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五章 怨不得别人
韩秀峰之前带妻儿出去游玩了近两个月,北岸厅同知石赞清则在河上忙碌了两个多月,春汛时固安、宛平、永清、涿州段只决口三处,并且很快就堵上了。好不容易熬过春汛又赶紧召集民夫加固河堤,修缮沿河的几处草闸和石闸,甚至引莽牛河的水进永定河,冲刷春汛时从上游冲积在下游河道里的淤沙。
就在石赞清雄心勃勃准备赶在夏汛前把剩下的几处险堤一并修了之时,吴廷栋又差人送来一个好消息,修堤的钱粮有着落了,让赶紧率人去南岸厅接收。
石赞清是既高兴又有些奇怪,心想韩四虽不用再为河营的粮饷担忧,但肃顺帮着筹的粮饷也只是够用,就算有结余也不会把来之不易的粮饷让给道署。
再想到吴廷栋前些日子好像弹劾过韩四,石赞清心里很不踏实,没急着差人去祖家场接收钱粮,而是带着几个衙役骑快马火急火燎赶到道署,打算先搞清这钱粮究竟怎么回事再说。
不问不知道,一问大吃一惊,他看着手中的钱粮清册,楞了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问:“一下子抽调走八百兵,就剩下六七百人,还大多在静海效力。吴大人,这么说皇上不用河营拱卫京畿了?”
吴廷栋放下茶杯笑道:“次臬兄,实不相瞒,其实这一切我早料到了。正因为早料到了,所以韩四到任那会儿管我讨要钱粮,我是能不给就不给,能拖则拖。”
“早料到了?”
“次臬兄,你该不会觉得我是在放马后炮吧。”
“岂敢岂敢,我就是不大明白……”
吴廷栋打发走在一边伺候的家人,微笑着解释道:“其实很简单,那会整饬河营有整饬河营的道理,现而今从河营调兵一样有调兵的道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现而今跟那会儿有何不一样,还请大人明示。”
“那会儿战局不明,京畿兵力空虚,京城人人自危,连皇上都寝食难安。我为筹银治河请旨整饬河营,皇上和军机处的那些大人们想的不是河务,而是京畿重地的安危,于是才有了后来的这些事。”
吴廷栋笑了笑,接着道:“次臬兄,你刚才说河营还有几百兵在静海效力,其实那几百兵不在静海,而是在阜城。静海离我们这儿仅一百多里,阜城离这儿好几百里,韩四和陈崇砥之所以说那些兵去了静海,其实是担心军心不稳,担心没法儿跟地方上的士绅们交代,因为他们招兵时跟人家信誓旦旦保证过,河营是拱卫京畿保家卫国的,去静海也只是练兵,不会跟直隶各镇那样外出平乱。”
“吴大人,这么说盘踞在静海、独流的长毛被击退了?”石赞清下意识问。
“不是被击退,而是仓皇逃窜了,并且是上上个月的事。”吴廷栋又喝了一小口茶,看着石赞清道:“刚围住长毛那会儿,僧王按兵不动,只有胜保大人一军独力攻坚,自然难以迅速告捷。胜保不敢得罪僧格林沁,只能奏请在独流、静海之间扎下营盘,隔断两处长毛的联系。
林凤祥和李开芳也没坐以待毙,竟派兵士决堤放水,乘机在静海、独流之间筑就木垒。胜保的分割围剿之计虽未奏效,但长毛分兵三处之后兵力也越发单薄,加之粮草日益匮乏,形势急转直下,只能突然逃窜。”
“逃哪儿去了?”石赞清急切地问。
“据陈崇砥说盘踞在静海的长毛先突围的,自东路逃窜至于家庄。紧接着,盘踞在独流的长毛主力也陆续向南窜。事出突然,等胜保大人反应过来派兵拦截时,天色已暗,无法辨别其踪迹,只好收兵。”
吴廷栋摸摸嘴角,接着道:“后来侦知长毛逃窜至河间东北的束城镇,并将附近的桃园、西村二村占据,以为犄角,据守休整。僧王和胜保借长毛休整之机赶紧集结官兵,先后率军而至,将束城团团围住,并命方圆三十里内的村庄百姓,将所存粮草全部搬走,断绝贼兵之粮源。
束城一带村落稠密,树木丛杂,既便于筑垒也便于隐蔽,长毛将其主力分为几队,据守束城及六七个村庄。僧王和胜保大人因为追得急,万斤巨炮等攻城利器没能带上,缺炮甚至缺粮饷,就这么又与长毛陷入胶作。”
石赞清追问道:“后来呢?”
“官军缺粮,长毛更缺!林凤祥和李开芳估计是晓得这么相持下去,他们会粮饷殆尽,于是守了近一个月又趁大雪迷漫之际,从东边突破官军堵截,一口气逃窜至献县。僧王和胜保大人先后赶到,趁其立足未稳,猛攻献县西门。林凤祥和李开芳喘息未定,如同丧家之犬,又连夜由南门突围,仓皇逃窜至阜城。”
想到阜城县距京城五六百里,并且年前气势如虹、所向披靡的长毛已如同丧家之犬,被僧格林沁和胜保剿灭是早晚的事,石赞清喃喃地说:“皇上不用再担心北犯的这股长毛,朝中的那些王公大臣也不用再担心京畿的安危。”
“所以河营也不用再拱卫京畿,”吴廷栋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出意外,你等会儿去运的是头一批钱粮,过不了几天便可以去运第二批。”
“吴大人,您是说朝廷要裁撤河营,要把剩下的那几百兵也调走?”
“河营倒不会裁撤,但兵早晚会被调走。你想想,为剿林凤祥和李开芳这股长毛,皇上不但命惠亲王为大将军,颁锐捷刀,甚至让惠亲王把健锐、火器、前锋、护军、巡捕等营的能战之兵抽调一空。现而今不用再担心林凤祥和李开芳,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京里兵力空虚,我固安却驻守着一千多上过战阵的精兵?”
石赞清下意识抬头看看外头,见外面没人才低声问:“吴大人,皇上是不放心您,还是不放心韩志行?”
“皇上倒不至于不放心我吴廷栋,也不至于不放心他韩秀峰,而是外强中干终究不合适。更何况现在个个晓得河营是肃顺的兵,据我所知连定郡王都奏请从河营调几百兵编入已被抽调一空的步军、巡捕诸营。”
定郡王载铨是步军统领,也就是百姓们口中的九门提督。
步军统领衙门肩负京城安危既治安之责,可把守京里京外和维持京城治安的可用之兵又被抽调一空,定郡王身为步军统领不但要招兵买马,更不会任由手握河营的肃顺变成另一个九门提督。
想到这些,石赞清苦笑道:“拱卫京畿这差事还真不是谁都能干的。”
“所以你我宁可不要这份荣耀,也不能稀里糊涂卷入王公大臣们之间的纷争。”
“只是这么一来韩四岂不是白忙活了,还得罪那么多人。”
“他韩四看似受了些委屈,不过也没白忙活,至少帮朝廷招募编练了一千多能战之兵。只不过他稀里糊涂卷入进京里那些王公大臣之间的纷争,又刚被弹劾过,一时半会间只能这样了,等过一段时间,等有了合适的缺,一定会被委以重任的。”
石赞清暗想你说得倒轻巧,甚至想说弹劾他的就是你,但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好奇地问:“吴大人,您消息灵通,您晓不晓得河营剩下的这几百兵,朝廷会怎么安排?”
“灵通真谈不上,不过消息倒是听说过一些。”
“什么消息?”
“听京里的朋友说皇上恩准了定郡王所奏,会从阜城阵前调一些兵回京城,编入步军、巡捕诸营。永祥不但很快能回京,并且很快能升官了,我估摸着一个游击跑不掉,而且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游击。”
“这么一来韩四手下不就没兵了,河营不就名存实亡了?”
“这倒不至于,听京里的朋友说皇上打算给韩四留两百兵,依然驻守固安,分防沿河各汛地。”
石赞清禁不住叹道:“别人的官越做越大,他倒好,竟越做越小,堂堂的正五品同知手下就剩两百兵,这跟千总有什么两样!”
吴廷栋不觉得韩四受了多大委屈,轻描淡写地说:“这怨不得别人,要怨只能怨他自个儿,谁让他锋芒毕露到处得罪人的,谁让他见杆就爬,非要攀肃顺那个高枝儿的。再说只是从他手下调走一些兵,又没罢他的官,夺他的职。”
“明白了。”
“对了,还有件事。”
“何事?”石赞清下意识问。
吴廷栋放下茶杯,笑看着他道:“次臬兄,我过两天要和陈崇砥一道进京觐见,劳烦你来道署护理几天河务。”
想到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召他进京,石赞清连忙起身道:“吴大人,您这是要高升,恭喜恭喜!”
“别急着恭喜,八字还没一撇呢。”吴廷栋得意地笑道。
“我看是八九不离十,吴大人,能否透漏一二,究竟是啥缺?”
“京里的朋友说皇上打算让我署理直隶按察使,”吴廷栋回头看看门外,确认家人都不在外面,又笑道:“陈崇砥也算熬出头了,只要奏对不出差错,回来之后便能署理固安县事。”
第五百一十二章 穷困潦倒
回到祖家场,赶到守备署大堂,吉二从村里请来的两个专门帮着操办白事的老人,正忙着帮张庆余的遗体刮脸、擦身子、梳辫子、穿衣裳……吉大找来的六个木匠正在院子里做棺材,王河东等兄弟蹲在门口烧纸。
韩秀峰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正准备问问和尚道士咋还没请到,陈虎和李兴生捧着一包裹从外面走了进来。
“禀四爷,这些全是庆余的东西。”
“有啥?”
陈虎走到公案边打开包裹,取出一沉甸甸的钱袋道:“就百十来银子、一千多文钱和几身衣裳。再就是垫在他身底下的被褥,不过等棺材做好了收敛时褥子在要垫在他身子下面,被子要盖在他身上,所以不能算。”
他们跟张庆余是过命的交情,韩秀峰不认为他们会贪张庆余的东西,接过钱袋掂了掂,回头问:“席兄,像张把总这样的武官,按例亲属能领到多少抚恤银子?”
席伊炳楞了楞,连忙拱手道:“禀韩老爷,张把总属病故并非阵亡,按《户部军需则例》,家属可领恤银三十两。”
“才这么点?”
“韩老爷,病故跟阵亡不好比。”
“就三十两抚恤银子,没别的了?”韩秀峰追问道。
“有。”席伊炳想了想,接着道:“按例可发二两官银操办葬丧之事,再就是张把总所遗眷属如无依靠,可领张把总生前半俸,直至成年。如有子弟残疾不能谋生自立的,可禀报总督、巡抚查明,保留张把总生前的半俸以资赡养。”
不等韩秀峰开口,陈虎就急切地说:“四爷,庆余有个弟弟。”
“他弟弟多大,叫啥名儿?”
“叫庆富,多大年纪我记不得,反正没满十六。”
韩秀峰又回头问道:“席兄,你有没有查阅过张把总的履历?”
“禀韩老爷,下官翻过名册,也查阅过履历。正如陈千总所说,张把总有一个弟弟,今年十四岁。”
“拟份公文,报道署。”
“遵命。”
席伊炳刚躬身领命,陈虎又小心翼翼地说:“四爷,卑职跟席老爷打听过,晓得只有二两烧埋银子,这丧事要是办简单点,二两也勉强够。可人活一世,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所以我们几个打算凑点钱,多请些和尚道士来,好好超度一下。”
生怕韩秀峰不同意,田贵急切地说:“四爷,以前在海安、在扬州不算,光来固安之后营里就死了多少兄弟!尤其那些死在战阵上的,别说请和尚道士超度,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就这么跟死狗似的拖去埋了,所以我们想凑点钱一起超度。”
韩秀峰沉吟道:“是应该超度下,可这么一来就不只是帮庆余办丧事。”
席伊炳很清楚想在河营站稳脚跟,就得跟眼前这些丘八搞好关系,连忙道:“韩老爷,要不由营里来操办,正好营务处的心红纸张银还有些结余。”
“请和尚道士来办几天水陆道场?”
“怎么也得办七天。”陈虎嘀咕道。
“七天就七天!”韩秀峰同样不想让弟兄们死得太委屈,起身道:“等会儿再翻翻阵亡名册,只要家在本地,家里有亲人的,全去知会一声。他们愿意来就来磕个头,不愿意咱们也不勉强,但只要来就管饭,家离得远的就让他们住营里,等水陆道场办完了再回去。”
“行,下官这就去准备。”
“谢四爷!”陈虎激动不已,急忙躬身致谢。
“别谢了。”韩秀峰一把拉起陈虎,回头看着张庆余的遗容道:“庆余不但是你兄弟,一样是我韩秀峰的兄弟。”
男儿有泪不轻弹,陈虎再也控制不住了,回头看着张庆余的尸体哭喊道:“老张,你狗日的听见没有?有韩老爷这句话,别说你,就算这会儿让我去死,我死也瞑目!”
“庆余哥,你放一百个心,你留下的银钱一文也不会少,我们一定会帮你捎回老家,捎到你弟手上。你弟就是我弟,我们会帮你照应的……”田贵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韩秀峰最见不得大男人哭,摸了摸发酸的鼻子,凝重地说:“你们先忙,我先回去,有啥事去河厅找我。”
“恭送四爷。”陈虎反应过来,急忙擦了把泪道。
“别送了。”
……
韩秀峰走出守备署,刚穿过校场走到河厅衙门前,高云峰等候补官拖家带口的到了。他是举人出身,境况比别人稍好一些,他老伴儿至少有身旧衣裳。另外三位的家小简直惨不忍睹,婆娘和娃穿得破破烂烂,像是逃难的叫花子。
也正因为如此,平日里穿着官服,看着光鲜的李辉、丁惠贤和李晓生羞于上前拜见,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在老槐树下,神情不晓得有多尴尬。
高云峰暗叹口气,把行李交给老伴儿,小跑着迎上来躬身道:“禀韩老爷,云峰……云峰正打算先去村里找个地方落脚呢,没曾想一来就又遇着了您。”
下午在道署门口看过他的名帖,韩秀峰晓得的他字,拱手回了一礼,看着他身问:“季岳兄,就嫂夫人来了,没带公子?”
“禀韩老爷,云峰刚去京城等着大挑时倒是把两个犬子和一个小女带在身边,后来迫于生计只好打发他们回了老家。那会儿云峰的兄长还健在,在兄长的帮衬下老大已成家立业,老二过继给了一位堂兄,小女也找了个好人家。”
“季岳兄,这么说你不用再为娃们操心?”
“不怕韩老爷笑话,这也是云峰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韩秀峰不想再跟他们这些穷困潦倒的候补官绕圈子,招招手把不好意思上前的;李辉、丁惠贤和李晓生喊了过来,就这么站在衙门口直言不讳地说:“四位应该有所耳闻,我南岸厅现而今只管河营,南岸的河务和民政一概不得过问。而河营现在连同都司、守备和协办守备在内的武官,以及营务处总办、帮办委员和书吏,拢共才两百一十三人。换言之,我南岸厅就是个既没啥差事,也没啥人,更没啥钱的清水衙门。”
高云峰四人愣住了,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作答。
韩秀峰懒得管他们怎么想,接着道:“能看得出来,诸位的日子过得清苦,照理说应该腾挪出点银钱接济接济。可河营的粮饷本就不多,要是腾挪出一点接济诸位,那些个丘八不但不会答应,说不定还会闹事,真要是因为粮饷激起兵变,秀峰别说能不能保住这顶乌纱帽,恐怕连脑袋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下官惭愧,让韩老爷为难了。”高云峰急忙苦着脸道。
“季岳兄,千万别这么说,出门在外,谁会没点难处?”韩秀峰反问一句,接着道:“不管再苦再难,这日子总得往下过,我帮几位想了个办法,只是不晓得诸位能不能吃得了那个苦。”
“什么办法,还请韩老爷明示!”李辉的日子是真过不下去了,别看每天去道署门口的酒楼,其实就是去蹭碗茶,从来没在那儿吃过饭。
韩秀峰看着他满是期待的样子,微笑着解释道:“河营一样是绿营,绿营能领着多少粮饷诸位应该有所耳闻。身为营官,我自然不能看着手下的守备、千总和把总们连婆娘娃都养活不下去,就跟北岸厅租了几十亩淤地。
说到淤地,四位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河营的前任都司永祥调任步军统领衙门的游击,之前的那几个千总也被调到僧王麾下,率兵去山东平乱了。我之前帮他们租的那几十亩地也就这么空出来了,四位要是愿意可以接着租种。”
“种地?”李晓生哭笑不得地问。
“种地咋了,我一样租种了五亩。”韩秀峰紧盯着他,淡淡地说:“四位要是愿意接着租种,那上半年的收成得拿出一半给永祥他们,毕竟种子是人家买的,肥是人家施的,草是人家锄的,不能因为不种了上半年的收成就没人家的份儿。”
高云峰在老家时就种过地,想到麦子都长那么高了,再过两个月就能收,一半的收成就是白捡的,连忙躬身道:“谢韩老爷关照,云峰不怕吃苦,云峰愿租种。”
举人出身的候补同知都这么说了,出身本就不好而且拖家带口的李辉等人还能说什么,只能跟着躬身致谢。
韩秀峰一边示意他们起身,一边笑道:“营里原来的那些兵,不是被调往京城编入步军统领衙门,就是被调山东去平乱了,营房空出不少。四位要是愿意,秀峰可做主借几间给四位暂住。”
“愿意愿意,下官愿意,谢韩老爷体恤。”
“别谢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本就应该相互帮衬。”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正值春夏之交,青黄不接,四位要是没多少余粮,秀峰可以帮四位跟营里的千总打个招呼,先去跟千总借点米面,等地里有了收成再还给他们。”
丁惠贤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正为怎么养活婆娘娃犯愁,岂能错过这个机会,竟下意识问:“敢问韩老爷,下官去找哪位千总借?”
“可以去找左营千总陈虎,也可以去找右营千总王河东。营里的米面粮油是分发到各营各哨,所以诸位想借的话只能去找他们。”韩秀峰顿了顿,又回头道:“陈不慌,先送四位老爷去营里安顿。”
不但校拔上了额外外委,而且成了同知老爷亲随的陈不慌,正暗笑高云峰等人做官做成这样还不如呆在老家种地,听韩秀峰这一说急忙躬身道:“遵命!”
第五百五十二章 朕有赏!
一下子多了三个额外行走的下属,并且全是汉章京,被堆积如山的公务压得喘不过气的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感觉轻松了许多。不过这也让他想起还有一个额外行走的下属,自那天深夜进宫之后再也没来过军机处,更别说来当值。
其实韩秀峰来不来当值,曹毓英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从未指望过一个捐纳出身的五品官能帮上什么忙。真正让他不快的是韩秀峰一点规矩也不懂,居然连来都不来!
