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团聚(二)
琴儿虽然早晓得韩四做上了大官,她也由此变成了五品宜人,但从未像今天这般觉得自个儿真是个官太太。早上一进固安城,收到消息的固安县太爷竟带着夫人前来恭迎,甚至想邀请她和娃去驿馆歇息,打算摆酒接风。
离娃他爹那么近,她岂能在城里停留,好在这些事不用她出面,晓得她不愿意在县城耽误的费二爷帮着婉拒了县太爷的好意,没想到县太爷又执意相送。
净道的衙役在前头打着七棒锣,喊着“军民人等齐闪开”,随行的衙役喊着“君子不重则不威”,她和幺妹儿乘坐的马车就这么跟在县太爷的轿子后头穿城而过,从县城东门赶往河厅衙门所在的祖家场。
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礼遇,从来没如此风光过,再想到马上就能见着日思夜想的娃他爹,琴儿是既激动又紧张,紧紧地搂着趴在窗边偷看的儿子,紧张地问:“柱子,晓不晓得还有多远?”
跟着马车小跑的柱子一样激动,扶着车厢道:“余叔刚打听过,前头就是道署,过了道署就是都司署,过了都司署就是祖家场了,也就两三里。”
“二爷呢?”
“二爷在前头,二爷换轿了,县太爷说城外的路不平,生怕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经不住颠簸,出城时特意差人帮他老人家雇了顶轿!”
县太爷在前头带路,幺妹儿同样从未如此风光过,禁不住笑道:“嫂子,这位县太爷也太客气了,就这么点路还非要送,想想怪不好意思的。”
斜坐在车夫身边的余有福忍俊不禁地说:“幺妹儿,这不是客气,这是县官不如现管!要是搁巴县,他才不会这么客气,因为你四哥管不着他。但在这儿就不一样了,你四哥虽是河道的官,可只要想管一样能管着他!”
“余叔,这么说我四哥的官比县太爷大?”
不等余有福开口,柱子就咧嘴笑道:“咋又问这个,在家时不晓得跟你说过多少回,四哥是正五品同知老爷,县太爷只是正七品的官职,五品自然比七品大!”
余有福去过京城,也曾随韩四去过泰州,见过大世面,不禁笑道:“柱子,一般的知县是正七品,但京县知县可不是正七品,而是正六品。不过固安不算京县,前头那位县太爷虽是从五品顶带,但事实上做得还是正七品的官。”
琴儿脑子里想的不是这些,想到几年没见,不晓得娃他爹的样子变化大不大,又抚摸着儿子的头叮嘱道:“狗蛋儿,等会儿记得叫人,见着你爹一定要叫。”
从巴县来直隶的这一路上,大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折腾坏了,连身强力壮的柱子都因水土不服害了一场病,反倒是狗蛋一点事儿没有,竟回头道:“爹爹爹……”
“好啦好啦,又没让你这会儿叫,等见着你爹再叫!”看着儿子懂事的样子,琴儿又情不自禁地搂着亲了一口。
“娘,我还要吃糖葫芦。”
“忘了二爷咋说的,糖不能多吃,吃多了牙不好。”
“我要吃嘛,我要……”
“别闹了,听话。”四哥在信里叮嘱过,对娃不能太溺爱,琴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幺妹儿赶紧把柱子在城里买的糖葫芦藏了起来。
二人正忙着哄闹着要吃糖葫芦的狗蛋,县太爷的仪仗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只听见关班头家的老三关小虎在前头兴高采烈地喊道:“嫂子,四哥来了,四哥来接我们了!”
“真是四哥,嫂子,四哥骑马来的!”余有福家的老二余铁锁也激动地大呼小叫道。
琴儿欣喜若狂,急忙掀开帘子探头望去,只见一个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翻身下马,把缰绳往县衙的一个差役手里一塞,朝刚下轿的县太爷拱拱手,隐约听见像是道了一声谢,随即拍拍迎上去的柱子肩膀,同柱子一道往马车这边跑来。
“琴儿,琴儿,我来了,我接你们了!”
“四哥,四哥……”
琴儿有千言万语想对娃他爹说,可真正见着了却激动得泪流满面,一句也说不出来。韩秀峰一样热泪盈眶,就这么紧扶着车窗紧盯着日思夜想,想着想着都快想不起长什么样的发妻,哽咽地说:“来了就好了,来了就好。”
“狗蛋,这就是你爹,快喊爹啊!”幺妹儿缓过神,急忙把狗蛋抱出马车。
小家伙在路上被娘和姑姑不知道教了多少次,可猛一见着韩秀峰这个之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紧搂着姑姑的脖子,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看。
韩秀峰反应过来,心想这就是我儿子,赶紧伸手去抱,可小家伙依然死死搂着幺妹儿的脖子不松,只能擦了把泪笑道:“狗蛋,我是你爹啊,狗蛋乖,让爹抱抱。”
“狗蛋听话!”琴儿也缓了神,急忙摸出糖葫芦,递出马车道:“狗蛋乖,让你爹抱就给你糖葫芦吃。”
小家伙虽认生,但终究小,抵御不住糖葫芦的诱惑,犹豫了一下松开小手去接糖糊涂,韩秀峰趁机把他抱到怀里,一边亲着一边激动地说:“狗蛋,我真是你爹,我家狗蛋最乖最听话了,赶紧叫一声爹,以后不但天天都有糖葫芦吃,爹还带你去骑大马!”
小家伙急着吃糖葫芦,被亲得很不耐烦,正使劲儿挣扎,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事事都依着娃,说啥子慈母多败儿,可见着了竟如此溺爱。”
韩秀峰缓过神,连忙回头道:“二爷,对不住,刚才太激动,都忘了跟您老打招呼……”
“一家人不说两句话。”费二爷微微一笑,旋即提议道:“志行,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你先上车,等到了衙署我们再细谈。”
“也好,”韩秀峰同样觉得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跟固安知县道了声谢,让固安知县先回去,然后抱着娃爬上马车,让匆匆追来的大头在前头带路,领着众人直奔租家场。
幺妹儿很懂事,爬上费二爷原来乘坐的那辆马车。
韩秀峰就这么放下帘子,一手抱着娃,一手搂着羞得面红耳赤的发妻,一脸歉疚地说:“琴儿,委屈你了,让你和娃在家等了那么久,还让你和娃千里迢迢来这儿。其实我一样想早点回去跟你和狗蛋团聚,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好几次告病都没回去成……”
“四哥,我晓得,我不委屈。”琴儿依偎在他怀里,泪流满面,感觉像是做梦。
一别三年多,琴儿变化很大,不但比记忆中丰盈了,而且多了几分女子的韵味,韩秀峰情不自禁亲了一口,随即看着正津津有味吃糖葫芦的儿子,感叹道:“狗蛋比我想象中白净俊俏,比想象中还要懂事,把他拉扯这么大,苦了你了。”
“那么多人帮着带,苦倒是不苦,就是……就是想你。”琴儿实在羞于出口,急忙换了个话题:“四哥,狗蛋都会背《三字经》了!二爷教的,他谁都不怕,就怕二爷,在家时天天背,连我和幺妹儿都跟着学会了。”
“是吗,比我小时候出息,我像他这么大那会儿,听我哥说还光着屁股满地跑呢。”
“他这是胎投得好,一生下来就享福。要是生在平常人家,哪念得起书,更别说请举人老爷教授了。”
“是啊,我们小时候没享过的福,他帮我们全享了。”正说着,外面传来了大头和柱子的笑声,再想到川帮的姜六和猴子好像也跟着一道来了,韩秀峰禁不住问:“琴儿,你们来得好快啊,你们是哪天接到我托日升昌往家捎得信的?”
“你的信都是日升昌捎的,四哥,你说的是哪一封?”
“让你们来的那一封。”
“你往家捎过让我和狗蛋来这儿的信?”
“嗯。”
想到娃他爹一样想自个儿,琴儿心里美滋滋的,羞答答地说:“四哥,那封信我们没收到,我是听日升昌的掌柜说你从江苏调到了直隶,听我爹和二爷说离京城不远,就……就跟我爹说要带狗蛋来的。”
“原来如此,我说你们咋来得这么快呢。”韩秀峰想想又问道:“家里还好吧。”
“好,家里都好,来前我回了趟走马,爹娘婶娘和大哥二哥他们非让我给你捎东西。想着这么远的路,担心不好带,别的东西没要,就带了点腊肉腊肠。”琴儿拿出手帕帮狗蛋擦了下嘴,接着道:“道署、府衙和县衙的那些人晓得我和狗蛋要来直隶,个个都想跟着来。我爹晓得他们是想沾你光,晓得你做官也不容易,说到最后就挑了几个可靠的,别的全拦住了。”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老家的人想来沾光也在情理之中,不然那些个官老爷的家人也不至于动辄上百。
韩秀峰笑了笑,不无好奇地问:“那这次来了多少人?”
“十三个,除了镇台衙门的何建功,你应该全认得。”
“哪十三个?”
“我和狗蛋从来没出过这么远门,现而今外头又不太平,二爷不放心,非要亲自送我们来。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所以我爹和关叔就去问余叔,余叔不但一口答应送我们来,还把他家铁锁带上了,他们爷儿俩不打算回去了,打算以后就跟着你当差。”
琴儿顿了顿,接着道:“柱子和幺妹儿不是马上要成亲吗,我爹本来没打算让他俩来,可二爷说幺妹儿今非昔比,也算半个官小姐,要是就这么嫁给柱子,会被人家笑话的。我爹觉有道理,就让他俩一起来了,离老家远点,在这边成亲,不会有那些闲话。
关叔家的小虎你是晓得的,他见柱子和铁锁都来了,天天缠着关叔非要跟着来。县衙刑房王经承是我们的媒人,你不在家的这几年,逢年过节我爹都帮着给王经承家送礼的。他家老三捐了个监生,想跟着来谋个差事,我爹只能答应。”
拢共十三个人,实在算不上多,韩秀峰并没觉得老丈人这样的安排有啥不好,禁不住笑问道:“还有呢?”
“道署兵房周经承的侄子周长春,府衙快班秦班头家的老五秦如广你是晓得的,别人要来我爹可以拦着,他们要来我爹不能不让。”
都是以前在巴县混生活时关系不错的朋友,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见柱子要来,听说连大头都做上了官,所以古榫不愿意在家做棺材了,郑元宝也不愿意在家扎纸人了,全想着来我这儿混个一官半职?”
“他俩是你的老街坊老邻居,我爹说要是不许他们来,街坊邻居会骂你忘本的。”琴儿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四哥,听我爹说川帮的姜六和猴子说是来投奔大头的,其实是在巴县呆不下去了,借这个机会逃命的。”
“咋就呆不下去,难不成他们又跟茶帮打架,又闹出了人命?”
“打架倒没有,我爹说还是大头的事,大头以前不是打死过一个人吗,有人说被打死的那人的几个兄弟,被茶帮赶回茶陵老家之后全投了军,全做上了官。我爹让我给你捎了封信,你得空看看信就晓得了。”
吴家几兄弟居然投了军做上了官,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韩秀峰也不是很担心,毕竟这儿是直隶不是湖广,就算在湖广吴家兄弟也只是武官,并且官做得也不会大到哪儿去,他们要是怀恨在心敢轻举妄动,收拾他们真不是啥难事。
韩秀峰摸摸嘴角,想想又问道:“镇台衙门的那个何建功又是咋回事?”
“你不是让日升昌和我爹帮向帅麾下的那些同乡往家捎信捎银子吗,我爹帮着捎了几回,这一来二去跟镇台衙门的那些副将、游击、都司、千总就熟了。何建功他爹以前好像是镇标左营的游击,是最早被调去广西平乱的,结果运气不好在广西战死了。朝廷念他爹忠勇,给他赏了个难荫千总。可他家穷,没银子来京城投供,一直都没投军,我爹说他就算来京城投供也不一定能补上缺,见他可怜就让他一道来了。”
韩秀峰心想你爹让何建功来可不只是可怜何建功那么简单,而是借这个机会跟镇台衙门,尤其镇标的那些副将、游击、都司、守备交好。再想到道署、府衙和县衙都有人来了,韩秀峰不禁笑道:“你关照我,我关照你,在外头有人关照,在家一样有人关照,这样挺好。”
第四百九十八章 穷的让人心疼
韩秀峰让余有福去京城是有原因的,因为现而今做的这永定河南岸同知虽不是京官但也差不了多少,不能对朝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朝中的消息黄钟音和吉云飞等同乡可以帮着打听,但打听到之后总得有个人把消息送到固安来,而小山东不但年轻而且是个外人,所以让既可靠又在京城呆过的余有福去正合适。
一切都安排妥当,就在幺妹儿把小家伙哄到前院儿去耍,让韩秀峰和琴儿在内宅团聚之时,刚检阅完河营的肃顺也赶到了京城,连家也没回就直奔圆明园递牌子求见。
咸丰正在听戏,一听到奏事处太监禀报就传召肃顺来见。
肃顺这一路上是紧赶慢赶,没时间写折子,在马背上也写不了折子,就这么躬身禀报起此行的见闻。
“挑选壮丁,取其朴野而去其轻滑,取其的实而防其冒充,取其互保而严其私逃……”
“这么说招的全是良善之辈,全是老实可靠之人?”
“正是,”肃顺偷看了一眼戏台上的名角,接着道:“奴才是亲眼看着那些士绅把青壮送入营的,全是宛平、固安、永清各村庄精挑细选的青壮。韩四又是个会练兵的,以奴才之见稍加操练便可成军。”
“怎么个会练兵?”咸丰一边看着戏一边好奇地问。
“皇上,奴才说了您都不敢相信,韩四为了让新招的那些兵勇能在一个月后上战阵,昨儿夜里竟在兵勇们睡得正鼾之时,命永祥等人在营外敲锣打鼓、放枪放炮,喊打喊杀,甚至在营房四周的田地里点燃了几十处篝火,吓得那些个兵勇抱头鼠窜……”
咸丰问清楚韩四的良苦用心,不禁回头笑道:“亏得是在固安,要是搁京城,天晓得会闹出多大乱子。”
“是啊皇上,就算在固安奴才也是捏着把汗,毕竟乱营可不是儿戏,奴才思前想后,干脆命吴廷栋和石赞清连夜召集三百多号衙役和青壮,在村里村外布下了天罗地网,就这样还跑出去十几个。”
“这个韩四,做事也太不小心了,不过好在也没闹出乱子。”
“禀皇上,韩四这也是没办法,他手下拢共就那几个人,时间又那么紧,非常之时只能出此下策。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奴才想想都心疼,所以不想在他那儿久留,今儿天一亮就往回返。”
“他说什么了?”咸丰下意识问。
“禀皇上,他说之所以出此下策,一是不想让新招的这四百多兵勇仓促上阵,白白丢了性命;二是想帮朝廷省点抚恤烧埋银子,毕竟真要是仓促上阵,死伤绝不会少,这烧埋银子自然也不能少。”
肃顺偷看了一眼,见皇上若有所思,接着道:“奴才也算懂点兵事,但从未见过哪个营官穷成韩四那样,都说‘敝车羸马,布衣粗粝’,可韩四身为统领河营的正五品同知不但既没车也没马,甚至连身像样的行头都没有,身上那件旧棉袄打了好几个补丁。”
咸丰早晓得韩四节俭,却万万没想到韩四竟穷成这样,将信将疑地问:“雨亭,他该不会是穿给你看的吧?”
“奴才差人私下问过永祥和杨德彪,永祥和杨德彪说他平日里就是这么穿,一日三餐吃得也简单,”肃顺想了想,接着道:“而且奴才也跟他在京里的那些同乡打听过,他虽做了好几年官,钱却没赚多少,甚至连官俸都没领着几两。”
“此话怎讲?”
“禀皇上,据奴才所知他在海安巡检任上查缉私犯,缴获了一批私盐,按例可作功盐发卖,那次他倒是豁出命赚了五千多两,结果那五千两银子还没捂热,长毛就占了江宁并分兵去犯扬州,时任扬州清军总捕同知署理泰州事徐瀛,为筹饷逼着他捐了个从六品顶带,并陈请当时还没弃城逃命的杨殿邦让他署理泰州州同。”
咸丰想了想韩四的履历,不禁笑道:“朕说他一个九品巡检才署理了几天,怎么就署理上从六品州同了呢,原来是被赶鸭子上架!”
“他还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肃顺笑了笑,接着道:“他后来得郭沛霖保举,署理上两淮运副,可两淮盐务已废弛,而且他虽是运副干得又是练兵的差事,又没什么油水。后来奉命去上海办粮,结果一到上海就遇上会党作乱,他担心办粮的银子落入乱党之手,便当机立断命人把办粮的银子送回了运司衙门。”
咸丰反应过来,不禁叹道:“再后来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虽说江海关监督是个肥缺,可关务却因为会党作乱被洋人把持了,他这个监督做得是有名无实,一样见不着银子。”
“皇上圣明。”肃顺抬头看了一眼戏台,苦笑道:“无论署理巡检还是署理两淮运副,连同后来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每次都署理不了几天,最久的也不过署理了大半年,这官俸和养廉银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可见他官运不错,财运却不咋地!”
“还真是。”咸丰微微点点头。
“所以他不但自个儿节俭,还让手下人节俭,奴才回来时他和永祥正召集全营兵勇会操,竟命那些个兵勇把刚发给的号褂全脱了,换上入营时穿的旧衣裳,担心兵勇们操练时把号褂磨坏磨破。总之,他现而今真是把一枚铜板扳成两半在花。”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为他了!”咸丰放下茶杯,起身道:“你刚才说河营的钱粮还有三万两缺口,那就赶紧帮他想法儿筹足。”
“奴才正打算请旨从直隶厘金中拨给。”
“准了,”咸丰想了想,接着道:“至于一哨马兵,察哈尔马队已经拨给了僧格林沁,再从静海抽调不合适。传旨,著兵部从黑龙江调一哨马兵编入河营。”
“嗻!”一个太监急忙躬身领命。
想到刚说的这些全是公务,咸丰又沉吟道:“雨亭,节俭是好事,但太过节俭,吃穿用度太过寒酸也不好,毕竟他韩四是朕的臣子,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要说棉衣,朕倒是有几件事,可赏给他也不敢穿。你不是看着心疼吗,这事你帮朕去办,找几件他能穿的差人送去。”
“嗻,奴才回去就办。”
“永祥奏报他的妻儿好像要去固安跟他团聚,回头朕跟皇后说一声,等他的妻儿到了,让皇后看着赏赐点能用得上的衣物。他已经穷成这样了,朕不忍他的妻儿也跟着他吃糠咽菜。”
“皇上如此恩宠,韩四晓得了一定感恩涕零。”
“朕并非刻薄寡恩之君,不只是韩四,只要是实心办差的,朕都不吝赏赐!”
