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犯上作乱”
周二爷深知韩秀峰是个狡猾的笑面虎,懒得再废话,同时顾及到这里是夔关,不想夜长梦多。www.uu234.ccUU小说从一个长随手里接过盖着大印的海捕文书,举在手上喊道:“衙门办差,军民人等全闪开!”
“周二爷,办啥差?”韩秀峰装出一副茫然地样子。
“韩四,自个儿做的事你自个儿晓得,你不是会逃吗,爷爷看你这次往哪儿逃!”
王千总钻出船舱,让韩秀峰躲到身后,随即举着刀指着周二爷问:“喂,你到底是哪个衙门的?”
周二爷见王千总其貌不扬,一身行头也破破烂烂,放下海捕公文示意捕快亮出腰牌和他大哥发的签,喝道:“我们是奉滇宪委运滇铜的云南楚雄府定远县官差,你又是何人,再不闪开,爷爷连你一并锁拿!”
“云南的官差啥时候能管我们四川的事,还跑我们四川来拿人?”
“懒得跟你废话,弟兄们,全部给我拿下!”
“!”
随着周二爷一声令下,风餐露宿追了好几天总算追上韩秀峰的一帮衙役,为了周二爷答应的赏钱,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争先恐后往韩秀峰的船上跳。
“龟儿子,竟然在我夔州生事,真是无法无天!”王千总怒吼一声,抬起腿先踹翻一个,只听见那衙役扑通一声掉到江里,紧接着挥起刀格挡住第二个。
李把总和另外一个把总钻出船舱,一左一右掩护他两侧,到底是绿营的武官,尽管对方人多他们却见招拆招,硬是挡住云南的衙役上不了船。
衙役们晓得遇到了狠角色,周二爷不晓得,回头怒骂道:“楞着做什么,上边上的船,两头包抄!居然有同党,有一个算一个,全给爷拿下!”
“来了!”
一个衙役应了一声,一马当先跳上左边的船,藏在船上的绿营兵急忙抵挡,但挡住第一个挡不第二个、第三个,挥刀拆了几招便脚一滑掉进江里。
“好,打得好,弟兄们,加把劲,拿下一个赏银五两!”周二爷欣喜若狂,竟拍着大腿喝彩。
“谢二爷!”
“二爷,掉江里的咋算?”
“照算,韩四要活的,其他人等生死勿论!”
“好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云南的衙役和青壮越战越勇,左侧船上的第二个绿营兵避之不及也摔进了江里,而紧靠码头江水并不深,竟在水里跟之前掉进江的衙役扭打起来。
大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紧握着扁担要去船尾帮王千总。
韩秀峰一把拉住他胳膊:“他们人多,我们上岸!”
“走,志行,你们快走。”王千总和手下两个把总退回舱里,一边格挡一边继续往后退。
刀枪无眼,韩秀峰不想挂彩更不想客死他乡,急忙和潘二一起钻出船舱跳下船,杜三和大头紧随而至,一个挥舞着扁担一个挥舞着刀护着他们二人,从左边船上包抄过来的衙役和青壮一时间竟近不了他们身。
“不要慌,全给老子顶住!”
王千总厉喝一声,也退到了船尾,跟几个把总相互掩护着跳上岸,与韩秀峰等人汇合,围成一个圈往城门方向且战且退。
官差拿人,并且一来就是几十个,不光有人掉进江里,还有官差被伤着了,周围的货主、船家、脚夫避之不及,码头上顿时一片骚乱。
夔关委员辉图和夔关巡捕佟柱大吃一惊,急忙领着一帮税卒跑过来,见王千总他们是真刀真枪的干,却又不敢再往前跑了,竟远远地看着他们拼杀,脚下不由自主地缓缓往后退。
“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
“造反了,造反了,王千总,别手下留情,把他们全给我拿下!”
“辉老爷,你别光顾着喊,快来帮把手!”
“我……我是文官……”见船上又杀来十几个青壮,辉图心想此地不能久留,竟一边往城里去跑一边喊道:“王千总,我去搬兵,我去喊人……”
佟柱是旗营出来的,骑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但要比辉图镇定,犹豫了一下还是紧握着刀加入进战团,一边格挡一边怒骂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杀官,想造反啊!”
云南的衙役刚才是杀红了眼,见一个官老爷居然跑来帮忙,一时间竟愣住了,越打越慢,渐渐地放下兵刃和棍棒,就这么围着韩秀峰等人不晓得该咋办。
一个衙役正准备回去喊周二爷,只见一大队官兵气势汹汹从城里杀了出来,快到跟前时分成三队,其中两队转眼间把他们给围住了。另一队则冲上船,见一个打一个,打完就摁住捆上……
潘二从来没见过这阵仗,见救兵到了,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韩秀峰也终于松下口气,正不晓得该不该说点啥,刚才逃之夭夭的辉图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带着几个税卒一挤进来,就抬腿踹了一个被吓懵了的衙役一脚:“竟敢冒充官差,竟敢在我夔关作乱,拿下,全给爷拿下,看爷怎么扒他们的皮!”
“禀大老爷,小的不是冒充官差,小的真是官差。”
“还嘴硬!”
“大老爷,冤枉啊……”
“事到如今还狡辩,掌嘴!”
王千总不发话,绿营兵一个也没动,但那税卒却听辉图的,上去左右开弓“啪啪啪”地抽衙役的大耳刮子。衙役不敢还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其他衙役和青壮一样被身后的官兵吓傻了,纷纷扔下兵刃棍棒,不约而同全跪下了。
拿下几十个贼人,还是冒充官差的贼人,辉图一阵畅快,走到王千总和佟柱身边,一边擦着汗一边笑道:“二位,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别看了,先把这些贼人拿下,回头爷帮你们去监督那儿请功。”
王千总心想你龟儿子这分明是抢功,不过想到这事没他以为的那么简单,禁不住笑道:“弟兄们,把这些龟儿子全捆上。”
“!”
这边忙着捆人,船上的乱也平了,一队绿营兵将船上的衙役、青壮一个接着一个架了过来,紧接着是船夫,让他们跪成一排。
周二爷是最后被架过来的,他一边挣扎一边哭丧着喊:“老爷,军爷,冤枉啊,我们不是贼人,我们是奉滇宪委运滇铜的云南楚雄府定远县官差,我有海捕公文,我们是来捉拿偷盗官铜的贼人的……”
第九十二章 明察秋毫
“你是官差?”辉图惊诧地问。
“我不是,他们是。”周二被架着动不了,只能冲那些被五花大绑的衙役努努嘴。
辉图从未遇到过如此荒唐的事,将信将疑地问:“他们是官差,你又是谁?”
“我是云南楚雄府定远县正堂的弟弟,定远县正堂是我亲哥,我有海捕文书,我真来办差的!”
“海捕文书呢?”
王千总不识字,从一个绿营兵手里接过文书递上来问:“辉老爷,是不是这个。”
辉图接过文书看了看,抬头道:“不似有假。”
“辉老爷,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周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说:“家兄奉滇宪委运滇铜,一路上小心谨慎担心出哪怕一丁点的差错,结果防住了盗匪却没防住韩四这个衣冠禽兽,竟让他偷走了八百斤铜!”
“这么说我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辉图心想没捉住反贼捉几个偷盗官铜的毛贼一样是功劳,禁不住问道:“韩四是谁?”
“他,站辉老爷您后天呢!”周二又冲韩秀峰努努嘴,咬牙切齿地说:“辉老爷,他叫韩秀峰,字志行,在家排行老四,以前好像是个巴县县衙的清书,不晓得借给衙门帮闲之便讹诈了百姓多少银钱,竟花钱捐了个九品候补巡检。也正因为看他是个官,我们才没提防,才让他给得逞了。”
吐沫横飞,说得有鼻子有眼。
杜三听不下去了,忍不住问:“你龟儿子说志行偷盗官铜,可有人证、物证?”
“有,被盗的八百斤官铜全在他船上,不信你大可去船上瞧!”
“捉贼拿赃,这么说人赃并获了?”
“还是那句话,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有官老爷做主,周二胆子顿时大了,连说话也变得中气十足。
辉图很想帮他做主,但一听到韩秀峰的船上有八百斤官铜脸色立马变了,下意识回头朝下午曾上船查看过的税吏税卒望去。
杜三强忍着笑追问道:“你口口声声说韩志行偷盗官铜,那晓不晓得他是咋偷的?那可是八百斤,不是八斤,也不是八十斤,别说他一个文官,就算我这样行伍出身的武官一时半会间也搬不走,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周二不假思索地说:“他有同党!”
“谁是他的同党?”
一想到刚才差点被夔州的官兵当作犯上作乱的反贼给剿了,而始作俑者不用问便知道是眼前这个武官,周二就是一肚子火,脱口而出道:“你!”
“我?”杜三哭笑不得地问。
“就是你,不光你,还有那个大个子,还有那个背褡裢的。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既是他的结义大哥,也是他的同党。你后头那两个既是他的长随,也跟你一样是他的同党!”
这时候,被辉图盯得心里发毛的税吏苦着脸道:“辉老爷,天地良心,我真没见着啥官铜,不信您问江大,不信您问钱六!”
韩秀峰等的就是这句话,从王千总身后走出来,从怀里摸出税票,一脸无奈地说:“辉老爷,要不是有这张税票,要不是有您作证,我韩志行今天就算跳进川江也洗不清。”
“韩四,你别装了……”
“住嘴!”辉图再傻也明白这是栽赃嫁祸,甚至联想到铜天王为啥要栽赃嫁祸韩秀峰,因为韩秀峰是打算进京补缺的,身上一定带了不少银钱,栽赃陷害一只大肥羊,比在码头上讹诈那些个船家货主更有油水。
他狠瞪周二一眼,转身道:“码头上这么多船,那么多人,官铜到底是怎么搬上船的,找几个船工问问便知!”
“辉老爷明察秋毫。”韩秀峰不失时机地拱起手。
“王千总,劳烦你把那些个船家货主船工脚夫全带过来!”
“!”
周二猛然意识到这是夔关,码头边系泊了不下百十条大小船只,几乎每条船上都有人,有的船上还不止一个,正不晓得该如何辩解,一个绿营兵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挤进人群半跪在王千总面前,大惊失色地禀报道:“禀千总,我左营甲哨马兵吉桂山、乙哨步兵焦二牛被这帮龟儿子砍翻掉进江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晓得被江流冲哪儿去了!”
“啊!”
“好几个船工看见的,我……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人命关天,没找着就不找了?”王千总气得咬牙切齿,回头吼道:“李伍,带几个兄弟去找。老鬼,赶紧去找两条船!”
“!”
辉图大吃一惊,喃喃地说:“闹出人命了……”
“辉老爷,人命关天,而且出事的是我左营的兄弟,这件事卑职别的不管。”
“王千总,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找到我那两个兄弟之前,云南的这些衙役青壮和韩四等人全不能走,人证物证同样如此,包括辉老爷您手下的税吏税卒。”
大清重文抑武,武官品佚虽高,但是地位低下。
别说王千总,就是提督、总兵等一、二品大员其地位也不能与六、七品翰林的相提并论,正所谓“虽提镇崇阶,已非复如昔日之可贵,至于千把末佚,则更视为无足轻重之官,稍有志节者,咸鄙薄而不屑就”。
辉图压根儿就没把王二墙当作一个官,岂能让王二墙发号施令,更不可能由着王二墙抓税吏税卒,紧盯着王二墙冷冷地问:“王千总,连我的人也要抓?”
“辉老爷,对不住了,我左营死了人,这官司就算打到协台府台那儿去,我王二墙也不怕。”王千总拱拱手,随即转身道:“弟兄们,听我号令,把这些人全带回营,把船上的官铜也搬回去!”
“!”
辉图急了,正准备开口,佟柱连忙拉拉他袖子。
“你拉我做什么?”
“走,去边上说。”
“有什么好说的,居然在我跟前拿人,还拿我的人,想造反啊!”
