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迂腐!
头一次见那么多大官,韩秀峰刚才真有些紧张。
走出宅院,看着吴健彰忐忑不安地被巡捕官带了进去,突然意识到许乃钊不想让他再协助办理粮饷,而是让乔松年协助新任苏松粮道毓彬办理,意识到这应该与他跟向荣是同乡有一定关系。
见新任苏松太兵备道杨能格走了出来,韩秀峰定定心神急忙迎了上去:“杨大人,这里太挤了,下官帮您在花旗租界准备了个宅院,要不下官先陪您去安顿?”
杨能格心想饿死冻死哪怕战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堂堂的朝廷命官怎么能住洋人的租界,不假思索地说:“韩监督,你的好意本官心领了,本官的家人已帮本官找好了下榻之所,就在西边,离这儿不远。”
称呼韩监督,而不是称呼韩同知。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杨能格的言外之意,一边陪着他往西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杨大人,吴健彰虽罪不可赦,但也算个通夷之才,跟洋人交涉,真少不了他。”
“少不了他?”杨能格停住脚步,紧盯着韩秀峰道:“韩监督,且不说我大清人才济济,就算没人了也不能用吴健彰那样的犯官!”
“可是他通晓夷情,跟洋人有交情。”
“跟洋人有交情,那就更不能用了!”杨能格不但瞧不起卖鸡爽,一样瞧不起捐纳出身的韩秀峰,不但一点情面也不给,而且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提醒道:“韩监督,别忘了你做得可是我大清的官,拿得是朝廷的俸禄。”
“谢大人提点,下官受教。”韩秀峰意识到跟他完全说不通,干脆躬身行礼。
“本官的衙署就设在前头那个小院,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去衙署说。”
“遵命。”
刚跟着杨能格往西走到一栋低矮的小院子前,昨天下午见过的那个洋人通译官竟又不请自到,只是他和他的随从像是被抚标的绿营兵押来似的。
杨能格显然不待见洋人,顿时皱起眉头:“韩监督,本官先进去,劳烦你去问问洋人所为何来。”
韩秀峰肺都快被气炸了,暗想老子想见洋人都见不着,想好好交涉下关务都没机会。你倒好,洋人亲自登门,居然避而不见。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还不止大一级,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遵命。”
将杨能格送进院子,韩秀峰转身去问押送洋人来的抚标把总究竟怎么回事,然后很礼貌的跟洋人通译官聊了一会儿,这才拿着洋人给的文书走进小院。
杨能格已经换上了便服,正坐在院子的树荫下一边看书一边等消息。
韩秀峰呈上鬼画符一般地文书,恭恭敬敬地说:“禀杨大人,英吉利、法兰西和美利坚三国公使和领事得知许大人、吉尔杭阿大人和杨大人您驾到,特意邀请几位大人今晚去英吉利领事馆吃酒,就是设宴为您几位接风。”
“这是什么?”杨能格看着鬼画符一般的公文问。
“这是三国公使差通译官给几位大人送来的请帖。”韩秀峰想想又说道:“洋人通译官去求见过许大人,许大人公务繁忙顾不上召见,就命抚标的刘把总把洋人通译官领这儿来了,请您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许大人公务繁忙,本官难不成就没公务?”
“杨大人,洋人通译官正在门口等回复呢,下官怎么回他,您晚上去还是不去?”
见洋人很麻烦,其它不谈,光礼节就让人头疼。杨能格不但不想见洋人,甚至都不想做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可制台大人已经发了话,他不能不做。要不是许乃钊和吉尔杭阿三番两次催促,他根本不会来上海。
总之,杨能格打定主意坚决不见洋人,把鬼画符一般的请帖往破旧的小桌上一扔:“就说他们的好意本官心领了,本官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杨大人,你要是不赴宴,这关税的事怎么交涉?”韩秀峰想了想,又提醒道:“而且交涉的不只是关税,还有他们卖洋枪洋炮给江宁的发匪和城里的乱党的事。”
“韩监督,这无需你操心,公务可以通过公文,本官虽刚到任,但也不能没一点准备,光通晓洋文的通译本官就聘了三位。”
“下官多嘴了,下官告罪,下官这就去回洋人。”
“等等。”
“杨大人,您还有何吩咐。”
杨能格一样觉得光靠公文远远不够,认为应该知己知彼,沉吟道:“本官抽不开,赴不了宴,你可以代本官去。”
“杨大人,洋人是为您几位大人设宴接风的,下官去算什么?何况摆酒为您几位接风的不只是洋人领事,还有洋人公使!”
“公使又如何?”杨能格最恨那些一见着洋人就卑躬屈膝的人,站起来紧盯着韩秀峰冷冷地说:“本官听松江府说了,洋人讲究什么对等,说什么他们的领事与我大清的道台同品,副领事和通译官与我大清的知府同品,哼,这规矩是谁定的,我大清可没这规矩,别说只领事公使,就算他们的王公大臣来了也得按我大清的规矩求见。”
韩秀峰被搞得哭笑不得,心想你把英吉利、法兰西和美利坚三国当朝鲜?道光二十二年刚被人家打败过一次,被逼得割地赔款,居然还在做天朝上国,万国来朝的美梦,也不想想现而今是谁求谁!
不过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只能悻悻地说:“既然杨大人非让下官去,那下官只能代大人赴宴。”
“去自然是要去的,但绝不能有损我大清国体。”
“下官遵命。”
“本官的家人会跟你一道去,洋人要是问起来就说是你的长随。”
“遵命。”
……
留下两百两银票,走出破旧低矮的小院,打发走洋人通译官,带着小伍子和大头陈虎等人刚走到小石桥头,正好遇上打算去拜见巡抚大人的薛焕。
见韩秀峰脸色不太对劲,薛焕把韩秀峰拉到树荫问:“咋了,许大人不好说话?”
“跟许大人没关系。”韩秀峰转过身去,遥望着杨能格暂住的那个院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解释了一番。
薛焕同样被搞得啼笑皆非,禁不住骂道:“迂腐!就算做买卖还得讨价还价一番呢,避而不见算啥,像他这样怎么跟洋人交涉!”
“谁说不是呢,可人家或许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公忠体国。”
“志行,杨能格究竟怎么想的放一边,你可不能他一样迂腐!”
“我极力争取,尽力而为,到底能不能交涉出个好结果,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你一定行的,要是连你都不行,那我们还能指望谁?”薛焕拍拍他胳膊,随即拱手道:“志行,你现而今就是我大清的苏武,一定要忍辱负重啊!”
“大清的苏武,别开玩笑了,实不相瞒,这差事我真不想干了。”
“我晓得洋人的交道不好打,可再不好打总得有个人去跟洋人打交道。你既然出仕为官就得有一番作为,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你只要无愧于心就行。”
“无愧于心,你说得倒轻巧。”
“大不了丢官,反正你是要致仕的,无欲则刚,有啥好担心的?”
“这倒是,大不了丢官。”韩秀峰轻叹口气,无奈笑道:“既然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我只能赴这个鸿门宴。”
薛焕禁不住笑道:“啥子鸿门宴,洋人这是请你吃酒,又不会埋伏刀斧手要你的脑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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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四章 站着说话不腰疼
见洋人很麻烦,光会晤时的礼节就让韩秀峰头疼了一下午。
头一次正式拜会,而且是代表抚台、臬台和几位道台,究竟要不要带点见面礼。见着之后不可能不跟人家打招呼,是作揖,是鞠躬,还是学着洋人踮踮脚摸摸帽檐……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卖鸡爽又没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着,韩秀峰干脆啥也不准备了,就这么换上件干净的青布长衫,叫上林庆远和杨能格的长随丁贵,在同样换上便服的大头、陈虎等人拥簇下前往英吉利租界。
没想到刚出门,丁贵就追上来问:“韩老爷,您怎么穿这一身?我们就这么去啊?”
韩秀峰停住脚步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穿,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去?”
“您是正五品的监督老爷,自然要穿官服。”想起老爷的交代,丁贵又皱着眉头道:“再说官老爷出行不能没出行的仪仗,像您这样既不乘轿,也不打伞,甚至都不差人在前头净街开道,别说会被洋人瞧不起,连那些个刁民也不会把您放在眼里!”
“你是说我应该回去换上官服,雇顶轿子,再找些人鸣锣开道?”
“本来就应该这样,您要是就这么去,不但会被洋人瞧不起,也会有损我大清国体!”
韩秀峰心想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什么样的老爷就有什么样的家人,回头看看正在不远处巡逻的洋枪队,低声问:“丁贵,你晓不晓得这是哪儿,晓不晓得河对岸又是哪儿?”
“晓得,这边是花旗租界,对岸是英吉利租界。”
“那你晓不晓得洋人的租界我们能来,乱党一样能来吗?”
“韩老爷,您别吓唬我。”
“我还真不是吓唬你,这么说吧,我们差人在租界打探乱党的消息,乱党一样会派奸细打探我们的动静。更何况我们都是初来乍到,而乱党的那些耳目却大多是地头蛇。我们要是跟你刚才说得那样去英吉利领事馆赴宴,他们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我韩秀峰的安危是小,但我真要是栽在乱党手里,那影响的可是平乱大军的士气!”
见姓丁的将信将疑,早看他不顺眼的林庆远忍不住来了句:“丁兄,您要是觉得韩老爷这么去有损国体,那我们就赶紧去雇顶轿子,多找些人,一切按正五品大老爷出行的仪仗来。只是韩老爷的安危不但事关平乱大军士气,也事关朝廷的脸面,自然不能以身犯险。要不您换上韩老爷的官服乘轿,我们在后头走,等到了英吉利领事馆,再把官服换回来。”
丁贵虽然嚣张但并不傻,可不想死在乱党手里,不假思索地问:“我又不是韩老爷的家人,为何让我穿韩老爷的官服乘轿?”
“因为韩老爷身份尊贵,不能以身犯险!”
“韩老爷身份尊贵,自然不能以身犯险。你又是什么身份,你为何不换上韩老爷的官服乘轿?”
“我是通译,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谁帮韩老爷跟洋人交涉?”
“姓林的,你这话什么意思?感情就你的命金贵,就你不能出事,我丁贵的命一文不值,就算死在乱党手里也没事?”
“丁兄,千万别误会,我这全是为了朝廷的脸面!”
看着丁贵想发作又不敢当着附近那些巡逻的洋人发作的样子,韩秀峰轻描淡写地说:“别说了,走吧,就这么去。我们是去赴宴的,又不是正式拜会,用不着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想到老爷在京城赴宴时也不穿官服,只是雇顶轿子或雇辆车,丁贵悻悻地说:“差点忘了这是赴宴,韩老爷说得是,跟洋人用不着那么客气,用不着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
道署被乱党占了,原来在道署当差的那些胥吏、衙役并没有死在会党手里。刘丽川那会儿率人冲进道署时,甚至都没为难他们,所以他们不但逃出了城,而且前些天又聚集在
“卖鸡爽”手下。
现在巡抚大人到了,“卖鸡爽”不但不能再做道台,还得跟新任县太爷孙丰一道招募青壮帮同大军攻城,那些胥吏差役一个比一个精明,岂能不晓得打仗会死人的道理,不敢再跟“卖鸡爽”后头了,全跑去拜见新任道台。
杨能格正为手下无人可用愁,不但一个不落的全收下了,而且让几位幕友详加询问会党的情况,确认会党不但往租界派了许多耳目,还频频联络那些不法洋商,购买洋枪洋炮火药和粮油等军资,立即召见前来投奔的刑房老吏和那几个本地的班头,命他们召集可靠的人手,乔装打扮去租界捕拿乱党,每拿获一个乱党赏银五两!
巡抚大人带来那么多官兵,而且大军刚到就打了一胜仗,刑房老吏顾阿福和那些衙役觉得会党蹦跶不了几天,岂能错过这个发财的机会,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摩拳擦掌准备打干一场。
打发走那些胥吏差役,杨能格看着前来拜会的乔松年笑道:“健侯,看见没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乔松年很清楚去租界拿人不是一件小事,可想到他正在兴头上,要是反对真可能会被他扣上顶丧权辱国的大帽子,只能笑道:“每拿获一个乱党就赏银五两,他们怎会不用命。只是这银子从哪儿来,他们要是连累无辜怎么办?”
“健侯,有你在我还用担心银子吗?”杨能格反问了一句,又胸有成竹地说:“至于那些胥吏差役会不会连累无辜,你大可放心。我只是命他们去锁拿乱党,只要活的不要死的。他们拿的究竟是乱党还是无辜之人,到时候详加审问便水落石出。”
乔松年心想等那帮胥吏差役把人送到你这儿,就算是无辜的也会先屈打成招,不过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干脆说起银子的事:“杨大人,您刚才说有下官在就不用担心银子,着实让下官汗颜。”
“健侯,你这话什么意思?”
“杨大人,说出来您或许不信,我松江府的府库里现而今是空空如也,大军的粮饷都不知道该怎么支应,都不晓得该怎么跟粮台交代。协济道署,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看着杨能格不快的样子,乔松年又拱手道:“实不相瞒,下官就是因为这事来求见大人的。”
“健侯,这么说你是来找我要银子的?”杨能格紧盯着乔松年问。
“杨大人,您初来乍到,哪会有银子!”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下官知道您这儿没银子,但下官知道哪儿有银子。”
“哪儿有?”杨能格下意识问。
“江海关有税款,英吉利、法兰西两国商人之前欠的税款和英吉利、法兰西两国领事这些天代课的税款,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两。您临危受命与洋人交涉,要是能把税款要回来,那还用担心银子吗?”
松江府虽富庶,但税赋也高,何况嘉定、青浦等县和川沙厅刚被乱党占过,杨能格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很清楚乔松年确实拿不出银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与洋人交涉的事,本官正在办。”
“敢问杨大人,您打算怎么跟洋人交涉。”
“洋人公使和领事下午不是差人送来请帖,要请抚台、臬台和本官去吃酒吗,本官已命江海关监督韩秀峰代为赴宴,并让他带去了本官的亲笔信。”
“杨大人,这么大事韩秀峰能办得了吗?”
“办得了办不了,先办着看看。”杨能格一边招呼乔松年坐,一边笑道:“何况让他带去的只是几封信,并非我苏松太道的公文。要是洋人看了信还不归还税款,明日本官再移文交涉。”
乔松年很想问问他为何不去跟洋人,但想得自个儿也不愿意见洋人干脆不问了,正不晓得该怎么往下说,杨能格突然想起件事:“健侯,洋人既然声称要’严守中立‘,说什么两不相帮,那他们为何还请抚台、臬台和本官去吃酒?”
“下官估摸着洋人虽嘴上说两不相帮,其实心里还是觉得朝廷才是正统,无论发匪还是城里的那些乱党成不了气候。”
“算他们还有点眼光,发匪也好,城里的那些乱党也罢,被剿灭是早晚的事。只是他们既然晓得,又为何打着两不相帮的幌子左右逢源?”
“禀杨大人,下官以为洋人唯利是图,那些洋枪洋炮和火药等军资可不是白送给发匪和城里那些乱党的,而是高价卖给发匪和乱党的。既然有利可图,这买卖他们为何不做。”
“就图财?”
“十有八九。”
“如果只是图财倒也好办,发匪也好会党也罢,他们又没聚宝盆,抢掠的那点银子终究有花光的那一天。等发匪和会党的那点银子花完了,那些个唯利是图的洋人自然不会再卖洋枪洋炮给他们。”
“杨大人所言极是。”乔松年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林凤祥和李开芳率领的两万多广西老贼已经杀到直隶了,西犯的长毛也已经杀到了南昌城下,真不晓得朝廷能不能坚持到长毛和会党把银子花光的那一天。
杨能格不晓得乔松年在想什么,又摇着扇子喃喃地说:“‘卖鸡爽’挟洋自重,洋人一样可能挟寇自重。换言之,洋人既声称两不相帮,那今晚就可能既邀请我们,也邀请刘丽川等匪首。”
乔松年楞了楞,沉吟道:“还真有这可能。”
“洋人真要是也邀请了刘丽川等匪首,那就看韩秀峰的了。”
“杨大人,此话怎讲?”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若洋人也请了刘丽川等匪首,他韩秀峰当效班超将其格杀,就算功亏一篑血溅五步也不枉为一桩美谈!”
乔松年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暗想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一样食君之禄要分君之忧,既然晓得洋人有可能邀请刘丽川等乱党,你为何不去效班超杀虏事流传千古?
