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一章 又见钱俊臣
韩秀峰在走马老家过完元宵节,正月十六带着妻儿、费二爷和潘二回到县城。
再出门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并且去的地方不太平,所以不打算带琴儿和两个娃,也不用费二爷随行。正准备跟岳父岳母、小舅子等亲人以及关班头、王经承等看着他长大的叔伯吃个团圆饭,没想到一到家就被一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志行,没想到是我吧?京城一别,转眼间已有四年,你官运亨通,都已经正四品了。我不但还是从五品,连好不容易做上的武昌府通判都被革了!”
居然是钱俊臣,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旧官服,看着比在京城时瘦多了,也苍老多了。头发花白,额头上全是皱纹,要是在街上遇着,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样子,韩秀峰觉得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钱俊臣又看着潘二道:“长生,咱们又遇着了,听说你也飞黄腾达了,署理过盐大使,年前又以办团剿贼出力,得赏正七品顶带,加知县衔!”
潘二见着他感觉像是见着鬼,楞了好一会儿才拱手道:“钱老爷,您啥时候回来的,咋……咋那么久都没点音信?”
“是啊钱兄,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两天,光顾着办差,都没来得及回家看看。不过回不回去也没啥,反正家里都没人了。”
段吉庆意识到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借钱不还的钱俊臣,但想到他跟女婿不但是旧识,而且是同进士出身,连忙道:“志行,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请钱老爷去花厅?”
“对对对,钱兄请。”
……
三人来到花厅坐下,钱俊臣一五一十道起这几年的辛酸事。
好不容易做上了湖北布政司经历,结果长毛从湖南杀到了湖北,他运气好被委派去给防堵的官军筹粮饷,武昌第一次失陷时逃过一劫,但被他上任之后差人回来接到武昌的妻儿,不晓得是被长毛裹挟去了两江还是被长毛杀了,反正迄今杳无音信。
后来长毛弃守武昌,顺江而下去攻江宁,他随向帅的大军“收复”武昌,城破时原来的文武官员死的死、逃的逃,他被委以重任署理上了武昌府通判。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没找着妻儿,便娶了一个山西商人家的女子为妻,后来又攀上时任湖北巡抚崇纶的高枝,正打算谋个知州做做,结果长毛竟杀了个回马枪再犯湖北,又围攻武昌。
崇纶贪生怕死,见长毛势大,提议“出剿”。
城破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前妻和两个儿子也不知所踪,他也觉得武昌不是久留之地,帮着串联了一帮不想跟长毛死磕的文武官员附议。结果时任湖广总督吴文镕坚决不允,只能苦苦坚守了几个月,总算老天有眼险险守住了。
再后来总督弹劾巡抚,巡抚弹劾总督,最终崇纶赢了,皇上以为吴文镕真是闭城不出,避而不战,饬令吴文镕率兵勇去攻剿长毛收复黄州。
走到那一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听崇纶的。
当时吴文镕手下只有四千多人马,而长毛兵马多达四万,还不够长毛塞牙缝的。吴文镕一天给武昌发几道公文要粮草,要兵。他们这些呆在武昌的文武官员,就跟崇纶异口同声借故道路不通,不发粮草,不发援兵。
果不其然,吴文镕出师不久就兵败黄州,随后自尽而亡。而他们又帮着崇纶隐瞒吴文镕战死的消息,称其失踪。
结果没过多久,长毛又大举围攻武昌,崇纶见势不妙逃了,他也带着妻儿跟着逃命,但没敢跟崇纶往陕西跑,毕竟崇纶守土有责,朝廷一旦晓得武昌失陷定会治崇纶的罪,就这么一口气逃到了宜昌。
“再后来呢?”韩秀峰追问道。
钱俊臣擦把泪,哽咽地说:“贱内身子不好,不但受了惊吓,在逃命的路上又染上了风寒,到宜昌的第二天就……就扔下我和刚会说话的娃走了。我一个男人咋带娃,只能把娃寄养在宜昌的一个朋友家。”
短短三年,死了两个妻子,两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都经不住这么大打击,韩秀峰一时间真不晓得咋劝慰。
潘二虽然同情他妻儿的遭遇,但又觉得这是报应,心想谁让你跟那个贪生怕死的崇纶一起陷害吴大人的!
都已经落到如此田地,钱俊臣脑子里全是报仇雪恨,也不怕韩秀峰和潘二笑话,擦干泪咬牙切齿地说:“杀妻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只要我钱俊臣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跟长毛拼个你死我活!”
“钱兄,你打算咋报血海深仇?”
“为朝廷办差,给胡大人效力!志行,我这次就是奉胡林翼胡大人之命回来办理盐粮的。朝廷不是命四川协济湖北十二万两吗,胡大人让拿出四万两在巴县采买盐粮。我亲自办,亲自跟那些商人讨价还价,采买齐之后亲自解往湖北,谁要是敢贪没一两盐或一斤粮,我钱俊臣跟他拼命!”
看着他掷地有声的样子,韩秀峰相信他这番话是发自肺腑。因为他就剩下一个儿子,还寄养在朋友家,能看得出来也能感受到他是豁出去了。
正为他如此巨大的变化暗暗唏嘘,钱俊臣又掏出一份公文:“对了,这是胡大人命我回来采办盐粮的公文,这两天我已经拜见过王道台和费府台,他们说你打算等各州府的银子运到巴县,亲自率团勇解往湖南和湖北,所以一听说你回来了就赶紧过来找你。”
“年前急着回老家过年,路过巴县都没顾上去拜见王大人,钱兄,王大人可好?”
“说起来巧了,他也是甲辰科进士,跟我正好是同年,他是江西庐陵人,生活习惯跟我们巴县这儿差不多,一切都挺好的。”
“难怪胡大人派你来采办盐粮,原来胡大人晓得你跟王道台是同年。”
“老弟误会了,王廷植刚到任没几天,胡大人远在湖北哪会晓得这些,之所以命我来是因为我是重庆府人,对巴县比别人熟悉。”
“原来如此,”韩秀峰想想又问道:“那你这两天住在哪儿?”
“湖广会馆,就住你家门。”
“这么说已经见过江宗海和关允中他们了?”
“见过,八省客长都见过,采办盐粮的事离不开他们,就算想不见也不成。”
“采办盐粮这么大事,随员不少吧?”
“湖北那边战事正紧,能上阵的都上阵的,剩下的那点钱粮也得用在刀刃上,所以就带了六个湘勇,也全住在湖广会馆。”
见他不但铁了心给胡林翼效力,并且处处帮胡林翼精打细算,韩秀峰不禁暗赞胡林翼的用人之道,毕竟对胡林翼而言想打听钱俊臣的为人太容易了,采买盐粮这么大事,换做一般人真不敢让名声烂透了的钱俊臣来办,可胡林翼却委以重任让他来办。
潘二同样觉得曾在贵州做过贵东道的胡林翼不简单,禁不住问:“钱老爷,您就带了六个随员,还要解运那么多盐粮,这一路好走吗?”
“我刚拜见过王大人,王大人说了,他会饬令沿途各州县派青壮护送,等到了湖北自然有湖北各州县正堂帮着解运,直到把盐粮运到大营交给鲍超。”
“鲍超,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谁跟我提过。”韩秀峰沉吟道。
不等钱俊臣开口,潘二就低声道:“四哥,杜三跟你说的,我也见过,年前从上海回来经过湖北时跟鲍超有过一面之缘。他跟我们也算同乡,他老家夔州,他爹和他叔生前全是夔州协右营的兵,他也在绿营吃过粮。
绿营那点粮饷不够养家糊口,他就帮着押运粮草去了湖北,正好遇上向帅筹建‘川勇营’,在向帅麾下效过几个月力。后来因为粮饷不敷,向帅只能把‘川勇营’给裁撤了,他又变成了无业游民。再后来曾大人办团练,他就投奔曾大人,在曾大人麾下效力。”
“想起来了,杜三是跟我说过。”韩秀峰反应过来,好奇地问:“钱兄,这么说鲍超现而今独当一面做上营官了?”
“不但做上了营官,年前还救过胡大人的命。后来克复金口,他功劳最大,因胆识过人,忠勇冠军,深得胡大人器重,先是擢升游击,赐号‘壮勇巴图鲁’,我回来前胡大人刚上疏举荐他为水师总兵。”
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无业游民,竟在短短三四年内做上了正二品总兵,韩秀峰暗叹真是时势造英雄。
潘二也禁不住叹道:“两江有向帅,湖广有鲍超,谁说我四川不出人才的!”
钱俊臣这几年一直在湖北,尤其去年一直在阵前效力,很清楚鲍超这个总兵官真是用命搏来的。每次打仗都身先士卒,每次从战阵上下来时都像个血人,受伤是家常便饭,忍不住苦笑道:“志行,鲍超虽做上了总兵,但他那官跟你还是没法儿比的。”
“咋就没法儿比,他都已经正二品了,我才正四品,何况我正在丁忧守制,甚至连官都算不上。”
“他是武官,你是文官,武官跟文官能比吗?再说你还不是一般的文官,你是做过‘小军机’,入直过中枢的通政司参议,现而今虽在乡丁忧,可皇上没忘了你,还命你督办川东团练!”想到在京城时的那些日子,钱俊臣又感叹道:“可笑任禾居然想跟你一争高下,且不说今年会试他不一定能中式,就算能金榜题名,他这辈子也没法儿跟你比啊。”
“提起任禾,我想起件事。”
“啥事?”
韩秀峰微笑着说:“钱兄,黄钟音黄老爷你肯定认识,他之前不怎么去我们重庆会馆,后来几乎天天去。他现而今高升了,年前收到一封吉老爷寄回的信,信中说黄老爷外放广东,署理雷琼道。没想到前几天敖老爷又托日升昌捎回一封书信,说皇上又命黄老爷改赴广西,署理广西按察使。”
“连升几级,这还真是个好消息!”
“所以我一接信,差人去他家报喜。”
“段大人,段大人晓不晓得?”
“晓得,我也差人去江北跟段大人禀报了,没想到我重庆府这几年不但出了一位钦差大臣,又紧接着出了一位布政使和一位按察使!”
要是搁一年前,见别人官运如此亨通,钱俊臣一定很羡慕。但现在不是一年前,钱俊臣一点也不羡慕,竟一脸期待地说:“志行,我们还是说正事吧,胡大人那边粮饷吃紧,可成都等府的饷银直至今日也没解运到巴县,你是皇上钦派的团练大臣,跟制台大人说得上话,能不能帮我去一封信,请制台大人帮着催催?”
“钱兄,我不是不想帮忙,而是这件事我实在开不了口。我真要是写这封信,那就陈插手地方政务了。”韩秀峰顿了顿,又一脸无奈地说:“何况我们四川的情形你又不是不晓得,不但要防堵贵州的贼匪,还得协济贵州、云南、湖北、湖南甚至两江粮饷,各州县连年征粮加耗,地方官员筹银也不容易。”
“是啊钱老爷,别的州县不能跟巴县比,如果巴县不是水陆要冲,没设卡抽厘,别说巴县,恐怕连道库都空空如也。”潘二不失时机地说。
“看来我是强人所难了,二位恕罪,我是……”
“钱兄,我晓得你是急,可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
“看来只能等了。”
“钱兄,你刚才说胡大人命你拿出四万两采买盐粮的,道库里四万两应该有吧。王大人跟你又是同年,这个忙他应该不会不帮。”韩秀峰沉吟道。
“王大人说道库里原本有几万两,但那几万两银子年前被黄制台提走了。现在他也没银子,只能等厘金局上交厘金。可这大过年的,商人们的买卖哪有年前好,一天抽不了多少,估摸着起码要等两个月!”
第六百二十二章 哪儿也不去!
钱俊臣是奉湖北巡抚胡林翼之命来巴县办差的,自然下榻在湖广会馆。
他这次打算在巴县采买价值四万两银子的盐粮,能想象到今后会采买更多,那些盐商和粮商天天围着他转,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根本无需韩秀峰操心。
至于从松坎大营调回的七团勇壮,火器营的鸟枪手本就是保甲局的茶勇,所以一直住在武庙,每天不是操练就是帮同县衙巡夜或去那几个卡口抽厘。剩下的六团勇壮分驻朝天、南纪等城门,帮同官差弹压各码头上的脚夫、纤夫和从湖广源源不断逃难过来的流民。
潘二和湖广客长江宗海负责统领,同样无需韩秀峰费心。
想到协济湖广的饷银最快也要两个月才有解运到巴县,韩秀峰拜见完新任川东道和新任重庆知府,在县城只住了三天便带着妻儿再次回到走马老家。毕竟丁忧要有丁忧的样子,既没公务就得呆在家里守孝,不然很容易授人以柄。
每天早上送娃去山上的慈云书院,听娃们念念书,跟慧明老和尚喝喝茶,要么带琴儿去走马岗听听书、看看戏,日子过得格外悠闲,时间过得也飞快,转眼间已进入四月。
正准备跟往常一样去走马岗转转,本应该在县城老丈人和潘二带着几个团勇骑着马赶到了慈云村。
“爹,长生,你们咋来了?”韩秀峰急忙把众人迎进院子。
“我刚收着日升昌捎来的两封京信,道署就接到军机处廷寄来的一道公文。王大人本打算差人送来的,我们想着我们也得来,干脆帮着一道带来了。”
段吉庆话音刚落,一个铺司兵挤上前来,呈上公文小心翼翼地说:“小的拜见大人,恳请大人签收。”
“好,跟我去书房。”
……
签完收,拆开公文,韩秀峰大吃一惊。
军机处廷寄来的这道公文,竟是奉旨命他“移孝作忠”,赶紧回京领凭,然后去天津署理长芦盐运同的。
站在边上的段吉庆越看越激动,禁不住笑道:“皇上隆恩,总算夺情了!长芦运同那可是从四品的缺,并且天津府属直隶治下,离京城不算远,跟做京官没啥两样!”
“是啊四哥,知府哪有那么容易能做上,京里又没适合你的缺,能做上长芦运同也不错!”潘二同样高兴,想想又激动地说:“韩宸韩老爷正好在天津卫做长芦运副,你到任之后他一定唯你马首是瞻,这差事办起来一定得心应手!”
韩秀峰拿起信封上有“厚谊堂”暗记的信,一边拆看一边沉吟道:“长芦盐运使和长芦运同这两个缺不晓得有多少人盯着,而且这两个缺可以说是留给满人的,这样的好事咋会轮着我,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皇上让你做这运同,别人还能说啥?”潘二下意识问。
“让我先看完信,看完再说。”
“对对对,你先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不是大吃一惊,而是暗暗心惊。
见韩秀峰看着看着竟紧锁起眉头,段吉庆急切地问:“志行,这两封京信是谁寄来的?”
“一封是我在京中的好友文祥寄来的,一封是肃顺大人寄来的。”
“他们咋说?”
想到书房里也没外人,韩秀峰凝重地说:“文祥说广东战事比邸报上说得更吃紧,早在两年前,一个叫何六的天地会余孽就在东莞究竟奸民犯上作乱,占县城,杀朝廷命官,手下三万多兵马,战船六百余条。
紧接着,一个叫陈开的天地会余孽陈开在佛山响应,李文茂、甘先、周春等天地会乱党在省城广州北郊的佛岭,陈显良等乱党在城东燕塘,林洸隆等在省河南岸相继聚众造反,头裹红巾或腰缠红带,自称‘洪兵’,在短短数月之内,便攻占了四十多座府、州、县城!”
段吉庆之前只晓得长毛作乱,只晓得上海有会党作乱,没想到广东竟也有会党作乱,而且闹得如此之凶,惊问道:“剿灭了没有?”
“想剿灭哪有那么容易,那些乱党闹得最凶时甚至分三路围攻过广州城,幸好水路没梗阻,两广总督叶名琛借助水路筹运粮饷,总算守住了广州城,并一鼓作气将其击溃了。但余匪竟窜入了广西。
不但攻占浔州城,还在浔州自立为王,伪号‘大成‘,改元‘洪德’,改浔州城为‘秀京’,并蓄发易服,颁发官度,分官设守,开炉铸钱。广西兵单饷竭,广西巡抚劳崇光乱了阵脚,竟让这股贼匪在浔州坐大了,攻占了周围好几个州县。”
潘二同样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不禁忧心忡忡地说:“原来皇上是命黄钟音黄大人去广西平乱的!”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黄大人这差事不好办。”
段吉庆追问道:“那位文老爷还说了啥?”
“说英夷因上次修约被驳回蠢蠢欲动,不但英吉利派驻在香港的总督兼公使等夷酋叫嚣着要跟我大清开战,连驻守在香港的那些洋兵和洋商都在做准备。于是说服了文中堂,请文中堂奏请皇上命我移孝作忠,去广东潮州署理运同。想让我利用潮桥盐税在潮桥分司辖下的各盐场招募青壮编练一支可战之兵,万一广州出点啥事就算赶不及去协防,也能在关键时刻收拾残局。”
“可军机处的公文上说命你署理长芦运同,不是去广东署理运同!”
“那是因为肃顺大人晓得之后觉得不妥,跟皇上说潮桥盐税得用来平乱,就算我去了也没银子招兵练兵,二来潮运同才从四品,很难服众,就算广东政局动荡我一个从四品的运同也收拾不了残局,于是奏请皇上命我署理长芦运同,驻大沽口帮办海防。”
“帮办海防?”
“文祥说服文中堂奏请皇上命我去广东署理潮运同也好,肃顺大人奏请皇上命我去天津署理长芦运同也罢,防的都是洋人。因为洋人就是把广州城夷为平地也得不了他们想要的,想达到其目的只有跟道光年间一样北上直隶。”
潘二苦着脸问:“四哥,你觉得洋人会不会真跟咱们开战?”
韩秀峰长叹口气,一脸无奈地说:“十二年修约之期已至,洋人提出的那些条件朝廷要是不答应,一定会开打。”
“那赶紧跟洋人谈,能不打就不打,再说现在各地乱成啥样了,就算打也不一定能打过啊!”
“咋谈,洋人提出的那些条件哪怕只答应一条都是丧权辱国,皇上不会答应,下面的文武大臣谁也不敢谈,甚至连提都不敢提。”
打长毛都那么凶险,更别说跟洋人开打了,段吉庆不假思索地说:“志行,这官不能做,广东不能去,天津一样不能去!”
“爹,皇上待我不薄,照理说应该赶紧进京领凭,赶紧去天津赴任,也好早做准备。但这件事没刚才说得那么简单,只能上折子跟皇上请罪。”
“此话怎讲?”
“文祥奏请的事,肃顺大人坚决反对,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紧张,天津离京城太近了,我要是就这么上任,只会夹在他俩中间左右为难。”韩秀峰想了想,又无奈地说:“湖广也不去了,从今往后我哪儿也去,就呆在老家。”
段吉庆觉得不去是应该的,但见女婿居然决定连湖广都不去,忍不住道:“志行,你正在守孝,不奉召皇上也不好说啥。就是孝满之后皇上又下旨,你一样可以奏请留乡终养老母。可这官缺不等人,要是就这么错过,将来再想谋个从四品的实缺就难了!”
