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不速之客(一)
第一天换帖纳彩、回奉、送彩礼、踩花堂、过嫁妆,第二天一早迎娶!
王经承和关捕头昨晚吃宵夜时翻过历书,发现今天婚丧嫁娶万事皆宜,真是择日不如撞日。www.uu234.ccwww.uu234.cc
租的喜轿早早的到了,关捕头甚至不晓得从哪儿找来一匹滇马,一边让守在韩秀峰新家的衙役们放鞭炮,一边催韩秀峰上马,然后又招呼吹鼓手们奏乐,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
几个年轻的衙役在前头开道,潘二换上新衣服帮着牵马,韩家虽人丁兴旺却全在走马老家,最快也得明天傍晚才能到,所以大头也换上四娘连夜赶做好的新衣裳一起去迎亲,锣鼓响起,鞭炮齐鸣,一群孩童追逐着要喜糖,好不热闹。
柱子是人见人厌的仵作,丧事离不开他,喜事不能往前凑,只能老老实实呆在韩秀峰的新家同王经承、关捕头一起等,不过也用不着等太久。
这小院子本来就是段经承买的,之所以买是看离家近,吹鼓手们刚吹打了不大会儿,就听见段经承家迎接男方的鞭炮声。
“落轿!”
“劳烦老哥儿几个了,这是喜钱,一人一份儿。”段经承站在门口先是让他家老三给吹鼓手和轿夫们发喜钱,随即喊道:“志行,叫上你的小兄弟进来吃茶,天色尚早,吃完茶再走,不会耽误吉时。”
“谢岳父大人。”韩秀峰急忙下马作揖。
“好好好,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这身官服,越看越精神!”女儿终于嫁了个官,段经承心情无比舒畅,一边招呼韩秀峰、潘二和大头等人进去吃茶,一边让他家老三给围在门口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发喜糖。
早茶早准备妥当。
几碟平时难得一见的糕点,再就是一人一碗红枣,吃完红枣再上汤圆。
韩秀峰平时最喜欢吃醪糟汤圆,可今天的心思却不在吃上,只吃了半碗还有半碗吃不下去,干脆偷偷倒给了大头,大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不但来者不拒,甚至连汤也喝的干干净净。
这边刚吃完茶,媒婆就把盖着红盖头的琴儿扶了出来。
段经承急忙让赶来帮忙的本家帮着收拾桌子摆香案,招呼韩秀峰和琴儿先拜段家的列祖列宗,拉着红绸,看着琴儿那白皙细嫩的手,韩秀峰一阵悸动,感觉像是在做梦,只晓得傻笑,段经承让咋做就咋做,咋拜的,咋把琴儿接上轿的都不晓得。
随着一声“起轿”,鞭炮再次大作,吹鼓手们再次吹奏起迎亲的喜乐。
可能想着两家离太近,就这么直接回去不够热闹,领头的俩捕班衙役没从原路返回,竟领着迎亲的队伍绕了一大圈才把新娘接到韩秀峰的新家。
把新娘背出喜轿,跨火盆,拜天地,这边全由王经承做主。韩家的长辈没到,关捕头当仁不让地扮起长辈,坐在堂前让新郎新娘磕头……
王经承虽喊着“礼毕,送新人入洞房”,但韩秀峰却不能真的就跟琴儿洞房,一是正值大白天,二来外面马上摆喜宴,昨天发了几十张喜帖,县衙、府衙乃至道署的六房经承,平时关系要好的书吏衙役全请过,有的已经到了,已经正在来喝喜酒的路上,他要出去感谢,要出去给人敬酒。
韩秀峰真舍不得出去,欲言又止地说:“琴儿,刚才关叔说道署的柳大使和我们巴县的二老爷会来,我得出去迎一下。”
琴儿本打算白天不搭理韩秀峰,不管韩秀峰说啥也不吭声,让韩秀峰晓得能娶到她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却没想到韩秀峰面子这么大,竟鬼使神差地问:“道署的柳大使和县衙的二老爷也来?”
终于听到声了,韩秀峰又是一阵悸动:“来,关叔说他们马上到。”
琴儿猛然想起之前的打算,盖头下的俏脸顿时一红,用蚊子般地声音说:“这得去迎一下。”
“那我出去了,你肚子饿不饿,要是饿我让关婶先给你煮碗汤圆。”
“不饿。”
“哦。”
“等等。”
“还有啥事?”
想到嫁都嫁过来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琴儿禁不住嘀咕道:“把盖头摘了再走呗。”
“哦,好的。”韩秀峰猛然反应过来,强按捺下心中的激动,轻轻摘下红盖头,红盖头摘下的一刹那,看着琴儿的俏脸,一时间竟看痴了。
琴儿的脸羞得更红了,低下头带着几分娇羞地嗔怪道:“有啥好看的,你不是要去迎柳大使和二老爷吗?”
韩秀峰傻傻地说:“好看,真好看!”
女为悦己者容,琴儿听在耳里甜在心里,忽然发现韩秀峰除了穷点真没啥不好,早把任举人忘到九霄云外,低着头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才轻声道:“别看了,赶紧去迎柳大使和二老爷吧。”
“好的,我去去就回。”
琴儿心道天色还早着呢,啥去去就回,又鬼使神差地冒出句:“四哥,等会儿少喝点。”
一声四哥,叫得韩秀峰心荡神怡,楞了好一会儿咧嘴笑道:“晓得,我不会多喝的。潘二早帮我准备好水,待会开席了用水敬他们。”
到底是在衙门呆过的,居然打算把水当作酒去敬人家,琴儿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觉得很有意思,竟噗嗤笑道:“那你得小心点,千万别让人家发现。”
韩秀峰嘿嘿笑道:“不会的,我喝假酒从来没被人看穿过。”
琴儿心想喝假酒他原来不是头一次,忍不住又笑了,笑了起来两个小酒窝,刹那间风情万种。
韩秀峰依依不舍地走出新房,小心翼翼带上门,才走进刚摆满桌子的小院,还没来得及去门口,竟看到一个不应该来这儿的不速之客,正拿着一卷字画昂首阔步迎面而来,王经承和关捕头愁眉苦脸,想拦又不敢拦。
韩秀峰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抱拳道:“原来是任举人任老爷,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志行老弟,无需多礼。”任禾一边环顾着四周敢怒不敢言的韩家亲朋好友,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志行老弟,我刚从府学回来,正好路过你家门口,见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一打听才晓得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这个人呢又喜欢凑热闹,于是不请自到想讨杯喜酒喝,不晓得志行老弟给不给?”
第六十二章 不速之客(二)
任举人穿着一身崭新的枣红宁绸箭衣,天青缎子外褂,腰里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头上戴着京式瓜帽,脚蹬一双新式的内城京靴,要是扎上红绸花,看上去比新郎还要像新郎。www.uu234.cc更让人窝火的是,他嘴上说着志行老弟,目光却在饶有兴致地环顾小院子,压根儿没正眼瞧过韩秀峰。
韩秀峰晓得他是来捣乱的,定定心神,不动声色说:“任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寒舍太过简陋,连院子里这些桌椅板凳也全是管街坊四邻借的,还没顾得上擦,也不晓得能不能擦干净,怕脏了任老爷您的衣裳。”
“无妨无妨。”任禾哈哈一笑,旁若无人地走到堂屋门口,大大咧咧坐到主位上。
关捕头和王经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要是换作别人跑这儿来捣乱,早喊衙役把他打出去了。然而他不是别人,他是远近闻名的举人老爷,说句不中听的话他能来真是给韩家面子。
二人大眼瞪小眼,只能干着急。
想到他为啥来捣乱,韩秀峰反而没之前那么窝火了,走过去坐到他对面,笑看着他道:“任老爷,宾客们还没到齐,开席还要等一会儿。这个家又是新置的,不怕任老爷您笑话,真是要啥没啥,连个茶碗都没有,只能让您干坐着,只能陪您说说话。”
“无妨无妨,”任禾看了看韩秀峰,像突然想起啥似的,啪一声拍了下大腿,顺势拿起刚放下的卷轴,站起身当着众人面解开捆在上面的绳子,笑道:“志行老弟,真不晓得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竟一点准备也没有。幸好早上在府学写了幅字,还顺路装裱好了,正好送给你,祝你和新娘喜结良缘,早生贵子。”
说完之后,他当着众人面缓缓放开卷轴,果然是一幅龙飞凤舞的字。
韩秀峰不仅没道谢,而且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关捕头意识到写的不是啥好话,忍不住回头问:“王经承,写的啥?”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王经承念完,又低声道:“这是宋真宗赵恒作的《励学篇》,他送这幅字,是笑话四娃子读书不行,考不上功名,只能用银子去捐官。”
他竟敢在这大喜的日子羞辱四娃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关捕头再也控制不住,正准备上前理论,身后突然有人冷冷地问:“任举人,任老爷,你送这幅字到底是何居心,是羞辱我志行老弟,还是连我柳大全也要一并羞辱?”
“柳大使来了,柳大使请!”关捕头急忙招呼道。
“关班头,自给儿人无需这么客气,容我先问问任老爷送这幅到底是何居心。”柳大全快步走到堂屋门口,摘下官帽,怒视着任禾,就差在脸上写着不给个说法这事没完。
任禾虽心高气傲却也不敢得罪柳大全,因为柳大全既有权又有银子,不但刚捐了个七品顶戴,好像还打算再花点银子去捐个正七品的缺。见无意中把柳大全给惹火了,一时间竟没了主意,毕竟他虽中了举人但没做官,直至今日依然是个读书人。
“任老爷,说话呀,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这些个捐纳出身的?”
“岂敢岂敢,”任禾缓过神,急忙拱手道:“柳大使,我……我是正好路过,之前并不晓得今天是志行老弟大喜的日子,没一点准备,正好手里有幅字,就想聊表下心意,没曾想这幅字不应景。”
柳大全最痛恨那些个瞧不起捐纳出身的科举官,今天是真火了,岂能让任禾就这么糊弄过去,抱着双臂道:“既然晓得不应景,那就换一个心意。”
“这不是一点准备没有嘛。”
“聊表心意,不用刻意准备,”柳大全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往韩秀峰面前一搁,笑看着任禾道:“任老爷,瞧见没,这样就可以了。赶紧的,你看看宾客越来越多,大家伙全等着入席呢。”
柳大全话音刚落,县衙王主薄从围观的亲友中挤了进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而且是五十两的,往韩秀峰面前一搁,也笑看着任禾道:“任老爷,该您了,聊表心意吧。”
一个是道台衙门的仓大使,一个是县衙的主薄。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任禾真不敢得罪他们,只能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搁,随即抱拳道:“柳大使,二老爷,抱歉,突然想起府学还有件事,得赶紧回去,您二位坐,我先走一步。”
“等等。”
“柳大使还有何见教?”
“把这幅字带走,任老爷,您可是举人老爷,您的字金贵着呢!要是这次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就能拉翰林,到时候您的字会更金贵,可不能乱扔。”
“多谢提点,”任禾当着众人收好字,悻悻地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想想不服气,回头道:“柳大使,借您吉言,任某真要是有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定当登门致谢!”
“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柳某定会备酒相迎!”
“告辞。”
“不送!”
……
“柳大使,二老爷,要不是您二位赏光,我这奇耻大辱不晓得要受到啥时候,大恩不言谢,等开席了敬您二位,陪您二位一醉方休。”韩秀峰岂能不识好歹,任举人一走出门就起身致谢,然后把银子和银票奉还给他们这两位救兵。
柳大全本就打算来白吃白喝的,压根儿没想过送银子,更没想过送这么多,刚才主要是见姓任的太仗势欺人,实在看不顺眼才掏银子的。见韩秀峰如此懂事,柳大全大大方方收回银子,回头看着门口笑骂道:“他个龟儿子居然敢威胁老子,别说他不一定能中进士,就算能中进士拉翰林,他龟儿子这辈子也管不到我柳大全头上,我大清朝还没在本乡本土做官这个先例。”
王主薄接过银票,也忍俊不禁地说:“他龟儿子就算中进士拉翰林,想正儿八经做上官还早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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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提携后进
段经承给的小院子不大,只有三间屋和一间依着院墙搭的半露天厨房,天井也只能放下四张八仙桌。www.uu234.cc但巴县是山城,人多地少,买这么个小院子段经承四年前就花去两百多两银子。并且土地宅产售卖翻赎之风盛行,原来的主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不断“找补”,韩秀峰想真正拥有这院子估计还得再花一二百两。
原来的主人会不会“找补”那是以后的事,但这院子是真的小。
外面发生的一切,琴儿坐在东厢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她咋也没想到任举人仗势欺人到如此地步,不光当那么多人面羞辱韩秀峰,也是在污她的名节,这事要是传出去她今后咋做人。
琴儿越想越气,越想越屈辱,竟鬼使神差拿起把剪刀,紧攥着要冲出去跟姓任的拼命。幸亏关捕头的老伴关婶担心她胡思乱想,及时进来抢下剪刀把她给拦住了。
关婶搂着她劝道:“琴儿,别这样,今天是你和四娃子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再说姓任的不是被赶走了么,举人了不起?在柳大使和二老爷跟前他龟儿子算个球!”