第五百零六章 平安就是福
伍肇龄回了京城,石赞清聊了一会儿带着河营多出的钱粮走了,连陈崇砥都把剩下的钱粮账册和兵勇名册移交给吴廷栋刚派来署理营务处总办的候补知县席伊炳,说是要随吴廷栋进京觐见。
一会儿一道公文,不是来调兵就是来搬钱粮,好好的河营就这么像分家一般被肢解了。崔浩实在坐不住,也告了几天假打算回京城。
韩秀峰岂能不知道他是觉得再呆在河营没前途,痛痛快快地准了假,然后像没事人一般回到村里的小院儿。
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费二爷,见韩秀峰一回来便跟进书房问:“志行,石老爷咋说?”
“石老爷说永祥他们十有八九回不来了,今后我河营就剩下的这两百多兵。”
“陈崇砥咋回事?”
“要升官了,等从京里回来就是固安县太爷。”
“他凭啥升官?”费二爷不解地问。
韩秀峰帮费二爷沏上茶,放下茶壶笑道:“他本就是等着差委试用的候补知县,现而今帮办营务有功,能署理固安县事也算水到渠成。”
“要说功劳,王千里的功劳难不成比不上他陈崇砥?”
“要是论功劳,千里的功劳是不小,可千里跟吴廷栋没啥交情!陈崇砥就不一样了,陈崇砥本就是吴廷栋的人。吴廷栋现而今圣眷正浓,很快就要署理直隶按察使,他自然会提携自个儿人。”
“吴廷栋要署理直隶按察使,那晓不晓得谁会接替他来做永定河道?”
“石老爷跟我一样只是正五品同知,十有八九没戏,至于皇上是另派人来署理永定河道,还是让吴廷栋兼理河务那我就不晓得了。我现在担心的是大头,是柱子、小虎、铁锁和陈虎他们。”
“志行,你是担心他们会跟张贵、顾德辉一样,被调到僧王或胜保麾下效力?”
“以前说是去阵前效力,其实是去沙场练兵的,别说胜保,就是僧王也不敢抢我们的人。现在皇上改了主意,不要河营再拱卫京畿,也就没沙场练兵这一说,所以他们就像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韩秀峰越想越担心,禁不住长叹口气。
费二爷连忙劝慰道:“那边不是有千里吗,不但有王千里还有永祥!有王千里和永祥关照,大头和柱子、小虎他们应该不会有啥事。”
“只能指望他们了,”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之前真看走眼了,永祥只是穷,正所谓人穷志短,所以乍一看以为他没啥心眼儿,很忠厚很老实,其实他精明着呢。远的不说,就说在范大鹏这件事上,他有密折专奏权,收拾范大鹏易如反掌,可他并没有具折参奏,就这么任由范大鹏纵容手下为害地方。”
“他为啥不收拾范大鹏?”费二爷下意识问。
“他不是不想收拾,而是不敢。”韩秀峰一边招呼费二爷喝茶,一边解释道:“一是不敢得罪太多人,二是担心皇上会觉得他无能,所以干脆啥也不做,等我回来收拾姓范的。”
“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要是不说我真以为他是性情中人!”
“这也不是啥坏事,”韩秀峰端起茶杯笑道:“石老爷说他很快就要升官了,而且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事。他最熟悉河营的情况,带哪些人去步军统领衙门,不带哪些人去步军统领衙门,他应该能说上话。”
费二爷脱口而出道:“你没得罪过他,待他还不错,他应该会领你的情,报你的恩。”
“照理说他应该会把大头他们带回京城,就算带不去步军统领衙门,也会帮着把人给我带固安人。但阜城那边终究是胜保说了算,他究竟能不能帮上这忙我心里真没底。”
“不是还有王千里吗,我估摸着应该没啥事。”
“但愿吧,反正坐这儿干着急也没用,”韩秀峰回头看看身后,又低声提醒道:“二爷,这些事您老晓得就行了,千万别告诉幺妹儿和翠花,不然她们不晓得会担心成啥样。”
“我不会乱说的,只是……只是……”
“只是啥?”
费二爷紧盯着他的双眼道:“志行,我觉得出这么大事你不能就这么坐等消息,是不是也去跟吴廷栋告几天假,去一趟京城。”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费二爷的言外之意,一脸苦笑着问:“二爷,您说我去京城做啥子?”
“河营都快没了,赶紧去谋个差事!”
“河营是快没了,但我的差事还在,这个时候去求官不合适,再说这官我早不想做了,”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再说您老让我这会儿去京城找谁?能帮着说的话肃顺大人都帮着说了,再找肃顺大人不合适。”
“找彭大人!”
“去求彭大人更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
“彭大人那会儿之所以举荐我,那是给许乃钊许大人面子,并且吴廷栋又正好奏请整饬河营,可以说是顺水推舟。换句话说,人家跟我本就没啥交情,给许大人面子,帮过我一次,但不会再帮第二次。更何况我现在好好的,也不需要他关照。”
“不求人关照,难不成就这么做个有名无实的南岸同知兼河营营官?”
“二爷,您老没入仕,不晓得官场险恶,反正我是觉得有名无实没啥不好。”韩秀峰转身看搁在向书架上的那个木匣,喃喃地说:“像我这样的出身能做到正五品同知已经很不容易了,想跟跟吴廷栋那样做道台甚至臬台很难,就算能做上也得靠军功。但想立军功哪有那么容易,搞不好真会壮志未酬身先死。我有家有婆娘有娃,可不想再以身犯险,像现在这样平平安安最好。”
想到木匣里的本册子上记录的那四十多个名字,费二爷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也是,平安就是福,宁可做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平官,也不能以身犯险去搏啥子军功!”
“不说这样了,二爷,下午我打算去东湖转转,您老愿不愿一道去散散心?”
“好啊,我一直想去见识见识固安的东湖西湖,再娃们有钰儿帮着教,我有的是空。”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韩秀峰正准备出去看看谁来了,就听见陈虎在外面喊道:“四爷,四爷在吗,我回来了!”
“在在在,赶紧进来!”
陈虎把缰绳交给守住门口的葛二小,匆匆跑进来跪禀道:“四爷,王老爷让小的赶紧回来给您报个信,王老爷让您别担心,大头哥和刚去的柱子、小虎等兄弟都挺好的。”
“信呢?”韩秀峰急切地问。
”这儿呢,”陈虎急忙从怀里取出信,爬起身擦了把汗,旋即躬身给费二爷行了一礼,这才接过费二爷递上的茶咕噜咕噜牛饮起来。
韩秀峰正为在阜城阵前效力的大头等人担心,顾不上问陈虎饿不饿,有没有吃饭,就这么拆看起王千里的信。
不看不知道,一看不但松下口气而且笑了。
费二爷忍不住问:“志行,千里都说啥了?”
“千里说大头他们去得晚,连筑墙围堵的差事都没捞着,只能帮着看守各地转运去的粮草。没机会上阵就没机会杀贼,没机会杀贼也就没机会帮柱子、小虎他们搏军功,于是去找王千里。王千里岂能让他们犯险,就让他们凑了点钱,帮着去管别的营买了十几颗长毛的首级和留杆从长毛手里缴获的鸟枪,算作他们的功劳报上去了。”
“后来呢?”
“柱子混了把总,小虎、铁锁他们混了外委。”韩秀峰低头看看信,又冷冷地说:“姜六也想出钱请王千里帮着买,可长毛的首级不是想买就能买着的,见王千里后来想尽办法也没买着,就领着猴子在城外乱转,没曾想他龟儿子的运气不是一丁点好,竟擒获一个乔装打扮成百姓,想混出去送信求援的长毛细作,立了一大功,被校拔为把总。”
费二爷意识韩秀峰的脸色为何变得如此难看,因为姜六那混蛋不只是去乱转,而是打算杀良冒功的,能擒获一个长毛的奸细只是运气好。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他是想做官想疯了,”韩秀峰放下信,接着道:“再就是永祥接到了谕旨,要同一样在阵前效力的几个步军统领衙门的参将、游击一起,从在阵前效力的各路人马选调一千兵回京,永祥打算带柱子、小虎和铁锁他们去巡捕营当差,柱子和小虎他们既想跟着去又不敢答应,就去找千里,请千里帮他们拿主意。”
“跟永祥去巡捕营好啊!”
“所以王千里让他们听永祥的,让他们跟永祥回京城。”总算不用再担心柱子等人的安危了,韩秀峰露出了笑容,抬头看着陈虎问:“陈虎,千里在信里说永祥也想带你们去京城吃香的喝辣的,你们为何不愿去?”
陈虎擦了把嘴,嘿嘿笑道:“四爷,我们是您的人,我们怎能扔下您跟永祥去京城!再说王老爷去跟胜保大人的那些个幕友打听过,您晓得人家咋说,人家说接下来没我们河营什么事了,不用我们再上阵,让我们老老实实在后头帮着看粮草。”
“不用你们上阵?”费二爷糊涂了。
“长毛快完了,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他们别说跑了,估计连破的力气都没有,我回来前听人说他们早就断了粮,都开始吃人了!”看着费二爷惊诧的样子,陈虎又笑道:“人家不让我们上阵,是担心我会抢他们的功。”
顺天府管不着京城,京城里的治安靠巡捕营维持。
换言之,去步军统领衙门的步军营或巡捕营当差跟做京城的衙役差不多,不但粮饷有保证,而且有油水,哪怕做个普通兵勇也比做河营的把总甚至千总强。
陈虎等老泰勇营的兄弟不愿意跟永祥进京,韩秀峰很欣慰甚至有些感动,禁不住笑骂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能去京城当差都不去,你们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四爷,我们要是跟永祥去京城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吧,等阜城那边的差事了了,就跟千里一道回来。”
“四爷,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回来前王老爷交代过,他还说他这几天会想想办法,让能回来的都回来。”
王千里的信里没说这些,韩秀峰下意识问:“胜保大人能同意吗?”
陈虎禁不住笑道:“刚才不是跟您说过吗,人家现在不待见我们,总担心我们会抢他们的功。尤其有一官半职的,想回来不难。”
第五百零八章 居家过日子
黄钟音只是托兵部的朋友帮着留意河营的消息,不晓得吏部一样有动静。
刚从阜城办完差回到固安的王千里,因围堵长毛有功,授涿州州判。之前已经授过州判衔,管河州判又只是个佐贰官,所以无需回京领凭,直接去道署拜见吴廷栋就行了。
值得一提的是,现而今的道台衙门同时也是直隶按察使衙门,吴廷栋身兼两职,衙署院子里竖了两根刁斗桅杆,挂了两面大旗。原本在保定办差的按察使经历等属官和胥吏差役全过来了,直隶各州府正堂更是纷纷前去拜见,加上路过固安前去拜见的文武官员,之前略显冷清的道署变得门庭若市。
正因为公务和应酬繁多,吴廷栋无暇兼顾河务,治河的事全落在石赞清肩上,王千里也因此被打发去北岸厅辅佐石赞清治河。
王千里去北岸厅,韩秀峰打心眼里舍不得,同时也打心眼里替他高兴,毕竟这年头能有个缺实属不易,何况管河州判虽是佐贰官但一样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能做上州判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送走王千里,又迎来了兵部派来的都司、守备和协办守备。
没想到刚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竟因为发现河营不但没几个兵、平时没啥事,也没啥油水,就相继找借口告假回了京城!走前还特意跟新任营务处总办席伊炳打听哪天发饷,显然打算等发饷时再回来,或干脆差家人来帮着领下粮饷。
他们之前不是在宫里当差,就是在八旗都统衙门当差的,都有靠山。何况不管八旗还是京里的各部院,像这样只领钱粮不去衙门的文武官员大有人在,韩秀峰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河营本就没几个兵,原来的库房变得空空如也,韩秀峰不想让河厅衙门和守备署就这么空着。打发走新任都司、守备和协办守备,就喊刚从阜城回来的大头等人搬家。
众人搬进了河厅衙门,营务处搬到了守备署。
大头一边用鸡毛掸子掸房梁上的蜘蛛网,一边好奇地问:“四哥,都司署不也空着吗,你和嫂子咋不搬都司署去住?那边离道署近,离县城也近,比这儿热闹!”
韩秀峰放下书笑道:“都司署被征用了,就算没被征用,我也不想凑那个热闹。”
“被谁征用了,我咋不晓得?”
“吴大人征用的,这么点事,难不成吴大人还得先问问你的意思,先跟你商量商量?”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有些奇怪,他不是有衙署吗,为啥还要征用我们河营的衙署!”
“他是有衙署,可他现而今身兼两职,手下人比以前多了一倍。那些个书吏衙役倒好办,主要是从保定来的那几个属官,不能没个衙门。”
“所以就把我们的都司署给占了?”
“谁让人家官大呢,”韩秀峰直起身,笑问道:“大头,还记得周兴远吗?”
“记得,铜天王咋了,是不是来信儿了?”大头下意识问。
“书信倒是没有,我是说他解运滇铜时,每到一处,他手下的那些人就嚷嚷着‘奉滇宪委运’啥的。这个宪指的就是云南布政使,而吴大人现而今做的这个按察使,跟巡抚大人和布政使并称‘三宪’,也就是一省官职最大的三个人。”
大头反应过来,惊诧地问:“四哥,照你这么说姓吴的官做大了!”
“是啊,以后见着得尊称臬台。”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不过直隶跟我们四川一样,只设总督不设巡抚,所以直隶的‘三宪’指的是制台、藩台和吴大人这位臬台。还有,你在阜城时见过的那位胜保大人不再署理直隶总督了,现而今的直隶总督是桂良。”
想到姜六和猴子还在胜保麾下效力,大头急切地问:“胜保大人被夺职了?”
“夺职倒算不上,他那会儿署理直隶总督本就是权宜之计,并且他又是个领兵的,要一心一意地剿贼平乱,哪有心思管地方军政。现在有了更合适的人选,皇上也就不用他再署理了,他现而今虽不再署理直隶总督但还是钦差大臣。”
“那是钦差大臣大,还是直隶总督大?”
“都很大,都是大官。”
“这就好,不然六哥和猴子就算不后悔没跟柱子他们一道去京城,也会后悔没跟我一道回固安。”
见他提到姜六和猴子,韩秀峰不动声色问:“大头,姜六和猴子既不跟柱子一道去京城,也不跟你一道回固安,他俩究竟咋想的?”
“想做官呗,”大头放下鸡毛掸子笑道:“六哥不是抓了个长毛的奸细吗,他把那个奸细和从奸细身上搜出的书信交给了胜保大人麾下的一个副将,那个副将不晓得多器重他,非让他留在阵前效力。”
“这么说他原本想回来,只是身不由己,回不来?”
“这倒没有,他和猴子那会儿还是我们河营的人,是去京城,是跟我回固安,还是留在阵前效力,王老爷和永祥能做主,他是自个儿想留在阵前效力的。”
“你没劝劝他?”
“我劝过,他不听,我能咋办?只能把手铳送给了他,后来又给了他六杆自来火鸟枪,把身上的银子也全给了他。”
“六杆?”韩秀峰下意识问。
大头以为韩秀峰舍不得,急忙道:“四哥,我原来打算只给两杆的,是王老爷见那个副将真有心提携他,让他做哨官,手下有三十几个兄弟。王老爷就让我多给了几杆,对了,走前还给了他两匹马。”
这些事王千里没提过,韩秀峰真是刚听说,沉默了片刻喃喃地说:“早晓得他想建功立业,应该多给他几杆鸟枪的。”
“四哥,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你生气了呢。”大头咧嘴笑道。
“几杆鸟枪而已,我有那么小气吗?”韩秀峰瞪了他一眼,坐下道:“虽说他豁出命想搏个一官半职,是想争口气让茶帮的那些个夫头瞧瞧,但跟你我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吴家兄弟要是没投军,没做上官,他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也不晓得是这几年见识过大世面,还是翠花“教导”的好,大头比之前精明多了,竟嘀咕道:“四哥,吴家老大是被我打死的,可这事不能全赖我,六哥要是不喊我也不会去,那场架不光是六哥让打的,他还让我别留手,让我往死里打!”
韩秀峰点点头:“冤有头债有主,这事真怨不得你。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跟吴家的这场恩怨,以后就让姜六去化解。只不过行军打仗凶险的狠,也不晓得他姜六能不能活到跟吴家兄弟见面的那一天。”
“四哥,你就别担心六哥了,我倒想看看吴家兄弟能不能活到跟六哥见面的那一天!”
“嗯,有道理,这兵荒马乱的比别的没用,官做得再大能咋样,钱赚得再多又能咋样,能活下来,能活得久才是本事。”
正说着,幺妹儿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进来就急切地说:“哥,永祥老爷差人来接家小了,柱子和铁锁还托那个捎来封信。”
“信呢?”
“哦,这儿呢。”幺妹儿急忙递上信。
韩秀峰接过信拆看起来,刚看到一半,幺妹儿就忍不住问:“哥,柱子在信里说啥了?”
“着啥急,”韩秀峰抬头看了她一眼,边接着看边问道:“你嫂子呢?”
“嫂子和翠花一道去送永祥老爷的家小了,”幺妹儿像做了啥亏心事一般,耷拉着脑袋又低声道:“杨千总家那口子和顾千总家那口子也去送了。”
“你嫂子和翠花去了,我就不用去送了,”韩秀峰微微点点头,随即放下信道:“柱子在信里说他和铁锁小虎已经平平安安到了京城,他和铁锁在步军统领衙门的南营当差,小虎在中营当差。巡捕营跟我们河营不一样,只要不当值就不用住在营里,所以他打算在城南租个房子,铁锁打算住会馆。”
不等幺妹儿开口,大头就好奇地问:“小虎他们呢?”
韩秀峰笑道:“中营驻守圆明园,离会馆有点远,京里租房子又不便宜,所以小虎他们打算就住营里。”
幺妹儿嘀咕道:“人家不是住营里就是住会馆,他为啥要去外面租房子,嫌钱多!”
韩秀峰岂能猜不出她是咋想的,不禁笑道:“是啊,京城租房子那么贵,再说又不是没住的地方。我这就给他回信,让他别租了,让他老老实实住在营里。”
幺妹儿意识到说错话了,急忙红着脸道:“哥,柱子不是个喜欢乱花钱的人,他……他打算去外面租房子,一定有他的道理。”
“能有啥子道理,他就是乱花钱!”
