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章 只能指望鄂军湘军?
一转眼,柱子已回来一个多月。
先是去自家祖坟和走马乡下的韩家祖坟祭奠,然后回城宴请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紧接着大兴土木翻修宅子,忙得不亦乐乎。
眼看就要过年,今儿一早又雇了两个轿夫,背着两筐礼物,带着幺妹儿和娃,随琴儿母子三人及潘二一家一起来江北给段大章送年礼。
因为昨天潘二差人送过拜帖,段家早有准备,不但备了两桌酒席,连庭院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段家大少爷段小山更是早早地守在门口恭候他们的到来。
在别人看来摆出这阵势似乎有些夸张,但现在韩秀峰已官居正三品的奉宸苑卿,琴儿这个三品诰命携两个娃来拜见,用段大章的话说理应受到这样的礼遇。
可事实上琴儿和两个娃只见着段大章一面,同娃一起行完礼便去内宅陪老夫人说话去了。幺妹儿和潘二婆娘连拜见段大章的资格也没有,是被段家下人从侧门迎进内宅的。
也不晓得是潘二这几年变化太大,还是段小山被他爹敲打过,反正他现在见着潘二虽算不上有多恭敬,却也不敢再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吃酒时陪坐末席,时不时帮着斟酒,酒足饭饱后陪着潘二和柱子走进书房,亲自动手帮着沏了几杯茶,便很识趣地找了个由头告退。
人家的娃一个比一个出息,连当年人见人厌的小仵作都做上了南苑苑丞,并且为了他大舅哥的前程,明明有机会再谋个差事却毅然选择回老家。
再想到自个儿家的娃只晓得花天酒地,段大章不禁心生感慨,笑看着柱子道:“出息了,都出息了,见你们一个比一个出息,一个比一个懂事,老夫很欣慰。”
柱子急忙躬身道:“大人过誉了,小的没出息,小的不争气,不但没帮上四哥,还连累四哥被人弹劾……”
“被人弹劾算啥,在朝为官哪有不被人参劾的。”段大章摆摆手,随即回头道:“长生,你可是大忙人,今天来江北不只是给老夫送年礼这么简单吧。”
“就晓得瞒不过大人。”潘二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书信,恭恭敬敬地呈上:“禀大人,这些书信是在湖北巡抚胡林翼大人麾下效力的韩博,先后托人捎回来的。”
段大章年事已高,眼神大不如以前,又不大喜欢戴老花镜,干脆放下书信道:“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还是劳烦你跟老夫说说。”
“长生遵命。”
潘二拿起第一封书信,抽出来看了一眼,低声道:“两个月前,陈玉成、李世贤、吴如孝三股长毛同时行动,由舒城三河镇进犯庐州。
新任安徽巡抚翁同书尚未到任,庐州城内仅有官军数千,由副都统麟瑞督率驻守,另由新任安徽布政使李孟群带勇万余驻守南郊。结果都没真正跟长毛交锋,便纷纷溃逃,庐州随之失陷。”
“庐州又失陷了!”段大章大吃一惊。
“正因为庐州又失陷了,朝廷震动,皇上命胜保为钦差大臣,督办安徽军务,所有皖境各军均归其节制。并谕令湖广总督官文从沿江东下的鄂军中分派劲旅,赴援庐州;谕令德兴阿从江北大营中酌拨马步兵,驰赴庐州协剿。”
潘长生顿了顿,接着道:“没曾想攻庐州竟是长毛的声东击西之计,官军的几路援兵正在驰赴庐州的路上,陈玉成已挥师由界牌直趋滁州,于上月十六日抵乌衣一带,与自全椒进抵该处的李秀成部长毛汇合。”
段大章虽已告病回乡多年,但一直心系朝局和湖广、两江甚至两广的战事,平日里除了吟诗作对就是研看各地舆图,听潘二这么一说,顿时惊问道:“长毛是奔江北大营去的?”
“大人真是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潘二恭维了一句,无奈地确认道:“李秀成、陈玉成汇合之后,手下兵勇达数万之众,德兴阿轻敌冒进,竟只派不足万余官军自小店去攻乌衣,结果一败涂地,死伤三四千兵。”
“接着说。”
“长毛首战告捷,又怎会给德兴阿喘息之机,紧接着便乘胜猛攻小店猛攻,先是击溃由江南大营来援的总兵冯子材部五千余人,然后冲破官军的陡冈大营,直下浦口,在从九洑洲渡水前来的长毛协同下,大败浦口一带的官军。
见后路被袭,官军阵势大乱,纷纷夺路而逃。德兴阿先逃往六合,后由水路逃往扬州。见长毛紧追不舍,又逃往距扬州近百里的邵伯镇。前后损兵万余,江北大营已名存实亡,仪真、扬州等城也随之相继失陷。”
“胜保呢,胜保到了哪儿?”段大章凝重地问。
“禀大人,贼将吴如孝并没有随李秀成、陈玉成一道去攻德兴阿,而是率部自庐州北进,占店埠镇及其东北之梁园,进逼定远,胜保就这么被吴如孝给牵制住了。他手下拢共就那么多兵,要是去援德兴阿,吴如孝定会率部北犯,攻其必救。”
柱子冷不丁来了句:“大人,胜保只是督办安徽军务的钦差大臣,又不是督办江北军务的钦差,安徽的长毛他都没能剿灭,又怎会去管德兴阿的死活。”
“想想也是,”段大章沉思了片刻,不禁叹道:“剿了这么多年,耗费那么多钱粮,死了那么多人,可这江北战事竟在短短一两月内又变成了咸丰二年时的样子!”
“大人,长生觉得不大一样。”
“此话怎讲?”
潘二轻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当年我随四哥在泰州时,仪真、瓜洲、扬州等地虽相继失陷,但那会儿我们还有个盼头,晓得向帅和钦差大臣琦善正率大军追剿,晓得只要咬紧牙关坚守,早晚能等着援兵。
后来仪真、扬州虽相继失陷,我和四哥一样不是很担心,至少不会担心泰州尤其海安的安危,毕竟那儿有郭沛霖郭大人坐镇,而泰州那会儿虽算不上富庶,但想想办法养万把乡勇还是能养活的。
可现在呢,江北的那些八旗绿营已彻底被长毛打残了,郭大人殉国了,江北各府县要么被打烂了,要么民力和财力早被耗尽了,朝廷想收拾此残局谈何容易!”
段大章越想越觉得潘二的话有一定道理,沉吟道:“照你这么说,现如今朝廷只能指望胡林翼的鄂军和曾国藩的湘军。”
“和春手下还有万余兵,要是和春也被长毛打残,江南大营也被长毛击破,那真会如您老所说,想收拾此残局只能靠胡大人的鄂军和曾大人的湘军!”
想到和春这个督办江南军务的钦差大臣是向荣死了之后才做上的,段大章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暗想要是向荣还健在,哪轮得着胡林翼和曾国藩出这个风头,不禁叹道:“真乃时也命也!”
潘二不知道段大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拿起第二封书信,接着道:“再就是湖南巡抚骆秉章的幕友、湖南名士左宗棠出事儿了。”
段大章从未见过左宗棠,但不止一次听人说起来左宗棠这个人。
据说左宗棠深得骆秉章信任,不但折奏全交由左宗棠草拟,连省内的大事小事都交由办理,以至于各府县官员去省城长沙,首先拜见的不是骆秉章这个巡抚大人,而是先去拜访左宗棠这个骆秉章的师爷。
而左宗棠也没让骆秉章失望,这些年焦思竭虑、日夜策划,不但辅佐骆秉章“内清四境、外援五省”,苦力支撑大局。同时还辅佐骆秉章革除弊政,开源节流,大力筹措军购。
想到左宗棠在湖南是说一不二,甚至被戏称为“帮办湖南巡抚”,段大章下意识问:“他能出啥事?”
“禀大人,据韩博说石达开率兵裹挟数万流民围攻宝庆,连攻八十余天也没攻下,军心涣散、士气不旺,只能撤围南走,返回广西。殿后的贼将陈明官等被官军和乡勇所围,只能率五千余残兵败将归降。
去援宝庆的李续宜和零陵镇总兵樊變,为了报李续宾战死之仇,合谋坑杀降兵俘虏,以泄三河之恨。代骆秉章赴宝庆督军的左宗棠觉得杀俘不祥,出言拦阻,可李、樊二人就是不听,硬是把那些降兵俘虏给坑杀了。”
潘二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他俩抗命杀俘,左宗棠自然不会高兴,不但据实向骆秉章陈禀,还请骆秉章治他们二人的罪。
李续宜为兄报仇心切,情有可原,并且是湘军元老,骆秉章不好意思为难李续宜,想到樊變本就是个庸官,就上了一道折子弹劾樊變。
樊變不想丢官,曾去求见过骆秉章,但没见着,只能去拜访左宗棠。左宗棠见他拒不跪拜行礼,而且长得肥头大耳,反正见着他就来气,骂他王八蛋,让他滚出去。”
段大章反应过来:“这个左宗棠也太恃才自傲了,樊變再混蛋也是个总兵官,而他只是个幕友,怎能因为被轻慢了就如此羞辱人家。”
潘二苦笑道:“所以说他是个奇人,或许名士都是这样的。”
“后来呢?”
“樊變就这么被革了职,想想不服气,就跑湖广总督官文那儿告状。官文本就跟骆秉章不合,早就看左宗棠不顺眼,岂能错过这个机会,先是上了一道密折,将樊變告左宗棠的事向皇上奏报,紧接着又授意樊變进京递状子,状告湖北军政被左宗棠一个幕友所把持。”
“京控!”
“所以说这事闹大了,胡大人收到消息,说皇上龙颜大怒,密谕以左副都御史充湖北正考官的钱宝青钱大人严查,甚至谕令钱大人‘左某如有不法情事,即行就地正法’!”
见段大章若有所思,潘二又说道:“胡大人岂能见死不救,一收着消息就差人进京活动,韩博也奉胡大人之命去京城找四爷,这封书信是他启程时托票号捎来的。”
“这分明是冲着骆秉章去的。”
“可现在倒霉的是左宗棠!”
“左宗棠现在境况如何?”段大章低声问。
潘二苦笑道:“据说刚辞掉幕友的差事,明年朝廷不是要开恩科吗,他不但一点也不害怕,还声称要进京赶考。”
“有点意思。”
“大人,您这话从何说起?”
段大章站起身,笑看着潘二道:“长生,你刚才不是说两江战事糜烂,朝廷现在只能指望鄂军和湘军吗?左宗棠不但是湖南名士,还正如樊變所状告的那样把持湖北军政好些年,你觉得这样的人能杀吗,这样的人好杀吗?”
“大人,您是说皇上不会真杀左宗棠?”
“如有不法情事,即行就地正法……首先是‘如有’,钱宝青能官至左副都御使,可见是个聪明人。借他几个胆也不敢得罪那么多湖广官员,要是没猜错他会先拖着,才不会傻到真去湖南查办左宗棠。”
“钱宝青是没去湖南,据我所知他依然在武昌。可现在左宗棠非要进京,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放心,胡林翼和曾国藩不会让他进京的,就算绑也会把他绑去军中效力。”
第七百三十一章 无人可用
救人如救火,韩博带着胡林翼的书信,同胡林翼的家人一起从英山大营(今湖北黄冈一带)赶到京城只用了十六天。可火急火燎赶到京城,呈上书信,韩秀峰却一点也不着急,甚至都没有去帮着向皇上求情的意思。
韩博没办法,只能去湖北会馆,同胡林翼的家人一起等郭嵩焘、龙湛霖等在京的湖南官员消息。
大过年的,同乡找上门都不帮忙,甚至不喊人家一起吃过饭。
任钰儿觉得很奇怪,一边往炉子里添木炭,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四哥,胡大人托您办的事,您真不打算管?”
正同王千里一起算账,正为粮饷发愁的韩秀峰,合上账册,抬头道:“这事没韩博说的那么急,也没韩博说的那么吓人。要是没猜错,胡林翼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四哥,您这话从何说起?”任钰儿不解地问。
“千里,你说说。”韩秀峰走到炉边,端起茶杯回头笑道。
王千里楞了楞,不禁笑道:“皇上是曾密谕钱宝青查办左宗棠,也曾说过如有不法情事,可即行就地正法。可究竟有没有不法情事,并没有查清楚,左宗棠一时半会间也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要是查实呢?”
“湖南是什么地方,钱宝青是赴长沙查办,还是派差役去长沙捕拿左宗棠?”王千里反问了一句,接着道:“且不是钱宝青没这个胆,就算有,他也杀不了左宗棠。现如今不比以前,不是谁都可以亮出谕旨就能杀人的。”
“那胡大人究竟是何用意?”
“这还不简单,”王千里坐下笑道:“皇上之所以密谕钱宝青查办,应该是不晓得左宗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晓得左宗棠这几年为朝廷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因为湖南的奏报都是骆秉章上的,就算那些折奏全出自左宗棠之手,最终落的也是骆秉章的款,署的也是骆秉章的名。
要是官文和樊燮没闹这一出,左宗棠依然在做那个‘帮办湖南巡抚’,胡林翼和曾国藩既不会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对他们而言只要湖南政局安稳,能跟之前一般给他们出人出粮就行。
结果官文和樊燮把事情闹成这样,他们于公于私都不能袖手旁观,干脆顺水推舟把事情挑明了,借这个机会让皇上知道左宗棠是位大才,帮左宗棠扬扬名,甚至想借这个机会帮左宗棠谋个官。”
任钰儿反应过来,可想想又问道:“四哥,他们就不担心皇上真治左宗棠的罪,毕竟骆秉章的确对左宗棠是言听计从,湖南这几年的政令也确实大多出自左宗棠之手!”
“要是按例,不但左宗棠要掉脑袋,连骆秉章这个巡抚都做不成。可今时不同往日,天大地大也没剿匪平乱大。孰轻孰重,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只能一切从权。”韩秀峰放下茶杯,接着道:“何况左宗棠并非一般的师爷,更不是那些个弄权的胥吏。”
“此话怎讲?”
“咸丰五年,御史宗稷辰就疏荐过左宗棠;咸丰六年,皇上因左宗棠接济曾国藩军饷有功,赏左宗棠五品顶带,以兵部郎中用,并赏戴花翎;前年,又得骆秉章保举,赏加四品卿衔。换言之,他本就是朝廷命官,只不过因其是湖南人,不能在本身为官罢了。”
“皇上不大清楚他的事?”
“皇上之前只晓得有他这么个人,并不清楚他对湖南而言有多重要。其实这事可大可小,往大处说是弄权,往小处说就是骆秉章知人善用。”
“现在皇上知道了吗?”任钰儿追问道。
韩秀峰沉吟道:“现在想不知道也不成,这做官跟做人一样,都得有个好名声。左宗棠人虽没到京城,可经官文和樊燮这么一闹,再加上郭嵩焘、龙湛霖、邓辅纶、高心夔等在京的湖广官员和湖南名士推波助澜,他的名声已传遍了京城,昨儿个听博文兄说比江忠源当年的名声还要响。”
“这么说皇上不会治他的罪,早晚会收回成命。”
“这是自然,不过也无需收回成命。皇上之前只是命钱宝青严查,一句‘查无实据’不就成了。”韩秀峰再次端起茶杯,又沉吟道:“但不治他的罪,不等于就会重用他,前有胡林翼、曾国藩,要是再来个左宗棠,皇上不可能不担心尾大不掉!”
王千里禁不住叹道:“幸亏江忠源、罗泽南、李续宾他们死的早。要全健在,那朝廷的心腹大患就不只是长毛、捻匪和西夷了。”
正说着,小山东跑到了门口,因为脚上全是泥泞,不敢进去,就这么掀起帘子,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喊道:“四爷,我回来了,吉祥老爷让我给您捎了一封信,说您一定要看看,说各部院这会别提有多热闹。”
“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陪你爹娘,凑啥子热闹!”
“我是不放心,万一吉祥老爷找您有啥事呢。”小山东咧嘴一笑,又哈着腰问:“四爷,我待会儿就回城,您要不要给文大人、吉老爷和富爷他们捎信儿?”
“不用了,你早些回去吧,路上滑,小心点。”
“行,那我先回来了。”
……
打发走小山东,回到炉边抽出信一看,韩秀峰顿时乐了。
王千里忍不住问:“四爷,吉祥说什么了?”
“左宗棠的事儿,”韩秀峰看着书信,笑道:“郭嵩焘既无法密折专奏,又不好明目张胆地为左宗棠这个同年同乡求情,竟说服了在南书房行走的潘祖荫,潘祖荫帮着上了一道折子,不愧为探花,这文章做的是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难怪洛阳纸贵,纷纷传抄呢。”
“四哥,他怎么说的?”任钰儿好奇地问。
“你听听这一段,楚南一军,立功本省,援应江西、湖北、广西、贵州,所向克捷,由骆秉章调度有方,实由左宗棠运筹决胜,此天下所共见,而久在我圣明洞鉴中也。上年逆酋石达开回窜湖南,号称数十万。以本省之饷,用本省之兵,不数月肃清四境。其时贼纵横数千里,皆在宗棠规画之中。
设使易地而观,有溃裂不可收拾者。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也。宗棠为人,负性刚直,嫉恶如仇。湖南不肖之员,不遂其私,思有以中伤之,久矣。湖广总督官文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绳批根之处。宗棠一在籍举人,去留无足轻重,而楚南事势关系尤大,不得不为国家惜此才。”
“还真挑明了!”任钰儿惊呼道。
王千里则喃喃地说:“好一个‘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刚抬起头想瞧瞧谁来了,就听见大头在外头嚷嚷道:“四哥,皇上让我来喊你,赶紧收拾收拾换上官服跟我一道进宫吧。”
“知道了,外头冷,先进来烤烤火。”
“不了,脚上全是泥,我就在外头等你。”
……
韩秀峰心想应该是左宗棠的事,连忙换上官服,爬上马车,跟着大头火急火燎进城。
没曾想赶到勤政殿东暖阁,刚躬请完圣安,皇上就递来一道两江总督何桂清发来的六百里加急奏报,仔细一看,原来是贼将李秀成竟率陈坤书、谭绍光、陆顺德等部两万余人经清弋江镇(今属安徽南陵)和马头镇(今安徽泾县琴溪镇),绕过宁国府(今安徽宣城),攻占广德,显然是想由广德东犯浙江。
浙江乃财赋之地,万万丢不得。
韩秀峰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咸丰便紧盯着他道:“韩四,今儿早上文祥上了一道折子,称江北官军连吃败仗,朕虽已谕令和春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江北军务,但隔江筹划攻剿,难免顾此失彼,保举你为江宁布政使,奏请派你赴江苏帮办军务。”
韩秀峰大吃一惊,连忙道:“皇上命臣去,臣就立马收拾行李赴江苏上任。”
“朕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禀皇上,要是搁去年或前年,臣用不着文大人保举,臣会主动请缨去江苏,别说去做布政使,就是让臣去督办团练也行。可现在臣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不敢去,恳请皇上让臣接着做现在这个奉宸苑卿。”
咸丰沉默了片刻,低声问:“你是担心西夷?”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硬着头皮道:“臣担心西夷,更担心皇上的安危。”
想到刚到任不久的署理两广总督劳崇光奏报,英夷正从印度搬兵,佛夷也正在调兵遣将,咸丰微微点点头,又拿起一道折子:“你再瞧瞧这个。”
“臣遵旨。”韩秀峰接过折子一看,赫然发现竟是潘祖荫所上的那道。
见他看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恭恭敬敬地呈递到案子上,咸丰禁不住问:“你去过湖北,跟胡林翼他们打过交道,虽没见过左宗棠,但一定听说过一些,你想听听你怎么说。”
“禀皇上,臣看到一半就想奏请法办左宗棠,就想奏请治潘祖荫的罪!”