不过这些话依然只能放在心里,只能暗暗祈祷韩四千万别碰上刘丽川等乱党,要是碰上却什么都没做就这么回来了,姓杨的十有八九会具折弹劾。同时暗暗打定主意,今后一定要跟姓杨的敬而远之,不然就算没被他给坑死,也会被他和跟他交好的那帮空谈误国的清流的吐沫淹死。
让他更哭笑不得的是,杨能格竟越想越不放心,竟起身道:“关成,你赶紧去英吉利领事馆找丁贵,不认得路就赶紧找个熟悉英吉利租界的向导。”
“老爷,找到丁贵之后呢?”一个家人跑过来问。
“让他转告韩监督,要是洋人也邀请了刘丽川等匪首,当效班超将其格杀于当场,绝不能让刘丽川等匪首活着回城!”
“遵命,小的这就去。”
第四百三十七章 任小姐也来了!
韩秀峰断定他一定会中饱私囊,只是贪多贪少罢了,见他又端着茶杯笑而不语,干脆也端起茶杯道:“周兄,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拜见杨大人,这丝茶两项厘金又打算怎么开办?”
“我打算明天去拜见杨大人,至于筹办丝茶局设卡开征丝茶厘金还得仰仗老弟。”
“仰仗我?”
“韩老爷,这也是向帅的意思,他老人家那边实在抽不出人手,我是孤身来上任的。”
“就缺人?”
“就缺人,”周兴远放下茶杯,冷冷地说:“来前我打听过,杨能格是不大好对付,但再不好对付他也只是个道台,我不信他连这点事都不给向帅和彭大人面子。”
想到杨能格昨晚居然差家人传那个话,韩秀峰苦笑道:“周兄,杨能格不是不大好对付,而是非常难对付,千万别忘了他是什么出身。向帅和彭大人的面子,他真可能不会给。”
杨能格和松江知府乔松年同样是进士,但杨能格就高乔松年一等,不是因为文章做得比乔松年好,而是因为他出身汉军正红旗。相比乔松年、郭沛霖等进士,皇上和朝堂上的那些王公大臣更相信杨能格那个旗人。
周兴远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沉吟道:“总会有办法的,我就不信他油米不进。”
想到周兴远几起几落也不盏省油的灯,韩秀峰不禁笑道:“差点忘了周兄的本事,仔细想想我是杞人忧天了。”
“我有什么本事,韩老弟,你就别取笑我了,还是说说人的事吧,能不能给我点人,向帅正等着这边的消息,可没人什么也干不成!”
“周兄,不是我不帮忙,就算我韩秀峰不帮周兄的忙,也不能不帮向帅的忙,而是我手下本就没几个人。”
韩秀峰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小伍子拉开门激动地说:“四爷,老六回来了,还带来好多人!”
“哪个老六?”
“四爷,是我啊!”梁六和吉大吉二从小伍子身边挤了进来,一见着韩秀峰就半跪着抱拳道:“禀四爷,郭大人担心您的安危,让我们从盐捕营调了一百弟兄来听用。”
“四爷,郭大人说了,让我们以后就跟着您。”吉大咧嘴笑道。
“起来起来,起来说话。”看见老部下,韩秀峰一样激动兴奋,禁不住起身问:“老六,你们带来一百弟兄,盐捕营人不够怎么办?”
“人不够再招募,韩老爷,您是不晓得,十三里汪的百姓交不上租去大户家理论,徐老鬼那个杀千刀的晓得之后,竟……郭大人能革他的职,却赶不走他搬去的那些兵,只能把各村的团练编入漕标绿营,拉到泰州去驻防。琦善和雷以诚见郭大人手下有兵,这才让那些杀良冒功的丘八回去了。”
韩秀峰早晓得徐老鬼不会善待泰州百姓,却没想到徐老鬼竟从江北大营搬兵去屠了一个村两千多人,正气得咬牙切齿,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四爷,我……我爹和顾院长让我来伺候您。”
“翠花!”
“四爷,您……您瘦了……”真正的来意翠花实在羞于出口,回头偷看了一眼正咧嘴傻笑的大头,急忙从花布包里取出一封信,挤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四爷,这是顾院长让我捎给您的信,对了,任小姐也来了。”
光一个翠花就让人大吃一惊,韩秀峰怎么也没想到连任钰儿都跟着一道了,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任钰儿背着包裹挤进书房,一见着韩秀峰便跪下了,低着头哽咽地说:“钰儿错了,钰儿不识好歹,错怪了四爷,求四爷责罚。”
“起来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韩秀峰想扶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下意识看向翠花,翠花猛然反应过来,赶紧放下包裹去扶任钰儿。没想到任钰儿竟轻轻推开翠花,梨花带雨地说:“四爷不原谅钰儿,钰儿就长跪不起。”
“钰儿,你这是咋了,你又没做出事,我为何要责罚你,你又为何要我原谅?再说我们不是早说好的吗,我是你义兄,你是我义妹,你我兄妹相称。赶紧起来,不许再跪,也不许再喊我四爷。”
周兴远何等精明,见任钰儿欲言又止,立马起身道:“梁六,吉大吉二,四爷和任小姐兄妹团聚,你们全挤这儿做什么,走走走,先出去,其它事等会儿再说。”
梁六这才注意到坐在书桌前的竟是一起坚守过万福桥的周兴远,惊问道:“周老爷,您怎么也来上海了!”
“你们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走走走,出去再说。”
等周兴远等人全退出了书房,等他们从外面把门带了上,韩秀峰才蹲下问:“钰儿,究竟咋了?你爹尸骨未寒,你不好好在海安守孝,跑上海来做什么?”
书房里没外人,任钰儿不怕被人笑话,抬起胳膊擦了把泪,鼓起勇气抬头道:“四爷,我全知道了。我爹早把我送给了您,我早就是您的人,我自然不用再为他守孝。”
“什么你爹把你送给我了,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乱讲!”
“四爷,我晓得您不想我爹死了死了还被人耻笑,可他为求官连亲生女儿都能送给人家做小还会怕被人耻笑吗?”
“哪有这么说自个儿爹的,不许再说!”
“我要说,四爷,这事我一定得说个清楚。”
任钰儿咬咬嘴唇,又抬起胳膊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水,像天鹅般仰起头道:“四爷,我任家已经出了一次丑,不能再出第二次。我既然早就被我爹送给了您,那我就是您的人!我要是不来伺候您,那三姑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有何面目立足于世?怪只能怪我任钰儿命苦,偷胎到了任家,遇上个为了荣华富贵连亲生女儿都舍得送给人家做小的爹。”
韩秀峰哭笑不得地问:“钰儿,我从来没想过纳你做妾,让你做小!”
“四爷,您是好人,给您做小我不委屈。”
“你……你这丫头怎么就听不进劝呢,起来,再不起来我真生气了!”
“四爷,我爹把我送给你的事,顾院长、王老爷和余老爷他们个个都晓得,就我和三姑一直被蒙在鼓里。要是一直不晓得也就罢了,可现在已经晓得了,您觉得我还回得去吗?您要是不要我,那我就真没活路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 被革职的不只是韩四
黄钟音和吉云飞写给郭沛霖的信,几乎是于皇上如何处置韩秀峰的谕旨同时从京城送出的,所以小伍子比韩秀峰派出的梁六还早三天再次赶到泰州。
只不过移驻泰州的两淮盐运司和淮扬道衙门只剩下一帮胥吏,他打听了一番才晓得扬州出了大事,不得不硬着头皮马不停蹄赶到韩秀峰曾率一千乡勇坚守过的万福桥头,找到潘二,在潘二带领下见着了郭沛霖,呈上了书信。
郭沛霖看完书信,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出大帐,翻身上马,带着两个幕友和梁九等盐捕营的几十个官兵去了仙女庙。
原本驻扎在海安的盐捕营官兵全来了,后来复建的漕标庙湾营两百多官兵来了,新任泰州正堂招募的八百多乡勇也来了,大营里全是人,一队队兵勇在营外巡逻,河边插满旗帜,韩秀峰正月里召集本地青壮砌的土墙上架上了十几尊小炮,连潘二都挎上了牛尾刀,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
小伍子不敢多说,直到郭沛霖等人消失在视线里,才把潘二拉到一边问:“长生哥,长毛杀到哪儿了,他们会不会渡河,会不会杀这边来?”
刚刚过去的大半个月,潘二过得是心惊肉跳,把他带进一个小帐篷,一边招呼他席地而坐,一边心有余悸地说:“据探报,城里的长毛这会儿已经被从江宁来的长毛接应去了瓜洲,郭大人估摸着长毛应该不会再杀我们个回马枪,但也不得不防。”
“不只是突围,还有人接应?”小伍子大吃一惊。
“何止有人,而是千军万马!”
“全是从江宁来的?”
“也有瓜洲的。”
潘二摘下牛尾刀,一边揉着腿,一边苦笑道:“这个月初二,从江宁来的长毛走水路进抵瓜洲,扎了几十个营盘,进逼三汊河,一路牵制在三汊河防堵的官军,一路由水路进袭仪真,从侧后攻江北大营。本来围得好好的,盘踞在扬州城里的那些长毛都快被饿死了,谁能想到江宁的长毛会分兵来救,所以被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这么说损失惨重?”
“你才晓得啊,攻大营侧后的那股长毛是初二下午从仪真沙漫洲上岸的,三号就击溃了在仪真周边防堵的官军。瓜洲那边的长毛,四号一早大举进攻三汊河,曾立昌岂能错过这个机会,当天就率城里的长毛分三路杀出南门,不过都被雷大人和张翊国杀退了。”
小伍子不止一次听大头他们提过张翊国,下意识问:“张翊国这么厉害?”
“厉害有啥子用,还不是一样被革职查办。”
“张翊国也被革职了?我听人说他每次打仗都身先士卒,连命都豁出去了,革谁的职也不能革他的职!”
“身先士卒有啥用,把命豁出去又有啥用,关键是要打胜仗。”
“他不是把长毛杀回城里去了吗?”
“那是月初的事,”潘二轻叹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刚开始那几天,只有仪真那边的官军被击溃了。结果初七那天,长毛的主将赖汉英命仪真那边的长毛沿河往东一直杀到朴树湾,扬州城里的长毛也拼命往城外冲杀,琦善、慧成和雷以城发现顶不住了,就赶紧差人向郭大人求援。
等我们带着盐捕营和庙湾营的兄弟赶到这儿,赖汉英已经买通城东的壮勇作内应,从防堵最薄弱的东路冲过了三汊河,一直杀到扬州城外,会同瓜洲的长毛,在扬子桥、施家桥一带,击溃了冯景尼、师长鏕和张翊国,他们手下的兵勇死的死、逃的逃,要不是我们分兵去救,仙女庙都保不住。”
“这么说雷大人手下没兵了?”小伍子惊诧地问。
“正在收拢,据说已经收拢了七八百个,”潘二顿了顿,接着道:“雷大人手下的兵勇虽然被击溃了,但雷大人至少还坚守在仙女庙。慧成才叫个贪生怕死呢,一听说长毛杀过来了,就置军务于不顾,带着手下的一千多兵兵勇跑邵伯去了。整个东路门户大开,就剩我们这两个营在万福桥头坚守。”
“琦善和陈金绶呢?”小伍子忍不住问。
“琦善担心长毛北上去攻清江浦和淮安,一边命手下在城北三十里坚守,一边命陈金绶退守邵伯。结果赖汉英无意北犯,前夜三更天带着曾立昌等长毛从南门去了瓜洲。”
“他们不要扬州,现在扬州就是一座空城?”
“差不多,”潘二想想又苦笑道:“琦善这会儿已经命人进了城,估计还会跟以前一样谎报战功,说啥子扬州收复了。可朝廷要的不只是收复扬州,江北大营这大半年耗费了那么多钱粮,却让曾立昌等长毛跑了,不但跑了还被人家杀了个落花流水,咋跟朝廷交代?”
小伍子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问:“所以要有人背锅?”
“长毛是从雷大人这边跑的,损失最惨重的也是雷大人这边,琦善跟雷大人本来就不和,这屎盆子自然要往雷大人头上扣。而雷大人是什么人,他能背这么大一黑锅,所以只能让下面人背!”
“张翊国既不是满将,更不是进士出身,朝中又没人,这黑锅让他背正合适?”
“所以说那帮大人心黑着呢,只是没想到张翊国倒霉也就罢了,连我四哥都被奸人所害,好在我四哥跟张翊国,虽然没功名也不是满员但朝中有人,这一关不难过,我估摸着用不着几天就能东山再起。”
“可是郭大人刚才什么也没说。”
“放心,你也不想想我四哥跟郭大人是啥交情,现而今他落难了,郭大人岂能坐视不理。”
“这倒是,郭大人重情重义,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想到韩四的日子不好过,潘二又说道:“查文经查大人昨天刚到仙女庙,和新任江宁藩司何俊何大人一起来的,查大人跟段大人一起在甘肃做过官,来江苏上任前段大人还托他关照我四哥,有查大人和郭大人在,我四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第四百五十四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
今年春天朝廷刚开过一科,再开科取士要等到三年之后,再加上粤匪竟从江宁一路杀到了直隶,距京城不到三百里,京城人心惶惶,要不是大臣们劝阻皇上早北狩热河了,所以今年春节没往年那么热闹。
何恒去了江南大营,任禾等好不容易在京城找到差事的几个落第举人,担心粤匪突破重围从静海杀到京城,一个多月前就先后找由头告假回了老家。重庆会馆不是没几个举人,而是一个也没了,但并没有因此变得冷冷清清,反而比之前更热闹了。
湖广道御史黄钟音、翰林院编修吉云飞、翰林院检讨敖彤臣、刑部员外郎江昊轩、户部员外郎王支荣和今年四月刚馆选上的翰林院庶吉士敖册贤,虽然在外面都租了宅院,但来会馆来得比之前更勤了。
小山东也忙得不亦乐乎,一见着敖彤臣走进会馆,就迎上去笑道:“敖老爷,楼上楼下全打扫干净了,连被褥都添置了两床新的,任老爷他们走前留下的那些也拆洗得干干净净,就等韩老爷回来。”
“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早上温掌柜还说过两天要不要去通州候着,可又不晓得韩老爷是哪天从上海动身的,不晓得他走那条路,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能到。”
敖彤臣禁不住笑道:“算你们还有点良心,韩老爷总算没白关照你们。”
小山东咧嘴一笑,把敖彤臣迎进花厅,正打算先沏杯茶再去门房把火盆搬过来,温有余就跟进来躬身道:“敖老爷,您和吉老爷交代的事全办妥了,您今儿个要是不来,我还打算等会儿去跟您禀报。”
大过年的,大小衙门全封印,虽然让他们去办的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么快能办妥实属不易,敖彤臣下意识问:“真办妥了,东西呢?”
“这儿呢,”温掌柜从书架上捧下一堆县志河志,放到敖彤臣身边的茶几上,一本一本地拿起来献宝似的笑道:“熬老爷,您瞧瞧,这是《宛平县志》,这是《良乡县志》,这是《涿州志》,这些是固安、永清、安次、武清、霸州的方志,这是《永定河志》!”
“还真找齐了,温掌柜,让你受累了。”
“受啥子累,能为韩老爷做点事,是在下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温掌柜又从书架上取来一个像账本的册子,呈上道:“敖老爷,永定河道衙门上到道台下至巡检,各文武官员的名字履历这里头全有。不过全是这些天打听到的,可能有差错,但就算有差错也差不了太多。”
“让你费心了,”敖彤臣满意的点点头,刚接过小册子,外面就传来黄钟音和吉云飞的声音。
正准备起身相迎,黄钟音就笑道:“金甫,你在正好,我刚打听到个消息,正跟博文说是不是让小山东赶紧去跟你说一声呢。”
“啥消息?”
“早上去拜见贾大人,竟在贾大人家门口遇上了石赞清!”
敖彤臣沉吟道:“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不等黄钟音开口,吉云飞就忍俊不禁地说:“金甫啊金甫,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段大人前年回京觐见时,石赞清也正好回京领凭,还来咱们会馆吃过酒。”
“想起来,他好像是段大人的同年,只是没馆选上庶吉士,直接以知县分发直隶尽先补用。”
“正是他,”吉云飞坐下来如数家珍地笑道:“他到直隶之后先补的阜城知县,后来署理献县,再后来调正定、卢龙,段大人回京觐见那年,他正好升任芦台抚民通判。”
听完吉云飞说的这些履历,敖彤臣不由地叹道:“没馆选上翰林就是吃亏,他在他的那些同年中恐怕是官职最小、品级最低的,直到现在还只是个从五品通判!”
“与他的那些同年相比,他的官运确实不大顺,不过马上就不是通判了。”
“要升任何职,”想到黄钟音去从协办大学士、上书房总师傅、兼管顺天府尹贾桢贾大人府上回来的,敖彤臣又问道:“永洸兄,他该不会要调顺天府吧?”