佟柱回头看看正忙着指挥绿营兵们把相干人等押回城的王千总,凑到辉图耳边道:“左营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马兵,他要是不出头这兵以后怎么带,这官司打到府台那儿他也有理。”
第九十三章 四堂会审(一)
左营的名册上共有五百个兵,但事实上只有两百出头,并且这两百多个兵中还有四十多个上了年纪的老兵。www.uu234.ccUU小说以至于每三年一次的大阅,王二墙都要提前两个月召集手下的把总、外委,让他们把手下的额子都招齐。
事关各自的前程,那些个把总、外委也不敢怠慢,一到大阅就把奉节城里的那些个泼皮光棍和那些个无所事事的人招到营里,三天一小操、五天一大操,天天下校场操演,等过了大阅这一关再让那些个泼皮光棍滚蛋。也正因为兵员不足,为了收拾云南的衙役和青壮,刚才左营堪称倾巢而出。
兵员不足的好处是营房够多,把包括税吏税卒、船家货主船工脚夫在内的近百号人带进来,营里并没有因此而拥挤。
一进左营,韩秀峰摇身一变为“军师”,提醒王二墙哪些人应该关在一个屋里,哪些人应该分别看押。
等手下的兵把那些人“分门别类”的关进营房,王二墙禁不住笑道:“三娃子,志行,你们也进去吧,协台马上就到。”
“叔,接下来全靠你了?”
“放心吧,我协标死了两个人,协台自然要给我们做主。”
杜三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头问:“二弟,你再想想,想想有没有遗漏。”
韩秀峰回头看看营门,笑道:“理全在我们这边,有啥好担心的,等着四堂会审吧。”
“行,这我就放心了。”
杜三点点头,大步流星走进左边的第二间屋,韩秀峰再次给王二墙拱手作了一揖,这才转身跟了进去。
……
接到王千总派去的李把总禀报,夔州协标刘副将大吃一惊,立即喊马夫备马,带着“字识”(绿营的书吏)风风火火赶到左营。
与此同时,夔关监督也接到辉图禀报,同辉图、佟柱一起赶了过来。
“刘协台,你的部下好大的胆!”
“范监督,我协标死了一个马兵和一个步兵,我绿营兵丁的命虽贱但一样是命,要是不给他们的家小一个交代,这兵让刘某怎么带?”
“可这事发生在我夔关!”
“范监督,你夔关专事课税,如果连这也管,那置奉节正堂乃至府台于何地?”刘副将阴沉着脸朝知府衙门方向拱拱手,冷冷地说:“兹事体大,刘某已差人去知会奉节正堂,也已差人去向府台禀报。范监督,你来的正好,等会儿可一起听审。”
范监督暗想这帮丘八做事居然滴水不漏,轻描淡写地说:“这还差不多,我们就一起在此恭候府台吧。”
刘副将早看他不顺眼,带着几分嘲讽地说:“范监督,说起来这似乎不关你夔关的事。”
“你手下抓了我夔关的人,怎么就不关我夔关的事?”
“这事我晓得,范监督误会了,您的人王二墙并没有抓拿,而是请过来作证的,他们是证人不是人犯。”
“被关在里面,跟人犯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不一样,人证跟人犯怎么能一样。”
两人正斗嘴,奉节县太爷坐着轿子到了,可能是来的匆忙,只带了一个长随和四个皂役,既没人打伞也没人敲锣,更没人在前头举“回避”、“肃静”的衙牌。
文贵武贱再一次上演,邢知县一见着夔关监督就急忙下轿打千行礼。尽管刘副将的品秩比他高很多,但进士出身且做过翰林的邢知县见着刘副将只是拱拱手,这个礼敷衍的不能再敷衍。
刘副将早习以为常,懒得跟邢知县置气,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等知府大人。
“范监督,铜天王真打算栽赃嫁祸那个捐纳出身的巡检和那个路近本县去兵部补缺的武举?”知县是亲民之官,事情发生在奉节县城,邢知县自然要赶紧问个清楚。
范监督回头看看辉图、佟柱二人,苦笑道:“应该是,解运官铜虽说是个苦差累差,但那个运官也太肆无忌惮,居然如此下作,真是斯文败类。”
“左营怎么也搅进去了,还死了两个兵?”
“左营千总王二墙好像认得那个武举……”
范监督还没说完,刘副将便回头道:“武举杜三不但是我重庆镇子弟,也是镇台大人保送兵部的,他爹跟我左千总王二墙是过命的交情。晓得他到了奉节,并且要去兵部补缺,王二墙自然要去看看。也幸亏王二墙去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刘协台,你手下一去,铜天王的人就到了,这未免太巧了吧。”
“奉节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是我协标设的圈套。就算是我协标设的圈套,铜天王又不是傻子,又怎么会傻乎乎往里钻?”
邢知县觉得这事很蹊跷,心想左营到底有没有死人真两说,因为左营乃至全夔州协标到底有多少兵谁也说不清楚,指着花名册说里头的两个兵死了那就是死了,如假包换的死无对证。
王二墙没敢隐瞒,刘副将晓得内情,不仅没丝毫责怪王二墙的心思,反而觉得这事办得漂亮,手扶着刀把冷冷地说:“奉节县,本官是带兵的,深知士气可鼓不可泄的道理,要是不为部下做主,不为冤死的部下讨个公道,协标上下士气必泄!本官则上有负圣恩,下有负随刘某出生入死的将士!”
邢知县暗骂什么出生入死,你上过阵打过仗了吗你!
正准备反唇相讥,刘副将又意味深长地来了句:“奉节县,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邢知县紧盯着他问:“刘协台,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在教邢某如何做官吗?”
“本官是粗人,没你们这些读书人会做官,只晓得‘铜天王’太可恶,每到我夔州便肆无忌惮,敲诈勒索江上的船家货主,搞得地方不宁,天怒人怨!”
邢知县岂能听不出刘副将的言外之意,不卑不亢地说:“铜天王去年来时,邢某一接到移文便差壮班沿路护送,并责令壮班青壮对其加以约束。”
刘副将似笑非笑地问:“约束住了吗?”
第九十四章 四堂会审(二)
韩秀峰不晓得外面的情况,也忙得顾不上外面正发生什么。www.uu234.cc
朝廷从上到下都有以貌取人的传统,比如落第举人大挑,相貌不佳、举止不得体的不管学问多好也挑不上。打官司同样如此,你要是邋里邋遢、穿得破破烂烂,没偷东西那些官老爷也会觉得你像个贼,所以一进“班房”就忙着洗漱。不光他韩秀峰要洗澡刮脸换衣裳,杜三、潘二和大头一样要收拾得干干净净。
王千总叫来的几个老兵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带着家伙什来帮着刮脸,一个帮着梳头,两个忙着把在外面烧开的水往里送,再把洗完的脏水提走,还有一个帮着收拾换下来的脏衣裳,以便一起拿出去帮着洗。
潘二和大头第一次被这么伺候,浑身不自在。再想到等会儿可能要过堂,又有些紧张害怕。
“少爷,我和大头会不会被打板子?”
“只要老老实实就不会。”
“我哪敢不老实,我是……我担心大老爷们以为我不老实。”
韩秀峰意识到他们从来没经历过这些,不禁笑道:“被传到堂上别东张西望,也别油腔滑调,一见着大老爷就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喊冤,喊完冤再求大老爷帮你们做主就行。”
潘二苦着脸问:“别的不用说?”
“当然要说,大老爷问啥你就说啥。”
“大老爷会问啥?”
“大老爷问啥你就说啥,照实说,不要想着隐瞒。”
“在巴县的事也照实说?”潘二惊诧地问。
韩秀峰不认为巴县的事有啥见不得人的,更不想因为隐瞒搞到最后供词对不上,确认道:“只要问到就照实说,没问就别说。”
杜三同样紧张,也忍不住问:“二弟,你估摸着府台会咋判那个运官?”
“府台不会判。”
“不会判?”
“嗯,”韩秀峰站起身整整衣裳,喃喃地道:“估摸着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信我们可以打赌。”
杜三不解地问:“不判这事咋了?”
韩秀峰解释道:“府台不是不想判,而是无权判。大清律例有规定,凡在京在外大小官员,有犯公私罪名,所司开具事由,实封奏闻请旨,不许擅自勾问。”
“收拾那龟儿子还要请旨!”杜三一脸不可思议。
“他不管咋说也是朝廷命官,就算督抚也只能给他来个停职待参,更别说知府了。况且他不是我们四川的官,连制台都不太方便处置他。”
“这么说我们不是白折腾了?”
“没白折腾,夔州知府虽拿周知县没辙,但可以收拾他弟弟,可以收拾周二!诬告反坐,凡诬告他人受笞刑的,加所诬告之罪二等;诬告他人受徒刑、流刑、杖刑的,加所诬告之罪三等。他诬告我们偷盗官铜,要是夔州知府想收拾他,最少也要杖他一百流三千里。”
杜三追问道:“那夔州知府会不会收拾周二?”
韩秀峰被杜三给问住了,想了想无奈地说:“事到如今有两种可能,要是夔州知府想捞银子,姓周的运官又拿得出银子,那这案子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夔州知府为官清廉,并想造福地方,那不光会法办周二,还会呈文制台衙门,求制台题奏弹劾周知县。”
杜三本以为能借机赚一笔,咋也没想到可能会是这结果,愁眉苦脸地说:“二弟,我估摸着夔州知府会要银子。”
“要银子就要银子吧,反正跟我们没啥关系。”
“咋没关系,我们差点被栽赃陷害,我叔营里还死了两个人!”
“啥叫差点被栽赃陷害,差点就是还没有,就算有大老爷们也还了我们清白,没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咋样?至于你叔营里死了两个兵,在大老爷们看来真算不上啥事,顶多让铜天王赔点银子。”
“早晓得会这样,我就不……”
“不啥?”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是咋想的,拍拍他肩膀:“大哥,其实我早想提醒你别抱太大希望,但想来想去还是没说,因为觉得这事你晚点晓得没啥不好。你跟我不一样,等到了京城很快能补上缺,很快就能去上任,经历过眼前这件事,你今后就晓得该咋做官了,至少不会再想着与虎谋皮。”
潘二终于明白在巴县收拾周知县时韩秀峰为啥不去向巴县大老爷禀报,而是去找“摇头老爷”陶主薄,因为找县太爷就是与虎谋皮,搞到最后恐怕连口汤也喝不着。
杜三也意识到韩秀峰的良苦用心,不禁苦笑道:“二弟,让你见笑了。我……我鬼迷心窍,其实早该想到的。”
……
就在三人在“班房”里窃窃私语之时,刚到不大会儿的夔州知府正坐在堂上听夔关委员辉图、夔关巡捕佟柱和左营千总禀报。夔关监督坐在左侧下首,奉节知县坐在下下首,夔州副将一个人坐在右侧下首。
夔州知府放下税票,看着众人问:“诸位,这么说事情并不复杂?”
刘副将拱手道:“府尊,卑职以为到底是不是栽赃陷害,把相干人等全带上堂来问一遍就晓得了。”
“也好,不过用不着全带上堂那么麻烦,带一个云南的衙役问问便是。”
“先问问也好,省得耽误工夫,王二墙,传一个云南的衙役来。”
“!”王千总先拱手行礼,旋即领命去“班房”提人。
夔州知府端着茶碗喝了几小口水,一个衙役被王千总和两个把总拖到堂上,见面前端坐着四个大官,衙役顿时吓懵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夔州知府不想跟一个衙役浪费口舌,淡淡地说:“奉节县,你问吧。”
“!”邢知县缓过神,坐直身体,清清嗓子,厉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回老爷话,小的姓杨,名树,我娘生我时正好在棵杨树下面,我爹就给我取了这个贱名。”
“问什么回什么,少废话!”
“是……”
邢知县回头看看知府大人,接着问:“杨树,你是何方人氏?”
衙役吓得不敢抬头,就这么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道:“回老爷话,小的是云南楚雄府定远县人氏。”
“杨树,八百斤滇铜是怎么到人家船上的?”邢知县不想耽误府台大人的功夫,又提醒道:“你既在衙门当差,应该晓得衙门的规矩,若不据实招供,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第九十五章 四堂会审(三)
都到这份上了,衙役哪敢信口开河,禁不住哭诉道:“老爷明鉴,不关小的事,小人只是听命行事……”
邢知县追问道:“听谁的命,行的什么事?”
“听我们定远县大老爷的命,跟大老爷的胞弟周二爷带着铜追韩四,从石门驿一直追到这儿。www.uu234.cc”
“追到之后呢?”
“周二爷让丁班头他们去捉拿韩四,让我们把官铜搬到韩四船上。小人只是一个当差的,求大老爷从轻发落。”
邢知县暗骂了一句就晓得你们是栽赃陷害,想想又问道:“你们定远县正堂为什么不追别人,偏偏追韩四,偏偏要你们把官铜搬到韩四船上?”