“婶,这让我今后咋做人?活不成了,真没脸活了……”琴儿刚才是气,现在是越想越难过,泪水潸潸而流。
“别胡思乱想,这事不怨你,非要怨只能怨你爹,总想着攀高枝儿,结果闹成这样。”
“我对不起四哥,闹这一出,让他今后咋在人前抬头。”
“又胡思乱想了,四娃子能娶到你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没啥对不住他的,只有他委屈了你。再说四娃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啥样的人我最清楚,他怜惜你还来不及呢,咋会怪你?”
琴儿哽咽地问:“真的?”
关婶拍着她的肩膀笑道:“真的,我骗谁也不能骗你。”
……
正说着话,外面有客到。
二人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会儿,才晓得来的是湖广会馆的客长和茶帮的一个夫头,从话语中能听得出他们之前并不晓得道台衙门的柳大使和县衙的王主薄也在,先给柳大使、王主薄行礼,又跟韩秀峰说了一通“喜结良缘、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然后就留下一份贺礼走了,不光没坐下吃喜酒甚至连喜糖也没要。
琴儿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大家闺秀,见识却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所能比拟的,顾不上再伤心难过,竟擦干泪水好奇地问:“关婶,湖广会馆的客长虽不是官老爷,但在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爹跟他都说不上话,他咋会给四哥这么大面子的?”
“这我还真晓得。”想到关捕头昨晚回去说的那件事,关婶不禁笑道:“茶帮夫头没管好他手下那些个脚夫,不光害四娃子受了惊也坏了规矩。要是让大老爷晓得,连八省行帮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他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来登门赔罪的。”
琴儿急切地问:“四哥咋受的惊?”
想到今天是她和四娃子大喜的日子,不能让她跟着担惊受怕,关婶急忙岔开话题:“这事回头再说,听见没,又来客了!”
“哦。”
这次来的客人同样是一位不速之客,不仅她俩大吃一惊,连韩秀峰也没想到自给儿有这么大面子,真是受宠若惊,急忙同柳大使、王主薄一起出去迎接。
“顾老爷来了!”
“下官见过顾老爷。”
“好好好,诸位无需多礼。”
“顾老爷请,顾老爷请上座!”
“志行,顾老爷大驾光临,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是是是,顾老爷屈尊降临,寒舍蓬荜生辉,志行感恩涕零!”
………
不光考中进士,并且做过翰林,还在做过江西道监察御史的顾老爷到了,随行的家人甚至捧着一份用红绸包着的贺礼,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宾客们纷纷起身相迎,小院里一片沸腾。
顾老爷真是不拿架子,一边抱歉回礼,一边示意家人送上贺礼,等潘二屁颠屁颠跑上去接过贺礼,他才在众人拥簇下坐上主位。
“诸位,老朽卸任回乡四年有余,平日里最喜凑热闹,听闻志行贤侄今日小登科,自然要来讨杯喜酒吃。不请自到有些失礼,不过老朽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怕街坊邻居们笑话。”
“顾老爷何出此言,您老德高望重,志行想请都请不到,甚至想也不敢想,您老大驾光临,真是给志行天大的面子。”韩秀峰这番话发自肺腑,说完之后又执晚辈之礼躬身作揖。
“贤侄,无需多礼。”顾老爷虚托了一下,又笑道:“诸位,说起来老朽有些势利了,之前只晓得志行在县衙帮闲,精明能干,为人耿直,且重乡谊。并不晓得志行这般出息,不光捐了出身捐了官,还打算进京投供。现而今晓得了,自然要来看看。”
韩秀峰这才想起巴县乃至整个重庆府,只要有举人去京城赶考,或有官员去京城补缺,就算他们不去拜访眼前这位告老还乡的进士老爷,顾老爷也会差家人去请。正因为如此,顾老爷卸任回乡虽不到五年,但只要是重庆籍的官员,无论是京官还是外官都对他格外敬重。
关捕头也意识到他看着长大的四娃子尽管还没补上缺,但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在衙门帮闲的小清书了,现而今既是九品候补巡检也是巴县的“候补士绅”,不然顾老爷绝不会屈尊降贵来吃喜酒更不会送贺礼。
想到这些,他忍不住说道:“顾老爷,四娃子在衙门帮闲那么些年,在巴县是吃得开,可到了京城那真是人生地不熟,他这缺都不晓得咋补。您老在京城为过官,能不能提携提携,我替他爹他娘给您老磕头了!”
关捕头说磕头就要下跪,顾老爷一把拉住,笑道:“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关班头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顾老爷,四娃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
“老朽晓得,老朽晓得,”顾老爷示意他坐,回头看着韩秀峰道:“身为本乡士绅,提携后进是老朽的本分。志行,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合适。等过几天闲下来,你去趟柴家巷,老朽跟你说道说道,再帮你修封书信,等到了京城定能事半功倍。”
第六十四章 嫁鸡随鸡
韩家摆酒宴客,段家一样摆了酒,事实上韩家摆酒的钱也是段家出的。UU小说
不过段经承除了嫁女儿之外从不做赔本买卖,今天不光请了亲朋好友,也请了巴县、江津、长寿、永川、荣昌、綦江、南川、铜梁、大足、璧山、定远等县和涪州、合州、江北等散州散厅的兵房书吏,离太远赶不上的就请各州县正堂在巴县的“坐府家人”,一共摆了六席。
相比户房、刑房,在常人看来兵房似乎没啥油水。
事实上各州县衙门兵房要做的事并不少,比如要负责对门军(守卫城门的兵卒)、皂隶、马快、民壮、铺兵(邮差)登记造册,要保管名册同时要上报府衙,以及负责一切与兵事相关的其它事宜。
往来公文数不胜数,各州县正堂的“坐府家人”和各州县兵房的书吏要是不给他塞银子,上呈到府衙的公文没毛病也要挑出点毛病打回去,重新誊写事小,耽误公务事大,会直接影响到州县正堂的考绩。所以各州县的兵房经承乃至各州县的大老爷,谁也不敢不把他这个府衙的胥吏不当回事。
该请的全请来了,该收的银子也全收了,不用算也晓得这桩喜事没办赔还略赚。
段经承本应该高兴,但此刻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乘龙快婿家离太近,那边发生的事这边想不晓得都不成。
他请同在府衙当差的好友帮着招呼客人,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生闷气,脸色难看的吓人,以至于老伴段徐氏都不敢吱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段吉庆真是瞎了眼,竟还曾想把琴儿许给他!”
“吉庆,今天是琴儿大喜的日子,外面还有那么多客呢。”段徐氏不敢吱声却不能不说话,嘀咕了两句又低下头。
“外面没事,外面有景程帮我作陪。”段经承越想越窝火,紧攥着拳头恨恨地说:“白眼狼,真是个白眼狼!早晓得他这么下作,当年那几十两银子就算扔江里打水漂,也不能拿给他去成都府赶考,还让他真中了举!”
“现而今说这些有啥用。”
“是啊,现而今说啥都晚了。大喜的日子被当众羞辱,也不晓得韩四会咋想。”
“韩四我倒不担心,我担心琴儿。”
……
两口子正为女婿女儿担忧,刚才派去听信的远房侄子又回来了,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说:“叔,婶儿,别担心,没事了!”
“咋没事的?”段经承急切地问。
远房侄子擦了把汗,绘声绘色地将道台衙门柳大使和县衙王主薄及时赶到,不光把任举人轰走,还逼任举人留下一张二十两银票的经过说了一遍,想想又眉飞色舞地补充道:“叔,这门亲真做对了,新姑爷面子好大,我回来前连柴家巷的顾老爷也去了,还送了一份贺礼!”
“好,好,太好太解气了!”段经承拍着大腿,看着老伴哈哈笑道:“你说说你,先前还嫌韩四没出息,还嫌韩四穷。穷又咋了,谁家不是从穷日子过来的?所以说看人要看人品,人品好人缘就好,人缘好事事就顺……”
段徐氏嘴上不说心里想你看人准,以前看任禾咋就看走眼了呢!
不过远房侄子送来的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她不用再担心韩四因为当众受辱而迁怒于琴儿,不用再担心琴儿在婆家的日子不好过。
其实他们多想了,韩秀峰觉得能娶到琴儿真是祖坟冒青烟,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潘二一个劲儿使眼色,他硬没换酒,硬是陪顾老爷、柳大使和王主薄等宾客喝了一下午。
送走意犹未尽的宾客,潘二忙着算账,算今天一共收了多少礼金。
关捕头和王经承喝高了,一帮衙役送他俩先回去。关婶催韩秀峰赶紧入洞房,然后坏笑着招呼柱子、大头和另外几个衙役帮着收拾院子。
韩秀峰喝得醉醺醺,站也站不稳。
琴儿把他扶到床上,帮着脱掉鞋,生怕他会吐,一边帮着脱官服,一边埋怨道:“不是说换兑水的酒去敬吗,咋喝成这样了。”
韩秀峰脑壳还是蛮清醒的,用迷离的眼神看着她那俏丽的脸庞苦,无奈地说:“用兑了水的酒敬别人没啥,敬柳大使和二老爷也没啥事,但不能用兑了水的酒去敬顾老爷。要是被顾老爷发现,顾老爷会咋想,又会咋看我?”
“这倒是,顾老爷能来真是给我们天大的面子。”
“这面子是给大了,这人情我们也欠大了,不过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琴儿糊涂了,不解地说:“你这人咋不识好歹,也不想想顾老爷啥身份。人家不光来了,还送贺礼,还让你过几天去他家。要帮你给京城的大官写信,这是要提携你!”
韩秀峰打了个酒嗝,苦笑道:“我宁可他不给这天大面子,也不用他提携。”
“四哥,你咋会这么想?”
“顾老爷是有心提携我,事实上只要是有望做官的同乡他都会提携,可做官有做官的规矩,他不会我也不能让他白提携。”
“啥意思,要给钱?”琴儿下意识问。
韩秀峰轻叹口气,无奈地说:“顾老爷啥身份,他的书信金贵着呢,像帮我这样的九品芝麻官写封最少也得五十两,可他送的那份贺礼才值几个钱。”
琴儿咋也没想到顾老爷既是来提携也是来做买卖的,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啥好。
韩秀峰摸着她白皙细嫩的手,苦笑道:“他屈尊降贵来吃我们的喜酒,还送贺礼,又当着那么多人面说要提携我。我要是不去他家求教,不去求一封书信,别人会咋看我?一定会在背后数落我韩四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
“既然不能不去,那过几天就去呗。”琴儿跳下床,打开一个箱子,从箱底翻出一个钱袋,从钱袋里取出几张钱票,怯生生地说:“这是我娘给我攒的私房钱,连我爹都不晓得。虽说十几两顶不上大用,但有这十几两总比没有好。”
刚进门就把私房钱拿出来了!
韩秀峰感动感激,情不自禁把她搂到怀里,闻着她那诱人的体香,哽咽地说:“琴儿,嫁给我这个穷光蛋,让你受委屈了。”
琴儿从未被男人如此亲近过,脸颊火辣辣的涨得通红,娇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觉得整个人都软了,就这么依在他怀里,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几分期待、几分羞于出口似地一般轻声说:“不委屈。”
“我都穷成这样了,咋不委屈。”韩秀峰抚摸着她的肩膀,喃喃地说:“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我韩四绝不会让你委屈太久,等补上缺做上官就接你去享福!”
“嗯。”琴儿等的就是这句话,想到钱票不能搞丢,急忙推开他的右臂,跳下床道:“四哥,钱票我先收着,你啥时用啥时候跟我说。五十两就五十两,不够我去管我爹要。顾老爷做过那么大官,他的书信肯定管用,花五十两值!”