“将来真要是做不上官,仕途真要是止步于此,我也没啥可后悔的。毕竟就算出仕,我一个捐纳出身的顶多能做到道员。但要是就这么呆在家里,避开肃顺大人跟文祥之间的纷争,至少人情还在。”
“可到时候人情在又有啥用?”
“我不一定能用上,但仕畅仕路他们能用上!”
韩秀峰摸摸下巴,又凝重地说:“爹,您没出过川,不晓得外头现在乱成了啥样。现而今两广闹天地会乱党,贵州闹教匪,云南苗乱,两江、湖广闹长毛,山东河南闹捻匪,据说陕甘的回人也在蠢蠢欲动,英吉利、法兰西和美利坚又虎视眈眈,真叫个内忧外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这江山能坐多久,我心里是越来越没底。”
“四哥,不至于吧?”潘二惊诧地问。
“至不至于,你心里清楚。”韩秀峰抬头看看房梁,苦笑道:“不出去了,不想什么封妻荫子了,安安生生呆在家里,保妻儿老小平安才是正理。至于那些国之大事,也轮不着我一个捐纳出身的操心。”
段吉庆见他决心已定,再想到他刚才说的那番话,连忙道:“踏踏实实呆在家里也挺好,要说钱咱们也赚着了,用不着再犯险。再说你现而今虽无官无职,但还有一个督办川东团练的差事,只要皇上没下旨夺去这差事,别说县太爷和府台,就是道台也得敬你几分!”
大清这江山能不能保住,韩秀峰要是不提,潘二真不会往这上面想。
韩秀峰一提,潘二赫然发现非常有道理,喃喃地说:“四哥,我听你的,我也不出去了。”
“长生,出不出仕先不着急决定,但县城的差事你不能就这么丢了。道台也好,府台和县太爷也罢,他们都是流官,对川东的安危既不会跟我们这些本地人这么上心,靠那些衙役和那点税银厘金也报不了我巴县平安。”
韩秀峰深吸气气,接着道:“天下大乱,我四川早晚也会乱,一旦乱起来只能靠我们自个儿,所以你得赶紧回县城,跟江宗海、关允中他们一道牢牢握住保甲局和石龙、文经、地藏、玉皇等团。”
“对对对,这兵荒马乱的,我们手里不能没兵!”段吉庆深以为然。
“好,我等会儿就回去!”潘二急忙道。
韩秀峰抬头道:“再急也不急这一会儿,再说我还得给伍奎祥和刘山阳写封信,写好你帮我带县城去交给江宗海。”
潘二猛然反应过来,禁不住笑道:“松坎大营和羊角大营那边一样是咱们的兵!”
“不是咱们的兵,而是咱们川东的兵。”这种事韩秀峰不想说太多,随即话锋一转:“对了,钱俊臣这些天在忙啥?”
段吉庆连忙道:“前些天忙着找钱庄票号,想借银子先采买盐粮,甚至声称谁家要是愿意帮着垫,他到时候会陈请胡大人让谁家代办湖北粮饷甚至藩库。可他不但只是个戴罪效力的已革通判,而且名声又不好,谁也不敢相信他。
后来又忙着拜访湖北商人和本地士绅,说湖北战事有多吃紧,说啥子唇亡齿寒,说啥子想保巴县平安,就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想到真有一些湖北商人被他说动了,竟让他筹了一万多两银子,买了四十多船盐粮先送走了。”
“他走了?”
“他没走,他让随从护送那四十多船盐粮先走的。他后来回了趟老家,招募了三百多青壮,其中有十几个子侄。把人领到巴县既没钱又没粮,就这么赖上了江宗海。江宗海是湖北人,见他一个外人对湖北都如此上心,不好意思坐视不理,只能硬着头皮帮着召集湖广商人劝捐,又让他筹了几千两银子。”
韩秀峰下意识问:“他招募青壮做啥子?”
段吉庆苦笑道:“打算带那些青壮去湖北平乱,人全在保甲局,每天跟着文经团、石龙团操练。整天跟青壮们同甘共苦,那些青壮不眠他不入帐,青壮们不饭他不用膳,甚至跟青壮们一道在校场上舞刀弄棒。王大人念及同年之谊,也同情他的遭遇,去武庙劝过好几次,见他不为所动,只能留下一百两银子打道回衙。”
“他的心已经死了,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韩秀峰暗叹口气,回头道:“长生,待会儿我去你嫂子那儿取五百两银票,回去时帮我捎给他。”
第六百二十三章 你是志行推荐来的人!
昨天中午,收到新安分号和上海分号通过票号发回的五大箱报纸、书籍和照片。
王乃增和庆贤召集各房翻译,一直翻译到三更天,直到把洋人的报纸都翻译过来看了一遍才回来歇息。本打算多睡会儿,没想到被外面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给吵醒了。
“思淮,今儿个什么日子,外头怎么又放炮?”王乃增爬起身走出来呵欠连天地问。
“厚谊堂”明面上的掌柜杨清河的二儿子杨思淮急忙放下笤帚,一边去洗漱准备伺候王乃增洗漱,一边笑道:“先生,今儿个殿试放榜,外面的那些会馆可热闹呢,连重庆会馆的温掌柜一大早都差人来请袁侍卫、老余叔和小山东晚上去吃酒。”
二十几天前,苏觉名从上海发回一个任钰儿在英吉利领事馆做客时打探到的消息,说英法两国跟俄罗斯的仗打差不多,交战双方正准备议和,对朝廷而言绝不是一个好消息,所以王乃增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只晓得张之洞落第了,别的事真无暇过问。
杨思淮这么一说,王乃增下意识问:“殿试放榜了?”
“放榜了,听外头的人说皇上亲御太和殿传胪,钦点翁心存翁大人家的二公子翁同龢为状元,山东济州的孙毓汶为榜眼,湖南茶陵的洪昌燕为探花,翁同龢、孙毓汶、洪昌燕三人进士及第,二甲钟宝华等一百人进士出身,三甲孙彦等一百十三人同进士出身!”
想到翁心存现而今已是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翁家老大翁同书正在帮办江北军务,王乃增不禁叹道:“父子三进士,还出了个状元公,翁家这会儿一定门庭若市。”
“这是自然,小的估摸着这会儿他家门口车都停不下。”
“重庆府各州县中了几个?”
不等杨思淮开口,听见动静提着热水从外面进来的余有福便笑道:“禀王先生,我们重庆府这次中了一位,永川的邵涵劭老爷,以三甲一百一十二名得赐同进士出身!”
“我上次去你们府馆,见这次来应试的举子不少,怎么就中了一个?”王乃增低声问。
“能中一个已经很不容易了,会试放榜那会儿小的就听敖老爷说文风最盛、出进士翰林老爷最多的成都、内江、南充、泸州、宜宾、遂宁、阆中和我们重庆府的巴县、长寿、江津等县这次没考好,那么多举人老爷来应试结果全落第了,一个也没能中式。”
“嗯,考运也很重要。”
想到晚上就要去会馆吃酒,余有福又兴高采烈地说:“不过听省馆张馆长我们四川今年考得还不错,奉都县的徐昌绪徐老爷,以二甲第四名得赐进士出身,能考到这名次非常不易。还有什邡县的谭能高谭老爷,虽只考了个三甲七十名,但却是什邡本朝考中的头一个进士,什邡之前从来没出过进士老爷!”
“是吗?”见张喜从外头灰头土脸的走了进来,王乃增意识到再说这些不合适,不动声色问:“张喜,你家少爷呢?”
“禀王先生,我家少爷去省馆跟好友道别了,打算……打算明后天启程回趟老家,然后再回贵州。”见王乃增若有所思,张喜连忙道:“省馆好多人,小的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就跟少爷说了一声先回来了,先收拾收拾行李。”
“你家少爷没事吧?”王乃增紧盯着他问。
“没事,我家少爷说了,这次没能考中,下次再考。”
“没事就好,”王乃增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张喜,行李就不用收拾了,等你家少爷回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不收拾行李咋回去?”张喜不解地问。
“就算回去也不急这一两天,跟你也说不清。我待会儿还有点事……要不这样,思淮,你在这儿候着,等张少爷回来之后请张少爷去一趟书肆。”
杨思淮意识到王先生是打算让张之洞进厚谊堂,说不定还会帮张之洞谋个差事,连忙道:“遵命!”
张喜越听越糊涂,心想去哪个书肆,要说书肆,外头的书肆多着呢,可又不敢问,只能老老实实听王乃增的。
……
名落孙山,张之洞很失落。
不过想到自个儿还年轻,这次虽落第再过三年还可以考,心情没之前那么郁闷了,微笑着祝贺金榜题名的同乡,跟考中和没考中的同乡们把酒言欢,吃完酒,一一道完别,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到达智桥胡同的这个深宅大院。
余有福和小山东去重庆会馆吃酒了,杨思淮当仁不让地做起门房,见张喜也坐在门房里等,张之洞禁不住问:“思淮,你家老爷在不在房里?”
杨思淮急忙起身道:“张少爷,王先生正在书肆等您,小的恭候您一下午了。”
“哪个书肆?”
“小的给您带路,张喜,劳烦你帮我看会儿门。”
“行。”
张之洞被搞得一头雾水,见问也问不出什么,干脆提着衣角跟杨思淮走出院子,就这么转了一大圈,来到一个看着有些眼熟但从未进去过的书肆前。
杨思淮撩起门帘,回头笑道:“张少爷请。”
“好。”
很普通的一个书肆,掌柜的正趴在一堆书上昏昏欲睡,抬头看了一眼杨思淮,像什么也没瞧见一般又趴下了。
张之洞正准备问王先生在哪儿,杨思淮竟走到角落里敲了三下那扇不起眼的小门,等了不大会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只见这几个月没少去拜访王先生的乾清门侍卫恩俊,竟穿着一身便服,托着一精致的鸟笼笑眯眯地看着他。
“原来是恩俊老爷,您怎么会在这儿!”
“进来说,文老爷和王先生正在里头等你。”
“文老爷也在?”
“快点。”
“哦。”
不进来不知道,一进来大吃一惊。
这书肆从外面看不起眼,里头却别有洞天,不但有院子,而且好几进,并且院子还不小。东西两侧的厢房里全有人,也不晓得在忙啥,每一进的院门前甚至有人手扶腰刀看守。
张之洞不无好奇的环顾了下四周,跟着恩俊走进最里侧的一个厅,赫然发现厅里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西洋物件,而文祥和王乃增正同一个五六十岁的长者,围在八仙桌边上察看那一张张巴掌大的图片。
“之洞拜见文大人。”
“孝达老弟,你来得正好,一起瞧瞧。”文祥指着满桌子的图片笑道。
张之洞不敢多问,也不敢就这么上前,先跟王乃增和对面的长者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走到桌边小心翼翼拿起一张图片看了起来。
图片上有一个儒生的人像,不过能看出这图的重点不在儒生,而是儒生身后的那艘洋人的铁甲炮船。船身上开了一排炮眼,仔细数数竟有十几个。再看别的图片,不是正在操练的洋兵,就是港湾里停泊的洋人战船,还有不少看着很古怪的洋人像。
“文大人,怎会这么像,这是何人所绘?”张之洞忍不住问。
“不是画的,而是用洋人的照相机拍的,”文祥放下手中的照片,转转指着角落里一个用架子架子,上头盖着绒布的匣子:“就是那玩意儿,能把你我所见的人和物拍下来,跟真人真物别无二致,真叫个栩栩如生啊。”
张之洞猛然想起好像有人提过拍照片的事,禁不住冒出句:“据说此物摄人魂魄?”
“你信吗?”
“之洞……之洞不太相信。”
“要是不信也不怕,回头差人给你也拍一张。”文祥笑了笑,随即回头问:“庆贤,英法两国打算跟俄罗斯议和,甚至打算往我中国派远征军的事你怎么看?”
“消息是任小姐在英吉利领事馆打探到的,我觉得应该不会有假。”庆贤顿了顿,接着道:“以我之见英吉利的事你我再着急也没用,当务之急是不能再给法兰西生事的借口。”
“此话怎讲?”
“早上刚收到南海分号发回的一道急报,称法兰西领事上月初八差人给叶名琛递了一份照会,要求叶名琛无罪开释从广东潜入广西西林,勾结官府,包庇教徒马子农、林八等抢掳奸淫之徒的法兰西传教士马赖,并要求叶名琛赔礼道歉甚至赔偿马赖等二十余不法之徒的损失。”
“叶名琛咋回复的?”
“没回,”庆贤无奈地说:“不但没回,似乎还打算将那个法兰西传教士明正典刑。”
“明正典刑,他一刀把那个法兰西传教士的脑袋砍了倒是痛快,可这不是给朝廷添乱吗?”文祥越想越郁闷,扔下手中的照片道:“不能再拖,不能再等了,拟一份折子,我明儿一早递牌子乞求觐见。”
“行,我这就去拟。”
张之洞听得暗暗心惊,正寻思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文祥回头道:“孝达,听云清说你打算回去?”
张之洞缓过神,连忙躬身道:“禀文大人,之洞名落孙山,与其在京城虚度,不如早些回贵州。”
“进了这道门,你就回不去了。”
文祥一边示意他坐,一边紧盯着他道:“这儿叫‘厚谊堂’,从外头看是个书肆,其实是奉旨打探整理夷情以供军机处甚至皇上顾问咨询的地方。第一任掌柜便是托你给我和云清捎信的韩秀峰,可以说这个经制外的衙门就是他一手筹设的,连在香港、新安、南海、澳门、厦门、福州、宁波和上海打探夷情的文武官员,都是他在通政司参议任上派出去的。
恩俊和袁大头等侍卫也全是皇上派驻在这儿的,事关朝廷机密,闲杂人等一旦闯入,格杀勿论;文武官员要是擅入,当即拿下,待皇上圣裁。就算是无心之举,能保住身家性命,但官一定是做不成了,要么留堂效力,要么发新疆充当苦差。”
张之洞傻眼了,苦着脸道:“文大人,之洞不晓得这些,之洞也没想过来,之洞之所以来这儿,是……是……”
“孝达,别担心,你是我请来的,更是志行推荐来的,所以不会被究办,更不会被发新疆充当苦差。”
“王先生,您是说韩老爷……”
“志行托你给文大人和我捎的信中什么也没说,但他能让你给文大人和我捎信,就意味着他信得过你,就意味着你不是外人。”王乃增回头看了一样文祥,接着道:“但不管怎么说你是进京应试的,所以文大人不想耽误你的前程,一直没跟你提‘厚谊堂’的事。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可以说也可以请你过来。”
“王先生,您是说韩老爷打算让之洞来‘厚谊堂’效力?”
“‘厚谊堂’不只是打探整理夷情那么简单,也不缺效力的人,志行之所以把你推荐给文大人,文大人和我之所以请你过来,是想让你开阔眼界,在这儿看看这个世界。”王乃增转动了下手边的地球仪,看着他凝重地说:“我相信你定会大开眼界,一定不会后悔走进这道门。”
张之洞感觉像是在做梦,喃喃地说“可是……”
文祥接过话茬:“别可是了,我知道你担心你爹,担心你岳父,担心贵州的战事,可你回去又能帮得上多大忙?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相比回贵州,留在这儿反倒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文大人,之洞才疏学浅,都已经名落孙山了,能干得出什么大事业?”
“西夷正摩拳擦掌跟我大清开战,相比贵州的那些教匪,孰轻孰重,你心里应该清楚!再就是我们既不会让你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这儿,也不会耽误你的前程。你要是愿意为皇上效力,我就帮你谋个官学教习的缺。
到时候便能一边熟悉堂务,一边帮着物色几个天资聪颖且老实可靠的官学生来学习西夷的语言文字,闲暇之余温习温习功课,等三年之后再考。至于你的妻子,大可接到京城来。”
看着张之洞欲言又止的样子,王乃增补充道:“厚谊堂虽不是经制内的衙门,但跟军机处一样能上达天听。文大人兼满大掌柜,随时可进宫递牌子求见。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曹大人兼汉大掌柜,专事负责向文中堂、彭大人等军机大臣禀报夷情!”
第六百二十六章 奇女子!
任钰儿很忙,天一亮就起来洗漱吃饭,然后换上洋人女子的衣裳,带着小丫头连儿乘坐马车去美利坚传教士办的女塾念书。
租界鱼龙混杂,四川会馆的主事担心她俩出事,每天都让两个伙计一路护送。
尽管有两个伙计护卫,但马车一驶出巷口,就被一群不晓得从哪儿来的野孩子给围住了,追着甚至拦着讨钱。任钰儿跟往常一样让连儿往车外扔了一把铜板,那些个野孩子顾不上再追了,顿时哄抢起来。
抢到钱的喜滋滋拿去买东西吃,没抢到的冲已驶远的马车骂骂咧咧,甚至吐口水,能依稀听到他们是在骂任钰儿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是个假洋婆子!
余三姑站在二楼露台上看得心酸,泪水夺眶而出。
余青槐站在巷口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叹道:“她这又是何苦呢。”
苏觉明早见怪不怪,躬身道:“余老爷,我今天正好没什么事,先陪您逛逛十里洋场。周老爷那边我已经差人去禀报了,只是不晓得他在城里还是在奉贤那边的厘卡。他要是知道您来了一定很高兴,一定会差人来请您去县城叙旧。”
既然来了,自然要拜会下当年一起坚守万福桥的周兴远。
不过余青槐这会儿想的不是拜访朋友,禁不住问:“觉明,这里虽是洋人的租界,可租界里的百姓对洋人一样敬而远之。钰儿去洋人办的女塾念书,甚至穿洋人的衣裳跟洋人交往,总这么招摇过市,不会有事吧?”
“这您大可放心,她和连儿不会有事的。”
“刚才你又不是没看见,怎么就不会有事?”
“您是说那帮没管教的野孩子吧,他们就是想讨点钱,不会也不敢真撒野。而且护送她和连儿去女塾的两个兄弟也不是一般的伙计,包括会馆的刘主事和门房老钱,原来都是在薛府台、刘府台和虎提台麾下效力的绿营把总甚至千总,连长毛都杀过,又怎会怕一帮小瘪三。”
“他们既然是绿营武官,怎么不去阵前效力?”余青槐不解地问。
苏觉明微笑着解释道:“他们以前在攻上海县城时受了伤,营里缺医少药,要是让他们呆在营里就是让他们等死。四爷念他们都是四川同乡,就把他们接会馆来请郎中甚至洋人大夫帮着医治。也不晓得他们是不想再打仗了,还是想报四爷的救命之恩,伤养好之后就留在会馆,现在更是什么都听任小姐的,毕竟任小姐是四爷的义妹。”
“这么说钰儿真帮四爷在上海当家了?”
“是啊,现在会馆里的人个个喊她姑奶奶。”苏觉明笑了笑,又说道:“蓝蔚雯这个道台其实是护理的,他原本是候补知府。之前的道台姓赵,叫赵德辙,进士出身,见任小姐总是这么抛头露面,甚至出入洋人的领事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据说打算上折子弹劾,结果被他的那些幕友给劝住了。”
“都惊动道台了!”