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虽是兼差,但军机处不只是跟别的衙门差不多,而且是天底下最要紧的衙门!既然是衙门那不管入值的、学习行走的、还是额外行走的,都应该跟别的衙门一样给上官送节礼,给上官的仆役、轿夫红包,逢年过节要拿出点钱犒劳平日里端茶递水的同僚。
下属们议论纷纷,曹毓英实在坐不住了,想到领班军机大臣恭亲王奕?也是宗人府宗令,这些天正忙着给刚追封为定亲王的载铨操办后事,只能来找资历最深、威望也是最高的军机大臣彭蕴章。
彭蕴章仔仔细细看完他呈上的几道刚草拟的谕旨,沉思了片刻拿起笔改了几处,见他接过刚改过的谕旨还不拿回去誊写,下意识问:“子瑜,还有事?”
“大人,有件事下官不知当不当讲。”
“只要是公事,但说无妨。”
“大人,入冬以来各种祭祀愈加繁多。太常寺不但开列承祭官、分献官,还奏禀皇上各衙门应去陪祭的官员越来越少,连本应该监察承祭、陪祭官员的御史言官都是早早散归,皇上大怒……”
“这事老夫知道,皇上的谕旨还是老夫草拟的。”
“大人,下官是说各部院为凑足陪祭的官员,把在军机处当值的同僚也算上了,”曹毓英偷看了彭蕴章一眼,接着道:“当值本就很累,散班之后还要去陪祭祀,可祭祀又不是件小事,下官以为陪祭之事大可让既在军机处行走又不用来当值的同僚代劳。”
既在军机处行走,又不用来当值……
彭蕴章猛然意识到他说得是韩秀峰,下意识看了他一眼,摘下老花镜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含糊其辞地说:“子瑜,你是领班军机章京,这些本就是你份内之事,你看着安排吧。”
曹毓英很直接地以为彭蕴章这是同意了,立马躬身道:“遵命,下官这就去。”
……
与此同时,自定郡王载铨薨了十来天之后才想起韩秀峰的咸丰,正在西苑的一个宅院里召见韩秀峰。
刚进来时韩秀峰大吃一惊,因为皇上不但穿着一身戏服,甚至跟戏子一样画了脸,刚退出去的几个太监同样如此,能想象到皇上刚跟一帮太监一起唱过戏。
“别愣着了,没见过唱戏?”咸丰意犹未尽地甩甩袖子,这才坐下端起茶。
“皇上恕罪,臣……臣……”
“起来说话吧。”
“谢皇上。”
韩秀峰刚爬起身,咸丰突然笑道:“嗯,换了身行头,看着顺眼多了。”
“禀皇上,这一身花了臣五百余两。”
“才五百余两,不多。你瞧瞧这几件戏服,听外头的那些个奴才说,花了朕五千多两。”
韩秀峰侧身看了一眼,心想那几件戏服最多值五十两,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急忙躬身道:“皇上贵为天子,穿用的自然要比臣讲究。”
“那是自然,”刚才那一出《教子》唱得不错,咸丰的心情也跟着好了,笑看着韩秀峰问:“说说吧,递牌子求见,究竟何事。”
“禀皇上,派往广州、香山、厦门、福州、宁波和上海等地的文武官员都已出京赴任。臣想着他们这官来得太容易,想着不能让他们忘了皇上您的天恩,就在打发他们出京前擅自做主,让恩俊领着他们去宫门口跪拜磕谢皇上的天恩。”
这跟礼部和吏部代领引见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没能进宫。
咸丰觉得有些好笑,喝了茶又问道:“就这事?”
“臣斗胆递牌子乞求觐见,不只是因为这事,臣这些天又拟了一份章程……”
“朕没工夫细看,你先说说吧。”
“禀皇上,‘厚谊堂’办理的是机密之事,跟一个小衙门也差不了多少,臣估摸着再有两个月上海那边就会有消息,从上海那边收集的西夷书籍和延聘的精通西夷语言文字之才也该到了,届时便能按皇上所准的上一道奏疏里的章程办理。”
“嗯,接着说。”
“正因为‘厚谊堂’既像个小衙门,办理的又是机密之事,所以臣打算让恩俊负责‘厚谊堂’内外的守卫、稽查及公文传递。打算让卸任通政司参议庆贤负责钱粮账册、公文存档及吏员名册。”
拢共就那几个人,在咸丰看来实在算不上什么事,不假思索地说:“准了。”
“谢皇上。”韩秀峰偷看了一眼,接着道:“再就是恩俊每日要来宫里点卯,要负责公文传递,还要兼顾‘厚谊堂’的守卫,手下不能没个听用的,臣斗胆奏请调河营千总袁大头来‘厚谊堂’听用。”
“大户人家还请几个人看家护院呢,何况办差的地方,朕准了。”
“皇上,臣知道这算不上多大事,本不应该来烦皇上。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在别人看来‘厚谊堂’只是个书肆,把河营千总调到一个名不经正传的书肆听用,臣既不知道怎么跟吴廷栋大人开口,也不知道这调任公文该去求哪个衙门出。”
咸丰反应过来,不禁笑道:“想想是不大好办,兵部那一关你就过不去。”
把大头调回京这件事本来不难办的,永祥都已经帮着办差不多了,结果前任步军统领定郡王病死了,前左都御史联顺成了九门提督,永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正在走门路求联顺别夺他的职,自然也就顾不上大头了。
想到大头这几天急得团团转,韩秀峰又愁眉苦脸地说:“臣和恩俊本打算明儿一早去找肃顺大人,本想请肃顺大人帮着想想办法,没想到皇上您今儿得空召见臣,臣就斗胆求皇上……求皇上……”
“求朕帮你们想个法儿?”
“皇上恕罪,臣和恩俊是实在想不出办法。”
“算了算了,至于为这点事愁眉苦脸?那个冤大头朕听肃顺提起过,据说是个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人。他现在是千总,那就赏他个三等侍卫,让他跟着恩俊学习行走。”
三等侍卫那是正五品,韩秀峰心想真是傻人有傻福,一边谢恩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皇上,是袁大头,不是冤大头。”
“朕说他是冤大头他就是冤大头!”
“谢皇上赐名,那臣今后也喊他冤大头。”韩秀峰强忍着笑从袖子掏出厚厚一叠银票,接着道:“再就是‘厚谊堂’刚开张时缺银子,皇上您不是命卸任通政司参议庆贤去臣那儿听用吗,庆贤问臣缺多少银子,臣没见过大钱,就随口说了一句有多少要多少,结果他竟送来了八万两!”
“一捧就是八万两,可见耆英那个老混账贪了朕多少银子!”咸丰接过银票咬牙切齿。
韩秀峰可不敢轻易帮庆贤说好话,又小心翼翼地说:“臣估算了下,‘厚谊堂’一年有一万两足够了,就斗胆留下维持三年所需的银子。臣上次让恩俊帮着递牌子乞求觐见,其实就是想赶紧把这五万两给皇上您送来的。”
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咸丰没再怒骂耆英,也没说三万两留多了还是留少了,而是一边翻看着银票一边喃喃地问:“这就是银票,这银票怎么用?”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皇上可能真没见过银票,连忙道:“禀皇上,这些就是银票,就是把银子存进钱庄票号,钱庄票号给存银子的人开具的凭证。要用现银的话,就拿银票去钱庄票号把银子取出来,也可让钱庄票号帮着换成钱。还有些人嫌换来换去麻烦,做买卖时就直接收银票。”
“这就是银子,拿出去就能花?”
“要是开具这银票的钱庄没倒闭,那这银票就是银子,拿出去就能当银子花。”
“要是开具这银票的钱庄倒闭了呢?”咸丰举着银票问。
“那就是一张废纸。”
“这么说朕得赶紧差人去把银子取出来?”
“禀皇上,能开具这些银票的都是大钱庄大票号,臣觉得一时半会儿不会倒闭。”
“原来如此。”咸丰从来没见过银票,想到手里竟拿着五万两,突然有股想花的冲动。再想到韩四没什么钱,置办一身行头花了五百两都心疼。决定给点赏赐,抽出一张正准备赏,发现票面上竟写着五千两,又有些舍不得。就这么翻了好一会儿,直到翻出张票面五十两的,才抬头道:“拿着,这五十两朕赏你了!”
“谢皇上恩赏……”
韩秀峰没想到还有赏,刚双手接过银票正准备跪谢,咸丰又兴高采烈地喊道:“小六子、小柱子,别在外头呆着了,全进来,朕有赏!”
第五百五十三章 反正就是不去
派驻各地的文武官员走了之后,一下子闲了下来,恩俊不用再跑来跑去,突然感觉现在这差事挺好。
每天早上进宫点完卯,就乘冯小宝一大早赶去接的马车过来。因为“厚谊堂”正在修屋,所以只要从那边进,不用跟急着将功赎罪的庆贤一样在那边盯着,从“厚谊堂”过来之后要么去第二进的“百草庐”睡个回笼觉,要么跟富贵的儿子吉禄喝喝茶聊聊天,要么叫上大头和吉禄出去逛街。
书肆掌柜杨清河现在是“厚谊堂”的书吏,他老伴儿关氏也成了“厚谊堂”的老妈子。每天去庆贤那儿领钱上街买菜回来烧饭,中午就在这儿吃,有酒有肉,比在宫里当差时吃得好。
下午更没什么事,吃完饭甚至可以直接回家。
更重要的是这差事虽看似没什么油水,但这段日子银子却没少赚。韩老爷先是让庆贤预支了五十两车马费,紧接着又让庆贤给了五两作为公费。后来又收了云启俊、姜正薪、崔浩和图克坦等人出京赴任的文武官员每人孝敬的十两别敬,再加上“日升昌”和“蔚泰厚”各孝敬的一百两,以及庆贤私下送的五百两,仔细算算已经赚了九百多两!
中午喝高了,所以打算睡会儿再回去。
正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见费二爷好像在隔壁跟人说话。恩俊呵欠连天地爬起身,喝了口凉茶坐着听了会儿,突然有些想笑。
来找韩老爷的也是个“小军机”,听语气不但认得韩老爷一个曾在内阁做过中书的同乡,跟韩老爷去年刚考上进士的另一个同乡也是同年。不过他此行不是来叙旧的,而是奉领班军机章京之命让从没去军机处当过值的韩老爷,帮那些个每天都当值的“小军机”去陪祭的。
在别人看来“小军机”了不得,但在恩俊这个乾清门侍卫看来不但“小军机”没什么了不起,领班军机章京一样没什么了不起。暗想隔壁那个姓焦的不速之客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难道他真不晓得韩老爷有别的差事?就算真不晓得韩老爷有别的差事,难道不晓得韩老爷简在帝心圣眷正浓?
想着想着又困了,躺下接着睡,一觉醒来已是下午。
韩秀峰已经从宫里回来了,正坐在听雨轩听费二爷说陪祭的事儿。
“下午来的这个焦佑瀛你没见过,不过听小山东说他之前没少去咱们会馆。他是去年刚考上的进士,不但跟敖册贤是同年,跟敖册贤一起馆选上庶吉士,而且在考上进士前曾跟何恒一起在内阁做过中书。只是馆选上庶吉士之后不咋去翰林院,还跟中式前一样在军机章京上行走。”
费二爷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听口气他是主动请缨来跟你说这事的,话里话外透着不帮着去陪祭不成的意思。还说啥子不管是不是记名的,也不管是不是额外的,只要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就不能不懂军机处的规矩。”
想到之前打听过的那些消息,韩秀峰放下曹毓英让焦佑瀛送来的信笑道:“看来这个焦大麻子真想做帮领班。”(帮领班军机章京)
“志行,你见过他?”
“没见过,不认得,只是听人说过。”
“那陪祭的事咋说,你明儿个帮不帮他们去凑人头?”
“四爷,去什么去,您手头上一样有差事!”恩俊嘀咕了一句,想想又不屑地说:“太常寺那帮孙子没什么油水可捞,就知道变着法折腾人。正事儿不干,整天只管烧香拜佛,还拉着别人跟他们一道去拜,真不知道哪里这么多神佛的。”
正如恩俊所说,太常寺真是个朝廷政务从不参与,整天只管烧香拜神的衙门。
祭天地、祭太庙、祭社稷、祭日月、祭先农、祭先蚕、祭历代帝王、祭先圣、祭先贤、祭关帝、祭文昌、祭太岁、祭先医、祭太昊、祭炎帝、祭黄帝、祭诸神、祭忠烈名臣……京里的庙宇又多,光皇家就四百多处,只要太常寺的那帮人想祭祀,说每天都要祭祀有些夸张,但每三五天祭祀一次真不是什么稀罕事。
要是他们只是自个儿去祭祀也就罢了,可为了彰显皇家威仪,为体现朝廷对要祭祀的神灵虔诚,每次祭祀前都先奏报皇上,开列承祭官、分献官甚至需要哪些衙门的人陪祭的名单,候旨钦定。
天大地大,皇上最大,可皇上再大也大不过神灵,所以只要太常寺奏请,皇上都会照准。
这么一来太常寺卿、太常寺少卿、主簿、协律郎、奉礼郎、赞礼郎和太祝等大小官员威风了,把文武百官甚至王公大臣指挥得团团转,真叫个风光无限。而三天两头被叫去陪祭的文武官员就惨了,天没亮就要赶往要举行祭祀的地方,到了之后要整理好官服按官职大小站班,然后跟着祭拜。
把往返的时间算上,一折腾就是一天。
夏天被暴晒得冒油,热得人要虚脱,冬天能把人冻得瑟瑟发抖,并且整个祭祀过程中都有御史监察,整个陪祭过程中不能偷奸耍滑。
韩秀峰既没工夫帮他们去陪祭,更不想受那个罪,沉吟道:“那些部堂大人究竟咋想的,难道不知道军机处公务繁忙,不知道在军机处当值的军机章京抽不开身?”
提起这个,费二爷不禁笑道:“各部院的陪祭官员名单又不是尚书大人和左右侍郎拟的,十有八九是那些个主事郎中报上去的。他们一定看那些占着他们衙门位置,又不在衙门做事,甚至不参加京察就能三年一升的‘小军机’不顺眼。至于尚书大人和侍郎大人,我估摸未尝没有借这个机会敲打下那些‘小军机’的意思。他们一定会想你们做上‘小军机’又咋样,说到底只是个兼差,说到底还是我的下属。”
“想想还真是,而且这事就算皇上知道了,皇上也不会说啥。”
“这是自然,祭祀可不是小事,遇着大祀和一些中祀,连皇上都得去,更别说‘小军机’了。”
“看来那两位通政对我还不错,至少没让我去陪祭。”
“志行,我看十有八九是李道生和双福晓得你在忙啥,而曹毓英并不晓得。所以他假公籍私,借这个机会冠冕堂皇地为难你。”
“四爷,姓曹的算什么东西,您别搭理他,看他能拿您怎样!”恩俊又忍不住说。
“话不能这么说,我确实有做得不到的地方。陪祭自然是不会去的,但军机处那边的上官和同僚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回头准备点银钱,让老余和小山东挨家送去。”
“四爷,我把话撂这儿,您越是让着他们,他们越是觉得您好欺负。”
“要是不送,那就真成不懂规矩了。”
“什么规矩,他们的规矩再大,难不成有皇上的规矩大?”恩俊不但是满人而且是侍卫出身,向来看那些文官不顺眼,竟义愤填膺地说:“四爷,这事您听我的,真用不着搭理他们。”
韩秀峰一样不想送了钱还不受人家待见,权衡了一番笑道:“行,这事听你的,有那钱干啥不好,为何要白白送给他们?至于陪祭的事,二爷,劳烦您老帮我拟封回信,拟好之后让小山东送焦佑瀛家去。”
“就说你公务繁忙,抽不开身?”费二爷低声问。
“随便找个由头,反正就是不去。”
“对,反正就是不去,哈哈哈!”
恩俊正哈哈大笑,这两天忙着收拾后花园的大头,跟着小山东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急切地问:“四哥,皇上咋说,我的差事有没有着落?”
“你要是不来我差点忘了,”韩秀峰回头看了恩俊一样,端起茶杯笑道:“你龟儿子飞黄腾达了,皇上不但晓得你,还给你赐了个名儿。从今往后不再叫袁大人,而是叫冤大头!让你做三等侍卫,今后就跟着信诚学习行走。”
“四哥,皇上也晓得我?”大头没心没肺地笑问道。
“晓得,好像是听肃顺大人提起过。”
“冤大头就冤大头,只要能调回京就成,对了,三等侍卫几品?”
不等韩秀峰开口,恩俊就禁不住笑道:“三等侍卫正五品,你小子升官了,今儿晚上得请客。”
“正五品,比千总大!”
“何止比千总大,也比做千总荣耀,所以说你龟儿子飞黄腾达了。”
确认升官了,大头乐得心花怒放,正想着是不是赶紧去跟翠花说一声,韩秀峰又回头笑道:“信诚,我让他明儿一早带上履历跟冯小宝去宫门口等你,你点完卯出来之后带他去见下上官,等领着调任的公文再让他去固安收拾东西。”
“行,多大点事儿,包我身上。”
恩俊话音刚落,柱子兴高采烈地跑进来,一见着韩秀峰和费二爷就激动地说:“四哥,二爷,永祥老爷又升官了!联顺大人保举的,依然统领南营,不过不再是游击,而是参将!”
韩秀峰有些意外,喃喃地问:“这就做上参将了?”
“骗你做啥子,对了,这是请帖,他请你去吃酒,摆了二十几桌,请了好多人!”
“今儿晚上?”
“嗯,就今儿晚上。”
“哎呦,真不巧,晚上我有点事,实在去不了。要不这样,你帮我把贺礼捎去,顺便帮我跟他致个歉……”
第五百五十四章 敬而远之
柱子也帮永祥给大头捎来了请帖,大头接过请帖欲言又止,一是四哥不发话他不敢去,二是不晓得吃这顿酒要花多少钱。
韩秀峰对他太了解了,晓得他其实是想去凑热闹的,干脆让他回内宅管翠花拿十两银子,然后跟刚从琴儿那里取了十两礼金的柱子一道去。
大头和柱子刚走,恩俊便起身告辞。
费二爷去对面“墨香阁”看狗蛋写了一会儿大字,又捧着紫砂壶回到了“听雨轩”,好奇地问:“志行,昨儿下午来的那个小丫头叫啥?”