韩秀峰心想这次要去的可是只认银子不认人的吏部,天晓得吏部的那些个堂官胥吏会不会给已经告老还乡四年多的顾老爷面子。要是不给,那花银子请顾老爷写的书信就一文不值。
不过琴儿也是一番好心,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
更重要的是正值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再说这些太煞风景……
第六十五章 尊卑有序
关捕头昨天有过交代,谁也不许闹洞房,所以那些个衙役帮着收拾好院子就走了,连潘二、柱子和大头都被关婶赶回了纸人店。UU小说关婶是最后一个走的,走前把院门从外面带上,让小两口在里面洞房花烛夜。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韩秀峰食髓知味,日上三竿了也不想起。
然而小门小户过的是小日子,既没婆子更不会有丫鬟,肚子饿了得自给儿起来去做。想到琴儿昨晚没吃啥东西,这会儿一定很饿,韩秀峰这才意犹未尽地穿上衣裳,准备去生火淘米做捎午。
结果刚开门,就听见大头在院子外面说话。
“潘二,你有没有婆娘?”
“有啊,不光有婆娘,娃都有两个。”
大头蹲在墙角下,看看坐在门槛上的潘二,再回头看看蹲在左边的柱子,羡慕地说:“柱子,潘二有婆娘,你也有婆娘,只是没娶进门。现而今四哥也娶了婆娘,就剩我没有,你说这咋办,我可不想跟八爷那样打一辈子光棍。”
柱子咋也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禁不住笑骂道:“就你这样还想娶婆娘?”
大头不服气地说:“四哥能娶婆娘,你能娶婆娘,我为啥不能娶!”
柱子正准备问问他有没有钱,潘二突然伸腿踹了大头一脚。
“潘二,干嘛踹我?”
“你刚才说啥?”潘二紧盯着他问。
大头想了想,一脸茫然地说:“我说四哥能娶婆娘,柱子能娶婆娘……”
不等他说完,潘二又踹了他一脚,板着脸问:“大头,四哥是娶了婆娘,但婆娘这话是你能说的吗?”
“那咋说,婆娘不就是婆娘呗。”
柱子反应过来,戳着他的脑壳道:“应该喊嫂子!”
“喊嫂子,哦,喊嫂子是比喊婆娘好听。”
大头认为有点道理,心想虽然挨了两脚,但用不着跟潘二计较。结果潘二不但刚才踹他,竟又踹了柱子一脚。
柱子可没大头那么好说话,起身道:“潘二,让你管了一天账,你龟儿子是不是就忘了自个儿是谁?敢踹我,看我咋收敛你!”
“等等,”见柱子抬腿就要踢,潘二急忙道:“柱子,你先听我说完,我要是说的不对你再踢,我要是说的在理,以后你得喊我二哥。四哥在时听四哥的,四哥不在的时候你得听我的。”
“行,你先说,我倒要听听你龟儿子能说出个啥道理。”
潘二乐了,放下夹在腋下的算盘和账本,指指身后的小院儿:“给我听清楚了,四哥现而今是官身,不是你我这样的平头百姓。你三天两头帮人家操办丧事,应该晓得啥叫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四哥身份尊贵,不管有没有补上缺都是官老爷,你和大头能跟官老爷称兄道弟?”
“四哥是官老爷,但四哥也是我哥,我们三个一起耍大的,四哥就是瞧不起你潘二也不能瞧不起我和大头!”
“对对对,四哥重情重义,自然不会瞧不起你们。但四哥是要去补缺做官的,要是还跟以前一样跟你们称兄道弟,别的官老爷就会瞧不起他,走出去那些个刁民也就不会怕他,搞不好连这个官都做不稳。”
“可四哥不是还没做官么。”
“现在是没有,但将来呢。”潘二指指大头,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大头,你给我听着,在这儿你可以喊四哥,也可以喊嫂子,但喊顺了以后想改也改不过来,所以不能这么喊。”
大头看看柱子,心想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下意识问:“那咋喊?”
潘二不是跟他俩开玩笑,一脸严肃地说:“等出了门别说你袁大头,就是我潘长生也一样是四哥的家人。晓得啥叫家人吗,就是四哥家的下人。所以今后见着四哥要喊老爷,见着嫂子要喊夫人。”
大头傻傻地说:“可四哥不老。”
“那就喊少爷,反正不能再喊四哥,也不能再说啥子婆娘,晓得不。”
“晓得。”
“柱子,你晓得不?”
三个人打小一起耍大的,这么称呼柱子不但不习惯也喊不口,悻悻地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又不跟你们一道去京城,不管四哥做多大官,他以前是我四哥以后还是我四哥。”
……
韩秀峰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笑出了声。
“四哥,你起来了?”大头脑壳不好使但耳朵特别尖,听见笑声立马起身问。
“起来了,进来吧。”韩秀峰走过来拉开院门。
“刚才咋跟你说的?”潘二瞪了大头一眼,可面对正笑眯眯看着他的韩秀峰,一时间竟不晓得该咋称呼,想喊“老爷”或“少爷”实在喊不出口,跟以前一样喊“四哥”就是自个儿打自个儿脸。
韩秀峰看着他尴尬的样子,忍俊不禁地说:“潘兄,你们刚才的话我全听见了,想想是有点道理,不过全是自家兄弟,真要是那么喊我都不敢答应。”
“四哥,我是想着……”
“我晓得你的良苦用心,要不这样,以后在外人跟前就按你刚才说的喊,没外人的时候我们还是兄弟。”
“行,我听你的。”
“进来,总站门口像啥。”
“好,”潘二走进院子,下意识看了看东厢房,嬉笑着问:“四哥,嫂子呢?”
“潘兄,你这是啥眼神?”
韩秀峰转身看向厨房,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琴儿换上了一身普通妇人的衣裳,正在厨房里忙着做捎午。
“嫂子,别脏了你的手,以后这些活儿让大头做。”
“没事,你们去堂屋坐……”琴儿俏脸一红,不晓得该咋称呼他们,也不晓得该说点啥好,急忙蹲下身往火塘里添柴。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韩秀峰一阵感动,连忙道:“琴儿,听潘兄的,捎午让大头做。”
“没事的,我会做,在家天天帮我娘做。”
“会做也要等会儿再做,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我们走马老家同兴当的少掌柜潘兄,潘兄在家排行老二,以后就喊二哥。”韩秀峰介绍完潘二,又转身道:“这是柱子,你应该认得。这是大头,我们三个是打小一起耍大的。”
做捎午重要,但礼数更重要。
琴儿急忙去洗手,随即款款走到三人面前,右手朝上,左手朝下,并拢手指,置于身前,微微一蹲,红着脸羞涩地说:“二哥好,二位叔叔好。”
第六十六章 倒霉的茶帮
大头一身蛮力就是用来干活的,琴儿插不上手,去房里拿来一些花生和红枣给三人吃,她自个儿则躲在房里做针线,边做边偷听男人们说啥。www.uu234.cc
第一件事是算账!
柱子从肩上摘下褡裢,把昨天收的礼金倒在八仙桌上,有京钱有制钱也有小钱,一共五大串一小串,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
一大串是半贯,就是五百个铜板,五大串就是两千五百多文,再加上那一小串,一看便晓得有多少。
潘二却像账房先生似的摆正算盘,打开账本,装模作样点点桌上的铜钱,随即对着账本噼里啪啦打起算盘,算了半炷香的功夫才抬头道:“四哥,昨天一共收了两千七百六十文礼金,谁送了多少我这儿全有账,钱点过,跟账也对上了,你先过个目。”
现在不比以前,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两千多文成色不一的铜钱,去钱庄顶多换一两银子。
不过韩秀峰并不认为衙门里的叔伯和弟兄们小气,因为人家之前已经帮着凑过盘缠,接过账本看了一眼:“潘兄,你办事我放心,不用看了。”
“行,”潘二也不矫情,指着桌上的银票道:“这十两银票是茶帮夫头朱二送来的,说是贺礼,其实是给你压惊给你赔罪的银子。他和湖广会馆客长走前在门口跟关捕头打过保票,说他们会严加管束吴家兄弟。还说啥腿长在吴家兄弟身上,他能管住吴家兄弟一时管不住吴家兄弟一世。跟关捕头商量能不能打发大头去别的地方,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会生事。”
韩秀峰乐了,拿起银票笑道:“吴大到底是咋死的早有定论,吴家兄弟要是再生事就是跟县太爷过不去。真要是让他们把事闹大最后翻了案,县太爷就要按‘失出之罪’(指把有罪判为无罪)被究办。”
这个道理潘二也懂,忍不住笑道:“他们就是担心被大老爷晓得才来赔罪的。”
“关叔咋跟他们说的。”
“关捕头当然帮我们,关捕头说打发大头远走高飞可以,但打发大头远走高飞的盘缠谁来出?”
韩秀峰追问道:“然后呢?”
潘二笑道:“朱二说他们茶帮死了个人都没追究,这盘缠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川帮出。关捕头说行啊,让他去找川帮的那些个夫头商议。朱二咋可能去找姜六商议,就算真去也商议不出个啥,搞不好又会打起来。”
“再然后呢?”
“再然后湖广会馆客长说话了,说啥子这件事关捕头不能不管。关捕头说他倒是想管,可管得了吗?反过来问湖广会馆客长,茶帮每次跟川帮打架跟他商量过没有,请他管过没有。”
“这倒是,关叔是想管也管不了。”
“湖广会馆会长急了,说他也不管了,说啥子吴家兄弟想寻仇就让他们寻仇去,扭头就要走。关捕头火了,跟他们说想寻仇好,不寻仇哪会死人,不死人捕班不就没事做了,让他们赶紧去找大头寻仇。”
潘二笑了笑,接着道:“因为吴大的事茶帮已经花了几百两,吴家兄弟真要是把大头做了,不晓得又要花多少银子,不光要出大血也会得罪大老爷。朱二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答应再出十两银子给大头作盘缠。”
让茶帮吃哑巴亏的机会可不多,柱子也忍不住笑道:“朱二一早就差人把银票送来了,就是这一张。”
这件事还有个小插曲,潘二又说道:“朱儿昨天走时虽答应送十两银子过来,但也是有条件的,说啥子银子一送来大头就得走。关捕头说不行,说大头最快也得十天之后才能走,因为这一走就不能再回来,要把家里事安顿好。”
韩秀峰禁不住笑道:“大头要啥没啥,哪啥子家事!”
“朱二也是这么说的,关捕头说大头是没家,但大头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一样有列祖列宗,走前总得上个坟烧点纸。朱二没办法,只能答应,不过走前也撂下句狠话,说啥子茶帮只保大头十天,十天之后吴家兄弟会不会找大头寻仇他也不管了。”
“十天就十天,十天赚十两银子,这样的好事去哪儿找。”
“是啊,反正我们在巴县也顶多呆十天。”潘二笑了笑,指着剩下的一张银票道:“这二十两你晓得的,是柳大使和二老爷逼任举人出的血。那龟儿子太仗势欺人,这银子不要白不要。”
要不是柳大使和王主薄,昨天不晓得要被任举人羞辱成啥样。
一提起这事,韩秀峰就是一肚子火,但想到姓任的很快也要去京城,万一他龟儿子真能考中进士,将来跟顾老爷一样做上大官,不光韩家会很麻烦而且会连累段家。
韩秀峰不想把事做绝,看着银票沉吟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银票不能要。潘兄,劳驾你下午跑一趟神仙坊,帮我把这银票给他送回去,再说几句好话。”
“四哥,给他送回去他就不记恨你,说几句好话管用吗?要晓得在他看来这是夺妻之恨,况且昨天他是羞辱了你,但他一样被柳大使和王主薄当那么多人面给羞辱了!”