“上海就这么大,只要有点事就会传得尽人皆知。”
想到本地的那些士绅十有八九也会跟赵德辙一样看任钰儿不顺眼,余青槐紧盯着他问:“人言可畏,你怎就不劝劝她呢?”
“余老爷,这您大可放心,任小姐真不会有事的。您想想,她爹殉国了,她一个女子孤苦伶仃在上海,又不是朝廷命官,谁要是为难她就是欺负她,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你就是不担心人家以此弹劾四爷?”
“义妹终究义妹,又不是亲妹妹,四爷认她作义妹是可怜她,再说四爷现而今远在四川老家丁忧,就想管也管不着她,谁要是想借这个做四爷的文章,一样会被人耻笑。反正任小姐现在是百无禁忌,至少在上海地界上谁也不敢欺负她。”
“洋人呢?”
“洋人更不会了,她跟花旗传教土裨治文的夫人格兰德女士不晓得有多要好,认得好多洋商的夫人、小姐,花旗领事馆每次开舞会都请她,英吉利和法兰西领事馆有时候也请,在洋人眼中咱们这位小姑奶奶是大清最通情达理的官家小姐,有些洋人甚至以认得她或能请着她为荣。”
“洋人很看重她?”余青槐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苏觉明同样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一边陪着余青槐往外滩方向走,一边苦笑道:“洋人喜欢热闹,几乎每天都邀朋友一起吃下午茶,每天晚上轮着宴客,吃饱喝足就开始奏乐跳舞。并且洋人喜欢攀比,别人请到了咱们这位小姑奶奶,你却没请到,你就会觉得很没面子。而上海拢共就那几个朝廷命官,别的官家小姐平日里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请别的官家小姐都请不着,所以咱们这位小姑奶奶在洋人不晓得有多吃香,用洋人的话说这是社交。”
“社交……跟洋人交,我看是滥交!”
“不说这些了,前头那家西点店做的西点不错,我陪您去尝尝。”
……
余青槐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出身书香门第的任钰儿,为何要豁出女子最珍贵的名节去跟洋人社交。而事实上任钰儿的一番苦心没白费,不但领班军机大臣文庆知道有这么个奇女子,甚至连皇上都知道,因为这半年来最机密的夷情都是她深入虎穴打探到的!
之前只晓得英佛二夷在一个叫做克里米亚的地方跟俄夷打仗,至于为何会打起来,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因为能收集到的消息太少,一直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随着消息越来越多,这一仗的脉络也越来越清晰。
为此,文祥特意让王乃增和庆贤帮着拟了一道折子,专程赶到圆明园递牌子求见。然而,皇上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才听了一会儿就显得有些不耐烦。
文祥急忙道:“奴才昨儿中午刚收到上海分号急报,已经查实俄夷打不下去了,已向英佛二夷求和,并在佛夷京城巴黎签订了和约。此役,俄夷战死战伤五十二万余兵勇,土耳其战死战伤近十万兵勇,佛夷死伤九万五千余人,英夷死伤十万,耗费钱粮无数!”
俄罗斯居然媾和了,咸丰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皇上说得是,奴才还侦知俄夷此仗输得不冤枉。”
“此话怎讲?”
“因为这一仗中,英佛二夷兵勇所使的是新式自来火鸟枪,奴才命新安分号搞到了几竿,试射了下发现果然与之前的自来火鸟枪大不一样,枪管里刻有膛线,铅子也是特制的,不但打得远,并且打得准。”
文祥抬头偷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此外,俄夷的炮船大多是旧式帆船,无论进退全靠风向,而英佛二夷派出多艘蒸汽炮船,进退攻防无需靠风,打得俄夷水师无还手之力;再就是英佛二夷使用了一种叫做电报机的器物发号施令,将帅不管离阵前有多远,通过电报机便能号令各营顷刻响应。”
“这个电报机究竟何样?”咸丰下意识问。
文祥急忙道:“奴才也没见过,奴才正在想办法,看能否尽快找一件呈给皇上御览。”
站在一边的郑亲王端华忍不住问:“无论多远也能传递消息,而且在顷刻之间?”
“禀王爷,正是。”
“皇上,奴才以为此物不祥,奴才估摸着洋鬼子一定是使了什么法术,驭使阴兵鬼魂传递消息,不然这消息传递起来又怎会如此之快!”
咸丰觉得端华的话有一定道理,抬头道:“事有反常必为妖,既然此物不祥那就不用进献了。”
文祥追悔莫及,暗想早晓得郑亲王在这儿,今天就不应该递牌子求见,见皇上发了话,只能硬着头皮道:“嗻!”
咸丰对电报机不感兴趣,只想知道英佛二夷究竟会不会跟大清开战,阴沉着脸问:“英佛等夷在香港、厦门和上海等地有多少兵?”
“禀皇上,截止本月初八,香港有夷兵七百,战船三条,英夷民勇一千三百余人;厦门有战船一条,夷兵七十二人;福州、宁波两地既无夷兵也无战船;上海有战船四条,夷兵四百二十八人,西夷召集夷商侨民所办的洋枪队共八百二十余人。不过据奴才所知,夷酋包令已奏请其朝廷往我大清增兵。”
“跪安吧,回去之后悉心打探,有动静及时奏报。”
“嗻!”
文祥刚躬身退出大殿,郑亲王端华就笑道:“皇上,英夷本土距我大清十万八千里,想增兵哪有这么容易,奴才以为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想到英佛等夷在大清没多少兵,咸丰起身叹道:“文祥这差事办得不错,韩四开缺回籍时还真保奏对了人。只是这韩四也太没良心了,明明晓得朕正值用人之际,竟奏称‘在衰绖中,不敢奉诏’,想想就来气!”
郑亲王端华一直认为韩四是弟弟肃顺的人,急忙道:“皇上息怒,奴才以为韩四不奉诏也情有可原。要说圣眷,康熙朝时的李光地圣眷恩隆吧,康熙三十三年出任兵部侍郎并提督顺天学政,遇母丧遭康熙爷‘夺情’,后来改请假九个月回乡治丧,康熙爷也没恩准。
结果被翰詹科道群起攻之,弹劾他平日里以笃行理学自许,可在守孝这件事上却有悖伦理,弹劾他‘贪恋苟且’、‘诡随狡诈’。康熙爷见牵连甚广,只能令其解任。连李光地都落得如此下场,何况他这么个捐纳出身的?”
咸丰恨恨地说:“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郑亲王端华岂能不知道皇上说得是那帮御史言官,终于松下口气,想想又躬身道:“皇上,韩四虽在乡丁忧,但他的义妹还在为朝廷效力。据奴才所知,他那个义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饱读圣贤书,又怎会不在乎自个儿的名节?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深入虎穴,打探夷情,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
“嗯,朕也听文祥说过,”咸丰权衡了一番,随即回头道:“她爹不是殉国了吗,追赠其父为奉直大夫,诰赠其母五品宜人,荫其弟成年后入监读书,期满候选!”
“皇上仁厚,皇上圣明。”
“她也是个可怜人,没爹没娘,还遇着韩四这么个狠心的义兄,真是遇人不淑。”
“皇上,据奴才所知这事跟韩四还真没多大关系……”
“怎就没关系,他既然收留人家,认人家作义妹,就应该做一个好兄长。可他倒好,竟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咸丰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打探夷情这种事,那个奇女子是比“厚谊堂”派出的那些文武官员靠谱,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也只能让那个奇女子接着打探。
第六百二十七章 急转直下
光阴如梭,转眼间又进入八月。
县城炎热,磁器口也热,孙五爷带着书童和老仆再次来到慈云村,听韩大说韩秀峰和费二爷搬山上的竹林院去了,连茶也没喝一口就马不停蹄上山。
一路苍松夹道,青霭虬盘,菖蒲涧溪,水至山巅而下,泠泠之声与松簧对鸣,如歌如乐。赶到竹林院外,见韩秀峰正躺在藤椅上午睡,费二爷正同慧明老和尚围坐在一块巨石边下棋,突然来了诗兴,不禁笑道:“山廻青峰合,溪曲白云飘。僧塔灯常在,杉松叶不凋……”
慧明和尚抬头一看,急忙起身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孙施主!”
费二爷反应过来,连忙推了推睡得正香的韩秀峰,然后起身迎上去道:“罪过罪过,五爷驾到,我等竟有失远迎。”
“不知者不怪,老弟无需如此。”孙五爷拱拱手,随即走上来踢了踢仍在呼呼酣睡的韩秀峰:“志行,醒醒,大白天睡啥子觉!古人云寸金难买寸光阴,这大好时光不是用来睡觉的,等到了我这把年纪后悔就晚了。”
韩秀峰被他给踢醒了,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在做梦,连忙起身笑道:“五爷,您老啥时候来的,来前咋不差人捎个信儿?”
“是啊五爷,要是早点捎个信,我等也好下山恭迎。”费二爷一边帮着沏茶一边笑道。
“我又不是官老爷,用不着那么麻烦。”孙五爷转身示意老仆打发抬他上山的脚夫先回去,让书童把行礼送进他去年来避暑时住过的屋子,这才坐下接过茶杯笑看着韩秀峰问:“咋搬山上来了,山上是清静,也凉快,我可以来小住几日,你搬来算什么,这儿真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您老误会了,秀峰没想过遁世,更没看破红尘想出家,之所以搬山上来纯属不得已而为之。”
“怎么个不得已?”
“因为没奉诏移孝作忠的事,前些天刚被皇上下旨申斥了,骂我没良心,深受皇恩却不思报效朝廷,甚至骂我一个七尺男儿都不如一个女子!幸亏这道谕旨不是明发的,不然真会扬名天下,说不定会被那些早就看我不顺眼的御史言官弹劾。”
“只是申斥?”
“只是申斥,勇号还在,顶带也在,督办川东团练的差事一样在。”
“只是申斥就好,”孙五爷笑了笑,放下茶杯道:“雷霆雨露皆君恩啊,能被皇上申斥也是难得的殊荣。听你那位在外为官时总想着回乡,回到家又后悔告病的姑父说,只要是数得上号的文武大臣都曾被皇上申斥过,也只有简在帝心的才会被申斥,谁要是没被皇上申斥过,都不好意思跟人吹嘘圣眷恩隆。”
“要是有您老说得这么简单就好了。”韩秀峰苦笑道。
“对了,被皇上申斥,跟搬山上来有何关系?”
“就像您老刚才所说雷霆雨露皆君恩,被申斥了得上折子谢恩,得给皇上一个交代。想来想去只有搬山上来,吃斋诵经为皇上祈福,祈求佛祖保佑皇上龙体安康,祈求菩萨保佑我大清国泰民安。”
“这个办法好,皇上晓得了一定龙心大悦。”
“龙心能否大悦秀峰不敢奢望,只求皇上不用再生我的气。”
“那你这些天究竟有没有诵经?”孙五爷忍不住问。
韩秀峰挠挠脖子,不无尴尬地说:“跟着大师诵过两次,斋戒我一直在谨守,不信您老问二爷,我打上山到现在也没吃过荤腥。”
“这么热的天,本就应该吃清淡点,”孙五爷笑了笑,想想又提醒道:“都说伴君如伴虎,既然已经说出去了,闲暇之余别光顾着睡大觉,也得翻翻经书,不然将来进京面圣,皇上让你背一段经文,你一句也背不出,到时候可就是欺君之罪。”
“谢五爷提点,我得空就看。”
“不说这些了,这些你也用不着我来教,我就想问问外头的情形。”
提起战局韩秀峰的心情变的格外沉重,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外头的情形不妙,今年春天,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率兵去攻镇江,长毛东王杨秀清从安徽调集数万兵马,由秦日纲统领,从栖霞、石埠桥一带东进,驰援镇江。向荣命吉尔杭阿派兵防堵,官军与长毛在龙潭、东阳、仓头、下蜀、汤头一带接战一个多月,不分胜负。
长毛的镇江守将吴如孝多次派兵西出接应,均为官军所阻。为打破僵局,秦日纲派冬官正丞相陈玉成乘小船冲破官军封锁,抵镇江见吴如孝,约定东西会攻。秦日纲随后率军东攻,与官军激战于汤头,相持不下。战前迂回至官军侧后的李秀成突然发难,官军腹背受击,阵势大乱。这时,陈玉成和吴如孝也率军由镇江杀出,汇合之后大败吉尔杭阿,连破其营十六座,直抵镇江。
就在吉尔杭阿收拢溃兵之时,秦日纲竟调转兵锋,自金山渡江北上,与瓜洲长毛会合,然后乘江北官军疏于防范之机,猛攻土桥,突破官军为围困瓜洲长毛而构筑的土围长墙,连破虹桥、朴树湾等官军营盘。江北官军溃散,总揽江北军务的钦差大臣托明阿逃往三汊河。长毛一鼓作气,又接连攻下三汊河官军营垒一百二十多座,托明阿只能率残部逃往扬州东北的邵伯。”
孙五爷大吃一惊:“江北大营被长毛击破了?”
“何止江北大营。”
韩秀峰轻叹口气,接着道:“秦日纲攻占扬州,抢到大批粮饷之后仅留少量兵力守扬州,率部杀了个回马枪,打算自瓜洲渡江去攻江南官军,因留守仓头的长毛夏官正丞相周胜坤部被官军所败,南返之路被断,果断率部西进,其前队迅速攻占浦口。
就在其大队兵马准备集结,打算由浦口渡江时,官军收复浦口,秦日纲担心被官军半渡而击,又率部返回瓜洲,在瓜洲休整了几天,大举渡江,攻占黄泥洲之后乘胜猛攻高资,拟打通回江宁之路。
吉尔杭阿自镇江九华山大营率兵去援,结果在一个叫做烟墩山的地方被秦日纲所围。吉尔杭阿与之鏖战五昼夜,中炮而亡。我巴县同乡江宁知府刘存厚护尸突围,半路被长毛所截,战死殉国。副都统绷阔投江,副将周兆熊战死。”
巴县歌舞升平,没几个人关心两江的战事。
孙五爷是真不知道这些,急切地问:“后来呢?”
“秦日纲乘胜追击,先攻破九华山大营,紧接着再破京岘山官军大营,解了镇江之围。然后放弃小茅山、九华山、烟墩山、黄泥洲等地营垒,经高资、下蜀、东阳、石埠桥退至江宁东北燕子矶、观音门一带待命。”
“向荣呢,向荣没事吧?”
“向帅败退丹阳,现在什么情形我也不晓得。”韩秀峰揉了一把脸,接着道:“战局急转直下,在短短数月间,江北大营、江南大营相继被长毛所破,据说在向帅军中效力的内阁中书何恒也战死了。我在泰州时的好友张翊国堪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晓得打过多少次败仗烂仗,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捡回条命,可这次却没之前那样的好运,也在江北大营被击破时战死了。”
“皇上究竟咋想的!”孙五爷放下茶杯,喃喃地说:“僧格林沁克复连镇,生擒林凤祥之后,皇上为何不命他率兵南下一举荡平长毛?反倒命其裁撤遣散几万兵马,命其回京持服守孝!”
剿灭林凤祥、李开芳等北犯的长毛后,皇上就下旨裁撤京师巡防处,命刚丧母的僧格林沁以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留京守制,只派西凌阿等人率部分马队分赴湖北、河南进剿长毛和捻匪,原本集结于京畿和山东的各路人马不是命其各自回原驻防地,就是裁撤遣散。
仔细想想,朝廷似乎错过了一个“犁庭扫穴”的好机会。
但韩秀峰不这么认为,一脸无奈地说:“您老有所不知,皇上这么做实属无奈,一是朝廷没那么多粮饷,养不起那么多兵勇;二是洋人以修约为由不断起衅,随时有可能北犯京畿,皇上得居安思危,所以要把僧王和没遣返裁撤那两万兵马留在京畿。”
“洋人也在生事,洋人想趁火打劫?”
“要不是担心洋人,要不是没那么多粮饷,皇上早命僧王率那几万大军南下了。”韩秀峰长叹口气,想想又说道:“两江战事糜烂,贵州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以前跟您老提过的张之洞的父亲兴义知府张瑛,上个月病逝了。就在张瑛病逝后的第七天,都匀府城失陷,张之洞的妻兄、署理都匀知府石均被贼匪捕杀,前都匀知府也就是张之洞姐姐的公公鹿丕宗自焚殉国。”
“湖广呢?”
“湖广也好不到哪儿去,不但武昌还在长毛手里,连湘军元老罗泽南都因伤重病逝于武昌军中。江西更惨不忍睹,据说半数以上州县都被长毛给占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驰援武昌!
刘山阳在来前就把家中的事安排好了,下定决心跟韩秀峰一起出川,不管韩秀峰去京城还是去两江。
潘二知道韩秀峰不放心老家,在来巫山前就决定三五年内不出远门,就在他紧盯着地图寻思长毛真要是杀川东来,到时候他这个负责看家的怎么跟龚瑛等士绅和江宗海等八省商人,召集川东团练帮同官军防堵之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人刚回过头,只见陈占魁带着一个衙役匆匆赶了过来。
“韩大人,有消息了,有您的公文!”
“是吗?”
“禀韩大人,这是军机处发来的公文,走得是六百里加急!我家大人担心延误您的公务,一接到驿站禀报就命小的赶紧给您送来。”
韩秀峰认出前来送公文的是道署的衙役,接过公文一边拆看,一边示意他先退下。
刘山阳和潘二紧张到极点,毕竟韩秀峰之前奏请的是去两江平乱,担心皇上真命韩秀峰去两江。
陈占魁和闻讯而至的陈天如、张彪、李天宝等团首则激动不已,因为呆在巫山跟呆在巴县一样很难建功立业,就算去松坎大营现在也捞不着仗打。
“韩大人,皇上咋说?”陈占魁忍不住问。
潘二刚抬起头正准备给他点脸色,韩秀峰放下公文道:“也不知道皇上是不是收到官文和胡林翼奏报,晓得湖北吃紧。还是觉得四川离两江太远,觉得远水解不了近渴,既没恩准我去两江效力,也没让我回京,而是命我即刻率川东团练驰援武昌。”
总算有机会上阵杀贼了,陈占魁欣喜地说:“驰援武昌好,在家门口打仗,不用走那么远!”
陈天如更是急切地说:“韩大人,您下令吧,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就帮您回羊角和松坎调兵!”
韩秀峰的差事是奉旨督办川东团练,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开口就是保川东平安,但潘二很清楚韩秀峰只是说说而已,真正要保的只有重庆一府,川东道辖下的其它各州府是能保则保,实在保不住就不保!
正因为如此,潘二断定韩秀峰不会轻易从松坎大营和羊角大营调人,不等韩秀峰开口,就冷冷地问:“调啥子兵?把松坎和羊角的兄弟全调过来,贵州的教匪要是杀綦江去咋办?咱们的老家还要不要了?”