韩秀峰楞了楞,放下前些天从”厚谊堂”找着的书笑道:“好像叫兰儿,不是我家雇的,也不是我去买的。是两位敖夫人见翠花快生了,身边没个人伺候,大头又笨手笨脚,就让她家老妈子的女儿来帮着照应。”
“我说那丫头咋那么勤快,那么懂事呢,原来是敖家的人。”
“您老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得赶紧让小山东去敖家报个信儿,告诉他们大头升官了!”
“对对对,得赶紧让小山东去说一声,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韩秀峰说办就办,起身拉开门,让正在外头扫落叶的小山东去敖家报喜,费二爷回头看了一眼,想想又好奇地问:“中午烧饭的那个妇人看着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您老说得是贺掌柜的老伴儿丁氏吧?”
“那个老妈子是贺掌柜的老伴儿!”
“应该是,咱家没别人了。”
“贺掌柜有的是银子,他老伴儿怎会来咱家做老妈子?”费二爷觉得很奇怪,一脸不可思议。
韩秀峰带上门,坐下来道:“人家不是来咱家做老妈子的,而是见琴儿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过来帮几天忙的。也是借这个机会来……来报恩的。”
“报恩,她要报啥子恩?”费二爷更糊涂了。
韩秀峰轻叹口气,不无感慨地解释道:“您老有所不知,她有个十四岁的女儿,生下来时就是‘三瓣嘴’(兔唇),刚生下那会儿贺掌柜见生出这么个‘怪胎’,竟打算让店铺里的伙计抱去溺死或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
“竟有这等事!”费二爷大吃一惊。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从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丁氏哪里舍得扔,就拼命抱住贺掌柜不放。贺掌柜没办法,一气之下甩门而去,之后再也没抱过孩子,也从未给过孩子好脸色,甚至把孩子关在家里养,不许孩子出去,一样不许丁氏带孩子出门,免得丢人现眼。”
“难怪我不晓得呢,原来他羞于出口,原来他不愿意被人笑话。”费二爷反应过来,想想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丁氏就这么含辛茹苦地把小女儿拉扯大,连名字都是她自个儿取的,叫连儿,能想象到这是说她女儿的命比黄连还苦!”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去年我带大头、翠花和钰儿回京,她和大女儿去会馆帮着烧饭,无意中听见翠花和钰儿跟当时还健在的吉夫人聊上海的稀罕事,听说上海租界的洋鬼子大夫真跟华佗一样动刀,还死缠烂打要动刀帮任钰儿放足,她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洋鬼子大夫能不能治‘三瓣嘴’。”
“洋鬼子大夫究竟能不能治?”费二爷下意识问。
“说起来巧了,钰儿虽没见过洋人怎么治‘三瓣嘴’的,但在上海时不止一次听说过洋鬼子大夫能治,据我所知也确实能治。”
“再后来呢?”
“丁氏终于看到了希望,可她一个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妇道人家,怎么送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医治,何况还得去求洋鬼子大夫,所以这件事她只能一直放在心里。直到十天前,我托温掌柜、储掌柜和贺掌柜帮着找个聪明伶俐又靠谱的丫头,陪钰儿一道出京,免得钰儿这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听到这消息欣喜若狂,竟把娘家陪嫁的金银首饰全悄悄拿去换成了银子,连同这些年偷偷积攒的私房钱一道送我这儿来了,带着连儿跪着求我,哭着求我让钰儿带她家连儿去上海医治。”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费二爷长叹口气,又问道:“你答应了?”
“不是我答应了,是钰儿答应的。钰儿觉得连儿可怜,我和琴儿还没开口,她就接过银子把连儿拉她房里去了。”
“这事儿贺掌柜晓得吗?”
“刚开始不晓得,直到连儿跟钰儿走了好几天才晓得。不知道是心存愧疚,还是担心会被我误以为他铁石心肠,前些天来过一趟,还送来五百两银子。”
“你收下没?”费二爷笑问道。
“收下了,这银子为何不收。”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是帮他家闺女收的,这银子我先帮她家闺女存着!”
“志行啊志行,你真是菩萨心肠。”
“我算啥子菩萨心肠,真正不容易的是丁氏,做母亲能做到这份上实属不易。”
“嗯,想想丁氏是挺不容易的。”
费二爷问清楚家里的事,又笑看着韩秀峰问:“志行,你晚上有事,有应酬?”
“没事儿,也没应酬。”
“那永祥请你去吃酒,你为何不去?”
“他刚做上的这参将是联顺保举的,您老说我敢去吗?”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接着道:“联顺这个人我是久闻大名,早在巴县时就听说过。”
“在巴县时你就听说过?”
“听说过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道光十一年的一个案子,甚至被编入进《刑案汇览》。”
“你是说联顺在道光十一年犯过事,还被编入了《刑案汇览》?”费二爷惊诧地问。
“他倒是没犯事,只是被牵连了。”韩秀峰放下茶杯,微笑着解释道:“他有个弟弟叫联丰,当时好像是哪个衙门的笔帖式,他弟弟有个家奴……如果没记错好像叫常再秋,常再秋买了另一个家奴的女儿,给他家儿子做媳妇。结果他婆娘嫌儿媳妇好吃懒做不孝顺,竟下毒把儿媳妇给毒死了。担心下毒之事败露,又把家里刚雇的使唤丫头也毒死了。”
“这女人心肠也太毒了!”
“那女人心肠毒不毒暂且不说,咱就说这个案子。常再秋得知他婆娘毒死儿媳和使唤丫头之后,不但没报官还予以隐瞒。他婆娘作完案躲别人家去了,谎称天晚借宿。常再秋也跑到了联丰的哥哥、时如京营左翼总兵联顺的一个家人家中,诉说他婆娘毒死儿媳和使唤丫头的事,联顺的那个家人不但也没报官,还允许他住家里,后被步军统领衙门北营的兵勇发现,就叫上几个街兵前去捉拿。”
“拿着了没?”
“刚开始没拿着,还被联顺的那个家人给打了,后来事情应该是闹大了,一个也没跑,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步军统领衙门捕拿了。”
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如果那个婆娘只是毒杀了儿媳,那这个案子不难断,毕竟‘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法不施于尊者’,所以婆婆杀儿媳按例不用偿命,只要流几千里。但被毒杀的儿媳本就是奴婢,并且家里的使唤丫头也一起被毒杀了,这案子就不好断了,最后一直闹到刑部。”
费二爷实在想不明白,禁不住说:“咋就不好断?”
“因为常再秋和常再秋的婆娘本就是联丰的家奴,家奴毒死同为家奴的使唤丫头,有人说是家奴杀死家奴,应按家奴互殴的律条断。也有人认为常再秋和常再秋的婆娘虽是联丰的家奴,但在自个儿家中他们一样是‘长者’、‘尊者’,毒死自个儿家的家奴也就是那个使唤丫头,应按故意杀死无罪过奴婢的律条论处,也就是说无需偿命,只要杖六十,徒一年。”
“最后咋断的?”
“刑部联合各司翻遍了律条和成例,也没有找到类似的案子。折腾了一年多,最后认定奴仆虽低贱,但在各自家中他们也存在父子、夫妇关系。就此而言,奴仆和普通百姓无异,假如奴仆收养民户子女为其义子女,或娶民女为妻,那属变良民为贱民,自然应按普通百姓论处。
而常再秋立契所买的使唤丫头,本就是他人的奴婢,并非变良为贱,从名分上讲,立契收买比收养弃儿更加情有可原。从恩义上分析,奴婢和义子也没有啥两样。权衡轻重,常再秋婆娘毒死使唤丫头,应照故意杀死义子的律条论处。
因为常再秋收买那个使唤丫头的时间不长,所以他婆娘毒死使唤丫头,应依照杀害雇工论处,应处绞刑。至于毒死其儿媳妇,明显属于轻罪,没有异议。最终两刑相加,处常再秋的婆娘流两千里,发配新疆为奴,不得出钱赎罪。”
费二爷反应过来,不禁苦着问:“联丰和联顺就因为这个案子出名了?”
“衙门里的人,尤其各衙门的刑名老夫子个个知道。对了,联顺因为这事也受到了牵连,因家奴包庇袒护甚至殴打差役,被交部议处。”
“可这事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再说这事跟永祥请客也没啥关系!”
“二爷,刚才说这个案子,只是说我早听说过联顺这个人,之所以不去吃这个顿酒,是因为别的事。”
“因为啥事?”
“因为联顺这个人官声不大好,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先帝命他为叶尔羌参赞大臣,结果只干了不到七个月就因徇私被罢了。后来在定郡王举荐下做上礼部侍郎,在礼部侍郎任上又被人弹劾,再回来做左都御史竟被手下的御史弹劾,反正我估摸着他这个九门提督做不久。”
想到九门提督这个位置太让人眼红,不晓得有多少人盯着,费二爷猛然反应过来:“永祥攀上了联顺的高枝儿,跟联顺走得很近。联顺要是倒霉,永祥十有八九会被牵连!”
“要不是攀上联顺的高枝,他能升任参将?”韩秀峰反问一句,轻叹道:“荣禄和文祥提醒过他,他听不进去,非得去巴结,而且真巴结上了。所以我们今后得跟他敬而远之,免得将来被牵连。”
“柱子和铁锁他们咋办,要不要提醒下?”
“柱子铁锁只是小小的把总,跟他俩关系不大。”
“大头呢?”
“大头又不在步军统领衙门当差,并且跟永祥又是河营时的同僚,再说只是吃一顿酒,关系更不大。我跟柱子、铁锁、大头他们不一样,我要是去的话指不定人家咋想呢。”
第五百六十九章 “堂务”
恩俊刚开始有些瞧不起曹毓英,甚至还变着法戏弄曹毓英,而现在他赫然发现让曹毓英代为向几位军机大臣禀报夷情也有好处,因为只要涉及夷务的谕旨和奏折都要经过曹毓英这个领班军机章京之手,皇上觉没必要再让内奏事处给“厚谊堂”钞阅,而是命“在厚谊堂上行走”的曹毓英直接与“厚谊堂大掌柜”韩秀峰沟通。
对恩俊而言这就意味着不用再跟之前那般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进宫“接折”,不用再起大早,不要再挨冻,更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的来回折腾。
曹毓英一样很喜欢“在厚谊堂上行走”这一兼差,毕竟这样的机密大事别人不只是没机会参与,而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不但每天“下班”之后也恩俊那样在马车里换身普通衣裳,先来书肆坐会儿再回家,甚至以保密为由提出让‘厚谊堂’的马车接送他上下班。
“厚友堂”虽是个算不上衙门的衙门,但庆贤家“拨给”的银子每年多达一万两,相当于永定河道衙门大半年的河工款,韩秀峰手头上宽裕的很,不但一口答应了这个要求,还跟对待恩俊、大头一样额外给他支了一份薪俸。
谁也不会嫌银子多,何况多兼一份差事多拿一份官俸再正常不过,曹毓英不但就这么笑纳了,并且就这么成了“厚谊堂”的人。
想到怀里揣着的两份谕旨,曹毓英无比激动,一下班就匆匆赶到书肆,一走进院子就让今儿个当值的大头去请韩秀峰、恩俊和庆贤。
韩秀峰以为有什么急事,只好把刚抱了一会儿的大头家闺女小心翼翼地交还给琴儿,在后花园来到因为多了四个蓝翎侍卫戒备比之前更森严的书肆。
“曹大人,究竟何事?看您容光焕发的样子,应该是喜事。”
“不是我一个人的喜事,是大家伙的喜事。”
“这么说我们都有份儿?”韩秀峰坐下笑问道。
“这是自然,我给诸位念念。”
曹毓英笑了笑,打开下班前让军机章京誊抄的谕旨,抑扬顿挫地念道:“……该夷呈出变通清摺,所开各条,均属荒谬已极,必须逐层指驳,以杜其无厌之求!即如与中国地方官交往一节,本有议定体制,地方大吏,各有职任,岂能于该夷所到之处,轻于会晤。至赁买房屋地基,运卖货物,亦应遵照旧约,断难任其随地建造,任意往来。况扬子江本非夷船应到之地,而海岸捕鱼采矿等事,更于通商无涉,是直欲于五口之外,另生窥伺侵占之意!
向来纳税或用纹银,或以洋银折交,历久奉行,从无用金之说。即中国钱粮,亦未有用金交课。又所称货物暂存官栈,由该商与中国税关看守,更无此理。京师为辇毂重地,天津与畿辅毗连,该酋欲派夷人驻劄贸易,尤为狂妄!咆呤所称鸦片纳税,及欲进粤东省城,尤为反覆可恶。其余各条,较之味酋,更属关碍大局,务当按款正言驳斥,杜其妄求!
至民夷相争,原有成约可稽,近来地方官有无审断不公,准其行查该督抚秉公办理。上海匪徒滋事,贸易维艰,如果夷商因此赔累,欲免欠税,朕抚驭中外,柔远为怀,原不难稍从减免。但应如何核减之处,亦须由该省督抚查明酌办。至广东茶税,据称滥抽每担二钱,天津亦无成案可考,必须由两广总督办理。
以上三款,尚可允其查办。此外各款,概行指驳!崇纶等即作为己意,据理晓谕。一面允其代奏,一面饬令回粤,如该夷执意不肯折回,亦可许其赴上海,由怡良等酌核办理,但不得轻率允许,总以饬回广东,方为妥善,并可云天津本非五口可比,此次该夷跋涉风涛,是以姑允代奏,傥再反覆不遵,嗣后复至天津,断不能如此次以礼相待……”
韩秀峰反应过来,不禁笑问道:“这封有理有据、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谕旨是出自子瑜兄之手吧?”
“这份谕旨的确是毓英草拟的,不过恭亲王、彭大人和杜大人也修过好几处。”
曹毓英笑了笑,又拿起另一道谕旨,又眉飞色舞地念了起来:“……崇纶、文谦等如能照此开导,必可折服该夷之心。且原定和约,所有贸易章程。如须稍为变通,俟十二年后再议一条。咪唎坚则定于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佛兰哂则定于二十四年十月,其互换条约,均在二十五年。距十二年后之期,亦复甚远。
该夷不当于此时,妄行渎请,若英咭唎和约条款内,并无此文,既称万年和约。便当永远信守。即谓我朝有恩施各国。准英人一体均沾之语。咪、佛二国,已不能于未经届期之先。豫议更张。英夷又何从为此效尤之举,崇纶、文谦等正可据理回覆,以塞该夷之口……”
“曹大人妙笔生花,真是有乾坤啊!”
“志行老弟,庆贤兄,恩俊老弟,曹某之所以念这两道谕旨,可不是跟三位炫耀曹某的文章写得有多好,是想告诉三位对赖在大沽口不走的西夷朝廷总算有了个方略,而朝廷之所以能拿出方略,皇上之所以命军机处草拟如此义正言辞的谕旨,跟咱们‘厚谊堂’在节骨眼上打探到英咪二夷正在与俄开战、美夷国内党争内乱等夷情有很大关系!”
韩秀峰早料到他是因为这个激动的,恩俊则暗想原来因为这个,心想“厚谊堂”立了大功皇上早就赏过了,用得着你来说这些。
庆贤却很激动,竟噙着泪接过谕旨道:“曹大人,这两份谕旨交给犯官吧,犯官拿去存档。”
曹毓英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把誊抄的谕旨递给了他,想想又拍着他胳膊道:“庆贤兄,俗话说守得云开见月明,曹某相信只要咱们‘厚谊堂’再立几桩这样的大功,你一定能官复原职的。”
“谢曹大人吉言。”庆贤发自肺腑地躬身拜谢,随即拿着谕旨走出了花厅。
曹毓英目送总庆贤,回头发现韩秀峰正若有所思,急忙道:“大掌柜,对不住,毓英刚才有些激动,喧宾夺主了。”
“曹大人误会了。”韩秀峰摇摇头,凝重地说:“能为朝廷打探到有用的夷情,能为朝廷应对西夷无端起衅略尽微薄之力,秀峰一样高兴。可我们终究只是打探整理验证,西夷并不会也不可能被我们牵着鼻子走。这次或许能让西夷知难而退,但下次呢,不可能总是报喜不报忧!”
曹毓英没想到韩秀峰回说这些,楞了楞坐下笑道:“志行老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只是负责打探,我曹毓英只是负责向几位军机大臣禀报,如何决断是皇上和几位军机大臣的事。”
“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军机大事无需咱们杞人忧天。”
“不说这些,还是说点别的吧,今儿个有没有夷情?”
“有,宁波和福州都有消息了。”
“有何消息?”曹毓英急切地问。
韩秀峰从吉禄手中接过茶,不缓不慢地说:“宁波分号急报,宁波虽早已开埠,但夷人夷商极少,在宁波的英夷咪夷拢共只有二十二人,其中领事、副领事、通译官和传教士九占十五人,只有七个夷商。因浙江所产丝、茶习惯运往上海买卖,西夷只能等丝茶运到上海后并经行帮允许才能购得,所以在宁波的夷商这些年没啥生意可做,反倒是海盗和走私猖獗。
聚集在宁波府辖下的双屿港、烈港和岑港的私商,与葡夷、荷夷、日本及夷商人私下交易,通番者不计其数。而一些不法葡人、广东人、福建人更是在宁波、舟山海面上烧杀抢掠、胡作非为。
以至于做正经买卖的商人只能花‘黑费’雇佣海盗为其护航,而这些海盗竟明目张胆地跟往来商船征收‘保护捐’。因为广东籍海盗越来越多,实力强悍,葡萄牙海盗近期疑有败北之势,可以说宁波、舟山一带的海上商路,已被广东海盗所把持。”
曹毓英沉吟道:“海盗乃疥癣之疾,西夷才是心腹大患,葡夷被赶走也好,就算没被广东的那些个不法之徒赶走,让他们在海上狗咬狗也未尝不可。”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可据宁波分号急报,英夷竟趁机给做正经买卖的商人提供保护,只要给其交纳足够的啥子船舶费和注册费,便可悬挂英吉利国旗,据说已有三百余艘宁波小船乃至沙船去英夷那儿注册了。”
“这就是通番啊!”
“谁让浙江水师不争气呢。”
“福州那边什么情形?”曹毓英想想又问道。
韩秀峰如数家珍地说:“当年英咪二夷之所以非要福州开埠,是看重武夷山盛产红茶。但因为地方官员阻扰,武夷山所产的茶叶前些年依然销往广东。英商夷商不但在福州购不着茶,每次运去的洋布等货物也卖不掉,所以前些年跟宁波的情形差不多,只有十几个夷人,其中大多为领事、副领事和传教士。
后来粤匪作乱,往广东运茶的陆路梗阻,本地茶农和茶商只能将茶叶卖给夷商。美利坚的旗昌洋行去年率先赴福州设立分号,命其伙计携重金去各茶山茶场订购,赚得是盆满钵满,怡和、华记、乾记、协记、天祥、太兴等洋行今年紧随其后,截止上个月初,已有五十五艘西夷的商船去福州贩运走十几万担茶叶。”
看着曹毓英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英夷驻福州领事和英商于上个月先后租用南台天安寺双江后头的地基,以及仓前山观音井、下街等处房屋,现而今福州的西夷有多达七十余人。”
“兵船呢?”