衙役不敢有丝毫隐瞒,哭诉道:“回老爷话,我们大老爷在巴县掉包了一船铜,周二爷都找好了买家,不晓得咋走漏了风声,被韩四晓得了,被韩四和巴县的一帮捕役逮了个正着。”
“后来呢。”
“后来周二爷他们被韩四和那些捕役带到巴县二老爷的堂上,我们大老爷赶紧去求情,也不晓得是使了银子还是巴县的二老爷大发慈悲,当夜就把周二爷他们放了,那船铜也发还给了我们大老爷。”
邢知县冷冷地问:“一船铜全发还了?”
衙役连忙道:“全发还了,我上船看过,铜锭一块不少。”
“那一船铜有多少斤?”
“一万斤。”
一万斤滇铜能铸多少铜钱,邢知县大吃一惊,想想又问道:“所以你们的大老爷就怀恨在心,让你们追捕韩四,追到之后栽赃陷害?”
“他不光恨韩四,还想要韩四的银子。”
“韩四有银子?”
“周二爷说韩四是老丈人在重庆府衙当差,只要捉拿到韩四就可以管他老丈人要银子。”
“王千总,把他带下去吧,带下去好生看押。”
“!”王二墙拱手行了一礼,旋即同李把总一道架起腿都被吓软的衙役,将衙役带出大堂。
夔州知府放下茶碗,环视着众人道:“诸位,依本官之见不必再问了,这里也不是问案的地方。”
“府尊明鉴。”
“明什么鉴,当务之急是得拿出个章程,牵扯到铜天王,麻烦的很!”
“府尊,有啥麻烦的,”刘副将岂能错过这个敲云南竹杠的机会,蓦地站起身,义正言辞地说:“云南楚雄府定远县正堂监守自盗在先,栽赃陷害他人在后,知法犯法,有负圣恩,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范监督阴阳怪气地问。
“难道不是吗?”刘副将反问道。
“刘协台,姓周的运官是胆大包天,是有负圣恩,但不管怎样他也是朝廷命官,诛不诛你刘协台说了不算,陶某说都不敢说,就是刑部也不敢这么说,到底该如何处置他,得圣裁!”
“所以说这事棘手,”邢知县轻叹口气,无奈地说:“府尊,巴县都人赃俱获了还放他们一马,下官估摸着巴县正堂晓得这事,却不晓得该如何处置,干脆不出面,由二堂打发他们走人,走得越远越好。”
“这不是姑息养奸么!”刘副将刚坐下又站了起来。
邢知县紧盯着他问:“刘协台,那你想让巴县正堂如何处置,是扣下缴获的滇铜,还是拿下那个运官?”
不等刘副将开口,范监督便放下茶碗道:“滇铜是万万不能扣的,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京局正等着滇铜黔铅铸钱呢。定远县正堂更不是想拿就能拿的,得先上报重庆府台,再由重庆府台上报川东道,再由道台上报制台衙门,由制台决断是否弹劾,而且也只能弹劾。”
“那就上报,我不信制台会姑息养奸。”
“刘协台,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奉节县,你这话又是啥意思?”
现在虽说的是巴县的事,又何尝不是奉节的事,邢知县想的很远,倍感无奈地说:“真要是闹到制台那儿,制台八成会题奏。密折送到京城,皇上定然大怒,定会派钦差来查办。钦差一来,制台、抚台、藩台、臬台、道府全要从旁襄助。你想想,要迎接那么多大员,要办这样的差,甚至不晓得要办多久,他巴县要花多少银钱!”
“钦差不能来……”说到这里刘副将不敢说了,也意识到之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夔州知府一样不想惊动皇上,一样不想接待皇上派的钦差,只是不会说出口,见夔关监督和奉节知县也是这么想的,连刘副将这个大老粗也意识到这事有多么棘手,心里踏实了很多,又不动声色问:“奉节县,事情发生在你治下,你有何主张?”
“府尊,巴县有巴县的难处,我奉节一样有奉节的难处,下官……下官以为,不妨以葫芦画瓢。巴县如何处置的,我奉节一样怎么处置。”
“范监督,你怎么看?”
“府尊,我夔关专事课税,无权过问地方的事。”
夔州知府又问道:“刘协台,你呢?”
刘副将再傻也明白府台的打算,可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心有不甘,苦着脸道:“府尊,我协标死了两个人,一个马兵一个步兵,要是就这么算了,您让我咋跟将士们交代?”
夔州知府又回头道:“人命关天,是不能就这么算。奉节县,你以为呢?”
如果公事公办,最终倒霉的绝对是奉节县,邢知县可不想招惹那么大麻烦,连忙道:“府尊,据下官所知左营的那两个兵只是坠入江中,虽生不见人但死也没见尸。就算真死了,刘协台若能出面安抚,等铜天王到了再让铜天王赔点银钱,应该能交代下去。”
“这未尝不是个办法,刘协台,你说呢?”
“好吧,我等会儿让人先去安抚安抚。”刘副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骂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啥。
夔州知府懒得再为这烂事耽误工夫,起身道:“诸位既然都这么看,云南的那些个衙役青壮就暂由奉节县带回看押,那八百斤滇铜也交由奉节县保管。其他相关人等先录份供词,录完之后全放了吧。”
刘副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禁不住说:“可是……”
“刘协台,别可是了,等铜天王一到,本官自然会帮你管他要个说法。”夔州知府绕过公案,一边往外走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至于那个捐纳出身的候补巡检和那个武举,劳烦你一并安抚。他们不是要去京城补缺吗,早点打发他们上路,犯不着因为这事耽误他们的前程。”
邢知县不想夜长梦多,竟拱手道:“真要是公事公办,人犯全要收监,人证虽无需下狱但一样不能走。而这案子又不知道要审到猴年马月,我们耗得起,他们耗得起吗?刘协台,府尊真是菩萨心肠,这是在替他们的前程着想!”
第九十六章 虎头蛇尾
韩秀峰早料到奉节县太爷和夔州知府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化”的如此之快,甚至都没传他这个差点被栽赃陷害的苦主去堂上问话,只审了一个云南的衙役就打道回府了。www.uu234.cc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牵扯进大案会很麻烦。
所以面对匆匆赶来的奉节县衙刑房书吏,韩秀峰是有啥说啥,直供词录完签字画押也没有哪怕一句怨言。
王千总却窝着一肚子火,也不管邢知县高不高兴,悄悄让李把总把营里的妇孺全叫来哭丧,把邢知县和县衙的一帮衙役搞得焦头烂额,然后再借这个由头让一帮丘八去搜周二等人的身。
邢知县不想横生事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把周二等人身上的钱财搜刮一空,左营的妇孺们也不再闹了,这才带着刚录好的供词让一帮衙役把周二等人押走。
“这些个文官,说起来个个饱读圣贤书,说啥子要经世济国,结果一个比一个怕事!”目送走邢知县等人,王千总忍不住骂道。
韩秀峰微笑着劝道:“王叔,细想起来这也不是啥坏事。您想想,府台真要是公事公办,惊动了皇上,那这就是钦案。等钦差大臣从京城赶到奉节,审完之后再上奏请旨,等圣旨到了估计要一年半载。钦差大人要在奉节呆那么长时间,您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
“这倒是,别说钦差大人,就是三年一次的大阅,为应付制台,我们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出哪怕一丁点差错。”王千总轻叹口气,旋即话锋一转:“志行,三娃子,没想到周二那龟儿子还是只肥羊,身上带了四百五十两银票和十几两散碎银子。定远县的那些个衙役和青壮也全是会捞钱的主儿,有一个算一个,身上少则三五两,多则十几两,你们说说,他们这一路上干了多少缺德事。”
“这么多!”杜三禁不住笑道。
“你六叔刚才点了点,把那些铜钱全算上,全折成银子,估摸着有六百两,总算没白忙活。”
“其实这也正常,”韩秀峰笑道:“他们出门好几月,这几个月又没闲着,真是走一路讹一路,讹来的银钱不放身上还能放哪儿。”
“结果全便宜了我们,哈哈哈。”
“王叔,有句话小侄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千总走进大堂,绕过公案往太师椅上一坐,哈哈笑道:“都是自个儿人,有话直说。”
韩秀峰回头看看喜形于色的李把总等人,拱手道:“王叔,要不是刘协台出面,恐怕连这六百两也捞不着。依小侄之见,有好处不能忘了刘协台。”
“三娃子,听见没有,志行多会做事。你真得学着点,以后不管捞到啥好处都不能吃独食,不然遇上点啥事,别指望上官会帮你出头。”
“叔,我晓得。”
“晓得就好。”王千总点点头,又一脸无奈地说:“三娃子,叔本想着宰条肥羊帮你凑点盘缠,结果忙活了一下午净便宜了府台。他走前说啥子等铜天王一到,自然会帮我们管铜天王要说法,摆明了不让我们再掺和。大钱没捞着只捞了点小钱,而且还得分一半给协台。”
杜三尽管很缺银子,但还是故作轻松地笑道:“叔,我没事。”
“没钱咋去京城,就算到了京城没钱也补不上个好缺。”王千总摸摸下巴,沉吟道:“剩下三百两,不能全给你,不然弟兄们真就白忙活了,给你一百五十两,有这一百五十两总比没有好。”
对杜三来说一百五十两真不是一笔小钱,急忙跪谢。
看到他的这些叔伯对他这么好,韩秀峰不由想起刘捕头、杨班头、王书承等巴县的叔伯,正感慨万千,王千总突然道:“志行,你和三娃子是要去京城补缺的,一天不到京城心里一天不会踏实,早走比晚走好。今天在营里歇息,明天一早就动身,免得铜天王到了又生事端。”
“谢王叔,其实小侄也是这么想的。”
“好,你们回营房歇息,我先把银票给协台送去,明天一早送你们去码头。”
……
周知县的长随刘三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奉节。
看到周二爷等人的船满心欢喜,打着灯笼兴冲冲跑到船头一看心里却凉了半截,船头上竟坐着两个从来没见过的衙役,并且正谈论下午发生的事。
正吓得魂不守舍,一个税吏带着两个税卒追了过来,一把抓住他胳膊:“说你呢,一下船就跑,喊都喊不住,晓得这啥地方吗,这是夔关!”
“晓得,我晓得。”
“晓得这是夔关为啥跑,是不是不想交税?”
刘三缓过神,苦着脸道:“差爷,我是云南楚雄府定远县正堂的家人,我家老爷奉命解运滇铜,我是帮我家老爷来探路的。”
税吏乐了,忍不住笑问:“你也是从云南来了?”
“是,跟我家老爷一起从云南来的。”
“这么说跟这两条船上的人是一起的?”
“是,”见船头上的两个衙役爬起身,刘三意识到麻烦大了,急忙解释道:“几位差爷,一定是误会,我家二爷和丁班头是奉我家老爷之命来追捕偷盗官铜的贼人的,他们手里我有我家老爷签发的海捕公文。”
船上的两个衙役乐了,跳下船死死攥住他:“原来是一伙儿的,来的正好,爷等的就是你!”
“差爷,你们一定搞错了,一定是误会。”
“没搞错,也误会不了。”两个衙役一边搜他的身,一边厉声问:“你的船呢,除了你还有谁?”
“我的船在那边,就我一个,除了船家没别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等会儿你就晓得了。”高个子衙役搜出钱袋,打开袋口取出一把铜板递给税吏:“张书承,我们先把这龟儿子押回衙门,码头上劳烦你帮我们盯着点。”
云南竹杠有的敲,真正的大肥羊还在后头。
税吏收起铜板,咧嘴笑道:“去吧,码头上我有呢。”
第九十七章 云南竹杠
第二天一早,王千总、李把总等左营武官把韩秀峰、杜三、潘二和大头四人送到码头。UU小说www.uu234.cc秦五觉得奉节不是个好地方,等韩秀峰和杜三跟一帮官老爷道完别就招呼他儿子和侄子撑船启程。
“韩老爷,杜老爷,奉节县衙的官差昨晚又抓了一个铜天王的人。”
“又抓了一个?”韩秀峰下意识问。
“听码头上的人说好像是运官的长随,是来找周二的,结果被奉节县衙守在码头上的衙役逮了个正着。”
韩秀峰心想他们够倒霉,坐下笑道:“不管他了,也不关我们的事。”
潘二回头看着越离越远的奉节城问:“少爷,咋不关我们的事,夔州的大老爷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不会为难姓周的龟儿子,他要是还不服气,还怀恨在心,又派追兵咋办?”
“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真的,但不为难姓周的运官恐怕不太可能。你想想,你要是夔州知府,这送上门的竹杠你敲还是不敲?”
