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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卓牧闲     韩四当官txt下载     韩四当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铜天王(一)

    朝天门,大码头,迎官接圣!

    朝天门是巴县所有城门中规模最大的一座,位于川江和嘉陵江交汇处。www.uu234.ccwww.uu234.cc

    这里自古便是巴县乃至重庆府的门户之地,达官贵人和到川东道上任离任的官老爷都是从这个码头进出。而城门开设的方向又正对着前朝的帝都江宁,是官老爷们接皇帝圣旨的地方,而皇帝又为“天子”,“朝天门”故此而得名。

    韩秀峰三人穿过上书有“古渝雄关”四个大字的城门,一口气跑到江边,一眼望去全是船,全是忙碌着上货卸货的脚夫,还有许多专做脚夫生意的小贩,甚至有几个光着屁股的纤夫,都到府城了还不赶紧穿衣裳,难怪江边的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总是骂他们不要脸。

    “四娃子,四娃子,是你吗,我在这儿呢!”

    正往川江上张望,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韩秀峰回头一看,急忙迎上去问:“八爷,是我,您老有没有见着铜天王?”

    “没见着,没到呢,这几天我一直在码头上帮你盯着。”八爷颤颤巍巍的迎了上来,走到跟前了却不敢靠近,竟带着几分拘束地说:“穿上官服就是不一样,刚才差点没认出来,四娃子,你现而今也是老爷了!”

    韩秀峰反应过来,连忙上去搀扶着他笑道:“啥子老爷,这不是还没补上缺嘛,就算能补上您老还是我八爷。”

    “别这样四娃子,没补上缺你一样是老爷,这会折我寿的!”八爷吓得赶紧把韩秀峰的手推开,想想又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身上脏,可不能把你这身官服也弄脏了。”

    韩秀峰不禁笑道:“好吧,我扶您老怕折寿,让柱子扶总可以吧?”

    “算了算了,让他离我远点,他更不能扶。”人老了就怕死,八爷见着柱子跟见着鬼似的,吓得急忙往边上躲。

    柱子忍不住嘀咕道:“八爷,你都七十了还怕个啥,就算今天咽气你的丧事也叫喜丧!”

    “你个龟儿子,敢咒我死,看我不打死你!”八爷急了,抡起拐杖就要打。

    柱子一边躲一边笑道:“八爷,你看着点脚下,真要是摔死可别怨我。再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能过到七十比那些个大老爷都有福,你还想咋样,再活真要成精了!”

    “成精就成精,我还想再活几年呢!”

    别人这么说八爷一定会生气,柱子这么说八爷不光不会真生气反而有几分得意,因为几年前他生过一场大病整个人都不行了,姜六让大头去喊柱子过来准备帮着收敛,准备帮着操办丧事,结果柱子一到他老人家的病竟缓过来了,一直活到了今天。

    所以在别人看来柱子很晦气,在他老人家眼里柱子却是个福星,这几年每次见着都会斗嘴,柱子一见着他总问咋还不死,而他老人家骂归骂打归打,但一转身就跟人显摆他老家福大命大连阎王爷都要给几分面子,不让黑白无常急着来带他走。

    韩秀峰早见怪不怪,看着江面自言自语:“铜罐驿离这儿不远,咋还没到呢!”

    “可能被啥事耽误了。”提起正事八爷顾不上再收拾柱子,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说:“运铜的那帮龟儿子你又不是不晓得,铜罐驿是水驿,码头也不小,往来的货船不会少,他们一路敲诈勒索,咋会错过这讹人钱的机会。”

    “船家又不是瓜娃子,没能避过的没办法,能避开的还不避远远的,他们就算在铜罐驿呆到过年也讹不到几个钱了。再说铜斤啥时运抵京城是有期限的,他们不敢为了讹钱延误太久。”

    “是啊,可他们咋还没到呢。”八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

    穿上官服就是不一样,平日里见着都嘻嘻哈哈打招呼的脚夫们纷纷避让,码头上竟因为他们三人到来空出一片地,八爷很高兴很兴奋,恨不得在码头上讨生活的脚夫们和船上的那些人全晓得韩秀峰这个官老爷是他老人家看着长大的,对他老人家很尊重。

    韩秀峰却有些不习惯,转身道:“八爷,这儿风大,让柱子在这儿盯着,我们去六哥的凉棚坐会儿。”

    “也好,你不提我差点忘了,炉子上烧着水,赶紧去,可不能把壶烧干掉。”

    人活在世上不就图个脸面吗?

    潘二能理解八爷此时此刻的心情,笑道:“八爷,四哥扶您老担心折寿,我是四哥的长随,不是官老爷,我扶您老没事。”

    “好好好,以后四娃子就靠你帮衬了。”

    “应该的,应该的,您老慢点。”

    朝天门码头有两个凉棚,一个有戏台子那么大,一个比一间屋还小。

    巴县城是山城,三面环水,交通主要靠水运,没有十里亭、八里亭那样的地方,官老爷们只能在江边迎来送往,大的那个凉棚就是官老爷们恭迎圣旨和恭迎恭送上官时呆的地方。

    韩秀峰虽身穿官服却没想过去大凉棚,而是同八爷潘二一道来到姜六的小凉棚。

    大老爷们有官署,姜六虽不是官也不是吏但也帮衙门管事,他是朝天门码头的夫头,要管几百乃至上千号在朝天门码头讨生活的川帮脚夫,自然不能没个管事的地方,而眼前这个小凉棚就是他平时的“办公之所”。

    棚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又脏又旧的八仙桌和四条同样脏同样旧的大凳,角落里靠着几十根棍棒,一看就晓得是用来跟茶帮打架的。

    八爷把烧得只剩下一点点水的茶壶拧下炉子,随即手忙脚乱地找抹布擦桌子擦大凳。

    坐下看不清江面,韩秀峰根本没想过坐,站在凉棚前沉吟道:“我晓得铜天王咋还没到了,他们是担心把码头上的船给吓走。要是没猜错,他们会在天擦黑时到!”

    八爷年纪大了但耳朵没聋,竟下意识问:“这咋办,四娃子,要不要我叫人去知会下那些个船家?”

    “相熟的知会下,不熟没打过交道的就算了。”

    “也是,又不认得,货又不给我们背的那些个船家货主与我们何干,被讹活该他们倒霉!”

第四十七章 铜天王(二)

    出来的匆忙,连捎午也没顾上吃。UU小说UU小说

    在码头边等了一会儿,韩秀峰饿的慌,让潘二去买来几个锅盔,刚就着茶吃了几口,姜六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见着他就兴高采烈地说:“四哥,真被你给料中了!要是就这么在码头上眼巴巴的等,那帮龟儿子把事办完了我们也不晓得。”

    “来了?”韩秀峰一阵激动,下意识站起身。

    “来了,一共来了三个。他们鬼的很,假扮成从贵州来的客商,也不敢去找牙行,跟做贼似的鬼鬼祟祟,要不是你让我提前派人盯着,真会被他们给骗过去。”

    “他们不找牙行还能找谁?”

    “自然找买卖做得最大的那两家,也只有那两家才吃得下那么多货,”想到既能发笔财又能借这个机会报一箭之仇,姜六激动的无以复加,也不管桌上的茶是给谁倒的,端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连嘴都顾不上擦就又道:“我晓得你不放心,先回来跟你说一声。这么大事不亲眼盯着我也不放心,我这就回去,再有啥动静我让猴子来报信。”

    韩秀峰心想全被料中了,这次解运滇铜的运官比前几年的更死猪不怕开水烫,胆子竟然大到如此地步,但想到跟那个运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实在不想把事做绝,禁不住说道:“六哥,你先去盯着,大白天到处是眼睛,他们交易肯定会在夜里。等铜天王到了我先上船求求那个运官,先看看他愿不愿帮这个忙,他要是不仁那就别怪我们不义。”

    “四哥,那个运官要是答应你坐他的顺风船呢?”

    “那就当啥也不晓得,就当啥也没发生过。”

    姜六苦着脸问:“可这么一来我们不就白忙活了吗?”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姜六是咋想的,紧盯着他道:“六哥,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晓得那可是要解运京局铸钱的官铜,跟官银差不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将来追究下来,运官是革职查办,你们要是被查到那是要掉脑袋的!”

    “富贵险中求,不冒点风险咋发财?”

    “六哥,你不怕死,我怕!”

    姜六实在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急切地说:“你现而今是官身,我都不怕你怕啥?”

    “我怕连累你那帮弟兄。”

    “可是你还跟我说这有搞头!”

    “是有搞头,但要看咋搞,而且这是没办法的办法。”韩秀峰再三权衡了一番,紧盯着他双眼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六哥,别的事我不管,但这事你得听我的,我不想看着你被砍头,更不想看着你手下那些弟兄被问斩。”

    姜六回头看看码头上那些个正朝凉棚这边张望的脚夫,尽管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好吧,全听你的,反正不搞我们也不会亏啥。”

    “谢谢了。”

    “自给儿兄弟,说这些太见外,我先走了。”

    “去吧,有啥动静就让人给我捎信,我不发话绝不能轻举妄动。”

    “晓得,我不会拿弟兄们的身家性命开玩笑的。”

    韩秀峰想想还是不太放心,回头道:“潘兄,你陪六哥去。”

    潘二晓得整个计划,刚才是既激动兴奋又担心,听韩秀峰这一说心里踏实了不少,不假思索地说:“好咧,我跟六哥去。”

    ……

    姜六和潘二一走,韩秀峰就边吃着锅盔边在心里反复推敲接下来该咋做,也因为心思不在吃上面,所以吃得很慢,真是细嚼慢咽,几个锅盔竟不知不觉吃了大半个时辰。

    正准备去凉棚外看看天色,川帮脚夫中跑得最快,平日里负责帮姜六跑腿捎信的猴子来了,扶着门喊道:“四哥,六哥让我告诉你,那帮龟儿子的买卖好像谈好的,打算买货的那两家正让茶帮的龟儿子去找夫头,看架势像是打算夜里背货。”

    韩秀峰低声问:“那三个卖家呢?”

    “还在买家的铺子里,一起进去的,到现在也没出来。”

    “那个铺子有没有后门?”

    “有,不过我们有人在后门盯着。”

    “这就好,回去吧。”韩秀峰想想又喊道:“等等!”

    猴子回头问:“四哥,你还有啥事,是不是有话要捎给六哥?”

    韩秀峰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往他手里一塞:“没话捎,这几铜板你拿着,跑那么远路一定是饿了,前面有卖锅盔的,去买两个锅盔在路上吃。”

    “谢谢四哥!”

    猴子欢呼雀跃地跑了,刚跑走不大会儿,回去打探段经承家消息的余有福回来了,关捕头也跟着一起来了。

    “关叔,你也没吃捎午,你先坐下喝口茶,我去帮你和余叔买几个锅盔。”

    “不用了,在段经承家吃过。”关捕头看了一眼江面,回头问:“铜天王还没到?”

    “这次的运官鬼的很,看架势是打算天擦黑过来,生怕大白天过来会把码头上的这些船家给吓走。”韩秀峰也下意识看了看江面,随即凑到关捕头耳边又低语了几句。

    关捕头大吃一惊:“胆大包天!那帮龟儿子要不要脑袋了?”

    “关叔,这一定不是头一次,只是之前我们不晓得。也不是不晓得,而是从上到下一个比一个怕事,谁也懒得去管,谁也不愿意去招惹铜天王。”

    “这倒是,巴县就这么点大,只要我们想晓得,有啥事是我们打听不到的。”关捕头点点头,想想又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咋办?”

    “先礼后兵,他给我面子,我就给他面子。他要是不给我面子,那就别怪我不给他面子!”

    解运京局铸钱的滇铜跟官银差不多,谁敢做手脚没被朝廷发现没啥,要是被朝廷晓得了运官顶多会被下狱,但牵扯进去的其他人可是要掉脑袋的,关捕头不太放心,急切地说:“这我晓得,我是说咋个不给他面子?”