“潘老爷,可不回去调兵咋驰援武昌?”陈天如禁不住问。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紧盯着陈占魁等人道:“川东团练指的是整个川东道境内的团练,不只是驻守松坎和羊角的那几千兄弟。再说这儿离松坎多远,就算回去调兵,这一来一回也得个把月,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可我们就三百多好号人……”
“你们是只有三百多弟兄,但巫山有的是团练。”
“韩大人,您是说就地招募?”
“不是招募,而是抽调,”看着他们似懂非懂的样子,韩秀峰只能解释道:“要是招募,就得咱们出钱粮。抽调就不一样了,所需钱粮就可由县衙和本地士绅商贾出。兵在精不在多,也不用抽调多少,只要抽调七百就够了。”
“我们有三百人,再从巫山抽调七百团勇,那就是一千兵。韩大人,一千够吗?”
“足够了,再多你们也领不过来。”
陈占魁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人说的是,再多我们也领不过来!”
军令如山,韩秀峰一刻不想耽误,边往外面走边头也不回地说:“始真,长生,走,一起去县衙!”
……
与此同时,鲍超和钱俊臣刚打了一个大胜仗。
石达开前几天竟不动声色地命手下长毛收集了两百多条民船,昨晚潜入南湖和孙湖,打算摸黑由水路抄纸坊营盘的后路。幸亏发现及时,二人抢在长毛前头驱船出战,打了长毛个措手不及,将长毛收集的民船焚烧殆尽,让石达开的诡计没能得逞。
然而,坐镇洪山大营的胡林翼收到捷报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因为仗打到这份上,就剩下两条长壕可守,前面是石达开的三万多大军,背后是武昌城。能派出去的兵勇全派出去了,双凤山、小龟山、赛湖堤等处防守薄弱,东湖上也没几条战船了,真叫个腹背受敌。
“贶生,求援的兄弟回来了,官文答应出兵,不过只出四百马队,而且最快也要到后天才能赶到。”李续宾擦了把汗,扶着壕边的木头说。
胡林翼遥望着长毛那一眼看不到尽头营垒,紧攥着拳头问:“鲁家港那边如何,蒋益澧究竟能不能守住,究竟能守几天?”
李续宾尽管跟蒋益澧一向不和,但还有沉吟道:“虽战死战伤五百多弟兄,但士气没衰,应该能守住。幸亏事先挖了两道深壕,不然就得在一条战壕中迎战腹背之敌。”
“火药铅子够不够?”
“还有不少,应该够用三五天。”
想到能否守住,全靠深沟高垒,胡林翼暗叹口气,正准备命亲随传令各营赶紧把壕挖深点,赶紧修补被长毛用大炮轰塌的营垒,李续宾接着道:“官文还说皇上已命在乡丁忧的前通政司参议韩秀峰率川东团练来援,可京城发往四川的公文全走北大路,也不知道那个韩秀峰有没有接到公文。”
胡林翼在贵州做过知府,也做过道员,对贵州闹教匪的事并非一无所知。
再想到兼任粮台的布政使前些天说过的一件事,回头道:“那个韩秀峰离这儿不算远,上次那五万多两饷银就是他率川东团勇帮着从巴县解运到巫山的。”
李续宾既瞧不上蒋益澧,更瞧不上四川兵。
觉得韩秀峰就算再能打,也不会比已经病死在两江的向荣强。
要是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会说那些团练不来最好,来了只会添乱,甚至会为害地方。但现在不是一个月前,现在与其说是围攻武昌城内的长毛,并防堵石达开所率的长毛来救,不如说被城内的长毛和城外的长毛前后夹攻。
想到现在最缺的就是兵,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哪怕打不了仗来帮着摇旗呐喊也行,李续宾忍不住提议道:“既然晓得他在巫山,我们为何不赶紧差人去传令?他是巴县人,钱俊臣也是巴县人,要不让钱俊臣去!”
“这令怎么传,他就算来也是客军。听号令是给你我面子,不听号令你我也奈何不了他。”胡林翼想了想,接着道:“何况就算现在派人去,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月,城外的石达开和城内的韦俊能坐等半个月吗?”
“石达开和韦俊一定不会等,我估摸着最迟明天他们就会全军压上。”
“所以说现在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李续宾也认为现在只能靠自己,但想想还是说道:“贶生,以我之见这人照样得派,消息更要赶紧放出去。”
胡林翼楞了楞,旋即反应过来:“老兄所言极是,这消息得赶紧放出去,要让所有弟兄都晓得朝廷给咱们派了援军!”
……
随着胡林翼一声令下,奉旨督办川东团练的前通政司参议韩秀峰即将率兵来援的消息顿时传遍了各营。
鲍超不止一次听钱俊臣说过韩秀峰,坐在鲁家巷左垒的壕沟里,看着正帮他包扎伤口的钱俊臣,又好奇地问:“老钱,你认得韩秀峰,也见过他手下的那些团勇,你觉得韩秀峰和他手下的那些团勇究竟能不能打仗?”
刚刚已经有好几个兄弟问过,在军中一直被人瞧不起的钱俊臣真有股扬眉吐气之感,不禁笑道:“说了你别不高兴,你还在做脚夫卖苦力的时候,他就在泰州率青壮查缉心狠手辣的私枭;你还没做上营官的时候,他就在扬州城东的万福桥阵斩了四百多长毛,后来又被皇上调到直隶去练兵,刘存厚是头一个以文职获赐勇号的,他是第二个,你说他会不会打仗。”
“这么说真会打仗?”
“韩秀峰是会打仗,不过他的打法儿跟你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他不会跟你这样每次都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他虽是捐纳出身的但一样是文官,人家跟中丞大人一样讲究的是运筹帷幄。”
鲍超岂能听不出钱俊臣的言外之意,禁不住笑道:“这么说下面的弟兄都服他?”
“这是自然,不但下面的弟兄服他,在京里京外为官的同乡一样服。不怕你笑话,论做人,我钱俊臣比他差远了,直至现在我还欠他的人情。”钱俊臣想想又叹道:“可惜欠他的人情,我这辈子也还不上了。”
“老钱,别说丧气话,昨晚你也看见了,长毛没那么可怕。别看他们人多势众,但这仗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我是说人家现而今飞黄腾达了,要啥有啥,啥都不缺,我钱俊臣想还之前欠下的人情都没机会。”
就是钱俊臣唏嘘感叹之时,距他和鲍超不到三里的一道深壕里,罗泽南死后便跟着李续宾的吴忠义。不敢相信大营传来的消息是真的。
他紧盯着弟弟吴忠肝问:“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不是同一个人?”
“哥,不会错的,就是韩四。”
“你怎晓得就是他的?”
“我刚去问过钱俊臣,钱俊臣说就是以前在巴县县衙帮闲的韩四,他狗日的真飞黄腾达了,回巴县老家丁忧前不但做上了通政司参议,还做上了小军机!”吴忠肝紧攥着腰刀,又咬牙切齿地说:“川帮的那个瓜娃子钱俊臣也认得,钱俊臣说那个瓜娃子跟着韩四沾了大光,都已经做上二等侍卫了,现而今在宫里当差!”
“他们害死我大哥,还升官发财,有没有天理了!”
“哥,可不能这么说,老天爷还是公道的,这不就让他送上门了吗。”吴忠肝回头看看正七倒八歪瘫坐在壕里休息的兄弟,凑到吴忠义耳边道:“只要他敢来,我们就让他有来无回,反正上了战阵刀枪无眼。”
“他要是不上阵,要是跟胡大人一样呆在营帐里咋办?”
“总会有办法的,总之,不怕他来,就不怕他不来!”
“对,来总比不来好,不然让我们去哪儿找他!”
从听到前通政司参议韩秀峰要率兵来援那一刻,营里的粮官徐九就在留意吴家兄弟的一举一动。坐在深壕里眯着双眼偷听了一会儿,确认吴家兄弟想借此机会报私仇,顿时心急如焚。
想去向张德坚张老爷禀报,可张老爷跟曾大人去江西,据说被长毛围困在南昌城里。向李续宾李老爷禀报不但不合适,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徐九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暗暗决定先静观其变,等韩老爷到了武昌再说。
第六百三十二章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从巫山到武昌五百余里,最难走的是巫山至宜昌那一段,赶到宜昌就不用再走蜿蜒曲折的山路。
因为宜昌知府早接到巴县知县的禀报,帮着征集了一百二十多条民船,韩秀峰等人一赶到宜昌就换船顺江而下,从武昌城西约六十里的白浒登岸。
如果想快,虽做不到日行百里,但每天赶七八十里还是能做到,但这五百里韩秀峰整整走了十天!
一是要自带一个月粮草,而川江水流又那么急,甚至有不少礁石险滩,船驶太快容易出事;二是在巫山抽调的七百团勇从未上过阵打过仗,只能将他们与石龙、文经、地藏、玉皇等团编成两个营,由陈占魁和陈天如充任左右二营的营官,别的文武监生分别充任左右二营的哨官。
再从石龙等团校拔了一批什长、伍长,让石龙等团的老团勇带从巫山抽调的新团勇,一个人带两至三人,这么一来就需要时间让众人熟悉新的编制。而保甲局火器团依然是火器团,绝不能打散,没枪也扩编不了。
见奉宜昌知府之命随行的湖北候补知县葛致远也不知道岸上是什么情形,韩秀峰当即命陈占魁率左营和火器团先上岸,在构筑防御的同时赶紧派斥候去附近打探。右营的四百多团勇和船工水手全呆在船上,粮饷也不急着卸。
没想到在岸边等了近半个时辰,派出去的十几个斥候只回来了一个,并且是带着六个官军回来的。
看着他们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样子,韩秀峰以为是溃兵,没想到陈占魁刚把领头的那人带到跟前,那人竟激动地说:“韩大人,晚生总算等着您了,晚生以为您会直奔汉阳,没想到您会在这儿上岸!”
听口音应该是苏州或镇江那一带的人,韩秀峰不敢大意,紧盯着他问:“你贵姓,在哪位大人麾下当差?”
“差点忘了禀报,晚生免贵姓金,名国琛,晚生在胡林翼胡大人麾下效力。”
金国琛很想掏出块腰牌或拿出张公文证明身份,可他虽说是个候补知县,其实只是个幕友,哪有什么官印或官凭,并且三天前奉命从洪山大营过来时那边的战事正吃紧,胡大人哪顾得上写什么公文。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把手下喊来帮着证明下,韩秀峰追问道:“金兄认不认得钱俊臣?”
“认得,晚生不但认得钱俊臣,还知道他跟大人您乃同乡,今年正月里胡大人曾命他回巴县采办过盐粮。”
认得钱俊臣,而且晓得钱俊臣回巴县办过差,韩秀峰确认他一定不是长毛奸细,立马转身示意陈天如命右营团勇和船工水手们赶紧卸粮,随即低声问:“金兄,胡大人那边战况如何?鲁家港有没有被长毛攻占,洪山有没有丢?”
武昌城下战事吃紧,金国琛早就下定决心与洪山大营共存亡,要不是胡大人板着脸命他来接应,他说什么也不会离开洪山的。
他本以为十有八九接应不着韩秀峰所率的川东团练,就算能接到接的也是一帮不堪大用的乌合之众。
没想到韩秀峰带来的不但不是一帮乌合之众,而且军容整齐,士气高昂,身后的那些勇壮手中所持的更是长毛都没几杆的新式洋枪。
他更没想到韩秀峰不但知道蒋益澧正在城东三十里的水路要冲鲁家港阻截长毛,甚至知道洪山大营,激动地说:“禀韩大人,鲁家港没丢,依然在蒋益澧蒋老爷手里!洪山大营一样没丢,胡大人正同李续宾李老爷、赵克彰赵老爷一起坚守!”
韩秀峰追问道:“那我川东团练是去鲁家港还是去洪山?”
要说吃紧,两边都吃紧。
金国琛很清楚两边都需要援军,更需要援军抵达的消息给正在坚守的弟兄打气,可想到眼前这些川东团勇是“客兵”,以胡大人的名义发号施令不合适,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韩大人,能否兵分两路,一路驰援鲁家港,一路驰援洪山?”
在来的路上,韩秀峰就下定决心不再做缩头乌龟,更不能怯战,当即抬头道:“潘长生、陈占魁!”
“下官在!”潘二和陈占魁急忙道。
“本官命你们带三天干粮,率左营驰援鲁家港。”韩秀峰想了想,又冷冷地说:“到了鲁家港之后,一切听蒋益澧蒋老爷号令,谁要是胆敢不从,斩!谁要是贪生怕死,临阵畏缩,斩!”
“下官遵命!”
“陈天如听令!”
“下官在。”
“赶紧卸粮草,卸好留一哨兄弟在此看守,其余人带三天干粮随便本官驰援洪山!”
“遵命!”
金国琛没想到韩秀峰竟如此痛快,急忙让两个手下给正在准备干粮的陈占魁等人带路。韩秀峰跟刘山阳对视了一眼,走到候补知县葛致远面前道:“葛兄,兵力吃紧,船工水手不能走,得让他们在此帮同看守粮草。”
“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去跟他们说。”
“跟他们说清楚,帮同看守粮草是会耽误他们的功夫,但工钱回头照算。再就是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我川东团练的粮官,粮草要是出了差错,就算本官不跟你计较,胡大人也会要了你的脑袋!”
“人在粮在,下官明白。”
“这就劳烦葛兄了。”
……
每个人都有粮袋,三天的干粮很快就装好了。
前头已经恶战了一个多月,韩秀峰敢肯定不只是官军快扛不住了,石达开从江西带来的那帮乌合之众和武昌城里被围困了近一年的长毛一样快扛不住了,现而今拼的就是士气。很清楚手下的这一千团勇真要是上阵,不一定能扭转乾坤,但只要能赶到阵前就能鼓舞官军士气。
所以等陈天如和张彪等人刚整好队,韩秀峰就厉声道:“弟兄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把旗帜都打起来,把鼓给本官敲响点!究竟是孬种还是好汉就看今天,总之,绝不能让坚守在武昌城下的官军兄弟瞧不起,更不能让那些犯上作乱的贼匪瞧不起!”
“遵命!”
“起鼓!”
随着急促的鼓点声,团勇们举着旗帜或持着兵器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向武昌。
陈占魁已经跟潘长生一起率左营走了,陈天如不晓得鲁家港在哪儿,只晓得又被陈占魁抢了个先,气得让本已经把“将”旗举得很高的堂弟再举高点,甚至让表弟把已经收起来的团旗再次打出来。
见他打出了文经团的旗帜,本就不是很服他的几个哨官,也跟着打出各自的团旗。
一面面旗帜迎风招展,鼓声、脚步声和口令声振天,之前派出去的斥候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相继赶回来归队。
明明只有四百多号人,给人的感觉却是千军万马。
金国琛热血沸腾,觉得这三天没白等,小跑着跟骑在马上的韩秀峰道:“禀韩大人,附近本来有不少百姓的,只是这几年总打仗,城里的长毛又经常出来抢粮,所以白浒、庙岭和葛店这一带的百姓都跑差不多了,不然您派出去的斥候也不至于找不着人打探消息。”
“那你是咋遇上我派出去的斥候的?”
“禀大人,晚生等了三天,等得有些心焦,就沿着江边过来了,没曾想走着走着竟遇上您派出的斥候。”
“原来如此,金兄,还是说说战况吧。”
“遵命,”金国琛想了想,苦着脸道:“韩大人,这战况说来话长,要不晚生就说这几天的。九天前,城里城外的长毛同时出动,据守在城里的贼将韦俊派出一万多贼兵,分几路同时攻我们在双凤山、小龟山、赛湖堤等处的营垒。
石达开派出两万多贼兵,猛攻我鲁家港各营,并派出战船二十多条,由闷桥直逼我鲁巷左垒。我水师奉命出击,击退贼船;陆师依托深沟高垒,施放枪炮,接战半天,将其击退,阵斩贼兵六百余。”
“后来呢?”
“后来几天没大仗,不过我等却不敢松懈。果不其然,三天前,城内城外长毛再次全军压上。城外的石达开不但命上万贼兵猛攻,还分几路包抄鲁家港侧后。蒋益澧蒋老爷发现及时,当即亲率一千多兄弟分几路迎战,奉命前去助战的护军参领舒保舒老爷所率的四百骑马队正好赶到,一举将其击退。”
金国琛顿了顿,接着道:“石达开派出的一部贼兵同城内的贼兵同时猛攻我洪山大营,水陆加起来有七八路。李续宾李老爷和张荣贵张老爷、张克彰赵老爷亲率兵勇,分头由洪山、鲁巷出战,厮杀了大半天,也将来犯的长毛一一击退。杨载福杨老爷不但亲率水师烧了青山港的贼垒,毁掉了贼兵搭的浮桥,还重伤贼将古隆贤,也不晓得姓古的这会儿有没有死。”
“这两天呢?”
“前天上午,石达开派出的四千多贼兵一直攻到鲁巷,距我左营营垒不到一里,甚至一边猛攻一边派兵筑大小营垒六座,并安置大炮。胡大人和李续宾李老爷岂能任由其竣工,昨天命张荣贵张老爷率兵反攻,舒保舒老爷率马队助攻,一鼓作气击溃贼兵,并将长毛尚未竣工的那六座营垒平毁。”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金兄,你给我交个实底,胡大人麾下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要是……要是把鲁家港那边的兄弟算上,晚生估摸着五六千应该是有的,”金国琛抬头偷看了一眼,想想又说道:“要是把制台大人那边的八旗绿营和附近的团练青壮算上,武昌周围少说也有两万官兵。”
韩秀峰心想说起来有两万多,但真正能战的恐怕也就胡林翼手下的那四五千,不过现在说这些没任何意义,立马话锋一转:“胡大人怎晓得我会率川东团练来援的?”
“禀韩大人,胡大人和制台大人早在两个月前就奏请皇上增派援军,制台大人早就接到了皇上命您率川东团练来援的公文。并且宜昌府三天前就已差人来向胡大人禀告过,说您率一千团勇正在来武昌的路上,不然胡大人也不会命晚生前来接应。”
……
边走边问,韩秀峰很快就搞清楚武昌的情形。
洪山大营没丢,武昌城东三十里的水陆要冲鲁家港也没丢,但只能算勉强守住了。幸亏石达开带来的主要是各怀鬼胎的“花旗军”,只有两千左右骁勇善战的广西老贼,大炮、鸟枪、抬枪和洋枪等火器又不多,不然官军哪能坚守到今天。
总之,现在形势对官军有利,因为官军不但是以逸待劳,并且粮饷能勉强接济得上。而石达开不只是孤军深入,甚至连粮草都靠水路转运,却又没一支强悍的水师,粮路随时可能被湘军水师截断。
想到这些,韩秀峰不禁暗叹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觉得接下来应该不会有大仗,就算有大仗也不会有前些天那样的恶仗。毕竟士气这东西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长毛连攻几次攻不下,还死伤惨重,再想攻就更难攻下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不劳烦大人
胡林翼直到第六天下午才知道石达开退兵了。
石达开是长毛诸将最狡诈的,他不敢轻易分兵追剿,也顾不上分兵去追剿,因为长毛退去之后终于抽出身的蒋益澧跟李续宾闹起来了,竟跑到五里墩大营状告李续宾见死不救。
从让李续宾接管罗军和赶走彭玉麟的那一刻,胡林翼就下定决心陆师由李续宾统领,水师由杨载福统领,把李续宾和杨载福当作左膀右臂,自然不会给蒋益澧好脸色,甚至当着众将面怒斥了蒋益澧一番。
早有准备的幕友,更是拿出了蒋益澧治军不严,勇丁溃走,虚冒多名,吃空饷,甚至在乞假回乡葬母时私吞营内兵勇恤赏的实据。
要说吃空饷,谁不吃空饷,可摆到明面上蒋益澧却无言以对,受不了这奇耻大辱,一气之下带着几个亲信走了!