“不是调顺天府,而是调任永定河道衙门。”
“这么巧,他现在是从五品的通判,就算调永定河道也做不了道台。”
“这是自然,”黄钟音从小山东手中接过茶,感叹道:“要是没啥变故,等一开印他就会被授永定河北岸同知。永定河道的河员如何选任你是晓得的,不但现任直隶总督胜保说了不算,就是彭大人也得给贾大人几分面子。”
“他去做永定河北岸同知,志行咋办?”敖彤臣惊诧地问。
“志行十有八九会去署理南岸同知。”
“北岸同知也好,南岸同知也罢,不都是正五品,直接让石赞清去做南岸同知不就是了,为何要朝令夕改?”
“志行还在回京的路上,还没去吏部领凭,这算不上朝令夕改。何况贾大人保举石赞清做永定河北岸同知有贾大人的道理,毕竟选任的是河员,得以治河为第一要务。石赞清历任阜城、献县、正定和卢龙知县,懂河工通水利。而永定河要么不发水患,一发就会淹到京城,朝廷让他做北岸同知比让志行做放心。”
在防治水患这件事上,朝廷自然要分轻重缓急,比如黄河决口,就算淹也淹不到京城,所以对朝廷而言永定河远比黄河重要。而具体到永定河,北岸无疑比南岸重要。想到这些,敖彤臣不禁苦笑道:“这么说大人们不放心志行,就没指望过志行能治理好永定河。”
“永定河有那么好治吗,真要是有那么好治,也不至于被百姓们叫作无定河,所以对志行而言这也不是啥坏事。”黄钟音笑了笑,接着道:“何况志行这缺可以说是拣来的,要不是吴廷栋上折子奏请练兵,彭大人也不会想到志行。”
“这么说朝廷是打算让石赞清去北岸治河,让志行去南岸练兵?”
“石赞清上任之后可不只是治河,别忘了永定河流经的宛平、良乡、涿州、固安、永清、安次、武清和霸州等八州县均受永定河道署衙门节制。听贾大人的意思,永定河南岸厅所属的涿州、霸州和北岸厅所属的涿州、霸州,其赋税钱粮和刑名词讼将全归石赞清管。志行领凭到任之后虽然说起来是南岸同知,但练兵之外的事什么也管不了。”
“那志行不就成他石赞清的属官了吗?”
“这倒不至于,朝廷既然让志行就练兵,就等于让志行去管河营,地方上的事志行不好过问,河营的事石赞清一样不好插手。所以志行确实是属官,但不是他石赞清的属官,而是吴廷栋的属官。”
想到治河比领兵难多了,敖彤臣沉吟道:“只要练兵也好,免得将来发生水患被连累。”
“金甫,其实我想说得是志行就算做石赞清的属官又有何妨,别忘了石赞清跟倬云兄是同年!”
“永洸兄,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在我看来这对志行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此话怎讲?”
“你想想,石赞清跟倬云兄是同年,可倬云兄现而今已是甘肃布政使,而他不但才正五品,还跟倬云兄提携的志行成了同僚,他心里一定不是滋味儿。”
“你都想到,我们能想不到?”吉云飞放下茶杯笑道:“石赞清要等到开印才能领凭上任,何况就算有贾大人保举,吏部那边一样要活动,这部费一文也不能少,所以没有十几二十天走不了,只能下榻在客栈。”
“请他来会馆暂住?”
“不但请他过来暂住,还要请他吃酒。他晓得志行要去做南岸同知,但听口气应该不晓得志行就是我们重庆会馆当年的首事,所以一口答应了,等会儿就搬过来。”
“他愿意搬过来就好说,我们以礼相待,这个面他不能不给。”
“我就是这么想的,今天没啥事,晚上摆酒给他接风。明后两天要去给几位大人拜年,只能劳烦你们作陪。”
“行,我明后天正好没啥事。”
御史老爷和翰林老爷们说话,温掌柜只能在边上伺候不敢插嘴,直到黄钟音等人的正事说差不多了,才忍不住说:“黄老爷,吉老爷,后头的状元房刚打扫干净,也就不用再打扫了,我要不先去准备酒席?”
“赶紧去准备吧。”想到会馆的规矩,黄钟音下意识伸手去摸钱袋。
吉云飞忍俊不禁地说:“永洸兄,这办酒席的钱用不着你我出,先挂账,等志行到了让志行出。”
“哈哈哈哈,这话说在点子上,哪有帮他结善缘还要我们倒贴银子的道理。再说他先是做盐官紧接着又做税官,肥得很!不但酒席钱得让他自个儿出,这炭敬也不能少,我才不管这年有没有过呢!”
想到京里的这些人全指望向荣和韩四,敖彤臣也忍不住笑道:“对,用不着跟他客气,这炭敬他一定得补上,而且不能比之前捎来的冰敬少。”
第四百五十八章 拱卫京畿
韩秀峰不敢再打扰,恭恭敬敬地告退。
按规矩要交还名帖,彭蕴章看了看夹在名帖里的信封,见信封上写着“百寿图”两轴,便留下信封将名帖还给了韩秀峰。
信封就那么点大,自然装不下画作,而是装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上官送礼真是一门学问,得讲究风雅,最常见的当属“梅花诗八韵”,暗指内有银票八两。又比如“四十贤人”一部,就是内有银票四十两。而“百寿图两轴”或“双柏图一座”则指内有银票两百两,一轴或一座就是一百两。
或许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给位高权重的军机大臣送两百两似乎有些拿不出手,但事实上已经不少了,更不是韩秀峰小气,而是只能送这么多。因为两百两及两百两以下属正常的人情往来,超过三百两就是非常之赠,你敢送人家也不敢收。
不过像彭蕴章这样的朝廷重臣,一年不晓得有多少官员来拜见,每次收的礼金虽不多,但积少成多,一年少说也能收几万两。而且这不但算不上受贿,甚至堪称清廉,就算皇上晓得了也不会说什么。
想到自个儿想弄点银子只能趁火打劫敲诈勒索那些个贪官犯官,韩秀峰打心眼里羡慕彭蕴章这样的官员,觉得做官只有做成彭蕴章这样才有意思。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毕竟不是谁都能考上进士,也不是每个进士都能拉翰林,更不是每个翰林都能做上军机大臣的!
一路胡思乱想,要不是小山东提醒都不晓得已经到了会馆门口。
左邻右舍全歇息了,周围一片漆黑,唯独重庆会馆灯火通明,不但大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院子里也挂满了灯笼,大厅里不但点了蜡烛,连后院儿状元房里的抗风洋灯都拿来了十几盏。
刑部员外郎江昊轩来了,户部员外郎王支荣来了,年前金榜题名并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的敖册贤到了,省馆张馆长不但也来了,甚至带来五六个文武官员,也不晓得是四川籍京官还是来京候补候选的四川同乡。
温有余等七位在京经商的同乡忙得不亦乐乎,一见着韩秀峰就让他们的家眷赶紧去烧菜,准备开席!
韩秀峰不但早听说过敖册贤,而且通过一封信,却从未见过,初次见面少不得一番寒暄。这才跟敖册贤说了几句话,张馆长就带着一个三十出头的正三品武官挤了进来,得意地介绍道:“志行,认识一下,这位便是以前跟你提过的彭阳春彭侍卫!彭侍卫,这位便是韩秀峰韩老爷,那年省馆团拜你们应该见过。”
“阳春见过韩老爷,韩老爷吉祥!”
韩秀峰猛然想起眼前这位是本朝四川出的头一个状元,不过是皇上钦点的武状元,自然不能跟文状元相提并论,论身份甚至没文举人尊贵,但不管咋说人家也是状元,韩秀峰连忙拱手道:“原来是状元公,失敬失敬。”
黄钟音、吉云飞和敖彤臣三位清贵的御史老爷和翰林老爷正坐在里头说话,身边还站在一位去年刚馆选上的翰林院庶吉士,文贵武贱,彭阳春可不敢以状元公自居,急忙道:“韩老爷,您就别开阳春的玩笑了。听张馆长说您回了京,就厚着脸皮来讨杯酒吃,还请韩老爷别见怪。”
“状元公就是状元公,这可不是开玩笑。”韩秀峰回头看着乡贤祠,拱手道:“彭兄应该是头一次来我们府馆吧,要不是头一次来,那应该晓得我们府馆的乡贤祠里都供奉了那些先贤。”
张馆长反应过来,不禁解释道:“彭侍卫,胡老将军你应该听说过吗,府馆的乡贤祠里不光有胡老将军的灵位,还有胡老将军的画像。”
“真的?”
“骗你做啥,不信我带你去祭拜。”
……
韩四回来了,会馆自然要好好操办一下,但黄钟音实在想不通张馆长为何把姓彭的侍卫带来,加之早等饿了,干脆起身道:“志行,开席了,赶紧过来坐啊!”
“哦哦,来啦来啦,彭兄,里面请。”
不等彭阳春开口,敖册贤就陪着韩秀峰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志行,你义妹和大头的未婚妻在里头,黄夫人、吉夫人、我嫂子和贱内她们在里头作陪。你留在城外的那些随从温掌柜也想到了,早差人送去两桌酒菜。”
“是吗,这咋好意思呢。”
“有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外人。”
正说着,黄钟音指着身边的空座道:“志行,来来来,你坐这边!德莆,你坐你哥边上。张馆长、彭侍卫,你们随意。”
“黄老爷……”
“说啥呢,志行,我们下午咋说的?”
韩秀峰猛然想起他们下午在会馆门口的叮嘱,苦着脸道:“永洸兄,我还是坐这边吧。”
吃完宵夜还有很多事要说,吉云飞不想耽误功夫,干脆一把将韩四拉坐到黄钟音身边,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在座的除了永洸兄就数你官做得最大,你不坐这谁坐这儿?来来来,大家都坐。小山东,还愣着做啥,赶紧斟酒啊!”
“好咧!”
等小山东帮众人把酒满上,黄钟音提议众人举杯欢迎韩四回京,祝韩四高升。韩四一饮而尽,然后赶紧让小山东把酒斟上一一回敬,结果刚敬完黄钟音就被吉云飞给拉住了,凑他耳边说等会儿还有正事,让意思意思就行。
尽管如此,韩秀峰还是没少喝,敬完京官同乡又去隔壁敬几位掌柜,边喝边聊,感觉跟过年一样,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黄钟音便让温掌柜上饭。韩秀峰意识到不能再喝了,三口两口吃完碗里的饭,便跟张馆长带来的那几个新朋友告罪。张馆长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岂能不晓得他有要事跟黄钟音等人相商,连忙躬身告退。
打发走不速之客,走进左边花厅,还没等小山东沏好茶,黄钟音便喃喃地说:“张馆长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带彭阳春来,可彭阳春是武官,跟我们又没啥交集,带他来做啥子?”
“是啊,我也想不通。”吉云飞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晚上拜见时彭大人曾说过的那些话,韩秀峰沉吟道:“彭阳春该不是想外放吧,在宫里做侍卫哪有外放自在。”
“有这个可能,不过他找你又有何用,难不成想通过你走彭大人的门路?”
“我跟彭大人的关系还没到这份上,不过彭大人倒是说过这次外放去永定河道衙门的不但有文官也有武官。可彭阳春是武状元,武状元直接授二等侍卫,钦赐的正三品,要么不外放,外放起码是正三品参将,而永定河道衙门品级最高的武官只是都司。”
黄钟音从小山东手里接过茶杯,回头道:“按例,二等侍卫要么不外放,外放一般会升任从二品副将。如果只是个参将,那在宫里的差事就是白干了。”
大内侍卫听起来风光,其实只是表面上看着光鲜。事实上不但官俸不高,而且很苦很累,还要守那么多规矩。所以除了皇上的贴身侍卫,其他侍卫个个盼着外放。想到姓彭的就算外放也去不了永定河道衙门,黄钟音干脆不想了,放下茶杯说起正事。
先介绍永定河道吴廷栋的履历,介绍完之后又感叹道:“吴廷栋不但善守,而且为人可圈可点。胜保率部堵截发匪,路过河间,粮饷吃紧,便命手下去让河间知县腾挪支应,河间知县一时半会儿筹不到那么多粮饷,被逼得要悬梁自尽,要不是家人发现及时,早一命呜呼了。”
“后来呢?”韩秀峰下意识问。
“后来吴廷栋晓得了,就去找胜保理论,胜保见他刚正不阿,不但没怪罪还保举他署理永定河道。总之,在知府任上他能为下面人仗义执言,所以在永定河道任上也不会亏待手下,能遇着他这样的上官真是福分。”
“永洸兄,听您这么一说我心里就踏实了。在泰州时遇着个徐瀛,在上海又遇着个杨能格,我真怕再遇上个不好打交道的上官。”
“说起上官和同僚,志行,你也算时来运转,到任之后不但有吴廷栋这样的上官,还有个打着灯笼也不一定能找着的同僚。石赞清你应该记得,他曾来会馆吃过酒的,他现而今是永定河北岸同知,大前天刚上任的,上任前就下榻在我们会馆。”
“段大人的同年!”
“正是,所以说你小子运气好。”吉云飞笑了笑,又抬起胳膊指指书架:“永定河河志和永定河沿岸各州县的方志都帮你找来了,永定河道衙门各文武官员的履历也帮你打探的清清楚楚,有空仔细看看。你是去练兵的,这些对你不一定有用,但也不能一无所知。”
韩秀峰没想到同乡竟为他做了这么多,急忙起身道:“多谢,要不是您几位照应,我这官都不晓得咋做。”
“谢啥谢,同乡不就应该相互帮衬吗?”黄钟音示意他坐下,随即话锋一转:“向帅虽总揽江南军务,但终究是武官,而且从他差人送来的几封信上看,江南大营不但粮饷吃紧,连兵力都吃紧。能不能保住苏松太等东南财赋之地都力不从心,皇上还三天两头下旨命他攻城。
倬云兄倒是前途无量,可他对仕途竟心灰意冷,前些天托人捎来一封信,在信里说他打算告病;刘存厚看似前途无量,甚至以文职搏了个巴图鲁勇号,但天底下哪有常胜将军,打了胜仗皇上不吝赏赐,要是打了败仗呢,何况他虽是文官走的却是武官的路子。想来想去这么多同乡中,现而今我们只能指望你。”
“永洸兄,您抬举我了,我一样是捐纳出身,这次调永定河道一样是练兵,跟刘存厚有啥两样?”
“不一样,”不等黄钟音开口,敖彤臣就脸色一正:“志行,你虽是捐纳出身,但你之前去泰州署理巡检是吏部掣选的,现而今调永定河道也是吏部选任的。不像薛焕刘存厚,名不正言不顺。”
吉云飞深以为然,禁不住补充道:“至于同样是练兵,也得看看这兵练出来是做啥的。他们练兵领兵是剿匪平乱,你练兵领兵是拱卫京畿,在皇上心中谁轻谁重可想而知!”
黄钟音接过话茬:“志行,博文和金莆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估摸着皇上用不了几天就会召见,所以接下来几天不要出去乱跑,想想真要是能觐见,见着皇上该如何奏对。”
第四百五十九章 身不由己
聊完官场上的事聊战局,黄钟音等在京官员距两江、湖广太远,但离天津府很近,对静海县的战事了如指掌,介绍起来是如数家珍。韩秀峰则给他们介绍江宁、扬州和上海等地的战事,聊着聊着,竟不知不觉聊到三更天。
吉云飞晓得他一路鞍马劳顿,很累很困,提议早些歇息。黄钟音和敖彤臣、敖册贤等人从善如流,拿上韩四给他们准备的炭敬,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
大头、苏觉明和小山东一样熬到了三更天,任钰儿和翠花早在后院楼上的状元房歇息了。会馆从来没留宿过女眷,温掌柜晓得她们两个初来乍到的女子住这儿不方便,特意让晚上来帮着烧饭的老伴和闺女留下伺候,韩秀峰实在没啥不放心的,赶紧洗脸洗脚,在紧挨着前院的状元房歇息。
回京的这一路没睡过一个好觉,韩秀峰是真累,加之回到会馆就跟回到自个儿家一样,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竟睡到中午才醒来。
洗完漱走到前厅,只见温掌柜正陪着张馆长喝茶。
“四爷,您起来了,我见您睡那么香就敢叫您……”
“没事没事,张馆长,您咋来了?”
“温掌柜先说,说完我再说。”张馆长放下茶杯笑道。
温掌柜反应过来,急忙道:“四爷,彭大人一大早就差人来传话,说皇上这几天可能要召见,让您赶紧准备准备。”
“人呢?”