“送上门的肥羊为啥不宰,我要是夔州知府,不敲他几千两银子这官岂不是白做了!”
“这就是了,”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姓周的一定会讨价还价,至少要在奉节呆三五天。而前面就是三峡,江流湍急,险象环生,搞不好就舟毁人亡。我们快不起来,他带着几十万斤官铜更快不起来,一百九十里水路,少说也要走半个月,这还是运气好没翻船,要是翻了船沉了铜,这一路会耽误更长时间。”
“他们要是再派追兵呢?”
“他敢吗?”
杜三不禁笑道:“吃一堑长一智,我看借他龟儿子几个胆也不敢。”
韩秀峰会心地笑道:“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用不着再提心吊胆。”
不用再担心被仇家追上,众人心情舒畅,顺流而下,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欣赏川江两岸的美景。
三峡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三段峡谷的总称,它西起奉节的白帝城,东到宜昌南津关。
三峡中属瞿塘峡山势最为雄峻,两岸之山,上悬下陡,如斧削而成,有的峰高三千多尺。夹江峭壁,甚为逼仄,致使江宽不过三百尺,最窄处仅百十尺。其中夔门山势尤为雄奇,堪称天下雄关,因而有“夔门天下雄”五字镌于崖壁。
山势之外,瞿塘水势亦雄,它“锁全川之水,扼巴蜀咽喉”,江水至此,水急涛吼,蔚为大观。对瞿塘峡的山水之“雄”,有一首诗写得至为贴切:夔门通一线,怪石插流横。峰与天关接,舟从地窟行!
包括秦五在内的船家不敢再往下走,把船撑到岸边让他儿子狗蛋和侄子送韩秀峰等人走峡路去宜昌。而上行的那些船载有货物,只能找纤夫拉船。
几十个纤夫穿着草鞋,光着屁股,拉着纤绳在岸上的乱石堆艰难跋涉,油亮的背脊,沉重的汗珠,**的双脚,匍匐着身躯拉着货船逆流而上,绷直了的纤绳紧勒着他们结实的背膀。
“哎咿呀呵!哎哟!”
“伙计们莫散劲哟!哎哟!”纤夫们有韵律地和船头的同伴相互唱和着,号子声在深山峡谷间盘旋回荡。
韩秀峰回头看了一眼,背着一个布包喊道:“大哥,潘兄,该上路了。”
“哦,走吧。”杜三缓过神,挎着腰刀背着行李跟了上来。
狗蛋和他堂哥在船上是船夫,上了岸就摇身一变为脚夫,挑着两担行李走在前头,大头挑着担紧随其后,韩秀峰、杜三和潘二背着行李跟在后头。
峡路由砭道、槽道、栈道组成。
瞿塘峡两岸的断崖峭壁高数百丈,窄处峡宽不及三百尺,一行人在北岸的绝壁上人工开凿的栈道上行走,真有股凌空漫步之感。
“二弟,这路真难走。”杜三不敢再往下看。
韩秀峰也不敢往下看,紧贴着崖壁边走边笑道:“大哥,要是没猜错这就是传说中的危石鸟道。”
杜三虽识字却没读过几本书,因为考武举人只要默写武经,好奇地问:“危石鸟道,咋取这么个鸟名字?”
“此鸟非彼鸟,这是取自唐代诗人刘长卿诗中的一句‘危石才通鸟道,空山更有人家’。鸟道我们正在走,人家还没看见,真担心天黑了找不着地方歇息。”
“韩老爷,这一带我熟,再走二十里就有人家。”狗蛋回头道。
“好,从这儿到宜昌全听你的。”
“韩老爷放心,有我们在,不会让您和杜老爷风餐露宿的。”
……
就在韩秀峰等人翻山越岭之时,刚抵达奉节的周知县就被夔关巡捕佟柱和奉节县衙的几个衙役带到了夔州知府衙门。
府台既没升堂也没召见他,让他就这么在门房里干等,门子甚至连茶也没给沏一杯。
正如坐针毡,一个长随走进来拱手道:“佟老爷,人带到就行,您请回吧。”
“那我先走了。”
“小的送送您。”
“佟兄……”周知县下意识站起身。
佟柱心想你现在晓得害怕了,拱起手敷衍道:“周兄,小弟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吧。”
“可是……”不等佟柱开口,夔州知府的家人便回头道:“周老爷,府尊请您稍坐,等办完公务自然会召见。”
“哦,下官不急,下官就在这儿等。”
这一等竟等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黑了衙役们忙着掌灯,知府的家人才来传话,让他去二堂。
周知县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走进二堂就跪下磕头,边磕头边求饶:“下官见过府尊,下官糊涂,求府尊看在下官摊上这苦差累差,实属迫不得已的份上,高抬贵手,给下官一条活路……”
“周老爷,你搞错了,鄙人姓吴,承蒙府尊垂青,被聘为西席。”
原来不是府台,原来是府台的幕友。
周知县意识到这事有回旋的余地,连忙爬起身,拱手道:“吴先生,您贵为府尊的西席,自然见过世面,一定晓得下官摊上的这差事有多苦……”
吴师爷懒得跟他磨嘴皮子,看着他冷冷地问:“周老爷,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知法犯法,监守自盗在先,指使家人衙役栽赃构陷他人在后,还闹出两条人命,而且不是一般的人命,你让我家东翁怎么高抬贵手!”
都到这份上了没必要绕圈子,周知县急切地问:“周先生,下官赔钱行不行?”
“协标那边要安抚,不赔足银子协台第一个不答应。”吴师爷顿了顿,接着道:“事情发生在夔关,夔关监督、委员和巡捕也要一一打点到。要知道他们全是内务府的包衣,尤其范监督,是有密折专奏之权,是能上达天听的。”
“两千两,下官愿出两千两!”
“两千两,周老爷,你的身家性命就值两千两?”吴师爷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
“吴先生,下官真只有两千两……”周知县顾不上对方是不是官,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哭诉起他为官以来遇到的倒霉事,一把鼻涕一把泪,看上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吴师爷不为所动,端起茶道:“周老爷,既然拿不出银子那就请回。不过你可以走,你解运的几十万斤滇铜我家东翁也会责令奉节县差青壮一路护送出境。但你的胞弟和已收监的相关人等一个也不能走,诬告反坐,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至于您,等着被弹劾吧!”
第九十八章 儿行千里父担忧
转眼间已进入腊月,地里没啥活,家里也不忙了,韩家三兄弟很韩老爷子商议了一下,挑了四大箩兜米,二十斤菜籽油,二斤麻油,四只自家养的老母鸡,十斤自家腌的腊肉,五斤自家灌的腊肠和一些干海椒、花椒、萝卜干等东西送往城里。
来时经过走马岗,在婶娘家歇脚,顺便问婶娘要不要给幺妹儿捎东西,结果被同兴当铺的潘掌柜瞧见了,晓得他们三兄弟们要进城,竟去街上买了两大箩兜鸡鸭鱼肉之类的年货,背着搭拉带着他家大儿子潘长喜一道来了。
韩家的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韩大想着辛辛苦苦挑来的这些东西是给弟妹的,跟上次那样去柱子家不太合适,就这么从白市驿一路打听到千厮坊,直到大半夜才找着四弟家。
深更半夜有人敲门,琴儿吓一跳,急忙叫幺妹儿穿衣裳。
直到听清楚是韩大从走马老家来了,二人才松下口气,忙不迭去开门。
“大哥,你们来就来呗,带这么多东西干嘛?这么重,挑几十里山路,多累!”
“我们天天下地干活,挑这点东西不算啥,走走歇歇,饿了吃点干粮,渴了坐下喝口水,不累。”不晓得因为是第二次来,还是怕被潘家父子瞧不起,韩大没上次那么拘束,从幺妹儿手里接过茶碗,回头道:“弟妹,这是你二哥,这是你三哥。”
“二哥好,三哥好。”琴儿急忙微微一蹲,给两个头一次见的哥哥道了个万福。
“弟妹,别……别这样。”韩二早听韩大说弟妹好看,但怎么也没想到琴儿会如此标致,他从没来过城里,以前在家都不怎么敢跟难得回去一趟的韩四说话,现在更不敢盯着弟媳妇看,竟红着脸从箩兜里翻出一包鸡蛋,支支吾吾地说:“弟妹,这是娘给你煮的,本来想带生的,可又担心路上碰碎。”
“幺妹儿,这是你娘让我们给你捎的东西。”韩三也连忙岔开话题。
“哦,谢谢三哥。”
见俩弟弟如此拘束,韩大咧嘴一笑:“弟妹,这是同兴当的潘掌柜,这是少掌柜,就是长生的大哥。”
“原来是潘掌柜。”琴儿又道了个万福,随即招呼道:“潘掌柜,潘大哥,请用茶。”
在潘掌柜看来府衙兵房经承虽不是官老爷但也差不了太多,而琴儿绝对是城里的大家闺秀,连忙拱手道:“少奶奶别这么客气,我们父子这么晚过来,实在……实在过意不去,这些东西是代我家长生孝敬的年货,快过年了,一点心意。”
“潘掌柜,您是长辈,咋能这么称呼我一个晚辈。”
“我……我是跟幺妹儿她爹交好,但现而今不比以前,志行贤侄现而今是官身,他是官老爷你不就是少奶奶么。况且我家长生能不能混出个人样,还得靠志行贤侄提携。”
“是啊少奶奶,我二弟还得靠您和您家韩老爷关照。”潘长生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琴儿本以为潘家父子是来为难幺妹儿的,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客气,一时间竟没了主张,干脆回头道:“幺妹儿,潘掌柜和潘大哥来了,我一个妇道人家都不晓得该咋招呼,要不你帮我去喊一下我爹。”
幺妹儿最怕见潘家人,要不是有三个堂哥在,她肯定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听嫂子这一说,她不假思索地回道:“好的,我这就去。”
“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出去没事吧?”潘大禁不住问。
“大哥,没事,嫂子娘家离这儿又不远,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还是不放心,老三,你陪幺妹儿去。”
“好的。”
……
幺妹儿和韩三一走,韩大韩三就问从老家挑来的东西放哪。
琴儿猛然发现韩家穷虽穷了点,但有个大家族真比没有好,三个哥哥竟走了几十里山路挑来这么多年货,又感谢了一番,这才请他们把米倒进堂屋的大缸里,倒不下的摞在墙角,然后再归拢腊肉、腊肠……忙得不亦乐乎。
自家的东西刚归拢好,还没来得及归拢潘家送的年货,段经承就跟着幺妹儿和韩三到了。
韩大不敢怠慢,急忙拉着韩二上前问好,然后老老实实站在一边。
潘家父子同样如此,行完礼都不敢坐。
“别拘束,到了这就跟到自个儿家一样。”段经承示意他们坐下,慢悠悠地说:“潘掌柜,你跟着一起进城,是不是不放心你家老二,想打听打听他们的消息?”
“段经承,我就晓得瞒不过您。不怕您笑话,我家老二真让我不省心,在家时嫌他烦,现而今不在身边又总是想,总是挂念。”
“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别说你了,志行出这么远门,我一样不放心。”段经承感同身受,一边招呼他喝茶,一边不缓不慢地说:“你家老二没给你捎信,我家志行倒是给家寄了几封家书。前几封是托沿路的几个驿站捎来的,说的是铜天王的事,最后一封是经过江宁时托票号捎回来的,这票号捎信不比兵部邮传,在路上走的比人还慢。算算日子,他们这会儿应该快到京城了,说不定已经到了。”
潘掌柜是真想儿子,禁不住问:“段经承,这么说他们从巴县到江宁这一路平安无事?”
想到女婿竟在路上又收拾了一下铜天王,段经承不禁笑道:“有惊无险,平安无事。”
“有惊无险,段经承,他们是不是遇到啥事了?”
“是遇到点事,不过这事说起来话长,要是不说个清楚你一定不放心,容我慢慢道来……”段经承喝了一小口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潘掌柜听得惊心动魄,抬头看看同样吓得脸色铁青的韩家三兄弟,不禁叹道:“连解运官铜的县太爷都被他治的服服帖帖,志行贤侄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这是自然,我段吉庆看人从来没看走过眼。”
“恭喜恭喜,恭喜段经承得此佳婿。”
“同喜同喜。”
韩四原来比想象中更厉害,现在又娶了府衙兵房经承家的千金,潘掌柜意识到今后不但不能以韩家的债主自居,而且要借这个机会巴结上韩四,聊了一会儿话锋一转:“段经承,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一是打听志行贤侄和我家老二的消息,二是这不到年底了吗,我家还有点地丁银没交,打算明天找个靠谱的保歇帮着交一下。”
段经承见他压根没提还债的事,对他的印象好了很多,沉吟道:“潘掌柜,地丁银是交给县衙的。要不这样,我明天一早帮你去问问县衙的朋友。”
“我家长生走前托人给我捎过信,说志行贤侄以前就是给人保歇的,说志行贤侄启程前把以前帮着保歇的民户全交给了一个姓的杨书吏。”
“琴儿,姓杨的书吏,这事你晓得吗?”