“他记不记恨我是他的事,这银票给不给他送回去是我的事。”
见韩秀峰执意要把银票送回去,潘二只能点点头,想想又合上账本道:“四哥,再就是你岳父大人给的摆酒钱没用完,剩一千四百二十五文。昨天买的酒也没喝完,昨晚收拾时我数过,还剩六坛半。”
韩秀峰喃喃地说:“剩这么多,我还担心不够呢。”
衙门里那些人的酒量柱子最清楚,不禁笑道:“够应该够,但也剩不下这么多。主要是顾老爷、柳大使和我们县衙的二老爷在,他们不敢放开喝。”
“我说咋剩这么多呢,原来是怕顾老爷。”
“四哥,我是这么想的,剩下的酒退又退不掉,你岳父大人给的摆酒钱又没用完,干脆去柱子家再摆几桌,请下那边的街坊邻居。”潘二顿了顿,接着道:“算算日子,你爹和柱子娘天擦黑就能到,你和嫂子成亲这么大事,他们昨天没赶上,今天再去柱子家摆几桌就当补办,他们也就能赶上了。”
昨天请过纸人店那边的街坊邻居,结果那边的街坊邻居担心他们做的营生太晦气,不想过来讨人厌。干脆托柱子把礼金带来,人却一个都没来。韩秀峰还想着等会儿过去送点喜糖,没想到潘二有更好的主意,一口同意道:“还是潘兄想的周全,就这么定。”
昨天请过纸人店那边的街坊邻居,结果那边的街坊邻居担心他们做的营生太晦气,不想过来讨人厌。干脆托柱子把礼金带来,人却一个都没来。韩秀峰还想着等会儿过去送点喜糖,没想到潘二有更好的主意,一口同意道:“还是潘兄想的周全,就这么定。”
回家摆酒席,柱子最高兴,立马起身道:“四哥,要不我先回去找四娘她们帮着张罗。酒有菜没有,全得上街去买,锅碗瓢勺和桌椅板凳也得赶紧去借。”
“吃完捎午再回去呗。”
“不吃了,我怕赶不上。”
“行,你先回去,我们吃完捎午就过去。”
目送走柱子,潘二又说起正事:“四哥,我打听过,翻秦岭走陕西去京城,这一路不好走,我们行李又多,想想还是走水路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韩秀峰下意识看了看东厢房,摸着下巴道:“要不这样,吃完捎午我和琴儿回柱子家,你先去神仙坊送银票,然后再跑一趟朝天门码头,去找姜六,请他帮我们雇条快船,把我们送到宜昌。他跟那些个船家熟,也晓得哪些船工靠谱,比我们自给儿去好谈。”
“好的,我吃完捎午就去。”潘二一口应承下来,想想又不解地问:“四哥,为啥只到宜昌,直接让船家把我们送到京城多好?”
一听就晓得他没出过远门,韩秀峰剥着花生解释道:“我们这边全是川船,那些船家无论送人还是运货往东只到宜昌,再往东他们就不愿意走了。一是不晓得水情,二来再往东回头时载不到人也拉不到货。不光我们,就滇铜运到宜昌一样得换船。”
…
第六十七章 幺妹儿来了
昨天请过纸人店那边的街坊邻居,结果那边的街坊邻居担心他们做的营生太晦气,不想过来讨人厌。UU小说www.uu234.cc干脆托柱子把礼金带来,人却一个都没来。韩秀峰还想着等会儿过去送点喜糖,没想到潘二有更好的主意,一口同意道:“还是潘兄想的周全,就这么定。”
回家摆酒席,柱子最高兴,立马起身道:“四哥,要不我先回去找四娘她们帮着张罗。酒有菜没有,全得上街去买,锅碗瓢勺和桌椅板凳也得赶紧去借。”
“吃完捎午再回去呗。”
“不吃了,我怕赶不上。”
“行,你先回去,我们吃完捎午就过去。”
目送走柱子,潘二又说起正事:“四哥,我打听过,翻秦岭走陕西去京城,这一路不好走,我们行李又多,想想还是走水路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韩秀峰下意识看了看东厢房,摸着下巴道:“要不这样,吃完捎午我和琴儿回柱子家,你先去神仙坊送银票,然后再跑一趟朝天门码头,去找姜六,请他帮我们雇条快船,把我们送到宜昌。他跟那些个船家熟,也晓得哪些船工靠谱,比我们自给儿去好谈。”
“好的,我吃完捎午就去。”潘二一口应承下来,想想又不解地问:“四哥,为啥只到宜昌,直接让船家把我们送到京城多好?”
一听就晓得他没出过远门,韩秀峰剥着花生解释道:“我们这边全是川船,那些船家无论送人还是运货往东只到宜昌,再往东他们就不愿意走了。一是不晓得水情,二来再往东回头时载不到人也拉不到货。不光我们,就滇铜运到宜昌一样得换船。”
………
街坊邻居们没想到韩四“飞黄腾达”了还念着他们,还带着新媳妇回来摆酒,能帮上忙的全来帮忙,帮不上忙插不上手的奔走相告,逢人便夸韩四重情重义,为人耿直敞亮。
要请的街坊邻居很多,纸人店却很小。屋里摆不下,只能把借来的七张八仙桌摆在外面。
琴儿从没来过这阴森恐怖的地方,有些害怕,可呆在外面就要跟刚才一样被街坊邻里们围观,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只能硬着头皮走进纸人店,上楼躲在韩秀峰住了多年的阁楼里,把窗户推开一道缝往下面偷看。
韩秀峰要跟街坊邻居们打招呼,实在顾不上她。
好在关婶来得及时,上楼陪她说话。
二人说着韩秀峰刚进城时的趣事,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关婶肚子有些饿,正打算下去拿点东西上来吃,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她推开窗户一看,不禁笑道:“琴儿,柱子他娘回来了!”
都说丑媳妇怕见公婆,其实俊俏的媳妇一样怕见公婆。想到柱子娘从走马回来了,公公婆婆也应该会来,琴儿有些紧张,凑到窗边问:“在哪儿?”
“前头那个笑的合不拢嘴的就是……”关婶越看越不对劲,惊呼道:“咦!咋没见四娃子他爹他娘,柱子娘后头那丫头是谁,从来没见过!琴儿,你认得不?”
琴儿探头一看,只见一个头梳发髻,身穿布衣,低头含羞的乡下姑娘,拎着一只花布包裹羞答答地跟在一个妇人后面,还有个三十五六岁的乡下汉子,挑着两个箩兜边跟着走边东张西望,光顾着看热闹不看脚下差点绊倒,幸亏来吃喜酒的街坊多,被一个手疾的街坊给扶住了。
“我也不认得。”
“我晓得是谁了!”关婶看着柱子娘那眉飞色舞的样,禁不住笑道:“就晓得她不会白走一趟,没想到她这么精明,竟把没过门的儿媳妇给拐回来了。”
“婶,你到底说啥?”琴儿好奇地问。
“一定不会错,那丫头是韩玉财的三闺女幺妹儿,就是你家四娃子的堂妹。韩玉财死了,韩家的事你家四娃子说了算,就做主把幺妹儿许给了柱子。只是今天这事柱子娘做的太荒唐,就这么把幺妹儿领回来也不怕人家笑话。”
琴儿心想原来是韩四的堂妹,是她嫁到韩家以来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韩家人,不禁多看了几眼。
果不其然,柱子快笑开花了,一边骂那些个调侃他的街坊邻居,一边忙不迭把他娘和那个村姑领进纸人店。韩秀峰则一脸惊诧,把刚放下箩兜的那汉子拉到一边,不晓得在问些啥。
“娘,幺妹儿,新娘子在楼上,关婶也在。”
“好好好,我上去瞧瞧。”
关婶从来没见过如此好笑的事,走到门口看着正往楼上爬的柱子娘问:“嫂子,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别急着上来,先把话说清楚,今天到底是四娃子摆酒,还是你家摆酒?”
“一样一样,四娃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自给儿的娃一样,他摆酒跟我家摆酒没啥两样。”柱子娘咧嘴一笑,又回头道:“幺妹儿,赶紧叫人,这就是你关婶。”
幺妹儿头一次进城,而且来的是婆家,既紧张又害羞,迟疑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说:“关婶。”
“幺妹儿是吧,以前总听你爹提起你,今儿是头一次见,来来来,赶紧上来,先见见你嫂子。”关婶一看就晓得幺妹儿胆小,跑过去搂着幺妹儿胳膊,热情无比地把幺妹儿拉进阁楼。
见着琴儿,柱子娘格外高兴,竟翻箱倒柜找出两个玉镯,一个给琴儿,一个硬塞给幺妹儿,搞得俩人怪不好意思的。面对貌若天仙的琴儿,幺妹儿既紧张又有些自惭形秽,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幺妹儿,别怕,坐娘边上。”相比琴儿,柱子娘更疼她的儿媳妇,把幺妹儿拉坐到她身边,兴高采烈地说:“琴儿,四娃子他叔不是刚走么,幺妹儿要在家守孝,本来是不会出门的。听捎信的人说你们要成亲,可她家就她和她娘两个人,总得来一个,她就这么被我给拉来了。”
“是吗,这一路好不好走,你们累不累?”
嫂子问话,不回不好,幺妹儿偷看了一眼柱子娘,用蚊子般地声音说:“好走,不累。”
“我说幺妹儿咋这么就来了呢,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关婶接过话茬,转身问:“嫂子,四娃子他爹他娘咋没来?”
这事得解释清楚,柱子娘拉住琴儿的手,苦着脸道:“琴儿,你听我说,你们成亲这么大事,四娃子他爹他娘照理说应该来。可他们老实巴交,从来没进过城,这些年一直在家种地。听说你爹在府衙当差,他们有些怕,既怕你爹也怕给四娃子丢脸。”
确认公公婆婆没来,琴儿不仅没不高兴反而松下口气,连忙道:“这有啥好怕的。”
“乡下人都这样,”柱子娘拍拍她的手,接着道:“不过韩大来了,就是四娃子的大哥。他们晓得你们成亲,也晓得四娃子马上要去京城,家里又没啥好送的,就挑了两箩兜海椒(辣椒),全是刚晒干的,够你们吃一阵了。”
儿子成亲老子就给这点东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关婶怕琴儿不高兴,急忙道:“菜当三分粮,海椒当衣裳!海椒可是好东西,尤其走马岗的海椒,四娃子以前给我家带过,用它炒菜又辣又香!”
琴儿早晓得韩家穷的要啥没啥,怎会把这放在心上,正准备附和几句,柱子娘突然道:“琴儿,听说你爹给你们在城里置了个家?”
“嗯,离我家不远。”琴儿点点头。
柱子娘回来的路上就琢磨这事,回头看看幺妹儿,再看看关婶,又拉着琴儿的手道:“这份嫁妆可不得了,四娃子能娶到你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刚成亲他就要去京城,这一去也不晓得啥时才能回来,把你一个人扔家这也不是事!”
关婶心想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不晓得该咋劝琴儿,柱子娘像突然想起啥似的,竟又笑道:“琴儿,其实这事也好办。”
“啥好办?”琴儿不解地问。
“你们不是有自给儿的屋么,干脆让幺妹儿别回去了,就留在城里,搬过去给你作伴儿!四娃子去京城,你一个人在家难免有人乱嚼舌头,时间一久没事也会被那些个爱搬弄是非的嚼出点事。有幺妹儿去陪你,你们姑嫂住一起就不一样了,谁敢乱嚼舌头,谁敢说闲话!”
第六十八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韩秀峰陪街坊邻居们吃完酒,同琴儿一起给街坊邻居发完喜糖,安顿好从走马老家来的大哥,就带着琴儿和幺妹儿回新家。www.uu234.cc
回来的这一路上,琴儿闷闷不乐。
韩秀峰晓得她为啥不高兴,当着幺妹儿面又不好解释,只能先去厨房帮她们烧水,直到幺妹儿洗好在西厢房睡下了才回东厢房。
“琴儿,琴儿,我见你晚上又没吃几口,肚子饿不饿,饿了我去给你做点。”
“不饿。”
“不吃东西咋会不饿,你又不是神仙。”韩秀峰轻轻推推她。
“别碰我!”琴儿不但往床里面挪了挪,还用被子蒙住头。
韩秀峰没办法,只能低声道:“琴儿,我晓得柱子娘这事做的不好,让你生气了,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琴儿憋了一晚上,再也忍不住不住了,掀开被子坐起来问:“你们韩家人是不是觉得我段琴儿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你一走我就会不守妇道,会在家偷人?”
“你咋会这么想?”
“不是我咋会这么想,是你们韩家人就这么想的!说啥子我一个人在家是非多,这是啥意思,不就是担心我不守妇道,不就是担心我会背着你偷人么!不然柱子他娘能说这话,能让幺妹儿搬过来跟我住?”
韩秀峰苦着脸道:“你听我解释,她真不是这么想的。”
琴儿越想越委屈,泪流满面地说:“行,你解释,我倒要听听你能解释出个啥!”