“走了,听说您还没起来就走了,不过您放心,这些规矩我懂,给了他二两赏钱。”温掌柜越想越激动,又眉飞色舞地说:“您义妹和大头的未婚妻翠花不是头一次来京城吗,我让我老伴和我家二丫头陪她们出去逛逛。住在城外客栈的那些兄弟也是头一次来京城,所以我让老余跟您的长随一道去找他们,带他们进城转转,昨晚剩了不少菜,等转累了再带他们来会馆吃个便饭,也顺便让他们认个门儿。”
“他们要看着枪,估计不会全进城。”
“我晓得,所以我打算轮着带他们进城。”
“这么安排最好,温掌柜,让你费心了。”
“费啥子心,这是份内事。”温掌柜估摸着在外面逛的人也该回来吃中饭了,立马拱手道:“四爷,张馆长找您有事,我去厨房看看捎午准备的咋样,您和张馆长聊。”
“行,忙去吧。”
目送走温掌柜,韩秀峰一边招呼张馆长坐下,一边笑问道:“张兄,究竟有啥事,但说无妨。”
张馆长晓得他忙,开门见山地说:“志行,今儿个过来有两件事,一是你领凭的事,我帮你跟吏部的朋友打听过,他们说这部费怎么着也得一千两。刚上任的永定河北岸同知石赞清你一定晓得,他为了领凭整整花了一千八百两!”
“一千两就一千两,让你费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去年的川茶买卖做得不错,张馆长是真把韩四当自个儿人,微微一笑,接着道:“再就是昨儿晚上跟我一道来吃酒的彭阳春,他有个特别要好的同僚这几天要外放,十有八九会分发去永定河道衙门,求我帮他那位同僚走走你的门路,真要是分发去永定河道衙门还请你多关照。”
“他那个同僚也是侍卫?”韩秀峰好奇地问。
“二等侍卫,虽说出身镶蓝旗,但为人没得说,讲义气,能为兄弟两肋插刀。只是全家几十口就他一个人在宫里当差,这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也就拿不出银子去打点,不然他一个二等侍卫也不至于混到去做都司的地步。”
“彭阳春的这个同僚叫啥?”
“永祥,瓜儿佳氏永祥。”见韩四若有所思,张馆长低声道:“志行,彭阳春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要是这个永祥为人不靠谱,他一定不会托我来求情。”
“张兄,要不这样,你回去跟彭阳春说一声,让他得空带那个永祥过来一趟。”
“这也好,先见见,先聊聊。”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二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做木材买卖的余掌柜带着陈虎等老泰勇营的八个兄弟逛完街回来了。
头一次来会馆,陈虎等人有些紧张,直到见韩秀峰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才没之前那么拘束,赶紧来大厅拜见。张馆长晓得他们有话要说,留下一句领凭的事他去办,部费他先帮着垫上,便不顾韩秀峰和余掌柜的挽留先走了。
韩秀峰跟陈虎他们其实没啥话要说,简单问了几句,便让余掌柜带他们在会馆里转转,然后回到后院的状元房磨墨给家里写信。
刚写好,墨迹还没干,大头、任钰儿和翠花回来了,一回来就跑状元房拜见。
“四哥,我帮你买了双鞋,你原来那几双都穿快破了,试试这双!”大头从包裹里取出鞋献宝似的说。
韩秀峰接过鞋笑问道:“是翠花帮我买的吧?”
“你咋晓得的?”大头下意识问。
韩秀峰笑骂道:“因为这些年只有我给你买东西,从来没见你帮我买过东西,所以不用问都晓得是翠花买的,不会是你买的。”
大头猛然意识到确实是这样,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四哥,我不是小气,我以前是没钱!”
“逗你玩的,没说你小气。”见翠花眼巴巴的看着手中的鞋,韩秀峰干脆坐下脱掉旧鞋,正试新鞋合不合脚,任钰儿突然看着他刚写好的书信问:“四哥,您打算让嫂子带士畅来京城?”
“是啊,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只能让她们过来团聚。”
“太好了!”大头最高兴,竟兴高采烈地问:“四哥,能不能让嫂子帮我把八爷也接来,我以前没出息赚不到几个钱,现在有钱了,得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
八爷早死了,只是一直没敢告诉他。
韩秀峰比谁都清楚他不但脑壳不好使而且脑子一个筋,哪敢轻易跟他说实话,故作轻松地说:“接八爷过来,亏你想得出来!”
“咋了?”
“八爷今年多少岁?”
“七十……七十三还是七十四,我也记不大清,反正七十几。”
“这就是了,你也不想想巴县离京城有多远,八爷一大把年纪经得起折腾吗?”
“也是,四爷,既然不能接,那你能不能帮我再给八爷捎点银子?”
“这可以,想捎多少我等会儿帮你写信里,让我岳父先垫上,省的汇来汇去麻烦。”
不等大头开口,任钰儿就忍不住问:“四哥,发匪都杀到直隶了,据说离京城就两百多里,离您要去上任的固安县更近,这个时候接嫂子她们过来合适吗?”
韩秀峰穿上翠花帮着买的新鞋,站起身走了两步,跟翠花说了一声正合适,随即回头道:“本来我也担心,不敢轻易给你嫂子写信的。昨晚听黄御史他们说林凤祥和李开芳现而今已是强弩之末,别说能不能突出重围杀到京城,恐怕连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两说,所以没啥好担心的。”
“北犯的发匪不足为虑?”任钰儿将信将疑。
“林凤祥和李开芳是广西人,他们手下也大多是广西老贼,北方人不服他们,加之他们年前攻下沧州之后竟大开杀戒屠城,城里的男女老幼一个活口也没留,且不说地方上的士绅,就是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也不会跟他们去造反。”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所以他们的人是越来越来少,朝廷的兵马和各地招募的乡勇是越来越多。静海离江宁那么远,他们孤军深入又没援兵。僧格林沁和胜保只要稳打稳扎,就算饿也能把他们给饿死。”
“没什么好胆小的?”
“没啥好担心的,再说我是做啥的,我一个堂堂的正五品同知,难不成连婆娘娃都保不住?”
任钰儿突然发现韩秀峰变了,不再是之前那个一心想回家的韩秀峰,再低头看看他刚写好的书信,任钰儿猛然意识到他之前并不是想回老家,而是想远在老家的妻儿。现而今能把妻儿接来,他这官自然可以接着做。
事实上韩秀峰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还有一些其它考虑。直到昨晚,他才真正明白了啥叫“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在京的同乡官员前些年不但过得清苦,而且仕途也不顺。要不是向荣剿匪有攻,成了总揽江南军务的钦差大臣,不但黄钟音和吉云飞、江昊轩等人依然要举债度日,连薛焕和刘存厚都别想能跟现在这般出人头地。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也不晓得江南大营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向荣这个钦差大臣能做几天,所以黄钟音和吉云飞等同乡必须未雨绸缪。
总之,现而今这官不光是为自个儿做的,也是为同乡们做的,就算做不到向荣那样,也得维系好与郭沛霖、乔松年、许乃钊甚至彭蕴章等地方大员和朝廷重臣的关系,只有维系好这些关系,将来才有机会帮到京里京外的那些同乡。
想到这些,韩秀峰又喃喃地说:“等领到官凭上任,这永定河南岸同知有得做,估计三五年内不会再跟之前一样频频调任。不过这样也好,真被折腾怕了,今后只要能不挪窝就不挪窝。”
第四百六十五章 觐见(三)
官员被再次召见很正常,不过被再次召见的大多是按察使以上外官,有些封疆大吏在上任前甚至会被召见五六次。得知皇上不但让韩四明天接着递牌子,而且给出“老实,可用”的批语,等了一上午消息的黄钟音和吉云飞等同乡都很高兴,敖册贤甚至羡慕地说韩四圣眷恩隆。
也正因为韩四明天要再次觐见,一吃完捎午他们便围坐在左花厅里,绞尽脑汁揣摩圣意,琢磨皇上明天会问哪些事,韩四到时候该如何奏对。有这么多同乡帮着支招,韩秀峰感激不已,也真正明白了啥叫朝中有人好做官。
与此同时,温掌柜等在京经商的四川同乡正忙着帮大头和翠花张罗婚事。
大头现而今已是正六品顶带,并且工部尚书彭蕴章已经发了话,等他跟韩四到任之后便能谋个正儿八经的差事。而婚嫁这种事讲究个门当户对,敖彤臣竟主动提出认翠花做义妹,让翠花和任钰先搬他家去,到时候让大头去他家迎娶,所以敖家这会儿也在忙着张灯结彩。
看着一箱箱从上海带来的和这两天在京城置办的嫁妆,再回头看看全新的嫁衣和凤冠霞帔,翠花觉得像是在做梦,傻傻地坐在梳妆台前有些不知所措。
任钰儿将敖家的两位进士夫人送出门,走到她身边笑道:“翠花,想什么呢,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
“我……我想我爸,想我妈,”翠花的泪水夺眶而出,抬着头哽咽地说:“我爸我妈要是在这儿就好了,他们要是晓得我认了个翰林老爷哥哥,要是能看着我风风光光嫁给大头就好了。”
任钰儿暗想你爸你妈为了一千两银子都已经把你给卖了,你居然还念着他们,但嘴上还是劝慰道:“京城离海安那么远,你让他们怎么过来?再说他们从来没出过远门,好像连泰州都没去过。”
“我晓得,我就是想他们……”
“要不这样,我帮你给家写封信,告诉你爸你妈你现而今是翰林老爷的义妹,翰林老爷和翰林夫人对你可好了,四哥对你也好,大头对你更好,让你爸你妈放心。”任钰儿想了想又说道:“你爸你妈要是晓得这些,一定会替你高兴。”
“写信自然好,可就算你帮我写了,找谁帮我捎回去?”
“找日升昌啊,日升昌在泰州有分号,在京城一样有分号。”
“找日升昌捎信要花多少银子?”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就算花点银子也值,不然也不会有家书值千金一说。”
相比任钰儿,翠花堪称一个小富婆,不但攒了二十几两私房钱,而且大头的银子现在也全在她这儿。但她是吃过苦的,晓得能攒下点银子不易,迟疑了好一会儿再嘀咕道:“这么大事我得跟大头商量商量。”
“给家寄封信而已,这算什么大事。”任钰儿被搞得啼笑皆非,坐下道:“你想你爸你妈,我也有点想三姑了,不晓得她现在过得怎么样。要不这样,我帮你写一封,我自个儿也写一封,写好了过两天一起寄回去。”
“寄两封信,只要给一封信的脚钱?”翠花下意识问。
“嗯,装一个信封里,谁晓得里头有几封信。”
“那寄信的脚钱我们一人一半,这事别跟四哥说,四哥对我和大头那么好,我和大头不能再占四哥便宜了。”
“行,听你的。”
她俩在房里说悄悄话,敖彤臣妻子的陪嫁丫头莲花正对面房里一边做着女红,一边跟敖彤臣的妻子敖徐氏和敖册贤的妻子敖丁氏嘟囔道:“那个翠花不但不识字,还笨手笨脚,三老爷也不晓得究竟咋想的,不光认她做义妹,还帮着置办嫁妆,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敖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敖家子弟不但个个读书,连娶妻都要娶知书达理的女子,敖徐氏念的书虽没任钰儿那么多,但也是一个明事理的,立马瞪了她一眼:“瞎说啥呢,老爷认翠花妹妹做义妹自然有少爷的道理,不许再乱嚼舌头。”
“可是……”
“别可是了,”敖册贤的妻子敖丁氏放下针线,微笑着解释道:“莲花,三老爷认翠花妹妹做义妹,既是帮韩老爷和袁千总撑面子,也是帮我们敖家报恩。”
“报啥子恩?”莲花下意识问。
“韩老爷对我们敖家有大恩,要不是韩老爷帮忙,老太爷的画像和牌位哪能供入乡贤祠?你是没去过会馆,去过就晓得了。”
“会馆里有我家老太爷的画像?”
“嗯,会馆的乡贤祠拢共就供了十几位先贤的画像,其中就有我们家老太爷。能进乡贤祠不但永享春秋祭拜,进京应试的举人老爷和进京候补候选的文武官员也要去拜祭,你想想,这是多大的面子!”
“您不说我还真不晓得。”
“现在晓得了就不能再乱嚼舌头了,”敖丁氏笑了笑,接着道:“何况翠花妹妹马上就要嫁给袁千总,马上就是官太太,结这么干亲人家不算高攀,反倒是我们占了人家便宜。”
“我们能占她什么便宜,她男人我见过,就是个瓜娃子!”
“又来了,刚才咋跟你说的?”
敖徐氏瞪了她一眼,想想还是解释道:“袁千总其实一点也不瓜,只是……只是有点……有点迟钝。他虽然只是个正六品武官,但韩老爷是文官,韩老爷把他当亲弟弟。江北厅刘举人你是晓得的,人家为了跟韩老爷交好,把亲妹妹都许给了韩老爷的小舅子,我们家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你说这便宜是不是占大了。”
莲花意识到说到底还是为了与韩老爷交好,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问:“三老爷是翰林官,五老爷是翰林院庶吉士,早晚也是翰林老爷,再加上老太爷,我们敖家一门三进士!反正,我不觉得我们占了韩老爷多大便宜。”
“你晓得啥,老爷是翰林官,可老爷现而今的官职没韩老爷大,品级没韩老爷高。何况韩老爷不但交游广阔,而且圣眷正浓,三老爷和五老爷指不定哪天要求韩老爷提携。”
敖丁氏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韩老爷能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是协办大学士、工部尚书彭大人保举的!彭大人现而今在军机处行走,授殿阁大学士,入阁拜相是早晚的事!”
“我的娘,这么说韩老爷前途无量!”
“所以今后不能再乱嚼舌头。”
“晓得了,我再也不敢了。”
……
大头和翠花的婚事不用韩秀峰操心,他只要一心一意准备第二次觐见。
第二天一早再次赶到圆明园,本以为跟昨天一样有位高权重的大臣带领引见,没想到没等到吏部的大人和司员,反倒等来了兵部尚书和五个武官。
兵部管不着吏部的事,韩秀峰没办法,见兵部尚书和兵部司官领着那五个武官进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宫门口递牌子。奏事处的太监接过牌子看了看,收下他塞的银子让在外面候着,没曾想这一候竟候到了中午!
就韩秀峰站在双腿发麻,饿得饥肠辘辘之时,太监出来宣他觐见。
跟昨天一样,还是在勤政殿东暖阁。
皇上显然刚用过御膳,精神比昨天好很多,等他磕拜完竟让太监搬来一张低矮的条案,又让太监拿来纸笔和一本乾隆四年武英殿精刻版的《礼记注疏》命他当场誊写。
昨天在会馆跟同乡们揣摩了一下午圣意,结果不但没想到皇上会单独召见,而且会跟殿试一样让干这个。韩秀峰定定心神,卷起袖子,翻开《礼记注疏》,拿起笔,就这么跪在木炕前认认真真地誊写起来。
更没想到的是刚誊写到第三页,皇上突然道:“字写得倒也算工整。”
韩秀峰反应过来,急忙道:“臣念过书,但念得不多,也不懂其深意。”
这些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为赈灾筹饷朝廷大开捐纳事例,以至于一些目不识丁的人都摇身一变为朝廷命官。咸丰本以为眼前这位也不识几个字,没想到不但识字,字写得还不错,沉吟道:“不用再誊写了,这部《礼记注疏》赏给你,要是看不懂请个先生好好教,用心学。”
“谢皇上恩赏,臣回去之后一定用心学。”
“说正事,知道到任之后要办什么差事吗?”
“知道一些,臣回京那天拜见过彭大人,彭大人说臣到任之后别的不用管,只要一心一意练兵,拱卫京畿。”
“兵从何来?”咸丰追问道。
“河营现有的那些兵能用则,不能用尽数遣散,重新招募老实可靠的青壮编练。”
“大概要多少时日能练成?”
韩秀峰虽然只是第二次觐见,但很清楚眼前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皇上看重一个人的时候不吝赏赐,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就很可怕,不敢信口开河,故作沉思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要是粮饷军资能支应得上,臣只用半年便能练成。”
第四百六十九章 领凭上任(三)
吏部尚书柏葰回到家,管家跟往常一样捧着厚厚一叠名帖跟进书房禀报。每天来求见的人官员太多,多到管家说得口干舌燥,柏葰也只记得其中两三个人。
“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管家收起名帖,又小心翼翼地说:“新任永定河南岸同知韩秀峰差家人来过,给小的看了看名帖,留下二百两银票就走了。送别敬的小的见多了,像他这样的还真是头一次见,竟连封书信也没让小的呈交。”
京城很大,但对柏葰这样的大员却很小,尤其涉及到皇上的事,哪怕只是点风吹草动,都能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想到皇上今儿中午不但召见过那个年轻的正五品同知,下午又把做皇子时念过的兵书赏给了他,柏葰不禁笑道:“他又不用求老爷我提携关照,自然不用让你呈递什么书信。”
“老爷,姓韩的就算简在帝心也只是个正五品同知……”
“正五品怎么了,人家不但只是正五品还是捐纳出身的,可人家会练兵能打仗,先得郭沛霖保举,又得许乃钊和彭蕴章举荐,现而今更是简在帝心圣眷恩隆,要是换作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眼睛早长额头上去了,但人家上任前还能记得是老爷我带领引见的,还能送上一份别敬,可见是个会做官也会做人的。”
管家猛然反应过来:“我说怎么连封书信也不留呢,原来他是彭大人举荐的人。”
“知道就行了,还有别的事吗?”