    “公事公办,”韩秀峰笑了笑,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关捕头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这个主意好,这事要是能做成,坐不坐他的顺风船都没关系,只要有银子哪儿去不了,哈哈哈哈。”

第四十八章 铜天王(三)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韩秀峰和关捕头走出凉棚一看,只见十几只船顺流而下,直奔朝天门码头而来。能清楚地看到船上插满旗帜,甚至能看到船头上“肃静”、“回避”的木牌。

    大老爷出巡,在路上遇到要回避,遇到大老爷的官船同样要如此,不然挨一顿鞭子都是轻的。何况来得不是一般的大老爷,而是赫赫有名的“铜天王”!

    码头上的船家不想冲撞“铜天王”,更不想被“铜天王”堵在码头边几天走不了。货主们比船家更急,扯着嗓子喊“快走”。然而靠在码头边的船太多,系在外面的来得及,缆绳系岸上的想走也走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

    想到每年都有船家或货主因为被“铜天王”讹诈去衙门告状,大老爷都是和稀泥,关捕头禁不住叹道:“又来了,一年又一年,啥时候是个头!”

    韩秀峰苦笑道:“除非朝廷不再用滇铜铸钱。”

    “这咋可能呢,朝廷啥也不缺只缺钱,没有滇铜和黔铅,朝廷拿啥去铸钱。”

    “所以这样的事根本没有个头。”

    这时候,过去近百年每年都会发生一次的事再次在二人眼前重演。

    十几条船一字排开,在船工们的号子声远远的兜了过来,横篙系缆,把码头边竖着停泊的大大小小三十多条船围在岸边,立有“肃静”“回避”衙牌的官船上站着几个衙役,有的鸣锣,有的高喊“君子不重则不威”。

    “这次的运官是个县太爷。”韩秀峰喃喃地说。

    “四哥,你咋晓得的?”潘二好奇地问。

    “这还不简单。”不等韩秀峰开口,余有福就得意地说:“鸣锣七下,衙役喊君子不重则不威,这是州县正堂出巡的仪仗。”

    “还有这讲究?”

    “有啊,”韩秀峰觉得余有福没说清楚,如数家珍地解释道:“鸣锣七下就是常说的打‘七棒锣’,提醒告诫军民人等齐闪开。君子不重则不威,是因为州县正堂是亲民之官,接触百姓最多,要想有威信就必须自重自持。”

    潘二似懂非懂,想想又嘀咕道:“他一个云南的县太爷,凭啥在我们巴县地界上耀武扬威!”

    “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只要不是在京城,只要没上官在,他就可以耀武扬威。”韩秀峰嘴上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运官所在的官船。

    只见十几个衙役和三四个一看便是长随的家伙,或持兵刃,或持水火棍,或持着拿人的锁链,气势汹汹从官船跳上被围住的货船,再从货船跳上岸,堵住船家和货主们的去路,厉喝着:“奉滇宪令押运官铜,军民人等统统闪开,违者法办!”

    “差爷,我闪我闪,让我上去成不?”一个脚夫指着岸上苦着脸问。

    “想去哪儿,鬼晓得你有没有偷盗官铜!老爷没发话,谁也别想走。”

    “差爷,你看我身上啥也没有,咋会偷官铜!”

    “身上没有就没偷,要是被你藏起来了呢!”

    “你是不是把偷的官铜扔进了江,想等我们走了再来捞?”

    ……

    此情此景,连平时没少敲诈勒索的关捕头也看不下去,咬牙切齿地骂道:“都说一代不如一代,这是一次不如一次,连穷叮当响的脚夫都不放过,真是穷凶极恶!”

    八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不住说:“那些全是我们川帮的人。”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在是强龙根本不把地头蛇放在眼里,关捕头觉得很没面子,可这种事连知县、知府乃至道台都不管,他一个捕班班头又能有啥办法,只能冷冷地说:“八爷,别担心,他们就是吓唬吓唬,不敢来真的。”

    韩秀峰同样管不了,但也不想再耽误工夫,回头道:“关叔,你在这儿盯着,我上船去会会这个县太爷。”

    “去吧,他要是不识好歹,就别跟他废话。等我们给他来个人赃俱获,看他还敢不敢再耀武扬威。”

    “晓得,我去了。”

    韩秀峰笑了笑快步走下坡,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一直走到一个长随模样的家伙跟前。

    “请问您是……”运官的长随倒也机灵,见韩秀峰穿着九品官服,急忙打了个千。

    韩秀峰故作不快地看看正在敲诈勒索的那帮衙役,冷冷地说:“候补巡检韩志行求见你家老爷,劳烦你去通报一声。”

    长随心想原来是个候补官,不禁笑道:“韩巡检,我家老爷正在写公文,恐怕没工夫见您。有啥事跟我说吧,等眼前事忙完再帮您去禀报。”

    他话虽是这么说的,但眼神中流露出的却是另一个意思。

    韩秀峰在衙门帮闲那么多年,岂能不晓得他是在要门包,想到这是衙门的规矩,干脆摸出一把铜钱:“你家老爷到底有没有工夫见我,只有通报了才晓得,劳烦了。”

    “行,您稍等,我先去通报。”长随咧嘴一笑,麻利地接过钱。

    “等等,”见他就要转身上船,韩秀峰急忙叫住:“这位老哥,刚才忘了请教你家老爷尊姓,位居何职。不打听清楚,等会儿见着你家老爷不好称呼。”

    “我家老爷姓周,云南楚雄府定远县正堂加三级记录一次!”

    “原来是周老爷,失敬失敬。”

    “韩巡检,要是没啥事我去通报了?”

    “去吧,劳驾。”

    ……

    在船边等了不大会儿,刚才那个长随从官船的船舱里钻出来,站在船头招手。韩秀峰抱拳致谢,旋即提着官服衣角爬上货船,扶着船上的货沿船帮走上官船。

    “韩巡检,里面请。”

    “谢谢,”韩秀峰笑了笑,俯身钻进船舱。

    只见一个三十七八岁面容白净的七品文官正端坐在一张小案子前挥笔疾书,神情不仅专注且严肃,韩秀峰不想打扰,静静地站在案边等。

    督运滇铜云南楚雄府定远县正堂周,为尊旨议奏事。

    窃敝县案奉滇宪委运辛亥年上运滇铜,于本年五月二十四日在永宁开兑,随即陆续转运至泸,再由泸转运来重。兹会同选雇夹,中船十五只,外兵小船一只,并练习船工、水手。照例每只装三万斤,业已收载齐全,择于本月二十九日开运头帮。

    除径报滇宪外,相应移知。为此,合移贵县,请烦查照来移事理,希即转报。并祈粘帖印花,拨役护送,转移前途,一体放行,足仞舟谊……

    运官正在写的确实是一份公文,并且是知会地方的公文,韩秀峰之前不止一次见过。从字迹上能看得出来,他一定是科举出身,一手小楷写的既工整又漂亮还带着几分灵气。而且还是一个会做官的,因为这样的“祈粘帖印花并送清册移”一般的州县官还真不会写,只有经验丰富的幕友或书吏才会。

    正看得入神,运官突然抬头问:“老弟尊姓?”

    韩秀峰楞了楞,连忙拱手道:“在下免贵姓韩,字志行,冒昧登船,打扰周老爷公干了。”

    “不打扰不打扰,你看看,这不快完了吗。”周知县带着几分得意地指指写差了不多的公文,又微笑着问:“听口音老弟像是本地人?”

    “周老爷好耳力,在下正是巴县人,虽捐了个九品巡检,却一直没顾上去吏部投供。”

    周知县再次拿起笔,笑道:“老弟来的正好,愚兄正好有件事想请教。”

    韩秀峰一看公文就晓得他想问什么,不假思索地说:“周老爷是想问我们巴县正堂吧,我们巴县正堂姓汪,加三级记录五次。”

    周知县本以为韩秀峰只是个家里有点钱于是捐个官显摆显摆的草包,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不光晓得他正在写的是啥公文,并且晓得这种公文的格式,眼神中充满惊讶,随即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举笔在公文里写上“右移四川重庆府巴县正堂加三级记录五次齐”十九个字。

第四十九章 铜天王(四)

    “差点忘了问,老弟前来所为何事?”周知县把写好的公文放到一边,招呼韩秀峰坐下说话。UU小说

    眼前这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甚至有几分礼贤下士之风,仿佛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似的,搞不清楚的真以为他是一个好官。

    韩秀峰意识到遇上了对手,带着几恭敬、几分不好意思地说:“周老爷,在下冒昧登船,其实是有一桩事相求。可……可是话到嘴边又有些羞于启齿。”

    “老弟,你我能在这遇上是缘分,有什么事尽管说,但说无妨!”

    “那在下就不怕周老爷笑话了。”韩秀峰下意识看看身上的官方,苦着脸道:“在下虽念过几年书却一直没能考取个功名。为替家中长辈争口气,只能砸锅卖铁捐了个九品候补巡检。”

    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周知县竟抚着下巴叹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依愚兄之见老弟你是个明白人。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其实科举之途又何尝不是?既然走不通,又何必去钻那个牛角尖。再说考个功名又能怎样,愚兄道光十八年中的举,虽没能中进士、拉翰林但也算有个功名,可还不是落到如此田地!”

    “周老爷何出此言。”韩秀峰明知故问。

    “老弟,你我虽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愚兄也不怕你笑话。愚兄三次会试,屡试不中。要不是同年可怜,收留我在他们的衙门里作幕,连进京赶考的盘缠也凑不上!没考中进士也就罢了,好不容易赶上大挑,被放到云南署理了个缺,结果这缺上有亏空,屁股没坐热就被委了这个差事,老弟你说我倒不倒霉?”

    “倒霉,倒什么霉?”韩秀峰一脸茫然。

    “看来老弟不晓得解运滇铜是一个什么差,这么说吧,愚兄头上这顶乌纱帽戴不了几天,滇铜运抵京城之时,便是愚兄被革职查办之日。”

    “这……咋会这样……”

    “老弟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总而言之,官不是那么好做的,没考上功名也不是什么坏事。”

    韩秀峰表面上装着一个啥也不懂的愣头青,心里却在暗想眼前这位即将被革职查办的云南县太爷难怪这么鬼,原来他给人家做过近十年师爷,官场里的弯弯道道没他不晓得的,刚才那份公文更是不在话下,甚至对会不会被革职查办都不在乎,只要能借此机会把银子捞足就行!

    跟聪明人反而好打交道,韩秀峰不再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周老爷,在下冒昧前来是想搭个顺风船,省几两进京的盘缠。在下家境贫寒,只能厚颜相求。若能成全,这一路上在下主仆三人听凭周老爷差遣,鞍前马后绝不会有怨言,等在下补上缺做上官也定当厚报。”

    周知县本以为韩秀峰是来帮被堵住的那些船说情的,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是想搭他的顺风船,想都没想就回绝道:“老弟,你有你的难处,愚兄也有愚兄难处。愚兄身为朝廷命官,对外面那些龌龊下作之事是深恶痛绝,可这几十万斤滇铜的运费早被藩司给扣掉了,不让外面那些个夯货讹点银钱,这运费谁来出?”

    “在下啥也没看见,啥也不晓得。”

    “老弟,这不是有没有看见,晓不晓得的事,而是愚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实在是有心无力帮不了你,何况你还是主仆三人。”

    “周老爷,我主仆三人只是搭船,不用您管饭。”

    “老弟,你就别再为难愚兄了。要是让你们搭船,天晓得外面那些个夯货又会提出什么更非分的要求,又会做出些什么天怒人怨之事。造孽啊造孽,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被摊上这苦差……”

    周知县说着说着竟掩面擦泪,搞得像对外面正发生的事真有多歉疚一般。

    韩秀峰暗骂了一句老狐狸,随即话锋一转:“周老爷,实不相瞒,在下过去这些年一直在县衙户部帮闲,跟三班衙役关系还算亲近。而我们巴县水道并不好走,共有险滩二十三处,要是风疾浪高翻了船,在下或许能帮上几分忙。”

    周知县暗笑有险滩最好,有险滩才能翻船,不翻几条船,怎么跟户部和工部解释铜斤亏缺的缘由!