“其实这事跟你没啥关系,跟我也没啥关系,全是她自给儿家的事。”韩秀峰拉着琴儿的手,一脸无奈地解释道:“你是晓得的,我做主把幺妹儿许给她家柱子。这门亲事没啥不好,柱子打小就喜欢幺妹儿,能看得出来幺妹儿也愿意。”
“这又关我啥事?”琴儿梨花带雨地问。
“听我说完么,”韩秀峰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道:“我叔生前借过潘二家两千两银子,这笔债我婶娘和幺妹儿砸锅卖铁也还不上。我答应帮着还,但到底能不能在五年内还上连我自给儿也不晓得。真要是还不上,潘二他爹说不定真会拿幺妹儿抵债,幺妹儿要是被卖进青楼,或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柱子到时候咋娶?”
琴儿反应过来,下意识问:“所以柱子娘就拿我们成亲做由头,把幺妹儿从乡下带到城里来?”
韩秀峰苦笑道:“差不多。”
“她带就带呗,让幺妹儿住她家不就成了。要是还不放心,干脆生米煮成熟饭,让幺妹儿帮柱子生几娃!干嘛扯上我,还说啥子我一个人在家是非多!”
“你以为她不想?”韩秀峰摸了把脸,轻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柱子娘是既想把生米煮成熟饭,又想顾及幺妹儿的名节。她们家几代仵作,柱子想娶个婆娘不容易,幺妹儿嫁给柱子,就跟你嫁给我一样委屈,甚至比你嫁给我更委屈,所以柱子娘不想幺妹儿将来抬不起头,不想幺妹儿将来走哪儿都被指指点点。”
琴儿不解地问:“让幺妹儿住我们这儿就不会?”
“让幺妹儿先住我们这儿,总比一来就住她家强。毕竟我家幺妹儿又不是她家的童养媳,而且幺妹儿正在为我叔守孝,就这么住她家,这瓜田李下的,肯定会有闲话。”
“可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事!”
“我问过我大哥,大哥说让幺妹儿来是柱子娘的意思,也是我婶娘的意思。这个决心不好下,来前柱子娘和我婶娘商议了一夜,她俩想着你爹在府衙当差,让幺妹儿来投奔我们,让幺妹儿来给你作伴儿,就等于让幺妹儿躲在你家。就算我将来还不上我叔欠的债,有你爹在,潘二他爹也不敢追城里来为难幺妹儿。”
琴儿这才晓得柱子娘和幺妹儿她娘的良苦用心,靠在韩秀峰怀里喃喃地说:“四哥,原来幺妹儿的命这么苦。她娘也不容易,你叔尸骨未寒,她就要让幺妹儿背井离乡,而她自给儿要一个人在老家过,孤苦伶仃的,想想就可怜。”
“要是让幺妹儿留在走马,我婶娘的日子更不好过,肯定会整天提心吊胆。”
“这倒是。”
“我叔生前对我那么好,幺妹儿说是我的堂妹,其实跟亲妹差不多,所以这既是柱子家的事也是我的事。”韩秀峰越说越歉疚,紧搂的琴儿泪流满面。
琴儿岂能不晓得他在想啥,连忙道:“四哥,幺妹儿是你妹也是我妹,我这个做嫂子的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给卖了。刚才生气是不晓得内情,现在晓得了也就没事了。就让幺妹儿住这儿,你走后我也不回娘家,我们姑嫂一起过。”
“对不起,让你受这么大委屈。”韩秀峰哽咽地说。
“不委屈,”琴儿一边帮他擦着泪,一边却流着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现在是韩家人,韩家有事咋能不管。只要你在外面别忘了我,不管遇到啥事想着这还有个家,我还在家里等着你……”
说到这里,琴儿再也说不下去了,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韩秀峰心如刀绞,真不想去京城,可又不能不去,只能流着泪好生安慰。
………
神仙坊,任家书房。
刚同几个好友在喝完花酒,喝醉醺醺被人给扶回来的任禾,看着书桌上的银票呵欠连天地问:“二弟,这银票哪来的?”
任怨把刚泡好的浓茶轻轻放到他面前,低声道:“大哥,这银票是韩四差人送来的,还让送银票的人给你捎了几句话。”
“捎啥话?”
“他说他跟你连泛泛之交也算不上,不敢受此厚礼。他说大家都是巴县人,你当年中举他与有荣焉,祝你此次进京一帆风顺,祝你马到功成,金榜题名。”
听到韩四,任禾的酒醒了一半,端起茶将信将疑地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送银票来的人是这么说的,应该不会有假。”任怨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道:“大哥,我们这个家现而今靠你,今后更得靠你!不就是一个女子么,等你中了进士、拉上翰林,要啥样的女子没有?”
“长出息了,教训起我!”
“大哥,借我十个胆也不敢教训你,我是给你提个醒,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一个堂堂的孝廉不能因为一个女子失魂落魄,传出去会被人家笑话的!”
弟弟的话如当头棒喝,任禾紧盯着桌上的银票看了良久,抬头道:“二弟,你说得对,大哥这两天……这两天是有些失态。我任禾饱读圣贤书,岂能因为一个女子乱了方寸!”
“大哥,我不是有意的,我是……”
“我晓得,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任禾拿起银票,冷冷地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想我任禾筋骨劳过了,体肤也饿过,唯独心志没苦过,这两天的事于我未尝不是一个磨炼。”
任怨也念过几年书,岂能听不出任禾的言外之意,不禁笑道:“大哥,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任禾点点头,又沉吟道:“这韩四还真点意思,二弟,帮大哥个忙。”
“啥忙?”
“明天一早帮我把这银票送回去,告诉他,我任禾一言九鼎,送出去的东西概不收回!”
任禾之前因为一个女人失魂落魄,不但跑到韩家当面羞辱韩四,回来之后还去青楼买醉,任怨这两天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见意气风发的大哥又回来了,他终于松下口气,急忙道:“对,应该送回去,二十两银子对我们任家不算啥,但这脸面我们任家不能丢,更不能丢给他那个用银子捐的九品芝麻官!”
第六十九章 立见高下
潘二和大头一大早就领着韩大来看韩四的新家,柱子也一起来了,不过显然不是给韩大带路的,而是来看幺妹儿的。UU小说UU小说
真正的大哥到了,琴儿急忙行礼,然后忙着沏茶,忙着去拿花生红枣。
韩大老实巴交,一直在老家种地,在此之前最远的地方就去过走马岗,进了城连话也说不利落,哪敢受此大礼,拘谨的让韩秀峰看着心疼。好在今天是回门的日子,段经承托人来问他和琴儿啥时候过去。
韩秀峰干脆让潘二和柱子带大哥和幺妹儿去城里转转,他们想买啥就帮着买,顺便买些乡下没有的稀罕物,让大哥回去时带给大哥和二哥家的几个娃,打发走他们再同琴儿一起去老丈人家。
想着茶帮夫头朱二的话也不晓得靠不靠谱,所以让大头跟在身边,这么一来就算朱二管不住吴家兄弟,吴家兄弟也不一定敢当他这个“朝廷命官”的面杀人,更不敢在府衙兵房经承家杀人。
结果来到老丈人家才晓得,老丈人的另一个亲家也就是琴儿姐姐的公公前天喝高了没走,正坐在堂屋里跟段经承喝茶说话,小舅子段三和前天见过一面的大姨夫在下首作陪。
琴儿给两位长辈行完礼,转身问道:“姐夫,我姐呢?”
“在忙捎午。”
“四哥,我去看看,你陪爹说话。”
“好的,去吧。”
……
小两口相敬如宾,段经承很欣慰,一边招呼新女婿喝茶,一边笑道:“志行,你杨伯父前天其实没醉,就算醉了这酒也不会到今天才醒。是我硬留下来的,就等你们回门,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谢谢岳父大人,谢谢杨伯父,让杨伯父久等了。”礼多人不怪,韩秀峰又起身给两位长辈行了一个礼。
段经承嫁女是有讲究的,归纳起来就是四个字:非富即贵!
别看眼前这位杨伯父其貌不扬,穿得甚至有些寒酸,在城里也没几个人认得,但在江北却小有名气,不但在乡下有几百亩地,在江北厅城也有一个宅子和好几个店面,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大财主。
段家大女儿嫁这么好,段家二女儿自然不能嫁太差。
韩秀峰要不是捐了出身捐了官,并打算去京城不缺,段经承是万万不会把二女儿许给韩秀峰的。
而看到杨财主,韩秀峰不由想起自给儿那个来都不敢来的爹。看到大姨夫杨兴明,不由想起拘束得连话也说不利落的大哥。尽管晓得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道理,可心里却依然酸溜溜的,特不是滋味儿。
正胡思乱想,杨财主从袖子摸出一张银票,笑眯眯地说:“志行,俗话说吃饭不离盐,出门不离钱。你过几天便要去京城补缺,要出那么远门,身上不多带点银钱可不行,这是我和兴明的一点心意,拿着,别不好意思。”
“伯父,这咋行,我咋能要您的银子!”
“咋不能,现而今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句话。”杨财主笑了笑,又说道:“等你补上缺、做上官,你岳父大人脸上有光,我一样有面子,将来指不定还得沾你光呢。”
“是啊志行,自家人无需客气。”段经承把银票硬塞给韩秀峰,心里却在骂杨财主太小气,明晓得韩四去京城补缺要花银子,他财大气粗居然只给一百两,暗想回头要跟大女儿好好说道说道。
韩秀峰不仅不嫌少而且非常不好意思,毕竟无功不受禄,还一收就是一百两,正不晓得该咋感谢,外面传来敲门声。
段三读书读呆了,端着茶碗发痴。
大姨夫杨兴明很精明,起身道:“岳父大人,您稍坐,我去看看是谁。”
“去吧。”段经承对亲家不太满意,对大女婿还是比较满意的,笑道:“亲家,你今天给志行送了一百两盘缠,我敢打保票这一百两不会白送。兴明虽读书不多,但也是个能做事的后生。等志行补上缺做上官,就让兴明去投奔志行。有志行撑腰,兴明啥生意不能做,做啥不赚钱?到时候别说一百两,一千两也能赚回来!”
杨财主心想韩四只是一个九品候补巡检,又不是候补知县,更不是候补知府候补道台,就算能补上缺也没啥搞头,但嘴上却笑道:“亲家说的是,打虎还不离亲兄弟呢。志行,你跟我家兴明不就跟亲兄弟差不多吗,你说是不是?”
“是。”
“志行,既然你也说是,那等你补上缺做官,就让我家兴明去给你做个长随,帮你跑跑腿打打杂。”
杨财主只是随口一说,韩秀峰却信以为真,竟暗暗叫苦。
在衙门帮那么多年闲,他岂能不晓得“官须自做,莫用三爷”的道理。
所谓三爷,一是少爷,也就是儿子;二是姑爷,也就是女婿;三为舅爷,指的妻兄弟等亲戚。一旦用这“三爷”,第内有蔽聪塞明之方,外有投鼠忌器之虑,必将废职亡家。然而拿人家的手软,韩秀峰只能敷衍道:“是是是,伯父所言极是。”
正说着,段家大女婿杨兴明带着一个人走进客厅。
韩秀峰看着有些面熟,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段经承不光认得,而且对刚进来的不速之客恨之入骨,放下茶碗阴沉着脸问:“任二,你来做啥!”
别人怕段经承,任怨可不怕,拱手道:“段经承,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韩老爷的。”
“找我家志行做啥?”
“给韩老爷送点东西,”任怨从袖子里摸出韩秀峰昨天托人送回的银票,不卑不亢地将他大哥任禾的话带到,随即放下银票头也不回地走出段家。
段经承反应过来,不解地问:“志行,姓任的龟儿子当众羞辱你,并且这银票不是他想掏的,而是柳大使和王主薄替你出气逼着他掏的,你干嘛还托人给他龟儿子送回去?”
“岳父大人,我虽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还是晓得的。不管这银票是他情愿掏的,还是柳大使和王主薄逼着他掏的,对我而言都是嗟来之食。所以不能收,更不能输这口气。”
段经承想了想,不禁拍着桌子笑道:“对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全。吃亏不算瓜,让人不算痴。把银票给他龟儿子送回去,谁肚量大谁肚量小,立见高下!他龟儿子中了举又能咋样,至少在我们巴县,谁也不会高看他龟儿子一眼,只会笑话他龟儿子小鸡肚肠!”
杨财主晓得前天韩家婚宴上发生的事,打心眼里觉得韩四这事办得漂亮,想想忍不住问:“志行,现在他龟儿子又让他家老二把银票送来。放下便走,喊都喊不住,你是不是还得再托人给他龟儿子送回去?”