之前以为八旗不堪大用,但这次舒保等人所率的马队真立了大功。
好不容易赶走蒋益澧,胡林翼又在幕友们的进言下忙着笼络舒保。得知舒保无子嗣,甚至将府中丫鬟送给舒保为妾。
就在他打算致函湖广总督官文,请官文会同保奏提拔这次杀贼出力的多隆阿、金顺等八旗马队的骁骑校等小官时,李续宾、杨载福和赵克彰、唐训方又因为该不该给川东团练左右二营论功行赏的事,跟金国琛、严树森、方大湜等幕友发生了争执。
“逸亭,你是说李续宾他们认为不该给川东团练论功行赏?”胡林翼紧盯着金国琛问。
“禀中丞,李老爷他们觉得多多少少给点赏钱就行了,觉得要是在奏报上帮韩秀峰及其所率的川东团勇请功,皇上和朝中的文武大臣说不准会误以为石达开是韩秀峰击退的。”
金国琛回头看了看帮着草拟奏折的胡大任,接着道:“仔细想想李老爷他们的担心有一定道理,可我等以为要是连提都不提也不合适。”
“莲舫兄,你怎么看?”胡林翼看向胡大任。
胡大任放下茶杯,无奈地说:“真要是论杀贼,韩秀峰所率的川东团练也不能说不出力。至少刚到那天打过一仗,放过几枪,阵斩了百十个长毛的溃兵。昨日下午,我和渭春老兄还专程去了趟鲁巷,发现其排兵布阵中规中矩,手下团勇士气高昂,可见是真来杀贼的。报捷的折子上真要是不提,等皇上的恩赏下来,别人都论功行赏,唯独没他们的份儿,恐怕会寒了他们的心。”
方大湜更是拱手道:“大人,得罪韩秀峰事小,要是四川因此不再协济我湖北钱粮那这事就大了!”
王家璧不以为然,冷不丁来了句:“守初兄,韩秀峰的确是四川人,但并非四川的官。协济钱粮之事既不关他的事,他也差不上手,我等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孝风兄,韩秀峰确实不是四川的官,按例也不得在四川为官,但现在的四川不比三五年前的四川,驻守四川各地的八旗绿营早被抽调一空,上至总督、布政使,下至各州县正堂,全依赖地方士绅商贾襄助,无论办团还是筹钱粮。”
“照守初兄这么说,得罪他韩秀峰就是得罪四川士绅商贾了?”
“倒不至于得罪全四川的士绅商贾,也不至于得罪全川东的士绅商贾,但一定会得罪巴县乃至整个重庆府的士绅商贾。”
方大湜顿了顿,又强调道:“钱俊臣生前不止一次说过,韩秀峰不只是段大章的内侄,不只是跟署理四川按察使曹澍钟关系不一般,而且在做官前曾做过京城重庆会馆的馆长,曾倡修过会馆,倡建过文昌阁和乡贤祠!”
胡林翼在京城呆过那么多年,岂能不知道只要是做过会馆馆长的人,跟同乡们的关系绝不一般,觉得因为分不分点功劳给川东团练这点事得罪韩秀峰不划算,可想想又觉得李续宾等人的顾虑有道理。
石达开率兵来犯武昌,你厮杀了那么多天也没能将其击退,甚至六百里加急向朝廷求援。而韩秀峰率川东团练一来,石达开就退兵了,朝中的王公大臣会怎么想,皇上又会怎么想?
更重要的是,这功劳一旦分出去,湘军将士一定不服,甚至会影响士气。
见胡林翼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时,胡大任突然笑道:“贶生兄,以我之见不但要帮着请功还要保奏!”
“此话怎讲?”
“他手下那些团勇的底细我摸清楚了,说出来贶生兄或许不信,其火器团的团勇竟大多是茶陵及茶陵周边各州县人,其左右二营的团勇也大多是我湖北人,并且能看出来援之前不但悉心操练过,甚至上了阵剿过贼。”
胡林翼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下意识问:“相比我湘军如何?”
“其左右二营跟李续宾所统带的驻营不相上下,比鲍超所领霆字营稍有不如。其火器团无法比较,那是用银子砸出来的一支悍勇。人枪虽不多,但上了战阵那几十个团勇、几十杆新式自来火洋枪便能顶一营!”
金国琛早就看那些洋枪眼红,忍不住说:“要是能将其编入亲卫营就好了。”
胡林翼直到这会儿也没搞清楚韩秀峰的深浅,沉吟道:“既然是用银子砸出来的,韩秀峰一定不会舍得将其拱手与人。”
“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何况又不是他韩秀峰出钱采办的,窃以为只要价钱合适,他应该会答应的。”
“保举他署理武昌知府?”
“这恐怕很难让他心动。”
“保举他署理宜昌知府如何?”胡林翼又问道。
胡大任沉思了片刻,笑道:“宜昌府紧挨着他们四川的夔州府,离老家近,并且又没闹长毛,我估摸着他十有八九会心动。可这么一来咱们就亏了,毕竟全鄂拢共就几个完善的州府。”
“他不是在巴县一呼百应吗,那就在保举他署理宜昌府的同时,再给他委个就近劝捐筹饷的差。四川那么多湖广商人,连钱俊臣回一趟巴县都能筹那么多,他一年怎么也得筹五六万两吧。”
“这个主意好,只要他能筹着银子,那这买卖咱们就不亏!”
金国琛话音刚落,一个亲卫走到门边躬身道:“禀大人,前通政司参议韩秀峰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诸位先忙,我先去会会他。”
……
胡林翼起身赶到大帐,只见韩秀峰依然穿着一身青布长衫,一见着他就躬身行礼。
“老弟无需多礼,”胡林翼一边招呼韩秀峰坐,一边笑道:“韩老弟,实不相瞒,就算你今儿个不来,胡某待会儿也得差去请。”
“这么巧,不知中丞大人打算召见秀峰有何事?”
“老弟先说,先说说大老远过来找我有何事。”
对胡林翼的为人,韩秀峰心里终于有了底,觉得胡林翼这人擅权,从不分青红皂白赶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蒋益澧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他想包揽把持湖北军政。
其实早在赶走蒋益澧之前,就曾赶走过曾国藩的亲信吴坤修及其倾家荡产招募编练的“彪字营”,甚至宣称永远不许吴坤修再来湖北。同时他也非常会做官,不然绝不会做出让府中丫鬟嫁给马队将官舒保那丢人现眼之事。
俗话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但像他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官员韩秀峰真是头一次见,韩秀峰不想跟他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禀中丞大人,秀峰听说因为报捷的事,如九兄对秀峰有些误会。大敌当前,同僚之间得同心协力,秀峰不敢因为这点事耽误军务,思前想后觉得应该来拜见大人。”
胡林翼以为韩秀峰也是来邀功请赏的,毕竟身为营官不能不为手下着想,不然这兵就没法带了,不禁笑道:“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不过老弟大可放心,胡某治军严明,有功就赏,有过便罚,绝不会委屈老弟,更不会让老弟无法跟下面人交代。”
“大人误会了。”
“误会?”
“秀峰是想说大人无需为此为难,报捷无需提秀峰,无需提我川东团练,更无需保奏杀贼出力的团目团勇。”
“这怎么行,有功不赏,将士何以用命?”
韩秀峰站起身,一边朝着京城方向遥拜,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川东团练是秀峰奉旨督办的,现而今他们立下战功,秀峰自然要代皇上传旨赏赐。那些杀贼出力的团目团勇,秀峰也会具折保奏,所以无需劳烦大人。”
有权密折专奏,上达天听的文武官员不少。但能具折保奏有功将士,甚至能代皇上传旨赏赐的文武官员可不多。胡林翼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捐纳出身的不是蒋益澧,也不是李续宾、杨载福,而是跟他胡林翼乃至湖广总督官文一样的大员!
胡林翼正暗想你要是也六百里加急报捷,到时候两边说的不一样,皇上和朝中的文武大臣究竟会相信谁,韩秀峰又拱手道:“秀峰打算明儿一早召集团勇,代皇上传旨赏赐。大人要是得空屈尊降临,我川东团练的士气定会更加高涨,等大人一声令下攻城时,我川东团练也定会更加用命。”
第六百四十二章 旁观者清
文祥、王乃增和庆贤从未跟各房翻译说过朝堂上的事,可下面人还是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一个个变得小心翼翼,不但极少请假出门,甚至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加之广东那边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书肆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压抑。
张之洞的心情更是悲痛欲绝,昨天傍晚收到他爹张瑛病逝于任上和妻兄署理都匀知府石均殉国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让他差点昏倒。尽管众人好生劝慰,可还是大哭了一场。
遇到这样的事,得按例呈请开缺回乡丁忧。
可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爹病死在贵州,而他老家在直隶南皮,这丧是往贵州奔还是往南皮老家奔,把哭得魂不守舍的他给难住了。
直到文祥闻讯赶回书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开导了一番,才决定先回南皮老家。
官学教习做不成了,张之洞不觉得有多遗憾,毕竟那只是权宜之计。
唯一遗憾的是本着宁缺毋滥的想法,光顾着观察那些官学生,以至于做了近半年教习都没帮“厚谊堂”物色到一个可造之材。
看着张喜收拾好的行李,想到文祥、王乃增和庆贤这大半年来对他的关照,张之洞觉得不能就这么走,再三权衡了一番,毅然回头道:“文大人,王先生,庆贤叔,之洞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祥下意识说:“又不是外人,有何不能讲的。”
见张之洞欲言又止,王乃增提议道:“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我等去花厅?”
“好好好,先去花厅。”文祥反应过来,带着众人转身往花厅走去。
大头意识到他们要说正事,赶紧让余有福和小山东先帮着把行李送门口的马车上去,他则守在花厅门口生怕别人靠近。
文祥有些奇怪,不知道张之洞想说什么。
王乃增和庆贤同样一头雾水。
就在他们三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张之洞又恭恭敬敬地执晚辈之礼拜了下,这才抬头道:“文大人,王先生,俗话说旁观者清,以之洞这个旁观者之见,‘厚谊堂’这几个月是不太顺,但您二位大可不必为‘厚谊堂’的将来担忧。”
“此话怎讲。”文祥禁不住问。
“之洞以为不管朝廷喜不喜欢,洋人都在那儿。不会因为朝廷不喜欢,他们就会走;一样不会因为朝廷喜欢,他们就会来。换言之,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洋人没遭天谴没死绝,朝廷就不能没有专事打探整理验证夷情的人。”
文祥没想到他会说这些,觉得这番话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更多地像是在安慰,正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张之洞又说道:“再就是现在的‘厚谊堂’不是韩大人筹设时的‘厚谊堂’,也不是大人您刚接掌时的‘厚谊堂’,可以说已由一根树苗变成了一棵大树,不是谁想砍就能砍的!”
人几乎还是那些人,事还是那些事,文祥觉得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不解地问:“孝达,你这话从何说起?”
“厚谊堂”这两年所有的往来公文张之洞全看过,堂内这两年的大事小事也没少听王乃增、庆贤和吉禄等人说过,对这个不在经制内的衙门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堪称一清二楚,不禁拱手道:“大人,‘厚谊堂’能有今日,韩大人自然功不可没,但以之洞之见更要感谢老成谋国的文中堂!”
“文中堂是帮过咱们不少,可他老人家一病不起,说句……说句不敬的话,他老人家能不能熬到过年都两说。”
“要是之洞没猜错,他老人家不但不希望我‘厚谊堂’被裁撤,甚至早帮着把将来的事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他老人家要是没先见之明,又怎会把崇实大人和崇厚大人带这儿来?”张之洞反问了一句,接着道:“要不是他老人家力荐,之前只是署理户部左侍郎的崇实大人,又怎会如此顺利地实授工部侍郎,并兼管钱法堂事务;崇厚大人又怎会如此顺利地外放天津,署理长芦盐运使?”
王乃增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文中堂是担心咱们没钱!”
“以之洞之见文中堂不只是担心我‘厚谊堂’没银钱周转,也是担心文大人您独木难支。”看着文祥若有所思的样子,张之洞话锋一转:“文大人,我们汉官讲究同年之谊,有同年帮衬关照甚至提携,仕途会顺很多,办起事来会容易很多。您虽然一样有同年,但因为满汉之间的成见,相互之间不是很亲近。但您并没有吃亏,您有同族,同样出身的同族!”
这个说法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文祥一时间竟楞住了。
王乃增同样听得一头雾水。
庆贤则眼前一亮,不禁喃喃地说:“要说开明之人,各部院应该有不少,难怪文中堂不带别人来,偏偏要带崇实来呢!”
“庆贤兄,我还是不大明白。”文祥苦着脸道。
庆贤不想抢张之洞的风光,微笑着道:“孝达,你先想到的,你跟大人说。”
“遵命。”
张之洞拱手道:“有人说不到京城不晓得官小,平时难得一见的进士甚至翰林老爷,在京城是随处可见。但又有几个人真正算过,正科进士出身的满人又有几个?”
文祥沉吟道:“要是不算翻译科,只算正科的话,还真不多。”
“不是不多,而是极少!”
张之洞其实早想到了,只是觉自个儿“初来乍到”又如此年轻,搞得像众人皆醉我独醒自个儿独醒不好,可现在跟之前不一样,要是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紧盯着文祥接着道:“之洞查阅过先帝登基以来的正科进士名单,发现自道光朝到现在正科进士出身的满人只有十七个。”
“不会吧,不会只有十六七个。”文祥有些不相信。
“如果不包括汉军,只算宗室和满州,真的只有十七个!”
张之洞顿了顿,如数家珍地说:“道光朝共十三位,其中道光二年进士两位,一位就是文中堂,一位是曾九迁至内阁学士的恩桂,不过他早就在内务府大臣任上病逝了;道光六年只有一位,就是四年前曾入直过军机处的麟魁。道光九年两位,一位是全庆大人,一位是倭仁大人;道光十三年一位……”
不等张之洞说完,文祥便低声道:“福济!”
“正是,”张之洞点点头,接着道:“崇实大人是道光三十年庚戌进士,总之,只要健在的大多身居高位,就算被革也是在督抚甚至尚书任上被革的。大人,您就是其中之一,皇上又怎会不重用您。有那么多同样出身且身居高位的同族关照,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文祥真是当局者迷,听张之洞这么一说猛然意识到文庆为何被革了那么多次都能起复,一是因为文庆是满人中实属难得的正科进士,二来有同样是正科进士出身的满人大员帮衬关照。
庆贤接过话茬,意味深长地说:“肃顺虽总是骂咱们满人混蛋,只知道捞钱。可这大清终究是咱们满人的江山,皇上不可能全重用汉人,一个满人也不用。而皇上要用满人,不紧着用大人您这样正科进士出身的,还能先紧着谁?”
王乃增反应过来,不禁叹道:“孝达,你还真是旁观者清啊。”
文祥更是沉吟道:“这么说我今后得跟全庆、倭仁等大人多走动。”
“这是自然,”张之洞又忍不住道:“之洞以为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再次启用柏中堂,现在柏中堂管户部,肃顺以户部侍郎兼左都御史,他们之间的斗法没一两年分不出胜负,所以大人一样无需担心肃顺。”
朝堂上这段时间真的很热闹。
在热河坐了两年冷板凳的柏葰刚被擢升为户部尚书,就因为上的谢恩折子里有一句话词不达意被弹劾,而弹劾柏葰的正是跟肃顺走得很近的那几个御史言官。
想到柏葰也不是吃素的,接下来一定会反击,文祥觉得张之洞的话有一定道理,正寻思找个什么由头去拜见工部尚书全庆等正科进士出身的大员,早上进宫递折子的恩俊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一见着众人就急切地说:“恭喜文大人贺喜文大人,皇上没忘您,皇上没忘了您!”
“什么恭喜贺喜的,别急,慢慢说。”文祥下意识站起身。
恩俊擦了把汗,咧嘴笑道:“刚递上折子正准备回来,刘公公就拉着我贺喜,说皇上擢升您和韩大人为太仆少卿,说军机处正在拟旨,等皇上的谕旨下来,您和韩大人就是卿贰官了!”
文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追问道:“哪个韩大人?”
“韩老爷,他现在四品顶带,不喊韩大人喊什么?”
“我四哥要回来了?”恩俊话音刚落,守住门口的大头就急切地问。
恩俊微笑着确认道:“快回来了,听刘公公说皇上让军机处拟旨,命韩大人即刻回京上任。皇上不但没忘了文大人和韩大人,也没忘了咱们‘厚谊堂’,不然绝不会同时擢升文大人和韩大人为太仆寺少卿!”
第六百四十四章 回京(一)
回到鲁巷左垒营寨,宣读在五里墩大营抄的谕旨,顺便把剩下的那些小刀、火镰和大小荷包一并赏给杀贼出力的团勇。
内外两道战壕里的团勇一片欢腾,潘二、陈占魁、陈天如、张彪和李天宝等人却高兴不起来,全挤在“帅帐”里听韩秀峰交代今后该何去何从。
“始真和徐九跟我进京,随行的亲卫不用多,我打算从火器团抽调十个兄弟,再从左右二营各抽调五人。张彪,枪我打算带十杆,江宗海和关允中那边我会写信跟他们说。”
“韩大人,别说抽调十个兄弟,就算再抽调十个,江老爷和关老爷他们也不会说啥的!”
“他们是不会说,但我不能不知会一声。”
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打算留在湖北效力的,我已经跟胡大人说好了,他不但不会把你们当外人,而且会关照提携。不过最多只能从营里抽调十个兄弟留下一起效力,别的兄弟得回去。咱们不能光顾着自个儿升官发财,连老家都不要了。”
“韩大人,湖北现而今是湖南人的天下,我们这些四川人在这儿很难出头,再说我们这次来本就是打算带弟兄们来见识下长毛的,现在见识过了,也该回去了,反正我是不打算留在湖北效力。”李天宝忍不住道。
“行,想回去就回去,不过只能先回巴东。毕竟皇上是命我川东团练来助剿的,得等胡大人克复武昌之后你们才能回巴县。”
“先回巴东也行,我们全听您的。”
“占魁,天如,你们呢?”