……
与此同时,刚散班回到家的荣禄也看着家人呈上银票笑了。
“老爷,您笑什么?”家人忍不住问。
荣禄没回答家人的问题,而是放下银票问:“韩老爷就差家人送来这二十两银票,没留书信,也没让家人捎话?”
“没有,也不是没有,不过全是客套话。”
“怎么说的?”
“送银票的那人说韩老爷明儿一早就得去固安上任,实在抽不出身来拜别,让小的帮着跟您告罪,说将来有机会一定登门致歉。”
上次去重庆会馆拜会,明明是求人家上任之后关照永祥,荣禄怎么也没想到人家不但一点好处没捞着还答应关照永祥,甚至在上任前还差家人送来二十两别敬。二十两银子算不上什么,但这份人情却不小。毕竟人家现而今是正五品,而且是圣眷正浓的正五品。
想到这些,荣禄起身道:“韩老爷如此客气,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他不是明儿一早出京吗,我明儿个没空,你等会儿去跟永祥知会一声,喊上他明儿一早一道去重庆会馆给韩老爷送行。”
“老爷,去喊永祥容易,可既然是送行,就不能两手空空。”
“谁让你两手空空去的,人家看得起咱们,上任前还记得给咱们送一份别敬,咱们自然也得赠上一份程仪。”
“送多少合适?”
荣禄权衡了一番,微笑着拿起韩秀峰让苏觉明送来的其中一张银票:“留下一半,回赠一半,这人情咱领了,这朋友咱们交了!”
“行,我这就去找永祥。”
……
韩秀峰从未想过要跟荣禄交啥子朋友,只是马上要出京上任,得按官场上的规矩给京里的王公大臣、座师房师、同窗同年和好友故旧送上一份别敬。
相比段大章,他认得的王公大臣少得可怜,竟只有吏部尚书柏葰和工部尚书彭蕴章两位。捐纳出身的虽然比不上科举入仕的,但捐纳出身也有捐纳出身的好处,既没座师房师也不会有同窗同年,这就能省下一大笔冰敬炭敬和别敬。
拟要送别敬的名单时,盘算来盘算去竟只有两位尚书大人和黄钟音、吉云飞等同乡,想到这次进京带了不少银子,韩秀峰干脆让苏觉明把这次进京结识的文武官员,不管官职大小、品级高低全算进去了,反正除了两位尚书大人和几位最要好的同乡之外一家只送二十两,多送几家也多花不了多少银子。
跟王千里、潘二一道围坐在左花厅里听苏觉明禀报完,韩秀峰放下茶杯道:“再想想,有没有谁家没送,有没有遗漏的。”
苏觉明下意识看看名册,抬头道:“彭侍卫那边送了,连张馆长那儿都送了,应该不会有遗漏。”
“没遗漏就好。”韩秀峰笑了笑,刚转过身准备问问潘二接下来有何打算,潘二突然道:“四哥,这两天光顾着吃大头的喜酒了,差点忘了正事!”
“啥正事?”
“来前我去安丰场见过韩运判,韩运判托我带来一千两银票,算是孝敬黄老爷和吉老爷等同乡的炭敬。只是他离京太久,不晓得京里现在的规矩,让我问问你一家送多少合适。”
韩秀峰意识到韩宸不想仕途止步于两淮运判,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沉吟道:“既然他有这份心,那你就帮他给黄御史、吉老爷、伍老爷、李老爷和敖老爷各送一百两,江老爷和王老爷等进士同乡一人五十两,张馆长那边五十两,剩下的银子你看着办。”
“好,就这么办。”
王千里忍不住问:“四爷,您说我要不要也给几位翰林老爷和进士老爷送点炭敬?”
“你就不用了,毕竟既不是同乡之前也没啥交情。”
“张馆长那边呢?”
“张馆长那边下午已经给了一千两,不用再送了。”
“行,我听您的。”
韩秀峰笑了笑,又回头道:“觉明,明儿一早就出京了,快的话明儿晚上就能见着吴大人和石老爷,你再准备四百两银票,咱们可不能两手空空去拜见。”
“早准备好了,”苏觉明干这些很在行,竟笑道:“四爷,我连您去拜见制台、藩台和臬台大人的见面礼都准备好了。”
“制台、藩台和臬台那边咱们不用去拜见。”
“四爷,不去拜见不好吧!”王千里下意识提醒道。
“换做去做其它地方的同知,自然要去拜见制台、藩台和臬台,但现而今要做的这个永定河南岸同知跟其它地方的同知不一样。这么说吧,我这次是奉旨去练兵拱卫京畿的,不管制台还是潘台都不得过问除了粮饷之外的营务,而我这个营官也不能跟他们走太近。”
“吴廷栋吴大人呢,他是您的顶头上司,他能过问营务吗?”
“吴大人自然能,不过吴大人也只能问问。”
“那我们今后听谁的?”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不管谁想调我河营,都得拿军机处的公文来。要是没皇上的谕旨或军机处的公文,就算兵部尚书和制台大人亲临也别想从我河营调一兵一卒!”
王千里猛然意识到军机大臣彭蕴章之所以保举韩秀峰调任永定河南岸同知,另外几位军机大臣之所以没反对,皇上之所以能同意,不只是因为韩秀峰会练兵能打仗,也是对新任永定河道吴廷栋不太放心。
毕竟练兵是吴廷栋提出来的,而吴廷栋身为永定河道不但辖沿河的那么多州县还兼辖河营,堪称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朝廷又怎会放心他这么一个汉员在京畿重地一手掌管那么多州县一手掌管河营。就算是满员,在京畿重地也手握不了这么大权。
现在这样最好,两个之前没任何交集的官员,一个掌管粮饷,一个领兵,相互牵制,朝廷放心,皇上放心!
想到这些,王千里禁不住说:“四爷,这么说您到任之后,跟吴大人这交道恐怕不太好打。”
韩秀峰早听说过吴廷栋是个能吏,但同样清楚不能因为吴廷栋是个好官就跟吴廷栋打得火热,甚至不能跟石赞清走太近,淡淡地说:“这交道不好打也得打,反正我又不是没被弹劾过,再被弹劾几次又如何。”
第四百七十一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从京城到固安的这一路上,遇到无数衣衫褴褛的乞丐,有的面黄肌瘦,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有的拖家带口,依偎在一起取暖。有的为活下去卖儿卖女甚至卖自个儿。还有的身强力壮,身上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号衣,冻死饿死却没地方埋的尸体也是随处可见。
论战祸,扬州经历过,上海正在经历,但无论扬州还是上海都没这么多乞丐,而且这是在天子脚下,这是京畿之地!
此情此景,让韩秀峰的心情格外凝重,不由地想要是其它地方也都这样,这江山皇上还能坐多久。
王千里一样没想到天子脚下竟饿殍遍野,中午打尖的时候忍不住叫上吉大吉二去问了问,不问不晓得,一问心情更沉重,原来那些成群结队涌向京城却进不了城的百姓,有汉人一样有满人,不只是来自直隶各州府,最远的竟来自山东、河南。至于那些穿号衣号褂的,说出去让人不敢相信,竟全是本该在静海甚至两江平乱的逃兵。
众人嘴上虽然都没说什么,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百姓要是没饭吃没活路就会造反,但想安置这些百姓又谈何容易。毕竟直隶拢共就那么多田地,并且大多是旗地,满人都快活不下去了,何况汉人。
赶到固安县城南关的永定河道衙门已是黄昏,衙署果然很大很气派,门口一个大校场,西边也是一片大校场,远远地便能看到前衙院子里竖着的大旗杆。
苏觉明拿上韩秀峰的名帖跑去跟门子通报。
韩秀峰钻出马车整了整官服,正准备让迎上来的大头和陈虎等人稍候,一个长随模样的人和苏觉明从仪门里跑了出来,一见着他便打了个千:“小的见过韩老爷,我家老爷恭候韩老爷多时了,韩老爷里面请!”
“吴大人在衙署?”
“回韩老爷,不但我家老爷在,北岸厅石老爷也在。”
“这么巧啊。”韩秀峰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众人,便在长随的陪同下往里走去。
绕过仪门是道署的大门,一边守着一个皂隶,左边还搁了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是一面百姓们前来鸣冤时用的大鼓。跨过门槛走进院子又是一道仪门,绕过仪门一个地面用青砖铺的大院子映入眼帘。
院子中央竖着旗杆,东西两侧是两排公房,加起来有二十多间,每间房门口都挂着布帘子,书吏们捧着公文进进出出,看上去甚是忙碌。
大堂门口有皂隶把守,但韩秀峰并没有去大堂,而是跟着长随从侧门直奔二堂,没想到刚穿过一个小花园走进二堂的正厅,就见一位看上去有些眼熟身上却脏兮兮的长者,正站在门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韩秀峰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位便是段大人的同年石赞清,虽说长幼有序,但现在不但穿着官服而且跟对方是同品,不敢也不能执晚辈之礼拜见,而是拱手道:“秀峰见过石同知,京城一别竟已有三年,石同知风采依旧,只是不晓得石同知还记不记得秀峰。”
“记得,记得,”石赞清拱手回了一礼,侧身笑道:“只是没想到能在此相见,更没想到当年的重庆会馆首事,竟摇身一变为正五品同知,竟与我成了同僚。”
“次臬兄,你认得韩老弟?”吴廷栋下意识问。
“有过一面之缘,韩老弟三年前在京城做会馆首事时,下官曾去重庆会馆吃过一次酒。”
“原来如此。”
韩秀峰也意识到现在不是跟石赞清叙旧的时候,急忙上前躬身行礼:“下官韩秀峰拜见吴大人!”
“韩老弟免礼,”吴廷栋一把将他扶起,笑看着他道:“韩老弟,你人还没到任,吏部、兵部和工部的公文都已经来了三四道,你要是再不到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上官交代,毕竟什么都能耽误,上官交办的公务不能耽误。”
“禀吴大人,下官本打算早些来上任的,可等直到昨天下午才领到官凭。”
吴廷栋本以为韩秀峰会说要在京城等皇上召见,没想到他居然提都没提,暗想至少看上去不是个恃宠而骄的,不动声色问:“官凭领着了?”
“领着了,”韩秀峰急忙从袖子里掏出官凭,恭恭敬敬地呈上:“请吴大人过目,劳烦吴大人代为缴销。”
“职责所在,谈不上劳烦,”吴廷栋接过官凭看了看,顺手递给守在一边伺候的长随,随即一边招呼韩秀峰坐下用茶,一边笑道:“韩老弟,吏部、兵部和工部的公文上写得清清楚楚,命你到任后整饬河营,命次臬兄兼管南岸厅所辖河段的河务,命本官从候补试用的河员中举荐一人充任河营粮官。有次臬兄在,南岸厅所辖河段之河务不用本官费心,举荐候补试用的河员充任河营粮官也好办,只是整饬河营没那么容易,不知韩老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这是不想得罪人,拱着手不卑不亢地说:“禀吴大人,下官来前曾拜见过彭大人,彭大人说整饬河营时如果有人胆敢刁奸耍滑、阳奉阴违,就让下官向吴大人禀报。”
“向本官禀报?”
“吴大人,彭大人真是这么说的。”
吴廷栋心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得罪人的事让我去做,河营编练起来不但没我什么事,我还得倒贴钱粮。不过想到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只能冷冷地说:“既然彭大人都发了话,那就这么办吧。本官倒想看看谁敢刁奸耍滑,谁敢阳奉阴违!”
“谢吴大人!”
“分内之事,不用谢。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南岸厅,打算哪天召见守备、千总等武官?”
“自然是越快越好,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官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整饬河营,来前彭大人交代过,让下官先向吴大人您申领点钱粮。再就是下官从上海启程回京时,管日升昌上海分号借了点银子,跟上海租界内的洋行买了四十几杆洋枪和一千多斤火药铅子儿,办枪和办火药铅子儿的这五千八百两银子也得赶紧报销,不然利滚利滚下去到时候要还的就不止五千八百两了。”
一来就要银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吴廷栋阴沉着脸紧盯着韩秀峰看了好一会儿,强忍着愤怒问:“枪呢?”
“禀吴大人,枪全在外头,要不下官命人把枪抬进来请吴大人点验。”
“四十多杆就要五千八百多两银子,什么枪这么金贵?”
“洋枪,洋人造的自来火鸟枪。”看着吴廷栋将信将疑的样子,韩秀峰强调道:“吴大人,这种枪一百多两一杆真算不上贵,不信您大可差人去打听,不但不贵而且就算有银子现而今也不一定能买着。”
石赞清既知道吴廷栋才是真正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也很清楚韩四是奉旨来练兵的,要是没银子也就练不成兵,这兵练不好就没法儿跟皇上交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打这个圆场,可当着吴廷栋面又不能不说点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问:“韩老弟,你晓得道署有哪些进项吗?”
“下官不知。”
“你不知道,我到任虽不久但也知道一些,归纳起来有五项,一是朝廷按例拨给的河工银四万两,虽说要是不够可另案疏注随时奏请,但现而今不比往年,朝廷连四万两都给不全,更不用说加拨了。”
石赞清话音刚落,吴廷栋便补充道:“韩老弟,四万两看似不少,但对蜿蜒曲折长达几百里的永定河而言却是杯水车薪。”
韩秀峰沉默不语。
石赞清接着道:“二是工部拨给的两岸岁修银一万五千两,例于岁前提拨,用于分发南北两岸采买物料。虽然如不敷可再行请领,可据我所知不但工部没银子,连户部都腾挪周转不开,这一万五千两已经好几年没请领到了。
三是河淤地亩的租金,每民夫一名拨给地六亩五分,每亩征租银三分至六分不等,解贮道库,为河工补贴。而沿河州县的淤地加起来也不过一百零五顷,约五千两百余亩。地租以每亩征四分算,折银还不到三百两;
四是柳隙地租,也就是于河滩处种柳,召佃输租,每亩征租银二钱一分六厘,以供河用。这河滩加起来约七十多顷,地租折银也就五百余两;五是芦苇地亩,约四十六顷,所产芦苇卖出钱归道库,不过芦苇能值几个钱?”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吴廷栋阴沉脸道:“次臬兄,你漏掉了一项。”
“有遗漏?”
“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之外我永定河道还有香火地亩。雍正十一年,时任河道定柱等捐俸公置官地二十九亩,每年也能收到点地租。不过那点银子要按季发给沿河各庙作香火及祀神公费。”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们的言外之意,下意识问:“这么说道库没银子?”
“有银子,但凌汛将至,道库里的那点银子只能用于河务,”吴廷栋顿了顿,紧盯着韩秀峰道:“就算运气好能熬过春汛还有夏汛,熬过夏汛还有秋汛。这么说吧,道库里的那点银子都不够塞牙缝的!”
第四百七十六章 “小狐狸”
韩秀峰懒得见南岸守备张贵,陈虎没那么多顾忌,听吉大说韩老爷等会儿要去拜见吴道台,想到之前雇的马车已经回了京城,不能就这么走着去,便跑到校场对面的守备署借马。
在字画古玩店等消息的张贵一听到家人禀告,急忙赶回来让马夫把衙署里仅有的两匹马牵了出来,不但亲自动手绑上马鞍,而且亲自牵着马跟陈虎一道在河厅衙门口恭候。
等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之前全穿百姓衣裳的吉大吉二等人不但全换上了官服,而且有的挎着牛尾刀,有的背着洋枪。大头更是戴着铁盔穿着一身镶满铜钉的棉甲,左手按着短小精致的手铳,右手扶着牛尾刀,像一尊门神,威风凛凛。
张贵一直以为他们全是韩老爷的家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全是武官,一个个目不斜视、不怒自威,一看就晓得是上过阵见过血。相比之下,他手下那十几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连号衣都打满补丁的绿营兵就是一帮叫花子。
正暗暗心惊,韩秀峰在同样换上官服的王千里和崔浩陪同下出来,站在衙门口看了看四周,面无表情地问:“张守备,你什么时候成马夫了?”