韩秀峰收起银票,轻描淡写地说:“这次不送了,再送反显得我韩四小气。况且正如岳父大人所说,他在我大喜的日子当那么多人面羞辱我,他本就该给我赔罪,这二十两银票我受之无愧。”
“亲家,听见没,看到没,志行多会做事!”
段经承越想越有道理,越看新女婿越满意,竟哈哈笑道:“你说说,这银票打了个往返,现在是收也收了,说道却完全不一样!姓任的龟儿子虽多念了几年书,但为人处世比我家志行差得可不是一点两点。别说他龟儿子不一定能中进士拉翰林,就算能中进士拉翰林,就算将来能做上官,他龟儿子的官也做不稳做不长!”
第七十章 又是两百两
吃完捎午,送走杨财主一家,韩秀峰跟着老丈人走进书房。
段经承从柜子里取出一木匣,打开木匣里拿出两张“西号”的银票,竟带着几分歉意地说:“志行,你是晓得的,我这些年在兵房当差,兵房是个苦差,跟户房刑房没的比,攒不下多少银子。眼看你就要去京城补缺,正是用银子的时候,可我只能凑这么多,你先拿着,也别嫌少。”
两百两,不少了!
再想到连成亲摆酒的钱都是老丈人出的,还有那个值好几百两的院子,韩秀峰心里特不是滋味儿,苦着脸道:“爹,您已经为我花那么多,我怎能再要您的银子?”
“拿着,一家人有啥不好意思的。”段经承把银票放到他面前,劝道:“去京城补缺跟进京赶考没啥两样,这可是大事。别说我应该帮着凑,杨家也应该帮着凑。”
“爹,这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段经承很喜欢新女婿喊他爹,敲着书桌道:“想做官就不能不好意思,别说你,就是任禾那龟儿子为进京赶考也一样得拉下脸,你晓得他前段日子在忙啥?”
“忙啥?”韩秀峰好奇地问。
“忙着筹盘缠,先是借口‘议修谱牒’(修家谱),挨个登门拜访那些个同宗本家,也不管在不在五服内,也不管这些年有没有走动,只要是姓任的他都去找,据说连合州那么远的本家他龟儿子都找过。”
段经承顿了顿,接着道:“议修完谱牒又开始访友,同窗同年还有那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龟儿子全找了个遍,一家帮他凑一点,好像凑了两千多两,不然就凭他那点家底儿咋去京城。”
举人进京赶考不都是这么干么,韩秀峰反应过来,大大方方收下银票,又感谢了一番。
段经承满意的点点头,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包裹,小心翼翼解开布,原来是一本书。
“这书是我早年买的,没曾想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志行,你在衙门帮那么多年闲,就算没见过也一定听说过。回去之后好好看,真是一本好书,里面全是做官的诀窍。”
《福惠全书》!
韩秀峰不光听说过并且看过,这是康熙朝时一个做过两任知县,后官至工部给事中的黄六鸿写的。书里几乎将州县事务囊括殆尽,既有其两任知县的经验体会,还大量引用公牍案例。一经刊印便在坊间盛行,成了近百年来州县正堂必读之书。
只不过里面不是叫人咋治理地方,咋才能干出政绩的。而是教人如何在官场上圆滑处事、谋求自保的。
归纳起来只有两件事,一是“事上”,二为“安下”,关键在于“勤”和“慎”,说白就是要把上官侍奉好。
比如给上官送礼务必要亲自操办,若礼物是土特产更不能怠慢,一定要保持新鲜。如果上官前来巡察,必须亲自伺候,要安排好食宿,迎来送往的礼仪丝毫不能马虎,无论大小事,都得事必躬亲,要让上官高高兴兴地来,欢欢喜喜地走……
韩秀峰心想书里的道理我早晓得,但还是双手接过书:“听说过,听说过。爹,在我看来,这本《福惠全书》比您刚才给的银票还值钱!”
“这是自然,”见新女婿如此开窍,段经承不无得意地笑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能做这么多年兵房经承,靠的也是这本书。有些人也看,可看了就忘了。就算看了没忘,到做事的时候却想不起来。所以你不光要好好看,更要学以致用。”
“志行谨听爹的教诲,好好看认真好,悉心领会。”
“这就对了,可不能做书呆子,更不能假清高。”
……
提起做官的诀窍,段经承一发不可收拾,竟说了一下午,尽管他只是个书吏从来没做过官。韩秀峰则频频点头,时不时为之惊叹,就差拿纸笔记下来。
就这么一直聊到天黑吃完夜宵,才揣着三百两银票带着琴儿、大头回家。
韩大跟着潘二、柱子逛了一天街,买了整整两箩兜东西,见家里最有出息的弟弟回来了,想着今天花了弟弟好多钱,又有些不好意思,站在角落里不敢吱声。
幺妹儿就买了两身衣裳,正和柱子一起在厨房里做宵夜。
韩秀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刚准备叫韩大坐下,韩大就不好意思地说:“四娃子,地里还有好多活儿,头一次出这么远门爹娘和你嫂子他们也不放心,我打算明儿一早回去。”
“哥,你难得进一次城,多耍几天呗。”
“不了,再说今天也耍了,还买这么些东西,”韩大回头看了一眼堆满满的箩兜,又说道:“等会儿我就跟少掌柜去柱子家,明儿一早就不来了,你也别去送。有啥话你现在说,我帮你捎回去。”
“一定要走?”韩秀峰苦着脸问。
“你马上就要出远门,有好多事要忙,我呢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又帮不上忙,在城里只会给你添乱。再说家里真有好多事,在这儿我心里不踏实……”
“行,早些回去也好,省得爹娘和嫂子他们担心。”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大哥,我这一走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回来,不过走之后我会经常给你们写信。潘兄一样得写家信,到时候一起捎回来,你们不识字就请潘掌柜帮你们念。”
“这感情好。”
“再就是我这一走就顾不上家,爹娘和婶娘年纪大了,我不能在他们跟前尽孝,只能拜托你和二哥三哥。”
“四娃子,家里你放心,有我和你二哥三哥在,不会有啥事的。”
韩大真是个老实人,琴儿心想韩二韩三估计也差不多,再想到他吃完宵夜就要走,连忙去房里取出些铜钱,找布包成两份,搁在他面前,又微微一蹲道了个万福,哽咽地说:“大哥,走马老家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我和幺妹儿又是妇道人家,出这么远门不方便,没法儿帮四哥回去尽孝。”
“没事的没事的,弟妹,你这又是做啥。”
“大哥,你听我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这是给爹和娘的,这是给几个娃的,回去之后你帮我分下,给娃们买点糖吃。”
第七十一章 首重乡谊
韩大不让送,韩秀峰第二天一早还是去送了,一直把他送到白市驿。UU小说www.uu234.cc
送走大哥,回到家已是下午,开始为自给儿的事做准备。
潘二又摇身一变为账房先生,喝了几口茶就又盘算道:“四哥,你原来有一百八十两,买官服花掉五十两,关捕头他们帮你凑了三百六十八两,前些天跟二老爷他们一起分了一百四十两,大头的盘缠川帮给了五十两,茶帮给你赔罪加上给大头的盘缠拢共二十两,再加上杨家和你岳父给的三百两,还有我这儿的四十七两,拢共一千零五十五两。我们在路上省点用,有一百五十两应该够了,到了京城还有九百零五两,补缺应该够了吧?”
韩秀峰沉吟道:“这缺不是一去就能补上的,就算事事顺利也没这么快,要把在京城等的花销算上,还要留两百两作补上缺之后去上任的盘缠。”
“吏部会把你放哪儿去做官?”
“你问我,我哪晓得。”韩秀峰想了想,指着他面前的账本道:“我们这一路上只能花一百五十两,到了京城补缺最多只能花四百两。对了,走前还有个花销,得拿五十两去柴家巷请顾老爷写封引荐信。”
“行,我听你的。”
“还有!”韩秀峰看着坐在角落里做针线的琴儿,故作轻松地说:“家里要留五十两,我这一走不晓得啥时能回来,我不在家琴儿和幺妹儿吃啥喝啥,得留点家用。”
“四哥,不用留。”琴儿抬起头,急切地说:“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些年我一直跟我娘一道去绣庄拿东西回家做,虽赚不了几两银子,但也能养活张嘴。再说不是还有我爹么,离得又不远,他能眼睁睁看着我连饭也吃不上?”
“琴儿,你是可以回娘家,但不能带着幺妹儿一起回去。”
“没事的,我跟我娘说了,我娘也觉得幺妹儿可怜,还说过两天就来教幺妹儿做女红。”
正说着,柱子刚好走进堂屋。
他不想让四哥和嫂子觉得幺妹儿是累赘,急忙道:“四哥,这不是有我么,家里的事你放心!况且大哥走前说了,过几天就喊二哥三哥一起来。他说他们没啥钱,稻米还是有几石(dan)的。以后他们会往这儿送,嫂子和幺妹儿用不着上街花钱买米”
“从老家挑过来多累!”
“四哥,这是他们的一番心意,要是不让他们挑,他们反而不高兴。”
琴儿不想韩秀峰在外面饿肚子,看着他道:“四哥,既然大哥二哥和三哥有这份心,我们也用不着跟他们客气,你也用不着留那么多银钱。再说我和幺妹儿一天能吃几斤米,一年到头也花不了几个钱。”
韩秀峰岂能让受尽委屈的妻子在家吃苦,一锤定音地说:“在城里过日子处处要花钱,光有米可不够,不留五十两作家用我心里不踏实,就这么定了。”
“四哥,刚才不说过了吗,家里还有我!”柱子急切地说。
“你家也不宽裕,把钱留着将来迎娶幺妹儿吧。”韩秀峰看天色尚早,起身道:“柱子,你和潘兄早些回去,不能因为幺妹儿来了耽误营生。我和大头去趟柴家巷,去找顾老爷求封信。”
“行,我们先走了。”
……
打发走潘二和柱子,韩秀峰取上银票带着大头直奔柴家巷。
顾老爷家很好找,远远就能看到顾家的牌坊,牌坊后面便是顾家的宅院,门上有匾,匾上是“进士第”三个大字。
大门漆黑色的,门上的铜环擦得雪亮。
拍了几下门环,前些日子一起跟顾老爷去过韩家的老仆从里面打开门,韩秀峰连忙问候,顺手递上二十个铜板。
一看便晓得老仆收惯了门包,接过看了看,似乎嫌少,但还是让大头在门口候着,带着韩秀峰转过屏门,穿过大堂,把韩秀峰领进一间花厅。
韩秀峰注意到刚才那堂上的两面墙上,整整齐齐靠着诸如“丙子科举人”、“庚辰科进士”、“赐进士出身”、“钦点主政”和“江西道监察御史”等衔牌,心里好生羡慕,暗想此次进京就算能顺利补上缺但终究是异途,只有科举入仕才是正途,才会受人尊重。
正胡思乱想,顾老爷摇着芭蕉扇进来了,一走进花厅就笑道:“贤侄,咋今天就来了?”
“志行见过顾老爷。”韩秀峰缓过神,急忙上前行礼。
顾老爷等他行完礼,才虚托了一下,“贤侄无需多礼,坐,坐下说话。”
“谢顾老爷赐座,能得顾老爷提携,真是志行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韩秀峰从袖子里取出银票,恭恭敬敬递到茶几上,这才坐到下首。
顾老爷看了看银票,心想少虽少了点但终究没两手空空来,也算是一个懂事的。抬头看看老仆,示意老仆收下银票,摇着扇子笑道:“志行,你这又是何必呢,那天在喜宴上老朽说得明明白白,提携后进是老朽的本分。”
“顾老爷提携志行,志行不能不识抬举。”
“好,好,再说这些就见外了。”顾老爷哈哈一笑,旋即说起正事:“贤侄,你晓得我为啥去吃你的喜酒,为啥要提携你一个捐纳出身的九品候补巡检吗?”
韩秀峰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连忙起身道:“志行愚钝,还真不晓得。”
“坐,坐下说话。”顾老爷一边招呼他坐,一边感叹道:“不为别的,只因你重乡谊!八省行帮仗着有几两银子,在我们巴县为所欲为,长此以往,必将喧宾夺主。茶帮仗着八省会馆撑腰,欺行霸市,抢夺本县脚夫生计,逼得本县脚夫快没活路。想我巴县士绅也不少,在几个衙门当差的胥吏衙役更多,可乡亲们遇到事又有几个能像你这样为之奔走?”