“宁波一艘,厦门两艘,均非铁甲蒸汽炮舰,共有大小火炮三十一尊,一百八十余兵。据福州分号探报,停泊在厦门的那两艘不日将起航回返。”
“回哪儿?”
“一艘回南洋,一艘回美利坚本土。”
“如此说来,英夷也好,美夷也罢,在我大清并没有多少兵。”曹毓英觉得这才是军机处几位大人想要的夷情,竟笑看着韩秀峰道:“志行老弟,你这位大掌柜经营有方,正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韩秀峰笑道:“下官例监出身,可不敢冒称秀才。”
曹毓英问完了想知道的事,赶着回家陪妻儿,起身笑道:“又来了,你不是秀才行了吧,你是鬼谷先生!”
想到费二爷之前说过的那些关于眼前这位的事,韩秀峰忍俊不禁地拱拱手:“鬼谷先生恭送曹师爷!”
第五百七十五章 交接
柱子和余铁锁闻讯而至,费二爷和余有福知道皇上很快就会有旨意,生怕他们被传旨的大臣或侍卫见着不好,赶紧让他们去会馆等消息。结果他俩一去会馆,黄钟音和吉云飞等同乡也相继知道了,一个个唉声叹息,惋惜不已。
韩秀峰不知道同乡们全聚在会馆等,就这么陪曹毓英和文祥从书房来到正厅,看着满院子整理好的箱子坐等宫里的消息。
夜幕降临,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三人刚站起来,三个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高喊一声“皇上口谕,通政司参议韩秀峰、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工部员外郎文祥接旨”,便跨过门槛走到香案前。
韩秀峰急忙掸掸袖子,跪下道:“臣韩秀峰恭请圣安!”
“臣曹毓英恭请圣安!”
“奴才文祥恭请圣安!”
“圣躬安。”
传旨的御前侍卫仔细瞧了瞧,确认就是这三位,抑扬顿挫地说:“谕通政司参议、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工部员外郎文祥等,怙恃之恩,昊天罔报,朕体通政司参议韩秀峰哀戚之情,准其回籍守孝。命工部员外郎文祥帮办巡防处营务事,命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仍兼向军机处各大臣禀报事,其余各事命卸任通政司参议韩秀峰交代明白。”
“臣遵旨,臣谢皇上隆恩!”
“臣遵旨!”
……
御前侍卫等文祥谢完恩,接着道:“三位请起,韩老爷,劳烦您借一步说话。”
“好,这边请。”韩秀峰反应过来,急忙把传旨的御前侍卫请进内院。
结果还没到书房,御前侍卫便停住脚步道:“韩老爷,就几句话,不用进去了。”
“请讲。”
“皇上准您在折中所奏,命您将公事跟曹大人和文老爷交代明白,命文老爷明儿一早递牌子觐见。”
韩秀峰意识到这一样是皇上的口谕,急忙跪下道:“臣遵旨。”
御前侍卫从袖子中取出三张银票,带着几分羡慕又有几分同情地说:“韩老爷,这三百两是皇上赏您的,皇上本想直接赏银一百两给您做回乡盘缠,赏银两百两让您回乡治丧,可想到那么做于例不合,只能拿出这三百两体己银子私下赏。”
大学士死了才赐银千两治丧,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参议死了爹要回乡丁忧,如果既赐盘缠又赐银治丧,翰詹科道知道后一定会进言谏阻。尽管这三张银票十有八九是上次送去的,但韩秀峰还是感动感激的热泪盈眶。
“韩老爷请起,卑职先回宫复命,您也赶紧跟曹大人和文老爷交代公事吧。”
“好的,我送送您。”
“别送了,您要节哀啊,皇上还等着您服完丧回京效力呢。”
“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等秀峰尽完孝一定回来给皇上效力。”
……
刚送走传旨的御前侍卫,确认以前干什么今后还得干什么的曹毓英无比失落,见天色不早了竟拱手告辞。
尽管没啥要跟他交代的,韩秀峰还是对着紫禁城方向拱拱手,很认真很诚恳地说:“曹大人,皇上恩准了,从现在开始您便是‘厚谊堂’的汉大掌柜,秀峰已卸任,今后堂内的一切就拜托您和建川兄了。”
“毓英深受皇恩,为朝廷效力本就是份内之事,韩老弟言重了。”空欢喜了一场,曹毓英实在不想在这儿多呆,拱手回了一礼,随即转身道:“建川老弟,愚兄先走一步,明儿下班再过来。”
“下官恭送大人。”
“留步,韩老弟一定有好多事要跟你交代,我可不能耽误韩老弟回乡治丧。”
曹毓英说走便走,文祥被搞得很尴尬,韩秀峰顾不上那么多,再次把文祥请进内院儿的书房,关上门道:“建川兄,皇上命你帮办巡防处营务事,可谓用心良苦。”
巡防处是去年林凤祥、李开芳率贼兵北犯直隶时设的,以便统一调遣直隶、山东、山西和关外的八旗绿营官兵在京畿、直隶和山东各州县设防堵剿长毛,并筹划堵剿所需军械粮饷、训练团防,缉拿甚至审理长毛奸细和俘虏等等。
惠亲王为巡防处大将军,僧格林沁、花沙纳、达红阿为巡防王大臣,并设监印官四人,翼长若干,办事官十八人,全是皇上特简的兼差。
下设专事提调兵马和办理奏章文移的文档处,专事巡查城中堆拨、护送军械火药等事的营务处,审理各种案子和与长毛有关的审案处,以及负责支发巡防处和各地官军钱粮的粮台处。不但抢了兵部、户部的差事,甚至跟刑部一样可以审案,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更是成了其下属,可见这个临时设置的衙门有多厉害!
河营之所以被肢解,也正是因为河营明明在京畿驻防却不听巡防处的,一山不容二虎,巡防处的那些手握重兵的满蒙王公自然不会任由肃顺坐大。
想到这些,韩秀峰接着道:“皇上给你这个兼差显然有好几层考虑,一是没个兼差你就得每天去工部衙门点卯,没法儿一心一意打探整理验证夷情;二是你现而今只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想真正委以重任不能没点资历,在巡防处兼个差事就能分点军功;再就是如果让你跟我一样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又会跟我一样成了曹毓英的下属,堂内的公务反而会不大好办。”
“我知道,我……”
“建川兄,我晓得你想说什么,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更何况我之所以保举你并非出于私心。”韩秀峰不想再耽误工夫,拿出一叠下午写的书信和列了几张清单,交代道:“我的幕友王乃增你虽没见过,但应该听庆贤提起过,他只是我延聘的幕友,也是咱们‘厚谊堂’的军师,我希望你能接着延聘。”
“志行,我见过他发回的急件和书信,能看出他真是为大才,就算你不提我也会接着延聘的。”
“这是已革苏松太道吴健彰前些天差人送来的银票,吴健彰这个人很贪,弹劾他的人不少,恨不得将其凌迟。但咱们不是御史言官,咱们所办的差事也不是非白即黑,所以这样的人不但要用,而且要保,不然咱们就会变成聋子瞎子。”一共六千两,韩秀峰留下两千两,将剩下的四千两银票轻轻推到文祥面前:“我留下点维持全家老小生计,这些你留作明年后年续聘王乃增所用。”
文祥很清楚没有银子什么事都做不成,接过银票道:“志行,那我愧领了。”
“别这么客气,说正事。”韩秀峰指指写好的书信,接着道:“正在上海平乱的薛焕不但跟我是同乡,而且为官清廉,为人并非迂腐,上海那边的事你可以找他。算算日子前两淮运判韩宸也该卸任了,我求肃顺大人帮他谋了个长芦盐运司副使的缺,等他抵达京城之后你把这封信交给他,然后命他去天津设立分号。”
“自个儿人?也是咱们‘厚谊堂’派出去的?”
“以前不是,但他为人很可靠。我之所以想让你派他去天津设立分号,一是所有消息、公文和人员全得在天津卫中转,二是王乃增从吴健彰那儿弄了一条蒸汽船。蒸汽机的图样是你是见过的,作用之大你也是晓得的,别人视其为奇技淫巧,咱们可不能不当回事。”
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我一直想弄一个拆卸下来瞧瞧究竟是咋铸造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别说没法儿把蒸汽船弄京城来,就算能弄京城来也会掀起轩然大波,所以只能在天津找个地方。”
文祥下意识问:“奏请皇上派造办处的工匠去拆卸下来瞧瞧?”
“我就在这么想的,不过这些事只能交给你了。”想到今后要办的很多不是一两点难,韩秀峰紧盯着文祥的双眼,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建川兄,我知道你想一番作为,但咱们正在办的差事真叫个见不得光,所以你做上这大掌柜之后一定不能急于求成,咱们正在做的这些事,正在做的那些准备,现在或许用不上,今后三五年甚至都可能用不上,但我敢肯定早晚能用上的!”
“这是自然。”
“总之,咱们得谨慎点,一定要缓而图之,绝不能让‘厚谊堂’被那些迂腐之辈扼杀在襁褓中。”
韩秀峰将罗列的几份清单交给文祥,想想又感叹道:“虽然有好多事想做却没来得及做,但我并不遗憾。因为我就算接着做这大掌柜,清单上的这些事在我手上也很难做成。建川兄,你跟我不一样,你不但是满人还是满人中为数不多的进士,之前只是没机会,现在有机会了一定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等你位极人臣的时候,这些事就可以做了,不但可以做而且可以做成。”
文祥能听得出这全是肺腑之言,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韩秀峰接着道:“河营虽被拆散了,但架子还在,还有两百多兵勇,现在他们有的在固安,有的在涿州,有的在宛平,有的在永清。千总、把总等武官全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兵勇也全是我从固安等县精挑细选的青壮。他们现在虽分汛驻守,但只是人散了,精气神儿没散,不但没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而且仍坚持操练。”
文祥听得暗暗心惊,心想你居然在京畿有那么多兵!
韩秀峰岂能不知道他会怎么想,连忙解释道:“这件事肃顺大人知道,皇上也知道,事实上这些人就是皇上和肃顺大人在河营被拆散时让留下来的,不过现在还记不记得就两说了,但咱们可不能忘。前些天吴健彰差人送银票来时顺便送来了四十杆自来火鸟枪,我让他们把枪送涿州州判王千里那儿了。
加上之前的鸟枪、抬枪,现在估摸着有百十杆火器。这些人和这些火器我全交给你,要是京畿太平无事就当没这回事,要是京畿有事你就能用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至于咋用我不管,只想拜托你善待他们,因为他们全是跟我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林凤祥和李开芳逃窜至山东,很多人真以为京畿太平了。
文祥不这么认为,因为洋人兵船刚从天津扬帆南返,他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洋人没得到想得的东西,以洋人的秉性早晚会去而复返。到时候是战是和谁也不知道,真要开战就得早做准备。
想到这些,文祥禁不住问:“他们会听我的?”
“会听的。”韩秀峰将书信交到他手中,凝重地说:“有我的书信,再加上大头,他们一定会以你马首是瞻。再就是在巡捕营也有不少河营的兄弟,其中还几个是从四川老家来投奔我的同乡,我让老余回头带他们来拜见,能关照就帮我关照关照他们。”
第五百九十六章 土客之争
虽然京里的文武官员都知道庆贤的哥哥庆锡究竟是因为什么被发配黑龙江充当苦差的,但其罪名却跟他爹一点关系也没有,韩秀峰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条是“差令下属官弁去其家中伺候照应”。
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离京这么久了,并且少说也要再过两年才能回京,韩秀峰不认为还能有之前那样的圣眷,所以说话做事都很谨慎。
比如这次来江北拜见段大章,不但让陈虎等人呆在城里也没让关班头送,免得被人弹劾他让官弁伺候照应或把衙门差役当作奴仆驱使。
王在山年前就辞掉了县衙的差事,既不是官员也不是衙门书吏,自然没那么多顾忌,就这么雇了几个脚夫背着早准备好的礼物,陪着韩秀峰一起赶到段家花园。
正在陪孙五爷游山玩水的段大章,听家人说韩四到了急忙往家赶。见韩秀峰穿着一身洗得有些泛白的长衫,并且只有王在山一人相陪,不禁笑道:“志行啊志行,你还真是轻车从简!”
韩秀峰顾不上开玩笑,急忙整整衣裳躬身道:“秀峰拜见姑父大人!秀峰回乡已有半个多月,直至今日才来拜见,还请姑父恕罪。”
段大章愣了愣,旋即扶着他的双臂感慨万千地说:“恕啥子罪,百善孝为先,你是回乡丁忧的,自然要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才能出来。”
“谢姑父体恤。”
“不说这些了,来了就好,走,我先带你去拜见你姑姑!”
……
虽然外面传得跟真的一般,但这却是韩秀峰头一次称呼“姑父”。
段大章很欣慰也很高兴,带着他去内宅拜见老伴儿,陪着他跟老伴儿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把他带到花厅。
韩秀峰见花厅里还坐在一位老者,而段大章不但丝毫没让那位老者回避的意思甚至都没介绍,韩秀峰只能恭恭敬敬地执晚辈之礼躬身作了一揖,然后从袖子中取出一份礼单,一脸歉意地说:“姑父,秀峰这次回来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准备……”
“又不是外人,何必搞那么见外。”段大章接过礼单,低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这还叫没准备,这些全是老夫想买也买不着的稀罕东西,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
“没花多少,只要姑父喜欢就行。”
“啥稀罕东西,让我瞧瞧呗。”
“不能给你瞧,这可是志行孝敬我的!”
段大章回头瞪了那位老者一眼,收起礼单笑道:“志行,刚才光顾着高兴,竟忘了介绍。你不是曾在信中跟我提过将来打算送娃去鲤石书舍吗,这位便是磁器口孙家的孙五爷,也是你姑父我和黄永洸一起耍到大的同窗。”
磁器口孙家虽没出进士,但在巴县却是跟荣昌敖家和綦江伍家一样的存在,韩秀峰顿时肃然起敬,急忙起身行礼:“秀峰有眼不识泰山,秀峰拜见孙五爷!”
“无需多礼,无需多礼,”孙五爷一边示意他坐,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志行贤侄,你姑父早跟我说过,说你打算把娃送我家去。这事倒也不难办,只是……只是……”
“您老放心,秀峰晓得娃还小,现在送去为时尚早。”
“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有些好奇究竟有啥东西,能稀罕到在巴县想买也不一定能买着。”
不等韩秀峰开口,段大章就忍不住笑骂道:“为老不尊,也不怕晚辈笑话,亏你还为人师表呢!”
“我咋就为了不尊了?”孙五爷脸色一正,振振有词地说:“古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老夫活到老学到老,虽说没能像你和黄永洸那样中进士拉翰林,但求知之心从未改变,每遇不知不懂之事便虚心求教,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想瞧吧,给你瞧瞧。”段大章不想当着晚辈面跟他斗嘴,干脆从袖子中取出礼单。
孙五爷接过礼单,边看边喃喃地说:“英吉利怀表一块,法兰西手铳一把,美利坚抗风马灯一盏,法兰西自来火鸟枪十杆,英吉利呢布六匹,南洋金鸡纳霜一盒……原来全是洋货,在巴县确实有银子也不一定能买着。”
“看完了吗,看完了还给我。”
“给你给你,我才不稀罕呢,可你都已经不做官了,要那么多手铳和洋枪做啥子?”
段大章正准备开口,韩秀峰便拱手道:“天下不太平,贼盗四起,江北跟巴县一样鱼龙混杂,很难说会不会有贼盗起歹心,所以秀峰觉得手中有枪心中才不慌,有十来杆洋枪看家护院总比让家人们用棍棒强。”
“志行,让你费心了。”
“姑父,您这是说哪里话。要不是您提携,哪有秀峰的今日,这十杆洋枪实在算不上啥。”
让韩秀峰啼笑皆非是,孙五爷毫不掩饰地带着几分妒忌、几分羡慕地说:“这就叫人怕出名猪怕壮,个个晓得你段大章做过大官有的是钱,连宅院都盖这么气派,那些贼盗不惦记你惦记谁?”
“老五,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段大章哭笑不得地问。
“好好好,我不开口了,你们聊你们的。”
“这还差不多。”
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姑父,有孙老在闲暇之余来陪您聊聊天叙叙旧,想必您回乡之后的这段日子一定不寂寞。”
“这倒是,不过在外为官时总惦记家里,可回到家之后又……又有些想外头,或许是消息太闭塞。你来得正好,跟我说说京里的事,说说两江和湖广现而今的情形。”
“好的,秀峰就跟您老说说。”
前几天“日升昌”巴县分号掌柜专程去了趟走马乡下,送去一箱贴着封条的信函和邸报,论京城和两江、湖广甚至两广等地的消息,韩秀峰比川东道曹澍钟和重庆知府杜兴远都要灵通,就这么从朝堂上的变化一直说到两江和湖广的战局。
得知曾国藩不但兵败而且差点丢了性命,武昌再次失陷新任巡抚陶恩培竟殉国了,胡林翼临危受命署理湖北巡抚与道员李孟群所部水师共守金口,段大章忧心忡忡地说:“武昌失陷,长毛要是溯江而上咋办?据我所知三峡虽为天险,可拢共只有不到一万兵勇驻守,其中大多甚至是临时招募的民壮,哪里是长毛的对手!”
“姑父,秀峰以为有曾大人和胡大人牵制,长毛溯江而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相比湖广我四川虽富庶,但真要是攻入四川他们很容易被断后路。”看着段大章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更何况洪秀全等匪首正苦心经营江宁,分兵北犯也好,召集重兵攻占武昌也罢,全是为了保江宁,应该不敢把战线拉太长,应该不敢孤军深入我四川。”
“照你这么说无需担心?”
“也不能说无需担心,夔州那边守还是要守的,不然长毛一定以为我四川唾手可得。”
“这么说曹澍钟在巴县呆不了多久,很快就要移驻夔州督办防堵。”
“他应该是没收到湖广的战报,要是收到武昌失陷的消息一定会星夜赶往夔州,毕竟身为川东道他守土有责。”
“可夔州那边要防堵长毛,我重庆府南边的几个州县一样要防堵贵州的那些贼匪,难不成将如此重任交给重庆知府和綦江知县?”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我觉得他在走前一定会有所安排。”
“你有没有去过道署,他有没有找过你?”段大章低声问。
“我昨天下午去道署拜见过,也拜见过府台,能听得出来他们倒是有意请我帮同官军“防堵贼匪,可我觉得当务之急不是防堵贵州的那些贼匪,而是愈演愈烈的土客之争。不把内忧解决了,何以放外患啊!”