    他干脆不装了,转身指指刚写好的公文:“老弟,这就不用你费心了。愚兄马上就差人移文巴县正堂,真要是风疾浪高翻了船,贵县正堂自然会差人去江里捞。”

    韩秀峰不想把事做绝,紧盯着他情真意切地说:“周老爷,让我主仆三人搭顺风船对您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恩情……”

    “老弟无需多言,此事没得商议。”周知县不想再磨嘴皮子,端起茶冷冷地说:“老弟既在衙门帮过闲,应该知道愚兄肩上的重任,为确保几十万斤滇铜安全运抵京城,闲杂人等是一概不能上船的!”

    韩秀峰心想这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谈笑风生,这会儿就振振有词冠冕堂皇。

    “周老爷息怒,是在下孟浪了,这就告退。”

    “不送!”

    韩秀峰钻出船舱,想想又回头笑道:“周老爷,在下平时没啥事都在前头城门里,您要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管差人去喊。”

    “走吧走吧,老爷我有什么事会去找贵县正堂!”

    “行,找我们县父母也好。”韩秀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跳上货船由原路返回。

    周知县越想越窝火,呵斥道:“刘三,再有人求见先问清什么事,别见着几个铜板就给人传话!”

    “老爷,我不是见他也是个官么。”长随站在舱口苦着脸解释道。

    “你的狗瞎了,没见他只是个九品吗,还是个候补的穷鬼。”

    “可是我瞧着他应该有点钱。”

    “不说了,去岸上瞧瞧你二爷有没有回来。”

    “哦,这就去!”

    长随猛然意识到还有大事要办,正准备上岸,周知县又从船舱里探头道:“等等,这有份公文要送巴县衙门,顺便带去,记得管他们要个回执。”

    ………

第五十章 铜天王(五)

    解运滇铜的差役和运铜的船夫在码头上为所欲为,把一帮被围住的船家和货主弄得怨声载道,他们甚至把希望寄托在韩秀峰身上,以为韩秀峰上官船是去帮他们说话的。www.uu234.cc

    事实上他们的事韩秀峰管不了更顾不上去管,依然对周围正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快步爬上坡走到关捕头跟前:“关叔,船上的龟儿子不光给脸不要脸,还跟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说啥子运铜重任在肩,闲杂人等一概不能上船。”

    “那就用不着跟他客气了。”关捕头早看“铜天王”不顺眼,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岂能错过,立马回头道:“有福,赶紧去喊人,只喊信得过的兄弟,口风不严的一个也别喊。”

    有活儿干就意味着有钱赚,余有福忍不住笑道:“喊几个?”

    “有十五六个应该够了,让弟兄们全带上家伙。”

    “喊到了在哪儿会齐?”

    余有福这个问题把关捕头问住了,他楞了楞,下意识看向韩秀峰。

    韩秀峰回头看着江面上的官船,沉吟道:“我上船时那龟儿子正在写知会我们巴县署的移文,他要是不知会,我们那位大老爷一定会装聋作哑,但一知会就不能不管不问,移文一到肯定会让壮班差人来码头协助看护。”

    关捕头看着天色说:“这会儿县衙该关门了。”

    “门关上只能挡住去告状的百姓。”

    “也是,门关上他们会去擂鼓。”

    “我瞧了一眼他写的移文,文上说一共十五只船,每只装三万斤滇铜,也就是说江上一共有四十五万斤滇铜。”韩秀峰点了点系泊在码头外围的船,微皱着眉头道:“船全在这儿,一只不少,要是铜全在船上,等壮班的弟兄们到了他们咋盗卖,茶帮的脚夫咋帮他们往岸上背?”

    “这话说这点子上,”关捕头深以为然,摸着下巴道:“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盗卖,买家一样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盗买。毕竟这是官铜,被查到是要掉脑袋的。”

    正说着,云南县太爷的长随和一个衙役拉住一个脚夫,不晓得他们说了些啥,随即同脚夫一起爬上坡,明明晓得韩秀峰在小凉棚这边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么同脚夫一起直奔城门而去。

    关捕头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应该是去送移文的,估计人生地不熟,所以找个脚夫带路。”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韩秀峰眼前一亮,抬头笑道:“关叔,我晓得咋回事了!”

    “咋回事?”

    “这种知会县衙的移文我以前见过,但从没见人送,更没见人写,所以就没想到移文送达的时间不对劲。”

    “四娃子,咋不对劲?”关捕头追问道。

    “照理说公文在滇铜进入我们巴县地界之前就应送到,也只有这样我们那位县太爷才有时间差青壮一路护送。而这次的公文至少晚了两天,滇铜进入巴县地界我们都不晓得,直到运铜的船靠到码头才晓得他们到了。”

    关捕头脱口而出道:“他们搞了鬼,在半路上调了包,船上装的不一定全是铜!”

    韩秀峰想了想,不禁笑道:“差点被那龟儿子骗过去,我们巴县水道并不好走,共有险滩二十三处,我说他咋就不怕翻船呢,原来他不光不怕说不定还希望翻几只,到时候我们就算帮他把沉在江底的铜全捞上也不够数。”

    “到底有没有翻船,我们的那位大老爷是要拟文上呈的,这就是帮他作证!”

    “所以说这次的运官鬼得很,真要是让他的诡计得逞,等铜运抵京城就算不足数说不定都能让他蒙混过关。”

    “可惜他遇上了你,不过说到怪只能怪他自给儿太小气。”想明白运官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关捕头就有了主意,笑了笑又回头道:“有福,你先去喊人,让弟兄们带在丰瑞楼会齐。”

    “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去喊,别耽误正事。”

    “余叔,放心吧,船上那龟儿子把剩下的铜藏在哪儿我们不晓得,但晓得谁打算买他的铜,只要盯住买家他们就跑不了。”韩秀峰打发走余有福,转身笑道:“关叔,我们也该去找二老爷,他日子过得太清苦,再不发点小财这官不是白做了。”

    关捕头暗想这事要是能办妥,不光能发笔小财还能跟二老爷套个近亲,二老爷虽说是个“摇头老爷”但那是在平时,大老爷要是去成都公干或家里死了人要回乡丁忧,二老爷就能说了算,运气好还能署理几天。

    想到这些,关捕头不禁笑道:“走走走,给二老爷送份厚礼去!”

    大清的官员全是流官,做官的地方必须离乡五百里甚至更远,并且在不能娶任地的女子为妻,不能纳任地的女子为妾,同样不能在做官的地方买屋置田,否则会被革职还要被杖八十。

    陶主薄在县衙呆不下去又不能买屋只能租了个两进的民宅,虽然被戏称为“摇头老爷”管不了啥事但平时要做的事却不少,所以大熄灭池西边的这个院子既是陶主薄在巴县的家也是他的官署。

    关捕头平时没少来,一到门口就伸手砸门。

    “谁啊,天都黑了啥事?”

    “赵伯,是我呀,有急事向二老爷禀报,赶紧开门!”

    “我说谁了,原来是关大,来啦。”

    门吱呀一声开了,只是陶主薄的长随赵伯提着灯笼站在门后。

    关捕头正准备请他去通报,陶主薄倒先走了出来,远远地问:“关大,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大老爷差你来传话?”

    关捕头连忙道:“大事,跟大老爷没关系,也不能让大老爷晓得。”

    陶主薄觉得很蹊跷,不动声色说:“韩四也来了,还把官服给穿上了。”

    韩秀峰拱手道:“二老爷,真有急事。”

    相比关捕头,陶主薄更愿意相信虽然年轻到做事滴水不漏的韩秀峰,侧身道:“既然有事,还是急事,那就进来说吧。”

第五十一章 铜天王(六)

    韩秀峰穿上了官服,不管这个官有多大,也不管是不是候补的,但一样是官!

    陶主薄一反常态招呼韩秀峰坐,甚至让赵伯去沏茶,聊了一会儿连称呼都变了,不再跟之前那样一口一个韩四,开口闭口都称韩秀峰为“老弟”。www.uu234.ccwww.uu234.cc关捕头虽然只能站着,但却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不只是因为即将能发一笔小财,还因为他看着长大的四娃子出息了,竟能跟二老爷坐着说话。

    陶主薄没答应出这个面,同样没断然回绝,而是低声问:“大老爷不晓得?”

    “连我们都差点被那个胆大包天的贪官给骗了,大老爷哪晓得这些事。”

    “召集的衙役可靠吗?”

    “可靠,”韩秀峰回头看看关捕头,意味深长地说:“二老爷,您想想大老爷才来巴县几天,他不光连人都没认全,还打这个的板子,打那个的板子,把好好的一个衙门弄得怨声载道。现而今上上下下谁不念您的好,您署理的那两个月哪有这些事。”

    关捕头很清楚这事不能让大老爷晓得,要是让大老爷晓得了,下面这些人别说一文钱也捞不着,还会因此被打板子甚至被开革,见陶主薄犹豫不决,冷不丁爆出句:“二老爷放一万个心,我喊的全是信得过的弟兄,这事要是泄露出去您拿我是问!”

    陶主薄想想又问道:“川帮那边呢?”

    “川帮您更不用担心,他们现而今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都快被茶帮那些个龟儿子逼得活不下去了,攀您的高枝儿还来不及呢,咋会傻到坏您的事。”

    “既然知情的人不多,也全信得过,教训教训那个胆大包天的运官倒也未尝不可,只是……只是事成之后这银子怎么分。出过力的全要有份儿,川帮那边也要给点甜头,不然今后怎么让他们做事。”

    犹豫了半天,原来他想的是银子!

    韩秀峰暗骂了一句做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抬头笑道:“二老爷,您一半,剩下来的我来分,保证大家伙都能满意。”

    “一半?”陶主薄像看白痴似的看着韩秀峰,似笑非笑地说:“老弟,你在衙门帮这么些年闲,不可能不晓得衙门的规矩。你们请我出面,就是让我去担这天大的干系,只分一半怎么也说不过去。”

    “二老爷,只要按刚才商议好的办,就算朝廷晓得了追究下来也不会牵连到您,哪有啥天大的干系。”

    “老弟,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五成五,您分五成五,剩下的四成五我去分。”

    “八成,少半成也不行,要么你们去另请高明。”

    “二老爷,刚才我忘了说,其实这事是川帮发现的,他们原打算来个黑吃黑,我晓得之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及时把他们给拦住了。您想想,本来全是他们的,现在却只给他们分一点点,您说他们能不能答应?”

    既然做上了官就不能没官老爷的排场,可主薄这个官说了不算,陶主薄入不敷出这日子真过得快揭不开锅,岂能错过这个发横财的机会,阴沉着脸道:“他们可以不答应,可以去黑吃黑,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就算有这个胆也能赚足钱但有没有那个命去花!”

    “六成,不能再多。”时间紧急,韩秀峰不想再跟他讨价还价,起身道:“二老爷,您愿意出面就分您六成,外加捕班今后唯您二老爷马首是瞻,需要川帮做啥事也尽可以让关班头去吩咐。您要是不愿意出面,就当没这回事,就当我们没来过。”

    “曹典史胆小如鼠,他才不会帮你们出这个面。没有我,你们啥也做不成!”

    “我们不找曹典史,我们直接去向大老爷禀报,我们帮大老爷发笔财,大老爷总得赏我们口汤喝吧,算算应该也有两三成。”

    “他能赏你们两三成,做梦!”

    “不试试咋晓得,二老爷,打扰了,我们先告退。”

    “等等。”

    “二老爷您还有啥吩咐?”韩秀峰回头问。

    陶主薄暗骂了一句小狐狸,起身笑道:“别急着走吗,四六分就四六分,这总成吧。”

    韩秀峰心想就晓得你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欣然笑道:“成!”