“志行只是凭良心做事。”
“坚守本心,好,好。”顾老爷满意的点点头,放下扇子道:“总之,要不是川帮的事,老朽是绝不会去吃你喜酒的,更不会喊你过来。我们言归正传,此去京城几千里,旁人只晓得做官威风,不晓得做官的不易,就这来回奔波之苦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第七十二章 首重乡谊(二)
做官不易,这番话说到心坎上去了!
想到就要跟琴儿分别,韩秀峰心头一酸,凝重地说道:“不怕顾老爷笑话,每想到要抛家弃子、颠沛流离,我就不想去京城投供,就不想做这个官。可是家叔生前借下一笔巨债,我要是不去补缺做官,这笔债该咋还。”
顾老爷听说过韩玉财借钱做“带肚子师爷”的事,也正因为听说过这事觉得韩四重情重义,加上川帮脚夫闹出人命韩四又愿意帮着奔走,觉得韩四虽不是科举出身但值得一交,见韩四如此坦荡,不禁说道:“所以这一路上要小心,可不能壮志未酬身先死。”
“……”
韩秀峰没想到他说如此不吉利的话,一时间竟愣住了。
顾老爷脸色一正,强调道:“志行,老朽并非吓唬你,而是古往今来不晓得有多少人客死在进京赶考或上任的路上。”
韩秀峰缓过神,连忙道:“顾老爷所言极是,志行虽没出过远门,却也能想到这一路上会有多么艰辛。”
“能想到最好,但光想到可不够,老朽先送你四句话,务必记在心头。”
“请顾老爷赐教,志行定当铭记在心。”
“且听我道来,”顾老爷又摇起扇子,边扇边不缓不慢地说:“未曾天晚早投宿,起程必须等天明;涉水登山心要稳,行船过渡莫争行;沟渠之水不洁净,渴向人家求茶羹;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未曾天晚早投宿,起程必须等天明……这话咋听着有些耳熟。
韩秀峰想了想,猛然想到这好像是京剧《描容上路》里的戏文,不过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岂能不晓得这既是戏文也是金玉良言,连忙起身致谢。
顾老爷笑了笑,接着道:“贤侄,刚才老朽提及乡谊,其实在外为官,尤其在京城做官,首重的也是乡谊。重庆会馆便是我重庆府籍在京官员为进京赶考和补缺的同乡举子、同样候补官员,以及进京公干的重庆府和重庆府辖下各县官员出银筹建的。所以你抵达京城之后不用住店,寻个老实人带路,直接去重庆会馆,给五百文茶水钱便能住下,且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我一直以为只有赶考的举人老爷才能住会馆呢!”
“补缺的官员一样能住,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若应试的举子多到住不下,进京公干的官员就要搬出去把房间给应试举子及候补官员腾出来。要是依然住不下,候补官员就要搬出去。”顾老爷顿了顿,又惋惜地说:“不过这些年我重庆府文风不昌,那么多州县也没出几个孝廉,前去京城应试的举子不会多,会馆那么多客房一定能住下,你大可不必担心会给赶出去。”
韩秀峰乐了,不禁笑道:“不怕顾老爷笑话,我就担心到了京城没地方住。”
“现在晓得了,也就无需担心了。”
“担心是不担心,只是白住太久怪不好意思的。”
“刚才不是说过么,在外为官,首重乡谊,你要是不住,京城的那些官员同乡反而不高兴。我晓得你为人耿直敞亮,真要是过意不去,等将来补上缺做上官再作回报。”说到这里,顾老爷突然抬头道:“阿忠,笔墨伺候。”
“哦,好的。”正发呆的老仆反应过来,急忙去取笔墨纸砚。
“贤侄,老朽正好认得会馆首事,帮你修一封书,等到了京城你拿着我的书信直接去找他,具保印结和去吏部投文等一应事宜他会帮你安排得妥当妥当。省得你人生地不熟,跑冤枉路,花冤枉钱。”
………
韩秀峰咋也没想到五十两银子就求来几句戏文和一份写给重庆会馆首事的信,心里别提有多不痛快,先打发大头去纸人店,然后一个人闷闷不乐往家走。回到家宵夜也吃不下,见幺妹儿已经烧好水,便端着热水回房准备洗洗安歇。
琴儿以为他在顾老爷家吃过,满心欢喜地帮着收起书信。
结果把书信收好刚转过身,韩秀峰竟盯着她的手腕问:“琴儿,这镯子哪来的?”
“柱子娘给的,本是一对儿,可能想着头一次见我,不能没个见面礼,就给了我一只,另一只给了幺妹儿。刚才闲着没事,我就……我就戴上了,是不是很贵重?”
“我说咋这么眼熟呢,”韩秀峰挠挠头,哭笑不得地说:“这镯子是玉的,到底贵不贵重,明天可以拿给潘二看看。”
“行,明天请二哥看看,如果太贵重就给她还回去,她不要就给幺妹儿,我可不想要她的传家宝。”琴儿不想占这个便宜,连忙摘下镯子。
韩秀峰越想越晦气,苦笑道:“还回去倒不必,但戴是不能再戴了。”
琴儿不解地问:“为啥?”
“因为这对镯子是柱子他爹以前从一个江里捞起来的死人手腕上摘下来的,他们家是百无禁忌,啥东西都敢要也敢用,我们家跟他家不一样……”
“死人的东西!柱子娘咋啥东西都敢送!”琴儿吓一跳,急忙把镯子放一边。
“她不是有意的,她……她是习以为常,或许在她看来这是好东西。”
“好东西我也不要,四哥,明天一天就给她送回去。”
“就这么送回去她会不高兴的,说不定会以为我们瞧不起她。”
“那咋办,要不扔了。”
“扔倒是容易,只是就这么扔掉有些可惜,”想到角落里的包裹里还有半斤金鸡纳霜和一方砚台,韩秀峰眼前一亮:“这样吧,明天先让潘二看看,要是真贵重,就去找木匠做个匣子,我带在身上留着送人。”
琴儿噗嗤笑道:“这样最好,我得先收起来,可不能乱扔。”
韩秀峰洗好脚,吹灭油灯钻进被窝,搂着娇妻火热的身躯,竟又想起下午的事,心疼那五十两银子,再想到顾老爷送的那几句戏文,喃喃地说:“琴儿,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啥事?”琴儿依偎在他怀里问。
“顾老爷下午说了一番话,仔细想想的确有些道理。大头的事没完,我到这会儿心里都不踏实,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凡事还是小心点好……”
第七十三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一亮,幺妹儿就起来生火淘米做饭,把饭做在锅里又用另一口锅烧水,烧好水又开始打扫庭院……忙这忙那,动静不断,害得昨夜睡得很晚的韩秀峰和琴儿不好意再不起来。www.uu234.cc
结果二人刚起床,潘二和大头就到了,大头还扛着一根在巴县难得一见的扁担。之所以难得一见是因为扁担太长,巴县是山城,用那么长的扁担挑东西远没用短短的棒棒方便。
韩秀峰一边洗脸一边好奇地问:“大头,这扁担哪儿来的?”
“六哥让猴子捎给我的,”一提到扁担,大头竟咧嘴一笑往后退了几步,握着一头在院子里挥舞起来,挥得呼呼生风,边挥打边兴高采烈地说:“四哥,看见没,既能挑箩兜又能防身,再遇到茶帮那些个龟儿子,看我咋砸死他们!”
韩秀峰放下手巾笑道:“原来是用作打架的,好啦,别耍了,拿给我瞧瞧。”
“哦,有点沉啊,不过我拿着挺顺手。”
“是有点沉,”韩秀峰接过来掂了掂,果然沉甸甸的,低头一看,竟是用两根竹片对着拼起来的,两头用铁箍的严严实实,中间每隔半尺又用竹篾箍上,一看便晓得很结实,用柴刀猛砍也很难将其砍断。
大头凑过来得意地笑道:“四哥,猴子说里头衬了铁条,说是六哥特意请篾匠帮我做的。”
“还衬了铁条,真材实料!”韩秀峰拿着嫌重,把扁担还给大头,转身道:“潘兄,堂屋桌上有只镯子,你去帮我瞧瞧成色,看值不值几两银子。”
潘二没急着进去,而是笑问道:“四哥,你说的是柱子娘给弟妹的那只吧?”
“你见过?”
“我见幺妹儿昨天戴了下,幺妹儿说弟妹也有一只。”
“值不值钱?”
潘二背对正忙着做饭的幺妹儿,凑到他耳边道:“昨天我就瞧过,色不正,声不脆,不值几个钱,拿出去顶多换几十文。”
韩秀峰相信潘二的眼光,若无其事地说:“既然这样就不用再瞧了。”
正聊着,隔壁的王婶又端着饭碗来串门。
远亲不如近邻,韩秀峰连忙招呼道:“王婶,别在门口站着,进来坐啊。”
“不进去了,我就剩几口,吃完就回去,”王婶有些怕五大三粗的大头,就这么站在门口问:“韩老爷,你啥时候去京城?”
韩秀峰走到门口,看看巷子里川流不息的行人,笑道:“我打算十二号启程。”
“这日子是找阴阳先生看的?”
“王婶,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忙成这样哪有功夫去找阴阳先生看日子,我就翻了翻历书,见十二那天诸事皆宜就把行程给定下了。”城里用水不便,巷子里行人多脚夫也多,主要是帮着挑水,韩秀峰看了一眼刚擦肩而过的两个脚夫,又笑道:“十二号从朝天门码头走,十一号全家老小去报恩寺烧个香许个愿。”
“应该去,应该去,韩老爷,别人不晓得我是晓得的,报恩寺的菩萨最灵验……”
王婶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不光聊得眉飞色舞,甚至又引来几个早上没啥事的街坊,韩秀峰同样以礼相待,就这么在门口跟她们摆了近半个时辰龙门阵。幺妹儿和潘二几次想喊他回来吃饭,几次都被琴儿给拦住了。
等韩秀峰跟一帮街坊邻居们摆完龙门阵,稀饭早凉了,幺妹儿只能去厨房热。
“四哥,跟她们有啥好说的!”潘二嘀咕道。
“她们不来串门,我也会去找她们。”韩秀峰回头看了一眼刚关上的院门,凑到潘二耳边道:“潘兄,劳驾你再跑一趟朝天门码头,帮我跟姜六捎个信儿……”
潘二一时间竟愣住,见琴儿点点头,急忙道:“行,我这就去。”
“等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等我吃完饭跟大头出去了你再走。事办完之后别急着回来,先去找柱子,先办我刚才说的第二桩事。”
“晓得,我会小心的。”
……
韩秀峰不慌不忙地吃完饭,刚放下碗筷,大头便急切地问:“四哥,今天去哪儿?”
“逛街。”
“去哪儿逛?”
“逛到哪儿算哪儿。”韩秀峰拿起手巾擦擦嘴,又回头笑道:“琴儿,幺妹儿,赶紧收拾收拾,收拾好我们一起去。”
“四哥,我去做啥?”幺妹儿想出去耍又有些不好意思,捏住衣角扭扭捏捏。
“刚才不是说过么,我今天没别的事,就陪你们逛街。”
“幺妹儿,有啥不好意思的,赶紧去换身衣裳。”琴儿把她拉进西厢房,砰一声关上门。
逛街不可能啥也不买,韩秀峰特意让大头挑上一对空箩兜,四人就这么优哉游哉地闲逛,看见布庄就进去瞧瞧,走累了找个茶馆坐会儿,说说笑笑,好不惬意,就这么一直逛到快天黑才回家。
在街上买了不少东西,大头很自觉,不敢进东厢房。
幺妹儿没啥顾忌的,帮着把琴儿买的东西拿出来往东厢房送,结果一推开房门就惊呼道:“哥,四哥,不好了!”
韩秀峰回头问:“啥不好了?”
幺妹儿眼泪都急下来,看着房里哭喊道:“家里招了贼,房里的行李全没了,没行李你咋去京城……”
韩秀峰反应过来,正不晓得该咋解释,琴儿就搂着她笑道:“别哭了,家里没招贼。”
“嫂子,没招贼,我哥的东西哪去了?”
“房里这么小,你哥那么多东西搁不下,早上出去时我跟二哥说了下,请他帮我把那些东西先送我爹那儿去放几天。”生怕她不相信,琴儿走进房打开一口箱子,从箱子里取出些铜钱:“看见没有,要是真招了贼,这些钱早被拿走了。”
“嫂子,吓死我了,你咋不早说呢。”
“怨我,光顾着逛街忘跟你说。”
“别哭了,这不是没事么,把东西放下赶紧去做宵夜。”
韩秀峰话音刚落,大头就忍不住问:“四哥,我呢?”