“爹,我听志行说过。”
“那个姓杨的靠不靠谱?”
“靠谱,那人叫杨昕,你不认得他,但一定认得他爹。”
“他爹是谁?”
“金紫坊的杨秀才。”
“我说谁呢,原来是杨秀才家的二娃子,杨秀才我是晓得的,城里有名的老学究。”段经承笑了笑,回头道:“潘掌柜,既然你家老二跟你说过,那你们明天就去找杨秀才家的老二。”
“好的,谢段经承。”
“谢我做啥,我又帮不上忙。”段经承想了想,又抬头问:“韩大,你们不是种幺妹儿家的地吗,她家的地一样要交地丁银,你们是咋交的?”
韩大缓过神,连忙道:“我家的地丁银是柱子帮交的。”
段经承反应过来,忍俊不禁地说:“差点忘了那个小仵作,小仵作做事也靠谱。况且他跟你们韩家结了亲,再过两年就要迎娶幺妹儿,这既是你们的事也是他自个儿的事,哈哈哈哈。”
第九十九章 重庆会馆
正如段经承所料,韩秀峰一行从宜昌换船顺流而下经江宁到扬州,再从扬州换船沿京杭运河一路往北,一路上换了八次船,雇过六次车,总算赶到了京城。www.uu234.ccwww.uu234.cc
之前谁也没来过,路上正好遇到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四人就这么跟着那个举人经卢沟桥渡口,从广安门进城。
本以为跟着杜三不用交税,结果杜三的兵部勘合在京城不管用,连赶考的举人老爷都被城门口的税吏勒索了十两银子,韩秀峰不敢在天子脚下生事,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交了三两。
从巴县到京城这一路上虽省吃俭用但依然用掉一百八十多两银子,进了城不敢乱花,四人肩挑手提,背着行李一路打听到位于宣外米市截胡同里的重庆会馆。
不到北方不晓得有多冷,潘二脸都冻紫了,看着眼前的三合院,放下行李问:“少爷,是这儿吗,没搞错吧?”
刚才经过好几个会馆,一个比一个气派,而眼前这院子非但不气派而且破破烂烂,韩秀峰也懵了,下意识回头问:“大哥,你三年前不是来过一次么,应该有点印象,是不是这儿?”
“好像就是这儿,进去问问就晓得了。”杜三同样冻得脸色发紫,要不是韩秀峰有两身棉衣,借了一身给他穿,他这会儿不晓得会冻成啥样。
韩秀峰不想就这么在外面挨冻,走上去敲敲门:“有人吗?”
“来啦!”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矮矮瘦瘦的老头走出来问:“找谁,有什么事儿?”
“老伯,请问这里是不是重庆会馆?”
“你们是从重庆来的?”
“是,晚生姓韩,字志行,巴县人氏。这位是我结义大哥,姓杜,也是重庆府人,我们都是来京城补缺的。”
“补缺的,我以为你们是进京会试的举子呢。”老爷子有些失望,但还是把众人迎进院子,边往堂屋走边问道:“韩老爷,杜老爷,你们二位看着面生,敢问官居几品,打算补什么缺?”
“不怕您老笑话,晚生是冷籍,考不了功名,只能捐了个九品候补巡检。我大哥是武举人,三年前来过京城,这趟是镇台保举,来兵部补缺的。”
老爷子掀开脏兮兮的布帘,把众人迎进堂屋,一边在炉子上烤手,一边忍不住笑道:“小子,捐纳出身的老爷我见多了,上街转一圈,十个旗人估计有九个捐了官,最低也是七品顶戴,你怎么不捐大点,捐个九品巡检有什么用,还千里迢迢跑京城来了!”
“听您老的意思,这缺是不是不太好补?”韩秀峰尴尬地问。
“天底下就没有好补的缺,你这缺别说不好补,就算补上又能咋样?九品巡检,哈哈哈,笑死我了。”
杜三跟韩秀峰过去两个月不光朝夕相处,而且也算共过患难,实在听不下去了,不快地说:“老爷子,我二弟只捐了个九品巡检咋了,到底能不能住,您老给句话!”
“这里是重庆会馆,你们又都是重庆府人,自然能住。”老爷子捧起紫砂壶,笑看着二人道:“不过会馆有会馆的规约,你们先看看墙上的住馆之例,京官让候补、候选,候补、候选者让会试、廷试。会馆就这么大,拢共六间房,空的只有四间,过完年朝廷就要开恩科,如果来几个会试的举子,你们就得搬出去自给儿找地方住。”
“我们重庆府举人老爷不少,但据我所知来京城会试的不多。”
“我是说如果,”老爷子放下紫砂壶,接着道:“再就是我们重庆府乃至整个四川,在京官员不多,外官同样无法与江浙、湖广相提并论。官员不多,出资的也就不会多,又没铺面出租,为了维持下去,你们一人得交一两的馆费。”
“这是应该的,”韩秀峰连忙打开包裹,翻出一锭银子和一份书信:“这锭银子差不多五两。”
“好,我暂且收下,要是过几天举子们到了住不下,再给你们退一半。”老爷子收下银子,拿起信,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惊诧地问:“小子,你认识顾老爷?”
“认得,这封信就是顾老爷让我捎给您老的。”
“早说呀,你们先坐,我们先看看。”老爷子当着众人面拆开书信,仔仔细细看完,旋即抬头笑道:“既然是顾老爷推荐来的,那就不是外人,你们先在东边那两间住下,炉子是现成的,去胡同口买点石炭就能烤火,也能在炉子上烧水做饭。一路奔波到这儿,一定累了,先歇两天,等闲下来我带你去省馆印结具保。”
韩秀峰心想五十两银子没白花,连忙拱手致谢,然后又问道:“您老贵姓?”
“免贵姓费,在家排行老二,住在西厢房的钱老爷喊我费二,你们也这么喊吧。”
“您老是长辈,我们可不能那么喊,我们喊您老费二爷吧。”
“喊费二爷也成。”老爷子笑了笑,又回头道:“小子,你既是武举那就是从六品的千总,有重庆镇台的保举也就用不着去省馆找印结局具保,我呢在京这么些年又正好认得一个兵部的笔帖式,今儿个赶不上了,明儿一早带你去兵部。”
杜三欣喜若狂,连忙拱手道:“谢费二爷,让费二爷费心了。”
“别急着谢,我认得归认得,但想补个好缺,该打点的一样要打点。”
“费二爷,像我这样的想补个好缺要多少银子?”
“越多越好,只要舍得花银子,连门千总都能补上!”
门千总,杜三想都不敢想,苦着脸道:“费二爷,不怕您老笑话,我没带多少银子,我身上只有一百两,还得留几十两做盘缠。”
费二爷没想过敲他的竹杠赚他的银子,同样没想到他只带了这么点银子来京城,下意识抬头看向韩秀峰,见韩秀峰一脸不好意思的点头,不禁笑道:“既然只有几十两,那打不打点没啥两样,准备两个门包就行了。”
“门包要多少?”杜三尴尬地问。
费二爷轻描淡写地说:“一个门包塞一千文钱票,身上要是没钱票我可以帮你换,我这正好有两张。”
韩秀峰忍不住问:“费二爷,我这个缺需要多少银子打点?”
“你这个缺虽然不大,但想补上却没那么容易,我估摸着得四五百两,这还得找对人。”
“找对人就行?”
“找对人也得等,运气好等三个月,运气不好等两三年也补不上。”
第一百章 重庆会馆
费二爷给了两间房,韩秀峰却不敢把这两间房全占了。
因为整个会馆拢共就六间房,要是过几天来四五个举人,一直借住在西厢房的钱老爷就得搬。出门在外谁也不容易,连杜三都不愿意做这种事。
四个人挤一间房,潘二见房里只有两张床,很识相地去街上买干草回来打地铺,顺便买来一百斤石炭、一堆锅碗瓢勺和几十斤米面,以便生火做饭。
在巴县烧火全用干柴,在走马老家不光有干柴还有稻草。之前谁也没烧过石炭,几个人在院子里忙活了半天也没能把炉子生着,好在费二爷从外面回来了,站在边上指点了一番,潘二和大头才学会咋生火。
有求于人,韩秀峰殷勤地说:“费二爷,等会儿一起宵夜,我让他们去街上买点酒菜。”
费二爷在京城二十多年,不晓得见过多少来会试的举子和来京补缺的候补官员。举子们一到京城就急着去省馆印结具保,急着去拜访房师座师,有的办完这两件事便闭门苦读,为“春闱”做最后准备,有的嫌这里太破旧,花银子去贡院附近租房。而那些个候补官员一到京城便走亲访友,四处找门路,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像韩秀峰和杜三这样居然真买锅碗瓢勺回来做饭的穷酸他是头一次见。
“自给儿做?”费二爷忍俊不禁地问。
“自给儿做,”韩秀峰不觉得这有多丢人,指着正在打井水淘米的大头道:“不怕您老笑话,我们这一路上就没吃过几顿好饭,尤其进入江苏、山东之后,当地人不管做啥饭菜都不放海椒,估计京城也一样,真吃不惯,不如自给儿做。”
“是啊,没海椒这饭真吃不下!”一提到海椒杜三就馋的要流口水。
费二爷虽久居京城但一样是四川人,听他俩这一说不由想起家乡饭菜的味道,笑道:“自给儿做也好,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谢二爷赏光。”
“要不这样,你们先做,做好端到堂屋去吃,碗筷不够去我屋里拿。”
“好的,外面冷,您老先进屋烤火。”
“少爷,杜老爷,你们陪二爷进去喝茶,这儿有我和大头呢。”
“也好,你们先忙。”
……
费二爷虽是会馆首事,事实上会馆也就他一个人,以前来的那些个举人和候补官员从未如此以礼相待过他,有的甚至把他老人家当下人使唤。
韩秀峰等人一口一个“二爷”,费老爷子忽然觉得这帮后生挺好,走进堂屋一边给韩秀峰和杜三沏茶,一边笑道:“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你们进京补缺的消息,在京外官的四川同乡们最多两三天就全晓得了,到时候有的会差家人请你们去他们府上吃酒,有的会来会馆跟你们叙乡谊,有的会帮你们找门路,有的甚至会跟你们借钱。到时候该如何应对,你们心里要有个数。”
“二爷,他们是不是不靠谱?”杜三忍不住问。
费二爷把水壶搁到一边,坐下叹道:“京官不好做,眼看就要过年了,这年关不好过。这两天还好,再过几天你们就晓得了。”
“晓得啥?”杜三追问道。
“过几天那些个清苦的京官,堂上的事一了,就会跑省馆去等来赶考的举子,有的甚至会跑府馆县馆来,变着法打秋风,打不着秋风也能混张嘴。”
韩秀峰早晓得那些小京官的日子不好过,但怎么也没想到小京官们会穷成这样,好奇地问:“二爷,住西厢房的钱老爷官居几品,在哪个衙门高就?”
“钱老爷是南川人,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三甲一百五十六名,虽说是赐同进士出身,但跟一甲二甲还是不同的。不光没馆选上翰林,在礼部学习了三年又没能谋上个好缺,现而今是礼部员外郎,兼充和声署署丞。”
韩秀峰不解地问:“二爷,和声署是做啥的?”
费二爷苦笑道:“掌殿廷朝会、燕飨诸乐。”
杜三禁不住笑道:“原来是管奏乐的,他这个官还真没啥做头!”
“是啊,人家是清贵,他是清苦,靠那点官俸、养廉银和印结钱连自给儿都养不活,还要兼顾人情往来,每年还得给老家寄点银子,只能丁吃卯粮、四处借贷。”
“二爷,您老呢,您来是咋来京城的?”