韩秀峰定定心神,接着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简直狂妄之极!真要是如他所说,臣的那些同乡同僚岂不是白死了?我四川这些年为协济那么多省份,地方官员只能征粮加耗,百姓苦不堪言,照他这么说我四川的那些粮饷岂不是白白耗费了,我四川百姓这些年的苦难岂不是白受了?
何况八旗乃我大清之根本,啥时候轮着湖南了,简直其心可诛!可仔细想想,两江战事糜烂至此,连闽浙都岌岌可危,又觉得有几分道理。面对此危局,想保东南半壁不失,也只能指望鄂军和湘军了。”
因为这事,咸丰已经问过郑亲王端华、户部尚书肃顺和军机大臣文祥,见连韩秀峰都这么说,心想只能委屈求全。可想到长此以往恐很难驾驭胡林翼和曾国藩等湖广官员,又觉得有些不甘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阴沉着脸道:“朕已命桂良悉心办理抚局,等一切有了眉目,朕再让你去两江或湖广。”
“皇上圣明,只是臣恐难当此大任。”
“这你无需担心,到时候朕不会让你孤身赴任的。”咸丰想了想,冷冷地说:“恩俊在新疆历练了两年也该回来了,朕回头就命他回京听用。”
“皇上,臣斗胆进言,恩俊资历尚浅,恐怕也难担此大任。”
“崇厚呢?”
“崇厚刚署理长芦验证没多久,天津海防又是重中之重,臣以为调他回京或外放其它省份不大合适。”
咸丰从未像现在这般感觉到无人可用,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那就让崇实署成都将军,让他先在成都将军任上历练历练。”
第七百三十八章 天下根本在京师
保举的折子递上去,皇上不但一概全准,还赏加吉云飞五品卿衔,并著吏部带领引见。
京城歌舞升平,天津那边的形势却岌岌可危,韩秀峰坐镇南苑紧接着地做最坏打算,不知道皇上问过吉云飞什么话,甚至都抽不开身给吉云飞践行,只能让余有福、余铁锁父子带着程仪去送了下。
就在吉云飞离京的第二天,把家小安顿妥当的荣禄和永祥匆匆回来了,并带回一个意料之中的坏消息。
“僧格林沁奏报,二十六日,也就是前天中午,西夷派马步兵万余,由北塘上岸,分扑新河、军粮城,我军因众寡不敌,现已退守唐儿沽!”
“就这些?”韩秀峰低声问。
“奏报上就是这么说的。”荣禄回头看了看从校场火急火燎赶过来的王河东,接着道:“博川兄说皇上一听到这消息,就命他去取你当年绘制的海防图,见唐儿沽距大沽,仅止八里,为大营后路,最关紧要,而军粮城则为赴津之路,深恐西夷一面牵掣唐儿沽,一面由军粮城上窜,致我军应接不暇。
当即命博川兄拟旨著僧格林沁严饬克兴阿等扼守壕墙,不准稍有松懈。并谕西淩阿防堵北塘一带,是其专责,这次虽因众寡不敌,马队不能抄击,可说到底还是西淩阿未能奋勇抵御所致。
著西淩阿即派拨吉林等处马队,赶紧设法迎头截剿,将西夷击回。倘再有贻误,西淩阿岂能当此重咎。还著僧格林沁调山海关马队,前往天津驻劄。称西夷扑入新河村庄,其势甚张。僧格林沁惟当镇定军心,妥为调度,不可稍涉张皇。”
“恒福呢,恒福在做什么?”韩秀峰低声问。
“接仗时恒福在做什么不知道,只知道皇上在谕旨中说‘恒福办理抚局,责无旁贷。不得因业经接仗,遂置抚局于不问,著仍遵前旨,迅速照会该酋,设法转圜,以顾大局’。”
王河东忍不住嘀咕道:“洋人都杀到唐儿沽了,现在照会有何用,就算恒福真有三寸不烂之舌也转不了这个圜!”
韩秀峰可没心情发牢骚,紧盯着摊在公案上的地图,喃喃地说:“海口两岸炮台和后路炮台岌岌可危,这个节骨眼让僧格林沁驻守天津,皇上就不担心军心大乱?”
提到这个荣禄就郁闷,苦着脸道:“博川兄说皇上生怕僧格林沁不回天津,想想竟御笔亲书了一道密旨,同之前那道谕旨一起附廷寄由六百里加急发给了僧格林沁。”
韩秀峰下意识问:“知道是啥密旨吗?”
“密旨不长,博川兄看了一眼,全记下了。”
“皇上咋说的?”
荣禄仔细想了想,一脸无奈地说:“朱谕僧格林沁,握手言别,倏逾半载。现在大沽两岸,正在危急,谅汝在军中,忧心如焚。倍切朕怀,惟天下根本,不在海口,实在京师!若稍有挫大,总须带兵退守津郡,设法迎头自北而南截剿,万不可寄身命于炮台,切要切要!”
韩秀峰既没想到皇上会命僧格林沁在这个节骨眼上回防天津,更没想到皇上竟会这么说。
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荣禄又苦着脸道:“皇上还说,‘以国家倚赖之身。与丑夷拌命,太不值矣。离营后,南北两岸炮台,须择可靠之大员,代为防守,方为妥善。朕为汝思之,身为统帅,固难言擅自离营。今有朱笔特旨,并非自已畏葸,有何顾忌。若执意不念天下大局,只了一身之计,殊属有负朕心。握管不胜凄怆,谆谆特谕。”
“天下根本,不在海口,实在京师,这话没错。可要是连海口两岸和前后路炮台都守不住,天津难不成就能守住?”王河东急切地问。
“四爷,河东这话在理,那些炮台是经苦心经营的,墙高炮多,下面筑有寨墙,挖有深壕,甚至倒插满木刺,粮草和火药也是一应俱全。天津有什么,天津除了一道城墙什么也没有!”永祥也忍不住道。
王千里则忧心忡忡地说:“僧格林沁这一退,军心必乱!”
想到密谕已经发出去了,就算没发出去也不可能让决心已定的皇上收回成命,韩秀峰平复了下心情,面无表情地问:“仲华,你就跟博川打听到这些?”
“不止这些,”荣禄反应过来,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祥誊抄的谕旨,边看边说道:“皇上深知唐儿沽被西夷占踞,大沽炮台,万分危急。深知西夷或袭天津,或趋京师。亟宜厚集兵力,以严捍卫而固畿疆。
著托明阿于原调马队一千外,再行挑拨马队五百名;成凯、德勒克多尔济、英桂,于太原、绥远、归化各城内,挑选驻防兵一千名;春佑挑选热河兵五百名;谭廷襄挑选陕西兵三千名;庆昀于原调马队一千外,再行挑选马队一千名;
文谦挑选直隶兵三千名,并文煜将本年原调之山东兵三千名,恩夔将本年原调之青德州兵五百名,玻崇武酌量于密云调派若干名,赶紧调派,一律精壮,配齐军装器械火药铅丸,各派大员管带,即日启程驰抵通州,听候大学士瑞麟调遣。”
“这会儿从各地调兵,来得及吗?”王河东又忍不住问。
永祥悻悻地说:“每次都这样,洋人杀过来了才赶紧调兵,洋人一走又忙不迭遣返。”
王河东回头道:“这次跟以前不一样,这次洋人可没那么容易走!”
“关键哪有这么多兵可调,”王千里沉吟道:“之前为截剿长毛,各地的可用之兵早被抽调一空。现在又让征调,且不说托明阿、成凯、德勒克多尔济他们没那么多粮饷和军械,就算有也只能招募些上不了阵打不了仗的百姓。”
韩秀峰同样对各地的援兵没任何信心,沉默了良久才坐下问:“仲华,这么说皇上打算让瑞麟赴通州办理防堵?”
“不是打算,而是已命瑞麟和理藩院尚书伊勒东阿,统带京营八旗五千余兵赴通州防堵了。算上之前驻通州的马步队,现在通州共有官兵九千多名。所有应领饷项,谕令户部先拨银十万两,交顺天府支应。并著张祥河、董醇于通州设粮台。”
见王河东又要开口发牢骚,韩秀峰阴沉脸道:“做人不能不识好歹,形势如此危急,皇上把城里能派的兵全派出去了,却让咱们按兵不动,可见皇上待咱们跟待侍卫处的侍卫一般。”
“四爷,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回去让弟兄们准备七天的干粮,从现在开始枕戈待旦,随时听候皇上差遣。”
“遵命!”
“千里,你先差人送钰儿她们去固安,然后赶紧把苑内的事安排妥当。”不等王千里躬身领命,韩秀峰便接着道:“仲华,你在苑内坐镇,我进宫听用,走时会多带几个马甲,皇上要用咱们时,我会让马甲赶紧回来传令。”
“行,反正家里的事全安排好了,没后顾之忧,从现在开始我哪儿也不去。”
“诸位,一切拜托了。”
“四爷,您这是说哪里话!”
王千里话音刚落,任钰儿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微微一蹲给众人道了个万福,随即眼巴巴地看着韩秀峰道:“四哥,我不去固安,我跟您一道进宫。”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都什么时候了,别任性!”
“四哥,我不是任性,我是进宫给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请安的,”生怕韩秀峰不同意,任钰儿又理直气壮地说:“四哥,战事真要是糜烂到那一步,您不能只护皇上的驾却不护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驾,而您又不方便去后宫,我去正合适。”
“可你就算进了宫也帮不上忙。”
“怎就帮不上忙?”
“你去伺候皇后娘娘,这消息一样没法儿传递。”
“我又不是一个人进宫,我会带连儿去,等见着皇后娘娘,我就跟皇后娘娘帮连儿讨块能出入宫禁的腰牌,只要连儿能自由出入宫禁,这消息不就好传递了吗。”
见韩秀峰犹豫不决,荣禄忍不住道:“四爷,钰儿小姐的话有道理,咱们不能只管皇上不管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更不能不管小皇子!”
“对对对,还有小皇子!”任钰儿深以为然地说。
“好吧,既然你们觉得这么安排更妥当,那就这么办。”
“谢四哥,劳烦您稍等会儿,我进去跟连儿收拾几身换洗衣裳。”
“去吧。”韩秀峰目送走任钰儿,又回头道:“千里,咱们这一别不晓得啥时候能再相见,你一定要保重。之前说的那些事,能为则为之,实在不可为就算了,用皇上的话说‘与丑夷拌命,太不值’!”
王千里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连忙拱手道:“四爷,您也要保重。”
“我不会有事。”韩秀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随即带着小山东进去收拾行李。
所有人都听出他那句“不会有事”言不由衷,可又不想搞得像生离死别般那边晦气,就这么在大堂里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纷纷拱手,相继走出大堂忙去了。
第七百三十九章 非同小可
命妇并非想拜见就能拜见皇后娘娘或贵妃娘娘的,只有逢年过节或宫中有喜事才能奉诏入见,平时想拜见得先奏请。
任钰儿虽不是命妇,也不是皇后或贵妃的娘家人,但因为曾为朝廷深入虎穴打探过夷情,在皇后和懿贵妃看来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奇女子,曾赏过她有事可奏请入见的恩典。可就算有这个恩典,一样得打点内庭的那些太监。
那些个小鬼她不晓得该怎么对付,韩秀峰却是轻车熟路,赶到圆明园给刘公公塞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在总管内务府大臣文丰帮着收拾的宅院等了一个多时辰,一个叫小安子的内廷太监就前来传召任钰儿觐见。
任钰儿又给小安子又塞了一百两银票,问能不能带连儿去内廷见见世面。
内廷太监平日里没啥油水,全靠主子赏赐,见任钰儿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边带着二人往里走,边交代宫里的规矩。
赶到一座幽静的宅院,任钰儿照小安子的吩咐让连儿守在外头,然后整整衣裳跨过门槛,跟着小安子走进正厅。
只见皇后娘娘端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懿贵妃陪坐在一边,几个也不晓得是妃还是嫔的女子,站在两侧好奇地打量着她。
“民女任钰儿,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吉祥!”见皇后娘娘笑而不语,任钰儿又转身对懿贵妃行起大礼:“民女任钰儿,拜见贵妃娘娘!”
“姐姐,让她起来说话吧。”懿贵妃回头笑道。
皇后抬抬手:“平身吧。”
“谢皇后娘娘。”
“说吧,今儿个怎得空求见哀家的?”
“皇后这么问真让钰儿无地自容,钰儿天天挂念娘娘,可又不敢冒昧求见,所以……所以……”
平日里见的不是公主、郡主就是各王府的福晋,除了衣裳、首饰好不好看和谁家的孩子聪不聪明、懂不懂事没别的话题,但见曾走南闯北去过好多地方,甚至深入虎穴跟洋人周旋过的任钰儿就不一样了,能听到许多在深宫中想都想不到的稀罕事。
见任钰儿有些拘束,皇后一边示意嫔妃和宫女们先出去,一边笑道:“好了,哀家不为难你。说吧,是遇着了什么难事,还是看上了谁家的后生,不好意思开口,想求哀家帮你提亲?”
“娘娘又取笑钰儿了,钰儿真是想念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才斗胆求见的。”
“说的倒好听,真要是想念哀家,怎不早些求见。”皇后故作不快地埋怨了一句,又回头问:“兰儿妹妹,你记性好,你说这没良心的丫头有多久没来请安了?”
“禀皇后娘娘,这丫头有小半年没来给您请安了。”
“听见没,小半年没来给哀家请安,还说挂念哀家!”
“娘娘恕罪,钰儿早想来给娘娘请安,早想来伺候娘娘,可钰儿一介民女,不敢坏了宫里的规矩,不敢轻易求见。”
“那今儿个怎就敢的?”
“禀娘娘,钰儿想通了,只要能伺候娘娘,只要能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儿,别人说三道四又算的上什么?何况钰儿没爹没娘,本就孤身一人,真没什么好顾忌的。”
“你个死丫头,又想骗哀家的眼泪。既然来了,那就说点正事,你也老大不小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不说门亲事真成老姑娘了。你为朝廷效过力,皇上不知道怎么赏,哀家不能不管,要不哀家帮你做个主,指门亲事?”
任钰儿连忙苦着脸道:“谢娘娘挂念,钰儿不是不识好歹,而是现在真不想嫁人。”
她的事懿贵妃打听过,想到她这些年一直跟着韩四,可韩四早已娶妻生子,禁不住叹道:“你的那点心思,真以为皇后娘娘不知道?可皇后别的主都可以帮你作,唯独这个主作不了。天底下那么多才俊,你为何就想不开呢!”
皇后反应过来,忍不住嘀咕道:“那个韩四有什么好的,要学问没学问,要是没记错好像是捐纳出身。”
“娘娘,您误会了。”任钰儿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急忙话锋一转:“娘娘,怎没见小皇子?”
“在南书房上课呢,”提起这个,皇后转身看着懿贵妃轻叹道:“寅时就得去南书房温习昨日的功课,卯时跟师傅学新功课。这些天还好,前些天那么热都得坐在那儿写大字,一写就是个把时辰,他才那么点大,可把他给折腾坏了,想想就心疼。”
“姐姐,我知道您心疼载淳,可谁让他是皇子呢。”
“你这个亲额娘都狠得下心,哀家就不再说了。”
“姐姐,要说亲,我看载淳跟您才亲呢!”
看着懿贵妃羡慕的样子,皇后忍俊不禁地说:“哀家又不让他背功课,不逼他写大字,他自然跟哀家要亲一些。”
“您总是惯着他。”懿贵妃嗔怪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钰儿,你别瞒皇后娘娘,也别瞒本官,今儿个求见,究竟有什么事?”
“是啊,有事赶紧说。”
任钰儿早就知道就算能瞒得过皇后,也瞒不过无比精明的懿贵妃,见这里也没外人,故作犹豫了一番,小心翼翼地说:“禀皇后娘娘,禀贵妃娘娘,钰儿虽是个女子,可钰儿一样想为朝廷效力,想为娘娘分忧。想着外头不大太平,所以斗胆进宫伺候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
皇后下意识问:“外头不大太平?”
任钰儿定定心神,鼓起勇气道:“也许是钰儿想多了,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反正钰儿不大放心,就斗胆来了,恳请娘娘收留,哪怕让钰儿在您身边做几天宫女也行。”
皇后追问道:“什么近忧?”
任钰儿苦着脸道:“钰儿不敢说。”
“钰儿,你是担心西夷?”懿贵妃低声问。
“贵妃娘娘,钰儿求您别问了,钰儿受恩深重,就想伺候几天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您。”
懿贵妃意识到她担心的一定是西夷,毕竟长毛远在两江,就算想再北犯京畿,可相隔上千里,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杀不过来,于是紧盯着她问:“想留下伺候皇后娘娘好说,可真要是有什么近忧,你一个女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禀贵妃娘娘,钰儿可以帮着传递消息。”看着懿贵妃若有所思的样子,任钰儿硬着头皮道:“实不相瞒,钰儿的义兄比钰儿还要担心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小皇子的安危,这两年也在一直为此不动声色做准备,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在南苑枕戈待旦就等皇上差遣。”
想到任钰儿不会无缘无故来,更不敢无缘无故说这番话,懿贵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楞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道:“姐姐,要不让钰儿先留下?”