    “好,就按刚才商议的办,你们先去捉人拿赃,我先换官服,换上官服去朝天门瓮城等。竟敢盗卖官铜,我倒要看看那个运官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二老爷,那我们先走一步,一有消息我就让人及时去朝天门向您禀报。”

    “去吧,小心点,别把动静搞太大。”

    “明白。”

    ……

    走出陶主薄租住的小院,关捕头再也忍不住了,边走边骂骂咧咧:“这龟儿子的心也太黑了,竟敢狮子大开口要八成,幸亏只是个摇头老爷,要是让他做上大老爷,我们这些当差的还有活路吗?”

    韩秀峰劝慰道:“他是穷疯了,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自然会多要点,再说这跟做买卖没啥两样,他能漫天要价,我们一样能坐地还钱。”

    “还又咋样,还不是要分他六成。”

    “关叔,你以前不是常跟我们说做人不能太贪吗,今天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不小,这钱也烫手的很,搞不好真会要命的。让他出面,分他六成,事就能办得妥妥当当,这钱我们就能分得心安理得,用不着因为点钱搞得提心吊胆。”

    “这倒是,有命赚钱也得有命去花。”

    关捕头正感慨四娃子做事最稳妥,前面突然蹿出一个人影,那人跑得很快,眨眼睛就跑到了二人跟前。

    关捕头认出是川帮的小脚夫,停下脚步问:“我说谁呢,原来是你个小猴子,啥事?”

    “六哥让我来给四哥稍信。”

    “说吧,关班头是自给儿人。”

    猴子偷看了一眼关捕头,边擦着汗边说道:“四哥,那三个龟儿子一个奔了朝天门码头,上了运滇铜的官船,剩下那两个跟李记铜锡行的掌柜往紫金门去了。一拨儿往东,一拨儿往西,六哥心里没谱,让我赶紧跟你说一声,结果跑到朝天门,他们说你来二老爷家了,我就又追到了这儿。”

    韩秀峰不禁笑道:“声东击西,有点意思。”

    关捕头也笑道:“被我们猜中了,那龟儿子不止十五只船,他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趁我们不注意把调包的铜偷偷卖掉。”

第五十二章 铜天王(七)

    金紫门,恰对着,镇台衙门。www.uu234.cc

    紫金门外便是紫金厢,一大片依城墙而建的吊脚楼,参差不齐,杂乱无章。住这儿的不是穷人就是甚至连家也没有的脚夫,鱼龙混杂,每天都要生火做饭,经常不慎走水,一烧便是一大片。

    关捕头生怕打草惊蛇,亲自去丰瑞楼去找余有福等捕役,让一帮衙役和白役分头前来,最后在离江边码头不远处的一个货栈后头与韩秀峰会齐。

    “四娃子,李记的人呢?”

    “在魏二婆娘的茶馆里喝茶,”韩秀峰指指坡下,又回头道:“这会儿下面的茶馆饭馆里全是人,人多眼杂,他们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关捕头擦着汗问:“这要等到啥时候?”

    “也不会等太久,下面那些人卖一天苦力一个个累得像条死狗,耍不多大会儿,再有半个时辰估计就没啥人了。”

    “也是,”关捕头点点头,想想又问道:“茶帮有没有来人?”

    “来了,来了个夫头。”

    余有福激动地笑道:“这么说铜就这儿,就在其中一条船上!”

    韩秀峰笑道:“**不离十。”

    ……

    三人边聊边等,一帮捕役和白役有的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有的抓紧时间靠在货栈墙根儿下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聚集在码头边茶馆饭馆的人纷纷散去,江边的灯火渐渐熄灭。

    脚下地势虽高,但离码头不近,又是晚上,看不太清。

    韩秀峰正琢磨着要不要招呼众人摸下去,左边巷子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回头一望,原来是姜六和猴子。

    关捕头急切地问:“姜六,朝天门那边咋样?”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姜六扶着石墙,气喘吁吁地说:“下午那人上了官船,估计是在船上吃了个宵夜,就又带着几个长随模样的龟儿子奔这边来了。我和猴子抄的是近路,所以赶在他们前头到的。”

    关捕头微皱着眉头问:“运官没来?”

    “没来,那龟儿子没上岸,八爷说他好像都没露过头。”

    “没上岸没露头,你们咋晓得他长啥样,又咋晓得他没来?”

    “来的那几个没穿官服!”

    “没穿官服不一定就不是官。”

    “关班头,你是说他会乔装打扮成长随?”

    关捕头回头看着漆黑的江面,沉吟道:“你想想,他费这么大周折,要在我们这儿盗卖的滇铜自然不会少。卖出去说不定真有几千上万两银子,你说这么大买卖他会不来?”

    “关叔,我要是他,我一定不会来。”韩秀峰接过话茬,抽丝剥茧地分析道:“不管他那个县太爷是不是署理的,也不管他那个县太爷拢共做了几天,但终究是一县正堂,手下不可能没几个信得过的家人。再说监守自盗可不是儿戏,万一东窗事发,他不来还能有个回旋的余地。”

    想到做官的一个比一个鬼,关捕头冷冷地说:“不管他来不来,只要铜在这儿就行!”

    “对,捉贼拿赃,就算逮不着他人,逮着他那些个手下也一样。”

    正说着,巷子里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川帮脚夫从阴影里跑了过来,兴冲冲地说:“六哥,茶帮的龟儿子来了,来了六七个!”

    报仇就在今夜,姜六热血沸腾,一把抓住脚夫问:“到哪儿了?”

    “全在码头蹲着呢,站这儿看不清。”脚夫擦了把汗,又眉飞色舞地说:“他们开始想上船,结果船上的人不让,好像还亮出了兵刃。”

    “他们想上哪只船?”关捕头下意识问。

    “想上魏二婆娘茶馆正对着的那只,船上的那些人看着面生,一个比一个凶,手里还有兵刃,我估摸着货就在上面。”

    “船上一共几个人?”

    “连船工有五六个。”

    这时候,又有一个脚夫跑了过来,一见着姜六就急切地说:“六哥,从朝天门过来的人进茶馆了,茶馆里没别人几,这会儿就剩他们。”

    “晓得了,回去盯着。”姜六打发走他的手下,转过身紧盯着韩秀峰问:“四哥,咋办?”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再等等,等见着铜再动手。”

    姜六生怕白忙活,又急切地说:“四哥,万一运官手下那帮龟儿子连船一股脑卖给李记,谈妥价钱拿上银票就走咋办?”

    韩秀峰想了想,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他们没那么快走。运铜这个苦差累差,一个官一辈子顶多被摊上一次,也就是说姓周的那龟儿子之前从未跟李记打过交道,李掌柜之前也没见过他。几千乃至上万两银子的大买卖,李掌柜不亲眼看着货,不验验货的成色,他是绝不会给银票的。”

    “这倒是,做买卖讲究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

    就这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川帮脚夫来报茶馆里的人出来了,他来时那些人正摸黑往江边走,这会儿应该已经上了船。

    之前问过,那条船系泊在岸边,而金紫门码头虽没朝天门码头那么繁荣,但一到晚上靠在码头边的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韩秀峰不担心他们会从江上跑,不担心他们把船撑走去其它地方卸货,不过也不想再等了,转身道:“关叔,时机差不多了,动手吧。”

    “行,”关捕头深吸口气,回头喊道:“弟兄们,打起精神干活了。这次跟往常不一样,天晓得那帮龟儿子会不会狗急跳墙。他们要是敢不听号令,我们也就用不着留手,只要不打死就行,打死一两个也没啥事。”

    “晓得,这帮龟儿子在我们地盘上横行霸道,劳资早想收拾他们了!”

    姜六岂能错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竟咧嘴笑道:“关班头,我们带了家伙,他们人也不少,我们跟你们一起上!”

    来的全是好勇斗狠的,韩秀峰急忙道:“关叔,各位,我们折腾一晚上是为了求财,等会儿还是悠着点,能不闹出人命就别闹出人命。”

    “四娃子,放心,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是做啥的,我们心里有数。”

第五十三章 铜天王(八)

    朝廷的税赋和大小老爷们的俸禄全是用银子算,而官银是不能拿出去用的,就是算给绿营发饷或赈灾而调拨官银,也要敲碎或重铸之后才能用,事实上大多情况下是先重铸再去钱庄兑换成铜钱。www.uu234.ccwww.uu234.cc

    总之,市面上用的几乎全是铜板。

    然而大清缺铜,那么多省只有云南产铜,所以朝廷严令禁止私铸私销铜钱,并且民间买卖和使用的铜制器皿或乐器均不能超过五斤,违者法办!

    私铸铜钱李记铜锡行的掌柜李得富打死也不敢,但民间有用铜器的传统,尤其那些个大户人家所用的香炉烛台、铜盆铜镜有没有超过五斤朝廷哪晓得,可以说这是一件民不告官不究的事,而私自把钱熔成铜朝廷一样没法儿管。

    所以之前缺铜,李得富就会找个地方私销铜钱。

    可现在不比以前,京局铸的京钱和各省铸的制钱用铜越来越少,铸造时加的铅越来越多,有些钱掉地上甚至能摔碎,再跟以前那样靠私销铜钱来获得铜不划算。

    现在市面上百斤铜已经卖到十五两银子,成色好的要十六七两,而今年解铜入京的运官手里不仅有成色上好的滇铜,而且百斤铜只开价十二两,这价钱就算在产铜的云南也买不到。

    跟着云南的人钻进船舱,掀开草垫子,看着舱里这一块块铜锭,李得富欣喜若狂!

    “李掌柜,你是行家,一看就晓得我这铜咋样,也晓得这儿有多少斤。时候不早了,银票呢,把银票拿来就可以让你的人往岸上背。”

    “好好,看看我就放心了。”李得富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笑道:“周二爷,您点点,全是‘西号’的银票,一共一千两百两。”

    “才一千两百两,才买一万斤!”

    “周二爷,我们做的是小本买卖,况且您来得这么急,我是一点准备也没有,不怕您笑话,连这一千两百两也是七拼八凑来的。您要是不急着走,哪怕在巴县再多呆三天,我就能多吃下点。”

    “后天就要走,一天不能耽误。算了,今天先卖你一万斤,明天要是凑到钱就再卖点给你,不过不能在这儿,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得换个地方。”

    “好好好,银票您收好,我去叫来人来背。”

    李掌柜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呵斥声。

    “衙门办事,给我老实点!”

    “奉大老爷命搜捕盗匪,你是干啥的,还持凶器,是不是想造反,还不赶紧把刀放下!”

    “我……我们也是官差,你们敢再上前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还敢冒充官差,拿下!”

    “竟敢冒官,打死你个胆大包天的龟儿子……”

    关捕头和姜六是有备而来,气势汹汹,人多势众,二三十号人挥舞着棍棒一拥而上,来自云南的几个官差和周知县的几个长随顿时被打得满地打滚,茶帮的那些个脚夫不敢不听衙役号令,老老实实蹲在地上不敢乱动。

    李得富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船舱里。

    周二爷也吓懵了,傻傻地看着关捕头和余有福掀开帘子钻进船舱。

    “这不是李记铜锡行的李掌柜吗,大晚上您不在家好好呆着跑这儿来做啥。”关捕头把他揪到一边,又一把抓住周二爷的肩膀:“你是何人,有没有户口牌?”

    “我……我……”

    “我啥子我,爷问你话呢!”

    周二爷缓过神,急忙摸出一把碎银:“这位差爷,我是从贵州过来做买卖的生意人,白天没空,就约李掌柜晚上来船上谈买卖,没想到还惊动了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拿着。”

    “谈生意,谈啥生意?”

    关捕头正准备揣起碎银,余有福突然抬头道:“关班头,他们谈的可不是一般生意,这些全是铜,铜锭上还有衙门官戳,全是官铜!”