孙五爷又忍不住说:“志行贤侄,你做官之前在巴县呆的时间不算短,一定晓得他们斗来斗去斗了上百年,应该早见怪不怪了,何以如此担忧?”
“正如您老所说,秀峰对于本地的一些士绅跟八省商人斗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早已见怪不怪。之前觉得没啥,现在之所以觉得并非一件小事,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是觉得如果任由其斗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此话怎讲?”段大章不解地问。
韩秀峰想了想王乃增、云启俊、王贵生和周长春等人从广东发给“厚谊堂”,文祥又让“日升昌”捎来的那些关于广东的消息,凝重地说:“这事说来话长,得从道光三十年说起,那年八月,广西贵县一个客家富户名叫温亚玉,打算纳已同当地土人订亲的一个壮族女子为妾,遭到当地土人的一致反对,由此引发贵县客家人与土人之间的大械斗。
客家人败北后,房屋被土人纵火烧毁,大约三千多名无家可归的客家人为寻求庇护,竟信奉并加入进匪首洪秀全的拜上帝会,换言之,要是没那三千多客家人,长毛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段大章没想到长毛之所以做大竟有“土客之争”的原因,沉吟道:“早听说过福建、广东和广西民风彪悍,没想到真会动不动械斗。”
“姑父,五爷,现在个个晓得长毛是大患,可事实上广东和广西那边并没有因为长毛窜入湖广、两江而消停,土客之争不但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而且愈演愈烈。刚开始随洪匪犯上作乱的是客家人,后来主要是土人,所以五口通商大臣兼两广总督叶名琛等官员便招募客勇剿长毛余孽,而那些客勇岂能错过这个报复土人的机会,据说已杀土人十余万,焚毁村庄、劫掠妇女不可胜计。”
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许多广府士绅为自保,竟大肆宣扬客勇仇杀土民之行径,土民纷纷响应,士农习战,人皆带剑,户尽佩刀,巨炮洋枪,视为故物,碉楼寨栅,俨若长城,械斗范围已波鹤山、开平、恩平、新宁、新兴、阳春、阳江、高要等十七个州县!
每次械斗,广府人用红旗,客家人用白旗,分旗列阵,血腥残杀。赢的‘铲村’,先抢掠妇女财物,然后一把火将对方的村子焚毁。输了的则重新聚集,杀回来报复。如此往返,死的死,逃的逃,良田大片荒废,村落变为废墟。”
孙五爷不敢想象这是真的,将信将疑地问:“志行,你是说广东的土人和客人还在械斗?”
“仍在械斗,每天都在死人。”
“衙门不管吗?”
“不管死的是客人还是土人,都成了叶名琛叶大人的捷报。昨天斩杀了多少贼匪,今天又杀了多少长毛,三天两头发六百里加急向皇上报捷。论剿匪,曾大人也好,向帅也罢,恐怕连僧王都比不过叶大人啊,他官帽上的顶子,真是用血染红的!”
段大章不敢想像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凝重地说:“难不成就没人去京城提告?”
“据我所知倒是有广府士绅‘京控’过,不过朝廷的当务之急是剿长毛,实在顾不上这些。何况长毛最先便是从两广闹起来的,朝中的王公大臣或许觉得应该乱世用重典,觉得叶名琛铁腕弹压没什么不对,让那些‘奸民’相互残杀也未尝不可。”
韩秀峰揉了一把脸,接着道:“好在我巴县乃至整个重庆府的客家人不算多,但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我等不能不防。要是任由本地士绅跟八省客商斗下去,别说防堵长毛和贵州的贼匪了,恐怕自个儿会先乱起来。”
想到巴县为弹压那些脚夫、纤夫和从湖广逃难来的百姓,竟命保甲局大肆招募好勇斗狠的茶勇,本地脚夫和百姓因为被茶勇欺压怨声载道,士绅对八省客商更是恨之入骨,段大章意识到韩四并非危言耸听,蓦地起身道:“老五,看来我得跟你进一趟城,去跟龚瑛、崔焕章、杨吏清等士绅以及江宗海、关允中等八省商人聊聊!”
孙五爷同样不希望巴县的土客之争闹成两广那样,不然到时候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不假思索地说:“行,我陪你走一趟,我帮你发请帖。”
第六百零二章 羊角大营
白沙沱的文经团刚办不久,团正陈占魁原本不打算来的,结果听说死对头陈天如带来了,担心陈天如攀上韩老爷的高枝跟走马岗的潘长生那样一飞冲天,所以也带着九个弟兄进城捐足之前没捐足的银子,拿着公文招募了五十个兵勇,领着兵器、路费和干粮之后就同龙隐团结伴来了。
来的这一路上很热闹,有江北、璧山、江津等县前往綦江防堵的乡团,大多旗号之前听都没听说过,有往川黔边界转运军械粮饷的马帮,有南来北往传递公文的官差,不但不寂寞甚至不用找人问路,顺着官道一直往前走便是。
赶到安稳已是傍晚,一下子涌进来几百号人本以为找不着客栈,没想到韩老爷早请镇上的士绅安排好了,只要出示公文和名册就有地方住,虽然挤点但不至于露宿街头,在镇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跟着别的团一起出发。
走了一个多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块巨大的界碑下,有上千人在忙碌。有的在挖壕,有的在建栅栏,甚至能隐约看到有人在砍伐树木。
离界碑不远处有一座寺庙,寺庙前竖着一根三四丈高的刁斗桅杆,桅杆上悬挂着一面“钦赐色固巴图鲁赏戴从四品顶带加知府衔奉旨帮办重庆府各州县团练韩”的大旗,刁斗桅杆两侧插满着各团的团旗。
寺庙山门前是一片缓坡,坡底下的田地被平整出来了,变成了一个校场,校场两侧架着几十面鼓,六七个头戴铁盔身穿棉甲的武官手扶腰刀,分守在寺庙山门两侧。
陈占魁意识到文经团的团旗十有八九也要插那边去,刚从包裹里翻出公文和文经团名册,一个书生迎上来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谁是监正,谁是团正?”
“我们是从巴县来的,我是团正,监正没来了。”陈占魁下意识指指堂弟举着的团旗:“巴县文经团!”
“文经团是吧,”书生翻开巴县正堂差人送来的各团名册,确认巴县是有一个文经团,抬头笑道:“找到了,你姓陈,叫陈占魁是吧,先带上公文、团勇名册、团旗和锣鼓去校场报到,别的人在这儿稍候。”
“我们呢,这位兄弟,我们也是从巴县来的,巴县龙隐团!”
“璧山文殊团在此。”
……
“着啥子急,一个一个的来!”
书生瞪了他们一眼,众人没敢再吱声,干脆坐在官道两侧先歇会儿。陈占魁则叫上两个兄弟,扛着团旗、背着锣鼓,小跑着来到校场。
本以为能见着韩老爷,结果发现左边的那排大鼓下竟摆着几张案子,陈天如那个龟儿子居然人模狗样儿地坐在案子后面帮另一个来报到的团登记。
恨之入骨的死对头,陈占奎打死也不会去找陈天如,装作没看见似的去找另一个人帮着办。
“兄弟,贵姓。”
“免贵姓张,咦,你是从巴县来的,巴县在那边,我这儿是璧山。”
“都是投奔韩老爷的,都是在韩老爷麾下效力,在哪儿办都一样!”
“这咋行,各县管各县,我这儿是璧山,看见没有,刚才登记的全是璧山的团。”
陈占魁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死对头的公案前,陈天如没想到他居然也来了,装作不认识一般冷冷地问:“姓啥叫啥,有没有带文书和名册?”
陈占魁恨不得一脚将公案踹翻,可想到韩老爷很可能就在坡上的寺庙里,想到坡上站着好几个官军,只能呈上公文和名册,咬牙切齿地说:“姓啥叫啥你龟儿子不会自个儿看!”
“说啥呢,谁是龟儿子?”
“谁答应谁就是龟儿子,别以为人模狗样的坐这儿我就怕你,我怕你个锤子!”
“陈占魁你是不是想在找打!”陈天如砰一声拍案而起。
“打就打,又不是没打过!”
旁边的几个团正监正意识到他俩可能有仇,急忙站起来将二人拉住,刚才那个监正更是笑道:“陈老弟,都怪我都怪我,在我这儿登记也一样,来来来!”
“咋不早说,”陈占魁回头瞪了陈天如一眼,拿起公文和名册又来到璧山这边。
璧山的张监正看完公文,翻开团勇名册,拿起笔问:“陈老弟,你在巴县招募了多少青壮,一共带来了多少人?”
“在县城招募了五十个,从老家带来九个兄弟,连我一共六十人。”
张监正暗想巴县人就是有钱,拿出一封盖有知府大印的章程:“陈老弟,到了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按府台大人的章程,你们文经团包括你在内只有五十一人的粮饷,多出来的人没有。”
“我晓得,在巴县时就晓得了。”
“但多出来的人吃啥喝啥,晚上住哪儿,总不能让他们自个儿开伙,晚上住别的地方吧。”
“那咋办?”陈占魁下意识问。
“还是那句话,到了这儿就得守韩老爷的规矩,你们文经团多出了九个人,劳烦你把这九个人一年的粮饷钱先交上,到时候再统一发给。每人每年二十四两,九个人便是二百一十六两,不只是你们文经团,别的团也一样。”
“一定要交?”
“不交也行,可以把从老家带来的人遣散回去,后来招募的不能遣散。”
“为啥只能遣散从老家带来的?”
“因为他们至少有个家,至少有地方去,后来招募的那些要是遣散了,你让他们去哪儿,万一没地方落草为寇咋办。”
想到别的团也是这样的,陈占魁只能从怀里掏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再摸出一锭银子,故作若无其事地说:“行,两百一十六两就两百一十六两,多出来的不用找了。”
“该找的还是要找的,我这儿有散碎银子也有钱,陈老弟是想要银子还是要钱。”
“钱吧。”
“行。”
张监生俯身打开钱箱,取出几串钱放到桌子,随即看着坡上说:“团旗插那儿去,鼓架在对面,名册待会儿帮你呈交给伍老爷,你呢先去那边找潘老爷,潘老爷会给你们文经团安排差事。”
“哪个潘老爷?”
“你们巴县的潘长生潘老爷。”
“谢了,我这就去。”
插上团旗,留下锣鼓,去找潘长生的路上拉着个人打听了下,陈占魁才晓得陈天如之所以能人模狗样地坐在那儿,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陈天如来的最早。
陈占魁终于松下口气,一见着正在指挥团勇和附近青壮安营扎寨的潘长生,就恭恭敬敬地说:“潘老爷,我是龙隐的陈占魁,刘一山您一定认得,我跟刘一山是拜把子兄弟。”
“原来是占魁,听说过听说过,”潘二把他拉到一边,让扛着木头的青壮们先过去,笑看着他问:“你啥时候到的,来了多少人?”
“刚到,我们文经团来了五十九个兄弟,连我一共六十人个。”
“这样吧,留两个兄弟看行李和兵器,让剩下的人过来帮着扎营,你不用干这些,我让人带你去前头卡口,先帮着盘查从贵州那边过来的百姓和商人,打探下贵州那边的情形。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一定得盘问清楚。”
“明白!”
“不光要盘问,还得做笔录,晚上要汇总呈交给伍老爷的。”
终于有正事干了,陈占魁很高兴也很激动,想想忍不住问:“潘老爷,韩老爷呢,我啥时候能见着韩老爷?”
“韩老爷正在忙呢,你们明儿个就能见着了,”潘二看了一眼插满旗帜的山门口,笑道:“天黑前各团应该能来齐,到时候韩老爷就会将大家伙临时编成几个营,应该是按县编,不过只会把团勇们编入各营,你们这些团首另编一营。”
“团勇们是团勇们的营,团正监正是一个营,这么编让我们咋领兵?”
“你会领兵吗,你练过兵吗,你领过兵打过仗吗?”潘二紧盯着他,很认真很严肃地说:“临时编的那几个团勇营的营官全是随韩老爷杀过盐枭杀过长毛的都司、千总、把总,他们会帮你们把团勇操练成能上阵杀贼的精兵。而韩老爷会亲自兼任团首营的营官,亲自教你们咋领兵打仗!”
“教会我们之后,再让我们去领兵?”
“不但会让你们领兵,还让你们领自个儿的兵,”潘二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操练两个月之后,说不定还会派你们去对面帮同贵州的官员剿贼平乱,到时候你们个个有机会独当一面。”
“真的!”
“骗你做啥子,你也不想想韩老爷为何非得让你们按团来报到,就是想着要是直接建个勇营,将来就算立下战功也提携不了几个人。但现在就不一样了,等你们真正能领兵能上阵杀贼,就让你们去贵州帮着平乱,请贵州的地方官员帮着保举提携,一个县保举五六个,几个加起来不就几十个了。”
“可我们不是来帮着防堵的吗?”
“防堵咋搏军功,再说就算打仗也不能在我们重庆府地界上打,把战场放贵州去,就算打翻天也不会连累我们川东的百姓,懂不懂?”
陈占魁醍醐灌顶明白过来,一脸坏笑着说:“是是是,潘老爷说得是,这仗说啥也不能在自个儿家打!”
第六百一十四章 都升官了!
等丁香收拾好碗筷,琴儿跟往常一样带着娃去后头跟红儿们一道做针线,拉家常。
费二爷没急着教仕畅念书,而是捧着他那个从巴县带到京城,又从京城带到这儿的紫砂茶壶问:“志行,钰儿的事没刚才说得那么简单吧?”
“就晓得瞒不过您老。”韩秀峰苦笑道。
费二爷这么大年纪了,看人看得很通透,早看出任钰儿喜欢韩秀峰,同样很清楚韩秀峰是个专情的,绝不会做出那等让琴儿不高兴的事。更清楚就算韩秀峰对任钰儿有意,就是琴儿不说啥,韩秀峰也不能纳任钰儿为妾。
毕竟妾说白了就是奴婢,而任钰儿是如假包换的官家小姐,她爹甚至刚殉国没几年,谁要是敢纳她为妾,就算朝廷不究办也会被士林的吐沫淹死。
康熙朝时以治河著称的河道总督朱之锡曾纳过一房妾,见着后发现那个姓张的女子竟出身书香门第,急忙倒贴一笔银子将那个女子送还给其父母,甚至写了一篇《遣婢帖》。
帖中道:前送回张氏女子,原无大过。只是娃子气,好言教导,不甚知省,诚恐声色向加,流入婢子一类。所以量给衣饰,还其父母。初时原是待年,五六日后便有遣归之意,故自后并无半语谐谑,猶然处子也……足下可将此女原无大过,完璧归赵一段缘由,向其父母、中媒昌言明白,以便此女将来易择婿也。
雍正朝时,广西巡抚金鉷派人去山西大同买妾,结果买回一问竟是官宦之家的女子,也赶紧“原其资归之”。山东东阿知县吴调元从淮上买妾,问其家世,发现竟是某士绅家的孙女,吴“愀然悯之”,赶紧完璧将其送归……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也只有那些没见过啥世面的土财主才敢纳官宦或士绅家的女子为妾,像韩秀峰这样前途无量的打死也不能做出那种事。
想到这些,费二爷轻叹道:“她这又是何苦呢,总想着报恩,好不容易想到个报恩的办法,可你已经不再是厚谊堂的大掌柜了。”
“所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念太多书真不是啥好事。”韩秀峰长叹口气,又无奈地说:“去念洋人办的女塾,学洋人的语言文字,这一来就更不好嫁了。”
“你别太自责,怪只能怪她想不开,也怪你刚才说的那个啥子太。”
“晏玛太。”
“对,只能怪那个妖言惑众的晏玛太!”
“二爷,您老真误会晏玛太了。”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苦笑道:“王乃增也来信了,他说英吉利传教士裨治文夫妇办的那个女塾,招不着良家女子,只能收养了十几个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女童。而那些女童刚入学就被英美两国领事馆和英美两国在上海的那些洋商看中了,打算等那些女童学会他们的话,就让那些女童去领事馆和洋行做使唤丫头。
苏觉明岂能错过这个机会,可一时半会儿间去哪儿找信得过的女童,钰儿见他一筹莫展,想到我那儿办的差事,再加上晏玛太三天两头蛊惑她去女塾念书,干脆一口答应了,就这么带着连儿一道去了。”
“这么说等学成之后她还得去给洋人做下人?”
“这倒不会,上海的那些洋人几乎都晓得她是我的义妹,又怎会让她去做端茶倒水的事。据说那些洋人觉得她是个开明的女子,对她还挺关照的。在女塾里她也不是一般的学生,裨治文夫妇对她很信任,还让她帮着管事。”
费二爷下意识问:“那些女童全听她的?”
“所以王乃增嘴上劝她一起回京,其实心里是乐见其成。”
“这个王乃增也真是的,居然让一个女子去打探夷情,亏你还那么信任他!”
“这也不能完全怪王乃增,毕竟夷情哪有那么容易打探。”
想到坐这儿光着脚也没用,费二爷换了个话题:“京里有没有消息?”
“有,还不少。”韩秀峰放下茶杯,轻描淡写地说:“七月十一,皇上谕内阁,谕旨中说‘二十七日大祭后除服,以仰体大行皇太后谦抑之怀,矜恤之意,不得不稍从抑制,以示遵循’;十二日又谕内阁,以‘朕不敢以一己之感恩,致违大行皇太后谦冲之盛德’为由,传旨皇太后不升太庙,谨升祔奉先殿。”
今上以谦恭仁孝著称,费二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微皱着眉头道:“遵皇太后遗诏,丧仪从简,穿孝服二十七日倒也罢了,大行皇太后的牌位不升太庙这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这也不能怪皇上,按例皇帝所册封或追封的皇后不得超过三位。由于先帝的几位皇后都……都走得早,先帝生前就已经先后册封了孝穆、孝慎和孝全三位皇后,所以康慈皇贵太妃被封为康慈皇太后这件事本身就有隐情。据说是恭亲王假传圣旨,把生米煮成了熟饭,皇上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竟有这样的事!”