“哥,你就知道欺负我……”
“好好好,不跟你开玩笑了。”韩秀峰笑骂一句,起身道:“我这就给他回信,让他租好房子,准备好彩礼,就选个吉日来把你娶走。”
大头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笑道:“我说他龟儿子咋想到去外面租房子呢,原来是想来迎娶幺妹儿!”
“你才龟儿子呢,不理你们了!”跟柱子的婚事总算有了准信儿,幺妹儿乐得心花怒放,红着脸嗔怪了一句飞奔出书房。
“真是女大不中留。”韩秀峰轻叹口气,回头笑道:“大头,营里反正没啥事,等会儿去你嫂子那儿拿一千两银票,跟永祥的家人一道去京城。”
“去京城做啥子?”大头傻傻地问。
“柱子手里能有几个钱?给他送点钱,帮他租个院子,帮他把居家过日子的桌椅板凳、锅碗瓢勺置办齐了,等一切准备妥当再雇顶轿子,雇些人敲锣打鼓来固安迎娶幺妹儿。”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我就剩幺妹儿这么一个没出阁的堂妹,不但要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更不能让她吃苦。”
大头反应过来,想想竟咧嘴笑道:“四哥,我能不能呆翠花一道去?”
“带翠花去做啥子?”韩秀峰明知故问道。
“送她回娘家,她昨天还说种了那么多菜和瓜,吃又吃不掉,送人舍不得,烂在地里那是作孽。说要是有谁去京城,帮着捎点给敖老爷尝尝多好。”
韩秀峰心想你和你婆娘还真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暗叹老袁家攀上荣昌敖家这关系将来真要发达,不禁笑道:“既然你家翠花有这份心,那就带她一道去,不过光带蔬菜瓜果去恐怕不大合适。”
“那再带点啥?”
“鸡啊,鸭呀,鱼呀,肉啊!”
“四哥,我倒是想带,可我家只养了两只下蛋的鸡,就两只咋带?”
“你家没养那么多,可以去村里买啊!在村里买便宜,又花不了你几个钱。”
“四哥,我不是舍不得,我是没转过这个弯。你先忙,我赶紧去找翠花拿钱去村里买,不就是鸡鸭鱼肉吗,我舍得!”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未雨绸缪
打发走琴儿和喜极而泣的任钰儿,韩秀峰又拿起顾院长信看了起来。刚才之所以没把信给任钰儿,一是因为这封书信本就不是写给她的,二是因为顾院长在信中还提到一件事。
她那两个之前逃到泰州避祸的堂叔,回到扬州之后发现家已毁于战乱。原来的那几间铺子就算没变成残垣断壁,在现而今的扬州城里也别想跟以前一样做生意,日子过不下去了,竟打起余三姑的主意。
刚开始,余三姑念他们不管咋说也是本家,只要他们找到海安都会接济点米面,有时候甚至给钱。没曾想他们人心不足蛇吞象,居然想霸占余三姑的那点财产,想吃绝户!
俗说家丑不可外扬,余三姑一直没敢告诉顾院长和余青槐,直到他们拖家带口跑到海安,不但赖在余三姑家不走,管余三姑要银子、要房契地契,甚至打算把身怀六甲的余三姑赶回焦港娘家,顾院长才知道这件事。
本地人自然要帮本地人,何况余三姑不是一般的本地人。顾院长大怒,立马让保甲局的青壮将任家兄弟打了一顿,连同他们的妻儿一道赶出了海安。
没想到他们还不死心,竟请人帮着写了封状子去泰州告余三姑,并声称要是署理泰州事的徐瀛不管就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
徐瀛虽然跟郭沛霖不和,但不想因为这点事得罪郭沛霖,就差家人去海安跟顾院长商量,问能否各退一步,打算让余三姑给任家兄弟三四百两银子私了。
顾院长自然不会答应,可按例余三姑的那点财产不管咋来的都是任家的财产!现而今任雅恩死了,这一支就剩余三姑和任钰儿两个女人,别说任钰儿不在海安,就算任钰儿在海安,她一个终究要嫁人的女子一样说不上话,余三姑同样如此。
就在顾院长气得想给穷凶极恶的任家兄弟扣顶通匪的帽子,想让陆大明和梁六梁九去把任家兄弟绑回海安之时,余三姑生了,并且生了个小子。
任雅恩有了子嗣,这一支香火没断,海安的这点财产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任家兄弟也就师出无名了。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余三姑不能改嫁,换言之,余三姑决心给任雅恩守节实属无奈之举。
任雅恩的那两个堂弟,韩秀峰在海安时见过几次,想到那会儿觉得人还可以,现在却干出吃绝户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韩秀峰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正为余三姑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惋惜,大头在门口喊道:“四哥,王老爷来了!”
“有请。”韩秀峰缓过神,下意识放下信站起身。
王千里微笑着拍拍大头的胳膊,走进书房拱手问:“四爷,老余捎来的信还没看完?”
韩秀峰不但晓得余有福一样给他捎了封家乡,而且从京城过来时顺路先送给他的,不禁指着案子上的书信道:“正在看顾院长的,郭大人和青槐的信还没来得及拆。不说这些了,你咋得空过来的?”
“四爷,您别取笑我了,我那小衙门能有什么事,这不是刚收到家信了吗,想过来跟您商量商量。”
“商量啥?”
王千里坐到书桌对面,一脸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是沾您的光做上州判了吗,贱内和犬子以为我做上了多大的官,想来直隶跟我团聚。究竟让不让她们来,我想跟您商量商量,想请您帮着拿个主意。”
韩秀峰乐了,指着他笑道:“千里,你现而今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在涿州有自个儿的衙门,既管河务也管地方上的钱粮赋税和刑名词讼。虽说不是正印官,但跟正印官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管辖的地方没一县正堂那么大,管辖的军民没一县正堂那么多罢了。家人来团聚再正常不过,这点事还用得着跟我商量?”
这儿没外人,王千里没啥顾忌,直言不讳地说:“四爷,我不是不想让她们来,而是不晓得这州判能做多久!”
“有石老爷在,你有啥好担心的?”
“有石老爷在我自然不用担心,可石老爷要是突然调任怎么办?四爷,我发现现而今这官真不好做,别的不说,就我们河道,今年换了多少个州同、州判、县丞、主薄。”
“现而今各衙门的官员换得是有点频,但你跟那些差委试用的不一样,你原先的顶戴是皇上钦赐的,前不久又在阵前效过力,就算新来个道台不让你再做涿州州判,他也会给你个别的差事。”
想到韩秀峰只是手下没几个兵了,并没有因此而失势,王千里沉吟道:“既然您都这么说,那我就给她们去封信,让她们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便来直隶团聚。”
“要不就在我这儿写,写好让余叔帮你托日升昌寄回去。”
“也好,我就借您的笔墨纸砚一用,您接着看信,看完再聊。”
“行,我们各忙各的。”
……
郭沛霖在信中只是三言两语说了下他的近况,说潘二已经署理上了角斜场盐课司大使,徐瀛攀上杨能格的高枝,又以扬州府同知署理泰州正堂的事提都没提。余青槐在信里却说了很多泰州乃至扬州的事,看得韩秀峰又微皱起眉头。
王千里写完家信,忍不住问:“四爷,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
“青槐说扬州战事不妙,说要是长此以往,扬州城恐将不保。”
“怎么个不妙?”
“长毛退守瓜洲之后,曾据守扬州大半年的曾立昌又从瓜洲带走几千兵来北犯,打算驰援林凤祥和李开芳,瓜洲已经没多少贼兵了,琦善、陈金绶和雷以诚却还跟以前一样围而不攻。”
“围而不攻倒也在意料之中,他们手下的那些兵勇也就能打打顺风仗,围堵围堵还行,指望他们强攻,难!”王千里想了想,又苦笑道:“别说琦善了,就是僧王和胜保还不是一个样,林凤祥和李开芳手下只剩不到两千兵了,而且早已弹尽粮绝,可他们手握上万兵马还是眼睁睁看着林凤祥和李开芳突出重围,又从阜城一路逃窜进山东,逃到一个叫连镇的地方。”
韩秀峰摇摇头:“瓜洲之敌跟孤立无援的林凤祥李开芳不一样,瓜洲不但就在江边,而且跟镇江和江宁近在咫尺,琦善只是将盘踞在瓜洲的长毛三面合围,水路根本没断。要是洪匪由水路从江宁或镇江往瓜洲增派援兵,跟上次接应曾立昌一样杀个回马枪,你觉得琦善、陈金绶和雷以诚能抵挡得住,扬州还能守得住?”
“难!”
“这就是了,所以青槐很担心被张翊国带去围堵的那些弟兄。”
事关泰州安危,王千里急切地问:“四爷,这些事郭大人晓得吗?”
“青槐都晓得,郭大人能不晓得?”韩秀峰轻叹口气,无奈地说:“可琦善是统揽江北军务的钦差大臣,琦善围而不攻,郭大人能有啥办法,只能未雨绸缪做最坏打算。”
“郭大人有何打算?”
“私下联络张翊国,让张翊国留个心眼,就算被长毛杀个措手不及,也要把手下人带到仙女庙或万福桥一带。同时加紧招募青壮,编练乡勇,随时准备驰援。”
“这么说杀来杀去,又跟前年一个样!“
“嗯,只不过前年做这些准备的是我,而现在做最坏打算的是郭大人。”
“徐老鬼呢,他不是又署理泰州事了吗,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扬州已经收复了,泰州离扬州又那么远,他现而今是高枕无忧,净忙着弹压暴民,忙着帮杨能格筹粮筹饷。”
“亏他在扬州做那么多年官,居然看不出隐忧,真是鼠目寸光!”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说这些了,”韩秀峰轻叹口气,话锋一转:“千里,你今天来得正好,其实我也有件事准备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王千里下意识问。
“你刚才说不晓得这个州判能做多久,其实我一样不晓得现而今这南岸厅同知能做几天。朝廷要是跟之前一样让我去别的地方领兵倒也罢了,可要是给个别的差事,不再让我领兵,陈虎、吉大吉二和葛二小这些从海安带来的兄弟到时候咋办?”
“四爷,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风声倒没听说,消息一样没有,只是想到陈虎他们现而今都是官身,不是千总就是把总,不能再跟以前那样说跟我走就能跟我走,我心里就有些不踏实,所以想做点准备。”
“那怎么办,他们好不容易做上官,总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辞官吧?”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怎会让他们辞官。我是这么想的,现而今的河营又有了那么多家眷,跟之前的河营没啥两样了,与其让他们全呆在祖家场,万一哪里战事吃紧又被调走,不如跟以前一样把他们洒出去分防汛地。”
想到当时是韩秀峰提出不再分汛驻守,甚至把沿河的那些衙署兵营都变价发卖了,现在他再提出让兵勇们分汛驻守显然不合适,王千里猛然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这倒是个办法,而且这也不难。四爷,要不我回去之后就陈请北岸厅,就说河段上的材料经常失窃,请调百十个兵勇去河堤上驻守。”
“跟以前一样分成几汛,每汛派十几兵勇驻守就够了,人不要太集中。”
“明白,可这么一来您这边就没几个人了!”
“我这边也没啥事,既然没啥事要那么多人做啥子?”
“好吧,我回去就办,只是石老爷那边……”
“石老爷那边我去说,”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河营剩下的这两百多号人,要是跟之前一般分派到各河段驻守,归沿河的管河通判、管河州同和管河县丞、主薄节制,吴大人一定很高兴。”
“他自然高兴,至少不用担心再让他协济粮饷了,可这么一来您咋跟皇上交代。”
“能战之兵几乎全调走了,你觉得皇上和京里的那些王公大臣还会记得我河营?”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总之,皇上那边没啥好担心的,只要安顿好陈虎和吉大吉二他们,我也就放心了,你将来衣锦还乡也不至于无颜见江东父老。”
想到陈虎和吉大吉二等人不但是韩老爷从海安带出来的,也是自己的同乡,王千里喃喃地说:“这既是您的事,一样是我的事。四爷,您放一百个心,只要我王千里在河道当差,就算想尽办法也要护陈虎和吉大吉二他们周全。”
第五百二十一章 通政司参议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
要是搁往年,现在应该是九月底,但今年是闰年,过完七月又过了个闰七月,所以天气已经很凉了才过中秋节。
伍肇龄之前曾帮肃顺传过话,说皇上打算秋高气爽时出京巡狩,可等来等去非但没等到京里差人来传召,反倒等来了皇上和太后、皇后、贵妃们“大搬家”,从圆明园搬回紫禁城的消息。
想到三法司这会儿应该在复核各省拟判斩监候、斩立决甚至凌迟的大案,而复核完之后就要呈请皇上勾决,韩秀峰觉得皇上不大可能出京去看万年吉地了,至少今年很难成行。
再想到现在的官场上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大多官员尤其不是进士翰林出身的外官,署理满一年就得给人挪窝,想由署理变为实授没那么容易,而吴廷栋又早就看他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署理南岸同知不顺眼,韩秀峰不免有些心焦。
不是担心被罢官夺职,而是担心随便给你委个差,等差事办完就让你跟那些候补官一样在直隶等着差委试用,想做官没缺,想回乡又回不去,就这么把你晾那儿耗着,到时候真叫个进退两难!
不过想到之前多多少少赚了点银子,只要节俭点,接下来十年八年不用为生计担忧,韩秀峰又觉得没必要为这些事烦心,便抖擞起精神带着费二爷、琴儿、狗蛋和大头两口子,开始一家接着一家地吃起喜酒。
顾院长和余青槐办事最靠谱,一接到书信就经郭沛霖首肯,让陆大明和梁六等十几个老泰勇营的兄弟,把王千里的家小和陈虎、王河东、吉大吉二等人的家人及新媳妇送来了!顾院长的侄子顾谨言觉得呆在海安没前途也一起跟着来了,并且不打算再回去。
吉二分防的汛地离涿州州判衙门不远,韩秀峰吃完吉二的喜酒,便回到暂时下榻的州判署。
刚坐下喝了几口茶,正跟王千里开玩笑说今年吃了这么多顿喜酒,明年又有满月酒可以吃,就听见苏觉明和顾谨言在外面窃窃私语。
这些天光忙着安顿家小,忙着吃喜酒,一直没顾上顾谨言的事,王千里意识到顾谨言一定很着急,禁不住笑问道:“四爷,您说是让慎之留在我这儿好呢,还是让他跟着您?”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沉吟道:“虽说让他呆在你这儿最合适,可他这次是来投奔我的。真要是让他呆在你这儿,将来我有何面目去见顾院长,还是让他跟着我吧。”
“跟着您也好,跟着您比呆在我这儿有前途。”
“跟着我有前途,别开玩笑了,接下来会咋样我自个儿都不晓得,真担心误了他的前程,”韩秀峰轻叹口气,想想又说道:“海安的那些后生中,属慎之为人最实诚,办事最牢靠。顾院长对他真是寄予厚望,不然来前也不会给他捐出身,而且捐得是十成贡生。”
“四爷,您这是说什么,我们这些人全指着您呢,您可能不能灰心丧气。”
“实不相瞒,我不是灰心丧气,而是有些心灰意冷。”韩秀峰放下茶杯,心有余悸地说:“月初收到封家信,岳父大人说家父三个月前上山时摔着了,不但摔断了腿,而且摔得不省人事,昏了两天才醒过来,身为人子却不能在榻前尽孝,心里不晓得有多歉疚,真想早点回乡伺候二老。”
王千里大吃一惊:“老爷子现在如何?“
“现在咋样我也不晓得,岳父大人在信里倒是说没啥大碍,让我放心。”
“菩萨保佑,没大碍就好。”
王千里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苏觉明跑进来禀报道:“四爷,道署来人了!吴大人的家人吴福从河厅找到这儿,急着见您。”
韩秀峰嘴里不说心里想,吴廷栋派人来找肯定不会有啥好事,但还是抬头问:“他人呢?”
“在大堂。”
“知道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韩秀峰深吸口气,起身来到大堂。
吴福一见着韩秀峰,急忙躬身道:“恭喜韩老爷,贺喜韩老爷,小的前来给韩老爷报喜了!”
“何喜之有?”韩秀峰笑看着他问。
“韩老爷,您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吴福下意识问。
“晓得啥,我是真一无所知。”韩秀峰被搞糊涂了。
吴福看看刚跟进大堂的王千里、费二爷、大头和苏觉明等人,眉飞色舞地说:“禀韩老爷,我家大人刚收到命您即刻回京,调任通政司参议的吏部公文,不是署理,而是实授,您说这是不是高升,是不是件大喜事!”
“通政司参议?吴福,你是不在跟本官开玩笑吧?”韩秀峰将信将疑。
“小的敢跟您开这样的玩笑吗?”吴福擦了把汗,急切地说:“不但有吏部公文,京里还来了人,来接您回京的人这会儿就在道署!”
通政司是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项的衙门,要是搁前明,权力极大。就是在顺治朝和康熙朝,也是一个了不得的衙门。各省的奏疏想呈给皇上御览,全得先送到通政司,再由通政司上呈。
雍正爷登基之后不但设军机处,而且设立内、外奏事处,拟定了:诸臣陈奏,常事用疏,自通政司上,下内阁拟旨;要事用折,自奏事处上,下军机处拟旨,亲御朱笔批发”的规矩,也就是说各省钱粮赋税和刑名词讼等公文,用题本送到通政司,通政司审核其格式,确认无误再呈给内阁。真正的大事要事上奏折,经奏事处呈给军机处,再由军机处呈给皇上御览,密折则由奏事处直接呈给皇上御览,而通政司的地位也由此跟内阁一样一落千丈。
尽管通政司是个如假包换的“清水衙门”,但正五品的通政司左、右参议,甚至品级更低的通政司经历、通政司知事并不是什么人想做就能做上的,左、右参议大多是进士出身,经历和知事大多从大挑的举人中选任。
通政使更了不得,那可是与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宗人府宗令、太常寺卿平起平坐的九卿之一。现而今的通政使孟保不但是汉军镶黄旗出身,而且曾做过正红旗蒙古副都统、驻藏帮办大臣乃至驻藏大臣,身份地位显赫着呢!