费二爷没想到韩秀峰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间竟愣住了。
韩秀峰看出他似乎有难言之隐,连忙道:“二爷,我就是随口一问,您老别放在心上。”
“其实也没啥,”费二爷喝了一小口水,苦笑道:“你是巴县人,我们老家离得不远,我老家璧山,道光二十三年中的举,道光二十四年来京城会试,落第之后就没再回去,总想再搏一把,结果屡试不中,大挑也没挑上,就这么回去无颜见家乡父老,同乡同年们见我可怜,就让我守着这会馆。”
真没看出来,他竟然也是个举人老爷。
韩秀峰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行礼。
杜三跟着作了一揖,又忍不住问:“二爷,您老打不打算再搏一把?”
“这是自然,”费二爷回头看看堆在墙角里的书,喃喃地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老朽无论如何也得再搏一把!”
“要是明年的恩科还不中呢?”杜三没心没肺地问。
费二爷并没有生气,放下茶碗笑道:“要是再不中就叶落归根,回璧山老家,我可不想客死他乡。”
杜三又傻傻地问:“您老要是走了,这会馆咋办?”
“走前自然要跟我们重庆府的几位在京官员说,请他们找个人来照看。”想到韩秀峰的那个缺不晓得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补上,费二爷眼前一亮,笑看着韩秀峰道:“小子,你要是铁了心留在京城补缺,等我走了之后你可以接替我照看会馆,不但不用掏馆费,一年还有十五两银子。”
“二爷,您老别开玩笑了,我……我初来乍到,我……”
“初来乍到又咋了,又不是让你做啥大事,只是留在这儿照看这院子。等补上缺跟在京为官的几位同乡说一声,他们不会耽误你前程,自然会找人来接替。”费二爷笑了笑,又指着韩秀峰下午给的书信:“有顾老爷作保,在京的那几位一定会同意的。”
有地方住,不但不用花钱还有钱赚,一年十五两虽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韩秀峰欣喜若狂,想想又好奇地问:“二爷,顾老爷的面子这么大,他老人家都已经卸任回乡好几年了。”
费二爷敲敲桌子,意味深长地说:“小子,别看我们这会馆不大甚至有些寒酸,但这是京城,寸土寸金,想置办这院子实属不易。从前明到道光二十四年,多少在京为官的同乡想做都没做成,直到顾老爷牵头倡立才置办下这院子,才有了如今这重庆会馆!”
第一百零一章 巡检也有肥缺
大头打小跟八爷相依为命,不光会做饭,并且做的饭菜味道还不错。
潘二之前虽没出过远门,但到了京城比杜三都精明,上街买了点东西就结识了好几个街坊邻居,就打听到了京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行情。他们二人忙活了一下午,就这么张罗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宵夜。
听着乡音,吃着又辣又香的家乡菜,费二爷感慨万千,一碗酒下肚竟抬头道:“志行,举子们一到就是一堆事。他们要考进士拉翰林,爷爷我一样要搏一把,没那个功夫伺候他们!”
“这是自然,您老不能因为他们耽误自给儿的前程。”韩秀峰回头看看蹲在墙角里吃饭的潘二和大头,放下筷子笑道:“二爷,我办好印结就去吏部投供,投完供就没啥事了,我这两个兄弟一样没啥事,馆里以后有啥事您老尽管吩咐。”
“那也烦心,”费二爷沉吟道:“这样,明天一早我们先送杜三去兵部,杜三的事办完一道去省馆给你办印结,顺便把你介绍给省馆的首事,然后再一道去拜见吉老爷,跟吉老爷说一下由你接替我照看会馆的事,只要他点头,会馆的事就可以交给你,我以后就不用再管了。”
“二爷,用不着这么急吧!”
“你不急我急,不管能不能中总得再考一次,既然要考就不能没点准备。”
“行,我听您老的。”
韩四刚到京城就将摇身一变为重庆会馆的首事,潘二乐得心花怒放,暗想天底下居然有这好事。大头同样高兴,端着碗一个劲儿傻笑。
……
这顿宵夜吃得宾主尽欢,也吃到很晚。
想着西厢房还借住了一个礼部的员外郎,韩秀峰还特意留了点酒菜,结果等到费二爷都喝醉了员外郎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问费二爷才晓得这几天总有人上门讨债,员外郎可能是不敢回来。
吃完早饭,让潘二和大头留下看家,他和杜三跟着费二爷去兵部。
费二爷走一路介绍一路在京城要注意的大小事项,韩秀峰不敢不当回事,频频点头,默默记在心里。
赶到兵部,给守门的胥吏塞了个门包,在门口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衙门里出来一个笔帖式。
“我说谁呢,原来是费二,什么风把你这老东西给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忙?”笔帖式好奇地打量起韩秀峰和杜三。
费二爷把他拉到一边,指着杜三道:“这小子是重庆镇台保举来补缺的千总,武举出身,在重庆镇随营差操已满三年。巴六爷,劳烦你帮帮忙,看能不能帮他补个好缺。”
巴六看看杜三,回头道:“费二,你又不是头一天来京城,衙门的规矩应该懂。”
“绿营到底有没有油水,别人不晓得,你巴六爷再清楚不过。况且这小子只是记名千总,别说捞不着油水,甚至连饷银都没有,你让他拿啥孝敬你?”费二爷把剩下的门包往巴六爷手里一塞,意味深长地说:“六爷,你也不是头一天认得我,咱俩结识这么多年,你见过我帮谁找过门路?”
想到费二爷读书都快读傻了,五十多岁的人还想着中进士拉翰林,巴六禁不住调侃道:“今天不就是吗,话说你这老东西怎么突然开窍了!”
“开什么窍,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怎么个不得已?”
“我不是一直帮照看重庆会馆么,这小子是从重庆镇来的,身无分文,不光白住还要白吃。我连自给儿都管不了,哪管得了他?身为会馆首事又不能赶他走,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在我那儿,你帮帮忙,行行好,想个法儿帮他把缺补上,让他早点滚蛋!”
兵部不比吏部,将军、提督、总兵那些个大员委任是由军机处题奏皇上委任,副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等武官大多是总督、巡抚题选,督抚们决定了再呈文兵部报备。总之,来兵部补缺的全是穷鬼。
巴六相信费二爷话,更信费二爷的人品,无奈地说:“好吧,谁让我欠你个人情呢。”
“谢了。”
“空口说白话,不如别说。”巴六拍拍费二爷的胳膊,旋即回头跟杜三说:“既然有重庆镇台的保举,你这个缺不难补,公文和勘合全带了吧?”
“全带着呢,全在身上。”
“带着就行,跟我进去吧。”
“!”
……
看着杜三就这么跟着巴六走进了兵部,韩秀峰真有些羡慕。
费二爷拉拉他袖子,跟要饭花子似的找了个背风处蹲下,遥望着兵部大堂淡淡地说:“志行,别看杜三这缺好补,但也没啥好羡慕的。这些年天下不太平,外有洋人,内有广西贼匪窜扰,他又没银子打点,八成补不上啥好缺,搞不好真会被外放去广西平乱。”
韩秀峰点点头:“这倒是,是没啥好羡慕的。”
费二爷轻叹口气,又说道:“我想了想,你这个缺真不大好补,要是捐个七品、六品,就算一时半会儿补不上缺,使点银子走走门路,还能先分发到部院学习三年。虽然学习没有俸禄也没养廉银,但不管咋说也算半个京官,不光每月能从印结局领几两印结钱,等有缺空出来也比别人好补。”
“二爷,我不是不想捐个大点的官,我是捐不起。”
“所以这事就难办了,捐巡检只能补巡检,相比县丞、主薄,巡检的缺是不少,可一大半是土巡检,别说没那么多银子,就算有银子你也补不上土巡检的缺。”
“二爷,土巡检啥意思?”
“土巡检不光云贵有,我们四川也有,我记得好像有牟托、水草坪、竹木坎等好几个巡检司,但这些巡检是土官,是父死子袭的世职。土官由土人承袭,满员汉官均不得充任。”
韩秀峰之前只晓得巡检的缺比较多,咋也没想到其中一大半是土官,不禁苦着脸问:“二爷,照您老这么说我这缺没三五年真补不上?”
“也不一定,这得看运气,”费二爷不想再泼他的冷水,回头笑道:“如果运气好三五个月就能补上,运气再好点甚至能补上个肥缺。”
“您老别开玩笑了,巡检芝麻大点的官,咋也算不上肥缺。”
“你晓得啥,不光地方上设巡检司,河道和盐道一样设有巡检司。据我所知,淮徐河道就有七个河道巡检,淮扬河道有巡检八人,山东河道、彰卫河道、天津河道、清河河道全设有巡检。”费二爷笑了笑,接着道:“河道巡检管疏浚堤防,也就是管河务河工,你说这是不是肥缺?盐政巡检更了不得,查缉私盐,查巡盐场,要是运气好能做上盐政巡检,能去两淮上任,就算给你个七品知县也别换!”
第一百零二章 有人好办事
衙门有人好办事,韩秀峰和费二爷在外面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杜三咧嘴大嘴笑嘻嘻地出来了。
“大哥,咋说?”韩秀峰起身问。
杜三回头看看身后,眉飞色舞地说:“托二爷的福,不光把补缺的公文底上去了,还见着武选司的一个堂官,他问了几句话,让我腊月十五过来听信。”
“武选司好像就是掌考武官品级和选补升调的,今儿是腊月初九,他让你腊月十五来,这么说再过六天就晓得能不能补上。”
“出来时巴六爷说要是这个月补不上,就要等到下下个月。因为眼看就过年了,过年兵部大堂一样要封印,一封就是二十天。”
“下下个月就下下个月,要是这个月补上,你就得赶着去上任,连这个年都过不好。”
“是啊,反正是早晚的事。”
费二爷活动了下腿脚,一边带着二人往回走,一边用笃定地语气说:“小子,别想着在京城过年,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好好准备准备,再过六七天就得走马上任了。”
“二爷,您老咋晓得的?”杜三好奇地问。
费二爷回头看看空空荡荡的兵部门口,笑道:“明天志行去吏部投供,你一起去吏部大堂门口瞧瞧就晓得了。”
“大堂门口咋了?”杜三不解地问。
“没人啊!”费二爷把手拢在袖子,边走边解释道:“要是搁以前,兵部大堂门口没有十个也会有八个等着补缺的官。你再看看今天,门口一个人也没有,这说明广西战事紧,只要来补缺的全有差事。”
杜三惊诧地问:“要把我外放去广西平乱?”
费二爷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回头问:“志行,你们来时运河的水大不大?”
韩秀峰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我们来时听船家说几个月前黄河丰北大决口,连沛县城都被淹了。河水一路往东,蹿入运河,所以今年运河那一段的水位比往年高七八尺。”
“何止淹了一个沛县城。”费二爷长叹口气,凝重地说:“我们的一个同乡王老爷在工部当差,对此最清楚不过,他说南河总督奏报,八月二十日寅时黄河从丰北冲决堤坝,宽至一百八十五丈,水深三四丈不等,黄水奔腾咆哮,声如雷鸣,向北奔窜,三四十里外涛声可闻。”
“有没有死人?”韩秀峰下意识问。
“不是有没有死人,而是不晓得死了多少人!”费二爷顿了顿,接着到:“依河兴市的蟠龙集首当其冲,蟠龙集有三十二座衙门,八十一道街,长年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生意兴隆,素有‘南有金陵城,北有蟠龙集’之誉。
决口时,黄水自天而降,排浪如山,波涛汹涌,横冲直撞。蟠龙集在黄流激浪的盘漩冲击下,越漩越陷,越刷越深,瞬间被吞没,深深埋于水下。现而今已变成南北宽五里、东西长十二里、水面近五六万亩的蟠龙湖!”
杜三不关心黄河有没有决口,急切地问:“二爷,这跟我能不能补上缺,会不会被外放去广西平乱又有啥关系?”
“有,而且关系大着呢。”费二爷回头看着他,解释道:“寒冬腊月,河水封冻,正是堵筑决口最佳时机。如果不及时堵筑,再过**十天又有桃汛,势难再缓。王老爷说两江总督和南河总督先后请旨拨银四百五十万两用作堵筑决口,但直至今日也没拨。”
“为啥不拨?”韩秀峰低声问。
“一是户部没那么多库银,听王老爷说好像只有两百六十万;再就是广西贼匪窜扰,现在大兵云集,所需兵饷,尤关紧要,朝廷决定‘移缓就急’,暂停办理堵筑决口事宜。”
“朝廷的钱全用在广西平乱上?”
“钱都用去平乱了,何况人!”