“所以康慈皇太后的谥号跟另外三位皇太后的谥号也不一样,只有‘孝静康慈弼天抚圣皇后’十个字,而且不系宣宗庙谥。”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恭亲王,皇太后的丧仪还没办完,就因‘于一切礼仪,多有疏略之处’,被革去军机大臣、宗人府宗令、正黄旗满洲都统等职,不准他再办理丧仪事务,发回上书房读书,让他‘自知敬慎,勿再蹈愆尤’。”
费二爷暗暗心惊,喃喃地说:“于一切礼仪,多有疏略之处……要是搁普通百姓身上,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恭亲王不是普通百姓,操办的也不是一般的丧事,大清以孝治天下,百善孝为先,此罪不可谓不大,此名不可谓不恶!”
“恭亲王年轻气盛,去上书房面壁思过不是啥坏事。要是搁雍正朝,他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两说。”
“这倒是,皇上仁厚!”费二爷深以为然,想想又问道:“那现在的领班军机是谁?”
“文庆文中堂。”韩秀峰摸摸嘴角,接着道:“文祥又升官了,他不是要去天津拆卸蒸汽机吗,皇上就给了他个验收漕粮的差事,回京之后赏正四品顶戴,加道员衔。紧接着又命他襄办大行皇太后的葬仪,估摸着等这差事办完又能升。”
“这就是正四品了!”
“升官的不只是他,恩俊和大头也升了,恩俊现而今是乾清门侍卫,不再是在乾清门侍卫上学习行走。大头升二等侍卫,还赏戴蓝翎。”
韩秀峰笑了笑,又如数家珍地说:“京外升官的更多,石老爷署理顺天府治中,王千里接替他署理永定河北岸同知,张庆余加都司衔署理河营。薛焕授予苏州知府,刘存厚授予江宁知府,不过江宁现而今被长毛占着,他只能跟着吉尔杭阿率手下兵勇去攻剿镇江的长毛。”
“都升官了?”费二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林凤祥、李开芳相继被擒获,被押往京城明正典刑,上海的刘丽川等乱党也被剿了,皇上高兴,只要攻剿或防堵出力的都升了官。僧王现而今最风光,皇上加封他为博多勒噶台亲王,赏朝珠一盘、四团龙补褂一件,并下诏世袭罔替,俸银加倍!”
“世袭罔替,这么说僧王也是*******了!”
“是啊。”
“胜保呢?”
“胜保剿贼不力,褫职逮京治罪,遣戍新疆,以蓝翎侍卫充伊犁领队大臣。”韩秀峰想想又说道:“在两江和直隶平乱的有功之臣都赏了,唯独正在湖广平乱的曾国藩曾大人还跟我一样官不官绅不绅。”
费二爷低声问:“让胡林翼署理湖北巡抚,却不给曾大人个实缺,朝中的那些王公大臣这是何意?”
“这还用问吗,这是担心胡大人跟曾大人一条心。据说文中堂和肃顺大人不止一次帮曾大人说过话,想奏请皇上命曾大人署理湖广总督,但彭大人、周大人和翁心存等汉臣却极力反对,所以皇上就命荆州将军官文署理湖广总督。”
“曾大人这是树大招风!”
“所以说名声太大,威望太高也不好。”韩秀峰轻叹口气,突然话锋一转:“我现在担心的是文祥,他这官比曾大人当年升得还要快,王乃增在信中说曹毓英可能因为没能做上‘厚谊堂’真正的大掌柜,没少在肃顺大人跟前搬弄是非,肃顺大人不但不太待见文祥,甚至连恩俊都不待见。”
费二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禁不住问:“这咋办?”
“我一个在乡丁忧的记名知府哪管得他们之间的事,只能静观其变,”韩秀峰想了想,又凝重地说:“要是文祥襄办大行皇后葬仪的差事办完之后还是道员衔,那我暂时就没啥好担心的。要是他办完这差事之后又升官,身为满人却一向瞧不起满人的肃顺,到时候很可能就不是不待见他这么简单了。”
“要不给他们分别写封信……”
“没用的,不但写了没用,甚至这书信都不能写,他俩真要是斗起来,我孝满之后就上折子奏请留乡终养老母,免得去京城夹在他俩中间左右为难。”
“志行,这事你得想仔细了,奏请终养容易,可这么一来你的前程咋办,你不就被耽误了吗?”费二爷急切地说。
“耽误就耽误吧,我一个捐纳出身的能做到从四品还想咋样?总不能为了做官跟对我韩秀峰有提携之恩的肃顺,或跟文祥那个好友反目为仇吧?”韩秀峰暗叹口气,又故作轻松地说:“何况想做官又不一定非得去京城。”
第六百一十五章 赏穿黄马褂
一转眼又到了年底,重庆会馆乃至整个宣外都再次热闹起来。
直隶乡试刚结束,各地的举人便陆续而至,为参加来年的会试做准备。重庆会馆不但迎来了十几个举人,连之前从没来过会馆甚至都没去过省馆的吏科给事中伍辅祥都一反常态地来了。黄钟音、吉云飞和敖彤臣等人陪着他拜祭文昌帝君和先贤,然后摆酒给他“接风”。
同乡们如此热情,伍辅祥可能觉得过意不去,走前不但答应参加府馆和省馆的团拜,并且留下了五百两银子,用作会馆修缮或资助前来应试的学子。
再热闹也是读书人和文官们的事,大头不觉得伍辅祥有啥了不起,跟着两位“舅哥”来蹭了顿饭,就被丁柱、余铁锁拉到关小虎新租的小院儿里接着吃酒。秦如广、古榫和郑元宝也跟着来了,把关小虎的新媳妇也就是秦如广的妹妹桂英忙得不亦乐乎。
看着兄弟媳妇忙碌的样子,大头忍不住问:“小虎,你婆娘真是跟任禾他们一道来的?”
不等关小虎开口,秦如广便放下酒杯笑道:“是又咋了,你怎会想起问这个?”
“姓任的不是好人!”大头嘀咕道。
“你龟儿子这话啥意思?”秦如广不高兴了,举着筷子指着他道:“我妹是跟任禾他们一道来的,不然这么远的路让她一个姑娘家咋走?再说这一路上又不是孤男寡女!”
“还有谁?”大头想想又忍不住问。
“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任禾是带着婆娘来的!”
“姓任的娶婆娘了?”
“看来你是真不晓得,”秦如广意识到没必要跟他这种脑子里一个筋的人置气,夹起一块皮冻耐心地说:“不但娶婆娘了,还娶得是成都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他之前不是来考过两次了吗,明年再考一次,要是能中式自然好,要是再落第就能参加大挑,所以这次是带着家眷来的。”
“他龟儿子跑成都去娶了个婆娘!”大头倍感意外。
“人家不管咋说也是举人老爷,娶婆娘还不容易。”柱子放下筷子,抬头笑道:“听说他老丈人家有钱,不但给钱他来应试,还给钱让他在京里租个宅子。他现而今有七八个家人,光使唤丫头就三个!”
“有钱又咋样,有钱他也不如我四哥!”
“这不是废话吗,别说不如四哥,他现而今连你都不如。”
柱子话音刚落,余铁锁就不无羡慕地说:“大头哥,你这官升得咋就这么快呢,去年这会儿刚做上三等侍卫,现而今都已经是二等侍卫了。按例干几年就能外放,到时候就算做不上副将参将也能做上都司!再看看我们,到现在还只是把总,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有啥好羡慕的。”大头咧嘴笑道:“四哥走前交代过,踏踏实实当差就行了,不要总想着升官。这官没那么好升,更没那么好做,真要是能做上也不是啥好事。”
“你龟儿子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关小虎嘀咕道。
“我没跟你们开玩笑。”大头放下酒杯,紧盯着关小虎道:“以前在固安时的顾千总你们还记得不,他升官了,做上了都司,可做上都司还没三个月就战死了。跟他一道去山东的那些兄弟,剿完长毛又要去剿捻匪,听王老爷说今年在山东河南战死了两百多!”
关小虎大吃一惊,禁不住问:“姜六和猴子呢,有没有他俩的消息?”
“有,他上个月刚托人给我捎过信,他现而今在僧王麾下效力,刚做上千总,猴子跟你们一样做上了把总。”
“他们也升官了!”
“用命换的,他在信中没说,可我听王老爷说他打起仗来真不要命,有一次追缴一股捻匪,一口气追杀了几十里,结果追是追上了,可大队人马没跟上,他和他手下的六十多个兄弟被四百号贼匪围攻,他和猴子杀得浑身是血,身上受了几十处伤,手下兄弟都快死差不多,大队人马才赶到。”
关小虎好奇地问:“王老爷是咋晓得的?”
“河营的兄弟大多是固安、宛平那些地方的人,战死在山东河南,活着的同乡总得帮着给家捎个信儿。王老爷现而今署理永定河北岸同知,这些事他能不晓得?”
“这倒是,”关小虎点点头,想想又喃喃地说:“姜六和猴子升官,是没啥好羡慕的。”
余铁锁不想再聊这个话题,突然话锋一转:“大头,有没有四哥的消息,四哥现在咋样?”
“四哥也在打仗,不过四哥跟姜六不一样,四哥是统兵的,不用亲自上阵。”
“不是说四哥在綦江办团练防堵贵州的贼匪吗,难不成贵州的贼匪杀我们四川去了?”
“这倒没有,不过要是没四哥在那儿坐镇就难说了。”
“啥意思?”
“听……听人家说紧挨着我们川东那些地方闹贼匪,今天攻这个县城,明天攻那个县城,甚至想攻打四哥的松坎大营,抢大营的钱粮。贵州东南边的苗人也跟着犯上作乱,据说攻占了几个州城和厅城,死了好几个知州和知县,武官死得就更多了。”
“四哥的大营没事吧?”
“有四哥坐镇能有啥事,听说那股贼匪被四哥击溃了。”
……
就在大头跟丁柱、余铁锁等巴县的兄弟喝酒聊天之时,咸丰正在圆明园勤政殿东暖阁听领班军机大臣文庆禀报各省督抚发来的奏报。
京里的百姓只晓得湖广、两江等地闹长毛,不晓得两广、河南和贵州一样不太平。
长毛余孽在两广作乱,加上土客之争,连州、肇庆、广甯、清远和四会等大城相继失陷,又相继被官军收复。可以这些地方收复之后,别的地方又失陷了,两广总督叶名琛三天两头报捷,其实是疲于奔命到处平乱。
安徽和河南的捻匪越闹越凶,贵州的形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自咸丰初年起,水灾、旱灾、蝗灾等接踵而至,千里苗疆,颗粒无收。地方官员熟视无睹,仍征粮加耗。苗人走投无路,聚集台拱厅城请愿暂免,遭拒后歃血为盟,犯上作乱,围攻台拱厅城,州吏吴复殉国。
岩门为黄平州土司属,地势险阨,苗情最为反侧。七月初六,苗变已成,贵州巡抚蒋霨远犹冀以弥缝息事,遣署平越直隶州知州邵鸿儒、候补知州彭汝玮、署理龙里县知县陈毓书偕赴岩门安抚。逆苗不受抚,昼夜攻益急,蒋霨远命邵鸿儒署台拱同知,至八月十二日城陷,彭汝玮遇害于东门,贼得陈毓书缚之树,积薪焚之……”
文庆偷看了皇上一眼,小心翼翼地接着念道:“九月十八日,杨漋喜余党邹辰保再叛,围桐梓城七昼夜,并据娄山关以遏遵援。在乡主事蹇谔奉遵义知府朱右曾之命集练勇千余,攻夺娄山关,屡战屡胜,随即深入至寺冈。寺冈乃贼巢,危峰攒刺,往往云雾,不见天日,蹇谔勒兵直上,以身先之,猝遇伏,前锋四百人为贼所败,蹇谔率亲卒二十余人搏战,而贼众麕至,众寡悬绝,竟没于阵!”
苗人作乱,杀了那么多官员,甚至伙同教匪围攻省城贵阳。
在黔北的杨漋喜余党,更是究竟乱民围攻桐梓、绥阳等县城,不但在乡主事蹇谔殉国,连遵义协副将祥福都在一个叫做旺草的地方中伏战死,手下一千多官军和练勇死伤惨重。
咸丰听完新任贵东道福连发回的六百里加急奏报,冷冷地问:“贼匪围攻桐梓时,韩四在做什么?”
文庆急忙道:“禀皇上,四川总督黄宗汉六百里加急奏报,杨漋喜余党邹辰保不但抢占娄山关以遏遵援,也分兵三千北犯松坎。记名知府韩秀峰命驻守松坎的记名伍奎祥、记名都司陈虎等率川东团练将其击溃,阵斩贼匪六百多,并一鼓作气攻至桐梓城下,不但解了桐梓之围,并且四川协济贵州的二十三万石粮得以保全。贼乱刚起时,松坎河沿岸各村庄也受到贼匪袭扰,为保粮饷转运水路不至梗阻,驻守白沙岗、水牛塘、麻柳滩、高坎和赵四岗等地的川东团练战死两百三十二人。”
“没见死不救就好,”咸丰想想又问道:“有没有韩四的折子?”
“没有,奴才估摸着应该是战事太紧,他统领的又是……又是宛如一盘散沙般地川东团练,实在无暇具折奏报。”文庆顿了顿,又低声道:“何况他只是督办团练,帮办防堵,上折报捷难免有邀功请赏之嫌。”
想到别人杀了十几个贼匪就忙不迭上折子报捷,而韩四不但击溃几千贼匪,而且保住了四川协济贵州的粮饷,解了桐梓之围,防堵住了黔匪窜入川东,却跟寸功未立似的连道折子都没上,咸丰不禁喃喃地说:“要不是川东不能没人坐镇防堵,朕真想命他移孝作忠,让他去署理遵义知府或贵阳知府。”
文庆也觉得韩四可堪大用,但认为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急忙道:“皇上,奴才以为川东决不能有失。湖南巡抚骆秉章刚奏报湖南南北两路,均属吃紧。防剿兵勇,数至两万有余。欠发各营盐粮,有自月余至两月者。司库道库,提用无存,情形实属急迫。而四川为完善省分,自应代筹接济,奏请饬四川速筹借拨十二万两,委员解赴湖南,以济急需。俟湖南捐输钱粮,征收有款,即行陆续拨还。”
“嗯,四川是不能乱,川东更不能没人坐镇防堵。”
咸丰微微点点头,随即看着折子道:“拟旨,予贵州阵亡副将祥福、知州彭汝玮、知县陈毓书、署理游击盛修志、守备衔黄施、千总柴云恩、邢连科、黄抡元,把总唐定魁、署理把总周国顺、土司何化隆,外委刘映彪、王云龙、梁占鳌祭葬世职。”
“嗻。”
“以守护贵州省城出力,赏在籍知府黄辅辰,花翎。道员王玥等,加衔升叙有差;以防守贵州省城,并办理粮台出力,赏知府何冠英、候选道佛尔国春、花翎。游击德俊等,蓝翎,余加衔升叙有差。”
“嗻,奴才这便去拟旨。”
“等等。”咸丰想了想韩四前段时候上的奏折,接着道:“以办理川东防堵出力,赏在籍记名知府韩秀峰正四品顶带,加道员衔,并赏穿黄马褂;命川东道曹澍钟署四川按察使,命已革重庆知府杜兴远留綦江阵前效力,戴罪自赎。”
第六百三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左营只是没有洋枪,并非没有火器。
陈占魁早在交足捐纳银子招募青壮去羊角效力时,就从老家带去了两杆鸟枪和一杆抬枪,后来韩秀峰又给了他们文经团一尊劈山炮。再后来帮同贵州官军清剿教匪,又先后缴获了八杆鸟枪和三杆抬枪。而这七杆鸟枪和四杆抬枪也是有来历的,原来是贵州官军的火器,只是后来被教匪给缴获了。
再加上编入左营的地藏团原有的七杆鸟枪、三杆抬枪和一尊劈山炮,以及在巫山县收罗的五杆鸟枪和三杆抬枪,他所统领的左营共有二十三杆鸟枪、十杆抬枪和两尊劈山炮,并将这些火器全集中起来编了一个共一百零六人的火器哨,由地藏团监正关向应充任哨官。
关向应跟陈占奎一样一直很羡慕保甲局火器团,一边示意抬劈山炮的兄弟赶紧跟上,一边好奇地问:“大牛兄弟,听说长毛不但擅使火器,还从洋人那儿买了不少洋枪洋炮,是不是真的?”
奉命给他们带路的湘军什长张大牛急忙道:“禀关老爷,长毛的洋枪洋炮是不少,但那是城里的长毛,石达开手下的这些长毛洋枪洋炮不多。”
“鸟枪和抬枪呢?”
“也不多。”
关向应有些失望,心想陈天如他们跟韩大人一起驰援洪山,对付的是城里的长毛,又有保甲局火器团助攻,要是能一举缴获十几二十杆洋枪,那右营说不定也能编一支洋枪队。
他正胡思乱想,前头的鼓声突然停了。
正准备踮起脚看看咋回事,就听见陈占魁在前头喊道:“不就是一股长毛吗,我们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弟兄们,亮出家伙!”
关向应大吃一惊,立马拔出刀冲到前面,还没看见长毛在哪儿,潘二就用刀指着左前方的一座小山丘:“甲哨听令,赶紧上山,赶紧给爷把鸟枪、抬枪和炮架上!”
“遵命。”关向应顾不上再看长毛在哪儿,急忙遵照潘二的号令排兵布阵。
“天宝,正斌,你们两哨守东面!雨生,你们守南面!占魁,赶紧带剩下的兄弟上山,去山上督战。”
“遵命!”
随着潘长生一声令下,左营四百多兄弟有的扛着鸟枪抬枪或抬着劈山炮往山丘上爬,有的手持砍刀藤牌或长矛,跟着各自的伍长、什长往山丘东南两面扑了过去。湘军什长张大牛担心潘老爷的安危,急忙跟着往山丘上跑。
关向应是头一个爬到山丘的人,刚站稳脚跟,就发现两三百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长毛,追着陈占奎派出的两个斥候沿着一条不晓得叫啥名儿的小河往这边追,距脚下的这座小丘不到六百步。
“老关,别看了,赶紧让你的人架炮!”陈占魁怒吼道。
关向应缓过神,急忙道:“弟兄们,把炮架这儿来。鸟枪手、抬枪手,赶紧点火绳,别的兄弟赶紧装火药铅子!”
刚跑到最高处的潘二也看清楚了,发现追杀斥候的长毛不到三百人,摆出的是一字长蛇阵,追得最紧的距正仓皇往后跑的斥候不足五十步,而拉在后头的只能看清人影,并且后头的那些长毛竟肩挑手提了不少东西,看着像是刚在附近征集粮草的,终于稍稍松下口气。
陈占奎顾不上那么多,只想抢在陈天如前头先立一功,挥舞着腰刀咆哮道:“弟兄们,看见没,长毛人没我们多,看着也没几杆火器,跟桐梓的那些教匪差不多,没啥好怕的。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我们杀一双!”