陈占魁原本打算借这个机会混个一官半职,可想到钱俊臣不但战死了,连他从老家带来的三百多兄弟都跟着战死了大半,不假思索地说:“我也回去,回去办办团练挺好的。”
陈天如见陈占魁打算回巴县,犹豫一下,抬头道:“韩大人,我想留在湖北搏一搏,只是不晓得能谋个啥差事。”
“只要豁出去,想建功立业容易。你想仔细了,决定留下我就举荐你去鲍超那儿效力。他跟咱们也算同乡,一定会关照你的。”
“谢大人提携!”
“都是自个儿,大家别不好意思,是去是留赶紧决定。”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徐九,你赶紧去挑选随我们进京的人,挑好之后我们就动身。长生,这边的事交给你了,李续宾明天一早就会派人来换防,你把弟兄们送上回巴东的船之后,再去五里墩大营拜见胡大人的幕友王家璧。他是捐输转运局的总办,你回巴县城设分局的事他会跟你交代。”
“四哥放心,外头的弟兄我会安排妥当的。”
……
与此同时,胡大任和严树森已经奉胡林翼之命带着程仪追到了鲁巷。
听团勇们说韩秀峰正在里头跟团首们交代公务,不想耽误韩秀峰办正事,干脆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等。没想到刚坐下,几个团勇就围过来兴高采烈地打听太仆寺少卿究竟是啥官。
“六部九卿你们应该听说过吧,”严树森接过一个团勇屁颠屁颠帮着端来的水,微笑着解释道:“要是搁前朝,六部尚书和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使为大九卿;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尚宝寺卿为小九卿,而太仆寺少卿只比小九卿差一点点。”
“严老爷,我大清朝呢?”一个团勇忍不住问。
“我大清的大九卿究竟指哪些官,因为有内务府、理藩院和八旗都统衙门说法不一。但小九卿却很明白,一般指宗人府丞、詹事府詹事、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顺天府尹、左右春坊庶子。韩大人现而今官居太仆寺少卿,就比小九卿差一点点。”
“那咱们韩大人将来能不能做上小九卿?”
“据我所知,只要在任上不出差错,升任小九卿是早晚的事。”
“小九卿是几品?”
“有四品的,也有三品的。”
“那韩大人要是做上三品的小九卿,那跟段大人相比的官大?”
严树森笑问道:“你是说段大章段大人吧?”
“嗯,就是我们巴县的段大人!”
“这个不大好比,因为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外官。不过按例,布政使回京一般得以四品京堂候补,等做个一年半载像韩大人这样的太仆寺少卿或通政司副使才能升转。”严树森笑了笑,补充道:“前几天的邸报上说,皇上命咱们四川的布政使杨培回京,以四品京堂候补。”
“严老爷,照您这么说段大人的官还没咱们韩大人大?”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京官跟外官还是有区别的。”
“京官比外官大一级?”
“不是京官比外官大一级,而是京官太多,京里没那么多缺,补不过来。”
……
吴忠义和吴忠肝也刚收到了韩秀峰升任太仆寺少卿的消息,也刚跟李续宾的幕友打听过太仆寺少卿究竟是什么官职。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原来在太仆寺少卿虽只是管马场的四品官,可事实上并不只是管马场,同时也是天子近臣!
想到韩四不但已升任太仆寺少卿,而且回京之后还会接着做“小军机”,吴忠肝觉得光靠搏军功很难做上比韩四更大的官,想靠“官大一级压死人”来帮大哥报仇没希望,咬牙切齿地说:“二哥,他狗日的这官是越做越大,咱们要是错过这机会,今后想帮大哥报仇就更难了。”
“那又能拿他怎么样,我们又不是文官,想上折子弹劾都弹劾不成。”
“就算是文官,就算能上折子弹劾也没用,那些大官谁没被弹劾过,听说连胡大人都被人弹劾,都被皇上训斥过,可胡大人不还是一样做巡抚。”
“那你说怎么办?”
“以前在巴县,他是手眼通天的地头蛇,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所以敢仗势欺人。但这儿不是巴县,这儿是湖北,咱们才是地头蛇!”
“你是说在他去京城的路上?”吴忠义紧盯着他问。
吴忠肝紧攥着拳头道:“这兵荒马乱的,到处有溃兵,到处有贼匪,他要是死在去京城的路上,朝廷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
吴忠义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更不想由此连累妻儿老小,沉吟道:“要是他不晓得我们在这儿,要是他没防备倒也好说。可他晓得我们在这儿,不可能没防备,说不定早布下圈套,等我们往里头钻呢。”
“可要是错过这次,今后就真没机会了。二哥,他的那些鬼话你相信吗?”
“他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这就是了!”
“老三,我晓得你是想帮大哥报仇,我又何尝不想?可咱们不能只想着报仇,到时候仇没报成,反倒先把自个儿搭进去!”
吴忠义心想你一定是官做大了,胆子变小了,为了荣华富贵不想也不敢帮大哥报仇了。干脆装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暗地里却在琢磨安排多少兄弟,找个什么由头,悄悄去截杀合适。
刚跟潘二等人交代团勇们的事,正在跟胡大任、严树森说话的韩秀峰,深知吴家兄弟不会善罢甘休。
大敌当前,韩秀峰真不想借这个机会下套,干出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更不想把仇越结越深,干脆直言不讳地说:“不怕二位笑话,李续宾李大人麾下的吴忠义、吴忠肝兄弟,在为朝廷效力前跟秀峰有点误会,而且这误会不小,秀峰估摸着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秀峰就这么赴京上任。”
胡大任大吃一惊:“韩大人,您怎会跟他们有误会?”
韩秀峰轻描淡写地说:“好多年前的事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秀峰只想问问二位能否想个法儿让他们安生点,要是二位没万全之策,那秀峰只能自个儿想办法。不过这么一来,李续宾不但不会高兴,甚至极有可能被牵连。”
胡大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忙道:“大人放心,这事交给大任,要是吴家兄弟胆敢轻举妄动,您拿我是问!”
韩秀峰掏出怀表看了看,接着道:“皇上命秀峰即刻回京,秀峰最迟明天上午就得启程。”
“大任这就去办,绝不会耽误大人赴任!”
“行,那秀峰就静候老兄的佳音。”
想到那些丘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胡大任和严树森一刻也不敢耽误,急忙躬身告辞去找李续宾。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刘山阳忍不住提醒:“志行,这种事求人不如求己!”
韩秀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道:“这你大可放心,我韩秀峰这条命虽没胡林翼金贵,但我真要是死在湖北,别说胡林翼会倒霉,连官文都会倒大霉。”
“志行,你是说……”
“皇上从来没见过胡林翼,也没见过官文,一定想着等我回京之后,问问胡林翼和官文究竟是个啥样的人。而这事胡林翼能想到,连官文那个草包心里都清楚,所以我不能出事,我要是出点啥事,皇上一定会想是不是他俩不敢让我活着回京的。”
……
PS:明天有点事,没时间码字,连夜码一章先更上。
第六百四十五章 买命钱
夜深人静,洪山大营一片沉寂,只有更夫时不时出来报下更。
吴忠义昨晚被急招到大营,既没见着李大人也没见着粮台,就这么被带进离帅帐不远的小营帐,跟软禁似的只能在营帐里呆着,连拉屎撒尿都不能外出。
这一等竟等到寅时三刻,再等天就亮了。
吴忠义越等心越慌,正寻思这事跟韩四有没有关系,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亲卫在外面喊道:“吴都司,李大人有请!”
吴忠义急忙掀开帘子走出营帐,忐忑地问:“王老弟,都这么晚了,李大人怎么还没歇息?”
传话的亲卫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侧身道:“赶紧去帅帐吧,大人正等着呢。”
“哦,好的。”见守在帐外的几个亲卫像生怕他逃跑似的围成了一圈,吴忠义不敢再多问,急忙跟着传话的亲卫往帅帐走去。
赶到帅帐一看,大吃一惊。
不但李大人端坐在公案后头,巡抚大人的幕友胡先生和严先生竟也在,而老三吴忠肝不但跪在几位大人面前,而且被五花大绑着。
吴忠义懵了,连礼都顾不行就急切地问:“李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李续宾阴沉着脸,紧盯着他问:“吴忠义,这话应该是本官问你,你们兄弟究竟想做什么?”
“禀大人,我们兄弟什么也没做,我们兄弟一切全听大人您的,大人让我们兄弟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全听本官的?”
昨晚吴忠肝见吴忠义被传召来了洪山大营,感觉行事更方便了,刚从各什抽调了五十多个兄弟悄悄溜出营垒,就被李续宾派去的亲兵和八旗马队给堵住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全被拿下,被押到山脚下的中营挨个讯问。
见事情已经败露,吴忠肝不想连累吴忠义,猛地抬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全是我干的,不关我二哥的事,求大人明鉴!”
不等李续宾开口,吴忠义就忍不住问:“老三,你究竟做啥了?”
“二哥,别问了,反正不关你的事。”
“你说不关就不关?”李续宾的眼里本就容不得半点沙子,不然也不会逼走蒋益澧,想到眼前这两个丘八差点惹出大祸,气得咬牙切齿地说:“不但擅自调兵,还想公报私仇,截杀朝廷命官!吴忠义、吴忠肝,你们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不是吃熊心豹子胆了!”
“李大人,冤枉啊,卑职……”
“你究竟冤不冤枉搁一边,你弟弟是一点也不冤枉,要不是本官有先见之明,你们两兄弟早身首异处了!”
“老三,你……”
“二哥,对不住了,我也是想为大哥报仇。”
审了大半夜,吴家兄弟跟韩秀峰之间的恩怨,胡大任和严树森已经搞清楚了,想到这件事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胡大任拱手道:“如九兄,吴忠肝虽一时糊涂,但终究没酿成大错,吴忠义也的确对此一无所知,以大任之见不妨给他们兄弟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想到吴家兄弟不是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蒋益澧,更不是仗着有曾国藩撑腰喜欢到处搬弄是非的吴坤修,唯一的靠山罗泽南已经殉国了,在军中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再想到吴家兄弟杀贼还是出力的,李续宾冷冷地问:“要是给他们一个机会,那这兵让本官今后怎么带?”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该责罚还是要责罚的。”胡大任一边给吴忠义使眼色,一边接着道:“可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军棍伺候也不大合适,要不等攻城之日,让他俩打头阵,让他俩将功自赎。”
吴忠义岂能不知道胡大任的良苦用心,急忙噗通一声跪下道:“大人明鉴,我弟真是一时糊涂,恳请大人给我们兄弟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大人您一声令下,我们兄弟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辞!”
“吴忠肝,你呢?”
“卑职全听大人的,卑职愿为大人效死!”
李续宾紧盯着吴家兄弟看了一会儿,冷冷地问:“本官可以给你们兄弟一个机会,但这件事想了却没那么容易。鲁巷那边正在等消息呢,你们让本官怎么给人家个交代?”
“李大人,您是说韩四?”吴忠义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是不是想以下犯上?”李续宾脸色更难看了。
吴忠义缓过神,苦着脸问:“李大人,您是说韩秀峰韩大人?”
“你们说呢?“李续宾反问道。
“李大人,您要为卑职做主啊,我大哥不明不白死在他手里,他不给我们兄弟个交代也就罢了,我们兄弟为何还要给他个交代,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派胡言!”
“大人,卑职……”
“住嘴!”李续宾火了,砰一声拍案而起:“韩秀峰说你们兄弟跟他有些误会,本官刚开始还不太信,现在本官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胡先生已问得清清楚楚,你们兄弟当年在巴县做脚夫,本应遵纪守法,可你们竟三天两头跟巴县本地的脚夫械斗。你们的大哥是跟川帮脚夫当街械斗时死的,是非对错,官府早有定论,堪称咎由自取,跟韩秀峰没半点关系。”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吴忠肝想想还是不服气,又忍不住说:“要不是他,打死我大哥的那个川帮瓜娃子,早给我大哥偿命了!”
“亏你还晓得打死你大哥的是个瓜娃子,既然是瓜娃子,失手打死人就不用偿命。何况你大哥之死,本就事出有因。”李续宾越想越火,指着他们怒骂道:“你们倒好,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都已经做上朝廷命官了,非但不思反省,还念念不忘,迁怒他人。甚至擅自调兵,企图截杀奉旨回京的朝廷命官。要不是韩秀峰念你们的大哥确实死的有些冤枉,要不是本官及时差人拦住,韩秀峰早将你们给一锅端了!”
“李大人,这儿是湖北,不是巴县。”
“都什么时候了还嘴硬,你当他手下那一千多团勇是吃素的,你当他手下火器团的那些洋枪是烧火棍?”
胡大任生怕李续宾火了真会要吴家兄弟的脑袋,连忙道:“吴忠义,吴忠肝,据胡某所知韩大人非但没有借李大人的刀,砍你们兄弟脑袋的意思。反而担心你们兄弟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到时候会连累李大人甚至中丞大人!
要知道你们现在不是百姓,而是李大人麾下的都司、千总,你们要是犯糊涂酿成大错就算韩大人不跟你们计较,别人也不会错过这个弹劾李大人甚至中丞大人的机会,到时候一个治军不严一定是跑不掉的。”
吴忠义这才意识到李续宾为何要帮着韩四说话,急忙道:“卑职糊涂,求大人责罚。”
吴忠肝则觉得眼前的这一切跟当年在巴县是那么地相似,当年茶帮和湖广客长也是这么拉偏架的,赫然发现就算这官做得再大也拿韩四没办法,可想到要是不听劝别说报仇,恐怕今夜真得交代在这儿,只能硬着头皮道:“卑职糊涂,卑职错了,求大人责罚。”
“责不责罚回头再说,先说说让本官天亮之后怎么跟韩大人交代。”
“卑职,卑职去给他赔罪。要杀要剐,由着他便是。”
“你们兄弟整天想着要他的脑袋,他可从来没想过要你们兄弟的脑袋,他要你们兄弟的脑袋又有何用?”
“那让卑职咋办?”
见着两兄弟像两块榆木疙瘩,李续宾气得牙痒痒。
严树森不想再耽误工夫,冷不丁来了句:“既然想赔罪,不能没点诚意。刚从你们营里搜出两千多两银票和一千多两散碎银子,天亮之后严某和胡先生帮你们送去,就当是你们送的程仪。”
“我们还得给他送银子,他升官发财,我们还得给他送程仪?”吴忠肝哭笑不得地问。
“说是程仪,其实是你们兄弟的卖命钱,难不成你们兄弟的命不值三千两?”
“老三,别再说了,一切听胡先生和严先生,钱没了咱们可以再赚。”
见吴忠义还算懂事,李续宾淡淡地说:“你们兄弟这几天先在大营呆着,哪儿都别去,等风声过了再回营接着领兵。”
“卑职遵命。”
……
今天韩大人不但要启程,川东团练左右二营也要跟李续宾手下的湘军换防。陈占魁、陈天如和张彪、李天宝等人起得很早,潘二更是一大早就起来帮着清点、整理韩秀峰的行李和干粮。
想到今天中午就能动身,最迟再过十来天就能回紧挨着巫山的巴东,团勇们一个个兴高采烈。被选中随韩秀峰一起进京的团勇更激动,一吃完早饭就背着行李和兵器守在“帅帐”外头。
韩秀峰又跟陈占魁等团首交代了一番,正准备出去跟接下来要回四川的团勇们道别,李续宾、胡大任、严树森带着五百多湘勇和五十多骑八旗马队到了,韩秀峰急忙微笑着出迎。
“韩老弟,这是李某的一点心意。”
“如九兄,您这是做什么,秀峰受之有愧。”
“应该的应该的,等老弟到了京城见着皇上,还望老弟帮我等美言几句。”李续宾拱拱手,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个八武官一眼,接着道:“韩老弟,胡中丞担心老弟这一路上的安危,特命参领德平率五十骑护送老弟一程。”
“卑职德平,拜见韩大人!”
“德平兄无需多礼。”韩秀峰将德平扶起,回头笑问道:“如九兄,中丞大人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时候抽调马队相送,合适吗?”
“石达开已经退兵了,据探报葛店贼营已空空如也,我等接下来只要一心一意围城,抓紧时间准备攻城,而攻城马队又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老弟无需客气。”
李续宾话音刚落,严树森便递上一份礼单道:“韩大人,吴忠义、吴忠肝兄弟本打算前来相送的,可李大人刚给他们派了个差事,今天是真抽不开身,只能托树森跟大人您致个歉。”
韩秀峰接过礼单,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夹着厚厚一叠银票,不假思索地说:“他们兄弟赚点钱也不容易,严兄,劳烦你帮我还给他们。”
严树森以为韩秀峰嫌少,低声道:“韩大人,这也是他们兄弟的一番心意!”
“这银子秀峰真不能收,”韩秀峰合上礼单,塞到严树森手里,回头笑看着李续宾道:“如九兄,他们兄弟不但赚点钱不容易,能有今日更不容易。把银子还给他们吧,让他们好好给朝廷效力。”
第六百五十章 等!
天蒙蒙亮,韩秀峰就同小山东一起骑马赶往圆明园。
刘山阳和徐九则跟王乃增一道进京,不过到了京城之后他们得先去会馆,而不是直接去“厚谊堂”。
因为起得早,骑得又是快马,韩秀峰赶到圆明园大宫门外时正值饭点儿,外奏事处的侍卫和章京正忙着吃饭,见他风尘仆仆连官服都不穿就来递请安折,显得有些不耐烦。
韩秀峰没办法,塞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说了一堆好话才把请安折递上了。
要是换作外官进京觐见,递上请安折就可以去找个地方先住下,然后等着吏部或礼部带领引见,或等皇上直接召见。
但他不是外官,也不是一般的京官,不能就这么走。又给一个认得恩俊的侍卫塞了张五十两的银票,请侍卫帮着跟正在园内当值的太仆寺卿通报。
就这么在宫门外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一个五品文官跟着侍卫出来了,一见着韩秀峰就躬身道:“下官赵云极拜见韩大人,今儿个是张大人当值,张大人早上还念叨您呢,说算算日子再等半个月您应该能到任,没曾想您回来得这么快。”
昨晚王乃增说过,现在的太仆寺卿是道光二十四年宗室科进士煜纶和康熙朝时文华殿大学士张玉书的裔孙、道光十六年进士张锡庚。
一个是宗室,一个是名门之后,现而今又都是天子近臣,韩秀峰不敢也不想得罪,拱手回了一礼,笑看着他问:“赵兄,张大人忙不忙,秀峰方不方便去拜见?”
“张大人倒不忙,只是……只是大人您是不是先找个地方洗漱一番,换上官服再进去拜见。”
“赵兄有所不知,秀峰还在为家父守孝,只能穿这一身。”
“大人恕罪,下官真不知道。”
“不知者不罪。”
“大人稍候,容下官先去问问侍卫,看他们能不能通融。”
“好,劳烦赵兄。”
韩秀峰如果只是太仆寺少卿,穿成现在这样,不管太仆寺郎中赵云极说多少好话,大宫门的侍卫也不会让他进去。但韩秀峰不只是太仆寺少卿,也是一个“小军机”,侍卫们犹豫一下,还是让韩秀峰跟着赵云极进了。
大宫门坐北朝南共五间大殿,门前有一大月台,东、西朝房也是各五间。
韩秀峰跟着赵云极绕过大宫门,走进大宫门殿后一条曲尺型的小巷子,赫然发现里头竟有二十多间朝房。
见韩秀峰东张西望,赵云极意识到他是头一次来,低声道:“韩大人,东边是宗人府、内阁、礼部、吏部、兵部、都察院、理藩院、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銮仪卫和东四旗的值房;咱们在这边,从这儿往里分兵是户部、刑部、工部、钦天监、内务府、光禄寺、通政司、大理寺、鸿胪寺、太常寺和咱们太仆寺的值房,再往里是御书处、上驷院、武备院和西四旗各值房。”
“军机处呢,军机处的值房在哪边?”