张贵急忙道:“禀韩老爷,卑职上午没什么事,正好可以给您带路,陪您去道署。”
“堂堂的正五品守备,给人牵马,成何体统?”韩秀峰回头看了看躬身守住一排轿子前不愿离去的管河州判、州同和县丞、主薄等文官,冷冷地说:“今儿下午要查阅点验各营,你还是赶紧去办差吧。”
张贵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岂能错过这个巴结的机会,急忙松开缰绳躬身道:“韩老爷,卑职离得近,没什么好准备的,不过有一事卑职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分驻在石景山那边的兄弟离得远,他们就算在太阳落山前能赶到,等韩老爷您查阅点验完之后也赶不回去。”张贵偷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说:“卑职晓得您打算让他们在这边操练,可一下子来那么多人,他们到时候吃什么,晚上住哪儿,不能没点准备。”
韩秀峰暗想什么一下子来那么多,他们首先要有那么多人才行,但还是微微点点头:“嗯,是得做点准备。要不这样,你对这一片儿熟,先帮着张罗今天的晚饭和明天的早饭吧。需要多少银钱,跟苏觉明……也就是本官的这位长随支取。”
“得令,卑职这就去张罗!”
“你们几位也请回吧,本官公务在身,先走一步。”韩秀峰跟守在衙门口不愿离去的一帮文官拱拱手,随即从张贵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领着大头等人头也不回地往道署方向去了。
剩下一匹马,王千里本想谦让一番,结果崔浩一脸尴尬地说从来没骑过马,王千里也不客气,在陈虎的帮助下爬上马背,率陈虎、张庆余和田贵等六个老泰勇营的兄弟直本固安县城。
好在陈崇砥的家人够机灵,竟跑村里去雇来一头骡子,就这么同骡子的主人一道陪着崔浩去顺天府南路厅治所所在的黄村。
兵分三路,只留下苏觉明和葛二小、王河东两个额外外委看家。涿州州判等南岸厅辖下的文官想走又不敢走,竟不约而同围着苏觉明三人打探起消息。他们塞的门包,苏觉明打死也不敢收,不该说的更不敢乱说,干脆给他们作了一圈揖,跑进衙署闭门谢客。
……
吴廷栋晓得新任南岸同知今天要整饬河营,更清楚这么大事他这个道台不能不在场,不然激起兵变将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今天不但没巡河,还早早地命两个巡捕官召集衙役弓兵在校场待命。石赞清一样担心韩秀峰年轻气盛鲁莽行事,竟把北岸厅的衙役弓兵也全带来了,做好了一旦激起兵变就当机立断弹压的准备。
韩秀峰赶到道署,见校场上聚集了两百多衙役弓兵,一个个如临大敌,忍不住笑了。
担心人不够,正打算差属官去固安县城搬兵的石赞清见他像没事人一般,禁不住迎上来问:“笑什么?”
“石叔,您这又是做什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那些丘八不服你怎么办?”
“我不用他们服我,只要他们听令。”
“那些丘八万一不听令呢?”石赞清追问道。
“不听令就是造反,造反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谅他们没这个胆。”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何况怎么整饬我早想好了,您放一百个心,不会出事的。”
石赞清还是不放心,急切地问:“别卖关子了,你究竟打算怎么整饬?”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进去说。”
“行,我倒要听听你究竟有何锦囊妙计。”
绕过仪门走进道署,只见吴廷栋端着在大堂上批阅公文,韩秀峰连忙掸掸马蹄袖上前拜见。
吴廷栋抬头看了一眼,冷冷地问:“韩老弟,听说徐四奎已连夜搬出了衙署,可有此事?”
“禀吴大人,下官也是早上才晓得的。不过请吴大人放心,下官已差人去请了。”
“他早晚要卸任,这个节骨眼上把他请回来作甚?”
“下官要是就这么让他走了,河营的钱粮不够咋办。”韩秀峰回头看石赞清一眼,不卑不亢地说:“更何况他要是走了,下官让谁率河营的兵勇去驰援静海?”
吴廷栋楞了楞,旋即反应过来:“这么说原来的那些兵勇,你是一个也没打算留。”
“吴大人英明,下官就是这么打算的。”韩秀峰想想又躬身道:“俗话说‘当兵吃粮,打仗拿饷’,要不是吴大人您昨晚给了下官五千两,想打发他们去胜保大人麾下效力还真不是件容易事,至少这出征行装银、出征盐菜银和出征口粮银就没着落。”
吴廷栋没想到韩秀峰竟打算另起炉灶重新招募青壮编练,更没想到韩秀峰竟会把他咬着牙挤出来的那五千两银子,全用来打发河营原来的那些兵勇去静海平乱。一切按规矩办,那些穷得叮当响的兵勇只要能领到钱自然不会生事,只要兵勇不生事,那些个守备、千总、把总、外委就算想生事也生不起来。
可想到五千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吴廷栋实在高兴不起来,阴沉脸道:“韩老弟,你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晓得那可是五千两!”
“吴大人,下官一样舍不得,更不敢就这么挥霍您想方设法协济的这五千两,所以下官才差人去把徐都司请回来。”
“你觉得他能把已经吃进去的再吐出来吗?”
“他要是不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就得领兵去胜保大人麾下效力。行军打仗可不是儿戏,刀枪无眼,搞不好真会马革裹尸的。”
石赞清乐了,禁不住问:“韩老弟,你断定他不敢去?”
韩秀峰胸有成竹地说:“据秀峰所知兵部不止一次命河营抽调兵勇驰援沧州、静海等地,他徐四奎要是有这个胆,要是真有心报效朝廷,早亲率河营兵勇去平乱了,还能等到今天。”
韩秀峰想的是怎么整饬河营,吴廷栋不但想着怎么整饬河营,更想着他砸锅卖铁挤出的那五千两银子,竟沉吟道:“这主意损是损了点,不过倒也是个办法。待会儿让兵房把兵部之前命河营驰援静海的公文找出来,本官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再阳奉阴违。”
“谢吴大人。”
“别谢了,都是为朝廷办差。”
吴廷栋话音刚落,石赞清竟举一反三地问:“韩老弟,这么说不但徐四奎,连那些个守备、协办守备和千总、把总也可照此办理?”
“下官就是这么打算的,他们不想去胜保大人麾下效力也行,不过得拿出点真金白银让别人帮他们办这差。”
“他们要是都不愿去,你打算让谁率那些兵勇去静海?”
“他们要是都不愿去,那些兵勇也就不用再去了。吴大人昨晚给的那五千两就可由开拔银变成河工银,让他们全去您那儿效力,帮您疏浚筑堤。”
“敢情这五千两河工银转了一圈又转到河工上?”
“石老爷,您昨晚说得对,下官虽是奉旨来练兵的,但做得终究是河道的官,既然是河道衙门的官,怎能不想着河务。”
“这就对了嘛,不过你既然早想好了,昨晚怎么不早说?”
“下官也是想了一夜才想到怎么整饬河营的。”韩秀峰再次拱手道:“不过一码归一码,下官皇命在身,练兵的事容不得半点耽误,道署今后应协济河营的钱粮还是不能少的。”
想着那五千两最终还能用在河工上,吴廷栋本来心情挺好的,听韩秀峰这一说心情又不好了,紧盯着韩秀峰问:“这么说本官还欠你银三千两、米面两千担?”
“吴大人,您这是说哪里话,不是您欠下官,而是道署应协济河营银三千两、米面两千担。”
“你倒是个会算账的,罢了,那五千两你留着吧!河营原来的那些丘八我不想用,也用不起。遣散也好,打发他们去静海平乱也罢,你看着办,我绝不过问,你我今后两清!”
石赞清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又下意识打起圆场:“吴大人……”
吴廷栋何等精明,怎会上韩秀峰这个当,不等石赞清说完便冷笑道:“次臬兄,你觉得那些刁奸耍滑的丘八能老老实实疏浚筑堤吗,那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不用也罢!”
石赞清这才意识到韩四是嫌打发那些丘八去静海平乱麻烦,竟想快刀斩乱麻把那些丘八一股脑推给道署,顿时气得咬牙切齿:“韩志行啊韩志行,哪有你这样的,竟敢给吴大人下套!”
“吴大人,石老爷,您二位千万别误会,下官是想着凌汛将至,您二位手下缺人……”
“本官现而今是缺人,但再缺人也不会用那帮混账东西。”想到这未尝不是个收拾眼前这个小狐狸的机会,吴廷栋不禁笑道:“韩老弟,你还是想想让谁率他们去静海效力吧。此去静海一百多里,天下晓得他们会不会路上生事。以本官之见你最好亲自走一趟,不然要是出点什么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韩秀峰早有准备,连忙拱手道:“禀吴大人,下官是奉旨来此练兵的,下官要是亲率他们去静海,这兵让谁去练?”
“原来的那些丘八一个不想留的是你,想打发他们去静海平乱的也是你,所以这是你的事。要钱粮,本官给了。要整饬河营,本官待会儿去给你撑腰,你还想本官怎样?难不成你韩秀峰打算让本官亲率那些丘八去静海平乱?”
“吴大人,您又说笑了,就算借下官几个胆,下官也不敢请您亲率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丘八去静海。您放一百个心,下官一定会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更不会给您添乱。”
第四百八十二章 色固巴图鲁
王千里帮韩秀峰办过团练,后来又帮办过泰勇营甚至后来的盐捕营营务,甚至跟韩秀峰一道去万福桥头跟太平军交过手,又有陈虎、田贵等六个老兵油子帮衬,领三百多号兵堪称驾轻就熟。
等兵勇们吃完晚饭,就召集各营原来的那些书办给兵勇们讲三国,同时让村里的钱庄掌柜派伙计来,帮着那些要给家捎钱的兵勇往家捎钱,或帮着把钱换成钱票。
第二天一早,整队前往道署门口的校场,请吴廷栋检阅。
吴廷栋站在戏台上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便让兵房书吏将驰援静海的公文交给王千里,然后让衙役把早准备好的酒搬出来,一人倒了半碗,给众人践行。
道署的差役已连夜去知会包括固安在内的沿途各州县正堂,河营官兵走哪条路,每天走多少里,中午在哪儿打尖,晚上在哪儿歇脚都有章程,三百余人这一路上的吃喝拉撒睡全由沿途各州县负责,不用王千里操心。
总之,河营原来的那些官兵就这么被打发去了静海。
韩秀峰却没因此而闲下来,反而比之前更忙了,一边让陈崇砥招募工匠把南岸同知署、都司署、南岸守备署改造成军营,修缮南岸原来的那两处军营,一边同永祥一起开始拜访固安和固安周边的士绅。
就在他一边大兴土木一边招兵买马之时,军机处竟因为他前几天上的一道折子炸了锅。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同知居然想让招募的兵勇只在营内效力五六年,效力期满就解甲归田,这不只是有违祖宗成法,也是无法无天!
兵部的几位尚书不但意见一致地坚决反对,而且打算奏请皇上治韩四的罪;在军机处行走的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同样认为这不合规制,但认为韩四这么做出于公心,也是为了朝廷,觉得驳回就是了,无需治罪。至于派兵轮流去静海效力的事,几位大人也觉得不妥,毕竟上战阵不是儿戏,频频调动会影响战事。
彭蕴章没想到韩四一到任就闹出这么大动静,而军机处的那几位虽没明说,但话里言间全是人是你保举的,这事你看着办。彭蕴章实在没办法,只能带着几位军机大臣的意见,硬着头皮递牌子求见。
咸丰盘坐在木炕上听完他的陈奏,一边翻看着早上刚从匣子里取出来几份的密折,一边轻描淡写地问:“就因为不合规制?”
“不只是不合规制,阿灵阿和魏元烺等大人反对有其道理,归纳起来有三:一是有违祖宗成法,不合规制。二是兵勇频频更换,钱粮难免不出纰漏。三是放老卒出营,如不善加安置,恐有后患。”
这件事咸丰不但早晓得了,而且觉得韩四那么做没什么不妥。毕竟绿营也好,八旗也罢,终究是要上阵打仗的,而打仗靠的是青壮,不是老弱病残。
可听彭蕴章这一说,又觉得兵部尚书阿灵阿和魏元烺是老成谋国,毕竟兵勇要是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那些领兵的丘八更容易在钱粮上做手脚。而让那些上过阵杀过人的老卒解甲归田,要是不善加安置,要是让那些老卒没个营生,说不定真会造反。
想到大清已经够乱了,咸丰觉得不能再添乱,放下折子沉吟道:“既然这么做不妥,那就驳回吧。”
“臣遵旨。”皇上没说要治韩四的罪,彭蕴章终于松下口气,想想又小心翼翼地说:“皇上,韩秀峰奏请选派河营官兵轮流去静海效力一事,阿灵阿和魏元烺等大人一样觉得不妥。”
“沙场练兵,这又有何不妥?”咸丰端起茶喝了一小口,俯身看着他道:“韩秀峰在折子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选派官兵轮流去阵前效力,兵还是那么多人,只不过不是同一拨。再说他拢共就派去两三百兵,便是那些兵效力期满全回固安,又能耽误什么战事?”
“臣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静海那边已有三万多兵马,多这两三百兵起不了大用,少这两三百兵也耽误不了大事,只是……”
“别只是了,照准吧。”
“臣遵旨。”
想到堂堂的军机大臣竟因为这点事求见,咸丰不禁笑道:“这个韩四,既是个实心办差的,也是个不省心的。才到任几天就搞出这么多事,还被科道弹劾。”
彭蕴章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真不知道这事,忍不住问:“皇上,韩秀峰又被弹劾了?”
“嗯,弹劾他的人还不少。”
“敢问皇上因为何事?”
咸丰下意识看了看堆在里头的那摞折子,轻描淡写地说:“罪名不小,不过归纳起来就四件事,一是擅自变价发卖衙署兵营,二是赖账,三是身为朝廷命官却没朝廷命官的体面,有失体统,四是逼捐,闹得官不聊生。”
彭蕴章大吃一惊:“擅自变价发卖衙署兵营,他……他胆子也太大了!”
“这你还真冤枉他了,据朕所知他这么做既是实属无奈,也是经吴廷栋首肯的,吴廷栋已就此事上过请罪折。”
“皇上,这么说他是想以此为练兵筹饷。”
“是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想真难为他了。”咸丰越想越郁闷,咬牙切齿地说:“至于赖账,朕以为他这账赖得好!前几任河员竟借酬神之机大肆挥霍,留下近万两亏空,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已命内阁拟旨,著有司查办了。”
听到皇上一口一个“韩四”,彭蕴章终于松下口气,想想又忍不住问:“皇上,弹劾韩秀峰有失体统和逼捐又从何说起?”
“兵科给事中风闻奏事,称韩四身为正五品管河同知却没正五品的威仪,出行竟不用仪仗。可据朕所知前呼后拥敲锣打鼓是威风,可雇那么多人不但要花银钱也会骚扰地方,韩四实心办差,身边本就没几个家人,穷得都要变价发卖衙署为练兵筹饷,哪有余钱去逞官老爷的威风。”
“皇上圣明,据臣所知韩秀峰本就是个节俭的,不但没几个家人,好像都没乘过轿。”
“所以说不能让实心办差的人吃亏,更不能让实心办差的人蒙受不白之冤。”咸丰顿了顿,接着道:“至于逼捐,朕以为韩四这捐逼得还不够狠,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本该有一千五百余兵勇的河营,能战之兵竟只有三百多,你说说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丘八吃了多少空饷,要不是担心军心不稳,连朕都要治那些个丘八的罪!”