    “官铜!”

    “嗯,不信你看啊。”

    “你个龟儿子,竟敢倒卖官铜,还想让劳资睁只眼闭只眼,这不是想连累老子想要老子命嘛!弟兄们,再进来几个,把这两人拿下!”

    ……

    韩秀峰不光没上船甚至没去江边,就这么站在高处,一直等到关捕头让猴子来传话。

    人赃俱获,韩秀峰终于松下口气,跟猴子交代了几句就带着潘二直奔朝天门。

    朝天门瓮城有个小公房,之前的几任主簿把这儿作为官署,现在的这位陶主簿拖家带口上任,在这边既住不下也不方便,所以才去大熄灭池租民宅住。

    摸黑赶到翁城,陶主簿正端坐在堂上挑灯夜读,他家老仆赵伯站着一边伺候。烛光晃动,要是换身行头,边上再搁一杆大刀,乍一看真像关公。

    听见脚步声,看清来的是韩秀峰,陶主簿立马放下书问:“老弟,事办成了吗?”

    “成了,人赃俱获。”韩秀峰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公案左侧的椅子上,接过赵伯端来的茶,强按捺住兴奋微笑着说:“这次的运官胆子可不是一两点大,竟整整调包了一船滇铜,估摸着有三万斤。李记铜锡行的掌柜胆子也不小心,不但敢买还一买就是上万斤,结果被我们逮了个正着,查获银票一千两百两!”

    千里为官不就是为了银子吗,陶主簿乐得心花怒放,急切地问:“银票呢?”

    “带着呢,您看看。”韩秀峰递上银票,接着道:“这只是赃银,李掌柜想保住身家性命,这点银子恐怕是不够的。”

    陶主簿看着银票越想越高兴,禁不住笑道:“老弟所言极是,一千两百两咋够,少说也得再拿两千两!”

    “这就要看二老爷您的了,”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船上的铜太多,一时半会儿搬不来,就这么搬被人看见也不好,我让关班头找人把船撑过来,把船撑到城外码头就地看管。”

    “嗯,这样最稳妥。”

    “再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运官没出面,刚才捉的是他那些个家人,其中一个应该是他弟弟,等人押到了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只有拿到他们签字画押的口供,我们才好去收拾那个胆大包天的运官。”

    陶主簿心想发财的机会难得,不禁抬头笑道:“老弟放心,接下来的事全交给我,看我咋治他们个服服帖帖,看我咋让那个胆大包天的运官老老实实掏银子。”

第五十四章 铜天王(九)

    关捕头把牵扯进“盗卖官铜一案”的各色人等全带到瓮城,陶主薄只是问了几句搞清谁是谁,就让关捕头把人带到堂外好生看押,既没用刑也没问其它的,更没让人记录再让那些个犯事的家伙签字画押。www.uu234.ccwww.uu234.cc

    韩秀峰之前虽然一直在衙门帮闲,但终究只是个清书,主要跟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吏以及大老爷的长随打交道。平时别说大老爷,甚至连大老爷的幕友也很少见到。自认为晓得衙门的规矩,其实晓得的只是胥吏衙役的规矩,直到此时此刻才晓得做官不是那么简单的。

    陶主薄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好说话”,而是谨守做官的规矩!

    因为只有州县正堂才能升堂断案,他要是对周二爷等人用刑或录供词弄不好会授人以柄,像这样啥也不做就算县太爷晓得了他大可托辞深更半夜不敢惊扰,案子还是要由县太爷去断的,牵扯这个案子的各色人等也是留给县太爷判的。

    已经稳操胜券了他还这么小心,韩秀峰正暗自感慨处处皆学问,陶主薄突然问:“老弟,运官给我们巴县的移文有没有附带备造各船装载铜斤并船只号数的清册?”

    “有,”韩秀峰缓过神,放下茶碗道:“船上的那位是个落第举人,曾给人做过近十年幕友,往来公文该咋写没他不晓得的,我在船上无意中看了一眼,该有的全有,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陶主薄沉吟道:“这么说他是‘大挑’出来的官。”

    大挑不同于会试,比的不是文章咋样,而重在形貌与应对,须体貌端正,言语译明,所以有“同田贯日气甲由申”八字诀,合于前四字形貌者为合格。例如长方面型为“同”,方面型为“田”,身体长大为“贯”,身体匀称为“日”,说白了就是以貌取人。

    想到这些,韩秀峰不禁笑道:“是的,他自给儿也是这么说的,不过看上去确实气度不凡。”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陶主薄搞得像有多惋惜似的叹了口气,又问道:“老弟,清册上的流水账你还能不能记得?”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记得,总共就十六只船,其中一只是兵船,其它全是中船,每只装铜三万斤,从头到尾全一样,连流水账都算不上。”

    “好,太好了,劳烦你写一份,等那运官到了我有大用。”

    “举手之劳。”

    ……

    官船上,周知县牵挂着外面的买卖,坐在舱里边喝茶边等消息。结果等来等去没等到消息,反而等来了一个巴县的衙役。

    “这么晚了,你们大老爷找我何事?”

    “禀周老爷,不是我们大老爷找您,而是我们二老爷请您去趟瓮城。”

    “二老爷?”周知县不解地问。

    关捕头不想耽误工夫,冷冷地说:“禀周老爷,二老爷就是本县主薄陶老爷。刚才我等巡夜,在金紫门码头擒获一帮盗卖官铜的不法之徒,所盗卖的官铜多达三万斤之巨,兹事体大……”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周知县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过很快缓过神,不动声色说:“擒获的那帮不法之徒现在何处?”

    “全押在瓮城,周老爷大可放心,他们跑不了!”

    “好,我去看看。”

    “周老爷请。”

    长随刘三听得清清楚楚,双腿都吓软了,扶着船头的衙牌紧张地说:“老爷,那是鸿门宴,你不能去!”

    周知县抬头看看岸上正打着灯笼的巴县衙门派来协助看护滇铜的青壮,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拍拍刘三的肩膀,轻描淡写地说:“你是戏看多了吧,还鸿门宴。在船上好好呆着,老爷我去去就回。”

    “老爷……”

    “少废话,走了。”

    周知县一连深吸了几口气,阴沉着脸跟关捕头一起跳上货船,然后从货船的跳板上岸,叫上几个从云南带来的衙役,爬上坡,跟着关捕头一起来到朝天门瓮城。

    周二爷等人全跪在城墙根儿下,一帮捕役或持兵刃,或持水火棍,凶神恶煞般地围成一圈,见周知县带着人到了,有个家伙竟想起身求救,结果招来一顿棍棒,被打得鼻青脸肿连连求饶。

    “竟敢诬陷上官,看我不打死你个龟儿子!”

    “听见没有,看见没有,也不想想这是啥地方,不想受皮肉之苦,全给我跪好了,全给我老实点!”

    周知县像没看见一般径直走进大堂,一跨过门槛就拱手笑道:“原来是陶兄,陶兄好大的威风,这是给周某下马威。”

    “岂敢岂敢,”陶主薄急忙起身绕过公案打个千,随即招呼道:“巴县主薄陶有哲恭迎周老爷,坐,请上坐。”

    “周老爷请。”韩秀峰起身施了一礼,旋即指着赵伯刚沏好的茶:“周老爷,请用茶,这是我们二老爷珍藏的雨前龙井,您一定要尝尝。”

    “韩老弟也在,看来我家老仆没说错,宴无好宴,你们这是给周某摆鸿门宴!”周知县既不坐也不喝茶,就这么站着冷冷地看着陶主薄和韩秀峰二人。

    “周老爷何出此言,周老爷,下官深夜差人邀您前来,一是想尽下地主之谊,请周老爷上岸喝杯茶。二来今夜当值的捕役擒获一帮盗卖官铜的不法之徒,兹事体大,下官不敢也不能不当回事。”

    周知县一看到韩秀峰就猜出了个大概,反而没之前那么慌了,竟抬头环顾了下四周,冷冷地说:“恕我直言,你们这是私设公堂!”

    “周老爷,您这就扯远了,下官虽只是个九品主薄,但一样是朝廷命官,一样有官廨,而这里正是下官的官廨,何来私设公堂这一说?”

    “到底是不是,陶兄心里有数。”

    陶主薄回到公案后缓缓坐下,紧盯着周知县道:“周老爷,您要是非这么说,非这么想,那这案子下官还真不敢管了。外面那些个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跟疯狗似的乱咬,声称盗卖官铜是周老爷您指使的,而周老爷是一县正堂,这事不光下官管不了,我县正堂汪老爷一样管不了。您请回吧,咱们明天一早道台衙门见!”

第五十五章 铜天王(十)

    周知县对巴县乃至重庆府都不熟,但川东道却是如雷贯耳。

    分巡川东道加兵备衔兼理夔关税务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与四川制台藩台没法比,但也是手握大权的四川大员之一,上马管军、下马官民,甚至能密折专奏上达天听。这事要是闹到川东道署,搞不好真会掉脑袋的!

    周知县不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坐下端起茶道:“陶兄到底想怎么样?”

    陶主薄笑道:“不是下官想怎么样,而是周老爷想怎么样。”

    一个堂堂的七品知县居然被一个九品主薄和一个九品候补巡检玩弄于鼓掌,周知县越想越窝火,禁不住回头道:“事情很简单,这位韩老弟想搭本官的船去京城补缺,本官职责在身不敢懈怠,闲杂人等一概不许上船。韩老弟怀恨在心,恼羞成怒,于是找来一帮人构陷本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韩秀峰心想这也太不要脸了,明明人赃俱获居然振振有词。不能让他信口胡诌,不能让他把黑的说成白的,韩秀峰立马站起身:“周老爷,您这话就经不住推敲了,就算我韩志行怀恨在心恼羞成怒,找一帮本地人来构陷您,也不可能找您的部下来构陷您。”

    “韩老弟,别忘了有句话叫屈打成招。”

    “铜呢,查获的官铜咋说?周老爷,捉贼拿赃,要晓得我县捕役今夜可是捉了个正着,堪称人赃俱获!”

    周知县心想你个穷光蛋还敢跟我玩心眼,端着茶冷冷地说:“韩老弟,你这个候补巡检不简单,在巴县可谓一手遮天,先是威胁本官说什么巴县水道不好走,共有险滩二十三处,要是不让你上船,万一船翻了铜沉到江底,你就能让你们巴县的那些个衙役不差人帮我捞。

    现在更了不得,竟伙同衙役指鹿为马,硬说本官押运的其中一只船上的滇铜,被本官的家人和那些个衙役拿去盗卖,甚至还想置本官于死地,屈打成招,让本官的家人和本官的那些个衙役说是本官指使的,你的心肠真歹毒啊!”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你这是狡辩!”

    “到底是不是强词夺理,到底是不是狡辩,这要看道台相信你韩老弟这个花银子捐的九品候补巡检,还是相信我这个堂堂的朝廷命官。”周知县放下茶碗,又回头意味深长地说:“陶兄,本官这个差是苦差累差,就算明儿个不去道台衙门,等到了京城也要被革职待参,早晚也会去刑部大堂。你说这事闹到道台衙门,道台会怎么断,是先参我一本,等京城的公文到了摘掉我的顶子,还是让我戴罪继续押运?”