“军机处在里头,军机处的值房离皇上比咱们离皇上近。”
“原来如此。”
正说着,太仆寺的值房到了。
赵云极致了个歉,让先在外头稍候,等他通报完,韩秀峰这才整整衣裳,撩起帘子走了进去。
不进来不晓得,进来一看发现值房好小,里头有一个小木炕,紧挨着门边放了两张公案和两把椅子,一个五十多岁身穿三品补服的文官正站在炕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韩秀峰缓过神,急忙躬身拜见。
张锡庚微笑着将他扶起,一边招呼他上炕,一边笑道:“韩老弟,张某不但没想到你来得如此之快,一样没想到你会来这儿,真让张某有些意外。”
“张大人何出此言,秀峰身为太仆寺少卿,不来拜见大人,还能去哪儿?”
“去军机处,去拜见彭中堂、柏中堂他们啊。”
“张大人真会说笑,秀峰这个军机章京不但是记名的也是额外行走的,名不符其实,可不敢往那儿凑。”
张锡庚没想到韩秀峰竟如此谦虚,不禁笑道:“别人张某不知道,老弟你张某是晓得的,皇上命你来咱们太仆寺做这少卿,一定不只是让你辅佐张某和星东兄管口外马场那么简单。”
四品京堂仍留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只要是京官都明白没那么简单。
韩秀峰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干脆笑道:“皇上究竟打算让秀峰办什么差事,秀峰真不晓得。但秀峰晓得皇上让大人您做太仆寺卿,一定不只是让大人您管口外那两个马场。”
张锡庚心想这不是废话吗,真要是只管马场还能在这儿当值,再想到这么说下去就成相互吹捧了,便话锋一转:“韩老弟,你刚回来,请安折递了吗?”
韩秀峰连忙拱手道:“谢大人提点,请安折刚递,所以想着来拜见下大人,顺便在这儿等皇上召见。”
他说得轻描淡写,张锡庚却暗暗心惊,毕竟皇上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就是督抚进京觐见也得等着,快的话等三五日,慢的要等十天半月。
再想到不管谁做上四品京堂,按例都得由吏部或礼部带领引见,可不管之前到任的文祥还是眼前这位,园内都没传出皇上命带领引见的消息,张锡庚意识到今后不能把文祥和眼前这位真当下官。
正不知道怎么往下聊,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就听见一个人在外面喊道:“乾清门侍卫恩俊,求见韩大人!”
张锡庚笑看着韩秀峰道:“韩老弟,找你的?”
“张大人,那下官先出去见见。”
“去吧,我们待会儿再聊。”
韩秀峰没想到恩俊来得这么快,又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走出值房。没想到走出来一看,不但恩俊来了,连大头也来了。
“四哥……”见韩秀峰脸色一正,大头吓一跳,急忙捂着刚张开的嘴。
韩秀峰把二人拉到角落里,遥望着正朝这边张望的赵云极等各部院主事郎中,低声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长话短说。我的请安折上写的是暂时下榻在重庆会馆,皇上见到折子一定以为我去了会馆。信诚,你先进去候着,要是能见着内奏事处的公公,就告诉他们我在这儿。”
想到文祥已有小半年没见着皇上,恩俊低声问:“四爷,要是皇上见着折子不召见呢?”
“那我就在这儿等。”
“在这儿等,在这儿不方便!”
“我是太仆寺少卿,在太仆寺值房等有啥不方便的?”
“四爷,您误会了,我是说这儿连个洗漱的地儿都没有……”
“这你们就别管了,跟内奏事处的公公们说一声我在这儿,你们就赶紧回去。至于在这儿的吃喝拉撒睡,我自个儿想办法。”
恩俊本就精明,很清楚韩秀峰这么做有这么做的道理,但想想还是说道:“四爷,这儿我比您熟,要不我陪您先去趟侍卫值房,给您介绍几个朋友。”
“不用了,你们也别在这儿久留,赶紧回去吧。”
“卑职遵命。”
“四哥,那我先走了?”
“走吧。”
打发走恩俊和大头,回到太仆寺值房,张锡庚好奇地问:“韩老弟,是不是皇上召见?”
“大人想哪儿去了,请安折刚递上去不大会儿,皇上就算召见也没这么快,刚才那两位只是以前认得,听说我回京了就跑来打个招呼的。”
“该不会是想打老弟你的秋风吧?”
韩秀峰苦笑道:“他们晓得我之前是回乡丁忧的,又不是外放为官的,晓得我穷的很,又怎会打我的主意,真只是来打个招呼的。”
“两年多没见还记得你,晓得老弟回来了还感觉过来打个招呼,可见这两位可交。”
“大人所言极是,现而今世风日下,像他们这样的是越来越少了。”
……
换做科举入仕的,还能吟诗作对或聊聊谁的锦绣文章。可韩秀峰是捐纳出身的,没念过几本圣贤书。张锡庚聊着聊着,实在不知道该聊什么了,干脆找了由头扔下韩秀峰去光禄寺等衙门的值房串门。
韩秀峰昨夜本就没睡多大会儿,今天又赶了一上午路,是又累又困,竟趴在公案上睡着了。
赵云极表面上恭恭敬敬,可心里真有些瞧不起韩秀峰,觉得韩秀峰就是个幸进小人,散班时不但没叫韩秀峰,甚至让前来接班的员外郎不要打扰少卿大人歇息,韩秀峰就这么一觉睡到了深夜,还是被冻醒的。
见张锡庚走了,赵云极好像也不在,只有一个矮个子文官蜷曲在木炕上呼呼酣睡,再想到宫禁不能点灯,也不能乱走动,干脆从包裹里翻出棉袄披上,靠在椅子上接着睡。
已经睡了一下午,再睡怎么也睡不着,就这么闭目养神,一直等到外头传来喧闹声,意识到天快亮了,各部院和通政司等衙门当值的郎官主事正忙着去领折子,便走出值房来到宫门口,跟守门的侍卫打了个招呼,确认出去之后还能进来,这才去太监们摆的早点摊儿吃了碗现包现煮的饺子,喝了一碗热乎的饺子汤。
吃饱喝足,正打算问问哪儿可以洗漱,只见两个人影在斜对面拼命的招手。韩秀峰觉得有些奇怪,走过去一敲才发现是小山东和冯小鞭。
“四爷,您一出来我们就瞧见了,可对面全是官老爷,我们不敢喊也不敢过去,只能在这儿干着急!”
“这不是瞧见了吗,”韩秀峰拍拍冯小鞭的胳膊,随即看着他身后的马车问:“你们咋来了,还来这么早?”
不等冯小鞭开口,小山东就急切地说:“四爷,是王先生让我们过来的,昨儿下午一回去,文大人和王先生就打发我和小鞭赶紧过来。车上有干粮,有换洗衣裳,还备了一桶水。只是这儿没地方烧,水有点凉。”
韩秀峰笑道:“凉水就凉水吧,能洗把脸已经很不错了。”
小山东把韩秀峰扶上马车,接着道:“文大人本打算今儿个也来当值,陪您一起等,可想想又觉得不适合,就写了封书信,让我们捎给您。”
“信呢,在里头,在换洗衣裳的包裹里。”
“知道了。”
韩秀峰草草洗了下,换了身干净衣裳,回到太仆寺值房门口,天已经蒙蒙亮,见外面没什么人,干脆借住微弱的光亮取出书信看了起来。
文祥在信里没说别的事,全是致歉。
觉得差事没办好,让“厚谊堂”没了圣眷,觉得韩秀峰正在受并且不知道要受到啥时候的罪全是因他而起。
韩秀峰暗叹口气,收起书信走进值房,拉开椅子坐下,接着闭目养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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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五章 赏给举人
恭进大典结束了,咸丰却不能就这么回圆明园。
要把先帝的实录圣训恭奉到乾清宫安设,上诣香案前行礼,然后在钦天监算好的吉时恭读。
忙了一上午的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和左都御史肃顺跪在一边伺候,尽管早有准备,膝盖上绑了垫子,地上也有软垫,可跪久了一样难受,何况直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
三人正为皇上要看到什么时候着急,御前大臣在殿外小心翼翼地说:“禀皇上,太仆寺少卿韩秀峰乞求觐见。”
道光爷在位三十年,励精图治,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咸丰看着道光爷的实录圣训,再想到自个儿登基以来遇到的那些事,心里正不是滋味儿,抬起头冷冷地问:“没见朕在恭读皇考的圣训吗?”
“禀皇上,韩秀峰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
郑亲王端华实在不想跪了,忍不住抬头道:“皇上,奴才以为应以国事为重。”
咸丰权衡了一番,放下实录道:“传。”
“嗻!”
……
肃顺觉得很奇怪,正寻思韩四昨天才接管“厚谊堂”,他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就听见韩秀峰在殿外道:“臣韩秀峰,恭请圣安!”
“朕安,进来说话。”
“谢皇上。”韩秀峰跨过门槛,走进大殿偷看了郑亲王等人一样,随即掸掸马蹄袖,一边跪拜一边带着几分激动地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臣刚收到上海分号急报,上海分号已打探查实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咸丰楞了楞,紧盯着他将信将疑地问:“什么好消息?”
“两个月前,长毛北王韦昌辉率三千贼兵赶回江宁,当夜在城外与长毛燕王秦日纲会合,贼将陈承瑢开城门接应,入城之后突袭东王府,东王杨秀清被杀,东王府内数千男女被杀尽。其后,韦昌辉以搜捕’东党‘为名,诱杀杨秀清部属,城内平民也不能幸免,据报约两万余人被屠。其中,大多为广西老贼!”
咸丰听完之后顿时皱起眉头,连端华和肃顺都觉得韩秀峰打探到的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不但算不上什么好消息,甚至极可能是个假消息。
韩秀峰早料到他们不会消息,接着道:“紧接着,长毛翼王石达开返回江宁,孤身进城会晤韦昌辉,责备其滥杀之事,不欢而散,连夜在其旧部帮助下逃出城外。韦昌辉见未能捉拿石达开,竟尽杀其家属及部属。
石达开闻讯之后回安庆召集旧部,准备起兵讨伐韦昌辉和秦日纲,并求洪秀全杀韦昌辉以谢天下。见江宁外的长毛大多支持石达开,韦昌辉情急之下竟攻打贼首洪秀全的天王府,却败于效忠洪秀全的贼众及杨秀清余众。”
“后来呢?”咸丰将信将疑地问。
韩秀峰急忙道:“最终韦昌辉被杀,其首级被函送至安徽石达开营中验收,长毛燕王秦日纲及陈承瑢不久亦被处死,随贼首洪秀全一起犯上作乱的几个伪王,现如今仅剩一个石达开!”
郑亲王端华忍不住爬起问:“韩秀峰,你可知道谎报军情该当何罪?”
“禀王爷,秀峰明白。”
“那你为何还敢道听途说,信口雌黄!”
“禀王爷,秀峰所奏并非道听途说,而是我‘厚谊堂’上海分号的人,冒死混入江宁城内打探到的。”韩秀峰顿了顿,又躬身道:“皇上,臣知道朝廷早收到过两江的奏报,我上海分号只是验证。”
想到韩秀峰是个老实人,不会也没必要以此邀功请赏,咸丰禁不住问:“打探消息之人是谁,是你当年派出去的吗?”
“禀皇上,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紧着重要的说。”
“臣遵旨。”
文祥和王乃增做事有时候很大胆,有时候又很谨慎,比如在周兴远这件事上,就太过谨慎了。韩秀峰觉得没必要藏藏掖掖,干脆将向荣生前命周兴远去上海筹饷,后来向荣死了被人家盯上,厘金去哪儿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一五一十如实陈奏。
正如韩秀峰所料,向荣都已经死了,谁也不会跟一个死人计较,咸丰沉思了片刻,一边示意载垣和肃顺也起来,一边沉吟道:“如此说来,那个周兴远虽蒙受不白之冤,却依然想着将功赎罪,为验证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专程冒死混入江宁打探的?”
“禀皇上,江南大营虽被长毛击破过,但江南官军尤其领兵的将官并没有全殉国,周兴远奉向荣命赴上海设卡抽厘,为江南官军筹饷之事应该有不少人知晓内情。只是领兵的将领大多在江宁城外,离上海太远,没法儿甚至懒得给他那个芝麻大点的县丞辩解。”
看着皇上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又从袖子里掏出来时专程去“厚谊堂”拿的一叠银票,恭恭敬敬呈上:“他被革职查办时,担心没来得上缴给江南大营的五万两厘金,被查办他的官员给贪了,因为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于是把五万两厘金运进租界,交给舍妹,然后义无反顾地去江宁打探验证长毛内讧的消息!”
“这个向荣,军饷不敷为何不上折子跟朕说,竟敢……竟敢……”想到向荣都已经死了,咸丰话说到一半就轻叹口气没再往下说。
肃顺意识到周兴远那样的大忠臣应该不会说假话,禁不住躬身道:“皇上,秦日纲突然收兵和石达开突然从湖北退兵时,奴才就纳闷他们为何打着打着就不打了,现在看来他们真闹了内讧!”
“皇上,现在想想奴才真错怪怡良了!”端华惊呼道。
载垣更是欣喜地说:“长毛内讧,几个伪王就剩一个,果然是个好消息,果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看着面前的先帝爷实录圣训,想到上午大典时的种种吉兆,再想到打探消息的又是个差点蒙受不白之冤还想着报效朝廷的忠臣,咸丰不但觉得这消息是真的,而且觉得这是先帝显灵,不禁泪流满面:“天佑我大清,天佑我大清!”
“皇上,这是好消息,这是天大的喜事,您要保重龙体!”
“嗯,朕是高兴。”咸丰擦干泪水,绕过御案,走到韩秀峰面前,一边示意韩秀峰起来说话,一边紧攥着拳头激动地说:“韩四,你真是朕的福将!朕早该命你移孝作忠,回京效力。不过现在也不晚,哈哈哈哈!”
“臣不敢贪天之功,臣……”
“好了好了,朕说你是福将,你就是朕的福将!”咸丰拍拍韩秀峰胳膊,转身拿起银票下的急报,跟肃顺道:“雨亭,赶紧把这份急报送军机处传阅。”
“等等。”咸丰想想又说道:“内阁昨儿个奏,文昌帝君主持文运,福国佑民,灵迹最著,海内崇奉。奏请与关圣大帝相同,允宜列入祀典。朕深以为然,昨儿个刚恩准,今儿个就收到这天大的喜讯。命军机处拟旨,关圣帝君已升入中祀,文昌帝君应一体升入中祀,著礼部、太常寺准备一切礼节祭品,以昭诚敬,一切典礼。著该衙门妥议具奏。”
“嗻!”
肃顺刚躬身退出大殿,已经很久没见过银票的咸丰便拿起银票,笑看着韩秀峰:“韩爱卿,这便是周兴远没来得及上缴给向荣的那五万两厘金?”
韩秀峰急忙噗通一声跪下,小心翼翼地说:“皇上恕罪,这儿只有两万两,另外三万臣没带来。”
“没带来?”
“臣正准备向皇上禀报,广东吃紧,打探夷情之事不容懈怠,可‘厚谊堂’自开张到现在已有两年多,之前的那三万两已经花差不多了,正打算奏请留三万两周转。”
长毛内讧,几个伪王自相残杀,死了只剩一个,咸丰的心情从未如此好过,一边示意韩秀峰起来,一边笑道:“没银钱周转怎么给朕办差,留三万两就留三万两吧,朕准了。”
“谢皇上!”
郑亲王端华和怡亲王载垣心想这个韩四胆也太大了,先是纵容属下收留包庇正在被查办的犯官,现在又私自截留了整整三万两本应该上缴朝廷的厘金,正寻思这么下去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干的,皇上竟说道:“既然那个周兴远是被冤枉的,那就让他官复原职,并以打探贼情出力,加恩一级,赏带花翎。”
“皇上英明。”韩秀峰急忙道。
“朕早听文祥说过,上海分号那边是令妹在做主,这差事办得不错,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妹。”
“臣昨晚听说她竟敢收留包庇周兴远,恨不得立马去上海把她押解回京,交内务府慎刑司议处!她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臣亦难辞其咎,恳请皇上责罚!”
“要不是她收留包庇,一个忠臣就会蒙受不白之冤,她何罪之有?”咸丰瞪了韩秀峰一眼,接着道:“这件事就到这儿了,朕赦她无罪。”
“皇上,您可不能跟文祥一样纵容她呀!”
“什么叫纵容,我大清难不成还容不下一个女子?何况她不但是忠良之后还有功于朝廷,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比你韩秀峰深明大义!”
“臣惭愧。”
“既然知道惭愧,那就给朕好好办差。”
想到上午封赏了那么多文武官员,任钰儿立这么大功不能不赏,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又没法儿赏,咸丰心想不如赏她义兄韩四个梦寐以求的恩典,不禁笑道:“朕与你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别人的学生能中进士拉翰林,朕教出的学生却是个监生,朕的脸面何在?”
韩秀峰没想到皇上会这么说,急忙道:“臣愚钝,臣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良苦用心,臣罪该万死!”
“你不学无术是你的事,可朕还要脸面呢。”咸丰猛地回头道:“郑亲王,好好琢磨下,给朕拟道‘监生韩秀峰,著赏给举人,一体会试’的谕旨!”
郑亲王暗想这道谕旨不太好草拟,心想早上虽赏给了两个举人,可人家靠得是父荫甚至祖荫,并且人家虽是监生但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而韩四有什么,韩四什么也没有,禁不住问:“著赏给举人,一体会试?”
“一体会试就是这么一说,就他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考十次也考不上!”
“就算只赏给举人也得有个由头,皇上,奴才得仔细斟酌斟酌。”
“跪安吧,回去慢慢斟酌。”
“嗻。”
郑亲王接了个棘手的差事,只能悻悻地躬身告退。
韩秀峰则高兴得无以复加,因为这个恩典是他想都不敢想,甚至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两个娃身上的,想到不管这个举人究竟是怎么来的,今后谁也不能更不敢拿他的出身说事,急忙噗通一声跪下:“臣谢皇上隆恩,谢皇上恩赏……”
“别谢了,真要是谢就谢你那个义妹,她不惜名节深入虎穴打探贼情,朕没法儿赏她,只能赏你了。”
第六百六十四章 孤臣
僧格林沁原本只是一个给人家放牧的“穷台吉”,在两位做喇嘛的伯父帮助下,很幸运地被道光爷选为索王嗣子,承袭了科尔沁左翼后旗扎萨克郡王的爵位,也随之成了道光爷的外甥,没成年就被召到京城“宫廷教养”,出入禁闱,最被恩眷。后来又迎娶顺治爷裔孙、多罗贝勒文和之女,成了皇家额附。
所以在韩秀峰看来僧格林沁不只是领侍卫内大臣,也不只是世袭罔替的博多勒噶台亲王,更是圣眷恩隆的皇亲国戚!