“绿营糜烂,积重难返啊,”彭蕴章想想又拱手道:“皇上明察秋毫,既是被弹劾的韩秀峰之幸,更是我大清之幸。”
想到上海的乱党还没剿灭,静海那边的长毛还在困兽犹斗,湖北安徽的战局更让人揪心,咸丰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紧攥着拳头道:“这样的幸事不要也罢。”
彭蕴章连忙劝慰道:“皇上,古人云多难兴邦,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只有保重龙体才能励精图治,才能……”
“你的孝心朕是晓得的,军机处那边还有一堆事,跪安吧。”
“臣遵旨。”
“等等。”
“皇上……”
想到韩四差点又蒙受不白之冤,咸丰沉吟道:“朕刚才说不能让实心办差的人吃亏,韩四这个人你保举的好,他是个实心办差的。朕让他去练兵,却给不了多少练兵的银子。让他一个捐纳出身的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已招来不少非议,再加官进爵不晓得又会被弹劾成什么样,想想只能赏他个勇号。代朕传旨,赐号色固巴图鲁。”
第四百八十三章 老奸巨猾
韩秀峰接到获赐巴图鲁勇号的谕旨和兵部公文已是三月十八,谕旨是吴廷栋亲自赶到河厅宣读的,兵部公文也是吴廷栋亲自送来的。
只不过获赐勇号也好,奏请的让兵勇效力五六年就解甲归田被兵部驳回也罢,韩秀峰并不意外。因为早知道了这两个消息,并且消息是翰林院编修吉云飞亲自送来的。唯一意外的是,吴廷栋竟带来三个武官。
一个叫佟春,出身正黄旗,年纪虽不大,才二十一,当兵吃粮的日子却不短,从履历上看他十岁那年就被挑补为西山健锐营的养育兵,先是习练马步射,后来习练长枪。也不知道是武艺确实了得,还是走了谁的门路,年纪轻轻就做上了正六品骁骑校,现在更是升从五品,拿着八旗都统衙门的官凭来河营署理协办守备。
一个叫姓杨,名德彪,二十八岁,行伍出身,老家沧州,原来是宣化镇怀来城守营的把总,因年前随纳尔经额赴河南剿贼有功,赏正六品顶戴,调河营充任千总。
第三位就有点意思了,姓关,名鹏程,字雅轩,年纪也不大,今年才二十四虽,涿州人,武举出身,可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涿州人,更不像个武举人。一开口便能听出是湖广那一带的口音,矮矮瘦瘦,白白净净,举手投足都文绉绉的,整个一如假包换的读书人。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杨德彪一样,是拿着兵部官凭来河营做千总的。
虽然有些意外,但想想韩秀峰又觉得这一切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河营原来的那些守备、协办守备和千总、把总全被打发去静海效力了,现在另起炉灶重新招募青壮编练,不能只有兵勇没有官。固安距京城这么近,河营的各级武官皇上尤其兵部更不可能任由吴廷栋或他韩秀峰来校拔。
想到这些,韩秀峰也就释然了,送走吴廷栋便让永祥先带他们去安顿,自个儿却像没事人一般回到二堂左边的花厅,跟来固安已有两天的吉云飞接着吃酒。
花厅里没外人,吉云飞没啥好担心的,放下酒杯笑道:“这就巴图鲁了,要是早几年,能获赐勇号真是天大的殊荣,甚至能把勇号当名字使,可现而今这勇号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韩秀峰禁不住笑道:“自刘存厚获赐勇号以来,虎坤元以守备赐号鼓勇巴图鲁,僧格林沁赐号湍多巴图鲁,绥远将军托明阿赐号西林巴图鲁,连您那位翰林院的同僚袁保恒都赐号勒伊勒图巴图鲁,再加上我韩四,想想巴图鲁勇号皇上这段时间赏赐的是有点多。”
“多虽多了点,但还没滥。”吉云飞喝完杯中酒,放下杯子道:“至少能获赐勇号的文武官员全有军功,包括我那位同僚袁保恒,不全是靠他爹,据我所知他现而今是真投笔从戎了,每次上阵都是身先士卒。”
韩秀峰虽从未见过袁保恒,但不止一次听说过袁保恒的大名,他爹是现而今在安徽平乱的兵部侍郎袁甲三,自幼在他爹调教下苦读孔孟,兼修武学,十三学书,十五学剑,二十一岁中举,二十五岁中进士,跟吉云飞一样官居翰林院编修。
他两年前告假送亲回籍,转赴安徽看望统兵剿捻的父亲袁甲三。袁甲三那会儿正愁手下无人可用,便奏请朝廷将他留在军中效力。此后一发不可收,他不但率兵解了亳州之围,又连拔白龙王庙、寺儿集、稚河集等捻军据点,现而今在胜保麾下效力。
事实上也正因为有吉云飞跟袁保恒是翰林院同僚这层关系,韩秀峰才敢让王千里和陈虎等亲信率兵去胜保那儿效力。据说胜保很器重袁保恒,王千里等人有袁保恒关照,至少不会被胜保派去当炮灰。
想到这些,韩秀峰放下筷子道:“千里来信了,说不但见着了袁保恒,并且接下来一个半月就听袁保恒号令,不但不用为粮饷发愁,还在袁保恒的关照下从总粮台那儿领了十杆鸟枪和五十面盾。”
“所以说你无需为他们担心,别的同僚不一定会给我吉云飞面子,但袁小午一定会给,将来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等见着了你就晓得他为人咋样。”
“谢了。”
“举手之劳,有啥好谢的。”吉云飞摆摆手,好奇地问:“志行,你刚才说只让王千里他们在静海效力一个半月,可现而今你手下就永祥和吴廷栋刚带来的四个武官,一个兵勇也没有,等王千里他们效力期满你派谁去静海轮换?”
“博文兄,我这会儿手下没兵,不等于过几天也没有。实不相瞒,附近的那些士绅这些天没白拜访,我以诚待人,人家也给了我几份薄面。只要拜访过的都答应了,再过三天便送庄里的子弟来效力。”
“那些士绅这么好说话?”吉云飞将信将疑。
韩秀峰一边帮他斟酒,一边微笑着解释道:“博文兄,您是没四处转转,不晓得附近那些庄镇的情形。长毛从江宁一口气杀到直隶,皇上担心,满朝文武担心,他们一样担心。我这些天拜访的那些士绅几乎全在做防备,不但呈请州县正堂让他们办团练,甚至建堡筑垒,打算坚守。”
吉云飞从未做过父母官,也没领过兵,真不懂这些,沉吟道:“这我还真听说过一些,可他们又凭啥相信你?”
提到这个,韩秀峰不无尴尬地说:“做人要有个好名声,做官一样要有个好官声,我到任以来是怎么整饬河营,怎么管束家人的,那些士绅全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觉得我韩秀峰是个做事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清楚长毛真要是突破重围杀到永定河边,光靠他们自个儿是保不住身家性命的。想守住房屋田产只能帮同官兵坚守,想携全家老小逃亡京城避祸,一样得看我韩秀峰同不同意!”
吉云飞反应过来:“房屋田产全在这儿,那些士绅是想去京城避祸又故土难离放不下。想坚守又是一盘散沙缺个主心骨。加之你身为领兵的官河同知,本就肩负扼守永定河之责,长毛真要杀到这儿,他以防范奸细为名不许军民人等过河,他们就过不了河,就去不了京城!所以只能听你的,也只能靠你?”
“话虽这么说,可事实上永定河那么长,他们真要是想渡河去京城避祸,我就算想堵也堵不住。说到底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都晓得长毛真要是能杀到永定河边,一样能攻占京城,他们就算躲进京城也没用。”
“原来如此,”吉云飞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他们有没有说出多少人?”
“直隶啥都缺,唯独不缺人,只要我想要,一千五百兵三五天内便能招齐,可我现在就那么点钱粮,一下子招那么多让人家吃啥喝啥?所以只能一边想法儿筹钱粮,一边招兵,有多少钱粮招多少兵。”
“难为你了。”
“算不上难为,比起在泰州时这真算不上啥,”韩秀峰笑了笑,一脸不好意思地说:“不怕您笑话,我还真有些喜欢现而今这差事。只要一心一意筹饷练兵,不用亲自上阵打仗,也不用管那些烦人的赋税钱粮和刑名词讼,想想真是美差。”
吉云飞最见不得他这不思进取的样,忍俊不禁地说:“照你这么说还真是个美差,可惜不是个肥差。”
“其实想赚钱也容易,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真要是想赚钱,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就会接踵而至,所以想想还是像现在这样踏实点好。”
“可这么一来不就亏了吗?”
“亏也亏不到哪儿去,毕竟就算回了巴县,居家过日子一样得花钱,在这儿多多少少还有点官俸和养廉银,至少不会坐吃山空,至少这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换作别人说这话,吉云飞打死也不会相信,毕竟千里为官只为财,但韩四说这话他是深信不疑,因为韩四本就是个胸无大志的,更何况他在此之前已经做过肥得不能再肥的盐官和税官,该赚的早已经赚足了。
但吉云飞还是微笑着提醒道:“志行,你现而今不用为五斗米折腰,不等于别人不用为银子发愁。别的不说,就吴廷栋刚才送来的那三位,他们的官俸本就不多,还不像文官有养廉银。你管束的这么严,让他们今后的日子咋过。”
“我都已经做孤臣了,还怕别人在背后使坏?”韩秀峰放下筷子,轻描淡写地说:“回头让陈崇砥给他们一人支两百两心红纸张银,他们想干就在这儿干,觉得干不下去养不活妻儿老小,自个儿想办法另谋高就。”
“这么说不让守备、千总、把总等武官碰钱粮的事皇上晓得?”
“您以为我为何要上折子奏请皇上让兵勇只在河营内效力五六年,其实我就是想试探试探永祥,结果发现出京前您和永洸兄推测得一点没错,他真能上达天听。”
“他帮你说了好话,据实陈奏了改兵制的利弊,所以皇上没治你的罪?”
“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是上达不了天听,帮你说不上话咋办?”
韩秀峰咧嘴笑道:“想过,大不了革职,皇上总不能因为这点事砍我脑袋吧。”
吉云飞的肺都快被气炸了,举着筷子指着他骂道:“志行啊志行,你说你能谋上现而今这缺容易吗?今后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万一弄巧成拙真会追悔莫及的。”
“不会了,从今我一定夹着尾巴做人。”
“这还差不多。”吉云飞满意的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志行,还有件事我一直想说,又担心你沉不住气。这次出来就告了五天假,明儿一早就得回去,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啥事?”韩秀峰下意识问。
“你一被弹劾永洸兄就晓得了,他不方便出面,只能托人帮着打探,结果发现托科道弹劾你赖账和有失朝廷命官体统的不是你昨天说得那个陈公庵,而是两个你我想都想不到人。”
“谁?”
“吴廷栋和石赞清,不过他们是在徐四奎和阿精嘎托人弹劾你之后再托人弹劾你的,后来那些言官蜂拥而上,可以说他俩功不可没,是他俩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吴廷栋和石赞清!”
“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得留个心眼,以后得提防着点。”
韩秀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端着杯子沉吟道:“我是得罪过吴廷栋,但没得罪过石赞清,石赞清为何要弹劾我……”
“我也想不通,来前永洸兄还说我们那么待他,他竟如此待你。这不只是不给我和永洸兄面子,也是不念倬云兄的同年之谊。”
“博文兄,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咋说?”
想到那笔亏空是前任管河同知酬神留下的,再想到不但南岸同知每年要酬神,北岸同知一样要办“大安澜”,韩秀峰不禁笑道:“我明白了,他们不是真想弹劾我,或者说很清楚就算因为这个被弹劾皇上也不会治我的罪,所以借着弹劾我韩秀峰告诉南北两岸的官绅百姓,河神是要酬的,‘安澜’是要办的,但不能再跟之前那般大操大办,得节俭着办,不然皇上会降罪。”
吉云飞猛然反应过来,不禁苦笑道:“你是说他们是为了省钱,为了给两岸官绅百姓一个交代?”
“应该是,毕竟大操大办、大肆挥霍那么多年,要是一下子从简,两岸的官绅百姓一定很奇怪,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想会不会因此得罪河神。不发水患也就罢了,可真要是发了水患,淹了京城,到时候鬼神之说就出来了,而他们必难辞其咎。”
“弹劾你赖账,皇上不但没治你的罪,反倒命刑部查办前任河员,甚至把那个姓陈的都锁拿问罪了,他们再酬神、再办大小‘安澜’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从简,就算将来发了水患,不敬河神的罪名也扣不到他们头上!”
“是啊,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想到他们二人竟如此狡猾!”吉云飞恨恨地说。
想到吴廷栋和石赞清也不容易,韩秀峰抬头笑道:“算了,不管咋说他们也是为了河务,毕竟真要是跟之前那样大操大办、大肆挥霍,石景山厅、南北两岸河厅和三角淀厅加起来,一年少说也要多花一万五千两冤枉银子。”
第四百八十八章 本地士绅不简单
之前跟登门拜访过的宛平、固安和永清三县的十八位士绅约定好兵勇们今天入营,由于路途有远有近,抵达祖家场会有前后,具体入营的时辰没定死,都已经午时了还有两个地方的士绅和青壮没到。
在韩秀峰看来地方上的士绅比那些地方官靠谱,所以并不着急,让陈崇砥和崔浩去陪已经到了的十几位士绅吃酒,让永祥、杨德彪、大头和关鹏程等武官先去熟悉熟悉那些蹲在校场上吃干粮的青壮,自个儿则在刚租下的宅院里随便吃了点,放下碗筷又研读起皇上赐的兵书。
靠看兵书领兵打仗无异于纸上谈兵,但这堆兵书不能不看。吉云飞前几天走时还再三叮嘱过,不光要认真看仔细学,而且要有心得,不管多忙每个月都要抽出点时间拟一份折子,向皇上奏禀营务和研读这堆兵书的心得。
别的书实在看不下去,这心得不晓得该怎么写,但手中的这本《练兵实记》还是值得一看的,正看得入神,苏觉明兴高采烈地跑进来道:“四爷,四爷,这两顿酒真没白请,那些士绅有一个算一个全认捐了。有些本来已经捐过顶带,最厉害的已经捐到了从四品,没法儿再捐监就帮他们的子侄捐,少的捐三四个,多的捐七八个,陈老爷和崔先生别提多高兴,没想到这儿的士绅竟比泰州的士绅还好说话!”
韩秀峰之所以让陈崇砥和崔浩出面宴请那些士绅,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把吴廷栋给的那叠空白部照变成银子,看着苏觉明兴奋的样子,不禁笑道:“意料之中的事,论报效朝廷,老爷我请来的这些士绅真比其他地方的士绅强。”
苏觉明笑道:“天子脚下的士绅,自然比其他地方的士绅对朝廷忠心。”
韩秀峰放下书道:“你这话对也不对,确切地说是不在点子上。”
“四爷,怎么就不在点子上?”
“这事说来话长,”韩秀峰端起任钰儿刚沏的茶,微笑着解释道:“正在跟陈崇砥吃酒的这些士绅可不简单,因为宛平也好,固安也罢,包括永清和涿州等顺天府辖下各州县的田地,原本几乎全是皇上、王公大臣的田庄和八旗的旗地,而这些士绅原本不是带地投入王公大臣和八旗的百姓,就是皇庄、官庄旗地的佃户甚至家奴。”
“这有什么不简单的?”苏觉明不解地问。
“从家奴变成士绅这还不简单?”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圈地你应该听说过吧,京城方圆三百里的地全被八旗给圈了,他们的祖上只能给旗人做牛做马,过得苦不堪言。后来八旗兵丁人口繁衍,田租不敷开销,于是偷偷把地典给了他们这些百姓。”
“为何不卖?”
“因为朝廷不让,刚开始严禁买卖旗地,只能典给民户。后来朝廷发现禁不住,只能??同意买卖,但旗地只能卖给旗人。他们的祖上又想了个法儿,找穷得叮当响的旗人顶名承买,后来甚至跟皇庄官地的那些个管事,也就是各庄的庄头私下里买。”
想到村里就有一个庄头,苏觉明好奇地问:“后来呢?”
“旗人只会打仗,不会朝廷也不许旗人种地,只能把地租给民户种,但旗人又不能擅离京城四十里,每年下乡收租都规定期假,最长不得超过半月。加之家里人越来越多,开销越来越大,这租收得也是一年比一年多,好多佃户过不下去,干脆跟旗人拖,反正那些旗人只能在乡下呆半个月。”
“赖租?”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那些旗人要收那么多租,谁让那些旗人不给他们活路。反正就这么一来二去,又有许多旗地到了他们手里,据说有些庄头和旗人被逼急了,把官司打到了顺天府,告他们‘霸种皇庄旗地’,可朝廷本就不许私卖官地旗地,真要是彻查不晓得有多少八旗的王公大臣会倒霉,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他们的祖上连皇庄都敢霸种?”苏觉明惊诧地问。
“刚才不是说过吗,有的本来就跟那些个庄头和旗人私下里订了契约,有的是被逼得没办法。”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八旗是大清的根本,朝廷自然不能任由旗地乃至皇庄被私卖甚至霸种,所以雍正爷和乾隆爷先后动用内帑把那些庄头和旗人私下里典出去甚至卖出去的田地又赎了回来,最多了一次竟清查赎回一万四千多顷!”
“再后来呢?”
“刚开始将地田地赎回来发还各旗,那些旗人拿回地之后没过多久又开始私卖,乾隆爷急了,干脆不发还了,依然交由佃户耕种,该把收到的租发给各旗,也就是所谓的旗租。总之,朝廷为了旗地是煞费了苦心。可地租出去不能没人管,那些个庄头有的是过不下去了,有的是利欲熏心,反正到了咸丰元年,立国之初的所圈的十几万顷田地,除了王公庄田几乎全典卖给了民户,而那些被典卖给民户的旗地,既不向旗交租也不向朝廷纳课。”
这事苏觉明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禁叹道:“我的乖乖,这些士绅的祖上也太厉害了,竟把旗人入关时圈的地全想法儿弄回来了!”