韩秀峰怎么也没想到能做京官,更没想到他一个捐纳出身的汉员能做上通政司参议,一时间竟愣住了。
“韩老爷,来接您回京的是侍卫处的侍卫,公文上也写着命您即刻回京,您得快点,可不能让人家久等。”吴福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这个虽然比不上翰林官,但跟翰林官几乎差不多清官的缺,十有八九是肃顺帮着争取的,一刻不敢怠慢,连忙回头道:“千里,我先去道署。二爷,家里的事就拜托您老了。”
不等王千里开口,费二爷就激动地说:“办正事要紧,你赶紧去道署,家里有我呢,我等会儿就喊琴儿回去收拾行李,收拾好就带着娃一道去京城。”
“我呢,四哥,我咋办?”大头急切地问。
“你先老老实实在固安呆着,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再想法儿把你调过去。”
“那你得快点,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呆这儿有啥意思。”
“大头哥,这不是还有我嘛。”苏觉明很清楚韩老爷最担心的就大头,一把拉住大头道:“四爷,您先回京,我留在固安陪大头哥。”
见顾谨言欲言又止,韩秀峰沉吟道:“行,你跟大头先回祖家场。慎之,赶紧收拾行李,跟我一道走。”
“遵命!”顾谨言欣喜若狂,急忙躬身作了一揖,旋即跑二堂去收拾东西。
……
韩秀峰本就有一匹马,河营第三次“分家”时吉二也分到了一匹,结果那臭小子嫌养马太费钱粮,一到涿州就把马送给了他现而今的顶头上司王千里。王千里是个爱马,早在海安时就养了好几匹乡勇们从扬州收的马,一直在保甲局做事的顾谨言也跟着学会了骑马。
韩秀峰就这么带着顾谨言,一人一马,快马加鞭,火急火燎赶到道署。
正如吴福所说,吏部不但来了公文,侍卫处还来了两个侍卫,一见着韩秀峰就问啥时候能动身。
一些事情不说清楚韩秀峰岂能就这么走,先拱手告了个罪,随即恭恭敬敬呈上南岸同知的官印,不卑不亢地问:“吴大人,这次调任如此仓促,下官都没来得及回衙门收拾行李,贱内和犬子等家人也都来不及随下官进京,您能否宽限下官几日,让下官的家人好给新任同知腾地方?”
吴廷栋一直想让“尸位素餐”的韩四滚蛋,却万万没想到朝廷竟会调韩四进京,而且直接授通政司参议。而按察使衙门的公文跟总督衙门和布政使衙门的公文题本一样要上呈通政司,眼前这位要是怀恨在心,很可能会跟京里各部院的那些笔帖式和胥吏一样鸡蛋里面挑骨头故意刁难,一而再再而三打回来让你重拟,到时候烦也会把你烦死。
想到这些,吴廷栋突然有些后悔,连忙拱手笑道:“韩老弟大可放心,你觉得仓促我一样觉得仓促,究竟让谁去署理南岸同知我还没想好。你放心地进京上任,弟妹那边我差人去说,让她们别着急,一切等你在京城站稳脚跟再说。”
“谢吴大人体恤。”韩秀峰躬身作了一揖,旋即又拱手道:“再就是交接之事,光交出官印不算完,还有兵勇名册和钱粮账册……”
“韩老弟,这就更不用担心了,河营现而今能剩多少钱粮?等想好让谁去署理南岸同知,我让他直接去找席伊炳。”
“既然这样那下官先告退?”
“志行啊志行,你真会说笑!告什么退,你这是高升,走,我送送你!”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不能厚此薄彼
崔浩出来了,跟刚走不大会儿的富贵一样喜形于色,连走路的脚步都比来时轻快。
敖彤臣觉得很奇怪,吉云飞则依稀猜出能让崔浩如此高兴只有升官发财,只是想不通韩四一个刚上任还没满一天的通政司参议就算圣眷正浓也不太可能办成这事。
黄钟音要比他俩淡定得多,不但没胡思乱想,反而又半开玩笑地抬头问:“韩老爷,永祥老弟已恭候多时,是不是该轮着永祥老弟了?”
“永洸兄,您这是开啥子玩笑。”韩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急忙拱手求饶。
永祥连忙打起圆场:“四爷,您急着差人喊我来,究竟什么事?”
“要不……要不我们进去说。”韩秀峰说完之后转身看向黄钟音三人,一脸尴尬。
“别看我们,您忙您的。”吉云飞也忍不住笑了,想想又指指永祥带来的两个小同乡:“别看了,没轮着你们呢,先在这儿候着。”
“是,小的不急。”王贵生咧嘴一笑。
周长春更是接过温掌柜刚提来的水壶,走到他们身边殷勤地说:“吉老爷,黄老爷,敖老爷,小的帮您几位把茶续上。”
“算你小子有点眼力劲儿,正所谓孺子可教也。”
“博文兄,要是这俩小子没点眼里劲儿,永祥老弟能重用他们?志行又怎可能会提携他们?”敖彤臣也跟着打趣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贵生禁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敖老爷,您晓不晓得我四哥喊我们来,究竟有啥事。”
不等敖彤臣开口,吉云飞便脸色一正:“刚夸你小子有点眼力劲儿,结果话音刚落竟口无遮拦起来了!我倒要问问你,究竟谁是你四哥,你四哥又是谁?”
王贵生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一边做势掌自个儿的嘴,一边苦着脸道:“吉老爷教训的是,小的错了,小的口无遮拦。这儿没四哥,这儿只有四爷,小的再也不敢没大没小了。”
“这还差不多,给我听清楚了,做人也好,当差也罢,可不能给三分颜色就开染房。”
……
与此同时,刚在内院凉亭里坐下不大会儿永祥,愁眉苦脸地道:“四爷,难道就没别的人选?别人不晓得,您是晓得的,我现而今全靠从河营带来的这帮兄弟。而从河营带来的这些兄弟中,能说会道、能写会算的只有他俩!”
“舍不得放人?”韩秀峰笑看着他问。
“真舍不得。”永祥唉声叹气地说。
韩秀峰心想他舍不得也正常,毕竟想找两个可靠的书吏并没有那么容易。何况王贵生和周长春一个是在县衙混大的,一个是在道署干过的,并非一般的书吏。对那俩小子而言办理刑名词讼和钱粮真是祖传的手艺,所以能想象到他俩对永祥有多重要。
不过理解归理解,人该要还是得要。
韩秀峰摸摸鼻子,意味深长地说:“能写会算且懂衙门里规矩的书吏好找,但一时半会间想找两个跟他们差不多精明能干的却没那么容易,何况我让他俩来不是做书吏的,而是做官!”
“做什么官?”
“巡检,品级是不高,但不管咋说那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并且以我对他俩的了解,干个三五年升转应该不难。”
“这么说我不放也得放,总不能耽误他们的前程。”
“对不住了,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巡检虽只是九品,但一下子提携两个却不是件容易事,永祥不晓得韩秀峰为何如此有把握,只晓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该放人的时候就得放人。正寻思王贵生和周长春走了之后去哪儿找两个得力且可靠的书吏,韩秀峰又笑道:“再就是大头,他脑壳不大好使,把他一个人扔固安我不太放心,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把他调巡捕营来。”
一件事比一件事麻烦,永祥被搞得哭笑不得:“四爷,早晓得您是为这两件事找我,我打死也不会来见您。”
“来都来了,现在说这些晚了。大头的事究竟有没有办法,要是实在没办法,我只能自个儿想办法。”
“四爷,您既然有办法,为何为难我?”
“我是有办法,不过得去求肃顺大人,甚至得去求文中堂,你觉得为这点事至于去求肃顺大人和文中堂吗?”韩秀峰笑问道。
“也是,因为这点事惊动肃顺大人和文中堂确实不合适。算了,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谢了。”
“谢什么谢,要不是四爷您,我永祥哪有今天,您的事就是我的事。”永祥拱拱手,又笑道:“四爷,您既然调到了通政司,在京城就不能没个宅子。我正好知道一个宅院,离这儿不远,要不要陪您去瞧瞧?”
韩秀峰下意识问:“就是贱内上次来时住的那个宅院?”
“就是那个,离这儿真不远,租金也不算贵。”
“听贱内说那宅院不错,行,就那个吧,不过租金得随行就市,我可不能让房主吃亏。”
“租金好说,那就这么定。”
……
永祥说起来统领三千多兵,但事实上真正当差的只有从阵前调回来的一千多人。也正因为人手不够,街面上看不着见几个兵勇巡逻,有时候连城门都没几个兵把守,以至于三天两头被翰詹科道弹劾。
他不敢在此久留,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王贵生和周长春没跟着走,而是来到内院恭恭敬敬地拜见“四爷”。听到有官可做,并且快的话三五天内便能领凭上任,二人欣喜若狂,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四哥,这么说我们得赶紧去捐个顶戴?”
“这是自然。”
“大概要多少银子?”王贵生追问道。
“这得照实捐,算上打点吏部那些个堂官和笔帖式胥吏的,以及出京上任的路费,怎么也得一千五百两。”韩秀峰一边示意二人坐下,一边又笑问道:“你俩这次出来带的银子够不够,要是不够能不能想到办法?”
“出来时带的不多,不过一千五百两想想办法应该能凑齐。”
王贵生话音刚落,周长春便急切地说:“四哥,银子不是事,大不了我俩去跟柱子、铁锁他们借点。”
“既然能凑齐那我就不用为你们担这个心了,”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再就是你俩不能就这么去广东上任,我跟永祥说好了,你们走前可以去营里挑几个得力的兄弟。”
“挑几个兄弟做长随?”
“不只是做长随,因为你们上任之后不只是做巡检那么简单。究竟还要办哪些差事,等领着了官凭去登闻鼓厅,我再跟你们细说。”
“行,那我们先去筹银子?”
“去吧,不过这事不能张扬。”
“明白,我们不会乱说的。”
送走二人,吉云飞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他胳膊问:“志行,你葫芦里究竟卖啥药,该不会是提携贵生和长春这俩小子做官吧?”
这事用不着隐瞒,因瞒也瞒不过去,韩秀峰微笑着点点头。
敖彤臣忍不住问:“富贵和崔浩呢?”
“一样。”
“富贵啥缺,崔浩又是做啥官?”
“富贵是闽海关委员,崔浩虽捐过顶带,但没真正入仕,只是在河营效过几天力,所以只能委屈他去福建的闽侯县做县丞。”
“志行,要是没记错,闽侯是福州府的首县吧?”黄钟音沉吟道。
“究竟是不是首县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闽侯县好像就在福建省城。”
“冲烦疲难全占了,这是紧要缺,按例不是应由督抚题选吗?”
“按例确实是,但在官员选任这件事上督抚也好,吏部也罢,终究得听皇上的!皇上要是说可以那就可以,就算这缺没空出来,督抚也得想法儿让现任县丞给崔浩腾地方。”
黄钟音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这个通政司参议居然真能提携别人做官,而且一下子竟提携好几个,就是吏部侍郎翁心存也不一定能做到,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追问道:“贵生和长春呢,你帮他俩谋了个啥官?”
“一个去广东新安做巡检,一个去广东香山做巡检。”几年前的这会儿还在眼巴巴等着能不能补上巡检的缺,现而今竟提携别人做巡检,而且要么不提携,一提携就是好几个,韩秀峰一样感觉像是在做梦,想想又忍不住笑道:“博文兄,我让老余去固安去喊您那位高足和苏觉明了,估摸着他们明儿一早就能到,到时候您先跟云启俊聊聊,聊完之后让他和苏觉明去登闻鼓厅找我。”
“还有!”敖彤臣惊诧地问。
“没了,就剩他俩。金甫兄,您别这么看我,我这也是在办差……”
吉云飞反应过来,紧攥着他的胳膊道:“志行啊志行,你还真是让我们刮目相看!赶紧说说,你究竟帮云启俊谋了个啥缺?”
“广东南海儒学教谕。”
“南海好像是广州府的首县,又是一个冲烦疲难的紧要缺!”
韩秀峰咧嘴笑道:“好像是。”
黄钟音意识到韩四是真简在帝心,不然不可能一下子保举这么多人,兵且除了富贵之外全是破格选任。同时意识到他只是个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现而今只能保举县丞、巡检这样的小佐贰官,能保举吉云飞的学生云启俊做教谕应该已经是极限了。
再想到自己做乡试同考官时的一个举人学生,连续参加三次会试都没能金榜题名。因为相貌不够端正,年前大挑时又没挑上,直到这会儿京城四处找门路,不禁笑道:“志行,做事要一碗水端平,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永洸兄,此话怎讲?”
“不光博文有学生,我黄钟音一样有学生,河南举人姜正薪你应该见过,他那年会试落第之后打算回乡,在回乡前曾来会馆找过我。”
“永洸兄,三年前的事我真记不太清,再说那会儿您几位三天两头宴客,来会馆找您几位的人多了,我哪分得清谁是谁。”
“记不清不重要,分不清谁是谁也不重要,我这就差人去把他喊来,剩下的事你看着办。”黄钟音摆出一副这个忙你帮得帮,不帮也得帮的架势,坐到椅子上捧着茶杯哈哈大笑起来。
见敖彤臣欲言又止,韩秀峰急忙求饶道:“金甫兄,您就别开口了,您饶了我吧,我只是个通政司参议,又不是吏部尚书!”
这人情太大了,敖彤臣觉得能不用就不用,举手道:“好吧,我今儿个就不开口了。不是因为我不想沾这个光,而是因为我既没做过主考官也没做过同考官,不像永洸兄和博文兄有学生。”
第五百三十一章 军机章京上行走!
韩秀峰偷看了皇上一眼,接着道:“再就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要是每个地方只选派一人,而那人在任上患病或病逝必会影响公务。可要是派两个人去,就算其中一人出点什么事,另外一人还可以顶上。”
想到每年死在任上的文武官员不少,咸丰微微点点头:“想得很周全,每个地方选派二人是比只选派一人稳妥。”
“谢皇上,”韩秀峰稍稍松下口气,接着道:“禀皇上,香港是英夷在我大清苦心经营的老巢,那里消息最灵通,防守也最是严密,所以臣举贤不避亲,保举前河营书办、曾随永祥去阵前效过力的同乡王贵生为广东新安巡检。”
“你对这个王贵生很熟悉?”
“很熟,他爹曾做过臣老家巴县的刑房经承,他在老家时也曾跟臣一起在衙门帮过闲。”
一个巡检而已,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咸丰并在意,但还是追问道:“这个明安呢?”
“禀皇上,折子后面附有所举文武官员的履历,这个明安是宗室,是肃顺大人保举的人。之所以保举他为广东水师大鹏协千总,是因为大鹏协治所紧挨着香港,不但可以就近帮王贵生传递消息,要是王贵生乔装成百姓去香港打探消息时遇到点什么时,明安还可以及时出手相助。”
保举四川巴县监生周长春为广东香山巡检,同时保举镶蓝旗的沈佳为广东提标香山协左营千总,可见跟刚刚说的王贵生和明安冲着香港去的一样,是冲着澳门去的;
保举江苏泰州监生顾谨言为福建同安典史,保举正白旗的额尔登布为福建水师提标左营千总,显然是冲着厦门去的;
保举曾帮办过河营营务的候补知县崔浩为福建闽侯县丞,保举内务府的富贵为闽海关委员,显然是打算让这二人驻福州;保举河南举人姜正薪为浙江鄞县县丞,保举内务府包衣许双喜为浙海关帮办委员,无疑是打算让这两人驻宁波……
咸丰看完折子和附在后头的履历,发现韩四保举的人大多来自河营,而肃顺保举的不但全是旗人甚至还有宗室,对韩四和肃顺草拟的这个章程很满意,放下折子道:“准了,吏部那边朕让肃顺去打招呼,别的事能办赶紧办。”
“臣遵旨!”
咸丰想想又问道:“还有,你为何奏请从香港、澳门和上海等地聘通译?”
“禀皇上,据臣所知朝廷各衙门没有通晓英咪佛三国语言文字之才,与西夷交涉全靠那些个连祖宗都不要的畜生翻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们居心叵测从中挑拨离间,而负责交涉的文武官员却不知,那搞不好真会被他们挑起战端。”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就算他们并没有挑拨离间,可万一才疏学浅,翻译起来词不达意,一样会耽误大事。所以臣以为聘通晓英咪佛三国语言文字之才刻不容缓,而且要多聘几个。”
想到翻译科进士出身的官员,在把汉文翻译成满文时都经常出错,并且十个人能翻译出十个版本,咸丰深以为然:“亏你想到了,要不是你提醒,连朕都想不到。”
“皇上不是想不到,而是日理万机,顾不上也不用想这些琐事。”
“朕是不用去想这些,但那些该想的还不是一样没想到!”咸丰越看韩四越顺眼,越想越觉得调韩四回京没调错,见韩四穿得还那么寒酸,突然话锋一转:“韩秀峰,你进京了,你的妻儿呢?”
“禀皇上,贱内和犬子明天动身,估摸着明儿晚上便能到。”
“住的地方找着了没?”
“臣正在找,臣打算租个小院子。”
内务府倒是有不少宅院,可大多在内城,就算赏给他他也不敢住。再想到韩四这些年办的全是苦差,没赚着几个钱,连身上的官服十有八九都是买的旧的,甚至可能是跟人家借的,咸丰起身道:“朕不会让实心办差的人吃亏,从今儿个开始军机章京上行走吧。”
韩秀峰大吃一惊,急忙躬身道:“臣斗胆请皇上收回成命,臣……臣才疏学浅,臣做不了军机章京,臣……”
“听朕说完,”咸丰瞪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朕命你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既是不忍你的妻儿跟着你过苦日子,也是想着你办的差事跟别人不一样,要是收到十万火急的军情,跟现在这般递牌子定会延误战机。兼个在军机章京上行走的差事,便可直接进宫去军机处跟军机大臣禀报。”
“谢皇上隆恩,臣……”
“好啦,朕还没说完呢。”咸丰沿着长廊一边往前走,一边接着道:“既然在京里没住的地儿,就租个像样点儿的院子。还有这身官服,赶紧给朕扔了,赶紧去置办身新的,你不怕丢人,朕丢不起这个人!”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皇上让他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原来是看他穿得太寒酸,以为他很穷,想让他赚点钱的。毕竟“小军机”跟“大军机”虽无法相提并论,但逢年过节各省督抚多多少少会送点银子,甚至会差人送点冰敬炭敬。
这是好事,别人求都不求来!