    陶主薄心道朝廷收拾你龟儿子是早晚的事,但把滇铜运往京城这事不能耽误,川东道乃至成都制台衙门不会傻到指派官员来接替他,而行文去贵州这一来一往又会耽误时间,就算查实了到头来可能还是让他继续做这个运官。

    不过这些不是重点,也不是他一个区区九品主薄该管的。

    陶主薄可不是韩秀峰这个官场愣头青,拿起韩秀峰刚写的清册,慢条斯理地说:“周老爷,您说韩老弟指鹿为马构陷您,但您给我们巴县的移文上可不是这么说的,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督运滇铜云南楚雄府定远县正堂加三级记录一次周,为遵旨议奏事。今将各船装载铜斤数目并梁头入水尺寸编制号次、编造清册,移送查照施行。

    计开:第一号夹,中船一只。梁头一丈二尺,装铜三万斤,船身入水三尺三寸;第二号夹,中船一只。梁头一丈二尺,装铜三万斤,船身入水三尺三寸……以上共船一十五号,每只装铜三万斤,共装滇铜四十五万斤。合并声明,外兵牌船一只。”

    周知县愣住了,韩秀峰禁不住笑了。

    陶主薄放下清册,紧盯着他道:“周老爷,口说无凭,我们得有实证。您一共十六只船,其中十五只装载滇铜。现在我们又查获到一只,并且船上一样装载滇铜三万斤,这只船是从哪儿来的,船上的滇铜又是从哪儿来的?”

    韩秀峰暗赞了一个姜还是老的辣,忍不住追问道:“周老爷,我韩志行可以构陷您,但我韩志行又不是神仙,凭空变不出一船铜!”

    周知县悔之不及,心想早晓得这样就不应该急着移文巴县。

    他下意识看看堂外,定定心神,沉吟道:“陶兄,事已至此,本官也就不怕你笑话。解运滇铜是苦差累差,不信你大可差人去云南查证,真是一文钱的运费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让本官怎么把几十万斤滇铜运抵京城?万般无奈之下,本官只能捎带一船铜沿路贩卖,以补贴运费。”

    “周老爷,您这个差有多苦有多累下官是晓得的,捎带一船沿途贩卖以补运费不足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我们查获的可是官铜,下官想问问官铜您是咋捎带出来的,官铜能沿途贩卖吗?”

    “这……这实属无奈,这纯属权宜之计。”

    “周老爷,你我都是朝廷命官,再无奈也不能盗卖官铜!恕下官直言,您这不是权宜之计,您这事要是捅上去是要掉脑袋的!”

    韩秀峰不失时机提醒道:“周老爷,您或许能保住脑袋,但外面那些人吃饭的家伙肯定是保不住的,好像其中还有您的胞弟,他要是被秋后问斩,您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陶主薄深以为然:“是啊周老爷,下官想想就替您痛心。”

    周知县怕的就是这个,不然他真会破罐子破摔,见退无可退,干脆问道:“陶兄,韩老弟,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你们开口吧,到底想怎么样?”

    陶主薄倒也痛快,啪一声拍了下公案:“五千两,查获的铜发还给您,外面那些人您也可以带走,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周知县急了,起身道:“五千两!陶兄,我要是有五千两还能出此下策?”

    “这样吧,给周老爷您一个面子,四千两,不能再少。要晓得这事闹的很大,晓得的人很多,您想全身而退,这封口费一个也不能少。”

    “四千两也没有,要不这样,人我带回去,铜留下全给你们。”

    “周老爷,那可是官铜,要是把铜留下,您没事,但我们可就有事了。我们不要铜,只要银子,而且就今夜。天亮前见不着银子,那我们只能公事公办。”

第五十六章 见好就收

    陶主薄漫天要价,周知县坐地还钱。www.uu234.cc

    陶主薄咬定四千两一两也不能少,周知县掩面而泣哭诉起他这个官做得有多委屈,说到最后竟扑通一声跪地磕头。

    一个大男人说哭眼泪就来了,韩秀峰真有些看不下去,陶主薄却不为所动,周知县见求饶也不管用,擦干眼泪又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说啥子要银子只有一千五百两,再多没有,要命你尽管拿去。

    可能想着县衙、府衙和道台衙门离朝天门都不远,搞不好会夜长梦多,陶主薄不想煮熟的鸭子飞了,最终同意一千五百两“私了”,让周知县赶紧回船去拿银票。

    形势比人强,周知县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趁他回去拿银票的空档,陶主薄让关捕头把李记铜锡行掌柜带上堂,用像看死囚的目光看着李得富,冷冷地问:“大胆李得富,你可晓得你所犯何罪?”

    李得富的胆早被吓破了,一边磕头一边哭道:“晓得晓得,小人晓得,求二老爷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

    “放你一马,你犯的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让本官咋放?”

    “小人愿意出钱,二老爷,小人愿意出五百两,五百两够不够?”

    “五百两,李得富,你的身家性命就值五百两?你当本官是叫花子!事到如今,你应该晓得你犯的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若公事公办,不光你脑袋保不住,你那点家业一样会被充公!”

    “五百两,小人做的是小本买卖,小人只拿得出这么多。”

    陶主薄啪一声猛拍公案,呵斥道:“李得富,看样子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好吧,本官成全你,关大……!”

    “在!”关捕头应声而出。

    “将盗买官铜的人犯锁上,押送县衙班房待审!”

    “!”

    李得富想到要是被关进班房就算花多少银子也保不住身家性命,急忙爬到公案前,紧抱着案腿哭求道:“二老爷,小人是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您能不能宽限小人几天,一千两,小人愿意出一千两,只求二老爷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

    “一千两,你戏弄本官,就你那个宅子也不止一千两!”

    “二老爷,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上有八十岁的老母是吧,被带到衙门的人全这么说!看在你平时还算老实的份上,本官可以高抬贵手放你一马,不过你得拿两千两,少一两也免谈。”

    李得富不光是李记铜锡行的掌柜,也是铜锡牙行的主事之一,所有在巴县城做铜锡买卖的全得给他交钱,尤其铜斤买卖他全要抽头。有人不服气告到衙门,但行有行规,他们又有官府颁的执照,所以告也没用。

    他家大业大,有湖广会馆给他撑腰,又能跟县太爷乃至府台说上话,城里那些个做铜锡买卖的是敢怒不敢言。

    韩秀峰早看他不顺眼,并且打心眼里觉得让他出两千两不算多,禁不住说道:“李掌柜,如果连命也保不住,要那么多银子何用。你的家底我是晓得的,二老爷管你要两千两真不多,而且还要帮你担这天大的干系。”

    “可……可案上那些银票也是我的!”

    “你的?”陶主薄乐了,拍着公案哈哈笑道:“李掌柜,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竖起耳朵听个明白,这是从盗卖官铜的不法之徒手中缴获的赃银。你要是再口口声声说这些银票是你的,本官就算想帮你开脱也开脱不了。”

    韩秀峰提醒道:“李掌柜,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真会掉脑袋的。”

    李得富不是瓜娃子,岂能不懂这个道理,只能苦着脸道:“二老爷说得是,那些银票不是小人的,不过小人一时半会间真拿不出两千两。”

    “现在拿不出,可以让你的家人回去拿。”

    “家里没有,柜上也没有,回去也没用。”

    “家里没有柜上没有可以去借,你们湖广行帮那么多富商,你李掌柜交游广阔人缘那么好,借两千两还不是一两句话的事!”

    “二老爷,这深更半夜的您让我去哪儿借?”

    “这是你的事,本官公务在身,没那么多功夫跟你耗。要是天亮前见不到两千两银子,你就等着被打入死牢,等着秋后问斩吧!”

    ……

    要是闹上县衙公堂一切全晚了,李掌柜不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只能跟着关捕头出去找他的家仆,让家仆赶紧回去报信,让家人连夜筹银子。

    陶主薄忙得很,又让余有福把茶帮夫头带上堂。

    茶帮虽有靠山,但终究是一帮卖苦力的穷脚夫,榨不出多少油水,不过对陶主薄而言蚂蚱也是肉,吓唬了一通,最终茶帮夫头愿出一百五十两买命钱。

    该办的全办完,周知县的家人刘三也把一千五百两银票送来了。

    就算惹上天大的官司,只要拿得出地大的银子,一切全好说!陶主薄见着银票立马让关捕头放人,查获的那一船滇铜也一并发还。

    两千七百两银票到手,等会儿还有两千一百五十两要送来,陶主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很难得地大方了一回,竟让他家老仆赵伯回去让家人做夜宵送来,甚至拿来两坛珍藏了几年的好酒。

    几杯酒下肚,陶主薄追悔莫及地说:“老弟,我们的心还是太软了!你看看姓周的让家人送来的这些银票,全是‘西号’的,最少的一张也是两百两,这哪里是凑的,我敢打赌,就算再要两千两他龟儿子一样拿得出来!”

    “二老爷,狗急还跳墙呢,我们能虎口拔牙让他出一千五百两已经很不错了。”

    “这倒是,那龟儿子的官做不了几天,要是逼急了他真会破罐子破摔,反正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所以说到手的银子才是银子。”

    “这话说在点子上,老弟,来,我们干一杯!”

    “谢二老爷,志行先干为敬。”

    见韩秀峰一饮而尽,陶主薄也一口干了,随即话锋一转:“老弟,今晚这事办得干净利落,说句心里话我真舍不得你走。千里做官不就是图个财嘛,你想想,你要是不去京城投供,就呆在巴县,像今晚这样的事一年办个三五次,不一样能发财?何必背井离乡去那么远,还不晓得去了能不能补上缺,就算能补上也不晓得那是个肥缺还是个苦缺。”

    “二老爷,您以为我愿意背井离乡,而是今晚这事是可遇不可求。”

    “谁说可遇不可求的,”陶主薄放下酒碗,笑看着韩秀峰问:“老弟,姓周的运官这次只解运四十五万斤滇铜,你不觉得有点少,不觉得奇怪吗?”

    韩秀峰楞了楞,旋即反应过来:“二老爷,您这一说我还真有些奇怪,京局铸钱全赖滇铜黔铅,可今年只运四十五万斤,这点铜才能铸多少钱,想想是比往年少,而且少很多!”

    “这事我正好晓得,今年朝廷让云南办铜的总数没变,但不像往年分一次或两次解运,而是分六拨。姓周的龟儿子是第一拨,接下来还有五拨,说不准过几天就能到,你说那些个运官会不会跟姓周的龟儿子一样做手脚?”

    “有这个可能,但他们的胆子不一定有周知县这么大。”

    “老弟,你这么精明的人应该能想到他们只能在我们巴县做手脚,我们巴县水道险滩那么多,翻船沉铜再正常不过,船沉了铜斤亏缺才有借口。等过了三峡,进入湖北地界,之后的水路风平浪静,他们想做手脚也做不成。”

    韩秀峰心想你是尝到甜头了,不过这银子不是那么好赚的,万一东窗事发真会有命捞银子没命花。韩秀峰不想总是铤而走险,觉得还是应该见好就收,端起刚斟满的酒苦笑道:“二老爷,我晓得您是为我着想,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主要是我进京投供不只是为了谋个缺,也是为了光宗耀祖,告慰我叔的在天之灵。”

第五十七章 深夜惊魂(一)

    边喝边聊边等,一直等到子时,李掌柜的家人和茶帮的人才把银票送来。UU小说

    只要有银票一切都好说,该放的不该放的一股脑全放了,然后把关捕头和川帮夫头姜六叫到堂上来分钱。

    “一共四千八百五十两,我拿六成,这两千九百一十两是我的,剩下的你们看着分。”陶主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舍不得,暗想一帮衙役和穷脚夫有几十两分分足够了,要这么多银子干嘛。

    韩秀峰不晓得他是咋想的,拿起银票沉吟道:“关叔,六哥,今夜这事你们出人最多,出力也最多,动手时还有兄弟受了伤。这样,捕班这边九百两,川帮也是九百两,你们拿去给弟兄们分。”

    “四娃子,这么分你就剩一百四十两,这哪行!”