皇后被任钰儿刚才那番话吓得乱了方寸,甚至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禁不住问:“钰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危言耸听该当何罪?”
“禀皇后娘娘,钰儿知道。”
“皇上知道吗?”
“禀娘娘,钰儿只知道家兄连遗书都写好了。”
见任钰儿欲言又止,懿贵妃无奈地说:“姐姐,您就别再为难钰儿了。她能来给您请安,能跟咱们说刚才那番话,可见是真挂念咱们。”
“好吧,哀家不问了。”
……
就在皇后和懿贵妃琢磨着怎么去跟皇上打听外头的消息之时,韩秀峰正在跟总管内务府大臣文丰打听皇上要是出京巡狩,一般要率多少文武官员,要带多少后宫嫔妃,要有多少太监、宫女和仆役随行。
想到韩秀峰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再想到韩秀峰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来了十几个马甲,这会儿全手扶腰刀守在外头,文丰惊出了一身冷汗,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心惊肉跳地说:“韩老弟,你不是在跟老夫说笑吧?”
“大人,您觉得秀峰像是在说笑吗?”
文丰擦了把汗,魂不守舍地问:“照老弟这么说,这一关不大好过?”
韩秀峰深吸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这一关好不好过,那是皇上、惠亲王、怡亲王、郑亲王和肃顺大人、穆荫大人等王公大臣及在天津的僧王操心的事儿。大人您和秀峰都是内务府官员,无需也无权过问那些军机大事,咱们该做和能做的就是伺候好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小皇子!”
“老弟说的是,可这么大事你得容老朽想想。”
“大人估算个大概就行了。”
“可真要是走到那一步,你我人微言轻也说不上话呀,不然要领侍卫内大臣和御前大臣做什么?”
“我想知道大概有多少人随行,会有多少大车运送一应所需。要是人多车又多,这行进速度自然就快不起来,沿途如何护卫,尤其如何殿后,全得考虑妥当了才好布置,不然只会忙则生乱。”
文丰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紧盯着他问:“韩老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说这些皇上知道吗?”
韩秀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地说:“文大人,您以为秀峰这几个月去口外真是去捕捉飞禽走兽的?您以为秀峰这两年真是在南苑疏浚河道海子?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您心里有数就行了。”
第七百四十章 病急乱投医
文丰估算皇上出京巡狩少说也要带三千人,运送一应所需的大车至少要准备一千辆!
韩秀峰大吃一惊,可想到皇上每次从紫禁城来圆明园,或从圆明园回紫禁城那“大搬家”的场面,赫然发现文丰并非夸大其词。
正寻思这队伍该有多长,这一路之上人吃马嚼的要耗费多少钱粮,富贵的二儿子吉祥找了过来,一进门便躬身道:“四爷,肃顺大人差人四处找您都没找着,就差人去找卑职,让卑职请您赶紧去集贤院有要事相商!”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低声问:“你是咋跟肃顺大人的家人说的?”
“卑职又不是傻子,只答应帮着找,没说您在这儿,”吉祥偷看了文丰一眼,又低声道:“卑职也不是直奔这儿来的,而是转了一大圈,这一路上留意了好几次,没发现有人盯卑职的梢。”
“知道了,先回去吧,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你也没找着我。”
“嗻!”
吉祥刚躬身退出正厅,守在院外的小山东拿着一封书信匆匆跑了进来,韩秀峰接过拆开一看,原来是荣禄差人从南苑送来的,说的也是肃顺找他的事。
见韩秀峰把信随手扔到了一边,文丰忍不住问:“韩老弟,肃顺找你一定有急事,说不准是找你商量如何应对西夷,十万火急,你为何不去?”
“大人有所不知,我并非没去过,可去了又有何用!”
“怎就没用?”
“我说的那些他们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就算能听进一两句,可做起来却是另一码事。与其去了只能干着急,不如不去!”
“韩老弟,你我受恩深重,正是为皇上分忧的时候,可不能意气用事。”
韩秀峰长叹口气,无奈地说:“这可不是意气用事,在如何应对西夷这件事,我去跟不去其结果是一样的,其实大人您心知肚明。”
“我还真不大明白。”文丰低声道。
“大人,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韩秀峰不敢跟他猜哑谜,直言不讳地说:“要是没猜错,不管洋人杀到哪儿,不管形势有多危急,总离不开‘剿抚并用’四字,一面让僧格林沁等将士设备,一面命钦差去跟洋人交涉。这边都杀的血流成河了,那边还生怕激怒洋人,命相应官员不得稍涉张惶。”
文丰楞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要是肃顺奏请命你去他那儿听用呢?”
“他不会这么做的,真要是这么做,岂不是告诉皇上他和郑亲王等人束手无策,只能问计于我这个捐纳出身的奉宸苑卿?更何况走到现如今这一步,就算诸葛孔明在世也没用。他之所以差人四处找我,十有八九是病急乱投医。”
“去是帮不上忙,可窝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老弟就不想知道天津那边究竟是何情形?”
“不想知道,确切地说是不要去都能猜到一二。”
“但闻其详。”
“大沽口一定是守不住的,说不准这会儿海口两岸炮台已经丢了。那么多绿营兵和那么多八旗、蒙古马队都没能守住大沽口,天津一样守不住。至于通州,一样悬!总之,洋人不是长毛,这仗要么不打,打起来只会兵败如山倒!”
想到道光二十二年在广东时的所见所闻,文丰不认为韩秀峰是在危言耸听,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小山东又跑回来道:“禀文大人,一个叫文保的求见,说有急事儿。”
文丰缓过神,连忙道:“我的家人。”
“大人尽管忙,下官送送您。”
“老弟无需多礼,实不相瞒,我是让他去打探消息的。”
看着文丰一脸尴尬的样子,韩秀峰意识到眼前这位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不禁提议道:“要不让他进来,听听他打探到了些什么?”
“也好。”
文保跟着小山东走进正厅,恭恭敬敬地行完礼,见他老家老爷微微点了下头,连忙道:“禀老爷,禀韩大人,小的打听到洋人派一万多马步兵,攻占了一个叫石缝的炮台,连直隶提督乐善大人都战死了,僧格林沁不但没打算率兵去把炮台抢回来,还奏请退兵扼守通州。”
文丰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韩秀峰则面无表情地问:“皇上怎么说?”
“听一个在御前行走的朋友说,皇上龙颜大怒,怒骂僧格林沁无能,说通州为京师屏蔽,而天津又为通州门户。若不坚守天津,恐怕通州也难防堵。说炮台虽不能守,但马步官军为数不少,命军机处拟旨让僧格林沁酌量退撤,再图决战。”
“就这些?”韩秀峰追问道。
“不止这些,”文丰的家人擦了把汗,小心翼翼地说:“皇上还命大学士桂良,驰赴天津,会同直隶总督恒福办理夷务,均授为钦差大臣。命刚入值中枢不久的焦祐瀛和张之万、陈鸿翊等人回籍办团练。并命山海关副都统成保暂署直隶提督。”
“还有吗?”文丰也急切地问。
“有,天津海口炮台失陷的消息外头已经传开了,真叫个人心惶惶。估摸着皇上也晓得这消息瞒不住,小的回来前刚命户部尚书周祖培周大人、兵部尚书陈孚恩陈大人和工部左侍郎潘曾莹、右侍郎宋晋,会同五城御史办理京师团防。”
“那么多官军都一败涂地,一帮团练就能打过?再说这会儿让焦佑瀛、张之洞等人回去办团练,来得及吗?”文丰忧心忡忡地问。
韩秀峰一边示意文保和小山东先出去,一边沉吟道:“所以咱们得做最坏打算。”
“好吧,我先去瞧瞧圆明园内有多少大车。”
……
与此同时,收到一堆坏消息的咸丰,又收到一道僧格林沁上的请罪折。
想到僧格林沁去年能打胜仗,今年的兵比去年还要多却一败涂地,咸丰就是一肚子火,把尚未看完的折子往御案上一扔,恨恨地说:“拟旨,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办理海防,未能周妥,著革去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镶蓝旗满洲都统,并拔去三眼花翎!”
“嗻,奴才这就去拟旨。”穆荫吓得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躬身退出大殿。
糟心太多,咸丰真不想在这间大殿呆下去了,刚甩手走到门口,见肃顺捧着一叠折子迎面而来,不假思索地说:“以户部尚书肃顺,署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
肃顺愣住了,一时间竟忘了谢恩,只见皇上扔下一句“朕乏了”,便带着大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这才缓过神,急忙噗通一声跪下:“奴才谢皇上隆恩,奴才恭送皇上。”
紧锁而至的郑亲王端华看着皇上离去的背影,焦急地问:“皇上怎说走就走,皇上走了这些折子怎么办?”
肃顺能理解皇上此时此刻的心情,在一个侍卫搀扶下爬起来道:“先紧着咱们能办的办吧,等皇上的气消了咱们再来。”
“只能这样了。”
……
就在肃顺和郑亲王端华束手无策之时,刚从刑部大堂回到军机值房的文祥,只见曹毓英正在给穆荫念刚草拟好的一道谕旨。
“北岸石缝炮台,被夷攻陷,情形危急,拟旨退守以保京畿。焦祐瀛、张之万等,于今日启程,所有危急情形,谅已在途探悉。此时虽有文俊等议抚,亦不过暂时羁縻,恐将来终须剿办。著即飞速前进,驰抵天津,赶即出示晓谕四乡居民,激以大义,并悬赏格,令其同心杀贼。该夷如不受抚,竟来扑犯,即纠集团勇,痛加剿洗,使该夷知所畏惧。焦祜瀛等,自能斟酌缓急,相机筹办也。”
穆荫见文祥回来了,连忙抬头问:“博川兄回来了,劳烦老兄帮着瞧瞧子瑜草拟的这道谕旨要不要斧正。”
“文祥不知圣意,不敢妄加评点。”
“博川兄,皇上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皇上就是这个意思,那就赶紧廷寄交办。”
“也是,兵贵神速,这么大事可不能耽误。”
“下官遵命。”曹毓英跟文祥一样瞧不起穆荫,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老老实实去办。
文祥目送走曹毓英,回到自个儿的公案边翻阅起各地的奏报,不看还好,越看越心神不宁,而那些个军机章京也变得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生怕动静大了会让几位大人烦心。
不知不觉,天黑了。
穆荫等军机大臣相继走出了值房,转眼间就剩下他一个人,正寻思这个节骨眼上回家合不合适,曹毓英不动声色走了进来。
“子瑜,你还没下班?”
“大人不下班,下官岂敢回去。”
“有事?”文祥抬头问。
曹毓英回头看看身后,确认门口没人,才凝重地问:“大人,您觉得焦佑瀛和张之万他们能成事儿吗?”
想到这儿没外人,而曹毓英也算曾在厚谊堂干过的人,文祥轻叹道:“难。”
“这分明是病急乱投医!”
“这么说老弟有良策?”
“毓英能有何良策,毓英是觉得惋惜。”
“此话怎讲?”文祥心不在焉地问。
曹毓英长叹口气,喃喃地说:“这一切,大人您和志行在三四前年就料到了,甚至曾不止一次奏请早做准备,可郑亲王、怡亲王、肃顺大人和彭中堂他们从未真正当回事儿,要是那会儿他们能采纳一二,一起向皇上进言,又怎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大人,下官有些日子没见着志行了,您知不知道他在哪儿,知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想到他不会无缘无故提焦麻子,想到肃顺之前保举焦麻子入值中枢却没保举他,再想到随着焦麻子赴天津办团练,军机处又空出一个“大军机”的缺,文祥猛然反应过来,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知道,我也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他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怎会弄成这样!
王公大臣想见皇上难,皇后和懿贵妃想见皇上一样不容易。
尤其这两年,皇上一有点空就听戏,或宠幸后来入宫的那些常在甚至答应,极少翻她们的牌子。但一个母仪天下,一个母凭子贵,可以说一个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已经全实现了,二人倒也没什么怨言,不过这样的“平静”随着任钰儿的到来被打破了。
一向不喜欢吵闹的皇后,一反常态地去陪皇上听戏,懿贵妃则带着小皇子去给皇上请安,甚至借口皇上的气色不如之前,把皇上身边的几个太监召来问话,经过三天旁敲侧击的打探,竟打探到好几个坏消息。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懿贵妃谁也不敢相信,让随任钰儿进宫伺候的连儿在外头守着,关上门跟任钰儿说起外头的事。
“外头怎会乱成这样,难不成谁都敢抗旨不尊?”
“娘娘,您是说……”
懿贵妃紧锁着眉头,不解地问:“我虽没念过几本书,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还是懂的,可恒福未得旨就出迎,把偌大的天津城拱手相让给洋人,在哪里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分明是乞降!”
皇后也忧心忡忡地说:“听刘公公说皇上曾下谕命僧格林沁退守天津,还说天津乃通州门户,可他们这哪里是退守,分明是只退不守。”
“钰儿,你见过大世面,甚至持内务府令牌为朝廷办过差,你说说怎会弄成这样,难道他们真不怕掉脑袋!”见任钰儿欲言又止,懿贵妃又问道:“钰儿,你早上不是刚去见过你义兄吗,他晓不晓得这些事?”
“禀娘娘,我四哥知道一些。”
“那你说说,怎会弄成这样,在天津的那些人为何敢阳奉阴违?”
任钰儿被问的没办法,只能苦着脸道:“娘娘,钰儿以为恒福大人这么做也无可指责。”
“怎就无可指责?”
“据钰儿所知,皇上命恒福大人为钦差大臣,全权办理抚局,谕旨上写得明明白白,可相机行事,妥善办理。洋人都杀到天津城下了。要是打的话,这抚局怎么办理,在洋人看来岂不是一点诚意也没有。何况……何况……”
“何况什么?”皇后急切地问。
“何况为防堵准备的军械粮草尽失,天津军民又因海口炮台失陷士气不旺,就算想守十有八九也守不住!”
懿贵妃追问道:“那议和呢,咱多多少少吃点亏,洋人能否退兵?”
“钰儿以为有点难。”
“洋人闹这么大动静,不就是图个通商,图点银子吗,怎就难了?”
任钰儿轻叹口气,无奈地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咱们跟洋人这交道打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从道光二十年打到了今天。朝廷当年为息事宁人,答应了洋人一些条件,跟洋人签了一些通商和约,结果洋人当真了,非要朝廷兑现。”
“再后来呢?”
“再后来洋人一次又一次地呈递照会,叶名琛等几任五口通商大臣不但不当回事,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哄骗洋人,反正洋人不再相信他们了,原本打算遣使驻京,觉得下面人要是再耍滑头,可就近向皇上提告。”
“洋人想来京城,还想驻京!”皇后大吃一惊。
“所以说别的条件好商量,唯独这一件没得商量,洋人没上下尊卑,连见着自个儿的国主都不跪拜,更不用说见皇上了。”看着皇后和懿贵妃若有所思的样子,任钰儿接着道:“洋人不相信咱们,这是其一。”
“其二呢?”懿贵妃低声问。
“再就是皇上乃九五之尊,我大清乃天朝上国,岂能容英佛等夷如此猖狂,所以皇上明面上命桂良大人和恒福大人去跟洋人交涉,暗地里已命光禄寺卿焦佑瀛和侍讲学士张之万等人赴天津办团练,命他们率团实力攻剿。”
懿贵妃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楞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那么多官军都打不过,一帮练勇就能打过?”
任钰儿苦着脸道:“怪只能怪叶名琛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官员,前些天他们净知道信口开河,一奏报起夷情就说什么绅民怕官,官怕洋人,洋人又怕绅民,一个人这么说皇上自然不会相信,可个个都这么说,皇上再圣明也会被他们蒙蔽。”
“你义兄呢,皇上不是挺器重你义兄的吗,他为何不据实陈奏?”
“回皇后娘娘,我四哥不止一次向皇上奏报过,后来接掌厚谊堂的文祥文大人也不止一次奏报过,可他们加起来就两张嘴,说不过那么多得过且过的庸官。何况长毛闹那么凶,皇上也难,至少在那会儿皇上得分个轻重缓急。”
“厚谊堂是什么衙门,本宫怎没听说过?”
任钰儿猛然意识到说漏了嘴,见懿贵妃那严肃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番。
皇后听得目瞪口呆。
懿贵妃一样不敢置信,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说:“战不像战,和不像和,战和不定,早晚会生变,我明白你为何这么担心,为何要进宫伺候了。”
“兰儿妹妹,你是说洋人真会杀过来?”皇后惊恐地问。
“照现在这情形,早晚的事儿。”
“这可如何是好?”
“姐姐,你我着急又有何用,事到如今,只能静观其变。”
“要不……要不你去劝劝皇上。”
“姐姐,后宫不得干政,这可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何况正如钰儿所说,皇上也难,真要是委曲求全,让皇上怎么面对列祖列宗。”懿贵妃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别提有多焦急,顿了顿又回头道:“钰儿,你总住在皇后娘娘那儿也不合适,要不你从今儿个开始,中午来陪皇后娘娘说说话,给皇后娘娘解解闷,下午就回去,省得招人非议。”
任钰儿岂能不知道懿贵妃这是让她出宫打探消息,急忙道:“钰儿遵命。”
皇后猛然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说:“你放心地回去,外头的那些奴才,本宫会跟他们交代的。谁要是敢不让你进宫,看本官不打断他的腿!”
……
别人找不着韩秀峰,不等于文祥找不着。
就在皇后和懿贵妃同任钰儿关起门说话之时,文祥也不动声色来到韩秀峰暂住的小院,对坐在树下的石桌边,说起朝中这两天发生的事。
“肃顺没再找你,不是他不想找,而是顾不上找。”
“此话怎讲?”