可想到军机章京要做的那些事,韩秀峰苦着脸道:“谢皇上体恤,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军机处的那些差事臣真办不了。”
“朕让你去军机处当值了吗,朕只是赏你个名头!”咸丰转身神来,笑看着他道:“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无需每天都去军机处当值。等将来收到十万火急的军情,及时送到军机处呈给各军机大臣就是了。”
“臣领旨,臣谢皇上隆恩!臣无以为报,臣只有办好差事!只要给臣一年,不,只要给臣半年,香港广州也好澳门厦门也罢了,不管西夷来多少条兵船,船上有多少兵,有多少枪炮,包括西夷每天消耗多少钱粮,臣定会在西夷抵达各口岸的二十日内,事无巨细地呈到皇上的御案上!”
“好,朕等着,朕给你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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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 厚谊堂
王乃增在会馆跟黄钟音的学生姜正薪边聊边等,等了一下午也没等着韩秀峰,因为韩秀峰置办完行头,又买了一堆诸如花生、柿子饼、蜜饯等琴儿和狗蛋儿喜欢吃的零嘴,在路上遇着的柱子和余铁锁带领下直接回位于达智胡同的新家了。
大清官服皆需官员自行购置,连皇上赏赐的一些都如此。比如皇上赏赐官员花翎,以示奖励。可事实上只是赐予戴花翎的资格,花翎要获赏赐的官员自个儿掏腰包去买,而且价钱并不便宜,视眼数不同从几十两到几百两不等。
并且朝廷规定:凡寒燠更用冠服,每岁春季用凉朝冠及夹朝衣,秋季用暖朝冠及缘皮朝衣。于三、九月内,或初五日,或十五日,或二十五日,酌拟一日。均前一月由礼部奏请,得旨,通行各衙门一体遵照……
也就是说哪天穿什么官服,不是文武官员自个儿选定的,而是由朝廷统一下令,文武官员只能遵照施行。以至于对大多官员而言,为官之初购置官服真是一个极为沉重的负担,一些穷京官不得不长年借用。甚至许多官员升迁之后,首先考虑的不是庆祝,而是焦虑于如何置办新行头!
现在做上“小军机”,今后会经常出入皇宫大内,穿着必须体面,否则不但不符朝廷体制,而且会让皇上没脸面。所以对穿着一向不是很在意的韩秀峰,决定今后在事关朝廷命官威仪的穿着上绝不能再含糊。
大毛冬帽、小毛冬帽、大呢风帽、小毛小帽、皮风帽各买了一顶,白鹇补子的五品宁绸官服、宝蓝线绉羊皮一裹圆、蓝宁绸狐皮一裹圆袍、灰宁绸羊皮一裹圆袍、天青缎珠毛马褂、朝裙披肩、蓝夹呢开衩袍、线绉夹外褂、宝底纱补褂、香色洋绉羊皮军机坎肩等应该置办的全各置办的一件。尖靴买了三双,上衔水晶的小篮宝石顶子也换成新的……
有现成的买现成的,没现成的只能订做,材料和工钱加起来竟花了五百八十多两,这还是有人头熟、路子野并且会讨价还价的富贵帮忙,要不是富贵恐怕要七八百两!
不过韩秀峰现在顾不上想置办行头花了多少钱,因为赶到永祥介绍、温掌柜帮着租的新家一看,发现宅院是不小,里外共三进,可就是没马厩。既然车没处停,马没处养,那要买马车雇马夫做什么?
今天刚上工的冯小鞭急了,帮着把买的东西送进内宅,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回到正背着手欣赏花厅里那几幅字画的韩秀峰身边,愁眉苦脸地说:“四爷,真没停车的地儿,也没马圈,里头看着挺大其实不大,想搭个马棚都不好搭!”
韩秀峰也觉得这事有些棘手,回头问:“外头呢,有没有去院子外头看看?”
不等冯小鞭开口,不但对这一片比较熟悉,甚至曾送琴儿、幺妹儿和狗蛋来过这儿的柱子便苦笑道:“四哥,不用让他出去看了,外头也没地方搭马棚。这一带的房子盖得不晓得得有多挤,一家挨着一家,这院子只有大门、侧门没后门儿,侧门儿那条巷子窄得只能一个人过,要是两个人遇上只能这样挤过去。”
柱子说完,又侧着身比划的了一下。
韩秀峰哑然失笑,想想又问道:“别人家呢?”
“四哥,你是说……”
“我是说租住在这一片儿的京官不少,人家是咋出行的?”
“租住在这一片儿的京官是不少,不过大多不会自备马车,有钱的雇马车、雇骡车或者雇轿子去衙门,没钱的走着去内城。”柱子挠挠头,又补充道:“真正的大官租的宅子也大,不但有马圈能养马,甚至连门槛都是活动的,都能拆下来让马夫直接把马车牵院子里去。”
余铁锁忍不住提议道:“四哥,要不换个地方住,去租个有马圈的宅院。”
“说得倒轻巧,宣南这一带寸土寸金,宅院哪有那么好租,再说已经跟房主说好了租一年,连租金温掌柜都已经帮着给了。”
“温掌柜也真的,他又不是没来过,明明晓得这儿没地方养马,还去买啥子车!”
“也不能怪温掌柜,人家是一片好心,只是没想到这些。”
“那咋办?”
韩秀峰指指内宅问:“柱子,你刚才说没后门,内宅后头是不是也有人家?”
柱子不假思索地说:“后头还有一排人家,不过好像大多是店铺,因为后头不远有条小街,街上还有几个小会馆。”
“四爷,俺去瞧瞧。”冯小鞭不想因为没地方养马停车,丢了刚托张馆长帮找着的差事,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花厅。
余铁锁下意识转身提醒道:“从西边巷子过不去,得从前头绕,要绕好远呢!”
冯小鞭显然没听见,柱子不禁笑问道:“四哥,你是从哪儿找的这活宝,咋咋呼呼的,话没说完就跑了。”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外头有人问家里有没有人,能不能劳驾挪一下停在门口的车。余铁锁急忙跑出去,把马车牵到街口。想到要是再牵进来又会挡着道,等会儿说不定又得给人家挪车,干脆拜托街口店家的伙计帮着盯会儿。
把马车安顿好回到院子里聊了一会儿,冯小鞭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一见着韩秀峰便气喘吁吁地说:“四爷,后头是家卖书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也不晓得是不是买卖不好做,掌柜的不打算再干了,这会儿正在跟房东商量干到月底就搬。”
宣南这一带会馆多,租住的京官多,会试和直隶乡试之年来赶考的举人和生员更多。加之乾隆朝时编《四库全书》,曾广征天下图书,全国各地的书籍都往京城送,并且就送到这一片,所以这一片儿的书店也多。
不管啥买卖,做的人多了就会越来越难做。
今天开张,过几天关门,再正常不过。
想到下午也没啥事,韩秀峰不禁笑道:“走,一起去瞧瞧。”
“四哥,书店有啥好瞧的?”柱子不解地问。
韩秀峰边走边笑道:“我倒没想过要把人家的书店盘下来做马圈,毕竟那是临街的铺面,租金一定不会便宜。何况就算我愿意花那个冤枉钱,人房东也不会同意。那书店不是干不下去要关门吗,我是想去瞧瞧能不能淘几本好书。”
“等二爷和嫂子来了不就有书了吗,我在固安时见你有十几箱书,咋还要买?”柱子嘀咕道。
“十几箱算什么,想要变成书香门第,怎么也得藏个万儿八千本书。”
“藏那么多书,看得过来吗?”
“看不过来慢慢看,咱虽不是斯文人,但装也要装出点斯文,不能总像现而今这样因为没念几本书被人瞧不起。”
柱子和铁锁不晓得韩秀峰是有感而发,就这么让冯小鞭看家,然后陪着韩秀峰绕了一大圈,来到了一间挂着“厚谊堂”牌匾的书肆前。
大门口两侧摆了两个书摊,摊上堆满了一些泛黄的陈年旧书,一个伙计坐在书摊后的竹椅上无精打采,韩秀峰俯身拿起几本翻了翻,发现全是些大路货,又轻轻放下了。
掌柜的跟两个看着像是想盘店的人显然没谈拢,把人家送走唉声叹气地回来了,见柱子和铁锁一个手扶腰刀,一个抱着双臂张望,急忙躬身道:“敢问两位官爷有何指教?”
铁锁不耐烦地说:“没事,你忙你的。”
掌柜的可不敢得罪巡捕营的人,又强挤出一丝笑容问:“要不要进去喝口茶?”
不等柱子和铁锁开口,韩秀峰便回头拱手问:“听口音掌柜的应该是扬州人吧?”
掌柜的一看韩秀峰的穿着就晓得是读书人,再想到守在两边的巡捕营把总,意识到韩秀峰应该是位官老爷,急忙躬身道:“回老爷话,在下正是扬州人氏。”
“掌柜的贵姓?”
“在下免贵姓杨,名清河,敢问老爷您尊敬。”
“我姓韩,”韩秀峰微微一笑,在杨掌柜的邀请下走进店里,一边饶有兴致地翻起架子上的书,一边笑问道:“杨掌柜,扬州府大着呢,并且扬州府辖下各州县的口音也不尽相同,恕我耳拙,还真听不出您是江都人还是甘泉人。”
杨掌柜意识到眼前这位官老爷一定去过扬州,急忙道:“禀韩老爷,在下江都人,您一定听说过扬州闹长毛,连扬州城都被长毛占过,所以在下有好几年没回去了。”
韩秀峰没兴趣跟他聊扬州的事,只对他的藏书感兴趣,放下手中的书问:“杨掌柜,您这买卖干好好的,为何要转让?”
想到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杨掌柜一脸无奈地说:“韩老爷,实不相瞒,在下的店虽开在京城,但其实做的还是扬州老家的买卖。前些年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可自从扬州失陷之后这买卖就没法儿做了,就这么艰难维持了两年,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只能关门大吉。”
韩秀峰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么说你之前是专做扬州城里那些盐商的买卖,专门帮他们在京城购书?”
“也帮他们出书卖书,帮他们把书卖到京城来。”回想起当年买卖红火时的日子,杨掌柜感叹道:“那些盐商老爷是真有钱,真舍得花钱,不但重金延聘大儒教授自家子弟,甚至家家攀比着礼才养士,多的供养十几二十个文人墨客。不光只要京城有的书他们都想买,而且还著书立说,要把书卖到京城来扬名,要是没人买就让在下送。那会儿的买卖真是两头赚,躺着都能赚钱!”
杨掌柜这番话说给别人听,别人不一定会信。
但韩秀峰去过扬州,见识过扬州的繁华,领教过扬州盐商的奢华,不但深信不疑,甚至知道要是没有那些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盐商,就没有名满天下的“扬州八怪”。扬州的那些有点名气的文人骚客,十个至少有九个是那些附庸风雅的盐商豢养的。
再想到自个儿买那么多书好像也是附庸风雅,韩秀峰下意识换了个话题:“杨掌柜,您这儿从外面看着不大,没曾想里头倒不小。”
杨掌柜一愣,连忙拱手道:“正如韩老爷所说,这门脸是不大,里头地方却不小。您身后有个门,进去有个小院儿,以前买卖好做,我就让工匠和伙计们在里头刻书印书,再往里还有一进,有十几间房,以前是工匠和伙计们住的地方,现在买卖不好,书卖不动,越积越多,工匠也全遣散了,只剩下一个伙计,干脆把最里头那一进当作库房。”
“您平时不住这儿?”
“以前买卖好做,曾在附近租了个院子,现在买卖不好做,那院子也不敢再租了,只能让贱内和犬子都过来住里头。”杨掌柜想想又无奈地说:“就因为门脸小,里头大,真正能用作做买卖的地方小,所以不太好转租。”
韩秀峰想了想,突然问道:“杨掌柜,方不方便带我进去瞧瞧?”
“方便,韩老爷这边请。”
进去转了一圈,发现正如他所说里头的地方真不小,韩秀峰权衡了一番,停住脚步道:“杨掌柜,您这店铺我盘下了,价钱好谈,房东那边的租金也好说,不过有一个条件!”
杨掌柜不但真撑不下去,外头还欠一屁股债,见韩秀峰不像是开玩笑,急切地问:“韩老爷,您有什么条件?”
“这店铺盘下来之后字号不变,依然叫‘厚谊堂’,您接着做掌柜,接着做买卖,赚了是我的,赔了一样是我的。只是这掌柜不能让您白做,杨掌柜,您觉得我每年给您多少薪金合适?”
杨掌柜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可见丁柱和余铁锁跟了进来,又跟侍卫一般守在边上,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的官老爷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权衡了一番小心翼翼地问:“两百两,一年有两百两,在下就能养活妻儿老小了。”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韩秀峰突然脸色一正:“本官每年给你三百两,不过这件事不得宣泄,要是传出去别怪本官治你的罪!”
第五百三十九章 延聘西席
据说以前曾有王公大臣不会明着收受下属或请托之人的银子,于是让家人开个经营古玩字画的店铺,或干脆开几间当铺。摆上一堆不值钱的古玩甚至书画赝品,让人家高价去买,或让人家拿价值连城的古董书画去当。
不过只是听说,从未没见过,因为现在的官老爷是来者不拒,只恨别人送得少,才不会有那些顾虑。
杨清河没想到今儿个竟遇上一位,心想眼前这位韩老爷十有八九是年少得志,担心招人妒忌,所以谨小慎微。再想到现而今全家老小是有乡不能回,只要答应韩老爷的条件不但能把外债还了,并且不用再为今后的生计发犯愁,两个儿子甚至可以投到韩老爷门下混个前程,顿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道:“清河愿意,清河愿意,谢韩老爷搭救之恩,要不是韩老爷相助,清河全家老小真没活路了。”
“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韩秀峰示意柱子将他扶起,笑看着意味深长地说:“杨掌柜,本官曾做过海安巡检,署理过泰州州同,还曾做过大半年两淮运副,对扬州城、大桥镇、仙女庙、万福桥等地方熟悉着呢。听你的口音,本官像是听着了乡音,倍感亲切,倍感亲切啊!”
想到堂兄去年托人捎来的书信中提过的家乡事,杨清河惊诧地问:“您就是率一千乡勇在廖家沟东岸击溃长毛的韩老爷!”
“杨掌柜,你听说过我?”
“如雷贯耳,如雷贯耳!”杨清河欣喜若狂,急切地说:“韩老爷,清河正是大桥镇人!家兄不但见过韩老爷您,还带村里青壮过河去东岸帮您修过营寨。家兄在书信中说,要不是韩老爷您差人去提醒,我大桥镇的士绅百姓早被长毛给一锅端了!”
韩秀峰倍感意外,下意识问:“你兄长曾率青壮帮我修过营寨,这么说你兄长是读书人?”
“家兄杨清湖,乃我甘泉生员,闹长毛前一直在镇上的春江书院执教,现而今寓居泰州。”
坚守万福桥头那几天,出粮出人协防的大桥镇士绅太多,并且事情过去好几年,韩秀峰是一个也记不得,但还是笑道:“哎呦,真是巧了,没曾想你我竟有这渊源!杨掌柜,京畿这一带现如今有你不少同乡,涿州州判王千里王老爷便是泰州人,分守永定河两岸汛地的泰州籍武官更多,回头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竟有这么多同乡,韩老爷,要不是您说,清河还真不知道。”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富贵和小山东找来了。
“四爷,二爷和弟妹接着了!守门的那几个孙子瞎了狗眼,竟想变着法儿要钱,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富贵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在城门口收税的时候,他们还不晓得在哪儿要饭呢!”富贵眉飞色舞地显摆道。
“后来呢?”韩秀峰笑问道。
“被我揍得哭爹喊娘,还把现在的那个帮办委员喊来帮他们做主,结果一见着我,再听说弟妹是您的家眷,吓得立马赔罪。”
“四爷,别看那些税吏平日里耀武扬威,可他们敢得罪谁也不敢得罪您这位小军机!”小山东也忍不住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杨清河猛然意识到曾在扬州老家做过官的韩老爷,现而今竟是“小军机”,顿时大吃一惊,禁不住往回退了几步。
韩秀峰急着回去看妻儿,没工夫再跟杨清河“叙旧”,指指杨清河笑道:“富爷,这位是杨清河杨掌柜,我打算盘下这‘厚谊堂’,盘下之后打算请杨掌柜接着做掌柜,你和柱子帮我跟杨掌柜谈谈,谈妥之后立个契约。”
富贵实在想不通韩老爷为何要盘下这店铺,但还是拱手道:“行,这儿交给我了。”
……
绕了一大圈回到新家,进城时听富贵说韩四做上了“小军机”的费二爷激动不已,一直从前厅跟到内宅,边走边追问这官升的咋这么快!
琴儿也很高兴,不过不是因为娃他爹做上了“小军机”,而是一家又团聚了。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小军机”究竟是做啥子的,正同翠花、幺妹儿忙着收拾曾经住过几天的屋子。
小家伙更高兴,不过同样不是因为他爹做上了“小军机”,而是因为这个曾经来过的地方比固安好,院子里有假山,有凉亭,外面更是比祖家场那个村子热闹。
大头则追着问他的差事咋办,因为吴廷栋就准了他十天假。
“急啥急,差事的事我正在帮你想办法。至于吴大人那边……不用担心,早几天回去晚几天回去不会有事的。”
大头脑壳虽不好使,但很清楚营里的规矩,忐忑地问:“真不会有事?”
不等韩秀峰开口,费二爷便忍俊不禁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你四哥要看他吴廷栋的脸色,但现而今你四哥做上了‘小军机’,他吴廷栋得看你四哥的脸色。晚几天回营咋了,就算晚个两三个月,他吴廷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哈哈哈!“
“那我就不回去了,对了四哥,小军机是啥官,你不是调通政司做参议,咋又换衙门了?”
“这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回头再跟你说。”韩秀峰担心正在爬假山的儿子摔着,一直守在下面盯着,实在懒得跟他解释,因为解释半天也不一定能解释明白。
“那我和翠花晚上住哪儿?”大头又没心没肺地问。
“这不是废话吗,不住这儿你们两口子还能住哪儿?”