    “是啊四哥,你多分点,我们少点没事。”

    陶主薄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会这么分,提醒道:“老弟,去京城投供处处要花钱,再说今晚这事你出力也不少。”

    “谢谢二老爷,谢谢关叔,也谢谢六哥,”韩秀峰放下银票拱手道:“银子谁不喜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句心里话我压根儿没想过要敲周知县的竹杠,只想搭他的顺风船,结果他硬是不通融,所以只能出此下策。有这一百四十两,我主仆三人路上再节俭点,此去京城的盘缠足够了,至于到了京城咋办总会有办法的。”

    “四娃子,你听我说……”

    “关叔,我晓得你担心补缺的银子不够,但也要反过来想想,补缺这种事就是个无底洞,不夸张地说有多少银子也不够往那个无底洞里填的,对我而言多带两三百两跟少带两三百两没啥两样。”

    “可是……”

    “关叔,别可是了,你们已经帮我凑了三百多两盘缠,加上我自给儿这些年存的,再有这一百四十两,我想应该足够了,毕竟我捐的只是个九品巡检。况且我这一走不晓得啥时才能回来,我婶娘,幺妹儿,柱子,柱子他娘,还有我乡下那些家人,还得拜托你们帮着照应。”

    韩秀峰不但执意不多分,还给众人深深作了一揖。

    陶主薄感慨万千,一个劲儿感叹韩家出了个千里驹!

    关捕头晓得他的脾气,不再矫情,干脆出去跟捕班的弟兄们分赃,甚至留出一份拿去给在码头上协助看护滇铜的壮班班头,尽管守在码头上的青壮们啥也不晓得。

    姜六的举动让韩秀峰有些刮目相看,竟拿出两百两孝敬陶主薄,又拿出两百两孝敬捕班的那些个衙役,到最后只留下五百两。

    回去的路上,关捕头禁不住笑道:“姜六这小子越来越精明,比储奇门的杨四懂事多了。”

    “茶帮有八省会馆撑腰,他不巴结你们还能巴结谁?”

    “这倒是,要不是我们明里暗里帮他们,他们早被茶帮赶尽杀绝了。”

    潘二先是经历了一次打死人不用偿命的人命官司,紧接着又经历了一次盗卖官铜被人赃俱获了只要花银子一样没事的怪事,竟嘀咕道:“四哥,关捕头,我不是说你们不好,我是觉得那些个官做得也太怕人了,以前我们总是把王法挂在嘴边,现在才晓得王法是治我们这些个平头百姓的,做官的才不怕啥子王法呢!”

    韩秀峰想不到他会发出如此感慨,不禁笑道:“这话虽然不是很中听,但话糙理不糙。”

    “所以说还是做官好,四哥,捐官这条路你是走对了。我是没你这本事,要是有这本事我也去捐个官。”

    “潘兄,我还以为你……没想到你是看上了做官的好处。”

    “做官确实好,左手翻云,右手覆雨,天大的事到官老爷这儿全不是事,还能赚银子发大财。你说说,二老爷啥也没做,一晚上就赚了两千多两。”

    “他可不是啥也没做,这么说吧,要不是他,今晚我韩四不光捞不着这一百四十两银子,说不准还会偷鸡不着蚀把米,被姓周的那个龟儿子反咬一口。”

    “还有这事!”

    “你在外面不晓得,那龟儿子鬼得很,真是官字两个口,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居然说啥子我纠结一帮人构陷他!”

    关捕头当时在堂上,那会儿真为韩秀峰捏了一把汗,但想到事情已经过去了,立马岔开话题:“四娃子,运滇铜的顺风船你是坐不成了,他对你是恨之入骨,就算他答应这船你也不能上。”

    “这是,再上他的船,恐怕到时候死都不晓得咋死的。”

    “搭不了他的顺风船就走陆路,走陆路也有走陆路的好处,至少能从容地把段经承家二丫头娶进门。我明儿一早再去跟段经承说说,还按之前说好的办,一天办一件,六天把事办完,把段家二丫头娶进门在家住个十天半月,最好等段家二丫头怀上你的娃再走。”

    韩秀峰也想多呆几天,可每多呆一天潘家就会多算一天利息,并且就算到了京城这个缺也没那么容易补,不晓得要在京城等多久,他权衡了一番,苦着脸道:“关叔,等把琴儿娶进门,我在家也顶多只能呆十天。时间呆久了,我怕我……我怕……”

    关捕头是过来人,岂能不晓得他怕什么,忍不住笑道:“温柔乡英雄冢,四娃子,你是不是怕掉进温柔乡里爬不出来,不想再去京城投供?”

    韩秀峰回头看看潘二,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有点,不是有点,是真怕。”

    关捕头哈哈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怕就对了!十天就十天,不过这十天你得加把劲儿,一定要让段家二丫头怀上,不然急着娶她干嘛。”

    “是啊四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事可不能含糊。”

    “好啦好啦,我们说点别的成不?”

    “不说了,我从前头巷子抄近路,赶紧回家睡会儿,明天一早还得帮你去找段经承。”

    “好咧,关叔,你慢点。”

    ……

    目送走关捕头,二人说说笑笑回到纸人店。

    柱子回来的早,已经睡下了。

    大头睡得更死,呼噜打得很响,柱子能睡着真不容易。

    韩秀峰累的不行,潘二也扛不住了,懒得洗就上铺睡觉,结果刚躺下,外面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韩秀峰心想难道是姓周的怀恨在心想报复,可他一个从云南来的知县咋晓得这个地方,正狐疑,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门板似乎被人从外面给撞开了。

    “柱子,大头,快起来!”韩秀峰大吃一惊,急忙踹了柱子一脚。

    柱子吓一跳,见韩秀峰已经爬起身,急忙翻身下床去叫大头,大头刚被叫醒,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撞门的人已经冲上了楼。

第五十八章 深夜惊魂(二)

    大头在码头上经常打架,虽刚爬起来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反应却是极快,竟下意识顺手抄起床头的竹椅。www.uu234.cc柱子实在找不着东西,只能赤手空拳挡在韩秀峰前面。

    “谁,干啥!”

    “你是谁?”

    “哥,是不是搞错了?”

    “小五,你不是说就是这家吗?”

    “是这家呀,棺材铺隔壁,寿衣店对面,是不是在那屋。”

    ……

    韩秀峰听得清清楚楚,心想闯进来的人没搞错地方,只是跑到楼上踹错了门,他们一定是茶帮的人,是来找大头报仇的,结果发现睡在隔壁的不是大头而是潘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韩秀峰定定心神,推开柱子拉开门,看着几个身影冷冷地说:“你们胆子倒不小,竟敢夜闯民宅!”

    “你又是谁?”一个大汉虽看不清韩秀峰长相,但能大致看清韩秀峰的身材,发现又不是人高马大的川帮瓜娃子,一时间竟愣住了。

    韩秀峰没回答他的问题,而走出去是喊道:“潘兄,没事吧?”

    “没事,”潘二真被吓坏了,贴着木板墙忐忑不安地挪到韩秀峰身边,紧张地说:“四哥,他们是干啥的,招呼不打一声就闯进来了,这还有王法吗?”

    “没事就好,帮我去点灯,不是问我是谁吗,点上灯让他们瞧个仔细。”

    “哦。”

    大头一听外面人的口音就晓得是冲他来的,下意识要往外走,柱子急忙一把拉住。潘二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走进他们屋。柱子晓得他找不着洋火,松开大头从床头的桌子上摸到洋火,取出一支点燃,然后点上油灯。

    潘二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自给儿给自给儿壮了下胆,端起油灯战战栗栗走了出来。

    有了灯,闯进来的五六个不速之客终于看清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谁,而韩秀峰也看清了他们的相貌,甚至看到他们手里的尖刀!

    “你是官?”一个茶帮脚夫惊呼道。

    韩秀峰的心一样怕得砰砰直跳,但很清楚绝不能流露出半点惧怕的神情,很清楚只有唬住眼前这些个脚夫他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于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正是九品候补巡检韩志行!”

    “你是韩四,你不是在衙门当差吗,咋做上官了。”一个矮个子脚夫认得他,忍不住问。

    “这就说来话长了,但我现在就是官!你们这些个大胆狂徒,是不是活腻了,竟敢手持凶器夜闯民宅!”

    “韩四,不,韩老爷,我们找的不是你,我们找的是川帮的那个瓜娃子。”

    大头脑壳虽不好使,但晓得瓜娃子是啥意思,也正因为脑壳不好使,最听不得别人喊他瓜娃子,竟然气呼呼地冲出来叫嚣道:“敢骂老子是瓜娃子,信不信老子打死你个龟儿子!”

    “果然在这儿,你个瓜娃子,老子找的就是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高个子大汉一见着大头,举起尖刀往前冲。

    大头手疾,抡起竹椅就往前砸。

    大汉手里有尖刀,但尖刀太短,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竟一个踉跄被砸倒在地。

    另外几个不速之客急了,正准备一拥而上,韩秀峰厉喝道:“住手!”

    “韩老爷,我们只找这个瓜娃子,只要这个瓜娃子的命替我哥报仇。我们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想伤着你,劳驾你让让。”

    韩秀峰把大头拉到一边,逼视着他们问:“你们想当着我的面行凶杀人?”

    “我们是报仇雪恨,韩老爷,我哥就死在这瓜娃子手里,这仇不报我们誓不为人!”

    “这事我晓得,你们不是去衙门告过吗,大老爷可不是这么断的,你们当时好像也不是这么说的,衙门你还有你们签字画押的供词呢!”

    “我……我们那是迫不得已。”

    “人命关天,有啥迫不得已的?”韩秀峰冷哼了一声,接着道:“吴二、吴三、吴四是吧,你们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们。敢我面前行凶杀人,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被韩秀峰认出来了,吴大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说:“韩老爷,我们来都来了,不取瓜娃子的狗命是不会回去的。您要是不成全,不让开,就别怪我们兄弟心狠手辣!”

    “连我也要杀?”

    “是韩老爷你逼的!”

    “可这里有四个人。”

    “杀一个是杀,杀四个也是杀!”

    韩秀峰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笑他们纯属虚张声势,要是真狠得下心杀人灭口还废啥子话。不过这样最好,就怕遇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想到这些,韩秀峰稍稍松下口气,面无表情地说:“居然敢说这话,你们的胆子还真不小。不过我得提醒提醒你们,我现而今是在吏部有备案的朝廷命官,杀我就是杀官,杀官就是造反,而造反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韩老爷,你别吓唬我。”

    “到底是不是吓唬,你们心里明白。”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何况这里不光有我这个朝廷命官,还有衙门仵作,还有走马岗同兴当的少掌柜,要是我们都死了,你们说像这样的血案朝廷会不会一查到底。”

    “还是吓唬,你当我们是被吓大的!”

    “还真不是吓唬,不信你们可以试试。”韩秀峰回头看了一眼大头,想想又补充道:“你们手里虽然有尖刀,可总共只有六个人,大头一个至少能对付你们三个,而楼上地方又这么小,他一个人抡抡椅子就能挡住你们,我不论跳窗还是喊人都来得及,总而言之,你们想杀人灭口还真没那么容易。”

    大头见对方犹豫不决,竟举着竹椅嚷嚷道:“来啊,有种放马过来,有种来杀我四哥,我四哥是官,杀我四哥就是造反!”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瓜娃子,韩秀峰气得七窍生烟。

    柱子同样被气得咬牙切齿,禁不住在后头踹了他一脚。

    “踹我干啥?”大头越嚷嚷越来劲儿,竟往前走了两步,挥舞着竹椅咆哮道:“上啊,来啊,不是想帮你们那个短命鬼哥哥报仇吗,老子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胆,倒要看看你们怕不怕被朝廷灭九族!”

第五十九章 早走早好

    杀大头,吴家兄弟敢,事实上就是为报仇来的。www.uu234.ccwww.uu234.cc

    杀韩秀峰就是杀官,杀官就是造反,吴家兄弟还真不敢,因为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就算他们杀完人能跑掉,茶陵老家的那些家人往哪儿跑。并且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发海捕文书满世界缉拿。

    吴二就这么被唬住了,不光不敢上前,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兔子急了还咬人,韩秀峰不想把他们逼得狗急跳墙,一把拉住大头,冷冷地说:“吴家兄弟,我晓得你们心里有气,不过这事不能全赖大头。你们茶帮跟川帮三天两头打架,每次都是几十乃至上百号人当街械斗,俗话说拳脚无眼,其实棍棒更无眼,要么干脆别去,但去了就要有被打伤甚至被打死的准备。”

    “韩四,你说得倒轻巧,要晓得死的可是我哥!”