“听宫里的公公说,皇上这几天心情不好,不但没再召见文武大臣,连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一天也只能见着皇上一面,并且见着之后也说不上几句话。”
“躲不是办法呀!”韩秀峰凝重地说。
“的确不是办法,可想想皇上是真不容易,弱冠之年登极,一登极就遇上那么多事。”文祥轻叹口气,随即话锋一转:“总之,这几天的政令大多出自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他们既要调兵遣将赴通州防堵,又要筹粮筹饷,忙得焦头烂额,你说他们哪顾得上找你。”
“调兵遣将,有兵可调,有将可遣吗?”韩秀峰放下茶杯问。
文祥回头看了一眼,如数家珍地说:“大清那么多官员,怎就会无将可遣,先是命武备院卿恒祺,为抚夷帮办大臣,赴天津效力;紧接着,赏已革大学士赛尚阿五品顶带,交钦差大臣僧格林沁军营差委。命给事中吴焯、薛书堂,御史杨荣绪、徐启文、郭祥瑞、刘有铭、朱潮、薛春黎、任兆坚和白恩佑,帮办五城团防。”
“兵呢?”韩秀峰追问道。
“命吉林将军景淳、黑龙江将军特普钦,各拣调马队余丁一千名,猎户一千名,派员管带。并命西安将军托明阿、陕西巡抚谭廷襄,饬催原调续调官兵,均驰赴通州,听候调遣。今儿中午,又命陕甘总督乐斌,挑选猎户两千名,派员管带,驰赴通州,听候调遣。还命僧格林沁如有需要,可奏请从各旗再调兵。”
韩秀峰沉吟道:“且不说临时征调的这些兵能不能上阵,就算可堪大用,一时半会间有那么多军械粮饷吗?”
“皇上已命直隶布政使文谦,将天津寄存藩库饷银二十余万两,迅解通州,撤顺天原设粮台,均归天津道孙治经理。并另拨银三万两,解交光禄寺少卿焦祐瀛办理团练。命户部续拨饷银十万两,解赴通州粮台。”文祥顿了顿,接着道:“至于军械,皇上已命直隶、河南、山西各督抚,将备用军械。迅速解京。”
“备用军械,他们有备用的吗?”
“据说兵部的款册上有。”
“账本上有,兵甲库里不见得就有,就算有也不一定能用。”
“你知道这些,我知道这些,人家不知道啊,何况对人家而言,只要发号施令,只要让皇上知道他们是在实心办差就行。”文祥喝了一小口水,又阴沉着脸道:“生怕士气不旺,人家还奏请皇上命惠亲王赴通州传旨。”
“传什么旨?”韩秀峰下意识问。
“僧格林沁勤于王事,深廑念,况近京一切布置,更必日夕勤劬。著惠亲王等,前赴通州询咨防守情形,并著僧格林沁激励兵心,以期有备无患。”
韩秀峰沉吟道:“虽不一定能激励兵心,但相比其它布置,这件事要靠谱的多。”
“靠谱?”文祥愣了愣,禁不住苦笑道:“那我就告诉你个不靠谱的,恒福不是在天津跟洋人交涉吗,他们竟异想天开地让恒福跟洋人讨价还价,如果非要赔那么多兵费,可告诉洋人大沽炮台工程钜万,现如今被他们攻毁,较年前他们损失的船只之费尤钜,足可相抵。”
“如果只是算账的话,也算靠谱。”
“可洋人会跟咱们算这账吗?”
韩秀峰无言以对,干脆问道:“天津现在什么情形,崇厚、韩宸和石赞清他们没事吧。”
“崇厚和韩宸没事儿,他们在恒福出迎时就出城了,皇上命他们支应焦麻子和张之万办团所需的钱粮。至于石赞清,有些麻烦。”
“怎么个麻烦?”
“恒福正在办理抚局,已经把洋兵放进城了,他之前做的那些准备一件也没用上。既不能跟洋人开仗,身为知府又守土有责,不能一走了之。现在的处境跟叶名琛当年差不多,不战、不和、不守、不走、不降、不死。”
“怎会弄成这样……”韩秀峰轻叹道。
“是啊,怎会弄成这样?”文祥反问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焦麻子奉旨赴天津办团练,曹师爷盯上了焦麻子出京之后空出的缺,想做‘大军机’。虽说他心里只有功名利禄,但相比穆荫、杜翰等碌碌无为之辈,他还真算得上是个能吏。并且……并且因为之前焦麻子入值中枢的事,他跟肃顺的关系又不如以前,志行,你觉得这个忙着咱们能不能帮?”
“博川兄,这么大事,不是你我想帮就能帮上的!”
“我知道你瞧不上他,可他真要是能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对朝廷而言并非坏事。”
“博川兄,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可要保举的是军机大臣,不是南苑郎中!我不敢跟皇上开这个口,我觉得你也不能开这个口。何况就算真能保举他做上‘大军机’,面对此危局,他难不成真能力挽狂澜?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在现如今这个情形下,他难不成还能大展拳脚?”
想到现在政令大多出自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现在的军机处跟内阁差不多,几乎成了摆设,文祥微微点点头:“这倒是,当我没说。”
“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通州,”韩秀峰放下茶杯,喃喃地说:“记得当年何桂清曾上过一道折子,称直隶这边只要做好准备,便能将洋人聚而歼之。现在倒好,明知这仗根本就没法儿打,还把各地能调的兵全调往通州,把能收罗的粮饷全收罗解往通州,把最后的这点家底儿全压上去了,要是被洋人聚而歼之,这后果真叫个不堪设想!”
“不是还有一注没押吗。”文祥意味深长地说。
“哪一注?”
“你啊,你养在南苑的那些几百私兵!”
韩秀峰反应过来,再想到大头前天神神叨叨跑来说过的那件事,不禁苦笑道:“肃顺和郑亲王他们不知情,皇上……皇上……皇上估计也把这一茬给忘了,不然连我这一注十有八九也被压上去了。”
“皇上怎会忘?”
“博川兄,您这是明知故问。”
“难道传言是真的,难道皇上真……真染上了那个?”文祥不敢说出口,干脆比划起来。
看着他比划着抽大烟的样子,韩秀峰无奈的点点头。
第七百四十二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京师戒严,五城都派有兵勇守卫,加之和议不成,据说洋人已从天津派兵北上,前锋已逼近通州,城里的官绅百姓是风声鹤唳,一日数惊。
周祖培等人觉得园明园僻处京西,事势危迫,拟请皇上乘舆移幸大内。
先是群推恭亲王入见,恭亲王岂敢挑这个头,称皇上偏信端、肃,他就算去不见得能获恩准。
周祖培等人见恭亲王不愿意去,干脆联衔上疏,措辞异常诚恳,可呈递上去之后却宛如石沉大海,眼见又要被留中,他们又再次联衔上疏恳请。
看到群臣上的折子,再看看僧格林沁昨儿下午上的密折,咸丰终于想起了韩秀峰,命大头传韩秀峰入见。
十几天没见,皇上又憔悴了,韩秀峰恭请完圣安,忍不住提醒道:“皇上,越是这个时候,您越是要保重龙体啊!”
“朕好的很,先瞧瞧这几道折子。”韩秀峰不是贾桢、周祖培和翁心存那样的迂腐之辈,咸丰没什么顾忌的,一边示意大头把折子拿给韩秀峰,一边竟又喝起了酒。
殿里不但酒气熏天,酒气中还掺杂着大烟的味道,尽管早听大头说过,可韩秀峰还是不敢相信半年前还雄心勃勃、励精图治的皇上,现在不但终日借酒消愁甚至染上了烟瘾,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儿。
“赶紧看,朕忙着呢,”咸丰不耐烦地催促道。
韩秀峰缓过神,急忙道:“臣遵旨,臣这就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大吃一惊,这竟是几道截然相反的折子。
周祖培、翁心存甚至连文祥都联衔奏请皇上回紫禁城,以安定人心。而僧格林沁则对能否抵挡住前锋已逼近通州的英佛联军没什么把握,奏请皇上巡狩木兰。
“皇上,臣看完了。”见皇上沉默不语,韩秀峰定定心神,接着道:“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更何况皇上您,臣以为应早作打算。”
“这么大事,得容朕再想想。”咸丰放下酒杯,无精打采地说:“不过正如爱卿所说,不妨先做些准备。”
“皇上圣明。”
“你刚去口外办过差,熟悉这一路上的情形。宝鋆办事勤勉,深得朕心,你先去跟宝鋆商量商量,一应准备,便宜行事,妥为办理。”
“臣遵旨。”
……
内务府有好几位总管大臣,韩秀峰没想到皇上最终选择的是宝鋆而不是文丰,可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赶紧去找宝鋆。
他前脚刚走,皇上就传召各王公、大学士和军机大臣入见,让他们看僧格林沁所上的密折。
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但包括恭亲王在内的大多王公大臣极力劝阻,见内务府总管大臣宝鋆竟命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派差四出,搜捕车马。第二天又听说皇上朱笔谕令内廷王大臣及奏事值日各堂官,入朝待命,巡幸的样子,愈逼愈真,连六部、九卿科道闻讯之后都联衔谏阻。
这么大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后宫。
任钰儿捧着抄来的奏疏,小心翼翼地念道:“奏为迫切沥陈,仰祈圣鉴事,本月二十四日,命内廷王大臣及奏事务堂官,阅看朱笔,有暂幸木兰之说。臣等传闻之下,实深惶骇。窃惟京师为根本重地,宗庙社稷百官万民之所在,皇上一旦为巡幸之举,则人心摇动,京师必不能守。
且八旗绿营官兵,其父母妻子室庐坟墓,皆在京城,能保其无离散之心乎?万一六龙云驾,而兵心瓦解,此时欲进不能,欲归不得,皇上将何以处此?现在洋人犯顺,要求百端,其实西兵不过二万余人耳,其断不能扰吾疆土也明甚。
若使乘舆一动,则大势一散,洋人借口安民,必至立一人以主中国。若契丹之立石敬塘,金人之立张邦昌,则二百余年祖宗经营缔造之天下,一旦拱手授之他人,先帝付托之谓何?皇上何以对列圣在天之灵乎……”
懿贵妃念过书,就这么坐在皇后下首,边听边解释究竟是何意。任钰儿很默契地念的很慢,为了让皇后能听明白,一道折子念了近半个时辰。
“这么说皇上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京巡狩?”皇后凝重地问。
任钰儿不敢妄议朝政,放下抄来的奏疏沉默不语。
懿贵妃则低声道:“群臣们的话有些道理,这个时候怎能出京巡狩。真要是出京,岂不是弃江山社稷于不顾。”
“可要是不走,能抵挡住洋人,能守住京城吗?”
“通州驻了那么多兵,不走还有几分胜算,真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何以面对众将士,又何以让众将士用命!”
皇后一向没什么主见,禁不住问:“钰儿,晓不晓得皇上是怎么说的?”
“禀娘娘,皇上刚颁了一道谕旨,钰儿也抄来了。”
不等皇后开口,懿贵妃就不假思索地说:“念!”
任钰儿急忙打开宫门抄,念道:“近因军务紧要,需用车马,纷纷征调,不免啧有烦言。朕闻外间浮议,竟有于朕将巡幸木兰举行秋狝者,以致人心惶惑,互相播扬。朕为天下主,当此时势艰难,岂暇乘时观省?
果有此举,亦必明降谕旨,预行宣示,断未有乘舆所莅,不令天下闻知者。尔中外臣民,当可共谅。所有军装备用车马,着钦派王大臣等传谕各处,即行分别发还,毋得尽行扣留守候,以息浮议,而定人心,钦此。”
“兰儿妹妹,皇上是不是收回成命了?”皇后急切地问。
懿贵妃心想这哪里是什么收回成命,这分明是见文武大臣全不赞成巡狩的无奈之举,可又不能说皇上的不是,只能言不由衷地说:“姐姐,皇上压根儿就没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口外巡狩,闹成这样全怪那个不识大体的僧格林沁。”
“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
“钰儿,外头现在是什么情形?”懿贵妃想想又忍不住问。
“钰儿不敢说。”
“这儿又没外人,但说无妨。”
任钰儿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禀娘娘,外头乱成了一团,百姓生怕被洋人堵在城里出不去,纷纷拖家带口出逃。几位巡防王大臣和五城察院见劝不住,干脆把城门都给关了。”
皇后嘀咕道:“关上也好,不然人全跑光了,这京城还像京城吗。”
“娘娘有所不知,这关城门倒是容易,可外头的米面粮油和煤等生活所需进不来,城里百姓吃什么喝什么?见物价飞涨,周祖培等几位大人没办法,只能开了一道城门,反正能跑的这会儿全在跑,听说有些被堵回去的百姓甚至铤而走险翻墙出城。”
“通州那边呢?”
“缺粮缺饷,再加上有不少是从天津海口南岸炮台收拢的溃兵,将士们士气不旺。”任钰儿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说:“钰儿来前还听说一个从天津传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
“天津知府石赞清被洋人从衙门劫走了,他誓死不从,在洋人的军营中以绝食相抗。他是有名的清官,天津百姓纷纷跑去跟洋人理论,也不晓得能不能活着出来。”任钰儿收起宫门抄,接着道:“还有个消息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反正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怎么个难以置信?”懿贵妃下意识问。
“有个从天津跑回来的人说,从南岸炮台撤下的一些溃兵,打不过洋人也就罢了,竟四处抢掠,祸害地方。百姓们想去衙门提告,可衙门都被洋人给占了,连天津知府石赞清都被洋人给虏走了,竟跑去跟洋人告状!”
“洋人怎么说?”皇后忍不住问。
“洋人不但收了他们的状子,还派兵去把那股兵匪给剿了。那些个目不识丁的百姓竟以为洋人是‘包青天’,不但感恩戴德,还贪图洋人给的那点蝇头小利给洋人办事。”
“办什么事?”
“给洋人带路,帮洋人转运辎重,甚至帮洋人打探咱们的消息。”
“百姓懂什么,全怨那帮丘八,真是祸国殃民!”
“娘娘所言极是,不过这消息是真是假一时半会间也搞不清。”
懿贵妃实在不想再聊这个话题,突然问道:“钰儿,你那位义兄在忙什么?”
“禀娘娘,他没跟我说,我也不敢问。”
“亏你还持内务府令牌为朝廷办过差呢,连这都不敢问。”懿贵妃冷哼了一声,随即紧锁着眉头说:“你不知道,本宫倒是知道一些。蛊惑皇上出京巡狩的事是僧格林沁闹出来的,让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到处搜捕马车,却是你那位义兄和宝鋆干的。可以说城里人心惶惶,你那位义兄功不可没!”
“娘娘明鉴,我四哥只是个正三品的奉宸苑卿,宝鋆大人那可是头品顶带的内务府总管大臣,借我四哥几个胆他也不敢吩咐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办这差事。”
“我看没这么简单!”
“娘娘,我四哥冤枉啊,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就算真跟这事有牵连,他也是奉命行事,也是身不由己。”
“都做上了奉宸苑卿,怎就身不由己了?他真要是识大体、明事理,刚才那道联衔谏阻皇上巡狩的折子上怎就没他的名字?”
“娘娘有所不知,我四哥虽做上了三品京堂,可终究是捐纳出身。尽管皇上后来赐他举人出身,可还是被那些科举入仕的大人们瞧不起,联衔上疏这种事人家才不会捎上他呢。”
“别解释了,你那位义兄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宫心里跟明镜似的。”懿贵妃越想越窝火,又冷冷地说:“说了你别不高兴,他跟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大头没什么两样,看似对皇上一片忠心,其实还没你这个女子识大体、明事理!”
第七百四十四章 上驷院卿
荣禄之前宣读的那道谕旨,并非针对河营和驻守南苑的八旗马甲的,而是皇上决定跟洋人开仗之后为鼓励军民士气,命各大臣及京畿各地官员抄阅宣布的。
韩秀峰虽对通州的战事没任何信心,但急调六百多官兵来圆明园,也不只是为皇上“巡幸木兰”做准备,而是因为皇上不但下决心跟洋人开仗,甚至连降两道谕旨,打算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可不是小事,就算通州那边的仗打得不错,就算皇上只是去通州转一圈做做样子,这一路上也不能没兵护驾。
而京师各营能上阵打仗的兵勇早被抽调一空,考虑的皇上的安危,韩秀峰只能奏请急调河营和原本驻守南苑的一百多马甲门军来圆明园听候差遣。
没曾想皇上不但恩准了,还赏了他个新官职,由之前的奉宸苑卿变成了现在的上驷院卿!
同样是内务府的官职,同样是正三品,唯一不同的是之前掌园囿禁令,现在变成了帮皇上管马。
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地张罗皇上出巡所需的马匹、骡子、骆驼和大车,而且可统领二十一个负责随侍皇上、骑试御马等事的阿敦侍卫。
更重要的是,上驷院在圆明园北门外有一个马厩,从南苑调来兄弟可在马厩附近驻扎。
荣禄持吉祥所带去的令牌,同永祥、王河东一起率六百多兄弟,打着旗号,迈着整齐的步伐,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大宫门外。
他们不但军容整洁,并且大多背着洋枪,甚至全穿着黄马褂,巡捕营的兵丁纷纷避让,守在宫门口的侍卫一样惊呆了,不晓得这些“同僚”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刚拜见完皇上出来的肃顺和陈孚恩也被搞得一头雾水,正准备让侍卫去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同样换上黄马褂的韩秀峰骑着马出角落出来了。
荣禄等人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拜见。
“直隶候补道荣禄,参见韩大人。河营都司以下四百一十六人,南苑总尉以下两百二十八人,奉命带到,请韩大人示下!”
“来的够快的,好。”韩秀峰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回头道:“阿吉嘎。”
“卑职在!”一个阿敦侍卫飞快地跑了过来。
“前头带路,带荣老弟和将士们先去安顿,本官稍后便到。”
“嗻!”
……
随着韩秀峰一声令下,六百余马步兵再次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绕着圆明园往北面的马厩开去。
直到殿后的马甲消失在视线里,肃顺才缓过神。
韩秀峰早主意到他出来了,连忙翻身下马,上前躬身道:“下官韩秀峰,拜见大人!”
肃顺顾不上客套,把他拉到一边:“志行,你这是搞的哪一出,这些侍卫是从哪儿来的?”