杜三终于明白费二爷为何如此笃定,楞了好一会儿才愁眉苦脸地说:“二爷,您老能不能再帮我跟巴六爷说说,看能不能别把我外放去广西。”
“把你外放去哪儿,巴六说了不算。”
“那谁能说了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看现而今谁去说也没用,怪只能怪你生不逢时。”费二爷不想再吓唬他,随即话锋一转:“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你而言这或许是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再说这些只是猜测,说不定会把你放其它地方去呢。”
“我……我可不想建这个功立那个业,我……”
“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你福星高照,不会有事的。”韩秀峰连忙劝慰道。
“这倒是,我杜三运气多好,在营里个个说我是福将。”
“这就是了,走,我们先去省馆见识见识。”
……
四川会馆位于宣武门外的上斜街,路面较宽,西高东低,因沿着不直的南护城河而得名为“上下斜街”,这在北京城如棋盘式规整的街道中是非常少见的。
上斜街约二里长,北侧是护城河沿,街南侧有好几个会馆,由东往西依次是中州会馆、吴兴会馆、太原会馆、四川会馆,再往西是番禺会馆和东莞会馆。
这么多会馆中,中州会馆规模最可观,北至上斜街,南至达智桥,其建筑也十分讲究。大门上面悬挂着嵩云草堂匾额,从门口能看到里面有游廊直通大堂,据费二爷说馆内不光有供奉岳飞像的精忠祠,还有乡贤祠和戏台。
四川会馆虽是省馆却略显寒酸,竟只有前后两进共十几间房。韩秀峰和杜三跟着费二爷穿过前堂,找到正忙着使唤仆役们打扫庭院的馆长。
“二爷,这两位是……”
“张馆长,这位是从巴县来投供的韩巡检,这位是从重庆镇来补缺的杜千总。杜千总有镇台保举,无需印结具保,韩巡检还得劳烦你帮忙办个印结。”
张馆长这些天净忙着为接待来京会试的举人老爷做准备,听说韩秀峰和杜三都不是来赶考的举人多少有些失望,但还是微笑着招呼道:“我以为是来会试的举子呢,走走走,外面冷,我们进屋说。”
“谢张馆长。”韩秀峰拱手行礼。
“都是同乡,无需多礼。”张馆长回了个礼,把三人迎接花厅,一边示意仆人上茶,一边笑道:“韩巡检,会馆有规约,印结局同样如此。想请在京为官的同乡具保,要交多少印结费,想必二爷已经跟你说过。”
“二爷说了,像我这样的应交二十两。”
“晓得就好,户部的执照和相应文书带了没?”
“带了,全在这儿,您看看。”韩秀峰连忙从怀里取出银票和相应的公文。
张馆长把银票放到一边,拿起公文和户部执照仔仔细细看了看,随即抬头问:“韩巡检,有没有同乡京官具保,能不能投供是一回事,这缺能不能补上则是另一回事。我想你一定是有备而来,对咋补这个缺是不是早有打算?”
费二爷在路上说得很清楚,到处走门路不如只找一个人,而眼前这位四川老乡虽只是个秀才,只在衙门做过几年师爷,但路子却非常之广,为人也靠谱,不然在京的四川官员也不会让他当馆长,更不会让他掌管印结局。
韩秀峰不想花冤枉钱,更不想显得太小气,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随即从杜三手里接过一个古朴的檀木匣子,打开取出一方砚台,拱手道:“说起来惭愧,晚生家境贫寒,为了来京城投供,把家里能变卖的全变卖了,只有三百两和这方祖传的砚台。”
“张馆长,志行是顾老爷推荐来的,顾老爷还特意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呢,年事已高,要是来年‘春闱’再名落孙山,就收拾行李回璧山老家。我走之后会馆不能没人照看,正打算等会儿去找吉老爷,跟吉老爷商议商议,看能否把让志行接替我照看会馆。”
“二爷,你这又是何苦呢,就算来年高中又能咋样。”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考考总是不甘心。”费二爷轻叹口气,指指砚台道:“张馆长,还是先说正事吧。”
“行,我先瞧瞧这砚台。”张馆长拿起砚台仔仔细细端详起来,端详完用指头敲敲,敲完又呵了几口气,然后把砚台轻轻放回砚匣,抬头道:“韩巡检,你既是顾老爷推荐来的,接下来还要帮着照看重庆会馆,那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方祖传的砚台太贵重。银票留下,砚台拿回去吧。”
韩秀峰宁可拿银票也不愿意拿砚台,连忙道:“张馆长,我晓得这缺不好补,只有三百两我担心不够。”
“三百两少虽少了点,但也能办点事。而这方砚台不光值几百两,还是你的传家宝,拿去捐缺太可惜。”
“宝剑赠英雄,宝砚赠名士,晚生连功名都考不上,留着它又有何用!”
“你决心已定?”
“只要能补上缺!”
张馆长回头看看费二爷,沉吟道:“杨大人打算明儿个去贤良寺拜见回京面圣的两江总督,正为送点啥发愁。要不我晚上去趟杨大人府上,请杨大人瞧瞧这方砚台合不合适。要是合适,志行这个缺一定补上,只是早晚的事。”
韩秀峰不晓得他说的是哪个杨大人,只晓得能去拜见两江总督的一定是大官,连忙起身道:“谢张馆长提携。”
“自给儿人,无需客气。”
张馆长收起银票和砚台,起身喊人来拿公文和执照去办印结。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只要给足银子连吏部都不用自给儿去,省馆会差人帮着把投供的一应事宜全办妥。
第一百零三章 又添新债
从四川会馆出来,在赫赫有名的林则徐林大人住过的院子对面吃了一碗北京城的卤煮,三人又马不停蹄赶到位于北半截胡同的吉老爷家。
吉老爷老家江津,官居翰林院检讨,品级虽不高,但前途无量,重庆府在京城的五位官员无论大小事一切唯他马首是瞻。不过翰林是清贵的官,能看得出他家的日子过得很清苦,他自给儿都过不下去,对会馆自然不会很上心,费二爷一说他便点头同意了。
韩秀峰见他兴致不是很高,留下二两银子跟费二爷一起打道回府。
回来的路上,费二爷解释道:“志行,吉老爷不是瞧不起你,而是仕途不顺,心情不好。在翰林院苦熬了这些年,本以为轮也轮到他去主持一次乡试,做一次主考官,结果事到临头这差使又被人给抢去了。”
“我说他怎么没精打采的。”
“做不成主考也就算了,上个月一个军机章京回乡丁忧,空出一个缺,他又没能谋上。眼看就要过年,开销少不了,你说他发不发愁。”
韩秀峰不解地问:“二爷,吉老爷过得如此清苦,他为啥不想想办法,谋个外官做做。他要么不外放,外放就是遇缺即补的‘老虎班’,去地方上做个县太爷多好!”
“外放,去做知县?”费二爷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
“嗯,做县太爷不好吗?”
“他跟你我不一样,他是翰林老爷。对你我来说能做上县太爷简直祖坟冒青烟,对吉老爷而言做县太爷都没脸抬头见人。”
“可这么苦熬下去也不是事!”
“人各有志,我们着急有啥用。”费二爷轻叹口气,接着道:“吉老爷苦虽苦了点,但至少有个盼头。在京的另外四位这个官做得真没啥意思,早知如此,不如呆在老家置几亩地,享享天伦之乐。”
杜三好奇地问:“二爷,钱老爷我晓得,另外三位在哪些衙门当差,他们官居几品?”
“一个跟我一样是落第举人,只是大挑时运气好被挑上了,被分发到户部,现在户部福建司行走。学习行走,没有官俸,而等着补缺的员外郎竟有二十四个,就算户部一年能空一个缺,他也要等上二十四年。好在户部有钱,每月都有十几两饭银。”
费二爷顿了顿,接着道:“再就是上午跟你们提过的王老爷,道光二十五年恩科进士,没能馆选上翰林,被分发到工部学习行走,一样等着补缺,一样没官俸,不光没官俸甚至连饭银也没有。好在户部堂官体恤他们,让他们轮着出去办个差,不然这日子真不晓得咋过。”
“还有两位呢?”韩秀峰追问道。
“一位是道光二十一年的恩科进士,在翰林院做了三年庶吉士,散馆时被分发到刑部行走,熬了五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他爹死了要回长寿老家丁忧。三年丁忧期满回京,又被分发去刑部,一直学习行走到今天。”费二爷回头看看身后,接着道:“还有一位跟你一样捐纳出身,花了点银子被分发到兵部行走,开始还常来会馆,后来就不见了,可能早回了涪州老家。”
韩秀峰沉吟道:“这么说他们都不想管会馆的事。”
“都没钱,咋管?”费二爷侧身让过一群追逐打闹的小孩,无奈地说:“我之所以这么大年纪都没回乡,一是不甘心,二是放不下会馆。要是会馆就这么荒废掉,回去之后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跟顾老爷交代。”
“说到底,我们重庆府在朝中没人!”韩秀峰低声道。
“是啊,吉老爷要是能进军机处多好。”费二爷深以为然。
杜三禁不住问:“二爷,我们咋就朝中没人了,省馆的张馆长不是说认得一个杨大人吗?”
“杨大人不是我们重庆府人,甚至不是四川人。张馆长认得杨大人,是因为曾给杨大人做过几年西席。杨大人后来官越做越大,现而今已官居吏部侍郎。”
“吏部侍郎!”韩秀峰惊呼道。
费二爷笑道:“是啊,不然张馆长能给你打那个保票。话说你那方祖传的砚台真是件宝贝,连我看着都眼红,可惜我买不起。”
没想到从贼窝里翻出来的东西居然能派上大用,韩秀峰乐得心花怒放,暗想过两天闲下来一定要带潘二去琉璃厂逛逛,看能不能再淘几件宝贝。
正胡思乱想,重庆会馆到了。
杜三喊了一声,潘二急忙出来开门。
走进院子一看,他和大头竟把院里打扫的干干净净,还拉上了几根绳子,把从老家带来的被褥全晾在绳子上晒。
费二爷满意的点点头,随即转身道:“志行,从今儿个开始,你就是重庆会馆首事。走,我们进去办一下交接。”
“二爷,就这么个院子,有啥好交接的?”韩秀峰忍俊不禁地问。
“当然要交接,做事要有始有终,账目要分明。”费二爷走进堂屋,从墙角里翻出一个脏兮兮的账本,放到桌上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些年只晓得读圣贤书,不懂得经营,把好好的一个会馆弄成这样,想想真愧对顾老爷。”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这么个破破烂烂的院子您老咋经营。”
“不说这些了,你先看看账本。”
……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顾老爷倡建会馆时不光在京的重庆籍官员全出了银子,连好几个重庆籍外官都出了几十乃至几百两不等,买下这个院子后还剩八百多两,费二爷应该没贪,接手之后依照会馆规约把八百多两放到一个钱庄里生利。
结果才过了一年,原来的房主跑来找补,就这么先后找补了三次,先后补了六百多两,原来的房主才签了“叹气契约”,这院子才真正属于重庆会馆。
不过这是顾老爷等重庆府籍官员早预料到的,会馆想维持下去得靠经营。
照理说不是每年都有会试,也不是每年都开恩科,没有举人进京会试的时候应该跟其它会馆一样租几间房出去,收点租金用来维持。而从账本上看,过去十来年就出租过三次,并且没只租了一两间房,其它时间全空着。
而作为会馆首事,费二爷可按规约每年领十五两银子。当年结余的一百多两和后来管进京赶考的举子收取的一百多两馆费,有五十多两被先后用来修缮,剩下的早被费二爷领完了,仔细算算会馆好像还欠他老人家四十五两!
韩秀峰挠挠头,苦着脸问:“二爷,您老把账目交给我,我是不是要把会馆欠您老的四十五两给补上?”
“这是自然,我身无长物,你要是不把这银子给补上,来年我连回乡的盘缠也没有。我好歹也是个举人,总不能就这么客死他乡吧。”
韩秀峰可不想掏这个银子,忍不住问:“二爷,咱们这会馆只出不进不是个办法,这么下去维持不了几天,要不把这院子卖了吧!”
“不能卖,别说我们做不了这个主,连吉老爷也不敢说这话。”
“二爷,这个首事我做不了,您老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都已经答应了,当着吉老爷面答应的!顾老爷在信里夸你为人耿直敞亮,咋能言而无信。”
旧债没还,又添新债!