“行,我先去挑间房。”
太阳都快落山了,大头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再陪翠花“回娘家”,就这么兴高采烈地去帮着收拾他和翠花晚上住的屋。
费二爷正准备问问这“小军机”究竟是咋做上的,敖册贤在温掌柜的陪同下,带着段大章曾经的幕友王乃增登门拜访。随行的两个家人,竟都提着食盒,甚至连酒都准备了,说是祝贺乔迁之喜。
韩秀峰急忙让琴儿带娃,他则同费二爷一道陪敖册贤和王乃增去花厅吃酒。听说“小舅哥”来了,赶了一天路的大头急忙洗澡换衣裳,等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了身新衣裳才咧着嘴赶到花厅拜见。
认翠花做义妹,敖册贤原本跟堂兄敖彤臣一样只是为还韩秀峰个人情,结果一来二去竟喜欢上大头这个没啥心眼儿的假姑爷,不禁笑道:“坐,坐下吃两杯。”
“不了,翠花在里头烧了饭,我……我就是来打个招呼的。”大头看着满桌子酒菜,舔舔嘴唇,那扭扭捏捏的样子让人看着想笑。
“让坐你就坐,站在像啥?”韩秀峰抬头道。
“四哥,我真不能吃酒,翠花不让我吃。”大头苦着脸道。
想到他要么不吃酒,一吃就控制不住,每次都吃得烂醉如泥,敖册贤忍俊不禁地说:“既然翠花不让你吃酒,那就别吃了。你先去忙,我们再跟你四哥说会儿话。”
“行,那我先进去了……”
“去吧,记得跟翠花说一声,明儿个早点回去,你两位嫂子晓得你们两口子今儿个回京,今儿早上还说好久没见着翠花了。”
“晓得,我明儿一早就陪着翠花去。”
有酒不能喝,有肉不能吃,大头就这么悻悻地回了内院,看着他那很不情愿的样子,韩秀峰微笑着解释道:“云清兄,不是秀峰不把他当兄弟,而是他媳妇真不敢让他再吃酒。你想想,他五大三粗,壮得像头牛,真要是再喝得烂醉如泥,让翠花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咋伺候?”
“也是,哈哈哈。”王乃增也忍不住笑了,想想又感叹道:“真是傻人有傻福,谁能想到像他这样的,不但有一个‘小军机’哥哥,还有两位翰林舅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心,因为该想的你们都帮他想了,该操的心都帮他给操了。”
“真是,不怕云清兄笑话,秀峰有时候真有些羡慕他。”
“志行,别说你了,连我都有些羡慕,哈哈哈。”敖册贤禁不住笑道。
韩秀峰放下筷子,言归正传:“二位,咋就你们来了,永洸兄和博文兄他们呢?”
提起这个,王乃增意味深长地说:“志行啊志行,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
“啥晓不晓得的?”
“他们二位,包括江昊轩和王支荣这会儿全在忙着跟同僚们吃酒,有些事情这个时候不能再藏着掖着了,比如皇上跟你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的事,得赶紧让看你眼红的那些人知道。”
韩秀峰反应过来,一脸歉疚地说:“让大家伙儿费心了。”
敖册贤不失时机地说:“志行,说起来惭愧,我们之前光顾着替你高兴,却没想到你现而今的处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凶险无比。要不是云清及时提醒,差点误了大事。”
“云清兄,大恩不言谢,秀峰先干为敬。”
“这有什么好谢的,再说我只是给永洸兄他们提了个醒,看你如此气定神闲,一定早想到了,甚至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韩秀峰很清楚段大章之所以能做上甘肃布政使,眼前这位功不可没。再想到现在确实缺一位能帮着谋划的幕友,起身拱手道:“云清兄,官做到现而今这份儿上,秀峰真是如履薄冰,不知云清兄愿不愿助秀峰一臂之力?”
如果只是做幕友,王乃增有更好的去处,就凭曾把段大章从知府一路辅佐到甘肃布政使的经历,想去督抚那儿混口饭并非难事。事实上刚回京的那一阵子,就曾做过一个多月大学士周祖培的幕友。但再受东家器重,他也只是个幕友,想以此入仕为官却没有那么容易。
想到下午在重庆会馆见过的云启俊、姜正薪和崔浩等人,王乃增真正意识到韩秀峰的圣眷不是一丁点浓。心想要是做韩秀峰的幕友,就算两年后的会试再落第,有韩四帮忙也能混个一官半职。
更重要的是,宁为鸡首不为凤尾,也只有在韩秀峰这儿才能过得舒心。
见韩秀峰一脸诚恳,王乃增故作犹豫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说:“志行,我这人大手大脚惯了,别看在你姑父那儿每年领一千六百两束脩,可就是不够花。”
韩秀峰见识过他三年前随段大章进京时是怎么帮段大章谋划的,深知他这个幕友不只是帮着草拟折奏那么简单。真要是论做官,黄钟音、吉云飞、敖彤臣等同乡加起来也不如他。
想到能请着他这样的幕友实属不易,何况知根知底并非外人,韩秀峰再次拱手道:“云清兄,秀峰求贤若渴,顾不上那些虚礼了。只要云清兄愿意相助,束脩好说,秀峰愿出两千两!”
每年两千两,够诚意了!
要知道周祖培小气得每年只愿意给三百两,不过话又说回来,周祖培位高权重,想巴结他的人如过江之卿,别说每年给三百两,就是只给一百两一样有人争相入幕效力。
王乃增不想再绕圈子,更不想让韩秀峰觉得他矫情,立马躬身回礼:“云清拜见东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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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家之大不幸
作为先生,费二爷是称职的。
小家伙在他的教导下不但能把《三字经》和《百家姓》倒背如流,而且能写八十多个字。正在学的启蒙功课是《孝经》,并且已学到第三章诸侯篇。
但他老人家教授的方法似乎有待商榷,小家伙不好好念就让多念几篇,要是背错一次就罚背五次甚至十次,字写错了同样如此,要是敢不听话就戒尺伺候。也不晓得是不是年纪太小的缘故,小家伙又总是犯错,所以总是挨罚。
每次看到儿子的小手被打得通红甚至打肿了,琴儿不知道有多心疼,可想到儿子现在要是不用功将来就会没出息,只能狠下心做严母,有时候甚至跟费二爷一道教训。
韩秀峰一样意识到儿子没之前那么活泼了,担心拔苗助长适得其反,一直想找机会跟费二爷说说,却又不晓得该怎么开口。结果刚才睡得好好的小家伙又做噩梦,又说起梦话,说着说着竟搂着他娘哭了起来。
与其说是梦话,不如说是喊人救他,并且喊的竟是姑姑!
想到儿子这么小就被逼着背那么多书、写那么多字甚至挨罚,再想到儿子受了委屈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亲娘,而是相处没几个月的任钰儿,琴儿心里不晓得有多难受,泪流满面,泪水把枕头都弄湿了。
“别哭了,没事的。”韩秀峰一边抚摸着她的秀发,一边劝慰道:“别看读书人风光,其实读书是件很辛苦的事,所以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咱娃现在不懂事,不晓得你我的良苦用心,等他长大了就晓得我们是为他好。”
“这些我懂,我不是因为这个哭的。”琴儿钻到他的怀里哽咽地说。
“那是因为啥?”
“你又不是没听见,狗蛋想钰儿了。”
“想钰儿咋了?”
“要是钰儿没走,就是钰儿教娃。娃喜欢钰儿,跟着钰儿学得快,还不用受罚。”
尽管很清楚钰儿教得是比费二爷好,但韩秀峰还是轻描淡写地说:“钰儿哪是教,她是跟娃一起耍,娃自然喜欢她。”
琴儿再也忍不住了,紧搂着他胳膊问:“四哥,你怪不怪我?”
“怪你啥?我为何要怪你?”
“怪我……怪我让钰儿走,四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妒妇?”
“说啥呢,别胡思乱想,更不许再说胡话。”
琴儿不想把事总藏在心里,觉得还是说出来痛快,探出头问:“四哥,钰儿断文识字、知书达理,模样又好看,还跟你走南闯北,我看得出来……”
韩秀峰意识到再不说个清楚她又会胡思乱想,不禁笑道:“你看出啥了,又说起胡话。”
琴儿梨花带雨地说:“我不是说胡话,像钰儿这样的女子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只要是男人都会喜欢……”
“越说越远了!”韩秀峰干脆坐起身,轻轻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跟哄孩子般地说:“钰儿是断文识字,也知书达理,不过论模样儿,她跟你真没法儿比!何况你是我韩四的糟糠之妻,你的好我一点一滴全记在心里,怎会去想别的女子。”
“真的?”琴儿像温顺的兔子一般贴在他胸口问。
“骗你做啥子,我真把她当妹妹,真没别的想法。何况她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出身官宦之家,她爹甚至为报效朝廷殉国了。别说我一个正五品通政司参议,就是王公大臣也不敢轻易纳她为妾。”
“她爹要是没殉国,她要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呢?”
“我一样不会有非分之想。”
“真的?”琴儿爬起来问。
韩秀峰很清楚她怀上身孕之后经常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再次将她搂到怀里,感慨万千地说:“做人不能忘本,我韩四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又怎会有三妻四妾那种想法。别说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等娃长大了我还要写个《韩氏家训》,今后我韩家子孙一概不许纳妾,谁要是敢违此训,就不配做我韩家人!”
“为何不许纳妾,我见好多官老爷都纳妾,有的还纳好几房。”
“一样有不少官老爷没纳妾。”
“可要是无后咋办?”
“过继。”
琴儿嘀咕道:“过继的哪有自个儿亲生的好。”
韩秀峰沉吟道:“过继的是没自个儿生的亲,可过继的一样是我韩家人,一样是我们的子孙。总比纳妾搞得嫡庶不和、祸起萧墙的好。何况这个先例一开,咱辛辛苦苦攒下的这点家业也就快完了。”
“不会吧?”
“咋就不会,不信你想想咱们巴县的那些大户人家,发家的时候有几个纳妾的?等到有不肖子孙纳妾,离家道中落也就不远了。”
琴儿仰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喃喃地说:“想想还真是!”
“其实不用刻意去想,我们身边就有,吉老爷祖上几代没纳过妾,黄老爷祖上几代同样如此,这一说我还想起了个人。”
“谁?”
“我也是在泰州时听郭大人说的,那人我并不认得,不过非常有名。”
“究竟是谁,我有没有听说过?”琴儿急切地问。
“你应该没听说过,不过现而今只要是做官的个个如雷贯耳。”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他就是段大人和郭大人的同年、现而今正在湖北平乱的曾国藩曾大人。”
“曾大人打算纳妾?”
“曾大人没,我说得是他家的事,他有个弟弟叫曾国华,因叔父无子,曾大人的父亲就将他过继给了他叔父为嗣。而这个曾国华颇有天分,他养父、生父包括曾大人这个哥哥对他期望都很高,结果他跟另一个哥哥曾国葆去省城应试时,鬼迷心窍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给家写信说要纳妾。”
“纳了吗?”琴儿好奇地问。
“哪这么容易,他生父、叔父和几个哥哥看到信之后大吃一惊,因为他们这一房迁居湘乡那么多年,上数好几代都没纳妾的先例,都觉得这是‘家之大不幸’,家里人商量了一番,先是让同辈的几个兄弟去劝,发现劝了也没用,他生父也就是曾大人的父亲亲自去劝。”
“最后劝住了吗?”
“没能劝住,听郭大人说主要是曾大人的父亲觉得他已经过继给了那一房,好多话不方便说。而他叔父也就是养父又有些怕他,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胆又小,反正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折腾了近一年只能让他纳了。不过不是那个青楼女子,而是在乡里找的另一个女子。”
“这还不是纳了!”
“我是说纳妾不是件好事,只会搞得家宅不宁。”
琴儿想了想发现确实有几分道理,又问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郭大人又是咋晓得的?”
“郭大人跟曾大人是亲家,郭大人早在翰林院时就把他家千金许给了曾大人家的小公子。据说郭大人家的千金那会儿才两岁,曾大人家的小公子那会儿刚一岁。”
“这门亲结得真好,郭大人真有眼光!”琴儿羡慕地说。
韩秀峰乐了,不禁笑道:”你想哪儿去了,郭大人可没那么势利。刚才不是说过吗,郭大人和曾大人本就是同年,并且一起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的。真要是论家世,郭大人出身名门望族,家世比曾大人家好。”
“这么说是曾大人家高攀了?”
“也谈不上高攀,郭大人和曾大人都是进士,两家结娃娃亲堪称门当户对。”
想到娃他爹不但对任钰儿真没别的想法,甚至打算写家训不许子孙后代纳妾,琴儿心里甜滋滋的,再想到之前的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又有些难为情,急忙顺着娃娃亲的话茬说:“四哥,要是有门当户对的,咱是不是也帮狗蛋结门娃娃亲?”
“真要是遇着合适的也未尝不可,不过首先得看对方家的人品,看对方家的家风。人品不好这亲不能结,家风不正,这亲更不能结。”
“四哥,咱家的家风也就这样,我看差不多就行了。”
“啥叫咱家的家风也就这样?”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意气风发地说:“琴儿,晓得我为何赚着钱还接着做这官吗?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咱这个家!正人先正己,先从我们自个儿开始,再把娃教好,然后诗书传家、耕读传家,再过个几十年,咱韩家到时候一样是名门望族!”
“到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琴儿噗嗤笑道。
“我们不在家还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就是为这个嘛。”
……
就在韩秀峰豪情万丈要把韩家变为名门望族之时,任钰儿趁别人都睡着了,带着白天不敢出船舱的连儿来到甲板上,遥望着隐约可见的海岸线,笑道:“连儿,听船工说明儿下午就能到角斜,到时候跟我一起上岸,去海安呆两天再跟顾先生一道雇船去上海找王先生。”
“哦……”连儿的话说不清楚,所以话也极少,不是“哦”就是“嗯”,要么点点头。
任钰儿晓得她不是敷衍,再想到她虽有爹有娘但十几年过得像是囚犯一样,情不自禁挽住连儿的胳膊,回头看着夜色中一望无际地海面,迎着习习海风,带着几分豪迈、几分激动地说:“连儿,我知道你这些年委屈,可你至少还有娘疼。我爹死了,我娘死得更早,但我不觉得我有多苦。就像四爷说的,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你现在跟我一样,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
连儿从不觉得自个儿有多幸运,下意识抬头看着像疯子般地任钰儿。
任钰儿松开手,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低头笑看着连儿意气风发地说:“过几天我带你去上海找洋大夫医治,等把嘴治好了就会变得漂漂亮亮。你娘把你托付给了我,你今后就跟着我过,京城那个家不回也罢。我要教你读书识字,带你去你爹你娘都没去过的地方,把过去十几年没走过的路全走一遍。将来要是想嫁人,就自个儿挑个如意郎君,到时候我帮你去提亲,我帮你做主!”
连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事实上她打出生到现在除了她娘和大姐也没见着过别人,心想难道官家小姐都是这样的,一时间竟愣住了。
“真的,我不会骗你的。”任钰儿抚摸着连儿的头,又窃笑道:“你娘给了你那么多银子,只要节俭点花,别说今后十年八年不用为生计发愁,甚至连嫁妆都有。放心,我不会贪你的银子,我一样有银子,一样够我花十年八年的。”
第五百五十八章 支招儿
正如恩俊所说,韩秀峰是在见客。不过见的不是特别重要的贵客,而是前来送印结钱的张馆长。
只要是京官都有印结钱可分,但没之前那么多,这个月只有九千钱,折银不到五两。不过对那些穷京官而言,这却是全家老小一个月的饭钱。
想到韩秀峰头一次领印结钱却只领到这么点,张馆长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天下不太平,到处闹贼匪,这缺不但是越来越难补,就算能补上缺这官也是越来越做,在四川老家捐出身、捐顶戴的看似多了,来京投供候补候选官员和来京等着大挑的举人却少了,所以这印结费也变得越来越少。”
“少就少点,总比一文没有强。”韩秀峰笑道。
“时局如此,没办法,”张馆长苦笑了下,又说起省馆团拜的事,诸如已经盘算清楚了共有五百三十六名四川籍京官,其中有多少文官,有多少武官,打算这几天给哪些文武官员发请帖,根据回帖再决定摆多少桌,请什么样的戏班……
韩秀峰没想到竟有五百多四川同乡在京城做官,不禁问:“张馆长,有你说得那么多吗,我咋觉得只有百十个?”
“这还能有假,只是……只是有些人境况不太好,没那么多银钱应酬,不怎么去省馆,也不怎么跟同乡走动。还有些人生性就不喜交往应酬,所以办完印结做上官之后再也没去过会馆,不过更多的是官路不顺畅,担心被一起进京的同乡笑话。再就是武官,他们的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的,跟文官又没啥交情,所以更不会来。”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张馆长又无奈地说:“昨儿我去了趟卓中堂家,老中堂的身子真让人担心,听卓家人说已经一个多月没下床,只能喝点米汤,还喝不了多少。说句不中听的话,老中堂真是要走了,我估摸着省馆会比现而今更冷清。”
韩秀峰本以为他担心卓中堂的病,结果他担心的是省馆会更没人去,下意识问:“省馆很冷清?”
“你已经多久没去过省馆了?”张馆长苦笑着问。
“想想是有好几年没去过。”
“这就是了,除了会试之年能热闹几个月,平时几乎没什么人去,就算有人去也只是去办下印结。回京候补候选和回京觐见的人,要么下榻府馆,要么下榻客栈,极少会住省馆。要办捐纳和要补缺的人,又大多去找那些代办捐项的钱庄票号,可见我这个馆长做得有多凄凉。”
“维持不下去了?”韩秀峰下意识问。
张馆长连忙道:“这倒不至于,只要有印结局在,维持下去倒不是问题,但也只能维持。”
“能维持下去不就行了!”
“志行,那可是省馆!如果只是维持,平日里一点人气也没有,我这个馆长做着还有什么意思?不怕你笑话,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把省馆经营得像你们府馆那样热热闹闹。”
“想到办法没有?”韩秀峰忍俊不禁地问。
“没想到,”张馆长放下茶杯,无奈地说:“可能是四川太大的缘故,平日里说起来都是四川同乡,可事实上关系没那么近、交情没那么深,在京的文武官员还是更喜欢跟本府、本州乃至本县的同乡走动。”
“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的。”
“此话怎讲?”
韩秀峰能看出他是来求支招的,直言不讳地说:“张馆长,说了你千万别不高兴,省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觉得跟之前去办啥事都要钱有一定关系。办印结要钱,下榻会馆不但要茶水钱还得捐银,投供补缺同样如此。这钱要是谈多了,乡情乡谊自然也就跟着淡了,您觉得是不是?”
“可这印结钱又没落我口袋,茶水钱和捐助府馆一样有。至于代办捐纳、投供和补缺虽跟他们要了点跑腿钱,可算下来也不比他们去找那些钱庄票号代办花得多!”
“张馆长,我晓得你有你的苦衷,可别人不这么想,在一些人看来去省馆就得花钱。所以我琢磨着想让省馆热热闹闹,你不但得壮士断腕,还得另辟蹊径想个新招儿。”
张馆长急切地问:“怎么个壮士断腕,想个什么新招儿?”