韩秀峰急忙道:“禀大人,刚才那些并非侍卫,而是河营兵勇和驻守南苑的马甲门军。皇上不是打算御驾亲征吗,身边不能没兵护驾。所以事急从权,赐他们在护驾时可着黄马褂。”
想到韩秀峰这两年总是借口疏浚南苑的河道海子,平时极少进城或来圆明园,有时候甚至都找不着他人,肃顺猛然反应过来,紧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志行啊志行,你果然是深藏不露。”
“大人何出此言?”
“这不是明摆着吗,”肃顺顾不上埋怨他之前没说实话,而是急切地问:“志行,刚才那些兵勇肩上背的是不是洋枪?”
“是。”
“那些洋枪从哪儿来的?”
“自然是买的。”
肃顺追问道:“买枪的银子又是从哪儿来的?”
韩秀峰不想再隐瞒,因为想瞒也瞒不住,只能拱手道:“禀大人,买枪的银子和六百多兵勇的粮饷,全是下官奉旨在南苑自筹的。”
“还能买到吗?”肃顺低声问。
“难,就算能买着,远水也解不了近渴。”韩秀峰无奈地说。
“这倒是,就算能买着,现在也来不及。”肃顺微微点点头,随即抬起胳膊指指集贤院:“志行,河营的事儿回头再说,你跟西夷打过交道,对西夷最熟悉,走,陪我去见见那个巴夏礼。”
韩秀峰早听说他们抓了英法两国的使臣,甚至知道刑部大牢关不下,还将其中大多人关在顺天府大牢和宛平县牢。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抓了巴夏礼等人不但没用还会适得其反,韩秀峰怎会跟他一道去审巴夏礼,一脸为难地说:“大人,皇上已连降两道谕旨,随时可能御驾亲征。这个节骨眼上,秀峰实在不敢擅离职守。”
肃顺不认为皇上真会御驾亲征,可正如韩秀峰所说皇上已连降了两道谕旨,并且能看出韩秀峰也是在奉旨办差,只能无奈地说:“好吧,你先忙,我去会会那个夷酋。”
“下官恭送大人。”
“别送了,办差要紧。”
肃顺翻身上马,直奔集贤院。
兵部尚书陈孚恩连忙钻进马车,让车夫赶快点。
等他赶到集贤院,只见肃顺正气呼呼地连抽了几下院子里的树,抽完之后把马鞭往边上一扔,回头问:“那个夷酋呢?”
“禀大人,正在里头用刑。”一个主事忐忑不安地回道。
“带爷去瞧瞧。”
“大人请。”
陈孚恩知道他不只是在生洋人的气,也是在生那个韩四的气。知道他一直很看重那个韩四,待那个韩四也不薄,可韩四竟恃宠而骄,悄悄在南苑练兵这么大事竟从未跟他禀报。正寻思待会儿怎么劝慰,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通叽里咕噜听不懂的鸟语。
与此同时,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文丰在七八个内务府的郎中、主事拥簇下,闻讯赶到距圆明园北门不远的上驷院马厩。
见一队队兵器精良、士气高昂的兵勇开了进来,在厩前整齐地列队,连那些马都训练有素,既不嘶叫也不乱踢,甚至跟那些背着洋枪的兵勇一样排队,宝鋆惊叹道:“这才是精兵,这才是能打仗的精兵啊!”
“佩蘅兄所言极是,韩志行果然是个会练兵的,可惜这兵练的太少了,只练了五六百,要是有五六千就好了。”文丰看着王河东等人肩上背着的洋枪叹道。
宝鋆虽算不上厚谊堂的人,但跟已故大学士文庆有些渊源,跟军机大臣文祥的关系也不错,以前曾听文庆提到过韩秀峰,这两年也没少听文祥说过韩秀峰,顾不上感叹兵不兵少,而是走过去拍拍这个的胳膊,摸摸那个肩上背着的洋枪,甚至拔出王河东的腰刀,摸摸刀刃的锋口。
直到殿后的荣禄翻身下马前来拜见,他才回头道:“贤侄免礼,本官当年跟你阿玛曾有过一面之缘,就托大喊你一声贤侄。”
荣禄本就是那种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急忙躬身道:“荣禄拜见叔父!”
“好,好样儿的,要是个个都像贤侄这般出息,我大清还会担心那些个西夷?”宝鋆将荣禄扶起,随即吩咐道:“你们几个听着,皇上有旨,将士们的粮饷从今儿个开始,由我内务府支应。本官不管你们想什么法子,反正将士们要是有一顿吃不饱,本官拿你等是问!”
“嗻!”一帮内务府的郎中主事急忙躬身领命。
“荣禄贤侄,需要什么尽管跟他们开口。”宝鋆皇命在身,早就做好随时随皇上御驾亲征或“巡幸木兰”的准备,看到荣禄带来的这六百多精兵,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想想又拱手道:“文大人,荣禄贤侄带来的这六百虎狼之师,刀剑要么不出鞘,出鞘便会地动山摇。所以将士们只是在此驻扎,圆外依然由巡捕营巡察,圆内的护卫依然是侍卫处的差事。”
想到同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可以随驾,而他文丰却要接着守园子,文丰心里就不是滋味儿,可君令如山,文丰只能酸溜溜地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他俩正聊着,韩秀峰骑着马到了。
先是把永祥、王河东等大小武官介绍给宝鋆,待众人拜见完,才陪着宝鋆、文丰走进距马厩不远的一间公房,说起上午在园内打探到的消息。
“通州那边应该打起来了,不然也不至于从前日下午到这会儿也没奏报。”
“朝堂上呢?”宝鋆低声问。
“朝堂上很热闹,那些文官全变成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儒将,提起西夷个个胸有成竹,说什么西夷打起仗无法是‘马队在前,步卒在后,临阵则马队分张两翼,步卒分三层前进,前层踞地,中层微府,后层屹立。前层先行开枪,中层继之,后层又继之’。”
“老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所说的有无道理,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宝鋆急切地问。
“禀大人,他们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可这些不是什么机密,林文忠公早在道光二十年就奏报过,前江苏高邮知州魏源还著过一本书。总之,光知道这些没用,知道如何应对才是真的。”
文丰下意识问:“那他们知道如何应对吗?”
“他们倒是想了不少法儿,可我听着好像没一个靠谱的。”
“怎么个不靠谱?”
“有的奏称洋人一到晚上就两眼看不清,像猪一样善睡,咱们只要等到二更擂鼓,洋人就会从梦中惊醒,由于两眼看不清,咱们都不用打,他们就自相践踏了。”
宝鋆被搞得啼笑皆非,禁不住骂道:“无稽之谈!”
韩秀峰点点头,接着道:“有的奏称洋人两腿长,而且直,不能打弯。咱们只要多设陷阱,也不用挖多深,打仗时引诱他们到陷阱,他们掉进陷阱,我官军便能上前将其生擒。”
“亏他们想得出来!”
“还有人说洋人不耐冻,来中国打仗都是在夏秋,他们孤军深入,等到天寒地冻,他们必会退兵,到时候咱们便可让登州等各处水师夹击,并且要么不出击,出击就得把洋人打疼了。小惩,数载相安,大惩,百年无事。”
“就算洋人真不耐冻,也得先过眼前这一关。”文丰喃喃地说。
“去年刚出过大风头的詹事府詹事殷兆镛也没闲着,今儿一大早就上了道折子,说他从一部叫什么《皇朝经世文编》的古书中查阅到一个‘守城篇’,想出一条破敌之法。说古时攻城,将士们都用湿棉被披身上,挡住火药,这叫以柔克刚。
奏请赶紧广征旧棉被,用水渗透,把棉被一横,上下贯以粗绳索,两旁绑上竹竿,竹竿末端绑上能插进地里的小铁钓。每一个棉被用两个兵勇将其展开,排在阵前,摆出棉被阵。
一旦遇敌,第一排兵用棉被把全军遮蔽,挡住洋人火炮枪子,棉被与棉被之间适当留空隙,以备晾望和放火,等洋人放完枪放完炮,即刻冲上去厮杀。”
“老弟觉得管用吗?”
韩秀峰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苦笑道:“大人,咱们虽没洋炮,但有洋枪,管不管用咱们可以试试。”
宝鋆意识到殷兆镛的这个主意一样不靠谱,连忙道:“算了算了,火药铅子儿金贵着,还是留着对付洋人吧。”
第七百四十六章 首战告捷
文祥和匡源天没亮就进宫禀报军情,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咸丰从梦中被惊醒,看着军机处夜里收着的两道奏报,咸丰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皇上,皇上,值此为难之际,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朕没事,朕没事儿,”咸丰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凑在刚点亮的灯下又看了一遍僧格林沁所上的“巡幸木兰”的奏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传王大臣,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入见。”
“嗻,奴才这就去传。”文祥急忙爬起身,小心翼翼地退出大殿。
“匡爱卿,拟旨,军机处呈递僧格林沁、胜保信函,朕知前路接仗失利,大营退劄八里桥,胜保已受重伤,抚局难成。载垣、穆荫、办理不善,著撤去钦差大臣,并著恭亲王奕?为钦差大臣,便宜行事,全权前往督办和局。明发谕旨一道,著僧格林沁、胜保等即宣示夷人,令其停兵待抚。”
不等匡源领旨,咸丰想想又有些不甘地说:“恭亲王未便与夷人相见,候其派委议抚之人,或恒祺,或蓝蔚雯等到京后,再与面议。僧格林沁、胜保等,仍当严阵以待,堵其北犯,务须阻遏凶锋,以顾大局!”
既然剿不了,那就只能抚。
这一切早在匡源的意料之中,可想到洋人一定不会那么听话,不会“停兵待抚”,再想到之前抓的那些洋人使臣,忍不住提醒道:“皇上,昨日几位王大臣,御前大臣和光禄寺少卿焦祐瀛等,还奏请将夷酋巴夏礼极刑处死……”
咸丰猛然想起有这么回事,猛然想起他曾谕令将巴夏礼等人交刑部议处,连忙道:“巴夏礼罪大恶极,本不容诛。惟现在抚局未成,暂时羁留,以为转圜。”
“臣遵旨,臣这便去拟旨。”
“等等!”
几天前,载恒、穆荫等奏称,巴夏礼系西夷之谋主,善于用兵,现在就获,夷心必乱。僧格林沁和胜保借机迎头截剿,并著恒福即会同焦祐瀛等,乘此声威,激励团勇,截其后路,前后夹击,一涌而前,痛加剿洗,便可望将屡屡犯顺的西夷一鼓歼除。
僧格林沁这几天虽从张家湾退至通州一带,可奏折里却不是败退,而是“毙贼甚众”、“复又毙贼多名”。胜保也在奏折中信誓旦旦地称,定会扼守住通往京城的道路。
昨儿下午,韩四率六百余兵赴通州时,担心京里人心不定,还颁发内帑二十万两,赏内外防堵的巡防兵丁,本想以收士饱马腾之效。没曾想这才过了一夜,战局便急转而下,近万八旗和蒙古马队,上万步队,不但没能堵住西夷,反倒一败涂地。
咸丰越想越不甘心,咬牙切齿地说:“密谕光禄寺少卿焦祐瀛等,汝请将巴夏礼极刑处死一折,是极,惟尚可稍缓数日耳。汝等办理机宜,惟有激励众心,以牵制该夷。现在祇有战之一端,断不准仍存回护。若有军营或他处知照,亦无顾忌。务期事在必成,将来可望转圜时,自有朱笔改定寄谕为凭,以期尔等志果心坚!”
这边刚命恭亲王为钦差大臣办理抚局,谕旨还没拟好,就又密谕焦麻子“激励众心,牵制该夷”,甚至谕令焦麻子别管京城这边是战是和,也别管接下来会给大军或其他大臣什么旨意,只要民团能成事,便可放开手脚大胆地攻剿。
如果焦麻子今后的行动与朝廷的旨意不一致,甚至可不惜“金口玉言”的神圣性,届时可御笔改正甚至收回之前的谕旨!
辑民攘夷没错,可这么办未免太儿戏了,何况那么多马步兵都打不过洋人,靠刚赴天津没多久的焦麻子和张之万等人招募的那点民壮能过洋人,能收让洋人首尾不得相顾的奇效吗?
匡源以为听错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见皇上的脸色那么难看,只能硬着头皮道:“臣遵旨,臣这便去拟旨。”
……
匡源前脚刚走,守在殿外的大头就听见里头哐啷一声,不晓得什么东西被正在气头上的皇上给摔了。
紧接着,皇上怒骂起僧格林沁,骂僧格林沁无能,骂完僧格林沁又开始骂桂良,骂桂良丧心病狂,擅自应许,不惟违旨畏夷。是直举国家而奉之。甚至要将桂良明正典刑,以饬纲纪,然后再御驾亲征,与西夷决一死战!
大头吓一跳,连忙鼓起勇气探头道:“皇上,我四哥走前说御驾亲征可不是小事,就算皇上您打算御驾亲征,也得等他回来。”
“朕想做什么,轮得着他管?朕御驾亲征,还用他首肯?”
“皇上,您千万别误会,我四哥是担心皇上您的安危,您御驾亲征,他得护驾!您要是信得过我,给我几百兵,我给皇上您做前锋!”
提到护驾,咸丰很快冷静下来,一边示意他进殿,一边紧盯着他问:“你四哥这会儿到哪儿了,都走一夜了,有没有信儿。”
“他没差人往回捎信儿,我估摸着这会儿应该到通州了吧。”大头挠挠头,又小心翼翼地说:“通州不远,我去过好几次,要是骑快马,一天能跑两个来回。”
“传旨,让他赶紧回来。”
“我这就去找,把他找回来。”
“谁让你去了,朕是让你传旨。”
“那我去找吉祥,让吉祥去喊他回来。”
……
就在咸丰下定决心要“巡幸木兰”,等着韩秀峰率兵回圆明园护驾之时,韩秀峰已率六百多将士悄悄摸到距八里桥四五里的一片农田。
天色已大亮,通过千里眼,能清楚地看到法军支在河边的一座座帐篷。昨天的仗打得很激烈,附近的百姓能跑的全跑了,多处被炮火点燃的灌木丛仍弥漫着轻烟,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火药味。
“四爷,那边应该是英军的大营。”荣禄低声道。
韩秀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调整焦距,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英军的旗号,甚至能依稀看到有人在河边洗刷马匹。
正寻思英法两军刚经历过一场大战,要在此休整多久再往京城进军,同样有千里眼的王河东低声道:“四爷,这仗不好打,英夷有马队,法夷也有马队,咱们悄悄摸过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容易,可想全身而退就难了,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搞不好会被他们的马队左右包抄。”
荣禄调整焦距,通过千里眼看着洋人的那一排排炮,凝重地说:“洋人有炮,咱们没炮。就算洋人不派马队包抄,咱们也落不着个好。”
“是啊,这仗是不大好打。”韩秀峰放下千里眼,低声问:“永祥,有没有打探到僧格林沁和胜保的消息?”
“禀四爷,问了几个溃兵,他们说胜保好像往定福庄去了,僧格林沁的消息没打探到。卑职估摸着他们虽一败涂地,但也不敢跑太远,毕竟后头就是京城,要是跑太远就是临阵畏缩,是要掉脑袋的。”
“四爷,要不再派几个斥候去探探?”荣禄提议道。
“算了,咱们就这么点人,可不能再分兵。”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接着道:“永祥,你去后头让弟兄们隐蔽好,尤其有马的那些兄弟,务必跟他们交代清楚,绝不能暴露咱们的行踪。”
“嗻!”
“河东,挑几个胆大心细的斥候,去前头盯着点,看洋人接下来有何动静。”
“遵命。”
永祥和王河东刚领命而去,荣禄就忍不住问:“四爷,咱们难不成就在这儿等?”
“打仗跟钓鱼一样,不能心急。咱们先在这儿等半天,瞧瞧有没有战机,要是有战机就打它一仗,要是等到中午没发现战机,咱们就撤。”
“就这么回去?”
韩秀峰再次举起千里眼,一边观察着洋人的动静,一边无奈地说:“如果只是打仗,咱们都用不着躲在这儿等待战机,大可绕到他们后头去。咱们对付不了他们的大队人马,袭扰袭扰他们的后路,对付他们的辎重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可咱们不能光顾着打仗,更要想想皇上的安危。”
“行,我一切听您的。”
……
众人埋伏在田地这一等,竟等了近一个时辰。
能看出法军的军纪比英军差多了,他们吃完早饭,竟派出十几小队人马,让他们雇的百姓赶着大车带路,开始搜索大营附近的村庄,开始抢掠附近百姓的财物。
见一队法军往西北边的一个村子去了,韩秀峰不想再等,立马回头道:“河东,咱们就打这一路,让河东带一百兄弟赶紧绕过去设伏。”
“只带一百个兄弟?”
“洋兵也只有十几个,派一百兵足够了。”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掏出早上手绘的地图,指着地图交代道:“河东,瞧仔细了,我和仲华这就率大队往西撤,撤到这儿我和永祥会率两百兄弟就地设防,你得手之后一刻也不能耽误,赶紧带着弟兄们来这儿跟我们汇合。”
永祥反应过来,忍不住问:“洋人要是听见动静,派兵来追,咱们就在这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儿也只是阻击,绝不能恋战,把洋人的追兵打懵了立马撤。”
想到还有两百兄弟没差事,荣禄指着地图问:“我率剩下的两百兄弟接着往西,在这一带隐蔽设防?”
“我就是这个意思,两处相隔五六里,且战且退,要是运气好能全身而退,咱们就从西边绕道回圆明园。”
“胜保应该在定福庄一带,他手下应该还有不少兵,四爷,咱们为何舍近求远?”王河东忍不住问。
“他们已经被击溃过一次,这会儿一定是人心惶惶、草木皆兵,真要是往定福庄一带退,且不说能不能全身而退,恐怕会让形势变得更不可收拾。这个时候,咱们谁也指望不上,咱们指望自个儿。”
“四爷说的是,现在只能靠自个儿,诸位,兵贵神速,分头行动吧!”
……
为了伏击十几个洋兵,等了半天的六百多将士顿时行动起来。
王河东挑选了一百兵悄悄往村庄摸去,韩秀峰和荣禄率大队人马往西行军,一刻不敢耽误,没想到刚跑出三四里,就依稀听见身后传来枪响。
韩秀峰不敢再按之前的计划行事,赶紧翻身下马:“仲华,你们赶紧去西边设防。永祥,咱们就在这儿等河东!”
“嗻!”