韩秀峰咋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又不忍眼前这位老爷子客死他乡,合上账本道:“二爷,要不这样,您老不是要搏一把吗,又不急着走,这四十五两我先欠着,等您老确定要走时我再想方设法给您老凑。”
第一百零四章 会馆首事(一)
费二爷把账本和一本登记簿交给韩秀峰,喊潘二进来帮着收拾东厢房里的东西,连同堆在堂屋里书一起搬到阳光最好的西边第三间房。他老人家就这么从重庆会馆的首事,摇身一变为进京会试的举子,甚至煞有介事地说要按会馆规约交二两银子的馆费,让从会馆欠他的四十五两里扣。
韩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只能硬着头皮当这个二房东,只能稀里糊涂背上四十三两的债。
潘二也很郁闷,跑回来嘀咕道:“四哥,早晓得会这样,打死也不能答应他做啥子首事!”
“生米已经被他老人家煮成了熟饭,现在说这些没用。”韩秀峰翻开登记簿,示意他磨墨。
“写啥?”潘二好奇地问。
“我们都不是京籍,全是从外地来的。二爷说官府会按月点卯,酌量分定日期,逐一查照循环号簿,详细诘问,不许容留来历不明之人。所以我们要把姓名、籍贯、来京事由登记造册,然后去找甲长,请甲长录入循环号册。”
“四哥,你认得甲长?”
“我跟你一样初来乍到,哪认得这儿的甲长,先登记上,登记好去找街坊邻居打听打听。”
“这事交给我吧,我认得对门的黄大哥。”
“行,先登记。”
韩秀峰认认真真填好登记簿,让潘二带上五百文钱去找甲长,又去自个儿屋里取出几张从老家带来的信笺,回到堂屋给远在巴县的老丈人写信。
婿志行跪禀
岳父大人万福金安,并向全家老小问好,志行于腊月初八抵京,持顾老爷书信下榻重庆会馆……
写好一份,正为琴儿不识字就算专门给她写一封家书她也不晓得啥意思遗憾,外面传来叫门声。紧接着,一个身穿五品文官补服、头戴暖帽的官老爷跟着大头走了进来。
“少爷,这位老爷问我是从哪来的……”
大头话音刚落,刚进来的官老爷就紧盯着韩秀峰问:“你又是何人?”
听口音就晓得是老乡,韩秀峰起身拱手道:“您是钱老爷吧,晚生韩秀峰,字志行,刚从巴县老家来的。费二爷年纪大了,又要为来年的春闱做准备,一心苦读圣贤书,便让晚生接替他照看会馆。”
“你晓得我?”
“费二爷提过您。”
“你刚来就让你照看会馆,这么大事我咋不晓得!”
“费二爷想着跟您商量的,结果等了一晚也没等到您。他老人家心急如焚,今儿一早带晚生去省馆办完印结,就带晚生去吉老爷府上禀报……”
吉老爷都没反对,钱俊臣自然不好再说啥,低头看了一眼桌上墨迹未干的家书,好奇地问:“志行老弟,这么说你也是来会试的?”
“让钱老爷见笑了,志行是冷籍,考不了功名,只能捐了个九品巡检,这次是来投供的。没想到费二爷一见着顾老爷的书信,就执意让志行接替他照看会馆。”
“哪个顾老爷?”钱俊臣下意识问。
韩秀峰抬头看看张贴在墙上的会馆规约:“当年倡建这个会馆,现已从江西道卸任回乡的顾老爷。”
“我说博文兄和二爷咋放心把会馆交给你,原来是顾老爷的人。”钱俊臣一屁股坐到方桌前,笑看着韩秀峰道:“志行老弟,你既然是来投供的,那做这个有名无实的会馆首事只是权宜之计。”
“这是自然,等缺一补上就得走马上任。”
“补缺的事有没有眉目?”
“早上去省馆办印结时托了张馆长,到底有没有眉目我也不晓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现而今只能等。”
“张馆长的门路倒蛮广,只是他那么忙,不一定能把你的事放心上。”
费二爷提醒过,眼前这位债台高筑,韩秀峰可不想被他绕进去,装作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说:“让钱老爷费心了,我捐这个九品巡检没花多少银子,能补上自然好,补不上也没啥。这次来京城,一是碰碰运气,二是见见世面,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钱老爷您说是不是?”
钱俊臣心想九品巡检,芝麻大点的官,别说不一定能补上,就算补上这个官做着也没啥意思,也就没再动帮韩秀峰想办法找门路的心思,而是话锋一转:“志行老弟,哥哥我遇到点事,急着用钱,你能不能借两百两给我周转几天。”
一见面就借钱,一借还是两百两!
别说费二爷早提醒过,就算没提醒韩秀峰也不会借,下意识挠挠脖子:“钱老爷,我要是有两百两,早拿去托张馆长帮我补缺了。不怕您笑话,也正因为没钱,我才答应费二爷帮着照看会馆,才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首事的。”
债主中午都找到了衙门,钱俊臣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追问道:“志行老弟,没有两百两那你身上有多少?”
“剩下几两饭钱,要是把那几两借给您,我今后吃啥喝啥?”
“你是不相信哥哥!”
“哪儿能呢,我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韩秀峰不想跟他浪费口舌,干脆翻开账本,一脸为难地说:“钱老爷,就算您今儿个不回来,我这几天也要去找您。按规约您借住在这儿要交二两馆费,可从账上看你已经住三年了都没交馆费。”
“不可能,我记得交了!”
“可是账上没有,要不我去问问二爷。”
钱俊臣咋也没想到韩秀峰居然拿着鸡毛当令箭,刚接替费二爷照看会馆就管他收馆费,立马站起身,阴沉着脸说:“费二老糊涂了,一定是忘了记账。”
“钱老爷,二爷年纪是大了但不糊涂,您看看这账目,一笔是一笔,分明着呢。”
想到费二个老不死的好像在院子里,钱俊臣不敢再狡辩,悻悻地说:“那就是我忘了,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馆费回头再说。”
“钱老爷,别急着走,喝口茶呗。”
“不喝了,”想到债主很可能又会登门,钱俊臣走到门口又回头道:“这几天我要在衙门里当值,跑来跑去不方便,我把行李收拾一下,搬到衙门附近去住。要是有人来找,就说我搬走了。”
“今天就搬?”韩秀峰起身问。
“今就搬,这会儿就搬!”
第一百零五章 会馆首事(二)
钱俊臣说搬就搬,不过他在京为官这些年也没啥家当,就一床被褥和几身换洗衣裳。他搬走就能腾出一间房,韩秀峰没有拦也没再提馆费的事。
结果刚把他送到门口,就见一个反穿着貂皮马褂的二十多岁男子,带着两个泼皮模样的大汉迎面而来。
“钱老爷,您可真难找啊,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六爷,您咋亲自来了,您的银子我……我一时半会儿真凑不出,能不能再宽限几日,我一定想法儿凑上。”钱俊臣苦着脸哀求道。
年轻的六爷探头看了看韩秀峰,摸出个鼻烟壶嗅了嗅,然后揉着鼻子道:“又求爷宽限,爷宽限过你多少回了?一次又一次,总是言而无信,你让爷怎么信你!”
“六爷,我……我是真没那么多银子,真没办法。”
“没办法就可以不还?”
“一时半会儿真还不上。”
“晓得还不上你还敢借!”年轻的六爷脸色一正,冷冷地说:“爷没功夫再跟你捉迷藏,眼看就要过年,没银子这年怎么过,这债不能再拖了。不管你想什么法儿,去偷也好去抢也罢,这银子今儿个必须还上!”
一个大汉走上来,抢过钱俊臣肩上的包,旋即看着他笑道:“钱老爷,您这身官服值几十两。”
“你们这是干嘛,把包还我……”
“急什么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债不还你还有理了,要不要我家少爷陪你走一趟顺天府?”
脸上有痣的大汉竟动手扒他的官服,另一个大汉打开布包,把被褥和衣裳扔了一地,就这么蹲在地上翻找里面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潘二正好回来,被眼前的一切吓了一跳,急忙顺着墙根走到韩秀峰身后。杜三也被惊动了,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底咋回事。
钱俊臣一介文官哪是大汉的对手,身上的官服转眼间就被扒了,抱着双臂哭丧着哀求道:“六爷,您把我官服扒走,我咋去衙门当值?您行行好,再宽限我几日。”
“宽限你几日,再宽限就找不着你人了!”
年轻的六爷话音刚落,蹲在地上的大汉突然站起身,举着一玉镯喊道:“少爷,这儿有个镯子。”
“我瞧瞧。”六爷接过镯子,举到太阳下看了看,又用手指弹弹听声,旋即往怀里一揣:“姓钱的,这镯子值两把银子,就当先收点利息。”
“怎么能只值两把银子!”钱俊臣急了,跑上去道:“六爷,这镯子是我娘留给我内人的,是我钱家的传家宝。这些年我不管遇到啥难事都不舍得拿去当,您行行好,把它还给我……”
“想要镯子,拿银子来,把债还了就给你。”六爷回头看看另一个大汉手里的官服官帽,又轻描淡写地说:“官服作价十两,算上镯子,你还欠爷一百二十九两!”
潘二眼尖,凑韩秀峰耳边道:“四哥,那镯子是好玉,就算在走马也能当四五十两。”
韩秀峰揉着脸,不动声色说:“你可得看准了。”
“看岔了算我的。”
“晓得了。”
见韩秀峰二人窃窃私语,年轻的六爷走上来笑道:“这位兄弟看着面生,敢问怎么称呼?”
“鄙人姓韩,刚到京城没几天。”
“难怪前几次来没见过,原来是刚来的,韩兄是来赶考的吧?”
“让六爷见笑了,我哪有那学问,我是来接替费二爷照看会馆的。”
“接替那个老家伙照看会馆,这么说韩兄是重庆会馆的新首事!”
“正是。”韩秀峰笑了笑,又拱手作了一揖。
年轻的六爷回头看看钱俊臣,似笑非笑地说:“韩兄,听口音您一定是从四川来的,跟钱老爷一定是同乡,现在又是重庆会馆的首事,钱老爷遇到难处,您可不能不闻不问,不然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钱俊臣反应过来,连忙道:“韩老弟,我晓得你有银子,求求你看在同乡的份上,帮哥哥先垫上。”
“钱老爷,您先把这个披上,千万别冻着。”韩秀峰既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俯身捡起棉被递给钱俊臣,随即回头问:“六爷,钱老爷欠您多少银子?”
“连本带利一百四十两。”
“韩秀峰一边招呼他进院子,一边笑道:“我以为钱老爷欠您多少银子呢,拢共一百四十两,至于弄得这么难看么。”
“我也不想,但钱老爷总不还我能有什么办法。”年轻的六爷冷冷地说。
“六爷,钱老爷官居和声署署丞,有官俸、有饭银,每月还能从印结局领十几两印结钱,您要是能宽限几个月,欠您的这一百四十两对钱老爷而言真算不上事。”
“可据我所知,钱老爷不光借了我的银子。”
“就算借过别人的也没啥关系,事有轻重缓急,可以让钱老爷先紧着您还。”
“是啊六爷,过几天一领到官俸我就给您送去,领多少还多少,剩下的下个月,下下个月还,直到还清为止。”钱俊臣裹着被子急切地说。
“钱老爷,您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结果等到今天也没见您还,再不追紧点,恐怕都找不着您人!”六爷跨过门槛,走进堂屋,大大咧咧坐到八仙桌边。
韩秀峰一边倒茶一边笑道:“六爷真会开玩笑,钱老爷是借了您银子,但也不至于因为想赖您这点银子连官都不做。他十年寒窗苦图个啥,不就是为了做官嘛。”
“韩兄,事到如今说这些没用,爷没工夫跟他捉迷藏。”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钱老爷确实周转不过来,您就算逼再紧也没用,不如再宽限宽限。”
“没得宽限,今儿个要是见不着银子,那就一道去顺天府。”
对付债主,韩秀峰远比钱俊臣在行,坐下笑道:“见官容易,只是去见官又有啥用?不但钱老爷一样拿不出银子,而且这事要是传出去,搞得尽人皆知,估计今后没人再敢管您借银子。”
年轻的六爷就是靠给京官放贷过日子的,岂能不晓得这个道理,正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韩秀峰接着道:“六爷,这么冷的天不能让您白跑一趟,要不这样,您把官服和镯子还给钱老爷,我先帮钱老爷垫四十两,剩下的一百两让钱老爷慢慢还。”
年轻的六爷没潘二那从小在当铺柜上练出的眼力,不知道玉镯值钱,觉得这可能是眼前最好的办法,掏出玉镯笑道:“先还四十两也未尝不可,只是剩下的一百两怎么还,这利息又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