韩秀峰沉吟道:“印结局自然是不能撤的,不然在京为官的同乡这日子更过不下去,而且真要是撤了,同乡们真可能会因为争抢着帮别人具保闹出嫌隙。但捐项、投供和补缺可以停止代办,你想想,花同样的银子人家为何去找那些钱庄票号而不是跟之前那样找你,说到底人家是不愿意因为这点事欠人情。”
要说银子,张馆长现在真不缺,他就想把省馆搞得热热闹闹,经营得像重庆会馆那么热闹,听韩秀峰这一说赫然发现有点道理,竟喃喃地道:“想想也是,反正一个月也代办不了几个,不如停掉。省得那些人以为我从中捞了多少好处,赚了他们多少银钱!”
“再就是住宿,一样可以跟别的省馆那样停掉。”
“住宿也停了,这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的,真正能在京里站稳脚跟的都在外头租了房,在外头租不起房的也给不了多少茶水钱。你们既忙活了人家还不会说个好,不如让他们去别的地方住。”
“还真是,让他们下榻在馆里我真是吃力不讨好!”
“所以说得壮士断腕。”
“那个新招儿呢,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说。”
韩秀峰一直为小家伙的学业担心,岂能错过这个机会,笑看着他胸有成竹地说:“张馆长,想让省馆红红火火、热热热闹不难。据我所知只要在京里站稳脚跟的同乡几乎家家有娃,一些同乡甚至有好几个娃。而那些娃不能不念书,所以大多同乡只能延聘西席办家塾。可延聘西席办家塾一是开销大,二来娃就这么被关在家里,没几个玩伴……”
张馆长醍醐灌顶般地明白过来,不禁笑道:“办乡塾,办义学!”
“你觉得这个主意咋样?”
“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妙!”张馆长越想越激动,竟起身道:“馆里有的是地方,大可收拾收拾,请几位先生坐馆执教,甚至可以拿出点印结费贴补!只要那些同乡把娃送馆里来念书,今后省馆遇到点什么事,他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就是这个意思。”
“志行,帮人帮到底,乡塾办起来之后,你得帮你家仕畅送我那儿去。”
“行,我不但会把我家狗蛋送去,而且会帮你去跟黄老爷、吉老爷、敖老爷和江老爷、王老爷他们说,让他们都把自家娃送去。”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
找到了能让省馆兴旺起来的办法,张馆长兴高采烈地走了,走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小家伙要是去省馆办的乡塾念书,他会当自个儿家的娃照应。
韩秀峰了却了一桩心思,一样很高兴,结果刚送走张馆长,吉禄就跟着大头跑过来说起京曹毓英在背后算计的事。
“盯‘小军机’的梢,其中还有一位从三品的领班军机章京!吉禄啊吉禄,你吃熊心豹子胆了,你是不是活腻了?”韩秀峰首先想到的不是曹毓英在背后使什么坏,而是盯梢这件事本身。
本打算邀功请赏的吉禄吓一跳,急忙苦着脸道:“四爷,我没自作主张,是……是二掌柜让我和冯小宝绕过去瞧瞧的。”
“恩俊让你们去的,算了,我待会儿去找恩俊。”韩秀峰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抬头道:“大头,去把庆贤请过来。”
大头很想说恩俊不只是让吉禄去盯一帮“小军机”的梢,还打算让那些“小军机”明天雇不着,可想到恩俊的警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这么应了一声跑书肆去找庆贤。
“厚谊堂”刚开张的那几天,庆贤每天下午都会回家,但现在他不能回。
因为他哥哥庆锡的事刑部已经查明白了,皇上下旨革了庆锡的职,把庆锡发黑龙江充当苦差。也革了他的职,并圈禁半年,罚养赡钱粮六个月。只不过在韩秀峰的恳求下,皇上将圈禁的地点从宗人府改成了“厚谊堂”。
在别人看来他家倒了大霉,但在庆贤看来能有这个结果实属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老爷子没事,至少全家上下几十口的性命保住了。觉得那八万两没白出,甚至对韩秀峰心存感激。毕竟相比被圈禁进宗人府,这里简直是天堂。
听说韩老爷有请,庆贤急忙放下手中的书,快步来到“听雨轩”。
“庆贤拜见韩老爷!”
“这儿又没外人,坐下说话。”
庆贤带上门,深深作了一揖,发自肺腑地说:“四爷,我还是站着吧,您帮了我家那么大忙,救了我全家老小的性命,我可不能再连累您。”
“都说了这儿又没外人。”
“没外人也不行,四爷,庆贤乃戴罪之身,按例本应被圈禁在暗无天日的宗人府牢房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第五百六十一章 官声人脉
在上海呆了四天,王乃增终于想明白其它地方韩四都派两名官员,而上海这个地方韩四为何只派苏觉明一人了。
因为韩四虽早调离松江,但在松江府尤其上海县的官声和人脉太好了,好到租界外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正在平乱的薛焕、刘存厚和“老虎”、“小虎”等同乡,要是薛焕和刘存厚帮不上忙还可以去找已升任道台的乔松年。
在租界内遇上什么事既可以去找已革苏松太道吴健彰,也可找上海知县孙丰和来前给的名册上的士绅商贾帮忙。办差不能没有银钱,而银钱不够则可以去找办理丝茶厘捐的上海县丞周兴远协济。在租界里甚至有一座名为“四川会馆”实为私宅的洋楼,并且紧挨着洋人的跑马场。
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这差事办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终于大开了眼界,真正被震撼到了的王乃增,比谁都能理解“时不我待”的真正含义,不但让苏觉明去“日升昌”上海分号给京城发回了第一个消息,而且把曾给韩四做过翻译的林庆远,以及林庆远帮着找的六个通译,连哄带骗地送上了吴健彰帮着雇的船。连人一起送往京城的还有一抵达上海就请吴健彰和本地士绅帮着收集的洋人报纸和书籍。
等顾谨言带着家人和任钰儿、莲儿从海安赶到上海时,王乃增已经把上海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正打算乘船去宁波。
从京城出来时候那些走马上任的文武官员大多带了家眷,王乃增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但接下来的行程就不一样了,所以看着风尘仆仆赶到这儿的众人道:“慎之,去福建的船觉明已经帮你找好了,明天有一艘沙船,后天有一艘洋船,你打算明天动身还是后天动身?”
顾谨言很想早点去上任,可想到此行真正要办的差事,沉吟道:“王先生,古人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晚生还是后天动身,搭乘洋人的船去福建吧。”
王乃增满意的点点头,又笑问道:“任小姐,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王乃增不愿意带上任钰儿,任钰儿同样不想跟着一个实在算不上熟悉的举人老爷到处跑,不假思索地说:“王先生,小女得在上海找洋大夫帮连儿治病,要不您先走一步,等帮连儿把病治好了,小女再带着连儿去广东找您。”
“去广东……我看就不必了,因为接下来的行程乃增自个儿心里都没数,以乃增之见任小姐不妨在上海多住几日。等乃增办完差回来,再顺路接上您和连儿一起返京。”
“王先生,您要是忙的话,就不劳您来接了。”
“这怎么行,东翁把任小姐托付给乃增,乃增自然要把任小姐您照应好。”
“不劳王先生费心,小女能照顾好自个儿。”
“既然这样,那返京之事回头再说。毕竟宁波、厦门、福建和澳门、香港等地方不比上海,这一圈转下来少说也得六七个月。”
“那小女先告退。”任钰儿感觉终于自由了,微微一蹲道了个万福,就这么款款走出客厅。
麻烦甩掉了,王乃增也是一身轻松,回头笑道:“觉明,我这就去花旗租界赴宴,吃完酒晚上就住吴健彰那儿,明儿一早从他那儿登船启程,你就不用去送了,悉心办好四爷交代的差事就行。”
“觉明明白。”
“那就这样了,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王乃增说走就带着“厚谊堂”掌柜杨清河的二儿子杨念家走出四川会馆,钻进吴健彰派来的西洋马车,等苏觉明等人帮着把行李装上,便直奔花旗租界而去。
赶到旗昌洋行后头的花园洋房,天色已大黑。
吴健彰准备了一大桌酒菜,一边殷勤地邀请他入席,一边笑问道:“王先生,为何不在上海多住几日,才来四天就要走,这也太仓促了。”
“韩老爷交办的差事在身,乃增不敢久留。”
“既然王先生一定要走,下官只能送上一定盘缠,聊表心意。”
“吴大人,您这是做什么。”王乃增看了一眼用油纸裹得整整齐齐的几卷银元,坐下笑道:“出京前韩老爷给了不少盘缠,乃增岂能要您的盘缠,再说你我不但萍水相逢,而且这几天帮了我那么多忙,这银钱说什么也不能收。”
“王先生,这是我一点心意。”
王乃增很清楚他为何要送银元,因为出京时带了几份内奏事处钞给的关于他的谕旨。西夷的炮船到了大沽口,皇上迁怒于耆英当年没把差事办好,一些王公大臣也不晓得是想为耆英开脱,还是不敢得罪耆英的那些门生故旧,皇上问起来又不能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于是就把吴健彰的事又拎了出来。
谕旨虽然很长,但大致内容王乃增记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道是有人奏已革苏松太道吴健彰、通夷养贼一摺。据称贼首刘丽川曾为该道管理帐目,匪党皆系该道练勇。初起事时,该道首先得信,将眷属寄居夷船,所有道库存银三四十万,悉以遗贼。所雇拖罾船只。名为捐赀。实取偿于关税,并有旧识广东货船到沪。免其纳税。以致夷商不服。复将关税银两隐匿。由海道运回原籍……
有一道是弹劾他与人洋人夥开旗昌行,贼匪粮食药弹即由此行接济。且与贼匪屡次在船会晤等等。称上海逆匪,日久未灭。英咪二夷又复遇事阻挠,若非吴健彰句通要挟,何至蕞尔沪城,不能收复。
还有人弹劾他与贼首刘丽川同乡,贼匪每至船上便与该道会晤等等。
皇上震怒,著黄宗汉迅派明干大员,藉办别项公事驰赴上海,不动声色,按照摺内所参各情节,逐一访查明确。据实由驿驰奏,毋许稍有不实不尽……也就是说,皇上派钦差来查办他了,还假称去别的地方办差,只是经过上海。
刚看到谕旨,刚从幕友黄先生听明白谕旨里说得究竟是何事时,吴健彰真吓懵了,真以为要大祸临头。
不过韩秀峰既然敢让王乃增拿给他看,就意味着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在给段大章做过十年幕友的王乃增提点下,吴健彰不但松下口气,而且意识到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也不难对付,只要能提前掌握其行踪剩下的事都好办。何况京官没见过什么世面,给个三五千两就能糊弄过去。
但这么大人情不管远在京城的韩秀峰,还是坐在他身边的王乃增都没想过白送,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王乃增直言不讳地说:“吴大人,只要我家东翁这‘小军机’能做稳,我担保您这次不会有事,今后一样不会有事。”
“谢王先生,更要谢韩老爷,要不是韩老爷把我记在心上,要不是王先生您千里迢迢赶来报信,我这一关哪有这么容易过,真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吴大人言重了,就算让黄宗汉查到点什么,等案子到了京城我家东翁一样会想方设法帮你洗脱冤屈,不过走到那一步会很麻烦。”王乃增不想再绕圈子,夹起一块鱼肉直言不讳地说:“我王乃增不会要您的银子,我家东翁更不会要,只要接下来吴大人您能帮衬帮衬。”
“怎么帮衬,我这戴罪之身就算想帮韩老爷也帮不上!”
“您帮得上,归纳起来拢共三件事,一是新任江海关帮办委员苏觉明,也就是我家东翁之前的那个家人,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事求到您,您尽可能帮帮忙,行行方便。”
“这是自然,只要我吴健彰能做到的绝不会有二话。”
“那我先代我家东翁谢了,”王乃增拱拱手,接着道:“二是我家东翁想借一条洋人造的蒸汽船用两年,连同船工水手一起借,不知吴大人能否帮着想想办法。”
江海关之前就曾购置了一条,只是后来官军跟洋人开战,又被洋人缴获了。现在租界土地章程重新签了,官军跟洋人又和好了,甚至一起攻剿起盘踞在城里的乱党,吴健彰觉得想想办法应该能把船从洋人手里要回来,就算要不回来也得想办法弄一条,毕竟这既是救命恩人也是“小军机”交代的事。
见吴健彰也一口答应了下来,王乃增接着道:“再就是乃增接下来要去澳门、香港等地采办些东西,手下不能没几个熟悉澳门、香港等地方的通译。吴大人乃广东人,又在十三行干过,不知能否给乃增推荐几位?”
“不知王先生是现在就要,还是打算等到了澳门、香港等地再找?”吴健彰下意识问。
“如果现在能找到最好,实在没办法只能请吴大人您写几封书信,等乃增到了地方再拿着吴大人您的书信去拜访。”
“上海这边倒是有两个信得过的同乡,只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
“吴大人,乃增觉得只要您亲自去跟他们说说,他们应该会愿意。”王乃增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看着令牌上“大清内务府”的字样,吴健彰意识到眼前这位不只是韩秀峰的幕友那么简单,急忙起身道:“王先生放下,健彰待会儿就去跟他们说,他们一定会愿意的。”
“这就劳烦吴大人了,乃增明儿一早就带他们先去宁波拜访个好友,然后再南下去澳门。”
……
与此同时,韩秀峰正坐在庆贤的公房里,盘算恩俊和刚做上爹的大头这会儿有没有到天津,盘算他俩啥时候能接到从上海来的人和东西。
前几天王乃增通过“日升昌”上海分号传递回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换作别人早递牌子求见向皇上禀报了,但韩秀峰却觉得冒然禀报不合适,非得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才会禀报。
这份淡定,这份谨慎,让庆贤佩服不已,心想老爷子当年要是能留个心眼,能像韩秀峰这般谨慎,也不至于走到现而今这一步。
见韩秀峰又拿出那份翻译过的公文若有所思,庆贤忍不住道:“四爷,王先生说洋人的租界里已传得沸沸扬扬,连洋人的邸报上都刊载,我看这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庆贤兄,你没跟洋人打过交道,你是有所不知。”韩秀峰放下公文,苦笑着说:“洋人的报纸跟咱们的邸报不一样,它是印出来卖钱的。所以喜欢收录刊载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这样人家才愿意看,才愿意掏钱买。”
“这么说洋人的邸报习惯报忧不报喜?”
“一语中的,洋人的邸报就是习惯报忧不报喜,不像咱们喜欢报喜不报忧。”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就算消息属实,咱们就这么呈禀上去,皇上要是问起来龙去脉,到时候咱们咋回?所以不能急,一定得把事情搞清楚,不然真可能像赛尚阿那样搞出大笑话。搞出大笑话事小,影响朝廷的决断事大!”
想到下午好像又有个“小军机”来登门拜访过,庆贤提醒道:“四爷,曹毓英的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真可能会差人去报官。您究竟在忙什么,皇上清楚,可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和五城察院不知道。要是不赶紧想个办法,到时候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那些个御史言官一定会蜂拥般弹劾您,倒时候皇上就算想保您也得给科道个说法。”
韩秀峰沉吟道:“要说弹劾,我倒是不怕,只是‘厚谊堂’的事不能因此搞得尽人皆知。”
“是啊,咱们为何搞得如此隐瞒,说到底并不是担心被洋人知晓,真正想防其实正是那帮迂腐的清流。”
“为朝廷办差,却要防着翰詹科道,想想真讽刺。”
“所以您得赶紧想个法儿,可不能让曹毓英坏了咱们的事,更不能让他坏了皇上的事!”庆贤比谁都想“厚谊堂”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因为这也是他乃至他家唯一能翻身的机会。
韩秀峰能理解他的心情,起身道:“这不是还没十天吗,再等两天,等他准备好要去报官时再跟他摊牌。”
第五百六十五章 置身事外
从西苑回达智桥胡同的路上,韩秀峰既高兴、感激又有些失落、遗憾。
高兴的是皇上竟赏赐了个封典,授远在巴县老家的老爷子为奉政大夫,虽然这封典一样能用银子捐到,但能想象到皇上并不是为了给他省银子,十有八九是认为有功就得赏,可除了赏赐个封典之外实在没别的可赏了。
要是再加官进爵,那就是害了他。
毕竟他不但是捐纳出身,并且年纪轻轻就做上了正五品通政司参议,而且已经是钦赐的色固巴图鲁,甚至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
失落遗憾的是为觐见做了那么多准备,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奏报,比如洋人的铁甲蒸汽炮船,比如洋人竟造出一个能在弹指间将消息传递至千里之外的电报机,又比如南亚美利加洲和南洋上的那些大岛几乎全被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和荷兰、葡萄牙等国给占了!
能想象到如果再不未雨绸缪做些准备,越南、暹罗(泰国)、南掌(老挝)、朝鲜和琉球等藩属国将会成为其接下来的目标。要是等这些藩属国都被洋人给占了,大清的处境会比现在更难!
再想到礼部和理藩院竟对此一无所知,怡亲王和郑亲王甚至依然把已经跑到大沽口虚张声势的洋人当作西洋恶鬼,而皇上居然真信了,竟打算命诸王公去各庙宇祭祀,打算祈求各路神仙帮着对付洋人,韩秀峰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暗想满朝文武难不成都聋了瞎了吗,平日里总是把“敬鬼神而远之”挂在嘴边,可真正遇着事了还是去求鬼神……
恩俊知道韩秀峰做了很多准备,依稀能猜出韩秀峰为何忧心忡忡,忍不住说:“四爷,卑职晓得您是有大本事大抱负的人,可在京里光有本事没用!咱‘厚谊堂’能有今天不容易,恕卑职直言,您今后得悠着点,可不能再惹皇上不高兴。”
韩秀峰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下意识看着他问:“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那是读书人的说法,其实说到底就是保位,”恩俊把地球仪轻轻挪到一边,紧盯着韩秀峰笑道:“彭大人算是有大本事的人吧,可听我哥说彭大人就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官!不管什么事他从来没拿过主见,别人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要么干脆一句也不说,现在更是比我这个满人更像满人,可人家一样做上了军机大臣。”
“也是,彭大人位高权重,入阁是早晚的事,多说多错,不如什么也不说。”韩秀峰不禁苦笑道。
“所以咱们得跟人家学着点,先保住位再说,至于别的事儿慢慢来,用读书人的话说缓而图之。”
“真没瞧出来,你竟是个会做官的。”
“四爷,您就别拿我开涮了,我也是听我哥说的,”恩俊想了想,又说道:“我哥还说肃顺大人敢说敢做,是我们满人中难得的人才,可就是……可就是不大会为人处世。您没把我当外人,所以我得给您提个醒,今后跟他别走太近。不然他将来要是失势了,您都得跟着被牵连。”
恩俊的表现真让韩秀峰有些刮目相看,沉默了片刻笑看着他问:“这是你自个儿想到的,还是你哥让你跟我说的。”
恩俊知道瞒不过韩秀峰,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四爷,这些事是我哥想到的,他在乾清门当那么多年差,别看平时什么也不说,其实看得通透着呢。他原本只是提醒我,毕竟我跟着您当差,您跟肃顺大人又有交情。”
韩秀峰意识到能做上銮仪使的绝不可能是草包,想想又问道:“你哥觉得肃顺大人风光不了多久?”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恩俊觉得没必要藏在掖着,凑到韩秀峰身边道:“四爷,您这些天净忙着‘厚谊堂’的事儿,不晓得外头有多热闹!”