随着韩秀峰一声令下,两百多弟兄急忙寻找有利地形埋伏,刚摆好阵势,刚装填好火药铅子儿,东边的枪声突然停了。
那边离英法大军的军营很近,只有不到三里。
想到那边只打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没了动静,更没听见炮声,韩秀峰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很直接地以为王河东等人不但得手,很可能被十几个洋兵给击溃了。
就在他们焦急地等待之时,东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个河营的兄弟骑着快马疾驰而来。
永祥爬起身,迎上去急切地问:“怎么回事,有没有得手,你们王都司呢?”
“禀永祥老爷,王老爷和弟兄们在后头,王老爷没事儿,弟兄们也没事儿,只有一个兄弟受了点轻伤。”
“这么说得手了?”
“跑了五个,当场撂倒六个,有一个没死,王老爷不敢恋战,不管死活全带回来了,让小的先来禀报一声。”
永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将信将疑地问:“洋人没派援军,没派兵追?”
不等先赶来报信的兵勇开口,韩秀峰就爬起身走过来笑道:“大营的洋兵只听见枪响,十有八九以为是他们的人放的枪,所以没派兵。”
“禀四爷,王老爷也是这么估计的。”
“刚才没派援军,不答应等会儿不会派,等那些漏网之鱼跑回去,洋人的马队就该出动了。弟兄们,赶紧准备,等王都司和首战告捷的弟兄们一到,咱们就撤!”
“听见没,都给爷打起精神,洋人的马队真要是追过来,给爷瞄准点,往死打!”
第七百四十八章 密云无战事
从京城去热河行宫,以古北口为界,分为口内和口外两段。
其中口内有两条路,一条是出东直门,经顺义县三家店、牛栏山进怀柔,再由怀柔经密云、罗家桥、白龙潭、石匣城、遥亭、南天门、柳林营抵古北口。康熙爷当年赴口外巡狩,大多走这条路。
一条是由圆明园出发,经藺沟、汤山、南石槽、丫髻山、河槽、密云罗家桥抵白龙潭,跟上一条路一样由石匣城、遥亭、南天门、柳林营抵古北口。
出了古北口就是口外,再经巴克什营行宫等行宫,最终抵达热河。乾隆爷、嘉庆爷当年去口巡狩,走得都是这一条路。
这一路上有蔺沟、汤山、南石槽、袛园、丫髻山、河槽、刘家庄等行宫,可大多因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其中有好几个行宫甚至在道光朝时被废弃了。
驻跸的地方不像样,照理说皇上不会在路上多作停留,可随行的官员、太监、宫女和仆役太多了,又带了那么多马车,所以根本走不快。走走停停,竟用了十几天才抵达古北口。
跟圣驾保持五十里的韩秀峰也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赶到密云就下令不再往前走了,命王河东、徐九、章小宝等人接管密云城防,同时让在此等候已久的庆贤父子驻县衙,跟县太爷一起为河营筹粮。
王河东有些想不通,去城头上转了一圈就回来问:“四爷,圣驾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古北口,咱们为何不跟上?就算驻守也应该驻守古北口,为何驻在这儿!”
“知道我为何要奏请殿后吗?”
“殿后就是殿后,有什么为什么的。”王河东不解地问。
韩秀峰喝了一口密云知县昨日孝敬的茶,放下杯子解释道:“咱们要是想随驾,皇上一定不会反对,可这么一来侍卫处那些个上三旗的侍卫会怎么想,怡亲王、郑亲王和肃顺大人等领侍卫内大臣和御前大臣又会怎么想?”
“他们会不高兴?”
“前些天担惊受怕,他们自然不会有啥想法,毕竟指着咱们对付洋人呢。现在就不一样了,洋人没追过来,看架势也不打算追,他们见咱们抢了他们的差事,一定会有想法。与其让人家红眼,不如离远点。”
“荣禄和永祥他们呢?”
“他们跟咱们不一样,他俩不但是满人,官做的也不大,随驾的那些马甲门军也全是满人,那些领侍卫内大臣和御前大臣不会看他们眼红,那些个侍卫就算看他们眼红也说不出什么。”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不随驾,不去古北口驻守,也是考虑到粮饷。口外什么都没有,咱们这四百来号人去吃什么?古北口稍微好一些,可皇上这些天频频降旨,从吉林、黑龙江和蒙古诸部调了那么多兵去古北口驻守,就算有再多粮也不够那么多人吃的。
何况咱们要是去了,是让从各地带兵驰援的那些个都统、副都统听咱们的,还是让咱们听他们的。总而言之,上阵跟洋人拼命,一个比一个会躲,躲不掉只能上时,一个比一个会跑。现在暂无战事,又会跟之前一般一个比一个会争权夺利,毕竟这是护驾,护驾之功堪称天大的功劳。”
王河东反应过来,不禁笑道:“咱们躲远远的,不跟他们争权夺利,而护驾这天大的功劳也少不了咱们一份!”
“这是自然。”
韩秀峰话音刚落,庆贤拿着一叠公文匆匆走了进来,一见着韩秀峰就躬身道:“四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洋人追过来了?”韩秀峰下意识问。
“洋人倒是没追过来,不过听恭王派去向皇上禀报的差役说,洋人一怒之下把圆明园给烧了,文丰大人投湖自尽,以身殉国。据说好几个妃嫔担心受辱,也投湖守节了!”
得知文丰殉国,韩秀峰顿时愣住了。
庆贤抬头看了看王河东,接着道:“洋人是抢完再烧的,听说……听说圆明园附近的百姓,不但没去救,反倒跟着冲进圆内哄抢,其中大多是满人。”
“接着说。”韩秀峰低声道。
“听奉恭王命去向皇上禀报的人说,洋人提出了一大堆条件,要是不答应,接下来就要烧皇城。”
“恭亲王和文大人他们没事吧?”
“他们暂时没事儿,”庆贤顿了顿,又苦着脸道:“不晓得哪个天杀的跟洋人告过密,反正洋人晓得四爷您曾伏击过他们的人,找您找不着,就派兵去南苑烧杀抢掠,把您的暂驻过的衙署和钰儿小姐住过的那座院子也烧了。”
韩秀峰冷冷地说:“找不着我人,竟拿衙署出气,这算什么本事!”
“四爷,说了您千万别生气,洋人竟以派兵来追为要挟,打算逼朝廷把僧王、前两广总督黄宗汉和您交出来,幸亏那个英吉利传教士包尔帮着说了不少好话,他们才将此事作罢,转而以一把火将皇城烧掉为要挟,逼朝廷答应他们提出的那些通商、赔兵费和派使臣驻京的条件。”
“没想到我韩秀峰竟跟僧格林沁、黄宗汉一样,被他们恨之入骨!”
“四爷,黄宗汉算哪根葱,他哪有资格跟您和僧王相提并论!”王河东没心没肺地说。
“你晓得什么,这话可不能乱军。据我所知,黄宗汉在广东时也杀了几个夷兵,有资格被洋人记恨。”韩秀峰想了想,又问道:“庆贤兄,还有别的消息吗?”
“有,这是韩宸托人捎来的信。”
“为何不早说,拿来瞧瞧。”
不看不知道,一看完信韩秀峰竟愣住了。
王河东忍不住问:“四爷,是不是石赞清石老爷出事了?”
“他没事,他好的很。”
“那您为何……”
韩秀峰长叹口气,苦笑道:“皇上这些天不是连降几道谕旨,命天津官绅召集民壮袭扰洋人吗,甚至开出了赏格,结果石老爷担心激怒洋人,跟天津知县姚熙和张锦文等天津士绅商量之后,以‘出则有害郡民’为由,不许练勇去袭扰洋人,也不张贴相应的告示。
焦麻子这两个月花了朝廷十几万两银子,招募了那么多练勇,皇上又三天两头密谕催促他行动,觉得要是再不闹出点动静没法儿跟皇上交代,就精挑细选了几十个不怕死的练勇乔装成百姓,去运河一带袭扰洋人。”
“他成事了吗?”
“成啥子事!”韩秀峰放下书信,哭笑不得地说:“石老爷担心激怒洋人,收到这个消息之后,立马召集衙役和铺户,去运河一带防堵。只不过防的不是洋人,而是焦麻子的那些个手下。”
“石老爷怎会这么糊涂!”王河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一点也不糊涂。”韩秀峰端起茶杯,轻叹道:“他这是以大局为重,既不想激怒洋人,更不想焦麻子胡作非为,有碍抚局。只是我没想到他被洋人虏去虽没几天,在对待洋人这件事上的态度变化竟如此之大。”
“可这么一来,他不就是抗旨,就会让皇上不高兴了吗?”
不等韩秀峰开口,对咸丰本就没半点好感的庆贤便忍不住道:“现在的皇上还是皇上吗?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自弃江山社稷于不顾,避走热河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再是皇上了,至少不再是之前的那位皇上!”
“说什么呢!”韩秀峰瞪了他一眼,警告道:“这些牢骚话今后不许再说,谁要是敢再乱发牢骚,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四爷恕罪,卑职绝不会再说了。”
“不是不再乱说,而是连想都不能想!”韩秀峰知道告诫了也没用,立马看着他手中的公文问:“还有什么消息。”
庆贤缓过神,急忙道:“禀四爷,皇上说口外寒冷,所有随扈侍卫官员章京等,每员著赏给银五两,兵丁每名著赏给银三两,以示体恤。至于所有随扈侍卫官员章京和兵丁每日所需,著总理行营王大臣妥速具奏。”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庆贤又补充道:“咱们虽算不上随扈,也没去口外,但谕旨中写的明明白白,也有咱们一份儿。”
“还有吗?”
“可能出京时带的银子不多,也可能防着留在京里办理抚局的那几位王爷,皇上还下了一道谕旨,称随扈官兵,口分不敷支放,所有各省解京兵饷,路经直隶。著文谦即传知该委员,暂行解赴热河,以资要需。”
尽管觉得庆贤推测的没错,但韩秀峰还是喃喃地说:“皇上在哪儿,朝廷就在哪儿,各省应解京的兵饷,自然也要解运到哪儿。”
“四爷说的是,”庆贤对皇上实在恭敬不起来,又呈上一份公文道:“四爷,您再瞧瞧这个。”
韩秀峰接过公文一看,一时间竟又愣住了。
“四爷,怎么了?”王河东又忍不住问。
“皇上命咱们在固安时的那位顶头上司,来这儿给包括咱们河营在内的各路官军办理粮台。”
“吴廷栋!”
“除了他还能有谁,不过这儿是密云,不是固安。他吴廷栋只是个按察使,也只能管管钱粮,管不到我韩某人头上!”
……
PS:明天一位亲戚做手术,虽帮不上忙也要在手术室外等着,今天多码几章,让各位兄弟姐妹看个痛快。
第七百五十章 朝局巨变
可能这些年仕途不太顺畅,也可能因为年事已高,吴廷栋的变化很大,没之前那般古板固执。见韩秀峰真上折子奏请调南苑郎中王千里来帮办粮台,干脆不再过问钱粮之事,而是一心一意督办起怀柔、密云等地政务。
只管两三个县,看似连知府都不如,但要做的事却不少。
首先要确保邮路畅通,行宫那边每天都要往京城和两广、两江、云贵川、山陕等地廷寄上百道谕旨或公文,京城和两广、两江、云贵川、山陕等地所上的奏疏和题本每天也有上百箱。而京城至热河行宫的这一路上之前虽设有驿站驿铺,可因为那会儿的往来公文很少大多年久失修,并且铺司兵也没几个。
他先是召集地方官员和士绅,筹银修缮驿站驿铺甚至驿道,同时招募老实可靠之人充铺司兵,甚至管韩秀峰要了一百多匹马和三十几头骡子,发给各驿站驿铺作传递公文之用。
随着各省应解往京城的税银改为解往热河,以及行宫和古北口等地的粮饷缺口越来越大,他又要督饬各地方官员招募青壮沿途护送各省解往行宫的税银和朝廷在直隶采办的盐粮,以防被那些因为洋人进犯京城而变得越来越猖獗的山贼、马匪甚至兵匪给劫了。
内务府那边的事也不少,昨天说皇上要听戏,让之前没随驾的那些升平署的太监赶紧去热河听用。今儿个又说行宫那边的鹿没几头了……反正不是缺这样就是缺那样,而无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只要是去热河的都要经过密云,他都要帮着安排好,转运好。
正因为有他这么个能吏在,一切变得井井有条,韩秀峰也因此得以抽出身巡视来自山西甚至陕西等地的八旗马队和绿营兵。
全赶走不合适,在王河东等人的护卫下巡视了一圈,留下两千三百余兵,命他们在蔺沟、汤山、南石槽、袛园寺、丫髻山、河槽、刘家庄和怀柔、牛栏山及三家店等十几个交通要隘驻防。
奏请让怀柔、密云及顺义的在籍官员及有功名的士绅帮办营务,充任各营粮官,同时命那些在籍官员及地方士绅率团勇巡查军纪,免得那些个初来乍到的丘八为害地方。
钦差大臣那是有生杀大权的,何况河营的火器那么犀利,那些丘八尤其带兵的营官不敢拿小命开玩笑,见粮饷有了着落,虽不多但也不至饿死,倒也挺老实,至少眼前没人敢生事。
韩秀峰巡视了一圈,安排好一切,回到密云。
没曾想不但王千里和余铁锁到了,连钰儿都从热河行宫赶来了。
尽管之前通过一封书信,但许多事在信里说不清楚,韩秀峰一坐下就急切地问:“京里什么情形?”
王千里连忙道:“四爷大可放心,彭中堂、文大人、崇实、崇厚等人的家眷不但都没事,甚至在下官来前已相继回了城。会馆一样没事儿,那些洋兵刚进城的那几天虽四处抢掠,但抢的大多是高门大户,并没有怎么为难百姓。”
“圆明园怎么回事?”
“据包尔说这是对朝廷扣押使团,甚至将大多使臣严刑拷打致死的报复。其中有一个《泰晤士报》的什么记者,找着时竟已被大卸八块。额尔金和格兰特彻底被激怒了,声称‘可以要求巨款,以惩戒清政府,但其罪恶如此,岂是区区金钱可以救赎’,说圆明园是皇上最宠爱的行宫”,只有焚毁圆明园,最为可行。”
看着韩秀峰凝重的样子,王千里接着道:“据说他们是在园内的正大光明殿下令放火的,三千多英军从南面,一些法军从北面开始烧杀抢掠。他们见人就杀,那些留守的太监既不敢跑也跑不掉,就躲在那些偏僻的宫殿里,结果被烧死好几百。
字画、瓷瓶、镶嵌珠玉的挂钟、珍宝、金条、金叶、金瓜子、织锦绸缎、红蓝宝石、珍珠、水晶、翡翠……被抢走无数,据说那些洋兵甚至为多抢一些而大打出手,抢夺之后,到处纵火,大火不熄,整整烧了三天。
不但圆明园被烧成了残垣断壁,万寿山、玉泉山、畅春园、静明园、清漪园等三山五园也被烧毁不少,反正偌大的圆明三园内烧的只剩下二三十座殿宇亭阁和宫门、值房。最可恶的是那些个贼匪竟趁虚而入,跟着哄抢。
贼匪抢完,附近的穷旗人也跟着哄抢,连那些个躲过一劫的守园太监都跟着趁火打劫,据说不少百姓都不用去抢,只是拣他们在路上掉下的零碎都发了大财!洋人并没有怎么为难文丰,他是见圆明园被烧成那样,晓得没法儿跟皇上交代,才畏罪投湖的。”
“那么多兵都没抵挡住洋人,他一个圆明园总管大臣就能保住园子?”韩秀峰越想越难受,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后来那些贼匪和穷旗人哄抢,恭亲王和博川为何不管?尤其博川,他可是步军统领。”
“他们倒是想管,可无人可用,无兵可派!”
“僧格林沁和胜保手下不是有那么多兵吗?”
“四爷,说了您一定不敢相信,贝子绵勋奉命调兵赴圆明园弹压,结果两三千兵只有不足两百人愿往。想到圆明园那边的贼匪和乱民成千上万,绵勋带着一百多兵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又缩回去了。”
提到圆明园,任钰儿不禁抬头道:“听大头说,皇上得知圆明园被洋人焚毁,差点晕倒,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好不容易睡着了都在梦中说愧对列祖列宗。”
“不吃怎么行!”
“现在好多了,总算能用点膳,可……可是……”
“可是什么?”韩秀峰追问道。
任钰儿深吸口气,无奈地说:“可能是苦闷彷徨,需要排解,皇上这些天不但寄情酒色,好像还抽上了大烟,甚至自称‘且乐道人’,反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五天也难得批阅一次折子。”
“如此说来,这些天的政令大多出自端华、肃顺之手?”
“也不全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劝过几次,皇上刚开始还能听进几句,后来嫌她们烦,江山社稷弄成这样又不好怪罪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干政,竟让断文识字的贵妃娘娘帮着念折子,然后在折子上做个记号,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大人他们猜。”
提到皇上,王千里忍不住问:“钰儿,那恭亲王和文大人奏请圣驾回京累次被驳回,究竟是皇上的决定还是郑亲王他们的主意?”
“据我所知是皇上不愿意回京的,毕竟洋兵只是撤出了京城,并没有撤离京畿,据说在天津驻了好多兵,皇上担心洋人去而复返。”
“那迁都的事呢?”
