黎民百姓自然服从他们的统治,乖乖生产,这样他们就能得到天下了,可不是这个道理啊。”
郭鹏压低了嗓子,把郭承志搂到了自己的面前,低声道:“承志,这个话大父只告诉你一个人,记住,他们帮谁,谁才能得到天下!”
说完,郭鹏直起身子,拍了拍郭承志的背,笑了。
郭承志十分错愕。
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样子。
“所以大父才会消灭天下庄园,为的就是夺取天下黎民百姓为己用?大父之所以强大,原因就是袁术袁绍等人和黎民百姓之间隔着豪强与庄园,而他们又轻视黎民百姓。
所以他们没有与豪强战斗,只是求助于豪强,固然得到帮助,却又会为豪强所掣肘,而大父消灭了庄园,直接掌控天下黎民百姓,没有掣肘,所以大父更加强大?”
郭承志说完,满脸期待的看着郭鹏。
“你是这样想的?”
郭鹏收起笑容,看着郭承志。
郭承志有些畏缩。
“孙儿说错了?”
“……”
郭鹏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犹豫再三,想起了过去的郭瑾和如今的郭瑾,又想起了蔡邕,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然后,他挂起一副笑脸道:“没有,你说的没有错,因为袁绍袁术等人轻视黎民百姓,放纵豪强掌控他们,觉得这样就能通过操控豪强而操控百姓。
可实际上豪强更直接的拥有黎民百姓这股力量,就拥有了反抗的能力,一个两个庄园不成气候,但要是多了,遍及天下,就算是皇帝也要退避三舍,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叫豪强抢了黎民百姓去。”
郭承志于是高兴起来了,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是因为兴奋的情绪叫脸上有些发热——因为终于可以答出大父的问题了。
“孙儿记住大父说的话了,绝对不叫那些豪强抢了黎民百姓去!叫他们抢了去,就能与我敌对了,他们想都别想!”
郭承志进一步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似乎很想表明自己今后会如何去做。
郭鹏听了,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抿嘴笑了笑,拍了拍郭承志的脸,似是很赞同他的话。
可转过脸去,郭鹏却又叹了口气,眼神里也有些落寞,动手掰下一块鱼食丢到了小池塘里,“啪”的一声,砸出了一朵比方才大一些的小水花儿。
郭承志没注意到祖父眼中的落寞,只是很高兴的跟着祖父一起,把手里的鱼食掰了一块下来,搓成粉,一挥手,抛到了鱼塘里。
鱼塘里的小鱼儿们欢快的围了过去,张着嘴巴一吸一吐一吸一吐。
待到手里的鱼食喂完了,郭鹏起身,慢慢走在后花园的小径上,郭承志跟在郭鹏的身后,亦步亦趋。
“诸葛氏你还没有见过吧?”
“没有,照理来说也不当去见。”
“对这门亲事有什么想法?”
郭鹏扭头看着郭承志。
郭承志低着头想了想。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有点迷惑,也有些激动。”
“迷惑和激动都是对的,没有迷惑,那就怪了,没有激动,那就更怪了。”
郭鹏笑着说道:“你眼看着也要行冠礼成婚了,几年的功夫一转眼就过去了,想来想去也没想着时间能过得那么快,不过总归是要过来的,不算怎么说,承志也到了要当人夫、为人父的时候了。”
“为人父……”
郭承志深吸一口气:“大父,为人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郭鹏站住了脚步,愣了一下。
“大父?”
郭承志奇怪的看着郭鹏。
郭鹏犹豫了片刻,转过身子看向了郭承志:“为人父的感觉,应该就是要为子女做无限思考的感觉吧?具体的,可能还是要看你自己。”
听着郭鹏犹豫不决的语气,郭承志有些不解。
“无限思考?”
“可以这样说,但是……”
郭鹏想起了郭琼与他的诀别,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郭承志的肩膀:“大父是个很失败的父亲,没有资格教你怎么做一个父亲,不过若是你到了大父这个年龄,不会对你的孙儿说这样的话,你就是个比大父要成功的父亲了。”
说完,郭鹏转身慢慢往前走。
郭承志看着郭鹏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间觉得郭鹏的背影十分的落寞、无助。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