“怎么个热闹法儿。”
“马上就要京察,只要是各衙门当差的全在走门路。可京察还没开始,肃顺就仗着有怡亲王和郑亲王撑腰排斥起异己。柏中堂之前不是做过镶白旗蒙古都统吗,肃顺弹劾柏中堂在做镶白旗蒙古都统时拣选族袭佐领任意错谬,皇上大怒,命怡亲王会同刑部查讯。
柏中堂觉得很冤,在公堂上跟怡亲王辩了几句,结果被降三级调用,连原来兼的内务府大臣都革了,降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藩院左侍郎爱仁也被革了,降为三品顶带,只留了个左翼总兵。乌尔棍泰的副都统被革了,降为三品顶带,在銮仪卫章京上行走。参领赓良降四级留任,骁骑校双谦等十几个柏中堂当年提携的人全被革职了。”
韩秀峰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肃顺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竟把柏葰给扳倒了。
看着韩秀峰惊诧的样子,恩俊接着道:“皇上还命工部尚书花沙纳为吏部尚书。仓场侍郎全庆为工部尚书,兼管国子监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文彩为仓场侍郎,礼部左侍郎穆荫为吏部右侍郎。内阁学士国瑞为工部左侍郎,并署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
“这么说穆大人跟肃顺大人走得很近?”
“何止走得很近,简直唯命是从。”恩俊摸摸嘴角,又一脸不屑地说:“几位大军机中就数他最没出息,内阁中书出身,五品小官入值军机处,要是不巴结肃顺,他在军机处能站稳脚跟?”
“肃顺自己呢,现在还是工部侍郎?”
“早不是了,现在是礼部左侍郎。”恩俊顿了顿,接着道:“四爷,卓中堂跟您是同乡吧,据说肃顺为了讨好卓中堂,为了拉拢汉官,跟怡亲王、郑亲王一起保举卓中堂的儿子,内阁学士卓云为兵部右侍郎。”
“的确是同乡,但从未见过。”
“听我哥说杜翰跟肃顺走得也很近,反正他虽不是军机大臣,但军机处里的事他一样能管着。”
韩秀峰心想难怪韩宸的事一提出,肃顺便一口答应了,原来他现而今真是权倾朝野。连柏葰都能扳倒,连各部侍郎都能借怡亲王和郑亲王的力调任,五个军机大臣中竟有两个对他唯命是从,想把韩宸从两淮盐运司调到长芦盐运司署理运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正寻思今后该怎么跟肃顺相交,恩俊又凑他耳边道:“听我哥说这才是开始,接下来的京察又要换一大批人。我哥还说……还说……”
“还说啥?”
“四爷,这是跟您说的,您可不能跟别人说!”
“放心,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哥说肃顺搞这么大动静十有八九是冲着恭王去的,恭王入值军机处这段日子提携了不少人,跟柏中堂走得很近,所以……您懂的。反正他现在是有恃无恐,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韩秀峰猛然反应过来,沉默了良久突然笑道:“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关咱们的事,咱们不但不用参加京察,甚至连‘厚谊堂’都是个不存在的衙门,朝堂上的那些事跟咱们没关系。”
“所以说咱们得悠着点,用不着出那个头。”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想到柏葰被扳倒了,下一个很可能就要轮着恭亲王,韩秀峰更坚定了不去军机处当值的决心,抬头道:“恩俊,把东西送回去之后你就去隆宗门守着,等军机处散了班,帮我把曹毓营请来。”
“请他来做什么?”
“咱们不管打探到什么消息,既要奏报皇上,也要向几位军机大臣禀报。要是像下午这样,挨个去禀报,咱们别的事就不用干了!”
“让姓曹的给咱们跑腿?”恩俊下意识问。
“请他代为向几位军机大臣禀报,这事皇上知道,他要是不来你就亮腰牌,就说是皇上的旨意。”
“让他给咱跑腿也行,只是这么一来他不就晓得‘厚谊堂’在哪儿,晓得‘厚谊堂’是做什么的了?”
“晓得归晓得,晓得不一定该乱说,要是他敢泄露出去,那他这个领班军机章京也就做到头了。就算肃顺不收拾他,皇上也要收拾他。”
想到朝廷就“厚谊堂”这么一个专事打探夷情的衙门,谁要是敢坏“厚谊堂”的事就是坏朝廷的事,就是坏皇上的事,恩俊不禁笑道:“行,我待会儿就去请!”
回到书肆,把带去没怎么用上的东西搬回内院,赫然发现内院正厅已经成了一个摆满西洋器物的展厅。吉禄摇身一变为展厅总管,不但挨个儿登记造册,还在虚心跟曾在洋行做了七八年伙计的通译请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究竟叫什么名儿,究竟用来做什么的。
庆贤则觉得刚从上海来的这些人给洋人做事的时间太久,圣贤书念得又太少,以至于不懂礼义廉耻,竟打算让他们上午翻译报纸书籍,下午念圣贤书,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什么是仁、义、礼、智、信!
韩秀峰看着林庆远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回头笑道:“这么安排挺好,庆贤兄,你看着办吧。”
“那我先去前头帮他们找几本书。”庆贤转身就要去找杨掌柜。
“等等,”韩秀峰一把拉住他道:“庆贤兄,我让恩俊去请曹毓英了,等他到了你跟他说说。”
“说什么?”
“除了这些还能说什么,”韩秀峰指指刚放下的洋人报纸和地图海图,随即看着渐渐有了点样子的小院儿道:“他要是想瞧瞧,你就陪他转转。因为今后再有夷情,军机处那边都将由他代办禀报。”
第五百七十八章 做官也不容易
弹指间,两个月过去了。
随着春节临近巴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再次热闹起来,城外的那些码头依然忙碌,连码头边那些原本被震塌了的吊脚楼都奇迹般一片接着一片地拔地而起,比之前搭建的更高更密,住在里头的人也比之前更多,一切看着像两个月前没地龙翻身似的。
既要帮韩家操办丧事,又要帮潘家操办丧事,还要兼顾韩、潘、段三家在城里合股开设的当铺和茶庄的段吉庆,过去这两个月忙得焦头烂额,要不是有江北厅举人刘山阳、关班头、大女婿刘兴明和刚辞掉县衙差事的王在山等人帮忙,光靠他自个儿真顶不住。
不管咋说总算忙完了,就算没忙完这年照应得过,该有的人情往来一件也不能少。于是雇了八个脚夫,让脚夫们把早准备好的年礼背到江边,乘船赶到江北厅城,先把江北厅举人刘山阳和刘财主两个亲家的年礼送了,再同刘山阳一起带上剩下的礼物赶到段家花园。
段大章本就打算让他“认祖归宗”,自然不会避而不见。招呼他和刘山阳坐下喝了几口茶便问起韩四父亲韩玉贵的丧事办得咋样。
“禀大人,走马岗离县城太远,何况志行老家还在慈里,还在走马乡下,走一个来回再快也得三四天,照应起来不方便。我就帮志行做了个主,请风水先生在城西吴家坝找了块风水宝地,把他爹葬在吴家坝。”
段大章没想到他竟会帮韩家做这么大主,下意识问:“志行他娘呢?”
“接过来了。”
段吉庆轻叹口气,一脸懊悔地说:“细想起来怪我,要是早些帮志行把他爹他娘接城里来,亲家公就不会遭此横祸。现而今说啥都晚了,只能吃一堑长一智,把他娘和他婶娘一起接来了。本打算让他那三个哥哥也一起来的,可他大哥大嫂放不下新置的那百十亩地,不管咋劝都不愿意来,可又不想耽误两个娃,就这么让他二哥、三哥两家帮着把娃带来了。”
想到走马岗离县城是有点远,段大章沉吟道:“把他爹葬在城西,把他娘和婶娘一起接来也好,不但能有个照应,等他回来了之后也不用在乡下丁忧。”
“是啊,我那会儿就是这么想的。”
“可一下子来这么多人,他家住得下吗?”
“住得下,”段吉庆急忙道:“大人有所不知,志行迎娶小女琴儿时,我帮他在城里置了个小院子。后来小女和娃搬到湖广会馆后头的新家,打算把那个小院子当作嫁妆送给他堂妹幺妹儿的,结果他堂妹和柱子又跟着小女去了直隶,那院子就这么一直空着。
我想着那院子本就打算送给二房的,他婶娘和他那个刚过继给二房的三哥又来了,干脆就把那院子让他婶娘和三哥三嫂住。他二哥二嫂和几个侄子侄女住湖广会馆后头的新家,这么一来他娘和婶娘都有人照应,跟前也都有孙子孙女,虽说刚进城但也不会寂寞。”
段大章想想又问道:“他那两个哥哥都有事做吗,他那几个侄子的学业都安排妥当了没有?”
“他那两个哥哥都有事做,我不是跟人合股开了个茶庄吗,我让他那两个哥哥在茶庄帮忙。”段吉庆顿了顿,接着道:“他那几个侄子也已安排妥当,全送崔焕章崔老爷新办的书院念书。”
安排得面面俱到,不愧在府衙当那么多年差。
段大章暗赞了一句,看着他和刘山阳沉吟道:“走马岗紧挨着璧山和江津,江津又紧挨着贵州的桐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帮着把家人全接到城里来最稳妥。”
提到桐梓,刘山阳忍不住问:“段大人,晚生听说桐梓那边犯上作乱的匪首,原本是一个曾在衙门当过差的皂隶,听说他一呼百应,领着一帮奸民把桐梓县城都给占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确有此事,”段大章微微点点头,无奈地说:“那个匪首姓杨,名漋喜,跟他一道倡乱的还有一个姓舒的裁缝。明明是打家劫舍,还声称啥子官逼民反,不过据我所知几任桐梓知县也难辞其咎,这些年没少严派军需、逼捐加税。”
“那这股贼匪啥时候能剿灭?”
“重庆镇能抽调的兵勇全抽调去了,但桐梓终究是云贵总督的治下,从咱们这儿去的兵马只会在江津璧山等地防堵,没有皇上的旨意不会出省平乱。究竟啥时候能剿灭,得看贵州的。”
“能堵得住吗?”刘山阳追问道。
“这老夫就不晓得了,不过在老夫看来杨漋喜和舒裁缝成不了啥气候,跟洪秀全、杨秀清等粤匪无法相提并论,被剿灭是早晚的事。”
“这就好,这晚生心里就踏实了。”
段吉庆早听说桐梓有人犯上作乱,甚至知道县太爷前几天刚召集八省客长和本地士绅商讨要设立啥子夫马局,征收夫马费,专门用作转运平乱所需的军械粮饷,以及接待过往的文武官员和平乱兵马。
只不过刚刚过去的两个太忙了,他实在顾不上这些,正琢磨着回去之后要不要问问这夫马局筹设得咋样,段大人突然问:“融远,这些天有没有志行的信?”
“没有,”段吉庆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禀大人,直到今天也没志行的信,倒是县太爷十天前去宣过一道圣旨,还送去一块‘奉政第’的匾额。“
“啥圣旨?”
“例封他爹为奉政大夫的圣旨。”
“例封?”段大章糊涂了。
“禀大人,刚开始我跟您一样奇怪,后来仔细瞧瞧圣旨上的日期,才晓得皇上赏他爹这个封典时他爹还没出事。”段吉庆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因为这事我还找石匠重新刻了块碑,大前天刚刻好,昨天刚带着他那两个哥哥去他爹坟前换上的。”
“原来如此,”段大章点点头,想想又叹道:“你的信最快也得一个半月才能寄到京城,志行这会儿应该收到信,甚至已经在回来奔丧的路上了。去年他是在从江苏回京城的路上过得年,今年这个年他又得在路上过了。”
“是啊,就算半个月前动身,最快也得正月底才能到家。”
……
在段家吃的捎午,回到刚挂上“奉政第”牌匾的女儿家已经是傍晚。
韩大的两个娃韩仕通、韩仕达和韩二的娃韩仕途已经下学,正在院子里嬉笑打闹。韩二家的闺女小兰虽没念书但比那几个念书的娃懂事,正拿着跟她差不多高的笤帚在扫院子。
韩二婆娘杨氏一见着段吉庆就小心翼翼地说:“段老爷,宵夜做好了,我娘和老夫人正在里头说话。”
“让老太太和娃们先吃,我不饿,我坐会儿就回去。”
“行,那我进去喊我娘。”
刚没了老伴儿的张氏真不大习惯城里的日子,好在亲家母徐氏不但没瞧不起她,而且每天都来陪她说话,甚至叫上柱子娘、关婶和幺妹儿她娘一起陪她去寺庙上香。加上孙子孙女天天在眼前转,倒也不是很寂寞。
她和亲家母走出来跟孙子孙女一起围着饭桌坐下,端起碗见亲家公不吃,心里又有些忐忑。
段吉庆反应过来,连忙道:“亲家母,我不是不吃,是中午在段大人家吃得太撑。到了这个年纪,胃口大不如以前,再吃的话晚上就别想歇息了。”
“亲家母,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徐氏笑道。
“亲家,那……那我们先吃了?”
“吃吧,你们慢慢吃。”
韩大家的大小子韩仕通在村里念过几天书,胆子大,忍不住问:“段老爷,您不是说我叔要回来丁忧吗,他咋还没回来?”
“是啊段老爷,这都快过年了!”韩仕途也端着碗扑闪着大眼睛问。
段吉庆很想问问先生有没有教过他们啥叫“食不言寝不语”,但见亲家母也抬起了头,干脆坐到桌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边画边如数家珍地解释道:“京师皇华驿到咱们四川省城成都共四千七百五十里,两千五百九十里至陕西咸阳县渭水驿,五十里至兴平县白渠驿,九十里至武功县驿,六十里至扶风县驿,六十里至岐山县驿,五十里至凤翔县驿,九十里至宝鸡县驿……
四十五里至宁羌州黄坝驿,六十里至广元县神宣驿,五十里至广元县望云驿,四十里至广元县问津驿,四十里至昭化县大木村驿,四十里至剑州剑门驿,六十里至剑州驿,四十里至剑州上亭铺驿,四十里至梓潼县驿,六十里至绵州魏城驿,六十里至绵州驿,三十里至新铺驿,三十里至罗江驿,六十里至德阳驿,四十里至汉州驿,五十里至新都驿,赶到新都驿还得再走五十里才能到成都的锦官驿!”
小家伙们惊呆了,韩仕通更是惊诧地问:“段老爷,这么多地方,这么多地名,您是咋记得的?”
“爷爷我以前就是管驿站驿铺的,管了几十年,能记不得吗?”段吉庆得意地笑道。
“这些地方全归您管?”
“刚才说的那些地方我可管不着,爷爷我只管重庆府治下各州县散厅的驿站驿铺,刚才说的那些地方爷爷我也只是晓得,其实一个地方也没去过。”段吉庆想了想,接着道:“回头我可以写出来给你们瞧瞧,要是能记住最好。”
“段老爷,我们又不管驿站驿铺,要记这些做啥子?”
“你爹你娘为何让你们进城念书,还不指望你们将来能考个功名,能出人头地。要是你们几个争气,将来考上了举人,就得晓得这些地方,还得去这些地方。”
“为啥要晓得这些地方?”
“因为这是我们四川通往京城的官道,也叫‘北大路’,所有的奏折、公文往来全走‘北大路’,举人老爷想进京赶考得先去成都的学政衙门,然后再从成都走‘北大路’进京。也有些举人老爷走水路,不过相比走‘北大路’的终究是少数。”
“可我叔是从京城回来,他为何要走成都?”
“现而今天下不太平,川江水路梗阻,他带着你婶娘和你们的堂弟仕畅回乡,自然要走安全稳妥的‘北大路’。”
“我叔到了成都之后呢?”韩仕通又好奇地问。
“到了成都之后就得走‘东大路’了,也就是常说的成渝官道,‘东大路’爷爷我年轻时没少走,从成都东门出发,五里到牛市口,再五里到沙河铺,再十里到黉门铺,再五里到大面铺,再十里到界牌铺,再十里到龙泉驿,再十五里到山泉铺,再十里到柳沟铺,再八里到茶店子,再七里到南山铺,再十五里到石盘铺……
一路向东,途经龙泉驿、简州、资阳、资州、内江、隆昌、荣昌、大足……一直到咱们巴县城,归纳起来就是要经‘两门两关一岗一坳五驿三街五镇九铺’,你们几个要是争气,将来就有机会走这条路去省城乡试。”
韩仕达心想县城都这么热闹,省城一定更热闹,禁不住问:“段老爷,两门是哪两门?”
“两门指通远门、迎晖门,两关指浮图关、老关,一岗指的便是你们老家走马岗,一坳指丁家坳,五驿分别指龙泉驿、南津驿、双凤驿、来凤驿和铜罐驿,三街指杨家街、史家街、迎祥街,五镇指石桥镇、银山镇、椑木镇、李市镇和安福镇,九铺刚才跟你们说过好几个,总而言之,要是每天走七十里,这一趟走下来得半个月。”
“这只是从省城到巴县的!”
“是啊,从京城到省城更远,别看你叔做上了官老爷很威风,让你们这些娃都过上了好日子,其实你叔也不容易。先是千里迢迢进京投供,然后又千里迢迢去江苏赴任,在江苏做了一年多官又被调回直隶,现而今又得千里迢迢回乡丁忧,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一般人真吃不了这苦啊。”
韩二媳妇本就挺精明的,岂能听不出段吉庆的言外之意,连忙道:“你们几个听见没有,你们能有今天全是沾你叔的光,要是不听先生的话,不好好念书,将来没出息,不光对不起爹娘,更对不起你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