“据贵妃娘娘说皇上倒是有意迁都,可一时半会间哪下得了这么大决心,而且郑亲王和肃顺大人似乎觉得贸然迁都不妥。”
皇上“巡幸木兰”之后,之前的邸报也没了。
但作为加兵部侍郎衔的钦差大臣,朝廷的一些大事韩秀峰也在“四百里密谕知之”甚至“六百里密谕知之”中的一员,这些天看过几十道密折密谕,知道恭亲王、文祥、桂良和宝鋆等王公大臣,见皇上不愿意回京便奏请迁都。
热河要什么没什么,做什么都不方便,郑亲王、怡亲王、肃顺一样觉得迁都倒是个好办法,但可能见留守京城的恭亲王、文祥、桂良和宝鋆等王公大臣“挟洋自重”,渐渐成了一派,又不敢轻易同意迁都。
毕竟能随驾的官员终究不多,他们这些在节骨眼上随皇上“巡幸木兰”的王公大臣,在京里的那些文武百官看来全是贪生怕死之辈,真要是就这么迁都,很难说会不会招来更大的变故。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迁都也得想好往哪儿迁。
恭亲王、文祥、桂良、胜保和宝鋆等王公大臣奏请皇上巡幸西安,以蒋琪龄为首的一些文官奏请皇上巡幸太原,尽管谁都能看得出他们那些山西籍的官员全有私心,但理由却非常之充分。称太原古称晋阳,乃北魏、北齐、五代王业所基,表里山河,险固雄胜,适于巡幸,以图再举,而且离京师近。
反正往大处说,因皇上巡幸木兰,文武官员分成了京师、热河两派。因迁都之议,又分成了西安、太原两派。朝局不只是动荡,而是发生了巨大变化。
韩秀峰实在不想掺和进去,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王千里又苦笑道:“四爷,皇上已经恩准了恭亲王和文大人所奏,恭亲王和文大人正忙着筹设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可光有衙门不能没人,而京里能跟洋人交涉的官员又不多,竟把厚谊堂的那些老人全找去做章京,甚至急召王乃增、云启俊、特木伦等人回京做总办章京和帮办章京。”
“这倒是个好消息。”韩秀峰喃喃地说。
“四爷,这可是个一切均仿照军机处办理的衙门,设总理大臣,大臣上行走和大臣上学习行走,另设总办章京、帮办章京、章京若干,据说甚至打算跟军机处下设方略馆一样,筹设同文馆!”
“这是好事啊!”
“可论夷情,满朝文武谁能比您更熟悉?何况您现如今已是赏带二品顶戴、钦加兵部侍郎衔的上驷院卿,可皇上却驳回了恭亲王和文大人所奏,不让您回京去这个新设的总理衙门在大臣上学习行走。”
不等韩秀峰开口,任钰儿便抬头道:“四哥,这事儿我听说过一些,好像皇上原本是打算让您回京的,郑亲王和肃顺大人却觉得不合适,也不晓得跟皇上说过什么,反正皇上后来就没恩准。”
“洋人都已经撤到天津了,密云这边没之前那么吃紧,郑亲王和肃顺大人为何觉得不合适?”王千里不解地问。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苦笑道:“还能因为什么,他们晓得我跟博川的交情,晓得恭亲王和博川正在筹设的那个总理衙门用的大多是厚谊堂的老人,担心我回京之后人情难却,会稀里糊涂地倒向恭亲王。而他们现在本就势单力孤,又怎敢让恭亲王和博川‘釜底抽薪’!”
“四爷,照您这么说,恭亲王和文大人早就料到郑亲王和肃顺大人不会同意?”
“这是自然。”
“可文大人明明知道事不可为,为何还联衔奏请调您回京?”
“这我就不晓得了,”韩秀峰深吸口气,起身道:“他们怎么闹是他们的事,我是不想再掺和了。至于王乃增、云启俊、特木伦、林庆远和张得玉他们,能入值新设的总理衙门,能做上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帮办章京是好事,我韩秀峰乐见其成。”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你要是想弄个帮办章京做做,我帮你给博川去封信,他一定求之不得。”
王千里连忙道:“四爷,您这是说哪里话,您去哪儿我王千里就去哪儿,我才不会作他想呢!”
第七百五十一章 两不相帮
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听说洋人进犯京城,琴儿别提有多担心。
可不管多担心娃他爹的安危,这个年依然得过,正忙着过年竟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并且这位身份尊贵且威高权重的客人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这位客人便是新任成都将军崇实,好消息是娃他爹不但没事而且又升官了,现如今已是赏戴二品顶戴,加兵部侍郎衔的上驷院卿,正奉旨督办密云、怀柔等地军务,成了官居二品的钦差大臣!
崇实大人驻跸在前面的湖广会馆,昨日下午刚见过仕畅和仕路,不但考校过仕畅的功课,还给俩娃带了不少礼物。
琴儿终究是妇道人家,不方便抛头露面,只能赶紧打扫宅院、张罗酒席,打算明儿个请崇实大人的妻儿来吃酒,准备请道台夫人、府台夫人和县太爷夫人前来作陪。
娃她外公、费二爷和前来帮忙的柱子、小虎等人忙得不亦乐乎,她这个当家人反而插不上手,闲着又不好意思,干脆再次拿起抹布一边擦拭桌椅板凳,一边跟幺妹儿和小虎媳妇拉家常。
“嫂子,是将军大人官大,还是总督大人的官大?”
“差不多吧,早上听二爷说崇实大人做过我们四川的总督。”
“崇实大人也做总督!”小虎媳妇大吃一惊。
琴儿回头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听二爷说崇实大人原本是来做驻藏大臣的,没曾想之前那位从陕西来咱们四川做总督曾望颜曾大人,跟暂署四川总督的前成都将军有凤大人不和,省城的那些官老爷又全听有凤大人的,曾大人这总督不但做的憋屈,还被到任之后查办的前成都知府翁祖烈诬告。”
幺妹儿最喜欢听这些官场上的事,禁不住问:“后来呢?”
“京城离咱们四川那么远,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朝廷竟各打五十大板,刚做上四川总督没几天的曾大人就这么给革职了,前成都知府翁祖烈等诬告他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被革了职,还永不叙用。崇实大人就这么先署理上成都将军,紧接着又以成都将军署理了近一年四川总督。”
“署理的?”
“能署理上也不容易。”
“这倒是,毕竟那可是总督大人。”幺妹儿想了想,又好奇地问:“嫂子,既然崇实大人不再署理总督了,那现在的总督大人是谁,跟我四哥有没有交情?”
琴儿推开窗口,往楼下看了看,回过头来神神叨叨地说:“用二爷的话说,咱们四川乃完善省份,‘四川之富,五倍于两淮,十倍于江西,二十倍于湖北’,‘失蜀则祸大,保蜀则福大’。所以朝廷在选任四川总督这件事上谨慎着呢,听说为这事又闹出不少波折。”
“啥子波折?”小虎媳妇追问道。
“二爷说湖北巡抚胡林翼胡大人,年前同湖北总督官文大人一起保举段大人的同年曾国藩曾大人,来咱们四川做总督的。结果朝廷只打算让曾国藩大人来咱们四川督办军务,并不打算让曾国藩大人做总督,觉得与其让曾国藩大人客悬四川,不如让曾大人留在两江剿长毛。”
琴儿顿了顿,接着道:“曹澍钟曹大人你们还记得不,就是在咱们这儿做过道台的那位曹大人,崇实大人觉得曹大人在咱们四川为过官,熟悉四川的情形,而且他跟咱家还有些交情,就保举曹大人来咱们四川做总督。”
“记得,曹道台嘛,那曹道台究竟有没有做上总督大人?”
“啥子曹道台,人家早高升了,早做上了广西布政使!他要是能回四川为官就好了,可惜他跟湖广的那些官老爷也不和,听说湖北巡抚胡林翼胡大人连上了几道折子,说曹大人不懂兵事,说曹大人年老体衰,这事就这么被搅黄了。“
”胡大人跟我四哥有没有交情?”
“有交情,不然也不会提携长芦运副韩宸韩老爷的堂弟韩博,更不会让潘长生在巴县办这么多年差。”
“那他们既然都跟我四哥有交情,为何还坏对方的事?”
“你四哥跟曹大人有交情,跟胡大人也有交情,不等于曹大人跟胡大人就有交情,这是两码事。”琴儿笑了笑,想想又说道:“上次去江北给段大人拜年,段大人还说过这件事。”
“他老人家咋说?”
“他老人家说你四哥的官做到这份上,跟那些封疆大吏自然要交好,但那些封疆大吏之间的事,咱们用不着掺和。毕竟只要做上了大官就会有自个儿的政见,政见不和很正常,不可能总是一团和气。”
幺妹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随即追问道:“那现在的总督大人是谁?”
“现在的总督大人姓骆,叫骆秉章,原来官居湖南巡抚。不过听二爷说,在他之前朝廷曾命福州将军来咱们四川做总督的,结果那位病死在赴任的路上,不然崇实大人也署理不了那么久的四川总督。”
小虎媳妇对谁做四川总督并不关心,而是急切地问:“嫂子,这位骆大人跟四哥有没有交情?”
“好像没有,反正我没听二爷说过。”
幺妹儿禁不住笑道:“没有也没关系,别说咱家还有崇实大人这么个大靠山,就算没有崇实大人给咱家撑腰,在巴县这地界上谁还敢欺负咱家!”
“还真是,四哥一样是大官!”
看着幺妹儿和小虎媳妇兴高采烈的样子,琴儿突然想起件事,不禁坐下道:“别忙活了,坐下来,跟你们说个事。”
“啥事?”
“前几天潘长生说江苏巡抚薛焕薛大人,专程差人去湖南募勇,打算招募两千湘勇。”
“嫂子,这跟咱们有啥关系?”
“你忘了,上海有咱家的产业的!”
幺妹儿猛然反应过来,下意识问:“嫂子,你是说借这个机会去湖南,去找薛大人的那些手下,然后跟那些兵一道去两江?”
“我倒是想去,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走的开吗?”琴儿反问了一句,接着道:“长生说江宁、常州、苏州等大城被长毛给占了,薛大人驻跸在上海。他都已经做上了江苏巡抚,之前还署理过好几个月两江总督,哪有精力跟之前般帮咱们照应那些产业。让别人去我又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让柱子或小虎去合适。”
小虎媳妇喃喃地说:“两江那么远,那边还在闹长毛。”
“我就是这么一说,没非让你家小虎去的意思。”
“嫂子,我不是怕,我是……”
“我晓得,这么大事你我这些妇道人家又做不了主。”
……
琴儿这位三品诰命难得开一次口,不想让小虎再出川的小虎媳妇因为没答应,觉得很不好意思,又带着几分尴尬地聊了一会儿,便找个借口先回去了。
她前脚刚走,幺妹儿就窃笑道:“嫂子,她家不愿意去,我和柱子去!”
“这么大事,你得想好了。”琴儿紧盯着她提醒道。
“这事不用想!”幺妹儿关上房门,得意地笑道:“要是没猜错,你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
“只说了一半,我怎么不晓得。”
“嫂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去上海既是去照看咱家的产业,也是去投奔薛大人!”幺妹儿越想越激动,竟眉飞色舞地说:“薛大人那可是巡抚大人,跟咱们家的交情那么深,我家柱子去投奔他,他还能亏待我家柱子?”
琴儿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茬,看着她激动兴奋的样子,不禁笑道:“想想还真是,薛大人不但跟你四哥交情不浅,而且跟咱们同乡。”
“再说上海不只是有薛大人,还有刘山阳刘老爷,年前听柱子说,刘老爷都已经署理上知县了。好像是松江府的一个县,那个县叫啥名我给忘了。”
“这么说你们真打算去?”
“既然能照应咱家的产业,说不准还能谋个一官半职,为啥不去!”
“行,你等会儿跟柱子再商量商量,商量好了我帮你们跟长生说。他过几天要解运一批钱粮去湖南,正好顺路。”
“用不着等会儿,我这就下去找柱子!”
……
与此同时,韩秀峰正在王千里、庆贤二人陪同下爬到了一座小山的山顶,迎着凛凛寒风,遥望着京城方向,聊起一些在城里不方便聊的事。
“吉禄调去了,特木伦、万仕轩也被调去了,据说连王贵生、周长春、顾谨言、崔浩等当年派出去的人都要调回京城,去新设的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做章京。”王千里捂着耳朵,接着道:“崇厚成了三口通商大臣,薛焕兼五口通商大臣,连‘厚谊堂’之前的那些文档卷宗,都一件不少地全运到了那个新衙门。”
不等韩秀峰开口,庆贤就嘀咕道:“用得全是咱们的人,这算哪门子新衙门!”
“什么叫全是咱们的人?”韩秀峰转身看着他笑道:“博川一样做过厚谊堂大掌柜,做大掌柜的时间还比我长,何况被召回去的那些人,本就是朝廷命官,本就应该为朝廷效力。”
“人全召回去又能怎样,我不信他们能干出什么名堂。”庆贤嘟囔道。
“此一时彼一时,咱们之前干不成的那些事,他们现在或许真能干成。其实相比设的那些个英吉利司、法兰西司、美利坚司,我更愿意看到同文馆能早点筹办起来。”
“四爷,听说恭亲王打算延聘包尔去同文馆教授西洋的天文地理和算术。”
“这是好事儿,指望林庆远、张得玉那些半路出家的通译,能教授出个啥?”
“四爷说得是,毕竟术业有专攻。”王千里微微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在铸印这件事上,恭亲王和文大人耍了个滑头,皇上虽恩准了,但心里一定不会痛快,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也一定有想法,我敢打赌,接下来热河跟京师这两帮人,只会越闹越凶。”
韩秀峰下意识问:“铸印?”
王千里连忙解释道:“既然新设了个衙门,就不能没官印。结果衙门虽叫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可恭亲王、桂良和文大人竟以说起来太绕口为由,奏请把‘通商’二字去掉,铸‘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之印。”
韩秀峰楞了楞,突然笑道:“虽只去掉两个字,但这个衙门今后所管的事却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京里的文武百官都说,总理衙门今后将是我大清最紧要的衙门,毕竟朝廷今后的大多政令都绕不开洋人,好多事都得跟洋人商量着办,天津等地的官员甚至一见着洋人就尊称‘洋大人’,也不管见着的洋人究竟是何身份。”
韩秀峰沉吟道:“矫枉过正了。”
“谁说不是呢,”王千里轻叹口气,接着道:“这么下去,这个总理衙门不只是能跟军机处平起平坐,说不准真会压过军机处。”
“肃顺往军机处不断塞人,好不容易掌控了军机处,结果恭亲王、桂良和文祥另起炉灶,肃顺他们一定不会高兴。”庆贤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说。
“不高兴又能怎样,”韩秀峰摸着嘴角,苦笑道:“他们是没想到洋人竟如此‘好说话’,只要答应了洋人提出的那些条件,洋人真就退兵了。他们成了贪生怕死之辈,留守京城的那些王公大臣因为‘忍辱负重’成了大功臣。”
“恭亲王他们现如今是有恃无恐,谁要是不高兴,一句‘你有本事你来’,便能把肃顺等人的嘴堵上。”庆贤禁不住笑道。
王千里却笑不出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四爷,在京那些人看来,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是贪生怕死之辈。可在他们眼里,咱们又何尝不是!”
庆贤岂能听不出王千里的言外之意,下意识抬头道:“四爷,百龄兄这话有道理,您现如今已是加兵部侍郎衔的二品大员,再不早作打算,很难说将来会不会被人责难。”
见庆贤把话挑明了,王千里禁不住拱手道:“四爷,我知道您打算两不相帮,可两不相帮就是把两边全给得罪了。这些天肃顺大人差人捎来四封书信,文大人差人送来六封,您不能总不拆看。”
韩秀峰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紧盯着他意味深长地问:“千里,有没有人给你写信?”
王千里被问住了,楞了好一会儿才一脸尴尬地说:“禀四爷,千里这些天也收到过几封,有行宫那边的,也有京城的。”
“那你打算往北走还是往京城走?”
“四爷,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您!”
“千里,你跟我不一样,你大可不必如此。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觉得哪边更有前途就给人家回信。”
“四爷,在人家眼里我王千里算什么?之所以给我写信,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真正看重的是您!”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一边招呼二人下山,一边苦笑道:“二位,我跟两边的渊源你们最清楚不过,他们闹成这样,我帮谁都不合适。可要是两不相帮,将来真可能会像二位担心的那样,把两边都给得罪了。”
“所以说得早作打算!”
“我打算生病,回去就上告病折。”
“四爷……”
“别劝了,”韩秀峰回头看了看二人,笑道:“我韩秀峰以捐纳出身,能官居正二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皇上的处境又没之前那么凶险,正是我功成身退的好时候。再说我早就想家了。”
“四爷,皇上一定不会恩准的!”
“究竟会不会恩准,得把折子呈上去才晓得。”
第七百五十四章 分开走!
直隶总督文煜路过密云去热河叩谒梓宫没几天,行宫那边就颁下“于九月二十三,恭奉梓宫回京。所有经行各处。修治道路桥梁,自必争先恐后”,并“著将承德府及所属州县,经过畿内之宛平顺义怀柔密云昌平等州县,明年应徵钱粮,全行蠲免”的谕旨。而修桥铺路不是说在嘴上就能拿在手上的,要不是之前有准备,现在再办一定来不及。
吴廷栋忙得焦头烂额,韩秀峰一样没闲着,赶紧上了一道折子,奏请将驻守沿途两个隘口的山西兵调密云,由帮办军务的副都统恩俊统带,而他则率河营赴顺天府与成都府交界处,恭迎圣驾及大行皇帝梓宫。
按例本就应该如此,折子呈上去的第三天,皇上便恩准了。
当他布置好密云防务,率河营赶到常山峪时,竟收到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等人以为公务繁多无暇兼顾为由,奏请开缺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和管理藩院事务等兼差的消息。刚在常山峪行宫附近安顿下来,又收到皇上恩准恭亲王赴热河叩谒梓宫的消息!
王千里觉得很奇怪,庆贤也觉得不太对劲,韩秀峰却觉得这不是啥坏消息,因为这意味着郑亲王和肃顺等人意识到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自请解除兵权,以表明他们并无擅权乱政之心。
就这么在常山峪等候了近半个月,终于等到了皇上恭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这一路上相应安排的确切消息,并且是大头陪着曹师爷来宣旨的。
“……朕受皇考大行皇帝顾复深恩,恭奉灵驾回京,具有成例,何敢不遵,何忍不遵!惟该王大臣等情词恳切,若不稍节劳勚,转无以仰慰皇考在天之灵。九月二十三日,朕于丽正门外,跪送梓宫登轝后。先赴喀拉河屯行宫,跪迎灵驾,俟奉安芦殿,仍行晡奠礼。
二十四日,行朝奠礼后,即启跸于二十九日还宫。所有梓宫沿途一切事宜,著恭理丧仪王大臣等敬谨将事。梓宫到京之日,朕先于德胜门外祗候,俟灵驾到时跪迎后,由闲道诣东华门外跪接,步送至乾清宫,著各衙门及沿途各地方官周知,钦此!”
“臣韩秀峰领旨!”