“所以说他们不简单,不过私下里找旗人顶名承买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正好遇上长毛作乱,朝廷为了平乱正缺银子。也不晓得是京里的那些王公大臣先提出来的,还是他们这些士绅托人进言的,反正皇上前年正月里下了一道圣旨,准民人私买旗地者升科,改归本人名下,永为己业。”
苏觉明终于搞明白了,喃喃地说:“他们祖祖辈辈跟那些旗人斗,斗到前年正月里终于斗赢了!”
“也不能说是斗,不过话糙理不糙,反正他们终于真正翻了身,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个儿的田产,既不能再被旗人圈走,一样不能被长毛抢走,所以只要有点家产的都建堡筑垒办团练。至于认捐那是被旗人欺负了上百年,有这机会自然要扬眉吐气。”
想到村里的那个旗人庄头虽也是正九品顶带,却穷得像个要饭花子,苏觉明不禁笑道:“论持家,旗人还真比不上我们汉人。”
韩秀峰微笑着点点头,想想又放下茶杯道:“他们之所以认捐是想让自家子侄能在我河营谋个差事,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既能光宗耀祖也能以此保住家业。毕竟我河营本就是拱卫京畿的,不会像各镇那样被抽调去其它地方平乱。”
想到那些士绅不但有的考取了功名,有的捐了官身,苏觉明禁不住问:“四爷,他们这是想文武并进,想染指兵权!”
“不许瞎说,人家这是慷慨解囊,保家卫国。”
苏觉明猛然意识到说错话了,急忙笑道:“对对对,保家卫国。”
在泰州时就是这么干的,韩秀峰不认为有什么不对。更何况就算不依仗那些士绅,那些士绅一样会办团练,连朝廷都在不断往各省派团练大臣,不管静海还是上海、扬州等地方全靠士绅们召集的乡勇平乱,给本地士绅点甜头,让他们出钱出人没啥不好。
正寻思等兵勇正式入营之后先操练几天,再呈文道署请吴廷栋从士绅们送来的那些子弟中校拔一批把总、额外外委,大头竟领着本应该在京城的小山东进来了。
“四爷,这一路把我给赶的,可算赶在肃大人前头见着您了!”小山东显然是骑马来的,站都站不稳,一边急切地禀报一边揉着屁股。
韩秀峰一边示意大头去倒碗水来,一边问:“哪个肃大人?”
“肃顺大人,伍老爷大半夜去的会馆,让小的赶紧来跟您禀报,肃顺大人今儿个奉旨来河营检阅。”生怕韩秀峰不晓得是哪个肃顺,小山东擦了把汗,又气喘吁吁地说:“就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前些天刚授工部侍郎的那位肃大人。”
韩秀峰在京城等着带领引见的那些天没少听黄钟音、吉云飞等人提过肃顺,想到那个宗室真如小山东所说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不禁问道:“伍老爷是咋晓得的?”
“肃大人晓得您跟伍老爷是同乡,昨晚特意差人请伍老爷去吃过酒,反正伍老爷说这是大好事,让您赶紧准备准备。还说肃大人跟别的王公大臣不一样,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也不喜欢搞那些虚的,只要让他觉得您的兵练得好,他不但会帮您在皇上跟前美言,河营今后的钱粮甚至都不用您再操心。”
皇上派肃顺来检阅河营,韩秀峰是既意外又觉得突然,想想又问道:“伍老爷没说别的,没让你给我捎信?”
“没说别的,也没让捎信,不是他不想给你写信,是顾不上也来不及。”
“肃顺大人啥时候动身,大概啥时候到应该晓得吧?”
“这晓得,伍大人说肃大人打算一大早动身,估摸着太阳落山前能到。”
“好,辛苦你了,先喝口水。钰儿,赶紧去喊翠花,给小山东烧点饭。”
“哦,我这就去。”任钰儿反应过来,急忙扶着门框走出堂屋。
韩秀峰刚站起身,苏觉明就急切地问:“四爷,要不要去跟陈老爷和永祥说一声,让他们早作准备?”
“伍老爷说得很清楚,不要搞那些繁文缛节,也就没啥好准备的。”韩秀峰想想又走到墙角边,摘下挂在墙上的牛尾刀,一边往外走边叮嘱道:“肃顺大人要来的事你们晓得就行了,不要跟别人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四哥,我不会瞎说的!”大头连忙道。
“知道就好,走,去校场。”
第四百九十章 入营(二)
许三葵在场下打得虎虎生风,韩秀峰看得眼花缭乱。许财主担心他这个来自四川的文官看不出门道,竟站起来跑到公案边眉飞色舞地讲解起来。
“韩老爷,这通臂拳以双臂相通的通臂劲儿而著称。这臂得由松肩发出,通过裹肘,以成通臂之势!您看,前手尖、前脚尖、鼻子尖,须对正在一条竖直线上,正所谓三尖正……”
“哎呦,原来竟有这么多讲究!”
“韩老爷,要是论讲究那这通臂拳的讲究多了。许某年少时也曾习练过,依稀记得拳谱上有‘冷弹脆快硬,沉长活柔巧,重猛轻灵抖,涵虚粘连随”之二十字要诀,只是许某愚钝,又吃不得苦,虽练过两年却始终没领会其要领。”
韩秀峰心想你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场下许三葵的拳打得有模有样,可这拳打得再好也只能强身健体。现而今打仗不但靠武勇更靠火器,拳打得再好,刀枪棍棒耍得再花俏,也挡不住鸟枪射出的铅子,但仍装出一副惊诧地样子叹道:“没想到您老也习练过,没想到您也是位老拳师,失敬失敬!”
“惭愧惭愧。”
正说着,许三葵一套拳正好打完了,在一阵雷鸣般地喝彩声中先拜凉棚里的官老爷和凉棚下的一帮士绅,然后又抱拳给喝彩的众人作了一圈揖。
人家都喝彩,韩秀峰自然不能说这拳打得不好,抬头笑道:“打得好,这套拳打得不错。”
许财主乐得心花怒放,立马从钱袋中摸出一把铜板,意气风发地说:“三葵,好样儿的,没给我南二堡丢脸,连韩老爷都说这趟拳打得好!”
“谢韩老爷,谢三爷。”许三葵急忙跑到凉棚下跪谢。
“这是赏钱,拿着。今后你就是河营的兵,就是韩老爷的属下,给爷好好当差,好好给韩老爷效力,不许丢我南二堡的脸。”
“小的遵命。”
南二堡的许财主这一搞,固安本地的士绅坐不住了,贺老爷子立马站了起来,先躬身给韩秀峰等官老爷行了一礼,旋即点名让他们贺家营的两个后生上来露两手,要是能让韩老爷法眼,一样有赏!
这个头一开,校场上更热闹了。
前头打得令人眼花缭乱,后头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围观的百姓不断喝彩,比赶大集还要热闹。尽管很清楚拳打得再好,刀枪棍棒耍得再花俏也没用,但韩秀峰依然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像河营原来的那帮兵勇死气沉沉,至少有一股精气神。
正看得入神,苏觉明从人群里挤了凉棚边,顺手提起正架在一个小炉子上烧的茶壶,走到公案前一边装作虚茶,一边紧张地说:“四爷,京里的贵客到了。”
韩秀峰心中一凛,端起茶杯不动声色问:“来得这么快,到哪儿了?”
苏觉明背对着校场,苦笑道:“刚到不大会儿,一共来了二十多号人,全是骑快马来的。有四五个没穿官服,这会儿正在校场西南角的那棵大槐树下看着您,随行的那些八旗兵全在村外歇脚。”
韩秀峰下意识往老槐树方向看去,一是有点远,二来看热闹的百姓太多了,连树梢上都是人影,又不能盯着那边仔细看,一时间竟没看清。
“这是打算微服私访。”韩秀峰沉吟道。
“现在怎么办?”
“人家没亮身份,没差人来命我去恭迎,那就装作啥也不知道。”
“好,我先下去了。”
“去吧,盯紧点。”
“明白。”
韩秀峰虽打定主意装糊涂,但心里还是有那么点紧张,毕竟这个肃顺也太特立独行了,不但说来就来,而且来这么快,甚至都已经到了却躲在角落里观察,一点也不像圣眷正浓的宗室,搞不好比徐瀛和杨能格都难对付。
正盘算着等肃顺亮明身份之后该怎么应付,宛平的陈老爷子领着二十个青壮到了,一挤进校场就小跑着上来告罪。
人家把庄子里最精干的后生都送来了,韩秀峰岂能怪罪于他,还是跟之前那般以礼相待,等陈老爷子坐下便给陈崇砥使了个眼色。
陈崇砥反应过来,立马命保正找来的那几个祖家场村的百姓鸣锣,永祥也意识到该办正事了,立即带着杨德彪、大头、关鹏程和吉大吉二等武官走到校场中央,一边呵斥着一边命士绅们送来的四百多青壮列队。
道署兵房的书吏和陈崇砥崔浩手下的那帮书办,拿着士绅们带来的名册也跟了上去,挨个儿点名核对,确认跟名册上无误才跟在永祥等人回到凉棚下。
陈崇砥从书吏们手中接过名册,先躬身一拜,旋即翻开名册道:“禀韩老爷,固安县赵家庄、翟村、百堤、东湖、西湖、贺家营、解家务;永清县大麻子庄、养马庄、南二堡、彩木营、管家务;宛平县八角村、东新庄、朝郭庄……杨大城、杨百盛、江二宝等四百一十来名青壮均已到齐,请韩老爷检阅!”
原本头一批只招三百八十人,因为吉云飞的举人学生云启俊不请自到,还带来二十多个青壮,加上之前拜访的那些士绅又比约定的多送来了几个,导致比预计多了三十几个兵。
韩秀峰心想多就多吧,反正早晚要接着招,就这么站起身走到公案前,脸色一正,环视着校场中的四百多青壮,吼道:“你们中大多人见过本官,听说过本官的一些事,也有不少人没见过本官,没听说过本官的事。没见过没听说过没关系,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本官便是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韩秀峰,也是河营的营官!”
同知老爷训话,谁也不敢吱声,那些围观的百姓担心娃不懂事冲撞了韩老爷,甚至把娃的嘴给捂住了。刚才热闹非凡的校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连远在校场西南角的肃顺都能听见韩四的话。
其实肃顺刚才真有些失望,毕竟招兵不是一件小事,而韩四竟把河营的校场搞得像天桥,任由那些个青壮跟卖艺似的耍拳弄棍,甚至任由那些个青壮东倒西歪地坐在校场上嬉笑打闹。
正寻思万福桥大捷究竟是不是虚报战功,正寻思韩四是不是徒有虚名,韩秀峰接着道:“本官刚刚见识了你们的拳脚功夫,见识了你们耍的刀枪棍棒,也晓得你们不但习过武而且来前大多是乡勇,自认为保过境安过民,来河营一样混得开。”
之前打过一套通臂拳的许三葵暗想难道不是吗,心想又不是没见识过河营原来的那些兵,真要是动起手,大麻子庄的团练用不着一炷香功夫就能把河营杀个落花流水。
刚刚耍过刀的杨大城也有些不服气,因为来前他不但是庄里团练的教习也是副团正,平日里领着四十多号乡勇,暗想老子河营怎么就混不开。
……
韩秀峰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接着道:“本官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之前,曾查缉过私枭,杀过长毛,也见识过迄今依然没能剿灭的天地会乱党,不敢说身经百战,但也不是个不知兵。在本官看来,你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真要是上了战阵,别说杀贼,恐怕四百多号人能活着回来四十个就不错了!”
青壮们没想到同知老爷会这么说,再想到来前士绅们说过的韩老爷的那些事,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一个个却不敢吱声,毕竟他们确实没上过战阵。
“俗话说皇上不差饿兵,但皇上一样也不养百无一用的酒囊饭袋!想来我河营效力的,待会儿便可以领号帽号褂和兵器,但换上戴上号帽穿上号褂还算不上我河营的兵,还算不得本官的部下。因为接下来要操练一个月,在操练时偷奸耍滑或触犯营规的,不但会按营规责罚,还会被逐出河营!”
“不过能熬过这一个月的依然算不得我河营的兵,依然算不得本官的部下,因为一个月后就得去静海平乱。是骡子是马,是英雄是怂包,战阵上见分晓!能活着回来的才是我河营的兵勇,能杀贼建功的那就厉害,本官会陈请道署校拔,能校拔上外委、把总甚至千总的那就是朝廷命官!”
听到这里,肃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韩秀峰看不清肃顺这边,也不知道肃顺能不能听到刚才这番话,也顾不上肃顺能不能听到,就算能听到会怎么想,就这么紧盯着场中的青壮,随即话锋一转:“关鹏程听令,宣营规!”
关鹏程吓一跳,走上前忐忑不安地说:“韩老爷,卑职……卑职记不大清。”
韩秀峰心想你就是个混日子的,老子早算准了你不会去记这些,身为千总不记营规也就罢了,可到任已经好几天,竟然都没来求着换个帮办钱粮的差事。这么混下去还得了,就这么让你领兵,到时候不晓得会被你害死多少人。
其它事可以忍,这件事不能忍,只能借你的屁股立个威!
“身为营官,竟连营规都不晓得,你这个千总是怎么做上的,你当我河营是什么地方?”韩秀峰狠瞪了他一眼,随即阴沉脸道:“吉大吉二听令,将关鹏程拖到一边打四十军棍!”
“遵命!”
“韩老爷恕罪,韩老爷,您饶了卑职吧,卑职这就去看营规……”
“这就去看,晚了!”
吉大吉二哪里晓得韩秀峰早想收拾尸位素餐的关鹏程,很直接地认为关鹏程当着这么多人面让韩老爷下不了台,甚至让他们这些亲随都很没面子,岂能饶过关鹏程,就这么把关鹏程拖到一边摁倒在地,当着那么多青壮和围观的百姓脱下关鹏程的裤子,挥舞起板子对着白花花的屁股打了起来。
关鹏程疼的鬼狐狼嚎,一帮士绅和校场中的青壮们看的胆战心惊,围观的百姓却看得心潮澎湃,毕竟官老爷挨板子可不是每天都能见着的。
因为被校场中的青壮们给挡住了,肃顺看不清关鹏程被打成了什么样,只听见关鹏程的嚎叫,没觉得韩四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该打。
这时候,前头又传来韩四的声音。
“永祥听令,宣营规!”
“得令!”永祥早瞧关鹏程不顺眼,一样觉得关鹏程该打,躬身行了一礼,随即走到众人面前吼道:“奉韩老爷命,宣营规,都给爷听仔细了:兵丁在营内乱走,高声说话,白天犯者,八旗兵鞭五十,绿营兵棍责四十;夜间犯者,若引起乱营,立即斩首;看守营门时,无故私放外人进入营地者,八旗兵鞭七十,绿营兵棍责六十。兵丁在营,敢在该营官面前妄行或动作骄慢无礼者,罚以插箭游营,以示警示!
兵行各按队伍依次而前,无论道路平坦窄狭,后队不得越过前队,违者,八旗兵鞭五十,绿营兵棍责四十,仍插箭游营;官兵沿途欺压民番,恃强买卖,掠财物、毁民房、淫污妇女者,斩!兵行遇有草地方,当陆续行走,如有不顾队伍混行,致践踏草者,八旗兵鞭一百,绿营兵棍责四十……”
不是棍责,便是斩首!
并且这不是说说而已,不然刚才那个姓关的千总也不会就这么被拖过去打板子。
站在最前头的那些青壮,看着屁股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关鹏程,吓得大气不敢喘,对前头那位年轻的同知老爷再也不敢有半丝轻视之心。
韩秀峰要得就是让这帮固安、宛平和永清三县十几位士绅精挑细选来的青壮怕,一边示意宣完营规的永祥退下,一边环视着众人道:“你们都听清了吗,也都看到了吗,我河营不是混日子的地方!我河营只要好汉不要怂包,想报效朝廷、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留下,贪生怕死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事关家族脸面,许财主生怕庄里子弟不争气,急忙拱手道:“韩老爷,我南二堡的子弟全是好汉,没一个贪生怕死!”
“许老,这事您老说了不算,本官想听听他们咋说。”韩秀峰回头看了一眼许财主,随即走到许三葵等人面前,笑看着他们问:“许三葵,给本官一句准话,你怕不怕?”
许三葵心想族老都说没一个贪生怕死,真要是说怕不但我在南二堡抬不起头,连全家老小都没脸做人,甚至连地都没得种了,只能硬着头皮道:“禀韩老爷,小的不是怂包,小的不怕!”