更重要的是,他不但剿灭了北犯的长毛,保住了京畿,生擒了长毛主将林凤祥、李开芳,而且早在道光二十年西夷头一次起衅时,他就曾奉旨巡视过山海关和大沽口防务!
尽管时隔十七年,现在的西夷已不再是当年的西夷,但他一定觉得他对西夷并不陌生。
正因为如此,韩秀峰不会傻到去教他怎么打仗,而是让吉禄准备了两条西夷新式兵船的模型、两把洋人的新式手铳、两杆新式自来火鸟枪、一个“千里眼”、一块怀表和一匹任钰儿跟洋人买的高头大马,送到了僧王府。
僧格林沁早接到了上谕,以为韩秀峰是来“说教”的,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在想姓你韩秀峰才打过几场仗,本打算敷衍一下好跟皇上交差,没想到韩秀峰竟是来送礼的,并且出手非常之大方,尤其刚让下人牵进马厩的那匹西洋马,跟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差不多,简直让人无法拒绝。
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能以礼相待。
他放下精致的炮船模型,笑道:“让老弟破费了,本王受之有愧。”
“王爷误会了,刚才那匹马也好,这些洋枪也罢,都不是下官掏腰包置办的。且不说下官没那么多银子,就算有也不一定能买着。”
“那这些东西和那匹马从何而来?”
“皇上一定跟王爷提过‘厚谊堂’的事,这些东西和那匹马都是‘厚谊堂’各分号这两年想方设法从西夷手里搞到的。古人云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王爷您堪称我大清之柱石,将来真要是有战事,皇上定会命王爷再次披甲出战,所以下官觉得这些东西和刚才那匹马应该赶紧送王爷这儿来。”
厚谊堂的事僧格林沁知道一些,但想想还是忍不住问:“皇上知道吗?”
“王爷放心,这一样是皇上的意思,不然皇上绝不会命下官来拜见大人。”韩秀峰很清楚他是如假包换的大忠臣,谨小慎微的很,只听皇上一个人的。不但跟朝中的王公大臣不怎么走动,跟草原上的蒙古王公一样不怎么走动,所以很在乎皇上是怎么想的。
确认这也算是公事,僧格林沁觉得刚才那匹马和面前的这些东西可心安理得收下,一边招呼韩秀峰喝茶,一边追问道:“韩老弟,皇上命你来见本王,不只是送马和送这些东西这么简单吧?”
“这是自然,”韩秀峰连忙放下茶杯,从袖子里掏出一道看着像折子似的公文,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僧格林沁接过一看,赫然发现封皮上写着“夷情汇要”四个大字。
打开看了一眼就合不上了,因为里头按日期罗列了英、咪、佛、俄等夷这半年来的动向。详细到截止去年腊月二十八,香港、澳门、厦门、福州、宁波和上海等地共有多少条战船,每条船上装有多少门炮,各个地方有多少西夷,其中有多少是商人、多少传教士、多少夷兵,大概多少杆枪……
“好一个知己知彼!”僧格林沁没想到“厚谊堂”打探得如此仔细,边看边问道:“韩老弟,你们跟西夷打了好几年交道,你估摸着广东的夷酋能不能从他们的老家搬着兵?”
“说句丧气话,下官以为搬一定是能搬着的,只是早与晚的事。”
“那老弟估摸着英夷能从其老家搬来多少兵?”
“王爷,这儿没外人,下官就直说了。”
“但说无妨。”
“现如今不比道光二十年,那会儿英夷初来乍到,在我大清立足未稳,要是派太多兵,粮油军资不一定能补给得上。可现在他们已在香港、澳门、上海等地站稳了脚跟,已无需再为粮油军资供给不上担心。并且那会儿他们只有靠风航行的帆船,而现如今他们已用上了无风也能日行上百里的蒸汽船,什么时候想来,什么时候想走,不用再看风信了。”
僧格林沁下意识看向桌子上的洋人炮船模型,紧锁着眉头问:“就是这样的船?”
“正是。”
“照老弟这么说,来三五十艘战船,来三五千兵都有可能?”
“英夷有好多在海上做买卖的商号,他们叫公司,每个公司都有自个儿的商船。我南海分号和上海分号侦知,英夷公使和英夷领事已奏请其女王和丞相增派五千援兵,其中有海军陆战队,就是专门出洋打仗的夷兵,也有挥舞砍刀、冲锋陷阵的马队。”
看着僧格林沁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并且这只是英夷,据下官所知佛夷领事已给英夷公使发过照会,不但打算出兵,还要跟英夷共进退。”
“咪夷呢?”僧格林沁阴沉着脸问。
“咪夷趁火打劫,嘴上声称两不相帮,可在英夷犯广州时他们并没闲着,不但出了兵还枪杀我大清军民。”
僧格林沁早知道西夷起衅,却万万没想到形势如此紧迫,沉思了片刻又问道:“那老弟知不知道西夷大概什么时候会跟咱们开打?”
“已经打了。”
“本王是说大打。”
“快则七八个月,慢则一两年。总之,照这么下去早晚会开打。”
“照这么下去,老弟这话从何说起?”
很多事跟别人不好说,跟没什么好顾忌的,韩秀峰干脆将洋人想得到什么,皇上和朝中的王公大臣又是如何应对的,一五一十解释了一番。
洋人要派使节驻京城,不但觐见皇上时不行三拜九叩大礼,还想什么时候觐见就什么时候觐见,这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要是答应了那就是礼崩乐坏,那皇上还是皇上吗?
洋人不但要朝廷取缔子口税,还要朝廷裁撤傕关、厘卡,这一样不能答应,真要是把那些傕关和厘卡裁撤掉,光凭那点田赋和杂税,朝廷拿什么去剿匪平乱?
洋人要在长江自由航行,那就等于把中国一分为二,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最担心的便是划江而治,朝廷打死也不会答应这个条件;至于在各地派驻领事,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以跟督抚甚至道府会晤,那还要礼部和理藩院做什么……
想到这些,僧格林沁意识到这仗十有八九是躲不过去,砰一声拍案而起:“欺人太甚,真是岂有此理!本王就不信倾全国之兵,倾国全国之粮,打不过这帮蛮夷!”
“王爷所言极是,下官也觉得真要是下定决心打,咱们不一定打不过。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朝廷为攻剿长毛,这钱粮都已经捉襟见肘,腾挪周转不开。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跟西夷开打,实在是有心无力。”
僧格林沁反应过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叹道:“皇上难啊!”
“下官以为只要能熬过这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正所谓多难兴邦。”
“好一个多难兴邦,不说这些了,老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禀王爷,下官已跟皇上请过旨,打算过两个月去天津走走,皇上也恩准了,皇上说到时候会给下官个验收漕粮的差事。”
“只是走走?”
“下官不亲眼瞧瞧大沽口一带的防务,心里不踏实。”
看着韩秀峰忧心忡忡的样子,僧格林沁终于明白皇上为何器重他这个捐纳出身的太仆寺少卿了。尽管不认为真要是上了战阵,韩秀峰不一定能帮上大忙,但还是觉得一个熟悉夷情的人总比没有好,沉吟道:“去看看也好,不过不是还有两个月吗?过两天本王要去南苑阅兵,老弟要是愿意就跟本王一道去。”
“愿意,下官愿意。”
……
韩秀峰牵着高头大马去拜见僧格林沁,紧接着又随僧格林沁去南苑阅兵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
肃顺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竟跟僧格林沁走到一块去了,紧盯着陈孚恩问:“少默兄,你是亲眼所见,还是听人说的?”
“我虽没看见,但驻扎在南苑的那些丘八全看见了,这事绝不会有假。雨亭兄要是不相信,大可差人去打听打听。”
“他跟僧格林沁没什么交集!”肃顺沉吟道。
焦佑瀛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陈孚恩,但一样不喜欢韩秀峰,冷不丁来了句:“这或许是皇上的意思,毕竟他跟僧王一样领过兵打过仗,甚至还曾统领河营拱卫过京畿。”
僧格林沁从来不过问朝堂上的事,所以肃顺从未把僧格林沁当作是一个威胁,但确认韩秀峰居然跟僧格林沁走到了一块,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儿。因为这意味着韩秀峰打算跟僧格林沁一样做个孤臣,或者说皇上打算让韩秀峰做个孤臣。
再想到韩秀峰虽不会跟之前一样听他的,同样不会去巴结柏葰或彭蕴章,更不会再跟文祥等人搞在一起,肃顺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样也好,省得他将来稀里糊涂被牵连进什么事,办他于心不忍,不办他又无以服众。”
第六百六十九章 能见着皇上的差事就是好差事
吃完吉云飞考上御史的喜酒,陪卓橒和伍辅祥等人聊了一会儿,韩秀峰便同荣禄拉着本打算回家的文祥一起来到达智桥胡同。
文祥被搞得一头雾水,实在想不通韩秀峰为何让荣禄来。
直到荣禄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想换个差事,韩秀峰又轻描淡写地说皇上命恩俊下个月一道去天津验收漕粮,文祥才意识到韩秀峰想帮荣禄谋个什么差事。并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差事,恐怕荣禄这个正主儿都蒙在鼓里,他只晓得能见着皇上的差事就是好差事!
想到这件事不是一两点难办,文祥不禁叹道:“如果文中堂健在就好了!”
“哪有那么多如果,所以只能请老兄你过来一起商量。”韩秀峰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就算文中堂健在这事也不好办。因为文中堂十有八九瞧不上荣禄,又怎会保举荣禄来做“厚谊堂”三掌柜。
荣禄不明所以,见文祥面露难色,又急切地说:“博川兄,我都已经在工部呆四五年了,再呆下去不但没意思,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做侍卫就有意思,做侍卫就有前途?”文祥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说:“你今年才多大,为何不能再熬几年?按部就班迁转不好,非得去做侍卫,你以为只要做上侍卫就能见着皇上?”
“志行兄说能!”
“志行,我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可仲华跟别人不一样,他都已经做上员外郎了,真没必要去赌。”
不等韩秀峰开口,荣禄就不解地问:“赌什么?”
韩秀峰没跟他解释,而是笑看着文祥意味深长地说:“博川兄,只要你能把仲华托上去,我韩秀峰就能接得住。你是过来人,应该清楚这机会有多难得!而且仲华不只是出身正白旗,也是忠烈之后,只要能做上侍卫,剩下的事都好办。”
荣禄糊涂了,心想难道说得不是做侍卫的事,或者说做侍卫只是开始。见文祥若有所思,他又不敢再问,只能满是期待地看着文祥。
“想做侍卫说难也不难,按例黑龙江每隔几年就要选送几个,可人家嫌离家远、嫌在京里的花销大不愿意来,有的甚至都凑不上盘缠。”文祥顿了顿,接着道:“京里的就不一样了,那么多上三旗子弟没差事,每次选拔都争相走门路,就算能选拔上也不一定有缺,只能做个闲散侍卫。”
汉人想入仕,想出人头地,只能走科举。
满人想出人头地,做侍卫无缘是一条捷径,所以有“平明执戟侍金门,也是随龙护驾的臣。翠羽加冠多荣耀,章服披体位清尊。虽然难办翰林爵位,要知道比上步军是人上人”一说。
可事实上侍卫有头等、二等、三等、四等和篮翎侍卫之分,每年年底铨选、推晋,当差勤勉的才能晋升。并且按所司之责可分为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上驷院侍卫等,普通侍卫只能在外廷守门,想成为乾清门侍卫甚至御前侍卫一样很难。
文祥担心荣禄接替不了恩俊,反而会丢了现在的差事,到时候真叫个得不偿失,可韩秀峰把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又不好反对,只能紧盯着荣禄提醒道:“仲华,志行这是想让你赌一把,要是运气好能被皇上记住,能简在帝心,才有机会在乾清门侍卫上学习行走。要是皇上记不得你,那一切都得重头再来!”
荣禄虽然不清楚“厚谊堂”的事,但早就发现文祥是跟着韩秀峰才官运亨通飞黄腾达的,觉得韩秀峰让赌那就值得赌一把,不假思索地说:“赌就赌,富贵险中求,不冒点险哪有机会出人头地。”
“听见没,这就叫初生牛犊不怕虎。”韩秀峰忍不住笑道。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亏你笑得出来。”
“博川兄,刚才你不是说过吗,仲华今年才多大,年轻就是本钱,就算这次……这次没能得偿所愿,今后依然有机会。”
“是啊,就算耽误个三五年也没什么。”荣禄急切地说。
“好吧,既然你俩都想好了,我还能说什么。”
“博川兄,你不但要说还得帮着想想办法,前头的事你帮着想办法,最后那一件事我来办。”
荣禄又听得一头雾水,文祥则很清楚韩秀峰的意思,放下茶杯沉吟道:“正白旗满洲都统现在是吏部尚书花沙纳兼署的,我跟他没什么交情,说不上话!”
“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呢?”
“你是说裕诚?”
“嗯。”
“我跟裕诚一样没什么交情,就算有交情这个忙他也不一定能帮上。”
提到这个荣禄门儿清,不禁回头道:“志行兄,侍卫一般每五年选拔一次,由各都统衙门把旗内文武官员年满十八岁的兄弟、子孙登记造册,咨送军机处以备挑选。领侍卫内大臣是管侍卫的,选拔侍卫他插不手。”
不等韩秀峰开口,文祥便低声道:“看来只能去求德全,他虽只是正白旗满洲副都统,但花沙纳公务繁多根本顾不上都统衙门,所以这事他应该能做主。”
“博川兄,你认得德全?”
“认得,不过也只是认得。”
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荣禄竟笑道:“找德全也行,我跟他家老二熟!”
“那就这么定,赶紧去找他家老二。”
“可就算德全把我报上去,军机处那一关也不好过。”
“军机处那边我来想办法。”
文祥下意识问:“志行,你打算请曹毓英帮忙?”
“除了找他我还能找谁,”韩秀峰笑了笑,回头道:“仲华,你回头跟德全家老二说清楚,能选上,能做个闲散侍卫就行,能不能补上缺不重要。再就是做上闲散侍卫之后可不能真闲散,不但要练练马上马下功夫,得空也要去宫门口转转。”
荣禄糊涂了,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看博川兄的了。”
“志行,你是让我上折子保举仲华?”
“用不着专门上折子,只要有机会觐见,想办法跟皇上提一下仲华就行了。”
文祥反应过来,不禁笑问道:“志行,你是打算让仲华把闲散侍卫当作真侍卫做,然后成了侍卫们的笑柄,我再找机会给皇上讲个仲华明明不用当值,却天天跑宫门口去当值的笑话?”
韩秀峰微笑着点点头:“知我者博川兄也。”
荣禄则顿时傻眼了,哭笑不得地问:“志行兄,每天装作有差事的样子去宫门口转悠倒也不难,可这么一来你让我把脸往哪儿搁,真要是这么干,让我今后怎么出去见人?”
“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说就算被人家笑话,也不会让你丢太久的人,最多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呢?”
“三个月之后你就有差事了,到时候那些笑话你的侍卫,巴结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再笑话你。”
文祥大概猜出韩秀峰打算怎么让荣禄顺理成章地接替恩俊出任“厚谊堂”三掌柜,不禁笑道:“仲华,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你真要是想出人头地,被人笑话两三个月又有何妨。”
荣禄不认为满汉两位太仆寺少卿会跟他开这样的玩笑,权衡了一番毅然道:“行,我听您二位的,不就是被人笑话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
荣禄说干就真豁出去了,第二天一早便去工部衙门辞掉差事,然后请包括正白旗满洲副都统德全的二儿子在内的一帮狐朋狗友吃酒,信誓旦旦地说身为将门之后理应做侍卫为皇上效力,在工部衙门做文官对不起列祖列宗。
就在他忙着谋个闲散侍卫之时,韩秀峰也在为去天津“验收漕粮”做准备,甚至专程登门拜访曹毓英。
三年前,见着曹毓英要行礼,要尊称一声“大人”。
现在不比三年前,曹毓英虽是三品顶带,虽是领班军机章京,但在本部院依然只是个郎中,天底下没有卿贰给郎中行礼的道理,称呼自然也跟着变了。
“子瑜兄,秀峰这次去天津其实是奉旨巡视海防,不但要去大沽口,说不准还得往北走走,去山海关看看。皇上还命秀峰巡视完之后去趟保定,去拜见制台大人,所以最快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
曹毓英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你走了之后书肆那边怎么办?”
“只能拜托老兄你,皇上也发了话,命我赶紧跟你把堂务交代明白。”
“帮你看几天家倒也没什么,但要是有十万火急的夷情怎么办!”
“有夷情上折子,真要是遇着十万火急的夷情,那就得赶紧递牌子乞求觐见。”
要是换做别的差事,曹毓英定会以军机处公务繁多推诿。但这不是别的差事,而是能给皇上上折子,甚至能递牌子求见的差事,而且这本就是皇上的旨意。
曹毓英越想越激动,甚至觉得韩秀峰和恩俊这一出京,十有八九不会再回来了,很可能会被外放直隶,不禁脱口而出道:“老弟放心,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毓英责无旁贷,实在忙不过来大不了跟彭中堂告几天假,一心一意帮你看家,直到你办完差回来为止!”
“有劳老兄了。”
“份内之事,说这些太见外。”
“子瑜兄,秀峰走前还有一事相求,工部员外郎荣禄不知道你认不认得,他也不晓得吃错了啥药,竟把工部的差事辞掉了,说什么身为将门之后应该驰骋沙场。可他祖父、阿玛、伯父全殉国了,皇上为此曾明谕优恤,盛赞他家‘世笃忠贞’。他们家这一支就剩他这么根独苗,可不能再有闪失,所以我劝他别去军中效力。”
荣禄这个人,曹毓英有点印象,下意识问:“那他现在有何打算?”
“去不了阵前效力,工部的差事又辞掉了,想来想去只能做侍卫。要是都统衙门呈报到军机处,还得请老兄帮帮忙。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能不能谋到个差事真无所谓,要得就是个体面。”
“闲散侍卫一样是侍卫?”曹毓英忍俊不禁地问。
韩秀峰心照不宣的点点头。
对曹毓英而言这真算不上多大事,不禁笑道:“行,这事包我身上,只要都统衙门把名册呈送到军机处,只要名册上有他,这事不难办。”
“谢了。”
“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谢的。”曹毓英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志行,有句话我不晓得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你是不是得罪过焦佑瀛?”
“我就见过他一次,还是几年前的事,我怎会得罪他!”
“那一定是他觉得被怠慢了,反正据我所知,他没少在肃顺大人那儿给你上眼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以后得多留点心,得空多往肃顺大人那儿跑跑,可不能由着他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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