“韩大人,请起。”
皇上跟大行皇帝的梓宫分开走,这让韩秀峰有些意外,可想到皇上年幼,确实经不起折腾,又觉得这么安排没什么不妥。
韩秀峰爬起身,接过谕旨,一边招呼曹毓英坐下用茶,一边好奇地问:“秀峰还有一处不大明白,恳请子瑜兄赐教。”
“韩大人有何不明白的尽管问,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曹毓英拱手笑道。
“谕旨上只是说圣驾和大行皇帝梓宫何时启程,却没说秀峰接下来该怎么做,是护驾回京,还是恭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
“志行贤弟,愚兄知道你受恩深重,想恭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可自洋人进犯京城之后,京畿一带贼匪四起,治安大不如之前。两宫太后和郑亲王、怡亲王、肃顺大人他们担心皇上的安危,所以打算命你率河营护驾。”
调兵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之前率河营来此恭迎圣驾,都先上过一道折子,直至皇上颁下谕旨,才率兵赶到这儿来迎驾。
韩秀峰可不敢凭曹师爷一句话就请轻易做决定,正寻找怎么问他有没有谕旨或密旨比较合适,大头突然道:“四哥,这事我晓得,太后娘娘还跟肃顺大人商量过,肃顺大人说这么安排最妥当。”
“那大行皇帝梓宫谁恭送?”韩秀峰低声问。
“肃顺大人率文武各官恭送,荣禄、永祥率火器营和护军营护卫。”曹毓英顿了顿,又补充道:“在口外有热河都统所率的马队护卫,到了口内除了火器营、护军营,还有三百多侍卫护卫。”
“行,秀峰就在此恭迎圣驾。”
“那毓英先跟大头回去复命。”
“子瑜兄,天都快黑了,明天一早也不迟。”
“老弟的好意毓英心领了,毓英皇命在身,真不敢耽误!”
难得跟四哥相聚,大头是真不愿意就这么走,可想到来前太后娘娘的交代,只能苦着脸道:“四哥,我也该回去了。”
“先回去吧,反正皇上和两位太后娘娘都已经启程了,用不着几天咱们便能再聚。”
曹毓英和大头说走便走,看着他们骑着快马离去的背影,王千里沉吟道:“四爷,肃顺大人恭送大行皇帝梓宫,那回京这一路上的军机大事怎么办理,各地督抚上的折子谁去批阅?”
不等韩秀峰开口,庆贤便回头道:“曹师爷不是说过吗,郑亲王、怡亲王他们会随圣驾回京,回京这一路上的军机大事,郑亲王和怡亲王他们自然会办理。”
“恭送大行皇帝梓宫走不开,赶到京城少说也要一个半月。这么一来,肃顺大人岂不是要有一个来月不问政事?”
“又不只是他一个顾命大臣。”庆贤嘀咕道。
王千里不提也罢,这一提韩秀峰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说起来有八位顾命大臣,可事实上八个人中真正有主见的就肃顺一个,何况焦麻子远在天津办团练,匡源早告假回了京城,随驾的那几位全是碌碌无为的庸臣。
可想到分开走肃顺一样点了头,想到他之前甚至主动请辞掉好几个兼差,又觉得这并无不妥。毕竟他们终究是要回京的,终究要面对之前留守京城的那些王公大臣,退一步,示下弱,远比跟之前那般咄咄逼人强。
想到这些,韩秀峰轻叹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们还是办好自个儿的差事吧。”
“四爷说的是,管那么多干嘛!”
……
回到下榻的小院儿。任钰儿已经把王千里差人去驿站打探到的消息整理好了,不过这些消息与圣驾回京无关,全是韩秀峰最关注的四川老家的消息。
两年前在川滇交界处犯上作乱的贼首蓝大顺,竟打起了长毛的旗号,并经大关县北犯,一路转战至川西平原。手下也由之前的几万人,跟滚雪球似的,变成了现如今的二三十万!
如果只是这一股贼匪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蓝逆并非真长毛。
真正让人担心的是,刚到任的云贵总督福济六百里加急奏报,石达开所率的真长毛由贵州窜入川东,皇上已命统带卢又熊全军,驰赴川东剿办。与此同时,陕甘又发生了回乱,且波及到了川北!
更让人担心的是,在这个十万火急的节骨眼上,新任云贵总督福济不晓得吃错了啥药,竟上折子弹劾正在川北办理防堵的成都将军崇实。
奏称军情大事,崇实竟悉委私人,使得贪功冒饷之徒,滥竽省会。陷阵冲锋之将,衔恨疆场;称占泰转战至罗江县属之皂角铺,被贼匪围困,崇实竟拥兵不援,以致遇害。还奏称松潘番夷滋事,将近一年,该松藩厅文武各官困守危城,以血书求救,崇实却视同秦越,以道路不通为借口,不发一兵,致使松藩厅城失陷,松藩镇及松藩厅等衙署被焚毁,总兵官张中寅等文武官员殉国。
崇实究竟有没有见死不救韩秀峰不知道,只知道省城通往松藩的道路确实不好走。更何况事有轻重缓急,相比窜入四川腹地的蓝逆、从贵州窜入川东的长毛,以及越闹越凶的回乱,时任署理四川总督的崇实,显然要紧着威胁最大的那一股剿。
“四哥,崇实大人会不会被降罪?”任钰儿放下她整理的“宫门抄”,忍不住问。
“上头不是写的很明白吗,著骆秉章详晰查明,据实具奏,毋稍回护。”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何况郑亲王也好,肃顺也罢,他们对四川官场上的那些烂事并非一无所知,崇实那会儿暂署四川总督本就是临危受命,接手的本就是个烂摊子,能勉强维持住已经很不错了,还能指望他有多大作为。”
“这么说不用担心?”
“没啥好担心的,官做到他这份上被弹劾很正常。要是这么容易就被参倒,那朝廷不用干别的了,光换封疆大吏都换不过来。”
“长毛窜入川东,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要不要赶紧给嫂子去封信,让她去别的地方避避?”
“南面有教匪号军,西面有蓝逆,北面闹回乱,烽火连天,你让她往哪儿避?”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想想又说道:“再说川东大着呢,辖重庆、夔州、绥定三府,忠、酉阳个两直隶州和石砫直隶厅,长毛想杀到重庆,想杀到我老家巴县,没那么容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四哥,事关嫂子和仕畅仕路的安危,您可不能不当回事。”任钰儿忧心忡忡地说。
韩秀峰笑道:“我不会拿全家老小的安危当儿戏的,要是没猜错,福济奏称的这股长毛,十有八九是小股长毛,甚至可能是打着长毛旗号的假长毛,真没啥好担心的。”
“您怎么知道的?”任钰儿禁不住问。
“这还不简单,上个月劳崇光奏报石达开正在广西围攻一个县城,究竟是哪个县城我忘了,反正他就算想入川也没这么快。”
第二百零三章 先走
不进吏部不晓得吏部有多大,光掌考文官品级和选补升降的文选清吏司就设有求贤科、开设科、升调科、册库、题稿房、笔帖式科、缺科、典吏科、凭科、都书科和派办、投供、大捐、单双月议选、搢绅、缮折、收发等处。
张馆长早帮着打点过了,不用跟没头苍蝇般到处求人,找到一个笔帖式递上早办好的印结,塞了一锭银子,在一间公房门口等了大约两炷香的功夫,笔帖式从里面出来了,给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官凭。
韩秀峰担心里头的那些书吏填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叠好塞进早准备好的信封。
走出吏部,张馆长笑问道:“志行,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放心了。”韩秀峰咧嘴一笑,想想又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既不用吏部带领引见,也不用去礼部铸印局领印。”
“海安巡检司这个缺又不是新设的,原本的印也没丢,自然不用新铸更不用重铸,既然不用铸印你去吏部领啥印?”张馆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边走边笑道:“要是被分发到其它省,你能不能顺顺当当上任真两说,好在你要去的是江苏,两江总督日理万机,顾不上海安巡检司这个九品芝麻缺,江宁布政使就能做主,江宁布政使祁大人又恰好是段大人的同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一定不会为难你。”
不等韩秀峰开口,潘二就冷不丁爆出句:“张馆长,就算祁大人做不了主我家少爷也不怕!”
“为啥不怕?”张馆长好奇地问。
“两江总督衙门我们有人!”
“有人?”
“嗯,真有人。”潘二回头看看余有福,得意地笑道:“我家少爷有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正好在江宁,而且就给总督大人做师爷。”
“志行,真的假的?”张馆长将信将疑。
“确实有个朋友在江宁,那个朋友也确实是两江总督陆大人的幕友,但他去江宁时间也不长,不晓得能不能跟陆大人说上话。”想到被革职永不叙用的周兴远,韩秀峰暗叹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
“俗话说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既然你在两江总督府也有朋友,那我更不用为你担心了。”张馆长微微一笑,想想又问道:“对了,你是不是打算跟郭大人一道去江宁?”
“郭大人倒是提过,我也是这么想的。张馆长,您为啥问这个,是不是跟郭大人一道去江宁不妥?”
“郭大人愿意带上你这是好事,没啥不妥的。只是郭大人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你要打算跟郭大人一道去江宁,就得在京城多等几天。”
“为啥动不了身,郭大人跟我说过,他打算后天启程。”
“郭大人跟你说这话的时候,不晓得宫里有大喜事。”
“啥喜事?”韩秀峰不解地问。
张馆长微笑着解释道:“昨儿刚听说皇上要册立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连持节赍册宝的正使和副使都钦点了,正使是大学士裕诚,副使是礼部尚书奕湘,估摸着就这几天举行册封大典,册封时王公和在京的文武大臣全得去太和殿行庆贺礼。”
“这么说段大人一时半会儿也去不了甘肃?”
“这是自然。”张馆长停住脚步,感叹道:“钮祜禄氏是镶黄旗人,今年二月选秀入宫的,四月就被皇上封为贞嫔,五月就被封为贵妃。这才过了几个月,又要册立为皇后,可见皇上对她有多宠爱,在京的王公大臣谁又敢不去行庆贺礼。”
“这晋封速度,想想是够快的。”
“是啊,据我所知从顺治朝到道光朝那么多皇后,没有比钮祜禄氏更快的。”
潘二也禁不住问:“张馆长,皇后母仪天下,咱们这位皇后今年多大?”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今年二月才选秀进宫的,应该没多大。”
“估计也就十五六岁。”皇宫大内的事在韩秀峰看来太遥远,随即话锋一转:“张馆长,您这一说我突然觉得跟郭大人一道去江宁好像不太妥,一是我不想等,二来郭大人去江宁的这一路上,沿途的官老爷们少不了迎来送往,我既不是郭大人的家人也不是郭大人的属官,跟在后头像啥?”
张馆长沉思了片刻,抬头道:“郭大人圣眷正浓,就像你说的这一路上不晓得有多少官员想巴结他,就算不想巴结也得请郭大人吃酒看戏,请完之后还得送上一封程仪。走一路吃一路,收一路的银子,你跟在后头确实不大方便。”
“那我等会儿就去郭大人府上,跟郭大人说一声。”
“先走也好,打算哪天启程?”
“后天吧,后天一早动身。”
“行,后天一早我去府馆送送你。”
……
回到会馆,今儿一早又被皇上召见过的段大章正好刚回来,正坐在花厅里边喝茶边看邸报。
韩秀峰急忙从怀里取出官凭,上前禀报掣选上的事。
段大章接过官凭看了看,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笑道:“掣选上了就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来京之前你在县衙、府衙和道署帮过那么多年闲,来京之后又做了一年会馆首事,官场上的规矩应该都懂,我就不跟你说啥为官之道了。”
“段大人,我……”
“都是同乡,又不是外人。”段大章放下官凭,指指茶几上的邸报叹道:“你在京城呆了近一年,邸报没少看,天下的大事小事也晓得不少,现而今真是外忧内患,天灾人祸,这官也是越来越难做。你要是非求啥子教诲,我只有两句,这官能做便做,做不下去便早些回乡。”
想到家中有老人要奉养,有妻儿正等着自个儿,韩秀峰心头一酸,急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秀峰谨遵段大人教诲。”
段大章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打算啥时候启程?”
“段大人,我不打算等郭大人了……”
韩秀峰连忙把之前的顾虑如实道来,段大章不禁笑道:“你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既然决定后天一早启程那就赶紧去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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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驿站”
“四娃子也真是的,他就算有段大人和黄御史提携到了江宁一样得打点。正是花银子的时候,还托人给我们捎一百两!再说他已经给我们找了一条发财的路子,亲家,这一百两我不能要,你还是给琴儿吧。”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跟余掌柜合股做边茶买卖的事韩秀峰连潘二都没告诉。段吉庆上次接到信之后就问关捕头,问他们那些在衙门当差的书吏衙役愿不愿意一起入股。
余掌柜都已经巴结上了盐茶道,在衙门当差的书吏和衙役们岂能不晓得这买卖能赚钱,道署那边是刘广仁张罗的,府衙是段吉庆亲自张罗的,县衙那边是关捕头张罗的,几百个书吏衙役加起来凑了四千两。
加上段吉庆砸锅卖铁凑的一千两、顾老爷的两千两和江北厅杨财主的两千两,以及韩秀峰在京城入的一千两,巴县这边一共入了一万两的股!
有茶引就有销路,有这么多书吏衙役盯着货源更不用担心。
过去这两个月,余掌柜在他们这些书吏衙役帮助下已经跟重庆府乃至整个川东道辖下的茶园说好了,山西和安徽的茶商就算本钱再足也别指望能在川东道收购到茶叶。
总之,来年就有分红。
不过段吉庆不想当着川帮夫头姜六的面说这些,抬头笑道:“一码归一码,这是志行的一番心意,再说又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不收下志行会不高兴的。”
“他把银子全捎回来了,他自个儿咋办?”关捕头担心地问。
“放心吧,他身上还有点银子。”段吉庆从香案上拿起一个钱袋,笑看着姜六道:“这是大头托胡少爷捎给八爷的,没想到他脑壳虽不好使但还有几分孝心,把在会馆干了一年的工钱和官老爷们给他的赏钱全托胡少爷捎回来了,拢共二十七两八钱,你收好。”
姜六咧嘴笑道:“段老爷,大头一直很孝顺。”
“他孝顺你也得孝顺,照理说这银子应该交八爷手上,但听柱子说八爷脑壳也不大好使,越老越糊涂了。交给你一样,反正八爷也只能靠你养老送终。”
“请段老爷放心,也请段老爷在回信时帮我跟韩老爷,帮我跟大头说一声,我会跟伺候亲爹一样伺候八爷,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
“好,我晓得你是个讲义气的,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吧。”
……
姜六前脚刚走,关捕头就忍不住问:“亲家,四娃子有没有说啥时候让琴儿带着娃去跟他团聚?”
提起这事段吉庆就犯愁,下意识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女儿,凝重地说:“志行在信里说了,他想琴儿也想娃,可现而今湖广闹匪患,据说太平贼匪不但围攻湖南省城长沙,还大有席卷湖北之势,水路是万万不能走的。要是走旱路就得翻秦岭绕道陕西、山西,可安徽河南一样在闹匪患,所以团聚的事得从长计议。”
韩秀峰总算补上了缺,琴儿是既高兴又难受,情不自禁站起身走过去抱过孩子,哽咽地说:“爹,关叔,我没事,我和狗蛋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家里等他。”
“不是爹不让你带娃去,爹是不放心。”
“我晓得,我不能让你和娘担心,也不能让四哥担心,更不能让四哥担心娃。”
“嗯。”段吉庆轻叹口气,连忙岔开话题:“以前会馆不像样,在京的官老爷们都不愿意去,相互之间也不咋走动。志行把会馆翻修一新,吉老爷、敖老爷和何老爷他们三天两头去会馆议事、宴客,相互之间走动多了,乡情乡谊也比之前浓了。所以只要有人回乡,都会问问要不要给家捎信。
再加上巴县这边有我们,无论信是托人捎的还是托‘日升昌’寄的,信只要到巴县全先送到我这儿,我们再托人把信挨个捎到老家。总而言之,京里的同乡老爷们信比以前多了,胡少爷这次又捎来七封,人家信得过我们,我们可不能嫌麻烦。”
听段吉庆这一说,关捕头赫然发现韩四虽然不再做重庆会馆首事,但这儿居然渐渐变成了重庆府辖下十四州县在京官员给老家寄信的“中转驿站”。毕竟重庆府太大了,也只有把信先捎到这儿,段吉庆才能托府衙的衙役们帮他们把信挨个送到家人手里。而那些官老爷们的家人要给京里寄信,现而今也都是先送到这儿。
再想到帮着捎信既能巴结平日里巴结不上的老爷们,对远在江苏的四娃子也是一件好事,关捕头笑道:“这是,人家信得过我们,人家瞧得起我们,我们可不能嫌麻烦,只要有信一定要帮着送到。”
在道署当差的刘广任岂能不晓得这件事对韩四有多么重要,沉吟道:“老段,四川会馆的张馆长不是也跟我们一样入了股吗,回头可以给张馆长去封信,以后我们不但可以帮我们重庆府在京的老爷们捎家乡,只要是川东道的一样可以捎。”
“你那边能帮着捎到?”
“你们府衙公文多,我们道署公文一样不少。承发房的那几位又全入了股,让他们帮着捎几封信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还真是,这顺水人情我咋就没想到呢!”
“现在想到也不晚,俗话说家书抵千金,对人家而言捎一封家书不容易,对我们来说真是举手之劳。只要我们帮人家捎到,人家不可能不念志行这么份情,只要能提携一定会提携志行,志行仕途顺畅我们自然都能跟着沾光。”
“这话在理,哈哈哈。”
……
见琴儿抱着娃去了房里,关捕头又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说:“亲家,刚才你说黄御史也帮四娃子写了一封信,我记得黄御史好像是福建会馆客长的外甥。”
“你是说任禾那龟儿子吧?”
“嗯。”
提起这事段吉庆禁不住笑道:“你这些天忙着催收地丁银,好多事不晓得。任禾那龟儿子攀不上高枝,做不成福建会馆客长的乘龙快婿!人家说悔婚就悔婚,他龟儿子连个屁都不敢放!”
“悔婚?”
“我也是听人说的,到底因为啥不晓得,反正人家是不嫁了。人家的外甥是监察御史,他龟儿子哪里敢得罪,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只能打破门牙往肚里吞,真是活该,真是报应,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