    “所以我才不忍追究,不然早喊人了。”韩秀峰摸摸下巴,意味深长地说:“回去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要是再不走,或者敢再来,就别怪我韩四不给你们面子,到时候就算跑回茶陵老家衙门拿你们没辙,八省行帮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韩四,您又吓唬我,行帮咋会不放过我们。”

    “因为你们坏了规矩!”

    吴二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回头看看他那些兄弟,再用杀人般的眼神狠狠瞪了一眼大头,跺跺脚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噔噔噔往楼下跑去。

    吴二走了,吴三吴四和吴家的两个堂兄弟也跟走了,听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韩秀峰这才真正松下口气。

    “四哥,咋能让他们就这么走?”大头不服气地问。

    “不让他们走还能咋样。”韩秀峰狠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问:“大头,说老实话,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你有没有出过门?”

    “没有。”

    “没出门他们咋晓得你住这儿的。”

    “我……我真没有,哦,想起来了,我去江边挑过几担水。四哥,水缸里没水了,我想着没水你们回来喝啥,没水咋做饭,就下去挑了几担。把缸里水挑满了,对门四娘说她家缸里也没啥水了,我想着她还帮我做新衣裳,就又下去挑了几担。”

    柱子越想越气,啪一声拍了下他的脑壳,咬牙切齿地骂道:“我说茶帮的人咋找到这儿的,原来你龟儿子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刚才四哥好不容易唬住茶帮那些个龟儿子,你狗日的没心没肺,竟说啥子让他们来杀四哥,你龟儿子的脑壳是不是真坏了!”

    “这不赖我,我是跟着四哥说的!”大头觉得很委屈。

    潘二心想遇到这样的瓜娃子还能说啥,一屁股坐到地上,如释重负地说:“四哥,他们应该是昨天下午盯上大头的,估计是从江边一直跟到这儿,一直在附近守到天黑。我们正好全不在家,他们以为就大头一个人,于是决定深更半夜动手,结果我们办完事就连夜赶回来了。”

    “幸亏我们一办完事就回来了,不然大头双拳难敌四手,这会儿不晓得被捅了几刀。”

    “有刀了不起,四哥,你信不信,我一个能收拾六个!”

    “都啥时候了,还嘴硬!”

    “少说两句,不说话没人把你当瓜娃子。”

    “好吧,你们说,我听着。”

    柱子越想越害怕,禁不住问:“四哥,他们晓得大头住我这儿,接下来该咋办。”

    韩秀峰担心的就是这个,沉吟道:“事到如今只能敲打敲打他们,天一亮你就去找刘叔,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刘叔,刘叔晓得该咋办。”

    “刘叔能咋办?”

    “刘叔会带人先去找吴家兄弟,再去找茶帮的那些个夫头,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老实点。”

    “管用吗?”柱子忧心忡忡地问。

    “应该能管点用,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跟衙门对着干,不过时间一久就难说了。好在我们在巴县也呆不久,等吴家兄弟再想报仇,我和潘兄已经带着大头上路了,他们想找也找不着。”

    柱子沉吟道:“只能这样了,只要大头不在,他们不会也不敢拿我咋样。”

    大头脑壳是不太好使,但不等于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听在耳里难受在心里,苦着脸嘟囔道:“四哥,都怨我。”

    “好啦,不说了,下楼看看门板能不能修好,修不好先支起来,明天一早再管隔壁借家伙什修。”

    “哦。”

    ……

    韩秀峰说得很轻巧,其实心里依然紧张,以至于这一夜也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连饭都没做就打发柱子去县衙找刘班头,然后让潘二和大头一起留在纸人店,他则直奔关捕头家,简单说了一下夜里发生的事,又一起赶到府衙兵房段经承家。

    未来的女婿第一次登门,段经承很高兴,把二人迎进堂屋,让老伴儿赶紧去沏茶。

    “段经承,前些日子川帮和茶帮不是打过一场架吗,茶帮死了个人……”计划不如变化,关捕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又放下茶碗强调道:“一个好汉三个帮,四娃子要出那么远门,我不放心你一样不放心。把那娃带上我们就能放心了,那娃不光对四娃子忠心耿耿,还是个能打的,他一个人真能对付三五个。”

    段经承深以为然,抬头道:“出门在外,是要有几个信得过且在节骨眼上能顶大用的家人。”

    “所以我想这婚事还是办快点。”

    “嗯,早办就能早走,早走早好,免得夜长梦多。”

    “那我们就按昨天下午说的办?”

    “行,你们回去准备,我这边全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

    “谢谢段经承。”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长辈们说话韩秀峰不好插嘴,直到他们谈完才起身致谢,关捕头忍不住打趣道:“四娃子,该改口了,从今往后要叫岳父大人。”

    “是是是,谢岳父大人。”韩秀峰乐的心花怒放,红着脸深深作了一揖。

    “好好好,起来。”段经承以前是怎么看任秀才怎么满意,现在是怎么看韩秀峰怎么满意,拍拍韩秀峰的胳膊笑道:“志行,今天有一堆事,明天要迎娶更忙,等后天跟琴儿一起回门,咱爷儿俩再好好喝几杯。”

第六十章 歪门邪道

    段经承给的小院子离段家不远,余有福之前帮着买的东西全放在院子里,韩秀峰这两天忙着敲云南的竹杠,一直没顾上去看。UU小说

    明天要迎娶,之前买的那些东西今天全要用上。

    韩秀峰和关捕头一出门就兵分两路,一个去找余有福拿钥匙,顺便叫余有福来帮忙。一个直奔县衙去找王经承,读书人跟读书人好说话,去请王经承过来帮着撑男方的面子。

    琴儿刚才没好意思去堂屋,见韩秀峰出了门,忍不住爬上梯子趴在院墙上偷看。段徐氏始终觉得结这个门亲事让女儿委屈了,不仅没责怪,反而在下面扶着,生怕女儿摔下来。

    “能不能看清?”

    “就看了个背影,”琴儿俏脸一红,扶着梯子爬了下来。

    段徐氏见她不是特别不高兴,不禁笑道:“刚才去堂屋沏茶,我仔细瞧了几眼。要是论模样,还真没啥好说的。”

    “娘,我以前见过,晓得他长啥样。”

    “晓得他长啥样你还爬墙头看!”

    琴儿捏住衣角嘀咕道:“以前没仔细瞧,要不是爹非要把我许给他,我都不记得他长啥样了。”

    段徐氏把梯子挪到一边,带着几分紧张地问:“琴儿,你还是不乐意?”

    “人家等会儿就来换帖纳彩,我不乐意还能咋样。”琴儿轻叹口气,又幽幽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嫁给他总比给人做妾好,也比嫁个不知根不知底儿的强。”

    “这么想就对了,人这辈子哪能事事称心如意,再说韩四那娃其实挺好的,为人耿直敞亮,要模样又有模样,还识文断字,是个会过日子的。最要紧的是他家要啥没啥,家境比咱家差远了,你嫁给他这辈子都不会被欺负。”

    琴儿被搞得啼笑皆非,禁不住笑道:“原来要啥没啥还有要啥没啥的好处,我真是头一次听说。”

    “真有好处,”段徐氏偷看了一眼堂屋,神神叨叨地说:“娘就是吃了这个亏,以前我家穷,你爹在衙门做事日子过得好,用你外公的话说结的是门高亲,害得我进门到现在也不敢跟你爹大声说话。”

    琴儿不想听这些,把段徐氏拉到一边,苦着脸问:“娘,他们刚才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他过几天就要去京城补缺,他一走我咋办,总不能让我就这么在东边那个小院里守活寡吧!”

    “这事你爹跟县衙的关班头早说好了。”

    “咋说的?”

    段徐氏回头看看身后,凑到她耳边笑道:“你们先成亲,先在东边小院过几天小日子,然后他去京城补缺,他走时你就搬回来,这日子以前咋过的以后还是咋过,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呆那边。”

    “娘,我晓得你和爹是为我好,可我不能总住娘家吧。”

    “这是自然,你爹跟关班头说好了,韩四那娃也说了,等他补上缺,做上官,就差人回来接你去做官太太。仔细想想,你死丫头真个享福的命,要把娘这辈子没享过的福全享了。”

    琴儿也是个心气高的,虽然曾憧憬过做举人夫人,但那终究是憧憬。而且现实很残酷,任家瞧不上段家,她打心眼里不愿去给人做小妾,觉得婚事一样要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想到很快就能成为官太太,不禁笑道:“那他得快点补上缺。”

    “我看韩四的面相就是个大富大贵的命,这个缺一定能补上。”

    “补上当然好,只是巡检才九品,这官做得也太小了。”

    “这跟吃饭一样,不能一口吃个胖子,等他补上缺做上官赚到钱再去捐个大官不就成了。他是个有志气的,你呢又是旺夫的命,他将来一定能做上大官,你一样能做上大官的夫人,说不定还能做上诰命夫人!”

    ……

    韩秀峰去得快回来的也快,转眼间就同余有福一起来了,办第一件事:换帖纳彩!

    照理说交换庚帖之后,男方要下求婚帖,而求婚帖应该托媒人送来,但一时半会间去哪找媒婆,并且接下来还有好几件事要办,段经承非常好说话,交换完庚帖就从余有福手里接过写有韩家三代名讳及与婚姻有关事宜的求婚帖,然后当着二人面写了一份允婚帖。

    龙凤喜帖齐了,这是男方女方缔结姻缘的凭据!

    韩秀峰乐得心花怒放,拜谢了一番又拉着余有福回去准备回奉的东西。

    回奉之后送彩礼,送完茶礼踩花堂,捎午都顾不上吃就又过嫁妆,左一趟右一趟,忙得不亦乐乎,引来许多街坊邻居围观。

    一天之内要把这么多事办完,在巴县城真是一件稀罕事。

    一传十十传百,府衙段经承家二闺女要嫁给县衙以前的清书韩四的事很快就传到了神仙坊。

    任禾正在书房里读道光三十年庚戍科探花许其光的“进士策”,这张不晓得哪个书店刊印的“进士策”是托人从成都府好不容易买来的,所以看得很仔细,读得很认真。

    正读到妙处,弟弟任怨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一进门就火急火燎地说:“哥,不好了,段吉庆那个老东西给脸不要脸,竟把他家二丫头许给了以前在县衙帮闲的一个小清书!”

    “县衙书吏多了,你说的是哪个?”任禾下意识问。

    “韩四,大名叫啥我忘了,就是……就是那个帮人保歇的韩四。”

    “有点印象,他好像是从乡下来的。”

    “对对对,他有个叔,他叔大名我晓得,叫韩玉财,以前在道署当过差,后来跑到县衙去做户房经承,他就是他叔从老家带来的。”

    琴儿的倩影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想到琴儿就要嫁给别人,任禾一阵心酸,放下“进士策”喃喃地说:“段经承咋把琴儿许给那个小清书,他是不是在跟我置气。”

    任怨一屁股坐到他对面,拍着书桌道:“哥,听街坊们说韩四现而今不做清书了,好像捐了个啥官。你再过两个月不是要去京城赶考吗,他一样要去京城,打算去京城补缺,要是这个缺能补上,他以后就是官了!”

    “花银子捐的官,哈哈哈……”

    “哥,你笑啥?”

    “捐纳的官也算官!”任禾深吸口气,站起身讥笑道:“歪门邪道,不是正途,别说他这缺没那么容易补上,就算能补上又能咋样。跳梁小丑而已,登不了大雅之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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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四当官介绍: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旦学有所成,便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韩四不通经史,不谙子集,无缘科举,想光宗耀祖,只能去捐一个官!读者群:978418538,欢迎各位兄弟姐妹加入。韩四当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韩四当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韩四当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