“杀!”山脚下的徐天宝禁不住附和道。
“老徐,你龟儿子究竟行不行,不行老子下去换你。”
“你龟儿子现而今是营官,你还是在上面呆着吧,我这儿不劳你操心。”徐天宝抬头笑骂了一句,想想又扯着嗓子喊道:“老关,让你手下的兄弟瞄准点放枪,要是误伤了我的兄弟,我跟你龟儿子没完!”
见弟兄们准备得差不多了,关向应俯身喊道:“放心,我不要你叮嘱,你还是盯紧点前头的长毛,想想咋接应被长毛追杀的俩兄弟吧。”
徐天宝反应过来,立马回头道:“老四,带上你们的兄弟赶紧去接应,顺便帮甲哨的兄弟做个记号。”
“行,弟兄们,跟老子上!”
徐天宝的堂弟应了一声,随即抢了一杆长矛带着二十几个刀牌手冲了出去。
湘军什长张大牛本以为这帮川东团练没真正上过阵,遇着长毛能不抱头鼠窜就不错,没想到他们竟如此镇定。正暗暗称奇,只见冲出阵前五六十步的那个“老四”,竟把长矛倒过来往地上一扎,然后又领着手下的二十几个刀牌手接着往前冲。
这时候,追杀斥候的长毛也发现了这边又官军,冲在最前头的那几个竟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被追得满头大汗的斥候顾不上看身后,见有兄弟来接应跑得更快了。
只见老四和老四手下的刀牌手离斥候越来越近,他们发现长毛停住脚步犹豫不决,立马迎上去拉着两个斥候不缓不慢地往回跑。
……
斥候脱离险境,陈占魁更胸有成竹了,指着徐老四扎在阵前的长矛,吼道:“老关,记号给你做好了,长毛冲到记号那儿就给老子放枪,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让他们晓得我川东团练的厉害!”
“明白!”
潘二一样不想错过这个以逸待劳痛击长毛的机会,可河边的那些长毛虽越聚越多,但只是聚在那儿往这边张望,看着像是不太想来攻,下意识回头问:“大牛兄弟,你看这股长毛是城里的还是城外的?”
“禀潘老爷,他们一定是从江西来的,不是城里的。”
“你咋晓得的?”
“看旗号,他们是花旗军。”
“这儿离他们的大营多远?”
“七八里,”张大牛想想又喃喃地说:“他们咋会跑这儿来的,难不成是想抄蒋老爷的后路,可看着又不大像。”
“是不是出来抢粮的?”潘二追问道。
“看着像,可又不大像,难不成是见我们的人没他们多,胆子大了,敢绕一大圈跑这么远!”张大牛越想糊涂,这时候,东南方向隐约传来枪炮声。
潘二很想知道东南方向的情形,可又没千里眼,只能跟急着骂骂咧咧的陈占奎一起往东南方向眺望。
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不大对劲。
远处的人影越来越多,随着那些人影越来越近,赫然发现竟也全是长毛,并且全在往这边狂奔。之前的那些长毛不晓得是不是觉得有了援军,胆子越来越大,开始慢慢往这边逼近。
陈占魁回头看看四周,确认北边只有一条小路,再往北是一片长满水草的小湖,长毛想从北边包抄没那么容易。而南面是一条大路,大路南边又是一条河,地势对自个儿有利,激动地喊道:“弟兄们,那些龟儿子给咱们送军功送赏钱来了,都别慌,全给老子稳住!”
潘二一样想搏军功,可不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不想死在这儿,沉吟道:“占魁,咱们阻截归阻截,但用不着跟他们硬拼,能冲过去的就让他们过去,别逼他们狗急跳墙跟咱们拼命。”
陈占魁缓过神,下意识问:“潘老爷,您是说他们后头有追兵?”
潘二笃定地说:“听听东边的枪炮声就晓得了,这应该是一股慌不择路逃命的溃兵。”
“想想还真是,不然哪用得着出动几百人追杀我们的两个兄弟!“想到马上能痛打落水狗,陈占魁越想越激动,举着刀指着越来越近的长毛道:“老关,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别跟上次在桐梓那样见着贼匪就放枪。”
“晓得了,这还用得着你交代!”关向应嘀咕了一句,随即回头道:“弟兄们,全给我听仔细了,长**近五十步不许放枪,就算到了记号那儿也别给我全放。按在船上交代的,打三连环!”
“明白。”
“明白啥,老子还没说完呢,”关向应瞪了他们一眼,接着道:“冲到山脚下的长毛用不着我们管,离太近容易误伤山下的兄弟,专打后头的。打完之后赶紧装填,手脚给我麻利点。”
正说着,慢慢逼近的长毛突然散开,随即加快脚步,挥舞着刀枪往这边冲来,边冲边喊杀!
“乙哨丙哨戒备,甲哨准备!”陈占魁紧攥着刀喝道。
“炮什,放!”见冲前头的长毛已进入射程,关向应当即挥舞令旗。
砰一声巨响。
两尊劈山炮开火了,两尊炮射出去的一斤多铅子如雨点般往长毛笼罩过去。就在炮手们忙着擦炮膛准备装填火药铅子之时,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十杆抬枪开火了,山丘上顿时硝烟弥漫。
惨叫声从山下传来,能隐约看到不少长毛被打得往回跑,有的甚至往河里跳,只有五六个长毛冲到了山脚下。乙哨的十几个刀牌手一拥而上,他们身后的长矛手还没反应过来,那五六个长毛就被他们给砍翻了。
退回去的长毛被后头的长毛赶着再冲,甲哨在山丘山不断放枪放炮,冲在最前头的长毛被打得鬼哭狼嚎,又往回跑或往河里跳……如此反复。
陈占魁等团首是越打越勇,甚至觉得长毛不过如此,就在他们琢磨着是不是冲杀一番之时,站在最高处的潘二突然笑道:“弟兄们,援军来了,咱们只要再坚持一炷香的功夫就差不多了。”
众人这才发现东边的枪声越来越近,并且越来越密,而往河里跳的长毛也越来越多。站在潘二身边的湘军什长张大牛更是激动地喊道:“我看见旗子了,是蒋老爷的大旗……”
第六百四十三章 坦诚布公
九月二十一日,武昌城南的五里墩大营终于接到了军机处庭寄的谕旨。
保奏的有功将士全有封赏,阵亡的文武官员都有抚恤,奏请四川、湖南、陕西三省协济火药和奏请广东采办两百尊洋炮以资攻剿的折子皇上也都恩准了,朝廷对湖北堪称有求必应,可看着谕旨上“以前通政司参议韩秀峰,为太常寺少卿,著即刻回京,仍留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这几句,胡大任、王家璧、方大湜和严树森等幕友全愣住了。
“直接授太常寺少卿,既不是署理,更不是赏太常寺少卿衔。这可不是外放道员,而是直接擢升四品京堂,他这圣眷也太恩隆了吧。”金国琛边看边惊叹道。
想到外头那些为朝廷出生入死的将士,王家璧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紧盯着谕旨嘀咕道:“李续宾虽排在前头,可封赏李续宾只用了二十一个字。可因为他韩秀峰竟用了三十二个字,甚至都没提因何擢升的!”
“这就跻身卿贰,果然简在帝心,难怪人家连道员都瞧不上呢。”方大湜不禁苦笑道。
胡林翼只是有些意外,并没有觉得朝廷办事不公,更不会妒忌。
毕竟相比别的卿贰官,尤其相比那些只晓得捞钱却能身居高位的满蒙勋贵,韩秀峰至少有军功,至少是个能做事的。很清楚幕友们心里之所以不是滋味儿,一是因为韩秀峰太年轻,二是觉得以韩秀峰的出身没资格做太常寺少卿。
他不想因为这个影响将士们的士气,坐下笑道:“人家本就是通政司参议,由通政司参议升转小四品京堂再正常不过,要不是因为出身,直接升擢小九卿都有可能,所以说不管在哪儿为官,有没有一个顺畅的升转之阶很重要。”
“可他才做了几天通政司参议!”
“他之前那个通政司参议是没做几天,可这两年也没闲着,督办川东团练,协剿黔东北剿匪,现在又率川东团勇来我湖北助剿长毛,相比那些寸功未立只晓得熬年资的,他怎就没资格升转?”胡林翼反问一句,接着道:“军机处的几位大人想得还是很周全的,拟旨时只提韩秀峰之前的官职,不提因何擢升的,就是担心我湖北将士不服,影响我湖北官军士气。”
“难道不提因何擢的,下面人就会服?”
“总比写助剿湖北武昌援贼出力强吧,”胡林翼顿了顿,随即话锋一转:“你们只盯着他跻身卿贰,却没在意最后一句。皇上竟命他仍留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我看这事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严树森听得一头雾水,禁不住问:“他以前就是小军机,皇上让他回京之后接着做小军机,这有什么不简单的?反正太常寺又没什么公务,本来就只是翰林官们的进身之阶。”
不等胡林翼开口,王家璧就抬头道:“老弟有所不知,军机章京品秩虽低,但值事枢垣、职司机要,稍有情弊,关系非常。所以朝廷对军机章京的录用和供职,规禁甚严。早在嘉庆五年,嘉庆爷就曾谕令‘嗣后军机章京有升至通政司副使、大理寺少卿者,即不必在军机章京上行走’!”
“他又没在司内升转,既不是通政司副使也不是大理寺少卿。”
“太常寺少卿一样是正四品,按例是应该退出军机处,不得再在军机章京上行走的。”
严树森反应过来,忍不住问:“他原来是额外的,现在又是额外,如此说来皇上因为他破了两次例?”
胡林翼摸着嘴角,沉吟道:“之前那个额外行走,虽是破例,但也无伤大雅。他现在都已经跻身卿贰了,皇上还命他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不只是破例,也有违祖制。照理说翰詹科道应该会谏阻的,文中堂、彭中堂和白中堂等军机大臣一样会恳请皇上三思,可谕旨上还是写得明明白白,所以说这事没那么简单。”
“胡大人,您是说文中堂和彭中堂他们不但没反对,反而以只是‘额外行走’不算违制为由帮着皇上应付那些御史言官?”
“应该是,不然这么大事绝不会这么快就尘埃落定。”
“这么说他不只是简在帝心,连文中堂、彭中堂等军机大臣都器重他。”
胡林翼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干脆让亲卫先去各营传召封赏名单上的将士,等李续宾和韩秀峰等人赶到之后摆香案望阙磕拜,然后宣旨。
李续宾本来挺高兴的,可听到赶到湖北就打了一小仗的韩秀峰竟跻身卿贰官,心里突然变得很不是滋味儿。
胡大任和王家璧很默契地帮着胡林翼把他请到一边安抚,当得知皇上竟早就赏韩秀峰穿黄马褂,甚至许韩秀峰代天传旨赏赐,他才意识到胡林翼这功劳分得好。要是不给韩秀峰及其所率的川东团练分点功劳,就这么让姓韩的留在湖北,天晓得姓韩的一天会给皇上上几道密折。
就在他庆幸韩秀峰马上就要滚蛋之时,胡林翼正坐在帅帐中请韩秀峰喝茶。
“志行,记得你率川东团勇来时曾说过,在我湖北呆不久。可见你早晓得皇上会调你回京,早晓得会被委以重任,不管在我湖北有没有立下战功。”胡林翼笑了笑,接着道:“太常寺少卿虽不是小九卿,但一样是清贵无比的小四品京堂。可刚才宣旨时我见你神色却有些不太对,这里没外人,能否跟我说说究竟怎么了。”
从听到仍留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那一刻,韩秀峰就意识到皇上是打算让他接着做“厚谊堂”大掌柜。而文祥这个大掌柜做得好好的,皇上为何要临阵换将,可见广东的局势已迫在眉睫了。
韩秀峰甚至想象到,不但皇上希望他回去之后能跟上次一样带去好消息,连郑亲王、怡亲王和彭蕴章、穆荫、杜翰等王公大臣都希望能跟上次一样,让本打算起衅的洋人偃旗息鼓。
可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克里米亚的仗已经打完了,英吉利和法兰西已经腾出了手,他们这次要么不开战,一旦开战一定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战,很难打赢。
和,不但朝中的那些文武大臣不会答应,连皇上都不会甘心。
看着胡林翼好奇的样子,想到此去京城搞不好会身败名裂,韩秀峰忧心忡忡地说:“因为该来的终究来了,因为这官不好做。”
“该来的终究来了,志行老弟,你在云里雾里的,究竟打的是什么哑谜?”胡林翼笑问道。
厚谊堂在京城低调无比,那是担心被一帮腐儒盯上。
想到眼前这位封疆大吏不但一点也不迂腐,而且为达目的堪称不择手段。再想到潘二和李天宝等同乡今后会在他手下当差,今后得靠他提携,韩秀峰觉得没关系藏藏掖掖,直言不讳地说:“洋人来了,如果不出意外,大人所奏请的那两百尊洋炮,叶大人估计很难如期交付。”
胡林翼大吃一惊,紧盯着他问:“老弟是说洋人想起衅。”
“不只是起衅,而是打算跟咱们开战!”看着胡林翼惊诧的样子,韩秀峰苦笑道:“大人一定奇怪,秀峰这么个捐纳出身的,之前怎么就做上了通政司参议,还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现在又怎就能做上太常寺少卿,甚至还能接着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现在秀峰可以告诉大人,不只是因为皇上器重秀峰,也不只是因为有文中堂、彭中堂和肃顺大人提携,而是因为秀峰所办的差事。”
“对付洋人?”胡林翼下意识问。
“说起来惭愧,秀峰深受皇恩,可不但才疏学浅,而且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打探整理夷情供皇上和军机处各大臣顾问咨询,说白了只是个斥候头子,也只能打探打探洋人消息,哪里对付得了洋人。”
想到他的升迁之路是有些不同寻常,胡林翼意识到他的话不会有假,追问道:“可你这两年不是在乡丁忧的吗?”
“秀峰这两年是在乡丁忧,但那个专事打探整理夷情的小衙门是秀峰一手筹设的,在香港、广州、澳门、厦门、福建、宁波、上海等地打探夷情的人,也是秀峰开缺回籍前派出去的,总之,这差事并没有因秀峰回乡丁忧而耽误。”
“这么说你这两年虽在乡丁忧,但消息一直很灵通。”
“涉及夷情的消息,秀峰的确比大人灵通。”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可不能在剿贼平乱的同时跟更难对付的洋人开战,胡林翼越想越担心,蓦地起身道:“王大奎!”
“卑职在。”守在帐外的亲卫急忙道。
“退出二十步,守住大帐,没有本官的传召,谁也不得靠近!”
“卑职遵命!”
胡林翼想想还是不放心,走出去看了一眼,这才回来道:“老弟,跟我说说,广东那些现在是何情形。”
两江战局急转直下,云贵、山东、河南一样不太平,现在洋人又在生事,韩秀峰真不知道朝廷能撑多久,打心眼里觉得应该跟眼前这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搞好关系,干脆将所知道的一五一十慢慢道来。
胡林翼听得胆战心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凝重地说:“想想这也不能全怪叶名琛,他敢做主吗,他又能做什么主?他也不容易啊,不管怎么说他这几年至少保住了广东,甚至有余力协济两江。”
“不然皇上也不会明明晓得他总是谎报夷情,还擢升他为体仁阁大学士。”
韩秀峰揉了把脸,又轻叹道:“可总是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眼前这一关他不好过。他这一关要是过不去,秀峰就有事做了。要是决定战,皇上一定会命秀峰去阵前效力;要是决定和,皇上十有八九会命秀峰随哪位王公大臣去跟洋人谈;总之,这四品京堂不是那么好做的。皇上给了秀峰那么多,秀峰也该还给皇上了,唯一不放心的是这几年跟秀峰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
胡林翼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紧盯着他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志行老弟,你的人胡某会帮着关照,但胡某也有一事相求。”
“大人言重了,有什么事大人尽管吩咐。”
“能不跟洋人开打就不要开打,胡某说不上话,但老弟能,一切仰仗老弟了!”看着韩秀峰欲言又止的样子,胡林翼又拱手道:“胡某知道一旦洋人生事,朝中的文武大臣定会异口同声奏请跟洋人决个高下,谁要是敢奏请议和,定会被千夫所指。但为天下计,你我的荣辱又算得上什么?”
韩秀峰心想你说得倒轻巧,真要是走到那一步,你敢上奏请议和的折子吗,你愿意明知无力回天仍不惜留下千古骂名吗?
想到这些,韩秀峰微微摇摇头。
“老弟不但深受皇恩,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也那么迂腐吧?”
“秀峰不是迂腐,而是不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不相瞒,秀峰早打定主意,真要走到那一步,秀峰绝不会奏请议和,也不会奏请跟洋人开打,而是听皇上的,皇上让谈秀峰跟着皇上钦点的钦差去跟洋人谈,皇上要是让开打,秀峰就跟着领兵的钦差大臣去跟洋人决一死战!”
“恕胡某直言,老弟你这不是迂腐,你这是愚忠!”
韩秀峰很清楚讲大道理讲不过他,意味深长地说:“秀峰之所以打算主战,不只是愚忠,也是想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要是败了呢?”
“要是能侥幸打赢自然好,要是败那就败了吧,有时候败了也不一定全是坏事。”
胡林翼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因为只有被打疼了满朝文武才会晓得大清已不再是天朝上国,也才会真正明白林文忠“师敌长技以制敌”的良苦用心,但还是紧盯着他问:“那老弟有没有想过真要是跟洋人开打,不但很可能会一败涂地,并且到时候不但要答应洋人现在提出的那些条件,甚至要跟道光朝时一样割地赔款?”
“想过,可光我想到又有何用?”韩秀峰反问了一句,一脸无奈地说:“事到如今,别说秀峰,就是大人您大声疾呼也没用。”
“也是,胡某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 越来越厉害的姑奶奶
天越来越冷,太阳落山的越来越早。
在旗昌洋行坐了一下午的苏觉明,跟往常一样戴上瓜皮帽,沿着洋人修的马路直奔外滩。
路上车水马龙,他像头一次来似的边走边好奇地四处张望,遇着稀罕事停下来看会儿热闹,走累了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歇会儿,直到不动声色搞清楚江面上有几艘洋人的船,究竟是炮船还是商船,炮船上究竟有多少尊炮,才沿大马路回四川会馆。
租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像他这样无所事事,天天在租界闲逛的朝廷命官更是屈指可数。
一路上的几家洋行的伙计几乎都认得他,没少在背后嘲笑他这个既没权也没钱,甚至连衙署都被洋人占了,只能寄居在四川会馆的江海关帮办委员。但只要见着他都会出来喊一声“苏老爷”,有时候还会请他进去喝杯茶。
苏觉明早习惯了被冷嘲热讽,表面上总是装出一副官场失意、落魄无比的样子,但心里却在想你们这些“假洋鬼子”又有什么了不起,正暗骂刚才那个王阿贵有本事这辈子就呆在租界,“厚谊堂”明面上的掌柜杨清河的二儿子杨念家竟从人缝里钻了出来。
“三爷,周老爷回来了!姑奶奶正好在家,一听说周老爷回来了,就让小的赶紧出来寻您。”
苏觉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低声问:“他怎回来的这么快,难道事情办得不顺?”