“吃完宵夜再回去。”
“明天我要不要来?”
“来啊,不来你还能去哪儿。”
大头想想又问道:“四哥,我们明天做啥?”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今天只逛了下半城,上半城还没逛呢,明天接着逛,反正闲着没啥事。”
第七十四章 “明修栈道”
韩秀峰不仅没跟大头开玩笑,而且一逛就连逛了好几天,最远的地方竟逛到琴儿从未去过的华岩寺,甚至在寺里吃了顿斋饭。
早出晚归,游山玩水,好不惬意,时间也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十号。
王婶跟往常一样端着饭碗站在门口问:“韩老爷,今天打算去哪儿耍?”
韩秀峰侧身让柱子挑着箩兜先出去,随即笑道:“城里该逛的地方全逛过了,今天打算去江北走亲戚。王婶,门口还得拜托你帮着照应。”
“没事没事,有我在不会有事的。”王婶看看刚带着幺妹儿走出来的琴儿,不禁笑道:“这是你姐家吧,你姐家就在江北。”
“是啊,志行不是过两天就走么,我姐和我姐夫托人捎信让我们去她家吃顿饭。”
“应该的,应该去,再说你姐家过得多好。别人不晓得我是晓得的,你姐家可江北有名的大财主,这顿饭不会白吃,你们不会白去。”
“啥不是白吃,我们就是去白吃的。”琴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挽着幺妹儿胳膊就往前走。
韩秀峰等潘二锁好门,再次拱手道:“王婶,我们走了,江北说起来不远但过江麻烦,也不晓得今天能不能回来,门口拜托给你了。”
“没事没事,去吧。”
……
韩秀峰这衙门帮那么多年闲,认识的人本就多,搬过来之后成了街坊邻居,认识的人比之前更多,走一路跟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街坊频频打招呼,不知不觉就到了千厮门。
关捕头和王经承正好在城门口跟段经承说话,韩秀峰连忙上去问候。
衙门中人说话,平头百姓只会绕着走不敢靠近,连潘二、大头、琴儿、幺妹儿都守在一边等。就这么等了近一炷香的功夫,韩秀峰才跟他们说完话,才头也不回地领着众人往码头走去。
“四哥,船在这边!”
“劳驾了,这是船钱。”
“过个江,要啥钱!四哥,你这不是打我脸么!”
“一码归一码,就当请你喝茶。”
“好吧,上船。”
船家接过一把铜板,领着众人上跳板,生怕太晃,又跑过去扶。
韩秀峰先把琴儿扶上船,再回来扶幺妹儿,潘二回头看看身后,深吸了口气,紧了紧肩上的褡裢也跑上了船。大头本就是在码头讨生活的脚夫,挑着担也不会摔下去,潘二刚钻进船舱,他就挑着俩箩兜上了跳板。
“四哥,外面那么多船,这船出不去!”大头跨上船头,看着系在外面的船喊道。
“谁说我们坐这条的,我们坐那条。”
“哦,我先把担子放下来。”
正说着,琴儿和幺妹儿已经从紧挨码头的这条路,小心翼翼爬到外面的那条船上,又钻进了外面那条船的船舱。
潘二紧随而至,大头刚把箩兜搬上第二条船,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不禁问道:“柱子,你啥时候来的,你跑船上来干啥?”
“是啊,你咋晓得我们要去江边的?”幺妹儿也不解地问。
“来送四哥的,”柱子顺手掀开一片草垫,看着满仓的行李说:“我昨天下午就来了,码头上的这帮龟儿子手脚不干净,这么多东西在这儿我不放心,在船上睡了一宿,来了就没回去。”
“四哥,你今天走?”幺妹儿惊诧地问。
“嗯,等会儿就走,”韩秀峰回头看看码头,放下舱帘哽咽地说:“本来想等两天的,但想到大头的那些仇家心里就不踏实,就让潘兄和柱子先悄悄把行李送上船,借口去江北走亲戚提前两天走。”
大头禁不住嘟囔道:“四哥,有啥不踏实的,我一个真能对付他们几个!”
“闭嘴!”柱子狠瞪了他一眼,随即起身道:“四哥,我就送到这儿了,路上小心点,到了京城记得给家捎个信,报个平安。”
“好的,一到京城就给你们捎信。”
“四哥……”琴儿有千言万语,可是就要分别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搂着他嚎啕大哭,苦得撕心裂肺。
“别哭了,没事的,一到京城我就给家捎信。”韩秀峰同样心如刀绞,擦了一把泪哽咽地说:“幺妹儿,扶你嫂子上船。”
“四哥,上啥船?”幺妹儿也哭得梨花带雨。
“上外面那条,我们去江北。”柱子拉拉她的袖子,随即转身道:“嫂子,码头上全是茶帮的耳目,不能再哭了,再哭搞不好真会前功尽弃。”
“嗯,”事关韩秀峰等人的性命,琴儿不敢再哭,可想到就这么分别又心有不甘,竟鬼使神差地抱着韩秀峰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
一阵剧痛袭来,韩秀峰疼的龇牙咧嘴,却不敢也不想挣开。
“四哥,四哥,我还是那句话,你不管走到哪儿,不管遇到啥事,别忘了这还有个家,别忘了我还在家里等着你……”
“晓得,晓得。”
“我走了。”
“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琴儿、幺妹儿和柱子爬上最外面的那条船,船家解开缆绳,拿起竹篙将船轻轻拨开,眼看着她们所坐的船顺流而下往江对面驶去,韩秀峰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在行李上抱头痛哭。
在此之前,潘二恨不得离家越远越好。
而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走马老家,想起老家的爹娘、婆娘和两个娃,说不出的难受,也一屁股坐了下来抱头痛哭。
大头放下扁担,没心没肺地问:“潘二,四哥哭是舍不得嫂子,你也跟着哭,你哭个啥?”
“我也有婆娘,我还有娃,我咋就不能哭了!”潘二越想越难过,禁不住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去,别在老子眼前转。”
“又踢我,信不信我把你扔江里喂鱼!”
“大头,少说两句。”韩秀峰抬起头擦干泪,哽咽地说:“听哥的,对着岸上磕几个头。”
“磕啥头,给谁磕?”大头傻傻地问。
“给你死去的爹娘,给你袁家的列祖列宗!”韩秀峰深吸口气,凝重地说:“这一走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甚至不晓得回不回得来。现在不磕,以后想磕都磕不上。”
“这么说我是得磕几个。”大头心里是有些道理,扑通一声跪倒在舱板上,对着朝天门方向一个劲磕头。
第七十五章 “暗度陈仓”
船家姓秦,家里排行老五,码头上的人全喊他五哥。www.uu234.cc
这条船是他自个儿的,自然不会用外人,他婆娘上岸买菜回来了,正蹲在船头摘洗,为捎午做准备。他儿子和侄子一个在船头帮着摘菜,一个在船尾发呆。
人们常说最苦莫过于行船打铁卖豆腐,其实行船不仅打铁和买豆腐苦而且很危险,韩秀峰跟他不熟,只晓得他家世代跑船,他爹和他几个哥哥全死在江上。
正准备跟秦五搭讪,刚哭完的潘二等得些不耐烦,忍不住问:“四哥,咋还不走?”
“等前头那几条船装货。”
“这船是我们雇的,钱都给了一半,我们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为啥等前头那几条船?”
“我们船小,雇纤夫不划算,跟前头那几条船一道走,到险滩就能一起雇纤夫。”
“我们是往东走,顺风顺水,雇纤夫做事啥子。”韩秀峰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潘二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禁不住问:“难道我说错了?”
大头一直在码头上讨生活,晓得一些江上的事,不等韩秀峰开口就嘀咕道:“你是瓜娃子,连这都不晓得!”
“你晓得?”
“我又不是瓜娃子,我肯定晓得。”
“晓得你说。”
“顺风顺水自然好,可水要是太顺太急就不好了,要是风大水急就会把船冲下去,冲上险滩,冲到石头上,能把船冲翻撞碎。”
潘二反应过来,喃喃地说:“所以经过风大水急的险滩,要雇纤夫用绳子带着船,把船慢慢放下去。”
“就是这个理儿。”
潘二想想又问道:“四哥,这要等那也要等,等来等去,我们要几天才能到宜昌?”
韩秀峰沉吟道:“我们走的是正东水路,从这儿到涪州(今重庆市涪陵区)一至二程,计三百四十里;涪州至忠州(今重庆市忠县)也是一至二程,计三百五十里;忠州至万州(今重庆市万州区)一至二程,计二百六十里;万州至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一至二程,计三百里;夔州至归州(今湖北省秭归县)三程,计三百三十里;归州至峡州(今湖北省宜昌市)三程,计一百九十里。”
潘二暗暗算了算,抬头道:“一千七百多里,宜昌原来这么远。”
“你才晓得。”
“我不是没出过远门么,”潘二想想又问道:“四哥,一程二程啥意思?”
“就是一天的行程,川江风大水疾,只能天亮出发,天黑靠岸,夜里是不能行船的。要是天气好,从这儿到涪州只需两天,从涪州至忠州也只要两天。总之,要是天公作美,一帆风顺,走十四五天就能到宜昌。”
“归州到峡州不是只有一百九十里吗,咋要走三天?”
“三峡天险,一天能走六七十里不错了。”韩秀峰摸了摸下巴,又回头道:“如果水涨封峡不能行船,我们真的要走,全得上岸,还的雇两个脚夫帮着挑行李。”
潘二惊问道:“这么说船家只把我们送到三峡,不到宜昌!”
“我是说如果,真要是水涨封峡,船家就算愿意送你也不敢再坐,”韩秀峰掀开帘子朝外面看了看,接着道:“五哥天天在江上讨生活,上头的船和下头的船家没他不认得的,真要是非得上岸,他会让他儿子陪我们走一段,直到帮我们找到船再回返。”
“我以为只要换一次船就能一直坐到京城呢。”
“想得美。”韩秀峰轻叹口气,无奈地说:“我打听过,从宜昌到扬州这一段水路好走,从扬州到京城却又不好走了,京杭运河有多处河段不通,要上岸雇车,等到了水路好走的地方再换船。”
潘二没想到坐船也这么麻烦,自言自语地说:“这么难走,这一路上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吃啥喝啥!”
“走水路有水驿,走旱路有驿战,”韩秀峰顿了顿,如数家珍地说:“其它地方我不晓得,从巴县到宜昌这一段我是晓得的,这一路上有唐家沱、铜锣峡、木洞、长寿龙溪、石门、蔺市、涪陵、周溪、巴阳、五峰、南沱、安坪、永宁、龙塘、马口和高唐等水驿,五哥天天在江上讨生活,对这一段的水路更熟,会帮我们算好这一路上这哪儿歇的。”
想到有驿站就有关卡,有关卡就会被那些个衙役盘剥,潘二低声问:“四哥,我们晚上不一定非去驿战歇。他婆娘买那么多菜,这儿有这么多米,在哪儿做不是做,在哪儿吃不是吃,随便找个地方靠岸不就行了,大不了我们在舱里挤挤。”
“随便在哪儿靠岸?”
“嗯。”
“潘兄,你以为所有地方都跟走马老家那么太平!”
“这一路不太平?”
韩秀峰点点头,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川江两岸不晓得有多少土人,他们连官兵都不怕,杀人越货更不在话下。城里死个人衙门会管,在穷山僻壤死了那就是白死,衙门才不会管呢,想管也管不了。”
“四哥,别怕,这不是有我么。”大头下意识拿起他的扁担。
“有你?”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韩秀峰就是一肚子气,忍不住戳着他额头道:“要不是你,我能急着走!土人我倒不怕,船上江上,他们在岸上,只要不随便靠岸,他们拿我们没辙。吴家兄弟就不一样了,他们是铁了心要你命,既然铁了心要你命就不会留下活口,要是被他们盯上,连我和潘兄都得给你龟儿子陪葬。”
潘二也忍不住骂道:“葬个锤子,是尸骨无存!”
“他们敢!”
“他们咋就不敢了,”韩秀峰狠瞪了他一眼,忧心忡忡地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现在就看能不能骗过他们。只要能骗过两天,他们想追也追不上。”
“应该能骗过,”潘二掀开帘子往岸上偷看了一眼,说道:“他们一定以为我们跟嫂子一道去江北走亲戚了,肯定想不到我们没上刚才那条船。”
韩秀峰沉吟道:“想不到不等于看不到,要是江北也有他们的眼线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