杨念家急忙道:“周老爷说姑奶奶交代的事全办妥了,之所以回来的这么快,不是办得不顺,而是办得太顺。”
“什么叫太顺?”
“他先去的苏州,等拿到薛府台的书信才去找张玉良和‘老虎’、‘小虎’他们的。向帅虽殉国了,但江南的蜀将还有不少,张国梁不能不给他们面子。周老爷还说这一路没之前以为的那么凶险,说长毛全龟缩进了江宁城。”
杨念家所说的周老爷就是曾经的“铜天王”周兴远,原本在上海做县丞干得却是设卡抽厘的差事,堪称日进斗金,个个看着眼红。向荣在时谁也不敢动他,结果向荣病死在军中的消息一传到上海,就被上海道蓝蔚雯和上海知县黄芳联名参了一本,朝廷下旨革职查办。
周兴远抽的那些厘金究竟去哪儿了,薛焕心知肚明。
可向荣生前只是总揽江南军务的钦差大臣,管不着地方上的事,安排周兴远来上海设立丝茶局筹饷的事本就上不了台面。并且薛焕是苏州知府,并不是松江知府,就算是松江知府也管不着上海的事,只能干着急却帮不上忙。
丝厘局的账根本经不住查,周兴远不想坐以待毙,竟带着没来得及解往江南大营的五万多两厘金躲进了租界!
任钰儿知道他跟韩秀峰的关系不错,也知道他这次真是冤枉的。
再想到“厚谊堂”急需银钱周转,不然文祥和王乃增也不至于让各分号帮着想办法,干脆收留了周兴远,让周兴远变成了“厚谊堂”上海分号的人,那五万多两厘金也随之通过“日升昌”汇到了京城。
任钰儿上个月让周兴远去找张玉良、虎嵩林、虎坤元、张应禄、周天受、周天培和周天孚等巴县籍武官,不是因为厘金的事,而是想帮韩秀峰的义兄杜三求个恩典,毕竟人死了但不能白死。
想到杜三究竟算不算殉国,就是帮办江南军务的张国梁一句话的事,而张国梁不可能不给那么多蜀将的面子,苏觉明想想又问道:“既然事已经办妥了,姑奶奶也晓得了,她为何急着让你出来找我?”
“姑奶奶说京城来信儿了!”
“知道了。”
京城来信儿可不是一件小事,苏觉明不敢在外面问,就算问了杨念家也不晓得,急忙加快脚步。
匆匆赶到会馆后头的公馆,只见任钰儿正站在院子里的玻璃暖棚里,戴着手套,拿着一把剪刀,照着洋人画册里的图样,剪花插花。
这是女塾的课程之一,苏觉明并不觉得奇怪,跟站在一边的周兴远拱拱手,随即小心翼翼地问:“任小姐,听念家说京里来信儿了?”
“来信儿了,”任钰儿放下剪刀,回头道:“王先生在信里拢共说了三件事,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这腔调也是跟洋人学习的,苏觉明早见怪不怪,禁不住笑道:“您还是先说坏消息吧。”
“坏消息其实我们早晓得了,就是香港英军攻打广州的事,王先生让我们赶紧打探清楚英吉利究竟会不会从本土调兵,赶紧打探法兰西和美利坚的动向,并留意上海这边洋人的动静。”
任钰儿走到石桌边,端起连儿刚煮好的咖啡抿了一口,用手绢轻轻擦了擦嘴角,接着道:“好消息是我四哥在湖北打了个大胜仗,皇上不但擢升我四哥为太仆寺少卿,命我四哥即刻回京上任,还命我四哥仍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
苏觉明心想这真是个好消息,不禁笑道:“太好了,我就晓得四爷早晚会回京,早晚会高升!”
周兴远也感叹道:“太仆寺少卿虽不是小九卿,但一样是卿贰官。四爷都已经做清贵无比的四品京堂,皇上还命四爷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可见四爷圣眷有多恩隆!”
“我四哥虽做上了四品京堂,虽又做上了‘小军机’,可我估摸着眼红的人一定不会少,他这官能不能做稳,咱们虽帮不上大忙,但也能帮着出点力,所以上海这边差事不能松懈。”
“小姐说得是,小姐放心,我一定会悉心打探的。”
“嗯。”任钰儿微微点点头,随即笑看着周兴远道:“再就是周先生您不用再为丝厘局的事担心了,王先生说蓝蔚雯光晓得弹劾别人,也不想想他自个儿的屁股干不干净。他这道台做不了几天,新任道台姓汤,名云松,道光二十年进士,不但跟吉云飞吉老爷是翰林院的同僚,跟卓中堂的公子卓橒和巴县的龚瑛龚老爷乃同年。
卓橒卓大人现而今已官居兵部右侍郎,得知汤云松要外放苏松太道,还曾跟吉老爷一起在重庆会馆摆酒祝汤云松高升。文大人和王先生不但应邀赴宴,开席前还拉着他一起去会馆的乡贤祠拜祭过向帅画像和灵位,然后私下里跟他说了下丝茶局的事。”
周兴远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不禁叹道:“朝中有人跟没人就是不一样,要不是文大人和王先生关照,我周兴远真会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
“文大人官运是亨通,可要不是我四哥,他能有今日?”任钰儿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说:“至于您的事,汤云松也是看卓大人和吉老爷的面子,说到底是看我四哥的面子,他跟文大人可没什么交情。”
“是是是,小姐说得是,说到底还是得靠四爷!”
“周先生,我就是这么一说,您大可不必一口一个四爷。您跟我四哥是什么交情,说起来我都得喊您一声兄长。”
今时不同往日,周兴远可不敢跟眼前这位连苏州知府薛焕都以礼相待,连上海道蓝蔚雯都不敢招惹的姑奶奶称兄道妹,急忙拱手道:“小姐真会说笑,兴远乃戴罪之身,可不敢跟四爷称兄道弟,不然真成不懂规矩了。”
“您总是这么客气,都说了是自个儿人,为何搞这么生分。”
任钰儿微微一蹲,道了个万福。
周兴远岂敢受此大礼,急忙躬身回礼。
苏觉明正暗暗嘀咕任钰儿到底是念过书的,不但念过圣贤书还念洋人的书,变得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厉害,甚至变得都不像一个女子,竟敲打起举人出身的周兴远。正寻思四爷要是晓得一定会刮目相看,周兴远突然道:“任小姐,兴远这次在金坛军中,听张玉良他们说长毛这几个月的仗打得有些蹊跷。”
任钰儿虽然只对洋人的动向感兴趣,但还是笑问道:“怎么个蹊跷?”
“他们说秦日纲击破江北、江南官军之后非但没乘胜追击,而且很快就率兵回了江宁,在江宁呆了好几天才派出去攻丹阳和金坛。向帅病逝在军中的消息传得很快,连丹阳和金坛等地的好多百姓都晓得。
官军主帅死了,照理说他们应该猛攻,可他们竟在向帅病逝后的第四天,突然从丹阳撤兵,撤得一干二净!后来听说他们去攻金坛,而金坛城内只有一千多团练和李鸿勋所统带的七百多绿营兵,东、西、北三面都被他们给围了,张玉良等人所率的援军根本无法靠近,可打了二十多天城都快破了,他们又悄无声息连夜拔营撤了。”
“长毛退兵不好吗?”任钰儿下意识问。
周兴远解释道:“不是退兵不好,而是这仗打得有些蹊跷。您想想,他们从江南转战到江边,一路攻城略地,堪称势如破竹,可费那么大劲儿打来打去,一座城也没占,就这么退回去了,甚至任由和春和张国梁收拢溃兵,重整江南大营,这跟没打又有啥两样,他们究竟图个啥?”
任钰儿终究是个女子,帮着打探打探夷情还想,对战阵上的事是真不懂,可想到中午刚收着的信,不禁喃喃地说:“去攻湖北,去援武昌城长毛的贼首石达开,好像也跟秦日纲一样打着打着退兵了。要不是石达开退兵,我四哥也回不了京。”
“这么说湖北那边的长毛也是虎头蛇尾?”
“王先生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任小姐,能否让兴远看看王先生的信。”
“这有何不可,连儿,去帮我把信拿来。”
“好的。”
……
等了不大会儿,连儿就把翻译好的信取来了。
周兴远顾不上欣赏任钰儿的笔迹,只看内容,看着看着竟沉吟道:“难不成传言是真的,难道真闹内讧了?”
“周先生,您是说……”任钰儿禁不住问。
周兴远放下信,解释道:“小姐有所不知,兴远这次去金坛,遇着几个常去江宁城外跟长毛买卖的奸民,他们说长毛闹内讧了,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死了好多人,并且死的都是广西老贼。”
“竟有这样的事!”任钰儿大吃一惊。
“我问过张玉良和周天培,他们听说过不少传言,不是传得有鼻子有眼,而是传得一个比一个夸张,有的说洪秀全死了,有的说杨秀清死了,有的说秦日纲死了,谁也不敢当真。毕竟这些年类似的传言太多,连钦差大臣赛尚阿当年都谎报过,不算民间的传言,光奏报上的要是加起来,洪秀全和杨秀清这几年已经死过几十次了!”
任钰儿追问道:“那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谁说得清楚。”周兴远苦笑道。
想到四哥正在进京赴任的路上,要是能查实这个消息,四哥进京之后第一个禀报皇上,皇上一定会很高兴,任钰儿紧盯着周兴远道:“周先生,我觉得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您在军中效过力,又是刚从金坛回来,路熟人熟,要不劳烦您再走一趟,多找些人问问,看能否搞清楚这传言是真是假。”
第六百四十九章 报忧不分忧
小山东没带书信来迎接,只带来一个口信。
韩秀峰知道文祥和王乃增很急,不好意思在固安久留,见了下河营的三十多个老兄弟,跟刚加入河营的章小宝等川东团勇叮嘱了一番,便与王千里、张庆余道别,带着刘山阳和徐九二人跟小山东马不停蹄赶到距京城约四十里,位于宛平境内的一个庄子。
夜已深,进来时只依稀看到庄口有二三十户人家,直至走进这座里外估计有五六进的宅院,韩秀峰才发现这宅院刚修缮过,地上铺的石板是新的,好几个门窗也是新换上的。
小山东显然不是头一次来,刚才敲门时就嚷嚷着赶紧烧饭,现在又忙着让下人赶紧去收拾房间。已歇下的王乃增急忙穿上衣裳出迎,久别重逢,寒暄了好一会儿才坐下说起正事。
“这庄子和这宅院是庆贤家的,庄子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地契上写的是四百二十八亩。庄头是庆贤的一个远房亲戚,听庄头说拢共三十几个佃户,另外雇了二十几个长工。他家落难前都不怎么来,落难之后来得就更少了,所以这宅院年久失修,我头一次来时都没法儿住人。”
王乃增一边招呼韩秀峰吃菜,一边解释道:“您走之后东西越来越多,书肆里实在放不下,搁别的地方又不放心,庆贤就提议把那些东西全送这儿来。后来想着在城外不能没个落脚的地儿,就把这宅院修了下,还在这儿养了十几匹马和九头骡子,备了六辆大车。”
韩秀峰没想到他们这两年越搞越大,竟不动声色在城外建了个“窝”,不禁笑问道:“庄子里的人可靠吗?”
“可靠,那些佃户和长工不是庆贤家的下人,就是知根知底的庄户人家。”王乃增想了想,又笑道:“文大人担心总是有陌生人进出,会让附近百姓甚至宛平知县起疑心,不但帮庄头捐了个七品顶带,还让庄头出面办了个小团练,隔三差五领着庄里的青壮操练。”
“在这儿办团练,合适吗?”韩秀峰放下筷子问。
“有什么不合适的,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到处都在办。”
“我是说这儿终究是庆贤家的庄子,要是被居心叵测之人捅到皇上那儿,皇上会怎么想?”
王乃增反应过来:“这我们也想过,后来见皇上对几位获罪下狱的老臣都从轻发落了,所以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哪几位老臣?”
“皇上先是释遣戍军台已革大学士、前直隶总督讷尔经额的罪,交直隶总督桂良,差遣委用,紧接着又赏讷尔经额六品顶带。前些天更是连赛尚阿都放了,还命他去察哈尔练蒙古兵。”
韩秀峰既没见过赛尚阿也没见过讷尔经额,但没少看讷尔经额在直隶总督任上编纂的兵书,甚至用讷尔经额编纂的《兵技指掌图说》练了好几年兵。再想到耆英一家获罪的原因跟赛尚阿、讷尔经额不一样,洋人一旦生事皇上会自然而然想到耆英,凝重地说:“我看这事还是谨慎点好,可不能因为这点事连累庆贤。”
王乃增岂能不知道韩秀峰担心什么,沉吟道:“大人说得是,要不回去之后就让吉禄出面把这个庄子买下来,只要买下了就跟庆贤家没关系了。”
“买下了,云清兄,这是一个庄子,不是一个宅院,堂里有这么多钱吗?就算有,也是用庆贤家的钱买庆贤家的庄子,跟强取豪夺有何两样?”
“大人有所不知,公账上的银子早花差不多了,现在用的是令妹从上海汇来的银子,整整五万两,够用一阵子了。”
“钰儿汇来的银子,一汇还是五万两!”韩秀峰大吃一惊。
王乃增微笑着解释道:“确切地说是上海的厘金,韩大人,周兴远您一定记得,向帅殉国之后他那设卡抽厘的差事就被人家给盯上了……”
搞清楚来龙去脉,韩秀峰终于松下口气,想想不禁笑道:“收留包庇钦犯,私吞厘金,一吞就是五万两,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
“这叫有其兄必有其妹,或者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幸亏有她,不然我们全得喝西北风。”
“什么叫其兄必有其妹,说得跟我包庇过钦犯,私吞过厘金似的。”
“您没包庇过钦犯,只是给‘卖鸡爽’通过风报过信。”
“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令妹又何尝不是,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不得已而为,钰儿变成现在这样,你王云清功不可没!”韩秀峰瞪了他一眼,起身道:“不吃了,先看你带来的那些往来公文,看完再说。”
“行,我这就让他们抬进来。”
……
小山东和一个下人抬进来整整一大箱公文,韩秀峰打开箱子,取出来一道接着一道地挑灯夜读。
王乃增不想打扰他,干脆让小山东留在这儿伺候,然后去前厅陪刘山阳说话。
韩秀峰一目十行,看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全看完了,让小山东把王乃增请了过来。
王乃增本以为韩秀峰打算跟他商量“厚谊堂”今后该何去何从,结果一进门就见韩秀峰阴沉脸着问:“云清兄,你这军帅究竟是咋做的?”
“韩大人,您这话何从说起?”
“何从说起,我看皇上不待见‘厚谊堂’,不愿意再见博川,你王云清功不可没!”
“我……我没做什么呀!”王乃增苦着脸道。
韩秀峰越想越郁闷,指着桌上的公文道:“我当年之所以拜托你辅佐博川兄,不是因为博川不懂如何打探整理验证夷情,而是因为博川兄不太会揣摩圣意,不大懂官场上的那些弯弯道道。你倒好,成了武备院主事之后就一门心思帮着打理堂务,却忘了还有很多事比打探夷情更重要!”
王乃增真是当局者迷,愁眉苦脸的问:“什么事更重要,还请大人明示。”
“这些折子就算不全是你草拟的,你也应该全看过,究竟写的什么呀!不是叶名琛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是英佛等夷打算怎么怎么地。只晓得形势急迫,却没个万全之策,连解燃眉之急的办法都没一个!”
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事是做了不少,可又做成了那件事?拆卸好不容易搞着的蒸汽机,结果别说仿制,拆下来之后甚至连装都装不上,只能大卸八块全送这儿来了,一堆废铜烂铁,就算送来又有何用,仿制新式洋枪同样如此。几房翻译翻译了几年,翻译到现在,还是翻译洋人的邸报和那些风土人情的书籍。真正有用的天文地理和算术,一部也没翻译出来。
反倒是被你们天天骂的叶名琛,不但击溃了二十几万围攻广州城的‘洪兵’,清缴了那么多长毛余匪,保住了两广,还有余力协济两江、湖广平乱所需的钱粮。我要是皇上,我一样会升叶名琛的官,一样不会待见‘厚谊堂’,一样不愿意再召见博川!”
王乃增猛然反应过来,想想又一脸无奈地说:“韩大人,乃增让您失望了,可乃增实在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
“就算想不出来,上折子时也不能把话说死啊!”
韩秀峰指指桌上的公文,恨铁不成钢地说:“战也好,和也罢,总得有个主意,哪怕模棱两可的也行。你们倒好的,光晓得禀报皇上西夷要生事,西夷要起衅,却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晓得事情很棘手很麻烦,却不晓得该如何解决麻烦,皇上自然不会高兴。”
“……”王乃增无言以对,因为正如韩秀峰所说,他们这两年总是给皇上报忧,却从没想到一个能帮皇上分忧的办法。
“说起来也怨我,怨我那会儿没跟你交代清楚。”韩秀峰长叹口气,起身道:“好在皇上只是不愿意再见博川,并没有迁怒于博川,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敢问大人,怎么回旋?”
“要是没猜错,皇上十有八九会让我接着做‘厚谊堂’大掌柜。至于博川,应该会另有任用。在我回书肆之前,你得赶紧办两件事,一是让吉禄出面赶紧把这庄子盘下来,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不能让庆贤再吃亏;二是赶紧命上海、香山和新安等分号想想办法,看能否从美利坚洋行买到洋炮。”
“买洋炮做什么?”
“准备打仗!英吉利都跟咱们开打了,法兰西也想借西林教案生事,咱们不能再没点准备。”
“韩大人,美利坚洋商不一定会卖,就算他们愿意卖,就咱们的那点银子又够买几尊洋炮?”
“不是咱们自个儿买,而是帮崇厚买!“韩秀峰想了想,又紧攥着拳头道:“只要能买着,就算崇厚拿不出那么多银子,直隶总督桂良也会想法儿筹银的。总之,广东太远,咱们鞭长莫及,但京畿绝不能有事,更不能有失,得想尽一起办法确保京畿。”
想到皇上最担心的便是洋人北犯直隶,王乃增连忙道:“明白,乃增明天一早就回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